第21章

    顾小灯直到晌午才离开苏明雅的院子,带着汲取到的热意,他飘飘忽忽地回自己的房间,路上奉恩和他说着些什么,他没听进心里多少,反问:“世子和瑾玉四公子的事,你们为什么不跟我说一下呀?”

    奉恩笑笑:“那些与您似乎没什么关系。”

    “真是的。”

    顾小灯嘀咕了两句,只得边走边数着脚下的步伐,数到两百下时心里涌起柔软的喟叹。

    他不仅住得离苏明雅远,见识学识也都离得很远,但他还是想离这位清贵的病美人近一点。

    苏明雅和冷热不定的顾瑾玉不同,他是持温的。

    顾小灯握握拳头,决心第二天再厚着脸皮去找苏明雅。

    但真到了隔天,整座广泽书院都热闹起来了,一众十二到十六不等的贵公子们陆陆续续地入驻学子院,顾小灯像许久没有吸人于是犯了人瘾的寂寞小狗,开开心心地出门去结识各个少年郎了。

    这就叫搁置了一片树叶,转而投向了一座森林。

    不过一个上午的功夫,他就把入驻来的同龄人全认识了,刚初见,少年郎们都是和善礼貌的——除了关云霁。

    关云霁昨晚就来了,这位小爷除了在个别人面前能说能笑,在大部分家世门楣低于他的人面前都是冷傲轻蔑的。

    顾小灯结识完一圈伙伴,正好来到了关云霁的门前,他心里惦念着顾瑾玉,于是主动上前去问门口的书童:“你好,我是顾家山卿,关公子在么?”

    不自我介绍前,那书童看他的目光还有些恭敬和惊艳,一自报姓名,书童的眼神就心如止水了:“您是顾表公子吧?对不住,我家公子入书院时吩咐过不与您往来,说是与您八字相冲……是以他如今不在,还请您见谅。”

    顾小灯半点不恼,反而乐不可支,确定关云霁在,就故意靠近门口大声点说话:“这样啊?那可太可惜了!我原本打算和关公子聊聊怎么养海东青呢!既然不在,那我走了。”

    说罢他转身,偷偷贼笑着,走出不远身后就传来书童的追赶声,窘迫地向他迭声道歉,请他返回一叙。

    顾小灯故作端重地点头,等真走进了关云霁的屋子,见到黑大少那臭臭的脸色,忍不住破功笑了出来,弯腰行了一礼:“关公子你在啊。”

    “算了你滚吧。”

    “诶那可不能够。”顾小灯心里笑疯了,立马撩衣小跑到他桌对面坐下,“是关小哥你请小弟我来坐的,怎么能出尔反尔,真不是该有的公子风度。”

    关云霁拉不下脸,怒目道:“什么小哥小弟?你是什么身份?”

    顾小灯看他吃瘪心里乐开了花:“以后大家都是同窗嘛,你大我一岁,就是贤兄,我是愚弟,这么称呼不过分吧?”

    关云霁一脸噎到的表情,顾小灯心想他可真容易炸毛,赶在他恼羞成怒前递了个台阶:“关公子不想知道怎么和花烬处好关系吗?”

    “……”

    顾小灯就知道他肯定很喜欢花烬,上次碰面把他对海东青的觊觎看得清清楚楚的,于是便凑近了一通侃大山,说起花烬平时怎么亲近他的模样,听得关云霁脸色变了几遭,最后清清嗓子问了出来:“你是怎么做到的?”

    顾小灯肃穆道:“用真心做到的。”

    关云霁不服,较真起来了:“我也很喜欢它。我自小和瑾玉往来,见花烬的次数比你多了去了,它能任由你抱,凭什么不能受我一摸?”

    顾小灯想了想:“那可能是你太霸道了吧?你想征服它,我就单纯当它是只长了大爪子的鸡,它有灵性得很,它知道自己已经被四公子驯服了,有个主子了,干嘛还要再给自己找个主子。”

    关云霁怔了一瞬,只觉槽点多得不知从何说起,顾小灯拿海东青当宠物又当半个人看,但它不管怎么样,始终就是只畜牲,只不过它既罕见又有用。

    顾小灯聊花烬就是想问问顾瑾玉:“关公子,你既然和瑾玉四公子关系那么近,我听说他去了外州,那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回家吗?”

    关云霁立即皱起眉头:“你问了作甚?”

    顾小灯摊手:“我想念他了啊,他是我在顾家的第一个小伙伴,听说他跑到了很远的地方,就想他了。他可是亲口跟我说过跟你交情深厚的,还嘱咐我要跟你好好相处,所以我这就来了。”

    关云霁心里暗道顾四我真谢谢你,恶心我你是有本事的,没好气道:“不用了,你离我远点,八字犯冲。”

    顾小灯笑眯眯的:“那你告诉我四公子的状况嘛,我听了心里踏实就不烦你了。”

    关云霁看了他一眼,承认他笑起来确实赏心悦目,但越如此心里越嫌恶:“他再怎么着,最迟迟不过五月中的生辰去,到那时自然就回长洛了。行了,滚吧。”

    五月中确实是顾瑾玉的生辰,因为顾小灯也是那一天。

    顾小灯这两天以来的好心情被这一消息击退了,唉声叹气:“那还要三个月呢……”

    关云霁不看他:“还不滚?得我差人轰你?”

    “好好好,滚滚滚,谢谢你告诉我。”顾小灯笑起来,“不过关公子,你可不要再说我们八字不合了哦,因为我的八字跟瑾玉很近很近的,你要是拿这个做理由那可说不通,没道理你和他对眼,和我是斗鸡眼吧?”

    他朝关云霁展示了一下什么是斗鸡眼,展示完立马溜走了,徒留关云霁在原地凌乱。

    关大少爷伤眼似的揉揉眼,但又喊了个书童过来:“你过来。”

    “少爷?”

    关云霁皱眉:“你会斗鸡眼吗?”

    书童呃了一声,忙应了会,竖起一根食指放在眉心前,不一会就给他示范了斗鸡眼。

    结果关云霁大皱眉,直呼丑到他了,挥手让人滚,书童遂无语凝噎地陪着笑退下了。

    关云霁原本正看着书,下等人走了便捡回他高贵的书籍,只是再不能专注心神,纸面上的字眼歪歪扭扭地拼凑成顾小灯那张白里透红的小脸,熠熠生辉的眼睛一转,扮斗鸡眼的几瞬也莫名洋溢着春色。

    关云霁忍了又忍,最后把书往桌面一盖,气得七窍生烟。

    他父亲是长洛出了名的老色鬼,府里的貌美小妾一门抬一门,家中美色横行,下等人的狐媚手段千奇百怪,以至于关云霁记事起便在母亲的眼泪中下定决心,绝不做那等被庸脂俗粉糊住眼睛的烂人。

    他现在算怎么回事?

    只能是顾小灯不是个好东西。

    气到晌午时分,正要用饭时,葛东晨独自一人过来蹭饭了。

    “关少爷,赏我一副碗筷吧?”葛东晨大大咧咧地坐到顾小灯坐过的位置,伸手往桌沿敲手背,笑得俊朗又欠揍,“本乞丐讨秋风来了。”

    关云霁见怪不怪地让仆从添置,葛东晨家里也是说不清的复杂,光那位南境娘就够他里外不是东西的,他们也能算是天涯沦落人。只是他看着葛东晨坐在那,不由得想到顾小灯坐对面时小小一只,哪像葛东晨这般横刀立马。

    “讨过那么多家饭,还得是顾家的饭最爽口。”葛东晨端起碗就是一顿吃,土匪似的把近前的菜一扫而空,晚来吃,饱得快。

    吃完两人转到书桌坐去,望着窗外二月春,一致发了感叹:“顾家确实舒坦。”

    关云霁又恨起生不逢时了:“我怎么不托生在顾家呢?”

    “就是,我要是姓顾,二话不说当个好大儿,爹要我到北境去打仗,我二话不说提刀就去。”葛东晨笑起来,“搞不懂顾世子是怎么想的,有个一心为国的好爹,还有那么个一心为家的好娘,干什么偏要跟他们作对呢?”

    “就是,瑾玉就知福惜福的。”关云霁接口,不知怎的提到那小讨厌鬼,“顾家比别家正派了不知多少,就是怎么想不开养了个顾小灯,一见他我就心头火起。”

    “他现在是顾山卿。”葛东晨直笑,“人变得白亮,名字也变悦耳,就是那股傻乐劲没剔干净。你清高不出门,他下贱尽串门,一上午下来把能巴结的都巴结了,我来时路上听到几个三四品军官家的儿子讨论他,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品评哪个窑子的头牌。”

    “你说话真是毒啊。”关云霁听他说话总是会感叹他的嘴皮功夫,但也没反驳,“他是能巴结,上午还往我这跑,拒之门外了还使尽浑身解数又来了。”

    葛东晨愈发笑:“谁都巴结了,就我和苏明雅没有,真是厚此薄彼,为什么呢?起初他待我很热乎的,现在宁可跑到你这来讨冷眼,也不肯到我跟前来领热饭,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关云霁幸灾乐祸,心情忽然变好了。

    “要知道你关家可是和安家有仇的,他得了王妃娘娘一阵子教养,是不知道这事么……”

    “东晨!”

    关云霁骤然变色,葛东晨也一脸回过神来,笑着轻拍自己的脸道歉:“对不起,我这嘴漏的,你放心,我也就在你面前没提防,搁外人面前嘴把得严严实实的,什么八卦能说,什么秘辛忌讳,我都有分寸的。”

    关云霁愠色不减,既是怒于葛东晨随口就提自家的隐秘,也是心虚于自家的旧孽,警告道:“你最好有分寸!关家如今和顾家交好,和安家也太平往来,这可是今上的决策!”

    葛东晨笑着连连道歉,眸光一转继续谈论顾小灯:“不过顾小灯身份也奇怪,我查了查他进顾家前的身份,他那位平民爹不是普通江湖草莽,很有来头,也不知道身上藏了什么稀罕物。”

    “藏了泥巴,掏出来砸你一脸。”

    葛东晨笑了笑,往后一靠,半身便掩在了阴翳下:“云霁,你说他凭什么总是那么快乐呢?我讨厌他那副天塌下来也傻乐的德性。不过是顾家雕琢出来的一块石头,要到别人手上去摔着玩的货色。一点心眼都没有,来了大半年还那副灿烂样……看着真叫人不爽。”

    关云霁嗤笑:“我就知道你也讨厌他,之前装得跟什么似的,怎么,现在不乐在其中了?趁早离那田舍奴远点,跟他玩又跌身份又指不定闹出什么麻烦,以后他要是真钻到了天威底下,你非得惹出一身腥不可。”

    他顿了顿,又说:“你要是闲得无聊,精力无处发泄,趁早收几个侍妾算了,回家也能好受点,枕边暖一点不就行了。信得过我的话,我推几个关家的给你得了。”

    葛东晨一下子有些无语:“我说顾小灯,你跟我说什么?小子,你是真心为我着想,还是存心要让我不好过?”

    关云霁喝了杯茶,神情无奈:“这不是看你家里冷清么,你又缺人伺候,太无趣才会把目光放到顾小灯身上去,放眼整个长洛,谁家继承人混成你这穷酸样。”

    “我犯不着。”葛东晨直起身来,拿过桌上的茶壶对壶喝水,喝完放下又是爽朗模样,“这广泽书院好,顾小灯也好,我还没开始玩呢,你少指手画脚,想玩就跟我一起,不想就玩鸟去。”

    关云霁啧了一声:“行,祝你早死早投胎,别投南境胎了。”

    葛东晨笑骂一声,拽起他便往外走:“行了跟我出去走一圈,你缩在龟壳里干嘛?要孵成第二个苏明雅吗?走了关少爷,出去认认人,找点乐子玩。”

    关云霁只得跟着他,这会已是未时,除了仆人,公子哥们大抵都在午睡,路上没有多少人。葛东晨拉着关云霁就近到了一个三品武官家的儿子门口,一报上姓名,书童便立即敲门,门内的公子也急忙相迎。

    “我来找你玩,没别的意思,就说几句话。”葛东晨笑着拍拍那公子的肩膀,他比同龄人高,气势总是压别人一头,家里身份又高,俨然是同代军官子弟中的马首之一,“你上午见过顾家山卿了吧?”

    那公子忙点头:“是,顾山卿为人热切,待人热忱。”

    葛东晨哦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笑道:“我和关少爷都很是讨厌他,你说,怎么办为好?”

    那公子和一旁的关云霁都楞了楞,关云霁还没开口,就听那公子点了头:“葛贤兄说的,我都记下了,不光我记住,周围的同窗也都会记住的。”

    葛东晨又笑着用手指划过自己的嘴唇,示意噤声:“咦,我刚才有指使你什么吗?”

    那公子又毕恭毕敬地行礼:“贤兄什么也没有指使,是我们自己觉得顾山卿不好。”

    葛东晨满意了,笑谈一阵就拉着关云霁离开。

    “除了苏明雅那个药罐子,其他人都妥了。”葛东晨对关云霁勾肩搭背,“我倒要看看,那小傻子还能开心到几时。”

    关云霁眉头拧起又松开,半晌哼了一声:“管他呢。”

    *

    顾小灯睡了一个午觉起来,下午又兴冲冲地出来认识新朋友,却不知怎的,上午还和和气气的少年郎们下午都对他视而不见,一个个变得高冷,就连住在顾小灯隔壁的几个软萌小少年也关了门不理睬他,要知道他们上午明明还很亲近的。

    顾小灯头一次过集体生活,暂时还没摸清楚怎么个回事,吃了几个闭门羹后转头问奉恩:“他们怎么不理我了呢?”

    奉恩仍只是轻笑:“您和公子们的相处之道,不是我们为奴的能置喙的,您再努努力看看?”

    “好吧。”顾小灯笑着揉揉后颈,“反正来日方才嘛。”

    他轻快地走着,旁人不搭理他,他就打算去找苏明雅。快走到时忽然看见前方有一道熟悉的身影,他揉揉眼定睛细瞧,泪意骤然就涌了上来,刚想叫一声“祝门神”,忽然想起了当日他举起戒尺鞭打在那人背后的情形,谨慎叫成了:“祝管事!”

    那人转过身来,正是面瘫的祝弥。

    顾小灯顶着红眼圈快步上前去:“祝管事!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祝弥衣冠楚楚,和从前没有两样,板正严肃地朝顾小灯行个礼,说话像织机一样平稳无波:“表公子安好,多谢您关怀,我一切都好,现如今统管广泽书院一应杂事,您若是生活上有吩咐,便差书童找我。”

    顾小灯瞧他脸色、站姿,的确健健康康,像是没有经受过顾琰手下的杖刑,心里才松了口气,问道:“那你现在是书院的山长?这算是升职了吗?”

    祝弥一顿,点了点头。

    顾小灯便笑着拱拱手:“那恭喜你!”

    祝弥眉目温和了些,弯腰又行了一礼:“那么,您保重,我先退下了。”

    “好!等你有空我再找你,可以吗?”

    “自然无有不从。”

    顾小灯挥着手看他远去,揉揉眼转头和奉恩说话:“奉恩,你认识祝弥吗?”

    “只有点头之交。”奉恩实话实说,“我只知道祝管事是家生奴,他和他弟弟都颇受赏识,他弟弟现下是四公子身边一等的侍卫。”

    “我刚到顾家来时,他带了我一阵子,我觉得他更像是一个邻家大哥,但后来因为一些奇妙的事,我违逆本心拿起戒尺打他了,我头一次打人。”顾小灯说着便低头揉揉后颈,“奉恩,我希望我不用再打人了,你和奉欢都很好。”

    奉恩默了默,轻笑不语。

    顾小灯抒发完小忧愁,继续带着笑容去串苏明雅的竹院,书童见他来,脸色颇为复杂,但还是让他进门了。

    一进到正堂,只见苏明雅正站在一个不小的水晶缸面前,意兴阑珊地看着。

    “苏公子!”

    苏明雅脊背一僵,迟缓地侧身看过来,登徒子一词差点滚出唇齿:“……小灯。”

    顾小灯雀跃着凑近过来,先亮晶晶地看他:“苏公子,你气色好多了。”

    “嗯。”

    苏明雅别过脸,顾小灯也跟着看向那新摆放的水晶缸,好奇得晃晃脑袋:“哇,这个是什么?我刚才见到祝弥了,这不会是他带来的吧?”

    “苏家的物件。”苏明雅认真地看着水晶缸上照出的顾小灯倒影,“东川上供的海月水母,白天瞧不出什么,夜里水母会发光。”

    “水母!”

    苏明雅侧耳听他惊叹,紧接着听到他俗到渣的话:“水母是能吃的!”

    苏明雅:“……”

    “以前听讨海的渔伯伯说过,捞到大水母之后用草木灰点生油去洗它,煮点椒桂拌虾醋,或者拌点辣肉醋什么的,把大水母片片沾了醋佐味,又香又鲜的!”

    苏明雅安静,听着竟然有些想尝。

    “不过这是小水母。”顾小灯凑近水晶缸去瞧,剔透晶体之内盛满了水,水里纳着悠悠漂浮的水母,“它们会长大吗?”

    苏明雅垂眸看他那快要贴到水晶缸的长睫毛,不由轻笑:“长不大的,你没有口福了。”

    “没关系,我能大饱眼福!”顾小灯笑着转头看他,眸子亮如星辰,“现在是白天,它们是透明的,我能看看夜里的发光水母吗?”

    他就是想多待在这里,看稀奇水母,看稀罕美人。

    苏明雅不是不知道,但他的确舍不得赶走这么一个人。

    “好吧。”

    顾小灯开心得能绕他跑上十圈,不能跑便两手交握,眉眼弯弯地看着他:“苏公子你人真好。”

    苏明雅转身朝桌案走去,身后小狗一样的小家伙黏糊糊地跟过来:“苏公子,今天书院搬进来了好多小伙伴,你想出去串串门吗?”

    苏明雅轻笑:“明天开课,届时不就都见到了?”

    他心想,来书院的都是些门楣低过他的,哪里需要他去串门,那些人主动来拜见他还差不多。

    比如顾小灯这样。

    闲话一下午,等到天色暗下来,灯烛不点,水母缓缓泛了光,水晶缸如梦似幻,水母像永不熄灭的昙花。

    苏明雅坐在一边凝视水中光源,顾小灯透过微光去看他,不知楞神傻笑过几次。

    小轻薄郎。

    小色鬼。

    *

    翌日二月十五,顾小灯一大早起来,头一天上课不必拉骨锻体,他穿好素白的学子服,兴致勃勃地跟着小书童出了门,想和邻居的几个小少年打招呼同路走,没想到所有人见了他都绕道而行,仿佛他是五毒物。

    顾小灯越发纳闷,但还是被头一天上课的兴奋劲掩盖了过去。

    学堂离学子院不远,有南北两面,由一道高墙隔成男女两堂。千金小姐们人少,住的是广泽书院南边的园林,那边的住宿条件比学子院好一些,景致美上许多。

    南堂是女堂,北堂便是男堂,第一天授课,女堂那头的女夫子别出心裁,是顾家二姐顾如慧,男堂这边则是安震文,怕是苏家担心苏明雅头一天不适应,特意让安震文来安他的心。

    顾家私塾第一年开,书院如此之大,来者却不多,共有少年二十五,少女十七,条件优渥得首屈一指。

    顾小灯进了北堂,里头一共二十五个位置,五列五排,位置大有文章,靠左和靠前是家世最贵重的座位,越靠右靠后则越寒微。

    第一列从左到右,自然是苏明雅、关云霁、葛东晨等人,顾小灯则坐在最后一排、最右的位置。

    顾小灯没有什么阶级意识,虎头虎脑地在位置上坐下,乐呵呵地打开分发到手的书卷,看一行能乐三回。

    整个学堂就没有一个长得不周正的。

    全是好看的!

    他自心里狂笑,此处又能学习上进,又能看美人养眼,还能避免孤独,实在是让他乐开了花。

    等到安震文走到讲堂上,他的喜悦更是达到了巅峰。

    连先生也是顶顶好看的!

    顾小灯开心到捂住嘴巴,如此才能掩饰他那快要飞到太阳穴的唇角。

    头一天开课,安震文十分和煦,温温和和地先讲些晋国的科考制,总纲书目列过,详讲科目考法,辅以自身经历为例,一个上午过得极为愉快轻松。

    白衣学子们听的都是外头听不到的真实内行,等到散课仍意犹未尽,大有上前去围住安震文询问的。

    顾小灯听听写写,勾勾画画地记在小本子上,满足得不得了,还给上午的晨课写了一句小小的总结:

    “世道太平,人间盛世,长洛黄金乡,广泽桃源家。”

    下午的课则是走出学堂,少年郎到北边的武场去,少女到东边的艺场去。顾小灯在去的路上遥遥看到了白衣少女们往东而去的身影,她们像一道白云,走向能结彩虹的天边,是遥遥一望便觉人间美好的象征。

    顾小灯感动得不知如何分说,忽有一人擦肩而过,不偏不倚地撞过他肩膀,他哎呦一声捂住肩膀,皱皱鼻子笑着想说话,撞他的公子哥先轻声嗤笑道:“贱胚。”

    顾小灯傻眼:“啊?”

    那公子直往前面走去,顾小灯疑心自己听错了,快步追上去想问个说法,半路忽然又有人走来撞他,这下力道不小,他个子不及对方,一个趔趄扑到地上去。

    周遭便响起了笑声,夹杂着几道不太小声的议论:“我当他是顾家近亲,原来不过是远得不能再远的末流远亲。”

    “我说呢,他身上一股泥腥味,原来是从田舍里带来的,骨子里刷不走的下流做派。”

    “就是,一身艳俗气,贱胎里带来的。”

    顾小灯就地爬起来,也不让书童扶,气赳赳地转了一圈:“歪!谁说我坏话!”

    议论他的人倒是扭头就散,浅尝辄止地戏弄他一番罢了。

    书童上前来擦拭他沾上的尘土,顾小灯摸摸后脑勺,不解地问他:“你刚才听见他们说我没有?我做什么不好的事了吗?昨天还好好的一群人,今天是吃错药了吗?”

    书童哪里回答得了,只恭敬道:“公子,仆只是为您领路和拿东西的。”

    顾小灯心想也是,不为难人了,百般不解地走向武场去。等到了地方,人人白衣洁净,就他半身灰扑扑的,授课的安震文走到他面前时蹙了蹙眉,轻问道:“山卿,你为何衣裳不洁?”

    顾小灯腮帮子气鼓鼓的,手一抬就把撞了他的人指名道姓地指出来,那两人只是一脸无辜地面面相觑:“冤枉,大路朝天,我等为什么专门走去挤兑你?我们连你姓甚名谁都记不太清,反倒是你,红口白牙就对我们直呼姓名,焉知不是为了吸引安先生的注意力,一早准备了这出好戏?”

    “害呀!”顾小灯眼睛圆滚滚的,“亏你们真能说啊!”

    他撸起袖子待要噼里啪啦掰扯一通,安震文便抬手摸上了他脑袋瓜:“山卿。”

    顾小灯脑袋被这位血缘上的小舅一摸,心情就如往井里提水的桶一样,咵的一下满满当当的,他顿时抬头冲安震文笑:“先生。”

    安震文也没想到自己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摸他脑袋瓜,他鲜少亲近自家小辈的,手心泛热拿不开,竟无奈得不知说什么好:“你以后走路小心点……”

    顾小灯踮踮脚,顶了顶安震文的手心,小狗一样开心:“好吧,我以后会注意不被人撞的。”

    安震文只得摩挲两下他的发顶,权且当做安慰,而后走去说那两位学生。

    说罢一转身,只见顾小灯还抬起两手盖在脑袋上,有一股子不管他人死活的灿烂明媚,不像是遭众人排挤了,倒像是他明亮得排斥了众人。

    安震文轻咳两声,转而去教下午的剑术课,在场学生基本都有底子,教得很是轻松,他原本唯一要教的苏明雅午间咳了一刻钟,吓得他不肯让他来,将他摁回竹院去了。

    场中学生正好两两对弈,初来乍到都是浅浅比划,他边走边巡视,走过半圈看了几眼顾小灯,没看出什么便继续向前走。

    那头顾小灯持着木剑,有模有样地和对面一个身形差不多的少年比试,原本规规矩矩的,安震文一背过身去,对面少年迅雷不及掩耳地挑起木剑,剑尖打在了顾小灯肩头。

    顾小灯捂肩嘶了声,那少年脸色发白地不住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没轻没重的,我还是去找他人比试吧。”

    说着逃路似地跑了。

    顾小灯揉着肩膀满脑子问号,提着木剑直接去找下一个比剑搭子,这回真不是错觉了,对方故意在比试间一剑拍打到他侧腰,疼得他差点就地蹲下。

    那公子嘴上说着对不起,却凑近来耳语:“就你这身子骨,读什么书练什么武啊,我看最适合你的就是躺下。”

    顾小灯二话不说,捏着木剑往对方的鞋面戳去,对方当即疼得单脚跳开了。

    “金鸡独立,以后你在我这就叫金鸡,我看最适合你的就是下蛋。”顾小灯气哼哼地小声说了回去。

    顾小灯说完提着木剑想去找安震文,不为告状也为讨个摸头,岂料一转身,葛东晨便冒了出来:“山卿贤弟,可以同我比试吗?”

    顾小灯谨记着离他远点,看也不看便转身了,一抬头看见不远处闲得望天望地的关云霁,风一阵似的闪过去了:“关贤兄,我和你比试好吗?”

    关云霁没成想他是真的宁可来自己这儿受冷眼,怔忡地看了他片刻才回神:“我累了,找别人去。”

    顾小灯大惊:“你这就累了?这么不行么?”

    关云霁本想着怎么替他解围,听此火冒三丈,扭头大步流星地走了。

    走出去一会还听到顾小灯的嘀咕:“脾气不行,身体也不行。”

    关云霁:“……”

    任人把他欺负死算了!

    *

    如此过了一旬,顾小灯也没想到自己的私塾生活竟是这等莫名其妙,周遭近龄的少年郎们竟没几个好相与的,多的是表面和他阴阳怪气,背地里使绊子使坏点子的。

    他找不着北,日子一天天的步履维艰起来,恶意四面八方来,他感受到时便回击过去,大多数时间还是专注在两重功课上,白天学堂,夜里锻体,累得没那个功夫劲去和他人玩把戏。

    有时心情烦闷,学堂里抬头看几眼苏明雅,心情顿时心花怒放,顿觉做什么都有动力,苏明雅文课上得多,武课上得少,看多一眼便有多一瞬的开心。

    如此忙碌过去三月,顾小灯掰着手指头细数,终到了五月十五,他和顾瑾玉的生辰日。

    顾小灯提前去问了祝弥,得到顾瑾玉于五月十三返回长洛的消息,开心得睡了两晚上的饱觉。

    他拜托祝弥给顾瑾玉传个话,十五那天想见见他,十四这天夜里,窗边传来隐隐的敲击声,一开窗扉,海东青花烬带着盛夏的热气一同扑进了他怀里。

    翌日午课一散,顾小灯衣服没换便快步跑出了广泽书院,一路喜笑颜开地赶回了原先住的小院子,还没到地方就先看到了花烬在院子上空的盘旋身影。

    等进了院子,顾小灯哒哒跑进房间里,一进门就看到窗边坐着个身着朱墨衣裳的少年。

    顾瑾玉竟倚在窗边睡着了。

    五月夏之中,太阳落得慢,天格外的蓝,晴朗得万里无云,大把的阳光泼下来,热得海东青躲进窗檐的阴影里。可顾瑾玉就曝露在阳光下睡着了。

    他的头发不知怎的变短了,束成一束高马尾,发梢只在后颈处微动,风稍一吹,鬓发在阳光里张开触角一样根根分明。

    顾小灯站在原地看了他好一会,不知怎的有一股想哭的冲动,也许是由他想到了张等晴,不知参了军的义兄会不会也像顾瑾玉一样,长大了些,眉目更英俊了些,人更疲惫了些。

    海东青看到顾小灯便呼啦啦飞了进来,大翅膀几乎是给了窗边的顾瑾玉一个大耳刮子,顾小灯手忙脚乱地抱住海东青时,顾瑾玉也醒了,眼眸在盛夏的逆光里,眼神忽冷忽热的。

    末了,顾瑾玉让仆婢们退下去,待到房间里只剩两个人,他说道:“生辰快乐。”

    顾小灯抱住海东青小跑过去,吸了吸鼻子,故作抱怨道:“不会吧四公子?就空口一句,没有礼物啊?礼物在哪呢,快掏出来。”

    顾瑾玉懒懒地靠着窗,坐着仰首望他:“表公子,同年同月同日生,你不祝我?”

    “祝啦祝啦。”顾小灯抱着花烬连连点头,“祝我们树杈子天天有够够的时间睡大觉。”

    顾瑾玉抬手摸摸花烬安逸的脑袋:“那我就祝顾小灯天天都有上不完的功课。”

    顾小灯使劲摇头:“不行不行。”

    顾瑾玉笑起来,片刻又道:“祝你长不大。”

    顾小灯便坐到他身边去,肯定了这个祝愿的美好之处。

    “祝我长不大。”他看向顾瑾玉,“可是你长大了。”

    顾瑾玉往后一靠,似乎又晒着夏日睡着了。

    顾小灯就安静地一同晒夏日的余晖。

    第22章

    顾小灯抱着花烬晒了会太阳,心里的安宁劲涌上来,不一会儿也打起盹来,他觉得不过是眯着眼养会神,谁知再睁开眼时,窗外日落,霞光里只剩叼着发簪的花烬。

    顾小灯左顾右盼,屋里没有人:“瑾玉人呢?”

    海东青蹦跳到他身边,不住伸长脖子,似乎在示意他收下它叼着的墨玉发簪。

    “你叼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顾小灯笑着摸海东青脑袋,取下那发簪擦好左看右看,“这是你主子送我的吗?太客气啦,他还真准备了礼物吗?”

    花烬叫了响亮的一声,像应了声“是”,顾小灯笑起来,索性就把发簪收进了怀里,走出门时见到奉恩,便问顾瑾玉的下落。

    “四公子被叫回西昌园去了。”奉恩笑道,“他刚回长洛两天,今天是大日子,今夜怕是要应酬得厉害。表公子,书院明天还有课,如今天色已晚了,我们不如先回去吧。”

    顾小灯刮刮鼻子:“王妃娘娘那边没有叫我,也没有什么话给我吗?”

    奉恩脸上浮现不解的微笑神情:“没有,您为什么这么问呢?”

    顾小灯嗳了一声,笑着摇摇头:“没事没事,四公子他们忙去,我们回书院吧。”

    他快步走到奉恩前面去,走出院落后日落路灰,他觉得有几分窒闷,赶紧想点开心的,抬手拍拍怀中的发簪,心想有生辰礼物很是不错了。

    想着顾瑾玉,又想苏明雅,这么一路走回了广泽书院,他还是有些郁郁,便搓搓脸转头去吩咐奉恩:“可以让我自己走走吗?暂且不要跟着我,我想静一静。”

    奉恩善解人意道:“那便让小书童跟着您吧,天要黑了,我担心您迷路。”

    顾小灯笑着点头,回到学子院后叫上小书童,便在日暮里随处走走。

    他想着这个时候,其他学子们大约都在自己的房间里用饭或者休息,路上果然行人寥寥,他便打算在学子院里漫无目的地逛逛,反正不要一个人。

    不知游魂似地走了多长时间,顾小灯越走越发呆迷茫,夜色渐浓,孤独感也更浓,他终究是败给了寂寥,便握握拳头在心里大声叨叨:不行,去找苏明雅,就算这个时候去很是无礼很是唐突,我也要去串门!今天我生辰,我要看漂亮的病美人以慰心灵!

    下定决心后,他搓搓手转头想和小书童说话,麻烦他引路带去苏明雅的竹院,谁知这一回头才发现小书童不见了。

    顾小灯此时正走到一处僻静幽暗的地儿,学子的屋舍之间本就有一定的间隔距离,布局错落,用矮植和假山隔出了一块块网格地,如今他正处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空地,周遭静悄悄,暗幽幽的。

    顾小灯连忙呼喊起书童的名字,喊了几声后听到左后方的假山后有声响,那书童脆生生的声音含糊地传过来:“顾公子,我在这儿,方才内急憋不住到假山后来小解了,谁知不小心撞到了头,这会有些晕乎。”

    顾小灯听了赶紧走过去:“那你扶着假山做几个吐纳,我来瞧瞧你脑袋,别不是撞出小毛病了……”

    他刚走到那假山边,忽然有个人影窜出来,展开一黑色布袋,猎人抓兔子似地把他兜住脑袋,布袋一束紧,顾小灯眼前全黑,呼吸凝滞,人吓懵了,尚未反应过来,就被人摁到假山上去挨揍。

    身后传来模模糊糊的笑骂声:“顾山卿,你倒是接着横啊?什么小贱种,也敢对我冷嘲热讽?”

    顾小灯双手被反剪,后背手臂膝弯都遭着拳脚,这也就罢了,让他丧失思考能力的是套住脑袋的黑布袋。眼前骤然一片无尽漆黑的滋味让他错觉回到了那座紧闭塔楼里,内心深处的惊惧复苏,他感觉不到皮肉苦楚,只感受到凛冽的窒息感。

    他剧烈地喘息起来,脑海里涌出混乱的记忆,全是他忘记了的七岁前的模糊记忆,浸泡在水缸里的,银针掠过手臂的,养母和义父模糊的呼喊的……他沉浸进自己的紧闭室,完全没有意识到身后的现世。

    几个少年正殴打得起劲,忽然冷不丁听到不远处响起的冷声:“你们在干什么?”

    为首的公子哥扭头一看,先是一愣,再是讨好:“葛贤弟,你是出来散心么?我们闲来无事闹着玩呢……”

    话未说完,葛东晨就快步过来给了照面一拳,习武子弟拳劲猛,其他人都知道他武力高,顾不上别的,其余四人当即拖起摔倒在地上的同伴急急忙忙地跑了。

    葛东晨也不去追,眼疾手快地捞住往地上滑的顾小灯,摸到他颤抖的小身板,心脏一紧,便立即去摘下他脑袋上的黑布袋:“顾小灯?”

    手里的小家伙眼神涣散,脸色煞白地呼哧呼哧喘气,葛东晨瞳孔一缩,低头附过去呼唤,一声声好似叫魂。

    他一边唤着一边忙乱地打算横抱起他,怎知顾小灯的反射弧就是这么奇妙,忽然“啊哒”一声醒转过来,攥起一个拇指突出的拳头就往他脸上呼来。

    拳头虽小,拇指却尖尖,葛东晨只来得及一偏脑袋,用左脸挨下了这一小拳,眼下被那小拇指一刮,皮肉顿时火辣辣起来。

    他闷哼了一声,只松开左手去捂住脸,右手直接把生龙活虎的顾小灯压进怀里,直接用体型压制住他的拳头。

    他痛并舒爽着,竟还能嘶着气笑起来:“小灯,是你东晨哥我,别再打错了,方才欺负你的人都跑了。”

    怀里的挣扎顿时停下来,顾小灯那脑袋瓜奋力地钻出来,他捂住左眼低头,就和他三眼相对。

    顾小灯这会已经清醒过来了,皱巴着怒气腾腾的粉白脸,眉目鲜妍生动,见到笑着的葛东晨,怒气才散了一半:“我打错人了?”

    葛东晨笑着点头:“是呀,欺负你的人跑了,我是来给你解围的,身上疼不疼?”

    顾小灯挣出他的怀抱,先气愤地捶了几下掉在地上的黑布袋,捡起来后,一边背手去摸脊背,一边抱歉地看眼前人:“对不住,我刚脑袋一片浆糊,胡乱挥一拳头,没想到你一身好功夫还被我打中了,这算是乱拳打死老师傅吧。”

    葛东晨愈发笑起来:“是,说得对,你身上怎么样?”

    顾小灯觉着有些许疼,但也还好,赶紧拍拍衣袖站起来:“没事没事,葛公子你呢,你还捂着眼,我打中你眼睛了吗?”

    “我没事。”

    葛东晨跟着起身,手却严实地捂住左眼:“我刚从云霁那出来,他那儿离这不远,我看还是带你去他那坐一会,让书童给你看看,身上真没伤着就让书童带你回去。”

    顾小灯原地小蹦两下,后腰一阵麻麻的疼,但他更在意被自己误伤的葛东晨,紧巴巴地跟在他左侧追问:“你真没事吗?那你松手给我看看?”

    葛东晨还是坚称没事,顾小灯放心不下,迅雷不及掩耳地拉住他左臂往下一扯,踮脚就去看他左眼——

    这一看把他惊到了。

    “你、你左眼变绿了!”

    顾小灯震大惊。

    “完了完了!东晨哥我把你眼睛从黑色打成绿色了!我不会是把你的瞳孔打坏了吧,苍天啊我造大孽了,你怕是要瞎了……”

    葛东晨额头上的青筋直蹦跶,伸手把他的嘴巴捂住了。

    他只好单闭上左眼,尽量放平语气地向他解释:“没完,你别嚷嚷了,我的眼睛没事,只是你那一拳划过我眼下,略有些疼,我左眼里泛了些泪意,就变成绿色了。”

    顾小灯在他掌心里唔唔作声,水汪汪的眼里充满疑惑。

    葛东晨面无表情地看了他片刻,无奈地叹了一声,闭上双眼酝酿,而后睁眼,只见一双眼泛了泪光,从平时的黑色变成了奇特的浅绿色。

    “我母亲是南境的异族人,天生碧瞳。”葛东晨一字一顿地低声解释,“我出生时也是碧瞳,后来用了药,瞳色才得以变成中原的黑色,只是一旦流泪便会原形毕露。”

    顾小灯震惊地看着他的双眼发呆,亲眼看到他的瞳色在月光下,从绿意盎然缓缓变回寻常黑色。

    葛东晨慢慢松了手,一时笑不出来,缓声道:“鲜少人见过我原本的眼睛,今夜是意外,你不要往外宣扬。”

    顾小灯回过神,忙不迭点头:“没事就好,吓坏我了,还以为你从此要变成独眼狼了。”

    葛东晨有些阴郁地转身,顾小灯跟左跟右,察觉到他低落的情绪,小声地说东说西:“谢谢你帮了我,都这个时候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吃饱了撑着的人聚众来揍我,全是小人做派,就会背地里给人挠胳肢窝,哼,都是群敢做不敢当的怂蛋恶霸。”

    葛东晨更阴郁了。

    顾小灯摸摸后颈,又细细道:“对不起,打了你,还看到了你不想展示的地方,我不会把这事说出去的,不过……你原本的眼睛很漂亮,比翡翠有光泽,比水晶有颜色,星星一样,真的很好看。”

    葛东晨脚步一顿,停下脚步转头看他:“再叫我一声。”

    顾小灯茫然:“东晨哥?”

    葛东晨唇角轻扬,继续走了:“以后都这么叫,不许再泯然公子矣,没问题吧?我解救了你,反倒挨了你一拳,小灯,你欠我两笔,以后不再避嫌似地躲你东晨哥,这没问题吧?”

    顾小灯呃了两声,一面是顾瑾玉的叮嘱,一面是今夜的事实,半晌也只是不好意思地哦了一声。

    葛东晨只是笑道:“好了,逗你的,走吧,去云霁那看看你后背,我方才在路上听到他们打你的声音如闷雷,只怕你被打坏了自己都没意识到。”

    他如此“正义和善”,顾小灯心里更过意不去了。

    一路踩着月光,不多时就到了关云霁的屋舍外,书童见他们两人来很是摸不着头脑,正要进屋里去通报,葛东晨直接上前推门直入:“关大少爷,我又来了。”

    屋里关云霁正喝着水看书,头也不抬地嗤道:“葛大老爷,你不是才走一刻钟吗?”

    顾小灯从葛东晨身后探出脑袋:“关小哥,晚上好。”

    关云霁猛然抬头,喝进嘴里的水险些喷出来,就这么被一口温白开呛着了。

    “你?你!”关云霁边咳边指左指右,舌头捋不直了。

    葛东晨反客为主地招书童过来,带顾小灯去里间看后背伤势,顾小灯欲言又止地指指关云霁:“他没事吧?”

    葛东晨推他进里屋:“不用管他,他钦慕苏明雅已久,学苏明雅咳嗽呢。”

    顾小灯和关云霁皆目瞪口呆。

    关云霁气得边咳边追上去,葛东晨一把推顾小灯进屋,反手门一关,把关大少爷拒之门外了。

    关大少气歪了鼻子,此处明明是他的地盘,他竟然还得憋屈地竖起耳朵贴门板,才能听到几句里屋的动静。

    “腰带解开即可,我只看你后背情形,半脱就够了。”

    “后腰有一圆块的印记,怕是那人对你膝击了,疼么?不疼也涂点药吧。”

    窸窸窣窣的一阵谈话声如风而去,关云霁还没咳完,门就再度打开,葛东晨似笑非笑地出来:“关少爷的模仿秀还没完?”

    “再胡说八道割了你舌头下酒!”关云霁骂他一声,又发现他左脸的伤,“你脸上怎的挂彩了?”

    顾小灯又探头出来:“啊……我不小心打的,对不起,麻烦你们了。”

    关云霁见了他便虎起脸来:“我同你这下等人说话了么?”

    葛东晨笑一声,拉顾小灯出来:“行了,都没事,不早了,各回各屋去。”

    他一边嘱咐顾小灯回去后再仔细看看腿,顾小灯听着心里热乎,被推到门边时忽然扒拉住门槛不走了。

    “怎么了?”

    “我能不能在这儿串会门?”顾小灯转头巴巴地看了眼关云霁,“我想找人聊聊天,不想一个人。”

    关云霁心头一突,面热手冷,正要严词拒之门外,葛东晨却是一笑,搂了他肩背走回来:“成啊,想聊什么?关少爷,借你块地儿坐,你看不爽就去里屋好了。”

    关云霁:“……”

    他扭头响亮地坐回椅子上,颇有些气急败坏地拍拍桌上书,表示他才是一屋之主。

    顾小灯让葛东晨按到关云霁对面坐,起初还有些不好意思,不一会儿便松弛了。

    他看看同桌的两人,两根食指绕着圈,一味开心地笑。

    不管如何,生辰夜有小伙伴陪着了,这两位虽然平日一个亲近不得,一个不得亲近,但有人相与闲话对坐,强过独自一人发呆。

    “不是想聊天么?”葛东晨笑盈盈地支着脸看他,“是不是今晚被那群人揍出了阴影,来,想说什么只管说,是要报复,还是要如何?”

    关云霁在一旁问来龙去脉,待听得原委,表情便十分古怪。

    他不知怎么评价为好。顾小灯有此遭遇,源头还不是葛东晨存心使坏,是他说讨厌顾小灯,要让他在广泽书院里处处碰壁,可现在观他言语神色,分明是主动给顾小灯借势,这整的又是哪一死出?

    “没有阴影。谁打我的,我明天在学堂上找就是了。”顾小灯倒不太在乎那一出,两根食指对戳,歪着脑袋道:“两位,今天是瑾玉四公子的生辰,你们怎么不去他那儿啊?”

    “昨天去提前给他祝贺了。他刚回来,今天必是最忙碌的,我们就不去占用他的时间了。”葛东晨笑着有问必答,“你怎的说到这个?想去瑾玉的生辰宴上么?他这会的宴席定是无趣,充斥着一群位高权重的老家伙,还是不去的好。”

    顾小灯点点头,踟蹰片刻,嘿嘿笑道:“祝他生辰快乐。”

    葛东晨虽不明所以,但也笑着颔首:“行,祝他生辰快乐。”

    顾小灯便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他的身份不可外泄,生辰自然不可置办,但没关系,顾瑾玉与他明暗一体,此时听他人祝瑾玉,就如祝贺他自己。

    他这般转嫁着开心,自己把自己哄高兴了。

    关云霁始终插不上话,生硬地挤进来:“不是,顾山卿,你傻乐什么?瑾玉什么身份,用得着你这货色替他开心?一副醉酒的蠢德性。”

    顾小灯两手交握,坐姿乖巧端正地支在书桌上,乐兮兮地笑着:“我没喝过酒,我还小着,我不沾它。”

    葛东晨附过来:“那喝点么?我在比你还小的时候就喝上了。”

    顾小灯认真思考起来,没思量出好坏,身边人又笑着蛊惑道:“虽说是远亲,可你也是顾家公子,迟早要和他人举杯应付的,顾家不教你,我教你好不好?”

    许是夜色冲人头脑,许是品尝未知太新奇,又许是心里空落落,想要有外物填满,顾小灯发了片刻呆,随即点头应了好。

    谁也不知道怎么就进展成这般情形,关云霁那张平日用来看书写字的书桌被用成了酒桌,小杯盏三个,红泥炉一个,青梅酒一斟,三手相聚,三声响叩。

    关云霁脸上满是嫌弃,转着酒杯不住念叨:“本公子真是自降身份,竟平白无故结交你这么个泥腿子,说出去他人要笑掉大牙了。顾山卿,你给我记住了,今夜之事不许对外声张,烂在肚子里生根发芽。”

    “好啊好啊。”顾小灯软软笑着点头,愈发醺醺然了,“不过关小哥有一句话不对,烂在肚子里就够了,还生根发芽做什么啊?”

    “你管我!”

    “好好好,不管不管。”

    “关大少爷眼高于顶,小灯不跟他喝,跟我喝。”葛东晨举杯去碰顾小灯的杯盏,“如何,酒的滋味不坏吧?”

    顾小灯响亮地碰回去:“两位贤兄煮得好,我喝着只觉得甜!”

    “以后带你试更多好玩的,怎么样?”

    顾小灯醉了反倒狡猾狡猾的:“以后谁知道分晓?有缘再说,无分再见!”

    葛东晨笑两声,想再勾着他说出些心底话,顾小灯嘴巴却是严实,半句家事不曾透露,神智不清醒时,举着空杯摇头晃脑地唱起宛转小调来,轻轻灵灵,明明是一首哀婉小曲,他却唱成了欢快调子。

    一曲摇摇晃晃地终了,顾小灯往后一仰,关云霁接住了他手里掉落的杯盏,葛东晨坐得近,单臂便抱住了。

    关云霁瞟了瞟顾小灯仰出来的一段颈子,很快便嫌弃地转移视线:“下等人酒量就是差,你小心他待会吐你一身。”

    “不至于吧?”葛东晨捏住他下颌晃晃,“他还挂着笑,醉了也仍是这股劲。”

    关云霁收杯盏:“行了,我让书童去找他的奴才,待会把他接回去,今晚真是疯了才这么稀里糊涂的……”

    葛东晨仍没撒手,端详着,轻捻着:“他打的双耳洞,我记得你表哥,那位二殿下,似乎就有这一嗜好。”

    “喂,不许妄自议论、揣度皇室喜好,即便那是我表哥。”关云霁这么说着,却又忍不住说起最近询问得来的事:“我以前也这么以为,但上个月清明时节和二殿下共食,闲聊里提这个,他酒兴正浓时却说,这嗜好是皇太女殿下先有的,他是学了才得的趣……”

    说着关云霁自己掌自己的嘴:“可恶,我喝醉了,说话不着调了。”

    “我什么也没听见。”葛东晨配合道,“所以我什么也不知道哦,你放心好了。”

    关云霁应了一声,揉揉眉眼,揉罢抬眼想叫书童进来,却忽然看到对面出现了晴天霹雳的一幕。

    葛东晨低头吻住了顾小灯。

    他通身石化,这辈子都没这么震惊过,心跳似乎都骤停了。

    四下静悄悄,关云霁如在梦中,愣愣地看着葛东晨一手扣住顾小灯后脑勺,一手握住他手腕压在桌沿,平静又着迷了似的地俯身投入着。

    顾小灯,平日里眉飞色舞、兀自张扬的小不点,正乖巧柔顺地安睡着,不带荆棘,唯有暗香。

    葛东晨就这么久久地品尝着美酒。

    不知过了弹指一瞬,还是过了沧海桑田,红泥小火炉中忽然传出炭火余烬的荜拨声,关云霁如梦初醒,血气全往脸上涌,霍然跳上桌面,暴跳如雷地扯开醉了的两人。

    他不敢看顾小灯那副睡颜,更不想看他那张嘴唇,只得揪起葛东晨的衣领大骂:“你疯了吗你!当我死的啊?!要侍妾长洛遍地都有,你不会自己去找吗?!”

    葛东晨面无表情地怔忡了片刻,迟缓地眨过眼,瞳孔一瞬变化成碧色。

    那头的顾小灯栽到了书桌上,脑袋咚的一声,抱住脑袋咂咂嘴,嘟嘟囔囔了。

    葛东晨回过神来,抬手捂住双眼,猛吸一口冷气。

    关云霁推开他跳下书桌,也抽着冷气捂住了脸,恨不得就地挖个坑跳进去。

    第23章

    顾小灯踏踏实实地睡了一个饱觉,隔天循着生物钟又是卯时四刻醒来,只是起身觉得脑袋有些晕,甩了甩才想起大抵是因为昨晚喝酒了。

    奉恩早早起来在一边等着,顾小灯忙下地过去:“奉恩,昨晚是你去接我回来的吗?”

    “葛公子送您回来的。”奉恩笑道,“关公子也一道来了。”

    顾小灯弯腰洗漱,听了有些吃惊:“真的啊?他们人还怪好的。”

    奉恩笑笑,没说葛东晨是背着他回来,关云霁则是虎视眈眈地跟在一旁,气氛十分古怪,说是剑拔弩张也不为过,只有趴在葛东晨背上、晃着腿的顾小灯睡得舒服自在。

    顾小灯一无所知,麻利地捯饬完毕,把昨天被几个人围殴的事说了:“你昨天帮我收拾的时候,有没有在我身上看到一个黑布袋?他们用那东西偷袭我。”

    奉恩摇头:“昨夜葛公子有将此事告诉我们,那黑布袋被他收去了,说是会给您讨个公道。”

    顾小灯听了一愣:“那也太麻烦他了,我想自己解决的。”

    “那您觉得自己能怎么解决呢?”

    “把他们揪出来,当庭问打我的缘由,请学堂的先生评理。”顾小灯揉揉后颈,顺势挽起长及中背的长发束起来,“之前他们整我都是在学堂和武场,真掰扯起来还能说是功课上的冲突,昨晚我好好走在路上,他们平白无故欺负我,一点道理也没有!”

    奉恩走来伺候,笑叹道:“您已经进来三个月了,还没发现这里头的规矩么?”

    “什么规矩?”

    “人多的地方,捧尊为更尊,踩卑为更卑,坐在学堂最后的位置是您,不管道理在哪一方,只要居于最下位的是您,您就结束不了这种受欺凌的生活。”

    顾小灯蓦然想起了当初刚进顾家不久,和张等晴一起说过的话,那时他也和他说这里的尊卑规矩。

    张等晴要他照顾好自己,那时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要随机应变,但不能乱变,不触更尊的霉头,不取更卑的乐,不向更尊的卑躬屈膝,不向更卑的恃强凌弱。

    顾小灯抬头看奉恩:“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奉恩弯腰给他戴上新的耳珠:“您有两个办法,第一是在学堂的最后一排,找一个性情比您怯弱的,想办法让他代替您成为那个最居下位的卑弱者。第二是在学堂的第一排,找一个您有把握攀附的尊贵者,想办法让他的权势笼罩在您身上。”

    耳珠戴完了,顾小灯一声不吭,奉恩拿来新的学子服:“您在书院当中的日子还有很长,不可能置身事外。昨夜只是一个欺凌事态的小小升级,葛公子能解救您一次,不代表往后还会继续出手相助。”

    奉恩看着他抗拒地自己披上外衣,自己绑腰带,笑笑:“奉恩说的话不顺公子的心意,如今已经说完了,公子不要和自己怄气,有任何不痛快都可以罚在我身上。”

    顾小灯摇头,抬头看了他好一会,心里愈发难过:“奉恩,你说的办法,那是你的经验之谈吗?”

    奉恩眼皮一颤,笑意还维持着,弯着腰视线与他齐平,轻声道:“是啊。公子也知道,我和奉欢在勾栏里‘住’过,那里是长洛尊卑规矩贯彻得最深刻的地方。有人傲骨铮铮,于是死于非命,有人奴颜婢骨,于是弃如草芥。”

    “向上攀附与向下滑落,得度量得很微妙,我和奉欢度量着过来,年月渐过,周遭人慢慢地非死即疯,最后便只剩我们两个,等到了王妃娘娘来接我们离开。”

    “表公子,书院与妓院,区别并没有您想象中的那么大,书院之内与书院之外,差异也没有您以为的那样大。”

    奉恩看着他日渐赏心悦目的脸,温柔道:“您可以失去一些东西,再得到一些东西,只要您愿意,您想要的基本能唾手可得。”

    顾小灯呆呆地看了他一会,没有对这番话作出回应,而是转身去找东西:“我想起昨天瑾玉送给我一支发簪,发簪呢?”

    奉恩笑叹着起身:“那支发簪我替您收着了,那不是普通发簪,是四公子在重大场合上用过的,过于醒目,不适合您戴。”

    “我只是想看看,没想用。”

    奉恩便去拿出锦盒来给他,心里默默回答他,你也用不了。

    这支墨玉发簪是顾瑾玉得来的皇家封赏,送给顾小灯的意思隐晦又清楚,不过是想让顾小灯簪上,借他的势,在书院里直行少阻。

    但若是那样,安若仪何必让顾小灯进私塾,直接把他放在顾家的权势下养成混吃等死的蠢物就够了。

    放他进来,本就是要让他学聪明。

    顾小灯从锦盒里拿出发簪,认认真真地看了半晌,嗳了一声,小心地放回了锦盒当中:“贵重物,我是用不上了。昨天来不及送他礼物,也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

    至于奉恩前头说的,他仍是没有回应。

    顾小灯吃过早饭,正准备和书童一块去学堂,奉恩叫住他,在他腰带上系上一枚禁步,说道他昨天失态,是时候戴回禁步规范行止了。

    顾小灯皱皱鼻子,只好控制着走路姿态和声音,以免腰间禁步过于乱响。

    等到了学堂,顾小灯一到座位上就看到桌面放着好几张信笺,拿起来一看,只见每一张都是言辞恳切的道歉信,是昨晚打他的人所写。

    他瞪圆眼睛往前看,只见第二排和第三排中有几个学子脑袋上都缠了绷带,像是挨了铁拳。

    葛东晨和关云霁这时正好从前门进学堂,前者是一如既往地含着笑进来,和第一排的其他人打了招呼,倒是关云霁脸色不好,眼睛发绿,必是熬夜。

    这两人都若有似无地朝他看了过来。

    顾小灯一时只觉得复杂麻烦,捻着禁步坐下后,心中大手一挥:管他呢!功课要紧,先生要来上课了,读书方是正道理!

    他把麻烦的潜规则抛到脑后,把那些道歉信撕成了小块丢到纸篓子里去——谁叫他就坐在垃圾桶面前。

    不多时,上课的夫子过来,来书院教书的除了大儒,还有顾家请来的已致仕的庙堂遗老,今天来的就是一位精神癯烁的老夫子,且一进学堂就不讲书,直言道:“学生们,今天我们有时间也有样例,来详述我们晋国延续了百年的四项法令。”

    顾小灯头一次听到这东西,忙翻开小本本严阵以待。

    “首先先谈四项法令的颁发者,乃是百年前的煦光帝和狮心后共同颁布,略通史书者,知道这对帝后的事迹吗?”

    顾小灯听到这个就来劲了,以前在民间听说书看话本,那些传奇故事便多是从这对帝后身上取材。百年前的煦光帝高骊在七月七这一天,立了史上第一个男后,也就是狮心后谢漆,封号还是煦光帝自己想的。

    据传那是一对情意极其深厚的帝后,前无古人。

    顾小灯对这情意十分笃信,毕竟要不是真的很爱,那男后谢漆不会乐意接受“狮心”这个封号……谁会接受个谐音“失心疯”的封号啊!这奇葩封号可是要跟着在史书上万古流芳的!

    想到这等一本正经搞笑的史事,顾小灯就被逗乐了。

    他捂住嘴想笑,身后的学堂后门忽然出现一人,悄无声息地走来,轻拍了下顾小灯书童的肩膀,那书童心理强大,半点声音也没发出,毕恭毕敬地弓着腰退出后门去,把位置让给了来人。

    来人是顾瑾玉。

    顾小灯呆呆地看着这凭空出现的家伙撩衣坐在书童的位置上,恍惚还以为出现了幻觉。早上还想着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他,怎么这会这人就出现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了?

    顾瑾玉来得太悄无声息,这位置又最靠后,其他学子竟没有发现学堂里出现了第二十六个贵胄子弟。

    顾瑾玉身穿朱墨衣金带,依旧是昨天的高马尾装束,不笑时冷冽如冰水里打捞出的刀。

    他侧首来朝顾小灯比了个噤声手势,大概是顾小灯惊呆的样子好笑,他唇角一扬,刀就化冻了。

    顾小灯回过神来,惊喜万分地想揪他袖口,但顾瑾玉穿的是束袖的骑服,于是退而求其次地揪住了他腰带,用口型问他:“你怎么来了?”

    顾瑾玉不答,只是看着他。

    讲台上的老夫子正在激情讲课:“煦光帝和狮心后的四项法令,第一,禁贩食烟草,第二,禁流通破军炮,第三,禁男女不公,第四,禁异族对立。”

    顾小灯刚好听到最后一句,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前头第一排的葛东晨,脑子里不合时宜地想到他昨晚那双绿眸子。

    “四项法令延续到今天,仍然顺应当朝,后两道大家应该不难理解,但前两道较为宏大。好在今天,我们迎来一位亲身经历过前两道法令的当事人,有他来,便有足够鲜明的样例让大家了解。”

    老夫子笑着捋了把花白胡须,指向学堂后方:“顾瑾玉,你上来细说。”

    前排的众人当即转头看向后方,看到顾瑾玉真出现时哗然。

    顾瑾玉稳坐在顾小灯书童的位置上,抱手向老夫子遥遥行学子礼:“台上是先生授课之地,学生在堂下讲说便好。”

    老夫子笑着捋了把花白胡须,颔首道好,学堂里的学子纷纷转过身来,目光齐刷刷地看向顾瑾玉,不可避免地也看到了最后一排的顾小灯。

    便是与顾瑾玉算得上交好的关云霁也在忿忿地想,顾小灯闹哪样才能让顾瑾玉坐他身旁?

    顾小灯突如其来地沐浴在一众人的注视里也很是不适,忙松开了揪着顾瑾玉腰带的手,呆头呆脑地坐直了看他。

    顾瑾玉瞟他一眼,继而合手向其他若干学子行平礼,客气道:“瑾玉今日有幸与诸位同窗,言谈若有不好之处,还望各位同窗海涵。”

    众学子忙行礼回去,也就第一排那几位熟稔的大少爷笑着挥几根手指头。

    顾瑾玉只坐不站,正正经经地坐在顾小灯身旁,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述起他这三个多月在外州随军的事。

    此行他去的是西南的沧州,刚到了地方不久就撞上江湖匪贼和军队发生冲突,起因便和四项法令的禁烟、禁破军炮有关,匪贼于民间私贩烟草、妄图流通破军炮的原料,被军队查获后,两方人马触发了激战。

    顾小灯离他最近,即便顾瑾玉的声调冷静非凡,他还是听得心惊肉跳。看着顾瑾玉突然变短的及颈马尾,他猜测是两方作战时,顾瑾玉也遇上了匪贼,八成是被对方的刀剑削到了发冠,割断了他半幅头发。

    他边听边记,昨天不过才和他说了几句话,这会听顾瑾玉说得多了,他才感觉到了顾瑾玉的声音变化,比以前低沉一些,清冽,微哑,声音莫名像花烬掉下的羽毛,让人感到痒兮兮的。

    顾瑾玉着重讲述沧州烟草私贩的危害,又提到:“晋国铁律,凡入仕为官者,不得沾染烟草,违者轻者罢官,重者阖族下狱,祸及九族三代——”

    前排的关云霁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顾瑾玉说了许久才把自己作为“样例”的部分讲完了,最后又行平礼:“四项法令意义重大,还望诸位同窗,珍重羽翼,端肃自身,不弃来日。”

    学子们忙又行平礼回去,只有顾小灯听得入了迷,错觉自己在听说书,顾瑾玉讲完他就啪啪鼓起了掌,张嘴刚要喝彩一声“好!”,意识到场合不对,张开的嘴巴吸了一大口空气,把个“好”声咽回肚子里去了。

    葛东晨在前排笑出声,苏明雅同时轻咳,咳完鼓起掌,满堂便跟着卖力鼓起掌来,声势浩大地掩盖了顾小灯的滑稽出糗。

    顾小灯便开心地正大光明地继续鼓起掌来,后门穿堂而来的夏风哗啦啦地吹过他放在桌角的笔记,那笔记除了记述顾瑾玉讲的事,还附了一句他有感而发的由衷总结:

    “天铭十三年,盛夏五月,听瑾玉谈吐有感,顾森卿,真如深森未知,如霜刃冷冽,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与我天差地别。”

    “同年同月同日生”那一行又被重重划去了。

    *

    晨课结束后,一堆学子蜂拥而来和顾瑾玉攀谈,顾小灯生怕自己有碍观瞻还耽误了顾瑾玉的交际,拔腿就从后门溜了。

    ……更多的原因是他的肚子饿扁扁了,着急吃午饭。

    兄弟么,有的是机会见,扁扁肚子可耽误不得。

    腰间禁步随着急促的脚步而叮当乱响,顾小灯听得刺耳,嘀嘀咕咕地慢下来,伸手想去解开,无奈奉恩打上的结绳太独特,不是死结胜似死结,他压根解不开,只好攥住它同手同脚地走。

    没走出多远,他听到一声轻微的咳嗽声,耳朵灵敏地竖起来,转身就看到了走在伞下的苏明雅。

    苏明雅每次出现在他视野里都像一幅不沾凡尘的仙画。

    此时其他人大抵忙着围堵顾瑾玉,大路再没有其他行人,苏明雅边咳边走,一把病骨遗世独立,只是这样看着,顾小灯都怕五月的夏日把他晒化了,化了不知道是不是就飞回天上去了。

    顾小灯晾着咕咕叫的扁扁肚子,情不自禁地走去,恐惊天上人,小声叫他:“苏公子。”

    苏明雅正低着头掩口闷闷轻咳,听见声音抬起头来,脸色是不大好的苍白,眼周咳得有些红,晕染了胭脂似的顶顶好看。

    顾小灯看他的书童只顾着撑伞,便过去伸手:“苏公子,你还好吗?我给你揉揉穴位吧?顺顺气就不会这么滞涩了。”

    苏明雅垂眸看着他伸过来的手,现在虽然大路无人,但到底也是大庭广众的场所,与顾小灯在自己的竹院相谈甚欢,和与他当众交好是两回事。

    但今天顾瑾玉的出现和反常改变了他的看法。

    苏明雅抬眼看他,歉意地笑了笑:“那麻烦你了,小灯。”

    “不麻烦不麻烦。”顾小灯笑着搀住苏明雅,另一手伸到他后背去摸索穴位按揉,“是我来找麻烦才对,日头这么大,我是来跟苏公子你蹭个伞。”

    苏明雅抬眼看他,伞不够大,顾小灯那张白皙透亮的脸被光线分割成明暗两半,他傻笑着,甚至都没有感觉到脸上温差不对。

    这股明晃晃的明媚喜欢劲只在他面前有。

    这时顾小灯的肚子发出不小的一声拉长“咕”,苏明雅忍不住轻笑,随即又看到顾小灯背后远处出现一个朱墨色的身影,虽然隔得远,但他知道,顾瑾玉在看眼前这个窘迫得脸红的小呆子。

    他的气息顺畅了,低头与顾小灯耳语:“小灯,有劳你,我现在好多了,你既饥饿,我的竹院离学堂最近,不如午膳去我那里?”

    顾小灯那双清亮眼睛瞬间放出光芒来,高兴得不加掩饰:“好的!”

    “那我们走吧?”

    “好!”

    顾小灯禁步也不抓了,刺耳便刺耳,肚子扁扁就扁扁,他只顾着哒哒走在苏明雅身边。

    另一头的远处,顾瑾玉眯着眼看着,直到看不见顾小灯和苏明雅的身影,才转头问身边的两个哥们:“他几时和苏明雅这么要好了?”

    葛东晨笑道:“这我哪知道?整座学堂里,就我最接近不了你这位小表弟,我对他可是一无所知,鲜少走近过三尺的。”

    一旁关云霁听了在心里大骂:三尺?你昨晚明明恨不得把舌头都伸进去!

    第24章

    每次来到苏明雅的竹院,顾小灯都不免大惊小怪,看多少次都觉得奇妙,这地方竟能把风雅超俗和奢靡绮丽结合得通融和谐,这还不过是苏明雅暂住别人家里的小旅舍,不知道苏明雅自己的家得夸张到什么地步。

    近来盛夏,竹院里又多修出一路的遮荫花藤架,顾小灯跟在苏明雅身后走进去,看着削薄的阳光零碎地洒在苏明雅身上,顾小灯身量没有他高,但见他在盛夏酷暑下仍是一副苍白的病弱模样,心里总是翻涌着怜惜。

    走进堂屋中,气温比外界低了些许,水晶缸里的水母偶尔游出轻微的涟漪,苏明雅更被衬得像是透明了。

    仆从伺候苏明雅去里屋换衣洗漱,另一个也过来请顾小灯同换,说用膳前应避免身上的尘土污了饮食,顾小灯头一次和苏明雅同桌共食,只得照着他们的规矩来,禁步连着腰带一同解下了。

    一时又想起昨晚和葛关两人饮酒的情形,葛东晨自不必说,向来疏朗开阔不拘小节的,关云霁一个把门户之见刻在脸上的大少爷也随意地亲自煮酒,这么一比,他们倒是糙得很,苏明雅的日子要比他们精细百倍。

    仆从不仅给顾小灯换了苏家的新衣服,还要给他洗手洗脸,他想自己洗,仆从还见了鬼似地望着他,顾小灯只得乖乖地伸出了手。

    折腾完一通才吃上了午饭,顾小灯饿得眼冒绿光,吃相便豪迈了些,他从不挑食,吃得又香又满足,苏明雅吃得少,吃完抬眼看他,不多时便出了神。

    他这辈子大抵是与药为伍了,平常吃的多药膳,多忌口,口舌之欲极寡,周遭人也几乎都和他一样,突然出现一个大相径庭的顾小灯,实在令人侧目。

    顾小灯是这么的俗,俗得总能攻击到这里的旁人。

    苏明雅看着他专注地埋头吃完,仆从上前伺候漱口和洗脸,他接过手帕捂在嘴上,大约是吃得饱饱的过于舒服,弯着眉眼好似小醉,一张清透白亮的脸,眼神朦朦胧胧地望过来,骤然绮丽得不像话。

    苏明雅见多了大大小小的形色美人,仍是指尖一动,第一次发现小家伙捂住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唇后有这番模样,明媚灿烂适合他,楚楚可怜也适配。

    他忽然想到,一直以来看到的顾小灯都是笑盈盈的,还没见过顾小灯哭唧唧的时候。

    苏明雅对自己浮现的一念感到有趣,轻笑了起来。

    顾小灯擦完脸精神了起来,方才短暂的迷离神态消失殆尽,嘿嘿一笑,快活非凡:“苏公子开心什么呢?”

    苏明雅只是温和地笑问:“你不会撑着么?”

    “是有一点。”顾小灯不好意思地刮刮鼻子,“因为头一次在苏公子这里吃饭,太开心了,不知不觉就把肚子吃鼓了,其实我之前不会吃这样多的。”

    “那要起来走动,消消食吗?”

    顾小灯戳戳手指:“苏公子需不需要午休啊,我赖在这里会不会打扰到你休息。”

    “不会。”苏明雅和煦道,随之起身往外走,“午间时分,我更喜欢去赏玩。小灯,你要随我一起吗?”

    顾小灯当即站起来,揉着肚子紧巴巴地跟上:“好啊好啊,苏公子平时都喜欢玩什么呢?”

    早有准备的仆从毕恭毕敬地抱了一个长盒子来,一掀开,苏明雅便取出袖在里面的玉箫:“你会吹箫么?”

    “会一点点,乐师有教过我。”

    苏明雅闻言便让仆从再取了一管过来,将一支管壁细一些的紫竹箫递给顾小灯。

    两人一起出了堂屋,苏明雅带他到了竹院的后院,顾小灯才发现后院还别有洞天,潇潇竹林里挖了一条圆形溪道,筑成活泉和小桥,活泉上盖了座不小的亭子。

    顾小灯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穿过小桥到亭子中落座,犹如置身竹海的怀抱里,耳边水声竹叶声悠悠交杂,林荫中清凉,舒服得让人心旷神怡。

    苏明雅面朝竹林,举起玉箫横在唇边悠悠吹响,顾小灯听也听呆了,看也看呆了。

    但他很快就觉得不太好,凑近到他身边去,等他吹完一曲,便仰着头使劲地瞧着他的脸色。

    苏明雅微微喘息,低头让他看仔细:“怎么了么?”

    他的声音低沉了一些,听得顾小灯耳尖一红,赶紧摸摸后颈,不好意思道:“没有,我就是想到苏公子你天生有哮症……你手里这管萧内径大,管壁也厚,吹出来的音色浑厚得多,音量也大,好听是好听,但是比较费气,我怕你吹太久,胸腔憋得慌。”

    苏明雅停顿片刻,轻笑道:“小灯,你总是能为他人着想。”

    “也没有很多人。”顾小灯抬眼仔细地看着他,“苏公子是特别的。”

    苏明雅垂眸看他。

    “最特别的。”

    苏明雅:“……”

    “哦,我知道了,苏公子你在自己家里是不是很少能吹这类管乐啊?”顾小灯凑近了看他,“你家里人那么疼你,大概也会管束你吧,现在到了书院里,你便自由多了,不午休了,跑出来做一些在家里不太被允许的事情。”

    苏明雅眼中泛起笑意,温温柔柔地应了一声“嗯”:“你倒是敏锐。”

    顾小灯被这声“嗯”晃得心都酥了,心想这是在夸我吧?心里想着的很快就说出来了,换来苏明雅又一声轻笑。

    “是,小灯真厉害。”

    顾小灯以为自己没怎么地,但他几瞬间就脸红脖子粗,呆头呆脑地举起手里的紫竹箫:“我也来吹一段!我吹得没有苏公子你的好,你要是听不高兴了,就直接拍我脑袋。”

    他深吸起一口气,心里急迫地想要再讨得苏明雅的一声夸赞,结果吹出的第一声就是个破音。苏明雅面色不改,倒是顾小灯被自己逗笑了,放下紫竹箫朝苏明雅摆手:“苏公子,我还是吹别的给你听好了!”

    说罢他自己兴冲冲地出了亭子去,穿林折了新鲜竹叶,一通对折编好,边吹边小跑着回来。

    苏明雅看他把紫竹箫别在腰间,白衣绿叶红唇,走过来便足够赏心悦目。

    他很是理解广泽书院里的其他人为何喜欢跟顾小灯作对,那些明面上的欺凌,捉弄,等同于暗地里涌流的慕色,躁欲。

    他和他们不一样,他觉得自己看顾小灯和看海月水母没有本质区别,他赏着他,自当初在一枝落花里和他初见,他便发现了顾小灯身上浓厚的可供鉴赏之处。

    他不在意葛东晨、关云霁之流怎么看这个下等的天真尤物,他本就不怎么把书院里的人放在眼里,只是今天顾瑾玉来了。

    顾瑾玉这个同辈之中的佼佼者,苏明雅自认识他起便不喜欢。

    他不喜欢顾瑾玉那双冷眼,那副表面含笑,实则对一切都饱含漠视与轻蔑的冷漠眼神。

    俯视一切的特权理应只有他苏明雅能有。

    更遑论他们同年而生,自记事起就活在父辈若有似无的比对之下。苏家门楣高于顾家,苏家是顾家竭尽全力奔赴的终点,但顾瑾玉的强健是病弱的苏明雅抵达不了的终点。

    顾瑾玉想要什么都能得到,皇太女鹰犬的位置,顾家世子的特权,未来新朝的领袖,一切未来都在徐徐铺展。

    现在顾瑾玉的未来似乎出现了一个新的志在必得的东西,这东西的耳朵上甚至烙印了皇家喜好的标志。

    而这小东西此刻就在他面前兴致勃勃地吹着竹叶,毫不掩饰地向他示好,请他赏玩。

    顾瑾玉是否也像其他人一样看着顾小灯呢?

    如果是,那么把顾瑾玉中意的东西拨过来,那会是很有趣的事。

    “我吹完啦!”顾小灯吹完了乡间的欢乐小调,开心又怅惘地搓着竹叶,“真好,我在苏公子这里也可以做一些不太被允许的事情。”

    苏明雅温和道:“以后若是你需要避风港,就来这里找我。”

    顾小灯笑意一顿,不合时宜地想起早上奉恩和他说的那一番“向上攀附”“向下滑落”的话,他不应该在苏明雅的善意里想到这个的。

    他觉得苏公子是脱俗的世外清贵人,不应该被归纳在尊卑体系中。

    他想和苏公子当朋友,当仙人和慕仙的凡人,不想当攀附与庇护的那等尊卑关系。

    顾小灯想通之后笑起来:“书院里的日子还很长!以后孤单时,我就来找苏公子串门。”

    苏明雅便轻笑,很有耐心地等待他的下一次到来:“好。”

    *

    顾小灯一路小跑回自己的屋舍去,他还穿着在苏明雅那儿换的新白衣,自己那身系了禁步的衣裳就抱在怀里,没有禁步他便能痛快地飞奔。

    一进屋,奉恩的眼神有些奇怪:“公子,你午膳用了吗?”

    “吃了,吃得很饱。”顾小灯把怀里衣裳晃晃,“我在苏公子那边吃的,他那儿的规矩大,给我换了身衣服,奉恩,你把我这个衣服上的禁步拆下来吧?我下午要上武课的……”

    “你在他那儿吃饭?”

    身后冷不丁传来个清冽声音,顾小灯吓了一跳,一扭头,看到顾瑾玉倚在里屋的门扉,正歪着脑袋看他,及颈的发梢因风轻晃,和苏明雅呈现了截然不同的俊美意气。

    顾小灯喜出望外:“哎呀!你怎么在这!”

    不等顾瑾玉开口,他便高兴地跑到他跟前去,一张嘴就是噼里啪啦的废话:“你没回西昌园啊?吃饭了吗?你真会吓人,上午也是,突然就出现在我背后,对了你在外州的三个月顺利吗?上午听你讲那些军务政令,听得我瘆得慌!”

    顾瑾玉听了一会便觉得闹耳朵,挥手让奉恩下去,转身走进里屋去,靠着窗边坐下,顾小灯哒哒跟来,衣服都没放下就坐到他身边去。

    顾瑾玉打断他的话痨:“听云霁说,你昨天被人打了,疼吗?”

    “还好还好。”顾小灯把衣服叠在腿上,笑着背手去摸后背,“说实话这点疼算不得什么,我天天让奉恩和奉欢按着拉骨头,那个锻体才是真的疼,拉这么久了我也还是会觉得疼。也许我如今对这类痛感迟钝了不少,我以前就皮糙肉厚的,现在更结实了。”

    “你皮糙肉厚?”

    “昂。”顾小灯话题跳跃,并掌比划自己的额头,“瑾玉,我们好久没见了,你看我长高了没?拉了这么久的骨头的!虽然还是没有你高,但我也窜个了,快点夸我!”

    顾瑾玉看了他一会,抬手往他脑袋上一盖:“是长高了。”

    顾小灯心情大好:“我下午上课,你会像上午那样参与进来吗?”

    “我待会便回西昌园。”顾瑾玉收回手,“父王那边有事找我。”

    顾小灯的笑容就凝固了,先是蔫哒哒的,紧接着又振奋起来:“那我们多聊聊天吧!好久没见了,我连你去了外州都不知道,这都三个多月了,你在外面过得还好吗?头发短了,是作战时被削短了吗?”

    “……你总在奇怪的地方异常敏锐。”顾瑾玉抬手拨了拨短马尾的发梢,“当时差点连脑袋都被削了。”

    顾小灯目瞪口呆:“这么凶险!谢天谢地,你脑袋还好好的。”

    顾瑾玉没有解释削他的是顾平瀚。

    他这次到外州,遇上了和顾小灯养父有千丝万缕关系的江湖人,张等晴被他们带走了。

    而他在那时胆大包天地,试图离开顾家,回到他原本该回去的江湖。

    可惜他此行没有把放在顾家的千里马北望带去,他骑着一匹普普通通的军马,不过跑了三天,它便累死了。

    他垂下手,侧首看眼睛亮亮的顾小灯,突兀地轻声问他:“我亲娘是什么样子的?”

    顾小灯眼睛特亮,丝毫不觉得这问题来得无厘头,只朝外望了两眼,接着凑到他耳边去用气声说话:“天爷啊,我等了好久,你终于肯问我有关生身父母的事啦。”

    顾瑾玉垂眸轻笑:“你不是把七岁前的记忆都忘光了?”

    “去年被关在禁闭室里时,我在梦里见到她了。”顾小灯仔细小声地和他说,“她是个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吃货。我都怀疑她当初会躲到顾家来,可能是因为顾家的饭菜做的太香了,她藏到这里来,天天顺手牵羊吃好吃的。”

    顾瑾玉又笑:“这样……那我亲爹呢?”

    “这个我真的不知道了,义父也没有告诉过我。”顾小灯戳他胳膊,“但是你看你自己长的什么模样,盘靓条顺的,学什么都快,干什么都有天赋,你亲爹肯定是江湖上长得好看又厉害的人,应该不会很难找的。”

    “判断得毫无依据。”顾瑾玉抬腿踩跟前的椅子,手肘搁膝盖上,有些放浪形骸的模样,“你父王和母妃都是能人,你不像他们,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和天生关联大不到哪里去,什么环境才有什么样的人物。”

    顾小灯福至心灵:“哇,你是不是在外州碰到和我们有千丝万缕的江湖人了?”

    顾瑾玉抬眸看他,想到张等晴被带走之前的夜谈。

    【不要告诉小灯说我被带走了,就说我在顾平瀚的军营里参军,他已经很担心我了】

    【我知道顾家不适合他,可是你看,江湖的恩怨和你们世家的凶险不相上下,我可以回江湖去,小灯不行,他好不容易才从江湖脱身的,他还那么小,顾家再差也不会比他七岁前待的地方差】

    【顾瑾玉,你永远不知道小灯七岁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就连他自己也忘了,但我和我爹记得,那是我们父子欠他的】

    【可是在这世上,欠他最多的是你,也只能是你】

    【你这辈子要做的就是牢牢把握这条偷来的命,不停向上,做到人臣,保护好小灯】

    【就算你流着江湖的血脉,江湖也没有你的一席之地,你和小灯一样,只能徘徊在江湖和庙堂的夹缝里,你在这世上找不到第二个殊途同归的人了】

    【顾瑾玉,没人能忍受一辈子夹在窄缝里,你下次再算计小灯时,你掂量掂量】

    “顾瑾玉?你说话啊。”顾小灯撞撞他,“碰上什么江湖的奇人异事了吗?”

    顾瑾玉回过神来,轻笑:“听到一些传闻罢了。”

    “你心里憋很久了吧。”顾小灯戳戳他膝盖,“这些你只能跟我聊聊了。你要不是这么忙,我真想跟你聊上三天三夜,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的。”

    “那便说些此刻的。过去的更改不了,未来尚有转圜。”顾瑾玉低头轻撞他额头,“在书院里过得如意吗?”

    “一半一半吧。”顾小灯开心地反撞回去,两人跟斗蛐蛐一样碰头,他在这孩子气的亲近里倍感亲昵,叽里呱啦地和顾瑾玉说自己受的那些气,内容都幽默起来。

    顾瑾玉轻声道:“这都是必经之路。我昨天让花烬叼着发簪,你以后可以常戴……”

    顾小灯忽然凑到他跟前去,仔细看他脸上的每一处细节:“诶?”

    顾瑾玉低头看他:“嗯?”

    顾小灯严肃道:“顾森卿,你去皇宫当伴读,是不是也受欺负了。”

    他的语气没有半分疑问,总是在一些细节的共情处敏锐得让人酸涩,脸上挂着一副“他们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帮你骂他们”的幼稚神情。

    顾瑾玉静静地看着他,片刻才答话:“那不叫欺负,皇宫里的一切都是恩赏。”

    顾小灯嗳了一声,抬手去拍拍顾瑾玉的脑袋瓜,话痨的人忽然不啰嗦了,便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用擅长的言语去安慰人了,于是以受害者的共同身份诉诸于触碰。

    顾瑾玉只是发了会呆,便发现自己被顾小灯稚薄地拥抱住了。

    他愣住了,莫名又觉得安心,索性靠在顾小灯肩头,如张等晴走之前所说的,掂量,反复掂量。

    顾小灯拍着他脊背,絮絮叨叨地闲话:“树杈子,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帮我取山卿的名字呢,有什么好含义吗?”

    “一己为山,一己为森,就是这样而已。父王要是给你取名,无非就是那些寄托他愿景的附庸俗名,母妃要是给你取名,也不过是遵循上位者喜好的风雅烂名,让你自己取,你又取不到比小灯更开心的名字,不如我自作主张地给你安个自由点的假名。你不喜欢新名字,不喜欢新身份,怨怪我就够了。以你现在的尊卑位置,你也只能怪一怪我,怨恨不了他们。”

    顾小灯听震惊了,扳着顾瑾玉的肩膀直视他:“哇,你还是你吗顾森卿?你居然能跟我讲这么多!还这么坦陈!去了趟外面,转性啦?别吓我哦。”

    顾瑾玉只是用他那双幽深的眸子看着他,不像以前那般总挂着惯性的微笑,冷漠就是冷漠,阴郁就是阴郁,厌世就是厌世。

    他低头靠回顾小灯的肩膀:“你就当做是吧。”

    顾小灯心里是听取蛙声一片,他喜欢顾瑾玉如今的松弛和坦诚,这很好,不用粉饰什么。

    什么是兄弟?这才是真兄弟啊!

    顾小灯来劲了,继续拥抱他的好兄弟,抱着晃晃,又小声问了他:“你为什么突然去外州随军啊,是父王强迫你去的嘛?”

    “是,也不是。他喝令我去,但我心里也想。我到外面去,想要亲眼看看三哥选择的路。”

    顾小灯竖起耳朵,他就知道顾瑾玉和顾平瀚的兄弟情很拧巴,大概是寄托着仰望、嫉恨、蔑视、又惺惺相惜、荣辱与共的互为取补。

    “父王知道我在怎么想,知道我在看,知道我在学,所以他让我去亲眼看看,不管三哥怎么挣扎,最终也只能挣扎在顾家的圈子里。三哥挣脱不了顾家,父王便借着他,让我不要痴心妄想逃脱顾家的控制,没有人能离开错综复杂的权势罗网。”

    顾瑾玉把半身重量放在了顾小灯身上,低低道:“山卿,我们都在这里,不知要花多少时间,才能熬走这索然无味的成长。”

    顾小灯惊呆了,他又扳正顾瑾玉与他直视,大哇特哇:“兄弟,好兄弟!”

    顾瑾玉:“……”

    “怕什么啊。”顾小灯大力拍打他,把他拍打得短马尾直晃,“我们这么年少,时间多的是!要花多少时间就多少啊,肯花时间才是最重要的!”

    顾瑾玉望着他,正想一笑,花烬从窗外飞来,敲敲窗扉。

    “父王要我过去了。”顾瑾玉起身,身上的少年意气和沉沉死气交错着,“我至少会有半个月时间忙碌,你只管安心学功课,在这里要是吃了亏,尽量去找祝弥。”

    他已经要往外走了,又折身回来弯腰搂住他:“我给你的那支发簪,记得常用,奉恩不让你戴,你便试着用公子的权威压一压他,这不会伤到他们。我以前和你说过的话依然不变,离葛东晨远一些,需要亲近谁人时,就找关云霁。”

    “还有……”顾瑾玉有些阴沉地将他抱紧了些,“离苏明雅远一点。”

    *

    顾小灯的修习日子平静了下来,不知道是否因为葛东晨前头帮他暴力敲打了那些欺凌他的人,这几天他的生活极其平静,平静到让顾小灯都有些不适应。

    他向来擅长随遇而安适应环境,之前有人来和他过不去,他不痛快地与之斗智斗勇,每天到学堂来都揣着十足的精神劲,和明显发散恶意的霸道同窗斗志昂扬地抬杠,现在没人来招惹他,他便慢慢松弛下来。

    而后他发现一个不容小觑的问题,其他人若是不来挑衅使绊,那他就彻底与人绝缘了。身处学堂的集体中,其他人都三五成群各自为伴,就他孤单单一个人,书童又自认下人,从来不肯和他交谈的。

    顾小灯倒是想去找苏明雅作伴,但人家苏公子一来病骨支离,不时就翘课,二来顾瑾玉走的那天叮嘱得又冷又厉,整得他有些茫然。

    他刚适应了平静的太平日子,紧接着就要适应死气沉沉的孤立日子。以前葛东晨不时还会在武课上往他跟前凑,现在不知怎的,反倒有意地避着他,顾小灯也不主动去找他,孤单单时去找关云霁,反倒在他那儿屡屡碰壁,气出一肚子闷气。

    从五月十六到五月末,足有半个月的时间,顾小灯就生活在这等透明人的处境当中。

    于他而言,既然无法离开这个封闭的小集体,他更愿意接受和人斗智斗勇,那等状态竟然比孤零零的透明人生活强。

    顾小灯不喜欢孤独,不喜欢一个人,这和他曾被独自关在禁闭室里没有直接关联,他的性子就是如此,有记忆以来就喜欢往人群里穿梭,认识各种人,拥有各种萍水相逢的小伙伴,那就是他喜欢的热闹。

    现在他觉得自己要被憋炸了。

    所以当关云霁纡尊降贵地来找他,邀请他在五月末的旬假一同出去玩时,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广泽书院每九天就有一次旬假,五月三十便是五月份的最后一天旬假。

    难得月末,盛夏烈烈,也不知道是谁先提议的出镇北王府,到长洛西区有名的烛梦楼去玩半宿,算是为了长久的就读苦修生活解解腻。

    顾小灯一听关云霁说完便应承了,二十九这天下午的功课一结束,二十五个学子当中有一半或归家或留住学子院,剩下的便一块去烛梦楼,出行自有下人随侍。

    出去时顾小灯和关云霁同坐一车,他扒着车窗往外一瞅,就看到骑着马的葛东晨,心情大好地朝他挥挥手,葛东晨便在马背上朝他笑。

    他扭头去和老是板着脸的关云霁说话:“关小哥,烛梦楼是什么酒楼吗?”

    关云霁看也不看他,脾气近来总不大好:“对!去了就吃你的饭,别因为见识短浅就闹笑话。”

    “好好好,我正饿着呢。”顾小灯开心得摇头晃脑。

    到了那烛梦楼,顾小灯跟在关云霁身后探头探脑,到了地方才发现这地儿似舞馆也似乐坊,装潢往醉生梦死的方向建造,来往伺候的伙计也是个顶个的相貌周正,氛围不太热闹,倒是透着股安静的风流味。

    关云霁点了个厢房,足够十二个公子哥一块在里头闹腾,出了书院,到了外头红尘地,众人的眉目都沾上了灵动和善,纷纷和顾小灯友好交谈,顾小灯要的也便是如此,有好饭吃,还有吃饭搭子。

    一大桌人吃吃笑笑,玩了将近一时辰,顾小灯喝了几盏花酒,眼前不时出现几圈星星,也只觉得有趣。吃完大家说要转去高层楼的舞坊,顾小灯便也摇头晃脑地跟在队伍的尾巴处,舌尖压着小曲轻轻地哼。

    他跟在最后的队尾,也没想太多,知道不远前方就是自己的同伴,心神越发松懈。

    岂料在经过一间厢房时,门忽然打开,里头的人一把将他揪了进去,厢房里点着悠悠的香,一丝灯光也无,顾小灯还没来得及甩甩脑袋激灵一些,就被对方准确地绑了眼睛。

    眼睛被缚上了,顾小灯茫然地迟钝半拍,下意识地认定是一次同窗的捉弄和欺凌:“哪位啊?这是在干什么,又要打我么?”

    头顶忽然落下低笑声,他让人一把抱住,那人用手臂圈住他腰身往上一提,顾小灯就给提到了那人腿上去。

    他呆了呆,先是让人牢牢抱了一通,不知安静地抱了多久,迟钝的脑瓜子才逐渐反应过来。

    顾小灯试图拍打抱住他的人:“喂喂!这位仁兄还是大叔,你是不是找错人了?你抱我做甚,我不是你儿子或者你弟啊。”

    他还想继续讲道理,就被对方托出怀抱吻住了。

    顾小灯惊大呆,一时分不清是自己醉了,还是对方醉了,总归有一个在做梦吧。

    这时唇上传来压迫感,对方不仅亲他,还试图将舌尖卷进来,顾小灯自是牙关紧闭,手脚并用地挣扎起来。

    那人见亲不得,勉强松开将他抱紧,贴在他耳边叼着他的耳珠玩,用一把低哑的陌生声音说道:“乖一点,老子力气大得很,你越动越刺激我,再乱挣扎,信不信老子搞死你?”

    顾小灯的体温飙升,吓得咿咿呀呀,哆嗦了也要硬着头皮讲道理:“你你你这是强盗行径!放开我,我是顾、顾家的表公子顾山卿,你要是打伤了我,我家里人会和你理论的!”

    抱着他的人在他耳边笑,没轻没重地握紧了他侧腰,声音阴狠狠的:“老子从来没有听过顾家有劳什子表公子,小家伙,扯谎不知道打草稿吗?还有,你以为我说搞死你是打你么?蠢货,我是说,我要——”

    顾小灯听到了一个相当下流的动词。

    类似这种话他以前在民间听过,但那是别人吵架时语无伦次地大骂脏话,不像此时此刻,这人朝他耳边吐气时,并不是用那下流词汇来骂他,而是似乎真打算要付诸于行动。

    顾小灯震大惊,这会要不是被人抱在腿上,他非得平地摔不可。

    他心中胡天胡地地大喊: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公鸡下蛋了,顾瑾玉变成女孩子了!我堂堂六尺男儿遇上惊天变态大流氓了!连我这个豆芽菜都下得去手,这得变态到何等程度!不得了不得了!

    那人箍着他,又轻又慢地掐着他,低沉沉地不高兴道:“谁教得你看见人就勾引的?”

    顾小灯回过神来,中气十足地“啊哒”一声,使出一招铁头功撞去:“死变态!我跟你势不两立!”

    只听得头昏脑涨的惊天一“咚”,顾小灯都听到自己坚硬的头骨发出更坚硬的不屈声响。

    那登徒子闷哼了声,顺势松了手,顾小灯兔子似地跳下来,胡乱去扯眼上缚的墨缎,扯不掉还胡乱骂:“死变态绑死结!不愧是死变态!”

    生怕登徒子又抓他,他掰扯着墨缎惊恐地乱窜,窜出几步远没撞上门墙,倒是撞上了一个胸膛,对方后退半步,紧接着便掐着他摁到墙上去,呼吸十分粗重,似乎在克制着不开口。

    顾小灯直觉摁住他的人不是刚才那个孟浪的登徒子,顾不上被挤压在墙上,他反手去抓掐着他后颈的那只手,迭声叫道:“这位好人我不是故意撞你的!这里有变态!好心人你一定是路见不平会拔刀相助的吧?拜托你放了我,我是跟着许多朋友来的!我只是误入这里的!”

    他摸到掐着后颈的那只手,不粗糙也不大,应该也是少年人的手。还没叫喊完,背后这陌生少年反手抓住他的手摁到墙面去,随后顾小灯便感觉到身后少年咬上了他后颈,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滚烫的呼吸喷在后颈的发际线,密密实实地让顾小灯头皮发麻。

    顾小灯抖成了筛子,嗷嗷一声大叫,心中大呼吾命休矣,今日黄历倒大霉,竟然遇上死变态,还不是一个,是一双!

    那少年狠狠咬了他后颈还不罢休,将他扳过来抵在墙面咬侧颈,气势汹汹,戾气十足,却讨饭似地用力抱住他,一副生气到不行、又气得想哭的气势。

    咬完,这少年撒开什么五毒物似的松开他,半抱半拖着他往门口走,快到门口时不知用什么东西割断了他眼睛上的墨缎,一把将他推出门外,随后砰的一声关上厢房的门。

    墨缎滑落到地上时,顾小灯腿软地扶住门扉,刚眨眨眼看清眼前,就听到厢房里传出摔东西的惊人大动静,听起来像是那一对死变态在里头吵架互殴。

    顾小灯哪里有讨说法的勇气,满脑子闪烁着“变态出没!此地不宜久留!”的一行大字,软着腿脚慌里慌张地跑了。

    他对此处格局又不熟悉,无头苍蝇地乱跑了半天,险些闯进别人点的浴室里去,闹了个天大笑话。好不容易逮到个伙计问了楼梯,赶紧朝着那囫囵方向撒腿就跑,待见到下楼的楼梯时,当真是亲如见顾瑾玉。

    他撒丫子地往下跑,三步并两步地当自己是兔子,蹦到最后一节楼梯后,看到酒楼大门口处走进来一个熟悉的人,他顿时拔腿跑去,一个趔趄扑倒在地上,让那人匆匆过来扶起了。

    “小灯,我正在找你呢,你方才去哪了?其他人都要走了,就你到处寻不见。”

    顾小灯抓着他的手爬起来,抬头看到来人关切皱眉的神色,哇的一声扎进他怀里:“东晨哥!”

    葛东晨顺势后仰晃两下,随即搀着他起来,顾小灯哆嗦着往他怀里贴,他这才“勉为其难”地抱住人,安慰地又哄又拍:“怎么了吗?不怕,天色已晚,我带你回书院去。”

    顾小灯哆哆嗦嗦地不住点头,紧紧抓住葛东晨的小臂不敢松手。

    两人去到马车上,顾小灯还心有余悸地不敢松手,挨到他身边去攥紧。

    葛东晨揽着他问怎么了,他便结结巴巴地把遇上两个死变态的事说了,唯恐葛东晨不信,还歪着脑袋叫他看侧颈和后颈上的两个牙印:“你看!那变态啃我!我又不是鸭脖!也不是猪头肉!”

    葛东晨低头垂眸,伸出二指,轻轻贴在他滚烫泛红的脖颈上,责怪似地批评:“嗯,咬得太用力了,你后颈的牙印很深。”

    顾小灯气得眼泪汪汪:“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怎么会有这么伤风败俗的死变态!”

    葛东晨微冷的手指轻摸到他后颈:“两处牙印,是两个变态都咬了你吗?”

    “没有,是同一个,另外一个……”顾小灯说不出话来,气呼呼地松开攥着葛东晨的手,转而去捶马车,砰砰砰。

    “另一个对你做了什么?”葛东晨又轻问,“别怕,遇到什么坏事,亦或是遇到什么坎,只管说出来,少憋在心里,淤积久了对自己不好。”

    顾小灯抿着嘴唇,腮帮子逐渐气鼓,最后满脸通红,拉住葛东辰的手把他拽下来一点,在他耳边忿忿地小声道:“那死变态打我!”

    葛东晨:“……”

    他耐心地问:“怎么打的?”

    顾小灯气歪了,扭头一阵呸呸呸狂啐,羊驼似的,一边呸一边气道:“我要回去找顾瑾玉!”

    葛东晨歪头看他:“找瑾玉做什么?”

    顾小灯忿忿地擦着嘴唇,当真是气歪了,说话不怎的过脑子:“我要谢谢他,要不是他,我的初吻就交代在个莫名其妙的死变态身上了!”

    葛东晨:“…………”

    此时,关在禁闭塔楼里第十四天的顾瑾玉打了个喷嚏。

    他睁开眼睛,望着周遭和闭上眼睛没有太大差别的一片漆黑,慢慢又闭回眼睛去。

    第25章

    顾小灯一路都气咻咻的,这类事在他心里是荒谬绝伦的,比起害怕,他更多感到震惊,尚未把此事归纳到情与色乃至欲之上,他一路上只顾着嘀嘀咕咕死变态。

    他当然也没有忘记感谢身旁的葛东晨,于是他左骂一声“死变态!”,右谢一声“东晨哥”,浑然没发现平日爱笑爱说话的葛东晨沉默、凝固、沉思。

    马车在顾小灯一路不重样的骂声里悠悠回了顾家,悠悠行到广泽书院门口,顾小灯直待下马时才发现自己崴了一只脚,许是跑下楼梯时整出的歪脚脖子。

    下人见状要上前来背人,葛东晨抬手让人走远,自己上前去:“到我背上来。”

    顾小灯直摆手:“不用了,我单腿也是能蹦的。”

    “你真当你是小兔子么?”葛东晨认真地抹了把他发顶,“先前你喝醉那夜我便背过你了。今晚这顿夜宴让你受了不小的惊,我和云霁都有过错,就让我弥补你一下吧。”

    “这又不是东晨哥你们的错,谁知道长洛的死变态这么防不胜防、这么可恶!”

    顾小灯又啊呸起来,葛东晨听了片刻,走来直接把他托到背上去了。

    顾小灯吓得晃了两下,只得伸手去圈住他的脖子,两只手拍拍他肩膀:“东晨哥,我挺重的,不行还是让我自个走吧?”

    “不用,你跟只猫崽子差不多,我力气又比你大得多。”葛东晨颠了他两下,走路稳稳当当,“怎么到这时才发现脚崴了?方才回来的路上,你都没发现脚丫子犯疼吗?”

    “没什么感觉……”顾小灯被颠得只能靠到他肩颈处去,贴近了鼻子耸耸,“东晨哥,你领子上有股香味,有点好闻。”

    葛东晨笑了起来:“闻着觉得熟悉么?”

    这话可真是明晃晃的提醒,不久前的厢房里点着的就是这股香。

    但顾小灯的注意力总是在些奇妙的地方:“东晨哥,你心跳好快,是不是我太重费你劲了?”

    葛东晨静了静:“……很快么?”

    顾小灯伸出二指摁到他脖子上的脉搏,咿了一声:“真的快!你生病了吗?”

    葛东晨有些头痛,背上贴着热烘烘的小傻子,他什么都不用做,只是存在着就让人转辗反侧。他克制着继续营造相安无事的太平,但舌尖不动声色地刮过犬齿,惊涛骇浪地觉得饥饿。

    “没有,也许是今晚喝了酒。”葛东晨笑了笑,饿得发绿的眼睛盯着脚下的每一个步伐,尽量风轻云淡地说话,“对不起,今晚没选好地方,害得你在烛梦楼落下阴影,下次再出去时,我们去更周全的地方玩。”

    顾小灯现在回到了顾家,心里的安全感涌上来,豪气道:“地方是好地方,只是有几个败类罢了,烛梦楼挺好的,下次要是大家再去那儿玩也可以的,要是有机会再去,我就找个厉害人,要是能遇到那死变态,我就让厉害人去教训!”

    葛东晨又舔了舔犬齿,忍住切齿:“找瑾玉吗?”

    顾小灯原本没想到他的好兄弟,如此一听,顺势点头:“对!找他陪着,他还有花烬那只海东青大鸟,安全感满满的。”

    葛东晨心里大约倒仰了十几回,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能酸成这样——就像关云霁也不明白怎么能那么酸他葛东晨。

    就因为他亲了顾小灯。

    就因为顾瑾玉亲过顾小灯。

    葛东晨头一次把自己惹躁了。

    顾小灯还在嘀嘀咕咕,设想倘若今夜顾瑾玉在,他这位好兄弟能怎么大显神通地给他撑腰,怎么大快人心地替他收拾一双死变态。

    葛东晨磨着犬齿,几乎想脱口而出自己就是变态之一他待如何,但顾小灯嘀咕完就头一歪靠在他肩上,“啊”地打了长长一声哈欠,真就像只亮完指甲就举着爪子躺倒的猫崽。

    葛东晨的躁没由来地散了七八,不觉放慢了脚步,小心稳妥地背着他穿过月光斑驳的长亭,抬眼望一眼夜空,才发觉原来夜色已这样深了。

    他忽然很希望顾小灯在他背上睡去。现在身边没有一个虎视眈眈的关云霁,他可以背他回自己的屋舍,照料与看守他。不会乱做什么,只是在这个小蠢货睡着的时候,好好地把他看个仔细。

    要看得仔仔细细,看一看他屡屡让人方寸大乱的脸。

    但顾小灯没睡着,打完哈欠后感谢他的“帮助”,不知道是心理过于强大,还是脑子过于缺弦,都这样了,还是轻快得像阵风。

    葛东晨不明白这阵风为什么不往自己身上吹拂。他想问顾小灯为什么总是躲着他,但又不必问。

    这个问题只要存在,他就能给自己的发癫找一连串借口。

    他背着顾小灯回到他的住处,顾小灯那两个贴身的下人见到他已经不再惊讶,都能默契地退到一边。

    他把顾小灯放下,察看他的脖颈,牙印虽深但没破皮,关云霁又傲又怂,到底不敢怎么弄。他又蹲下去看他脚踝,刚想上手,顾小灯的手就按在他发顶上,犯淘气似地把他推开。

    他抬眼看到他澄净的笑眼:“东晨哥,谢谢你啦,已经很晚了,你不用管我了,不如尽早回去休息,你明天应该也有事要忙吧?”

    葛东晨看了他片刻,轻笑着点头:“好,我和你再说会话就走。”

    又赶我。

    “说什么?”

    葛东晨仍单膝蹲在他面前,故作思考了一会:“小灯,你有没有想过,冒犯你的不是陌生人,而是今晚一同出去的人?”

    顾小灯又咿了起来,表情相当生动:“不至于吧东晨哥,虽然有些同窗存了坏心,但他们也不至于是变态,大家又都是糙里糙气的臭小子……啊除了苏公子。”

    葛东晨心里呵呵。

    “臭小子之间吵吵闹闹、摔摔打打再正常不过了,可是这个,”顾小灯指指自己的嘴巴,“这个就不正常了吧!换做是我,我是绝不会想到为了捉弄谁而去这么牺牲自己的。”

    葛东晨舌尖抵过犬齿,笑了:“世上还是坏人多的。如果学堂里的人都有不正常的一面呢?”

    顾小灯的眼神太单纯,他无从说起。

    他自己也没想到顾小灯的处境会进展成现在这样。诚然起初是他存着让他不好过的坏心,威胁其他人一同排挤他。那时他想要顾小灯低头,向他低头,向长洛低头,撤下脸上的天真笑容,熄掉眼里的无畏光芒。

    他在军营里长大,军营是封闭集体,这一套他见过不少次。

    但书院不是军营,顾小灯也不低头。

    这座书院塞满权贵子弟,没有一个是心思轻的,少年人初长,躁欲冲动的萌发又不可避免,加之所处的环境充斥着颇为强烈的地位等级权力划分,一个模糊的“潜规则”已经悄悄盛行了——我可以用初长成的男性力量以及身份地位带来的权力去欺负人,能被我欺负的,一是力量看起来比我弱,二是身份地位比我低。

    顾小灯正契合了这两点。地位最低,身形最纤细,看起来反抗不了任何人。

    要命的是他还长得好,容貌出挑得格格不入,既有类于女子的可爱憨态,也有男儿普遍有的粗糙莽态,一股“玩不坏”的结实感。他虽也姓顾,但和顾家那五个正统的公子小姐相比,压根是五个天一个地,还有葛东晨最初就抛出的敌意更让他孤立无援。

    他们便准备尽情去玩他了。

    假山那一夜,是集体玩他的试探,是水到渠成的升级欺凌。

    不低头的顾小灯玩起来只会更有趣味。性越烈,玩越欢。

    等葛东晨醒过神来时,他便已经趁着顾小灯酒醉时偷吻,他也已经在这个躁动的集体里了。

    他和关云霁可以轻而易举地煽动众人对顾小灯的排挤,却难以全面压制众人的躁动。

    因着他们两人连自己都压制不住。

    顾小灯懵懵懂懂地看着他,摸着下巴疑惑地凑近过来:“东晨哥,你压根不是在问,你说得好笃定。那我顺着你说的走,假如学堂里的那么多贵胄公子哥都有不正常的一面……啊除了苏公子。”

    葛东晨:“……”

    “假如今晚那两个变态真是学堂里的人,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办好?”顾小灯扬了扬拳头,“揪出他们,写封告状信寄给他们位高权重的爹娘,让他们自己家教训他们?”

    葛东晨笑起来,捂住眼睛笑得停不下来。

    顾小灯没辙,跟着他笑,戳戳他捂住眼睛的大手:“这么做没用吗?”

    “对你有用吧。”葛东晨笑得肩膀微颤,“你不必先想着整治其他公子哥,你先想想谁会给你撑腰。你若是把被轻薄的事上报顾家,你觉得顾王爷和王妃是会为了你大动干戈地整顿书院,把众权贵之子闹得下不来台,还是会把你单个拎出来训斥一番?”

    顾小灯怔住。

    “你就坐在最后一排,一个无父无母寄人篱下的小呆子,众人给你脸时叫你一声表公子,不给时都叫你什么呢?”

    “‘小贱胚’、‘田舍奴’。”

    还有私底下戏称的勾栏才用的“小兔郎”。

    “你大可继续和其他人硬扛,但单薄如你,迟早会有扛不住众恶的一天。”葛东晨没有开玩笑,“要么你去央求顾王爷和王妃,尽快离开广泽书院,要么你在书院找个能给你庇护的。”

    顾小灯呆呆地伸手去捂后颈的牙印,想起晚上被第二个死变态掐住时,他在后颈摸到的那只手,分明也是少年人的手。

    如果真如葛东晨所说,今夜那么欺负他的是周围的同窗……

    “咿咿咿!”顾小灯的脸扭曲起来,失去了表情管理……哦,他向来就没有表情管理的。

    葛东晨仍旧半蹲在他面前,丝毫不介意顾小灯坐在椅子上比他高位,见顾小灯这副乖猫崽见到坏狗种的生动表情只觉好笑。

    顾小灯小脸皱巴巴地凭空甩手,像是在甩什么看不见的脏东西一样:“东晨哥,谢谢你跟我说这些,我和你们长大的地方不一样,也许你是对的,谢谢你提醒我。”

    葛东晨笑了笑,没有再多废话,起身便转身欲走:“那你让下人来照料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东晨哥!”

    葛东晨侧身,心里浮起隐约的期待。如果顾小灯此时央求他,或者央求关云霁来做他的庇护,他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除了他们,就只剩苏明雅。

    但苏明雅只会看戏赏玩,他不会管他的。

    “今晚的事你能不说出去么?”顾小灯摸摸后脑勺,“我相信东晨哥你的为人,不会把我的糗事宣扬出去的,但我在马车上时口不择言地说了句傻话,就是我和瑾玉那个……还请保密保密!”

    顾小灯合手朝葛东晨拜佛似地狂拜。

    葛东晨:“……”

    原来是特意提醒,别把他和顾瑾玉的初吻说出去。

    初吻。

    初吻。

    葛东晨深吸一口气,笑眯眯道:“那是自然的。”

    应承完便扭头阴郁地走了。

    顾小灯目送他离去,不多时奉恩就来了,看他脚踝伤势,预备伺候他洗漱。

    “不急不急。”顾小灯摆摆手,抻抻脚,“我的脚其实没大碍,睡觉前我自己揉揉就行了,不用给我上药的。”

    毕竟他是个药人,普通药物对他没有作用,何苦浪费。

    “奉恩,我想先问你个事。”顾小灯锤锤自己的大腿,一脸认真的探讨知识神色,“排除特殊救人的情况,你说,一个陌生男的,亲另外一个男的嘴巴,这代表什么?”

    奉恩依旧温和:“非情即欲,依男子劣性来看,大多为欲。”

    顾小灯小脸又皱起来,又咿又呃。

    奉恩什么也没多问,只是顺势说道:“公子要学一学么?”

    “学什么?”

    “男子欢好之事。”

    顾小灯脑袋轰的炸开,震惊地指自己:“奉恩……我是男子,虽说自百年前煦光帝立了男后之后,双龙双凤不再是孤例,可是大多数人还是阴阳合配,夫妻为家,子女绕膝的,你、你怎么突然跟我说这个?”

    须知奉恩可是安若仪派来的,更遑论安若仪特意叮嘱过,要他将来接受奉恩的教导。

    他还纳闷过奉恩鲜少主动教导他什么,最多的,也就是半个月前那番尊卑规训。

    “原想等公子开窍了再议,但如果公子现在想学,我也会教您男女欢好之道。”奉恩温和而沉静地看着他,“都是房中术,您总是需要的,以备不时之需。”

    顾小灯张了张嘴巴,最后只是闭上了嘴发呆。

    奉恩这两句话,比葛东晨所说的那些话还要扎心数倍。

    *

    五月一翻而过,六月接踵而至。

    顾小灯跛着歪脖子脚去复课,衣领束到喉结去遮住尚未消除的牙印,因烛梦楼之事,他心里多了些芥蒂,到学堂去时便仔仔细细地观察众人。假如当时欺负他的死变态真在其中,那他当时的铁头功应该把人撞出了个包吧?

    可惜的是,他研究了一上午,学堂里没人的脑袋瓜是肿的。他们不仅比他有权有势,就连脑袋都比他硬。

    顾小灯又去分辨他人的体型和声音,死变态身量比他高不少,声音沉哑,他愣是找不到能同时满足两个条件的。

    顾小灯便存了侥幸心理,想着学堂里不至于真的有那等恶棍,结果当天下午就接收到了冲击。

    他因着崴脚不打算去上武课,晨课结束后便一跛一平地回学子院,走到一道长廊的拐角时,忽然被迎面的人套住了脑袋,书童短暂地惊叫一声,但很快就被捂住。

    顾小灯踉踉跄跄地挣扎,还以为会如同当初假山挨揍一样,谁知这一回却是挨了一顿摸和意味不明此起彼伏的低笑。他再天真也忽略不了这触碰中的不合理。

    这一回没有路过的葛东晨将他捞出来,顾小灯哆嗦了半晌才抖着手扯下套住脑袋的麻袋,理好衣冠喊了半天书童,那倒霉书童才扑腾着从长廊外的草地里跑过来,衣裳上赫然有被踹出来的脚印。

    顾小灯咬紧牙扶着墙壁爬起来:“谁踹的你?是三个人还是四个?”

    书童先搀扶起他,继而扑通跪下:“顾公子,奴若是不向您说,您不会要我的命,可奴若是说了,那些公子只怕让奴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说着他用力地磕头,顾小灯只得让他起来。

    他气恼得牙根痒痒,让书童带他去找祝弥,去的路上想了又想,竟不知这状要怎么告。

    祝弥到底也是听命顾琰和安若仪的,顾琰也许真会又把他扔进禁闭室里,安若仪呢,她会为他做主吗?

    奉恩前夜还要教他那等房中事。

    顾小灯挠着后脑勺找到祝弥时,祝弥还没说什么,他便先干笑着挥手说废话:“祝山长,你忙不忙啊?饭点到了,你午饭吃了吗?”

    祝弥应着带他坐下:“公子的脚怎么受伤了?”

    “没事,就是冒失扭的。”顾小灯绞尽脑汁地想着该怎么说,“瑾玉……四公子最近忙碌吗?他回皇宫去当伴读了么?”

    他不过是想闲话给自己打个底,却见祝弥眉间短暂地皱了起来,这放在一贯面瘫的祝弥身上很是异常,顾小灯直觉不好,心当即吊了起来:“怎么了吗?瑾玉又发生什么事了吗?”

    祝弥沉默片刻,见瞒不过,便轻声告诉了他:“四公子在外州犯了滔天之过,现如今还被关在禁闭室里。”

    顾小灯想起了顾瑾玉那天中午对他说的,他说顾琰找他,他将有至少半个月的忙碌……原来竟是忙碌在禁闭室里。

    “这都半个月了。”顾小灯凝固住了,“王爷还、还关他?”

    祝弥道:“只怕还得再关半个月。”

    顾小灯只觉有一道无形的雷劈到脊背上,把仅存的侥幸劈成焦渣,黑成了此时关着顾瑾玉的高墙。

    “这和您是没有关系的。”祝弥提醒也劝慰他,“不用徒劳地想帮他,谁也帮不了。顾家之内,王爷的威严无人能犯,四公子这回逃不了惩戒,但他受得住,迟早能走出来的。”

    顾小灯怔怔的,方才让人套了脑袋也不觉什么难过,只觉惊慌荒谬,此刻听祝弥几句话,却忽然难过得落泪不止。

    “我什么都帮不了森卿吗?”

    祝弥初次听到森卿二字,片刻才反应过来是顾瑾玉的别名:“四公子只说,您照顾好自己就够了。公子,你此时来找我,可是有什么麻烦?”

    顾小灯哪里还有心思告状,摆摆手,摇着头走了。

    待回到屋舍,他找奉恩要了顾瑾玉送的那支墨玉发簪,看了半天,到底没取出锦盒,小心翼翼放回去了。

    向来一直灿烂话痨的人忽然又低落又沉默,便是奉恩也生出了恻隐之心,走来轻声道:“您若是想把四公子的簪子戴上,也是可以的。”

    “不用了。”顾小灯拍拍锦盒,“戴了之后给他招麻烦就不好了,你还是放回去吧。”

    奉恩只得收回去,顾小灯支着脸独坐发呆,奉欢却悄悄走了过来,他比奉恩小一些,相貌柔美许多,性子也更安静柔顺,总是默默做事少说话,这会主动过来,罕见得顾小灯一愣。

    “奉欢,怎么啦?”

    奉欢“嘘”了一声,靠近他身边来,小声道:“公子,您若是不喜欢,我来当您的书童吧。”

    顾小灯脑子转不过来:“啊?我不喜欢哪样,你当我书童又是为了什么?”

    奉欢眉目柔顺,神情有些凄怜:“您不习惯攀附,也忍受不了那等轻薄欺凌,我可以在您身边当书童,代您去做。”

    顾小灯的眼睛慢慢瞪大,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奉欢有些着急地还想开口,那边奉恩已经回来,显然是意识到什么,脸上的温和头一次荡然无存:“奉欢!”

    奉欢忙直起身,同手同脚地走回他身边去,讷讷地叫了声哥。

    奉恩绷着脸将他推到身后去,有些生硬地朝顾小灯行礼:“公子,奉欢只是个侍奉您日常的笨仆人,他当不了什么,也挡不了什么。”

    顾小灯回过神来,只得不住点头:“知道,知道,你带你弟下去吧,我看会书去。”

    奉恩又行了个礼,转身便抓着奉欢慌急地走了。

    顾小灯睁着圆滚滚的眼睛看着他们离去,看他们这两个安家幸存者、官窑得救者,看他们就像是在看书,看浩瀚晦涩的人世注脚。

    顾小灯就这么坐到了申时时分,最后还是跷着一条腿蹦起来,趁着这个时辰,武课还没结束,其他权贵子弟还没回来,他两步一跳地出门去了。

    奉恩扶着他到门口,低声道:“我陪公子去吧?”

    “不用不用。”顾小灯笑着让他回去,“晚上我想喝芋头粥,你和奉欢帮我做吧,芋头剥起来容易手痒,你们小心点。”

    顾小灯说罢蹦出门去,仍是轻轻快快的,只是到底单腿,蹦得气喘吁吁,好不狼狈。

    *

    酉时,竹院后院的溪亭中,苏明雅正在流水声里作画,画身处之地的盛夏景致,画完了晾好,要送进皇宫中呈给他的贵妃长姐。长姐离不开宫中,他便常作画送给她,作画于他而言只有体力问题,他拥有同代当中最好的天赋,一等画技,一等人生,十八等身体。

    一幅画作完,远处的仆从上前来替他收夏画,同时禀报访客:“公子,顾山卿来了。”

    苏明雅握着手腕放松的动作一顿:“来多久了?”

    他作画时不喜被打扰,仆从知道他的规矩,答道:“四刻钟。”

    “一直等着,没有走?”

    “是,也不多话。”

    苏明雅轻咳一声:“带他过来吧。”

    “是。”

    苏明雅微咳着望向竹林,方才那幅画他画了五刻钟,如果顾小灯提前一刻钟来便好了,顾小灯可以在一旁帮忙调色,他可以将剩余的渥丹点在顾小灯手上,犹如作画。

    哒哒的脚步声传来,苏明雅作完画时总有些疲倦,咳嗽声停不下来,脚步声渐近,多日不曾靠近的小家伙来到他身后,轻手轻脚地帮他顺气:“苏公子,你还好么?”

    苏明雅轻喘着摇摇头,倦倦地带着他坐下,垂眸便看他的脚:“上午见你走路不对,你呢,还好么?”

    顾小灯缩了缩脚,笑道:“我好着呢!”

    苏明雅边咳边缓声:“那我就放心了。”

    顾小灯给他顺了好一会,絮絮叨叨说一些日常琐事,苏明雅也不拆穿他的紧张,在咳嗽的间隙里含笑应上几声。

    他是纵着顾小灯的,纵他亲近,纵他聒噪,纵他忽远忽近,给足了充分的平等意味。

    顾小灯啰啰嗦嗦地说了半晌废话,苏明雅停下咳嗽,温和地看着他。

    顾小灯在无声的宽纵里逐渐放松,半晌,他局促地戳着手指,似乎为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感到难为情。

    “苏公子,我、我……”

    “嗯,我在,你有什么话,我都听着。”

    苏明雅的语气是那样温柔,顾小灯眼眶潮湿,期期艾艾地说了出来。

    “苏公子,你能和我做朋友吗?书院的日子很长,我一个人的话,可能会有一些无能为力……你之前说过,如果我需要避风港,就、就来找你。”

    说罢他耷拉下脑袋,两手交握,窘迫地绕着两根拇指。

    苏明雅看到了他眼里噙着的泪光,这回他见到了楚楚可怜的顾小灯,和他想象中的一样,这副神情也很适合他。

    应该是更适合他。

    一个明媚健康之人罕见的痛苦,对于苏明雅而言,就像一簇欣慰的罂粟。

    顾小灯的眼泪取悦到了他。比起顾小灯的笑,他更喜欢他此时眼泪打转的模样,他喜欢他不声张的凄楚。

    “好。”

    顾小灯仰头呆呆地看他。

    “我们早就是朋友了。”苏明雅抬手轻揩他鼻尖,“但我等你的邀请等了许久。”

    顾小灯睫毛簌簌,眼泪打转了三圈,忽然哇的一声哭出声来:“对不起……苏公子,我原本不想麻烦你的……我原本想……”

    “想找别人?”

    顾小灯抽抽噎噎:“我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啊?”

    “没关系。”

    苏明雅揩过他眼角,单手捧上他的脸,顾小灯哭得脸是红的,衬得他的手愈发苍白。

    他边哭边抓住他的手握着,不楚楚可怜了,而是生龙活虎地边哭边骂:“苏公子你不知道,我们这里竟然有变态!有一个咬我脖子,中午还有好几个人围着我一顿乱轻薄,他们真是有……有毒!对不起,我一只胳膊拧不过那么多条大腿,我就厚着脸皮来找苏公子你了……”

    苏明雅吵得耳朵疼,索性伸手将顾小灯揽进了怀抱里。

    世界便安宁了。

    “不用怕了,我做你唯一的朋友,以后不会再有人敢欺负你。”

    第26章

    此夜顾小灯没回去和奉恩他们喝芋头粥,苏明雅让他留下来过夜了。

    他对此感到万分震惊:“我……我怎么能在苏公子这里住呢?”

    “为什么不能?”苏明雅端起琉璃盏喝药,饮茶似的淡定优雅,“你这么纤细,竹院这么大,稍微收拾一下便有你能住的。”

    顾小灯挠了好一会儿脑袋,东拉西扯地说着各种不合适,苏明雅通通回以妥当二字,看似轻柔,其实难以让人拒绝。

    顾小灯便也没有坚持下去,最后乖顺地任着苏明雅的仆人带他去洗漱捯饬,等他换上了尺寸刚好的寝衣出来,另外的仆人已经利落地收拾好了他过夜的偏房。

    苏明雅也洗漱完毕,穿着素白的单衣坐在书桌前,半散着头发,左手腕口的两串棕红手链随着动作而显露,正如顾小灯当初所说的,他连手筋都是好看的。

    “小灯,你过来。”

    顾小灯跷着崴脚便溜哒哒地过去了,苏明雅轻拍身旁让他坐近点,一旁的仆从呈了一个匣子上来,苏明雅亲手打开,里面有二十五个小格,每格都由小盖子封着,上刻花药名称,精致又好看。

    顾小灯对药物有些了解,见了这花药匣便嘶了几声:“苏公子,这是要做什么啊?这些花药都很贵很贵来着的。”

    “再坐近些来。”苏明雅轻咳着握了他的手腕过来,带着他的手抚上药匣,“这只是寻常物,你待会自己挑,用这些花药随意地配个香包,明天若是要去上课,便把香包系在腰间。其他人见了,自然知道你是我的‘朋友’,便不敢再肆意欺凌你。”

    顾小灯一怔,又听他轻笑:“我原想给你的手腕上戴些苏家的手链,如我手上戴的佛珠或花钱。只是你曾说过,不喜身上着配饰,扣手锁颈过于拘束,那么便系一个香包吧,这个你应当可以接受。”

    两人坐得近,苏明雅身上的清苦气味悠悠地萦绕过来,顾小灯耳朵发热,眼眶酸胀,伸手轻抚他的脊背顺气,吸着鼻子小声道:“苏公子还记得我说过的啰嗦话啊?”

    “不啰嗦。”苏明雅将一个绣着苏家家徽的青色香包送到他手上,温和道:“选些你喜欢的花药吧,小朋友。”

    顾小灯鼻子都酸了:“我未必比苏公子小……”

    “我的生辰是正月二九,仲春之末,我知道我们同年,想来你的生辰当是比我靠后些,数月也是我年长。”苏明雅轻轻拍他手背,“即便你生辰在我之前,在我眼中,心志小也是小,小灯就是小孩儿。”

    顾小灯忍不住掉了眼泪,委屈劲咕噜咕噜往外冒,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我也觉得我还小,豆芽菜小韭苗,成天想的不过就一日三餐两课,兄弟朋友家人几个,读过的书容易忘,学过的技能容易生疏……我比顾家的几位‘表手足’蠢笨得多,除了瑾玉四公子,和其他人说不上几句。”

    “顾家王爷和王妃是能人,带得他们都是小大人,我是格格不入的,但我又想来到书院的话,有好几十个同龄的少年,总有一些是真小孩吧?现在好了,有没有真小子我不知道,但死变态是真不少啊!”

    “还好苏公子是清流净土,我觉得不管怎么样,苏公子都是超凡脱俗的。”顾小灯眼睛红红地看向他,“谢谢苏公子还肯愿意当我是小孩,除了你和瑾玉,怕是没人这么看我了。你们都是顶顶好的公子。”

    苏明雅听到最后一句时的睫毛动了动,问:“你看待瑾玉如此特殊,他也待你特殊么?”

    顾小灯不住点头。

    “是怎么特殊呢?”

    “山卿这个名字就是他帮我取的。”

    说者无意,听者震惊不已。

    “整个顾家大概只有他真心顾着我了。”有些话顾小灯憋了许久许久,这是不好向谁倾诉的,现在苏明雅不仅庇护还接纳他,他便是他的解语花、解忧草,是人美心善好大佬。

    他低头摸着花药匣子倒苦水:“王爷自见我时就觉得我是个丢脸的东西,王妃娘娘待我五分和善五分瞧不上,二小姐觉得我无礼无状,世子觉得我辱没门楣,小公子那么丁点大,都觉得我鄙陋粗俗。书院其他人呢,关云霁大少爷最典型了,他觉得我拉低了顾家的底蕴,是脏到顾家的下等泥点子,是跑进顾家来揩油的……”

    苏明雅欣赏着他的黯然神伤,等他倾诉到无奈得有气无力时,再适时接话:“比起书院众人,你更在意顾家人对你的态度,是吗?”

    顾小灯有些局促地点头:“嗯!”

    “你若是想博得顾家人的关注,为何不模仿瑾玉呢?”苏明雅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想到了一个可能让顾瑾玉膈应非凡的游戏,“你的四表哥美姿容,这点你不比他差,他博学识,聪慧敏捷,文武双全,你若能像他那样,定能获得顾家的认可,不必像到九分,三分也足矣了。”

    出乎他意料的,顾小灯直接信服地点头了,搭在花药匣子上的手攥成个忿忿的小拳头:“我也觉得,我要是能像瑾玉几分,书院里的其他人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随意地打我了!”

    苏明雅好笑地觉得他天真,同时不喜他对顾瑾玉如此肯定。

    听着就不舒服。

    “只是我能从哪学他呢?”顾小灯摇摇脑袋,唉声叹气,“而且每天的时间都挤得满满的,做自己都殊为不易,怎么做别人哦?”

    苏明雅看了他片刻,看戏的兴趣盖过了心底的不快:“你现在伤了脚,不少武课应尽量避免,休课时到竹院来便可,现下你有不少时间了。”

    顾小灯眼睛一亮,他垂眸看着这灯下美人,星目灼比灯花,心中微微一动,有一念一闪而过。

    哪怕不为了什么,只是单纯把顾小灯放在身边赏玩,似乎就是一桩不错的趣事。

    而世间的美事,往往就是从趣事脱胎而来,进化成型。

    *

    顾小灯在竹院里安心地睡了一夜,浑然不知道有人因他终夜辗转。

    翌日早晨,他腰间系着花药香包,在书童的搀扶下拖着腿迈出竹院。

    因着昨天中午让看不见的三五个变态欺负,他的脚肿得厉害了些,蹦十步就想歇一步,苏明雅今早起来便看出他因忍着痛楚而脸色不好,用上好的伤药和止疼药给他用上,顾小灯虽知道药效无用,心里却因此而暖烘烘了许多。

    药止不了痛,但开心能。

    他笑眯眯地边蹦边和苏明雅同路说笑,刚蹦出竹院不久,就在路上偶遇了结伴走过的学子,每个人看见他的表情都不大好看,但又不得不向苏明雅低头行礼打招呼,一个个笑容勉强。

    顾小灯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狗仗人势”,虽然这词不大好,但他眼下找不到第二个更恰当的成语来形容他的感受了,又滑稽又无奈。

    好在他总能另辟蹊径地开导自己,他成功仗了苏明雅的势,这感受最多就该是一个字:爽!

    若是遵循顾瑾玉的叮嘱,无奈之下跑去请关云霁相助,关大鹅大抵能看在顾瑾玉的面子上罩他,但必定会对他各种冷嘲热讽。

    哪里能像现在这么舒爽,既能和病美人亲近,又能看其他人吃瘪。

    嗷嗷。

    他就带着这么一张眉飞色舞的开心脸见到了葛东晨。

    今天也不知怎的,学堂里的人都一大早就赶来了。竹院因离学堂最近最方便,苏明雅便总是慢悠悠地踩点到学堂,但今天他为了陪他提早出发了,谁知提早了那么多,赶到学堂时竟然仍旧是最后一个……最后一对到达的。

    并且葛东晨还莫名其妙地坐在他那最后一排的座位上,姿态散漫地支着肘看窗外。

    顾小灯还是被苏明雅提醒才发现自己的位置被鸠占鹊巢了:“小灯,东晨找你。”

    “啊?”顾小灯一路大多数都在看苏明雅,闻言扭头,正和葛东晨隔窗对视。

    葛东晨和往常没什么区别,依旧疏朗地笑着,但隔着几步远,顾小灯还是感觉到了他身上的浓浓不悦。

    顾小灯蹦过去,对他左看右看:“葛公子?你怎么在我这里坐着?”

    人前他就不叫“东晨哥”,以免无状。

    葛东晨扫了他首尾,眼神停在他腰间的苏家香包上,似笑非笑地起了身,身形拖出的影子几乎把顾小灯笼罩完毕。

    “没事,就是觉得最后一排别有风光。”葛东晨弯着眼睛看向苏明雅,“你说是吗,明雅?”

    苏明雅微微一笑:“不错,风光很好。”

    盛夏的大清晨,顾小灯莫名在此时感到一股寒意,茫然地搓搓胳膊,不明白这两位大少爷怎么脸上都挂着笑,实则好似在吵架。

    他正绞尽脑汁地思考,身后又传来关大少那一惯的愠怒语气:“风景再好不也是最后一排?东晨,走了,你又不是这里的!”

    顾小灯扭头去看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关云霁,被他死死狠狠地盯了一眼,这关大少爷又是一副眼下微青的熬夜德性,脾气越发不好了。

    于是他索性不跟关云霁打招呼了,免得触他霉头。

    关云霁停在他近处片刻,见无声又被无视,更加暴躁了,大踏步越过顾小灯,气冲冲地闪去了前门,差点把顾小灯撞个趔趄。

    苏明雅伸手扶了顾小灯一把,还轻拍他肩头和煦地叮嘱:“你左脚不便,上午且忍忍,下午再回竹院去。”

    顾小灯隐约感觉到苏明雅这是在当众给他撑腰,忙点头应了好。

    只是这声好刚落下,葛东晨身上气压骤低,也似关云霁那般,衣袂生风地走了。

    顾小灯一头雾水:“??”

    他挠挠头,不知道向来好脾气的东晨哥怎么生气了,想了想,只觉得是被关大鹅带坏的。

    莫名归莫名,顾小灯仍旧忍着疼听课,只是今天不如以往能专注心神,他总忍不住望向前排的苏明雅,最后提笔在自己的小本本上记录。

    “天铭十三年,六月初一,我宿竹院,攀附天上仙、世间画,因无耻、无能而得快乐、快意。”

    “公子苏明雅,如白月皎皎,如清风徐徐,与我同岁,与我云泥之别。”

    *

    顾小灯的脚废得超过半个月,苏明雅以竹院离学堂最近为由,在六月初四那天让顾小灯直接到竹院来住,以免因其他各种意外而加重伤势。

    顾小灯拒绝不到一刻钟,就被苏明雅的仆从背起来不由分说地带去竹院了。

    奉恩也不挽留,只在身后端端正正地说:“表公子,那奴等您脚伤康复后再去接您。”

    顾小灯打破脑袋也没想到他竟能“因祸得福”,竟然能因为各种奇妙事件催发出“与苏明雅同居”的绝妙好事。

    他不知道自己做梦会不会笑出声来,但他刚搬进竹院的初四那天,他在海月水母下小憩,而后在苏明雅悠悠的箫声中醒来,他觉得那现世不像现实,真像如梦似幻。

    他和苏明雅说上许许多多的话,大多数时候总是他在一旁话痨,苏明雅应答几句,从不敷衍,总是欣然轻笑。

    顾小灯起初问过许多次:“苏公子,我就这么占到你眼皮子底下的地方了,你真的不觉得我扰民、麻烦吗?”

    苏明雅总说不会:“小朋友不扰民,也没有给我带来麻烦,相反,给我带来了诸多趣味。”

    顾小灯每次听到他称呼自己“小朋友”时,心里都像被拨了心弦,苏明雅风轻云淡地一笑,他的心弦就噼里啪啦成爆竹,一根心弦咔咔响出大合奏的效果。

    顾小灯的脚渐好,边界也渐模糊,逐步靠近苏明雅,不止话痨属性一览无余,压抑许久的黏人属性也大爆发。

    六月十三这天傍晚,苏明雅在窗前作画,画的是残阳如血,竹林如涛,飞鸟衔蝉。

    顾小灯蹲守在他身边巴巴地看,不时搭把手地调个颜料,磨个砚台,眼里的光芒快要具现化,化成星子洒在画上添彩。

    苏明雅以往作画聚精会神,这次罕见地屡屡分心,画笔勾着画纸,剩一点颜色时便去点顾小灯的手背,顾小灯也不恼,画笔来时只淘气地翻翻手:“画手心里好还是手背好呢?”

    都好,都画上了。

    画作完时,苏明雅轻轻握了顾小灯的手来,挽起他袖口,从手背笔走龙蛇地画到手腕,一笔而已,一笔便勾勒出一枝落花。

    他垂眸专注地画完,顾小灯初见时送的落花他没接上,现在他便收到了。

    画完心神一松,他低头咳嗽,顾小灯赶忙挨近过来熟门熟路地顺着他的穴位,揉得太专注,等苏明雅停止咳嗽,拉过他的手来看时,那枝落花已经因顾小灯的毛手毛脚而化开了。

    但顾小灯还是捧着自己的手大夸特夸:“苏公子画得真好!以后你要是当画家,必定一画千金!”

    苏明雅笑笑:“我怎会去做画师,娱情而已,不值当真。”

    顾小灯由这话想到顾瑾玉,顾瑾玉是当真喜欢画画,但天赋不像苏明雅这般绝伦,加之顾家大抵将风雅之技归入玩物丧志,他便弃了。

    也不知道顾瑾玉此时出了禁闭室没有。

    正怔忡想着,苏明雅问他:“小灯,若是给你选择,你以后想做什么?”

    “卖货郎”这个词在顾小灯的脑子里一闪而过,他差点脱口而出,又怕自己俗气的志气逗笑苏明雅,便扭扭捏捏地说了第二个理想:“做个医师吧,不敢说救死,扶伤总还是可以的。”

    “医师……”苏明雅失笑,“我记事起最不喜欢见到的人便是医师。”

    顾小灯顿时感到抱歉,对病弱之人来说,见医师的时间怕是比见家里人还长,自己口无遮拦的,触到病美人的伤心记忆了,便讷讷道:“对不起,苏公子现在也不喜欢吗?”

    “现在么,尚可。”苏明雅微笑着闲话几句,“我五岁时,府上的医师断言我活不过七岁,待我七岁时,宫中的御医又断言我熬不过十岁。”

    顾小灯眉头直跳:“那都是庸医。”

    “今年我生辰时,家中又请来了据说医术十分高超的江湖神医,诊我脉象断言,我活不过十七岁。府上又请了所谓的高人,那位则是说我命数不短,甚至是有福之人。”苏明雅轻笑,“左右我都不信。”

    顾小灯情急之下握住了他的手掌:“信高人!你一定能好好的,平安又健康地过着最舒服开心的日子,想吹箫时就能尽情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苏明雅又轻咳起来,急得顾小灯团团转,他只是轻咳着抚过他发顶:“想做医师,你们家私塾可不教这个,你怎么做呢?”

    “现在无处学,以后没准就有处学了。”顾小灯贴贴苏明雅的掌心,“我会学得扎扎实实,带着真本事来疗愈苏公子。”

    苏明雅笑起来,总是难以焐热的手从顾小灯发顶抚到脸上,爱抚爱宠那般亲昵地摩挲:“你还不如先学瑾玉,怕是更早有成效。”

    “我有啊。”顾小灯笑起来,他左脸有个梨涡,右脸没有,此时梨涡孤零零地单边显现,苏明雅垂眸看着,觉得应该把那梨涡捂在掌心里,但还是像晾着画一样晾着了。

    顾小灯歪着脑袋贴着他的手,笑着闭上眼:“不想不学不知道,原来他就清清楚楚地在我脑子里,给我点时间,我能模仿得很细致的。”

    他酝酿了一会,笑意拉扯成皮笑肉不笑的微笑弧度,继而睁开眼睛,敛目凝神,神情又冷又倦,唇角似笑非笑,冷漠与蔑视呼之欲出,一瞬之间就把顾瑾玉那副标准表情抠到了自己脸上来。

    苏明雅没有想到他学得这般像,像得他被烫到手一样毫不犹豫地松开手。

    方才还可爱可怜的脸一下子变得可厌可憎起来。事实如此证明,不管多好看的脸,套上顾瑾玉的表情之后都会变得如此膈应,顾瑾玉的灵魂是不净的。

    “苏公子你看,我像吧?”顾小灯调整回自己的表情,笑着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他的举止动作我也能模仿出来,但那都是表面的,瑾玉的聪明和才能是我这辈子都难以望其项背的啦。”

    “……”

    学得很好,下次别学了。

    但苏明雅到底没说,而是带着难以言喻的莫名攀比轻问:“那你能模仿我么?”

    顾小灯张大嘴,显然是要笑着说个“能”字,但他自己愣是扭转过来,故作认真地摇头,改口道:“现在还不能,我还得多多看看苏公子,远着看,近着看,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时看日看月看年看,如此盯着看、瞪着看,也许哪天我才能模仿出来。”

    苏明雅被那反复的“看”字、以及顾小灯反复的看而心神一动。

    顾小灯是笨拙的,又是狡黠的,不可否认,他非常有趣,特别好玩。

    苏明雅低头,视线与他齐平,语气里带着自己未能察觉到的宠溺:“嗯,那你看个够。”

    顾小灯与他近距离地对视,眨眨眼看了他半晌,而后捧心作被射中状。

    *

    顾小灯系上花药香包后,果真再没有人欺负他,不止那等卑鄙的套头欺凌不再有,就连以往明面上总会流传的闲言碎语也没有了,尽管其他人看他的眼神一天比一天复杂,但他的确安全了。

    只是就如苏明雅答应庇护他时所说的,他来做他唯一的朋友,顾小灯便真的只有病美人一个朋友了。

    旁人暂且不提,葛东晨和关云霁也疏远他,前者不像以前那般殷勤热乎,更多的时候都是带着似笑非笑的薄怒神色看着他,关云霁则老样子,一脸欠了他八百万的臭脸模样。

    顾小灯始终不明白这两位在和他怄气什么。

    怎么了嘛,两个臭脸小哥。

    当日共饮青梅酒的情分哗啦啦的,好似不再涨潮的退潮。

    顾小灯百思不得其解,心里又感到惋惜,想到了他也不憋着,回来就和苏明雅巴拉巴拉地比手比脚。

    苏明雅听着只笑,伸手抚上他后颈,微凉的指尖轻轻点着他那消退些许的牙印:“无妨,他们不理你,不是有我么?今夜我陪你喝青梅酒。”

    顾小灯把脑袋摇成拨浪鼓:“哮症是不能喝酒的!”

    “小朋友能喝,小朋友想喝。”苏明雅轻轻按住他的脑袋,手动停止拨浪鼓,“我不饮,我陪着你即可。”

    “可是我会醉。”

    “我不会,正好照看你。”

    顾小灯原先没想喝酒,如此几句话下来,又是动容又是怜惜,他觉得苏明雅大抵是不能喝酒心有缺憾,便想见他醉倒的模样,于是答应了下来。

    是夜他与苏明雅的奇妙酒桌便搭起来了,他捧着杯盏一小口一小口地饮啜,苏明雅则是端着药盏喝水似地喝药,其奇妙程度,远超和葛关的共饮之夜。

    顾小灯越想越奇妙,和苏明雅碰杯盏,还没说话就自己把自己逗得直笑,将醉未醉,如梦如醉。

    醺醺然时,却有仆从在门外向苏明雅禀报:“公子,顾家四公子来拜访您。”

    顾小灯迷离的脑海中陡然一片清明,连日来跟着苏明雅熏陶出的涵养消失得无影无踪,也忘了还没有彻底痊愈的脚,只知道放下杯盏蹦起来,哒哒哒就往门外跑。

    今天是十六,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他来不及抬头看一眼,不知月圆缺,但知月光满。

    顾瑾玉站在庭中花藤架下,肩上铺满月华,眼睛幽幽的像点了鬼火。

    顾小灯跳下台阶,欣喜若狂地喊他:“森卿!”

    他跑不出直线,但他的心是直的。

    他横冲直撞似地蹦到顾瑾玉跟前去,下意识就想扑上去抱住这个出狱的好兄弟,谁知顾瑾玉后退一步,伸手摁住了他肩膀。

    “昂?”顾小灯气喘吁吁地抬头看他,大约是几分醉意迫使脑子不甚清醒,身体却是诚实领先,眼泪哗哗直流。

    顾瑾玉什么也没说,但顾小灯能感觉到他也在生气。

    他迟钝地反应过来,心想是嘞是嘞,顾瑾玉是会生气,毕竟他几次叮嘱他离苏明雅远一点,可是那是苏公子,他初见就心心念念的病美人,那么温柔清贵的病美人。

    顾小灯攥攥两个拳头,给自己打气,好兄弟不喜欢他的心上人,这很难办,但努努力总能好办的。

    他正要说话,顾瑾玉声音低哑地开口了:“顾小灯,祝弥说你跟了苏明雅,书院众人又说你是模仿我的学人精。你到底跟哪边的?”

    顾小灯迷茫住了:“啊?”

    他的脑子转不过来,纳闷地想自己也没在学堂里做出学顾瑾玉的模样啊,与此同时他那小脑袋瓜闪过很奇妙的一句话:兄弟如手足,老婆如衣服。

    顾瑾玉好像在问他是要缺胳膊断腿还是要赤露裸奔。

    咿,太奇妙了。

    顾瑾玉抓着他肩膀的手逐渐用力,末了低沉沉地说道:“我不管你了。”

    第27章

    “好好好,不管我,你管好自己顾好自己就很棒了。”

    顾小灯感觉到酒劲发作起来,他迷迷瞪瞪地笑着,宽宏地拍拍顾瑾玉抓着他肩膀的手,发自真心地顺着顾瑾玉的逻辑走,以为这样就能让好兄弟消消气。

    谁知好兄弟僵住了。

    “夜深了,小灯,你和瑾玉若是有长谈的心,不妨到屋里来。”

    身后传来苏明雅的声音,顾小灯晕乎地侧身,甜兮兮地喊了声苏公子,顾瑾玉又更僵硬了。

    他要拉着顾瑾玉的手上台阶去,牵着他的手晃晃悠悠,大着舌头嘘寒问暖:“森卿,你出关多久了哇?眼睛会不会看不清?你怎么不好好休息捏,要找我的话让花烬来啄我既够了,我过去看你就好,还是说你是来找苏公子啊……”

    还没走到玉阶下,顾瑾玉就抽出了手,一身外泄的低气压,什么也不说,沉默地负气转身走了。

    顾小灯茫然,转身歪歪扭扭地追他,顾瑾玉大步流星地直走,然后就在拐角处撞上了花藤架的支柱,发出咚的一声亮响,但他充做无事发生地转弯继续快步走。

    顾小灯的醉意涌上来,跟不上顾瑾玉的步伐,只得摸着脑袋看他离开。

    他不太清晰的脑袋瓜里浮现了一个猜测,顾瑾玉可能是刚出禁闭室不久就来找他了,眼睛只怕还没能从适应黑暗转向适应自然光,现在正是急需回去休息的时候。

    唉,他这好兄弟真是如履薄冰,一个大可怜。

    顾小灯嘀嘀咕咕地折回来,穿过花藤架,抬眼看到走下玉阶的苏明雅,心里又软了。

    啊,病美人苏公子真弱柳扶风,一个小可怜。

    小可怜比大可怜更惹人怜惜,他迷糊地跑到了苏明雅面前,黏糊地把脑袋抵在苏明雅身上,撒娇地蹭着,有些难过地哼唧:“苏公子……瑾玉他生我气,你说他要是不跟我当好兄弟了,我该怎么挽回好呢?”

    苏明雅闻言却只想笑,从没见过落荒而逃的顾瑾玉,此事实在将他取悦透了。

    他抬手轻抚顾小灯的脑袋,温柔地煽动他:“没关系的,他心气高,难挽回,但你还有我,我不会留你一个人的。”

    顾小灯又醉又困了,贴着苏明雅软乎乎地往下滑,脑海里像有一叶走马灯似的扁舟,回想起了义兄张等晴突遭变故离开他的那段时间,那时是顾瑾玉坐在他身边,安慰他道,义兄走了没关系,他还有他。

    此时此事,颇为相似。

    苏明雅抱住甜软的小呆子,心情的快意冲淡了萦绕唇齿间的良药苦味,身后的仆人上前来准备代他搀扶顾小灯,他甚至愿意屏退下人,亲自半抱半搀地把顾小灯带回客房。

    他把顾小灯放在床上,顾小灯的醉意涌到了八分,半梦半醒地抱住他的腰撒娇,枕到他臂弯里蜷缩成一块人型小饼,软得轻轻一捏就吐出糖汁。

    苏明雅心中的快意拐了个弯,按理应当推开这小醉鬼,把他交给下人擦洗,但他神使鬼差地在仆从上前来时喝止:“下去,关上门。”

    仆从闻言惊住,话说得不甚利索:“顾公子……身上不洁,只怕冲撞到您。”

    苏明雅瞟过去一眼,仆从撞上他的眼神,一时如临大敌,战战兢兢地迅速退下,小心掩上门,绝对闭口不言了。

    房间里安静下来,苏明雅满意地轻捏臂弯里的人,拇指抚去顾小灯脸上残余的泪痕,摩挲着他颊边梨涡的位置,指腹触到的笑靥细腻柔滑,悄无声息地勾人上瘾。

    他的指腹自然而然地游移到顾小灯的唇珠,忽然想起幼年时在家人怀中审阅新年的润泽珍珠,越有光泽的珍珠他越想碾碎,就像此刻,他摩挲着,也想欺碎。

    苏明雅轻笑起来,低下头贴近顾小灯,目不转睛地看了会他,最后只是在他的梨涡处轻轻一吻。

    这个小尤物是不洁,他被人咬过脖颈,大约也被人亲过,只要不是被顾瑾玉吻过,苏明雅便不在意。

    *

    顾小灯醒来后发现左脚又肿了,全赖他醉酒时没轻没重地追着顾瑾玉乱蹦。但这不是最重要的,他一脑门官司地想去找顾瑾玉,赶紧先跑去找祝弥探探口风了。

    祝弥情绪稳定非凡,淡定得不行:“四公子从外州回来时带了点伤,关紧闭时虚弱了些,这几日休养去了,您怕是暂时见不上他。”

    “哦……他这么凄惨啊。”顾小灯愁眉苦脸,“他都这么不好过了,还因为我生气,我还是给他添麻烦了。”

    祝弥摇头:“依我浅陋之见,表公子现在就很好,您过好自己的书院生活即可,四公子的阵地不在这里,您不用理会他的反应,他迟早会想通的。”

    顾小灯只得挠挠头:“希望他早点跟我和好……实在不行,也别拆散我跟花烬的人禽情啊。”

    他还得靠着顾瑾玉的勤劳宝贝大鸟传递家书呢。

    祝弥知道他的言下之意,一时缄默。

    顾小灯还有其他想问的:“对了,书院里有人传我是模仿瑾玉的学人精,我自己都没听到,怎么到瑾玉口中,好像人人都在这么说?”

    祝弥反问:“那您有学四公子吗?”

    顾小灯实诚地点点头:“有啊,但都是私下的,学他一点表面,学不了好处。”

    “那便是了。”祝弥意有所指。

    “是什么?是我倒霉吗?”顾小灯摸摸后颈,“你说我要是真学他学到才高八斗,那也算叫得精辟,但我这程度连东施效颦都算不上嘛,还学人精,怎么就精了。”

    祝弥:“……您眼光独到,心态真好。”

    顾小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挥挥手回去,照常文课一节不落,武课便钻回竹院黏着苏明雅。苏明雅为了让他开心些,特地从苏家调来一批医书孤本,手一挥全送了他,鼓励他在顾家的掌控之外勤勉自学,惊得顾小灯的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全给我?真的全给我?”

    “想要什么都给你。”苏明雅越来越纵他,“我希望小朋友开心些,不必因为瑾玉而郁郁寡欢。”

    顾小灯格外动容,一个猛子握住他的手,哇哇地夸张讴歌:“苏大善人!苏大仙子!你是下凡来普渡我这个泥巴小人的吧?你做我的朋友,还做我的宝藏,你帮了我这么多,我要怎么回报你才好!”

    苏明雅看了看他的梨涡,轻轻一笑:“陪我即可。”

    这要求根本就是顾小灯求之不得的,他愈发收不住黏人劲,一到竹院就黏着苏明雅不走,等到左脚完全康复,理应离开竹院回他自己的屋舍时,他都万分不舍。

    就在此时,七月初秋起凉风,苏明雅病倒了。

    每逢换季之初,苏明雅都容易感风寒,病都病出一箩筐经验了。苏家那头原本要提前接他回去住一阵,被苏明雅回绝了,他只觉回家无趣,早早预备好在竹院闭居。

    毕竟苏家没有一个黏人的小尤物陪着,远远比不上竹院舒心。

    顾小灯压根没有被感染风寒的担心,他这体质就不易生病,愈发黏在苏明雅身边照料,照拂人是他小时候常做的,现在照顾起苏明雅来,只觉又是亲切,又是怜惜。

    苏明雅比他高,却因连日发烧和哮症虚弱,几次倒在他怀里烧得浑身灼热,半阖着无神的湿润眼睛,不住地轻喘,不住地颤抖。

    顾小灯的小心肝几乎一天被戳中八百回。

    七月初七盛节时,苏明雅病到了小尾巴,倦懒地不想出门,索性对外称仍在重度风寒中,推却了一众长洛交际。苏家人没有不顺着他的,竹院愈发清静如世外桃源。

    晌午时,苏明雅倚在窗前,左手握着装了冰块的冰炉降降身上的低烧,右手轻抚黏在身旁的顾小灯,声音因连日咳嗽而微哑,反倒显得别样的温柔:“小灯,今天是盛节,你不必陪着我枯坐,可以出去和其他人走动的。”

    顾小灯虎了小脸,认真道:“病中人最需要陪伴了,我怎么能丢下你呢?我不!”

    苏明雅便轻轻柔柔地笑,垂着睫毛倦倦地坐着,顾小灯觉得他这样子可怜又好看,又使劲瞧。

    苏明雅无奈:“你又在看我。”

    顾小灯点头:“是啊,看苏公子好看嘛,冰炉冻不冻啊?”

    苏明雅的目光逡巡在他脸上:“你含一块……就知道了。”

    “含?”

    “嗯。”

    苏明雅拨转冰炉,微红的指尖从中捻出一块圆润的冰球,顾小灯以为他要把冰塞到自己口中,啊的一声就张开了嘴巴,凑过去叼小冰球。

    谁知苏明雅却把冰球含进了自己口中。

    顾小灯急了:“哎呀,你还发着烧的,不能随意含冰块,怕伤脾胃的……”

    苏明雅忽然揽过他,低头贴了过来。

    顾小灯浑身僵住,感官全集中到唇齿之间,苏明雅呼吸间的热气,舌尖卷来的冰,全渡到了他口中。

    渡完,苏明雅松开他,不知道是生病的缘故还是情绪,耳垂头一次红了。

    “是挺冻的……”顾小灯懵懵地卷了卷那冰块,等它融化太慢,索性一口吞咽了。

    他冰得一激灵,斯哈斯哈着凑到苏明雅跟前去,灼灼又嘿嘿地看他:“苏公子亲我了。”

    苏明雅安静着不吭声,顾小灯不住往他跟前凑,哼哼唧唧:“堂堂的苏大少爷要赖账吗?”

    他缠了许久,苏明雅轻笑着垂眸看他:“你先缠着我的。”

    “是啊,我先死缠烂打嘛,但苏公子一直纵容着我的。”顾小灯用鼻尖蹭蹭他喉结,直言不讳地问道:“苏公子喜欢我吗?”

    苏明雅眼皮一跳,一时哑然。

    喜欢二字非常私密,私密到近乎粗俗野蛮的程度,他一听便感觉自己被拽进了田垄中。

    顾小灯锲而不舍地问他,他看着顾小灯那双生气勃勃的眼睛,半晌心想,他并不喜欢他,本就不可能喜欢他。

    但他的确想玩他,想要不太当真,轻浮浪荡地玩一玩他。

    反正他这副十八等身体不知有几个明日,今日想游戏了,就在今日亵玩。

    苏明雅轻轻点了头。

    顾小灯先是呆住,继而满脸通红,半晌才蚊蝇似地说话。

    苏明雅没听清:“什么?”

    “我说……”顾小灯鼓足勇气,宣告似的大声嚷嚷:“我想再亲亲你!”

    苏明雅:“……”

    他忍俊不禁:“好。”

    顾小灯便一寸寸地靠近过来,抬头迅猛地亲了他脸颊一口。

    苏明雅的心跳声响到耳畔去,他压住上扬的唇角,温和地指指自己的嘴唇:“这儿呢。”

    顾小灯呆呆地看了他半晌:“我、我可以吗?这、这可是你说的,我我我来了。”

    他故作大发兽性地搓搓手,小心翼翼地又贴过来,仰头亲了上去,说是亲,其实就是贴贴。

    苏明雅任由他以唇珠摩挲,待他羞赧地将要离去时,这才伸手环过他腰背,揽入怀中,低头压住他,滚烫的舌卷入,顾小灯呆头呆脑,牙关为他打开,一个纯洁的亲亲便被苏明雅青涩地主导成痴缠的拥吻。

    吻罢,顾小灯小螃蟹似地扎进他怀里,举起两根食指比划,像挥舞两个小钳子一样:“……一周年。”

    苏明雅慢慢收紧怀抱,声音低哑:“什么?”

    “去年今天,我第一天进顾家,在路上遇到你了。”怀里的小东西认认真真地描述,“我原本该低着头的,但我好奇地瞧了你一眼,然后我就一直盯着你看……”

    顾小灯仔仔细细地展示他的一见钟情,一字一字朴实无华,苏明雅却莫名觉得淫透了,把他揪出怀里,低头堵住那张让人方寸大乱的啰嗦嘴巴。

    他不住告诫自己不过是在玩,只是不知怎的,越亲越无休无止,越抱越不舍松手,竟像是被这场游戏拉进了一场长长的美梦里。

    *

    七月七之后,很快便来到八月初三,到了二小姐顾如慧的生辰,八月初四是顾平瀚的生辰,但今年他去了外州没能回来,生辰宴便只剩顾如慧这个主角。

    今年因为苏明雅,这次的二姐生辰宴,顾小灯能参加了。

    他先是和奉恩问一声,得到的是预料之中的婉拒,到了苏明雅面前话唠时,一百句话里夹杂了这么一句,苏明雅便听进去了。

    结果八月初二那天晚上,苏明雅扣着他五指把玩,冷不丁道:“小朋友,明天带你去顾二姐的生辰宴上,你想去看看么?”

    顾小灯顿时惊呆了:“啊?想啊,可我真的能去吗?这这,王爷和王妃好像都不乐意我去丢人现眼,你怎么做到的啊?”

    苏明雅微冷的手从他发顶轻抚到侧脸,带着难以言喻的缱绻、奖励意味:“想做就能做到。”

    顾小灯眼睛滚圆,只得给他竖个大拇指:“这就是权势的力量吗?”

    苏明雅笑起来,拇指摩挲顾小灯侧脸,食指和中指拨着顾小灯的耳垂:“小朋友不要理这个。你晚上到竹院来,明早和我一同去,去之前摘下一副耳珠,两副太惹眼。不过顾二姐的生辰宴怕是没有你想象中的好玩,你要么去坐小孩那桌,要么让下人给你简单易容,如此你便能跟在我身后。小灯是想去小孩那桌,还是更想跟着我?”

    顾小灯原本想说去小孩那桌,他自进了顾家,就再没见到天真无邪的人类幼崽。

    但还没说出来,苏明雅就轻笑道:“不过,我说的世家小孩,他们大多是身体小孩,心志可就不是了。”

    咿!顾小灯打了个寒颤,顿时杜绝了小孩那桌的提议:“好吧,那我跟着你好了,就去看个热闹,你要是早退,一并带我走就好啦。”

    “乖。”苏明雅低头慢慢地亲他。

    翌日,顾小灯兴冲冲地一大早起来,懒腰都伸得格外有劲。

    这次去瞧亲姊的生辰宴,他就当是圆了去年的遗憾。

    苏明雅的仆从手巧地给他易容,一番折腾完毕,顾小灯去照镜子,迭声叫着“好好好”。

    镜子里的他五官都被巧妙地改动了,最好的是肤色半黑,顾小灯已经很久没见到被晒成健康小麦色的自己了,现在他反倒觉得易过容后的这个“假自己”才是“真自己”。

    苏明雅换好衣冠来看他,看了一眼便忍不住笑,招他到身边来捏了一通脸,轻抚着他的耳珠,故作讶然地吓他:“不掉色,这易容要是洗不掉怎么办?”

    顾小灯狂喜:“还有这等好事!?”

    苏明雅:“……”

    他总是理解不了顾小灯的神奇脑回路,虽然他本就不需要理解。

    顾小灯假装成他的小书童,顶着易容自在得想飞起来,走在路上时总忍不住笑,苏明雅回过几次头,每次都见他眉飞色舞,既感无奈,又觉欣然。

    顾如慧的生辰宴将从晌午持续到入夜,期间都是长洛高门中老老少少的交际,确实不好玩,没有半分庆生的喜庆,空有客套作态的交际。

    顾小灯没有见到顾家人,顾琰和安若仪大抵是在别处,他跟着苏明雅转悠了两处厅堂,就听到了几十个年轻人来和苏明雅搭话,相当枯燥乏味,愣是浇灭了顾小灯的精神抖擞。

    他想到五月十五,顾瑾玉的生辰——也即他的生辰,也许也是这样过的。

    很快到了晌午,来赴宴的客人都有安排好的位置,苏明雅在一桌不到八个人的席面,同桌的都是老熟人了。

    顾小灯作为书童自然只能退在不远处站着,但这不妨碍他悄悄观察众人,竖起耳朵听东听西。

    其间有些人仿佛许久不见,恍若隔世一样。

    他看到换下学子白衣穿上繁复华服的葛东晨、关云霁和一个玄衣大少年坐在一块,关云霁指间正飞速转着一束闪闪的银光,等他指尖停下来,顾小灯才愕然发现那银光居然是一柄细细的蝶翼刀。

    顾小灯不知道那刀是不是没开刃,他希望没开,不然关云霁方才那么玩,他担心他一不留神就把指头削掉了。

    谁知关云霁转完,便用那蝶翼刀挑起桌上一串晶莹的葡萄,取来呈给身旁的大少年。

    那刀是开过刃,且颇锋利的。

    顾小灯小小地吸了口气,心惊肉跳,十指莫名感觉到幻痛,对关云霁那耍刀功夫又佩服又担心。

    很快他又纳闷起来,坐关云霁身边的人是个什么身份,才能让平日眼高于顶的关大少爷低眉顺眼地陪话,还耍小刀表演。

    葛东晨也在,那大少年拨转着酒杯也和他说话:“小晨,恩师近来可好?哪天他若得空,不妨再指点指点我的剑术。”

    葛东晨笑笑,主动斟酒一敬,吊儿郎当的分寸拿捏得恰好:“东晨多谢殿下关心,您知道的,我父亲成天扎在三大军营里,忙得连我这个亲生儿子都放着散养,纵然是我也不知道他好不好,忙不忙,长洛要是列举个不孝子的野榜,头一个怕就是我了。”

    笑声传来,顾小灯瞳孔一缩,心中顿时燃起一股有名火。

    他知道那大少年是谁了。

    二殿下,关贵妃所出的二皇子,差一点就和顾如慧缔结婚约的高鸣乾。

    顾小灯和他唯一有的关联,便是因为这个高家皇嗣,去年今天,他的义兄张等晴一夜之间被赶出了顾家,送到近千里之外的地方参军。

    顾小灯的十指都蜷了起来。

    这时本场生辰宴的主人顾如慧来了,她穿着一身光明砂色的罗裙,颜色是极明艳的,气质是极清冷的,正因反差才格外有特殊韵味。

    那二皇子高鸣乾见她来便主动起身走去,因个子高,便低头笑着和她说话。

    顾小灯正恼火不已,抬眼望过去时,却突兀地和新到场的人对上视线。

    顾瑾玉仍是穿着朱墨色的暗纹华衣,头发长一些了,身边有一个穿男式玄色武服的少女,看起来也不过十几岁,俊眉修目,身上自有一股贵气。

    顾瑾玉幽深的眼神穿过浮华,一瞬击过来,顾小灯像遭雷电劈了一记似的,疑心自己的易容被他一眼看穿了,但是不该啊?苏家人的易容水平厉害得很,一路过来他见到好些书院的熟人,就没人发现他的。

    经由顾瑾玉的打岔,顾小灯心里的波澜平复了不少,暗自气呼呼,但竖直耳朵,好奇地听着那一桌人的八卦。

    没听多久,他就捋清那一桌人的亲疏远近,顾如慧和高鸣乾不必再提,顾瑾玉身边的少女是当今三皇女,出宫来凑热闹的。

    顾瑾玉是皇太女伴读,同时受三皇女喜欢;关云霁是二皇子的表弟;苏明雅的贵妃长姐在宫中有一女儿,是以苏明雅是四皇女的小舅子;葛东晨倒是和皇室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他亲爹曾是三位皇嗣的剑术老师。

    一句话总结,除了病美人手无缚鸡之力,其他的通通不是省油的灯。

    顾小灯听得出来,他的病美人公子在席面上遭孤立了,除了顾二姐关切过首尾以尽地主之谊、三皇女热切问过几句之外,其他的四人都不搭理苏明雅。

    好在苏明雅本就不用受气,客气祝贺过顾如慧,用几口午膳之后便以病为借口走了。

    顾小灯自然跟着离开,转身时还觉得后背上有一道阴郁目光,他直觉是顾瑾玉的视线。

    待离开了宴会,苏明雅招他到身边来:“小饭桶饿不饿?”

    顾小灯被他唤笑了:“公子不要信口雌黄,我怎么变饭桶了?”

    苏明雅抚过他梨涡:“方才在桌面上,我都听见你肚子唱歌的声音了。”

    顾小灯自己都没察觉到,茫然地戳戳自己的扁肚肚:“真的啊?”

    苏明雅笑了起来,牵过他的手轻咳着回竹院去:“不光听见你的肚子唱空城计,我还感觉到你不开心,怎么,是对顾二姐的生辰宴感到失望么?”

    顾小灯顿了顿,哼了一声,只说一件:“我是觉得除了两个温柔姑娘家,其他四个好像合起来孤立你,我们苏公子受气,我也跟着闹挺。”

    “二皇子不提……”苏明雅扣住顾小灯五指闷笑,“其他三个,时至今日,你仍不知道他们为何对我态度急转直下吗?”

    顾小灯有些呆:“我不知道啊?瑾玉可能还说得过去,另外两位大少爷我真的纳闷……而且我感觉得到!苏公子你好像对被他们孤立这事挺开心的,我不明白。”

    苏明雅吊了他胃口,却又不给他解答,顾小灯又奈他没办法,只好回到竹院洗去易容后化不解为食欲,咔咔一顿炫饭。

    苏明雅心情不错,中途亲自温了半壶酒,他不能喝,顾小灯不会拒绝他,到底还是闷了一杯。一杯破禁之后便是又一杯,顾小灯本来就是个憋不住气的,不一会儿就握紧拳头乓乓乓地捶桌了。

    “我哥!”顾小灯呜呜嗷嗷,“我等晴哥!去年此时,离开我了!啊啊啊气煞我!”

    他撸起酒壶一口闷了。

    苏明雅本就是看他一肚子不悦的河豚样,才喂他两杯酒倒苦水,没想到平日里总能傻乐的顾小灯莫名爆发,待他夺下酒壶,顾小灯已经闷完了,摇头晃脑地噙着眼泪,小孩似地直呼“晴天哥”。

    “哭成这模样……”苏明雅挥退下人,把他揽过来哄,哄不到几句便低头亲,自知趁火打劫也不过如此了,偏生就是忍不住,见顾小灯哭愈发想往深处亲去。

    正吻得舒心之时,下人在外面禀报顾瑾玉过来了,声称是顾家家宴叫上了“顾山卿”,特意来带顾小灯走。

    这借口挑不出刺。

    苏明雅也不去挑,只低头往顾小灯耳边轻笑:“你那位好兄弟来抢你了,让他等会好不好?”

    顾小灯对药绝缘,对酒不行,迷迷糊糊地贴着他,只不时哽咽着嘀咕他哥。

    *

    顾瑾玉等了一刻钟,才步入竹院去接人,一进堂屋,便见刺眼的一幕。

    顾小灯红着眼睛睡着了,抱着冬被似的扒拉在苏明雅臂弯里。

    “抱歉,山卿今天心情郁郁,贪杯之后醉下了。”苏明雅作势扒开他,顾小灯睡得迷瞪,梦里把他当成了义兄,哪里肯松手,黏糊糊地只顾抓紧人。

    顾瑾玉扬起礼貌的微笑:“无妨,我先带他回西昌园。”

    他上前来拎住顾小灯后颈,轻易又轻飘地把顾小灯“剥”下来,顾小灯一到他怀中又把他当做了义兄,一点也不挑地黏上了顾瑾玉。

    顾瑾玉直截了当地把顾小灯打横抱起来,苏明雅只觉像是看到一匹大狼狗叼起一只小狗。

    顾瑾玉轻松得就像抱一个小孩,低头看了眼贴在心口的顾小灯,随即抬眼朝苏明雅礼貌轻笑:“苏四,多谢你照顾我们家山卿,我带他回去了。”

    苏明雅也扬起惯性的轻笑:“顾四,你我两家何等情分,何必客气。”

    两人寒暄客气罢,顾瑾玉抱着人转身,一转身,两人脸上的笑意都消失干净,冷意喷薄。

    顾瑾玉阴森森地抱着顾小灯出了竹院,刚迈出门槛,顾小灯便醺醺然地打起了小小的呼噜,咂吧咂吧嘴,顾瑾玉的阴郁便被咂走了。

    一路沉默,顾瑾玉带他回东林苑的院落,他不时低头注视显然哭过的顾小灯,走到半路时就连花烬也从半空中飞下来,停在他肩膀上,一人一鹰一起看他。

    顾瑾玉慢慢走着,慢慢注视着,也慢慢掂量着。

    反复掂量。

    先前他想当顾小灯最信赖、最倚仗的人,以便将来能最好地利用他,这一点算是做到了。但他没想到顾小灯的感情丰富得没有人能参考,他在依赖之上,还有一味要命的“喜欢”。

    顾瑾玉不知道“喜欢”为何物,至少在顾小灯出现之前体悟不到。

    他感情淡漠得像根木桩,顾家把他从外到内规训得妥帖,他没有什么惧怕之物,也没有什么中意之物,像顾平瀚、像顾琰。

    说得动听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然而剖开自己的心魂说句实话,不过就是麻木了。

    天晓得他在得知自己不是顾家第四子时有多混乱,各种感情岩浆爆发似的冲出地表,把他冲刷得只想求个解脱。

    那时他想,顾小灯这个真公子为什么不早点来。他想把永远读不完的书卷、练不完的武术、关不完的黑暗、忍不完的龌龊、做不完的梦魇、塞不完的父辈意志通通还给真公子。

    他这个假公子理应回到江湖去,回到一穷二白也好、一无所有也罢的泥土里。

    然而顾小灯认亲认得这么晚,晚得令人绝望,顾瑾玉成了板上钉钉的“顾瑾玉”。

    顾瑾玉头一次那么恨自己的努力,倘若他不是日以继夜地努力修习,那么他不会那么快获得参选皇嗣伴读的资格,那么他也许就能以深宅大院里的假公子身份等到真公子的回归,那么他此刻也许已经回到江湖去了。

    他为了尽快逃出顾家而拼命努力,在初步把半只脚迈出顾家、半只脚踏进皇宫,进退都不得出的时候,顾小灯来了。

    他是那么地怨恨迟到了的顾小灯。

    更怨恨的是,顾小灯居然能真心不怨恨他。

    在顾小灯眼里,荣华富贵如残羹,权势地位如剩饭,幸福与自由、被爱与去爱才是他的主食。

    顾瑾玉当真是要恨疯了这样单纯的顾小灯。

    他想象不到顾小灯的过往得是多么的健康自由,才能把他养得这样旷达快乐。

    顾瑾玉恨得想把他拽下来,让他从明媚的阳光中滚出来,掉进这个巨大的世家天坑。

    直到他第一次离开长洛,远赴外州,去到了假想中的养育了顾小灯的自由江湖。他知道江湖也凶险了——不管庙堂与江湖,人世都是凶险的。

    顾平瀚若是不搞砸自己的秋考,那他现在本该留在长洛述职,先进翰林院,做两年学士,斟酌着定下一门好亲事,就像安震文那样,而后步步向上,花个十年八载,抓住机会位极人臣。

    如此二三十年,大梦一生,梦里不知是否能算夙愿以偿。

    顾瑾玉原本也走这样的路。

    知道自己有另一重身份后,他试着逃了一逃,在策马奔逃失败之时、在被追兵追上削去一半发冠时,大梦一般想到了天降的奇奇怪怪的顾小灯。

    顾小灯连适应束缚都带着一股热烈的明媚。这里有无数见不得光的人憎恶、嫌弃他的单纯快乐,无数人就是想看他堕入麻木,和人世同化,也变得恶毒阴暗。

    但直到现在,顾小灯仍旧明快轻盈。

    顾瑾玉不再恨顾小灯。他只是在尚未爱上顾小灯的时候就已经把他当成了理想。

    理想高洁,欲望赤裸。

    他就这么注视着他,从天铭十二年注视到天铭十七年。

    从迷茫的高洁一步步到清晰的赤裸。

    第二卷 天铭十七年

    第28章

    天铭十七年,初春正月二十三,春雨声萧萧,堂屋东窗下,坐着个用功到抓狂的漂亮精神小伙。

    他翻看着医书,嘴里振振有词地念着各种药物药性,背得烦躁时就会忍不住抓一下后脑勺,如此背过三四页,抓了五六回,把自己的发髻都抓凌乱了。

    他正背得专注,身后传来了轻唤:“表公子。”

    “昂!”

    十七岁的顾小灯转头看去,发髻歪斜,鬓发散乱,眼神明亮润泽,没有衣物遮挡的脸、颈、手都清透白亮得发光,凌乱时是凌乱美,正经时是正经美,正是青春逼人的年纪,扯断的缠在指间的头发都洋溢着光泽。

    “叫我干嘛,有什么好吃的吗?”顾小灯看到奉恩手里拎着个食盒,眼睛就亮了。

    “竹院那边送来的。”奉恩把食盒拿到餐桌上放着,刚掀开半个盖,顾小灯就弃书投食,一溜烟跑过来瞧是什么好吃的了。

    奉恩刚要报出点心的名字,就听到顾小灯乐呵呵的笑声:“胖乎乎的,一看就好吃。”

    他开心地拿起里头的银签叉了一块吃,甜点都塞进嘴巴里了才反应过来,鼓着半边脸颊诧异道:“等等,竹院那边的?苏公子来了?”

    奉恩看着他,一时有些无奈。

    这都几年了,顾小灯还是不时忘记整顿仪表、端正仪态,总是不时把自己弄得像现在这样傻里傻气。

    勿怪旁人总偷偷嗤笑他俗气愚钝,便是承认他容貌好,也要掷地有声地说一句俗艳。

    这几年,在各种锻体和调教下,他一厘一寸都没长歪,好看得一年比一年刺眼。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心性依旧跳脱,有时虎,有时糙,有时上房揭瓦,有时上蹿下跳,时时龇着一口好牙穷开心,显摆他那甜兮兮的梨涡,实在不像个贵公子……虽然身份也确实不是,但连个架子都不撑撑,实在是有些跌份。

    奉恩这几年里无数次替他捏把汗,总怕竹院那位苏大少爷嫌他无礼无状,哪天腻了就不要他,把他丢给葛家的或是关家的,那不得被欺狠弄透。

    幸亏苏家公子好耐心。

    也幸亏顾小灯好相貌。

    奉恩带着笑叹口气,说不上是欣慰还是庆幸:“是,苏公子晌午时到了,在这边住三天,而后再回苏家去。”

    “哦!”

    顾小灯点头,继续带着垂涎的快乐神情吃点心。

    不一会儿他就把精致但是没多少的点心干完了,拍拍手转身继续去读医书了。

    奉恩的笑意顿时变成了苦笑,只得收好食盒,走去劝劝他:“表公子,您和苏公子也有时间没见了,现下不去竹院看看么?”

    “不用了。”顾小灯笑着翻书,“苏公子一定很忙,新年和元宵才过了没多久,再过一阵子又是他生辰,他们苏家要交际的人多,现在到顾家来大概也是为了走走关系吧,我也很忙的,就不去打扰他了。”

    奉恩一时没能懂他是发自真心地替苏明雅着想,还是年关那会和苏明雅闹的脾气还没消下去。

    一想到这一茬,奉恩又想叹气。

    这几年里他旁观着,横看竖看,知道顾小灯能继续这般肆意轻快,和苏明雅明里暗里的纵容呈直接关系。说句扎心的,若非凭着这位宰相府公子的各种青睐,顾小灯怕是连顾家的各种家宴都没法参与,反而要频繁进禁闭室。

    同代之中,也只有苏明雅有条件能这么宽宏和慷慨地待他。大抵正是因为明里暗里的宠溺,顾小灯还能“蹬鼻子上脸”地发脾气。

    去年年关那阵子,顾小灯听到一些有关他自己的不好谣言,气得他赶在书院放年节前,在学子院里挨屋挨户地敲门,按照顺序一个个追问。苏明雅也得知了这事,让仆人带他去竹院消消气,顾小灯倒也没向苏明雅“告状”,只说了一个让他不痛快的事,不知是谁在私底下喊他是“苏山卿”。

    顾小灯炸着毛,苏明雅顺顺他,应道无伤大雅无甚不妥,结果顾小灯的毛更炸了,鼓成个河豚样跑回来。

    直到现在,快一个月了,两人都没再见面。

    按着奉恩的观察,竹院多久不搭理顾小灯都属正常,但顾小灯这个黏人精、怕孤独怪能这么久不提苏明雅一个字,实属是不太正常。过去几年里他鲜少能忍住这么久,他喜欢亲近人,尤其喜欢亲近苏明雅,谁都看得出来。

    眼下他已经闭关埋头苦读了一个月,不是读书便是出去练武,没有黏糊人,算是有些离谱了。

    顾小灯吃完人家的点心也没给表示,自顾自继续在那抓着头发背书,奉恩只得收拾了食盒,准备出门替他走一趟竹院,谁知一出来发现苏家的下人还没走,顿时惊讶且尴尬。

    八成是在等着给顾小灯持伞,带他去竹院。

    那仆人见只有奉恩出来,脸上也不大好看,却也没办法,只得接过空食盒回去。

    奉恩回屋时,奉欢也在外堂跟着瞅,一脸担心的模样,跑来小声问他:“哥,苏少爷会不会生公子的气啊?”

    奉恩无奈:“气就气了,那也没办法。”

    奉欢伸长脖子看了眼抑扬顿挫地背书的顾小灯:“要不我去和公子说说?”

    奉恩揉他脑袋:“表公子犟种一个,你能跟他说些什么呢?今晚你做些难吃的晚膳,没准更管用。”

    奉欢照办了,结果吃晚饭时,顾小灯也只是纳闷地看了他一眼,问他今天是不是生气或生病了,得到没有的答复后继续哐哐干饭,把自己的分量吃得一干二净。

    出了竹院,他在顾家能吃的东西、分量都有规定,若是对物质生活有由奢入俭难的要求,他便理应多黏在竹院那边,苏明雅基本什么都纵着他。

    但显而易见的,他没什么挑剔的,很好养活,依旧不挑不作……现在是少作了。

    顾小灯炫完饭便出去走动一会,奉恩和奉欢期待地看着他出门去,但一炷香后就见他伸着懒腰回来,懒懒散散,打个哈欠后眼睛潮湿了些,眼神顿时变得多情,春雨似地飘回了屋里。

    奉欢正柔软地想自家公子真漂亮宛转,就听见里屋传来啊哒一声:“加油!再背两页啊啊啊!”

    顾小灯给他的感觉一下子从狐狸精变成了小土狗。

    奉恩和奉欢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生无可恋。

    原想着今夜就这么平静无奈地过去了,谁知道待夜色变深,屋外春雨变细弱、顾小灯的背书声也变小的时候,屋门被轻敲,进来了一个靴面微湿的苏大少爷。

    这是苏明雅第一次亲自到顾小灯这边来。

    奉恩和奉欢齐齐空白了几瞬,脑子里不约而同地猜想,苏大少爷该不会是特意为了见顾小灯才抽空跑回顾家住三天的吧?毕竟这时候苏家确实忙碌。回神来时两人忙去里屋叫人,结果看到顾小灯趴在医书上呼呼大睡了。

    奉恩、奉欢:“……”

    正想着把自家的小土狗公子拍醒,身后便传来轻轻的一声“嘘”。

    苏明雅迈进里屋来,春夜寒意料峭,斗篷的衣角划过空气,发出细微的似裂帛声,他便放慢了脚步。

    奉恩和奉欢退出里屋,低着头瞟了一眼又一眼,只见苏明雅解下身上的斗篷,苏家的下人用双手接过,而后也退了出来。

    里屋的门缓缓地掩上,最后只见谪仙似的苏大少爷长身鹤立,指尖勾着小小一个酒壶,静静垂立在东窗前。

    犹如一场停了又下的夜雨。

    *

    顾小灯一旦睡着了便睡得又香又沉,白天背了很多拗口难记的知识,脑子一累睡得愈沉,但不知怎的,今晚他做了个稀奇古怪的梦。

    梦里他觉得冷,还觉得醉,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只被串起来的醉兔,有只银白的模糊恶狼对着他一顿啃。

    他生怕自己被连皮带骨地吃没了,甩着耳朵、蹬着两腿想跑,但是尾巴被抓住了,那么短一截尾巴竟然被抓得牢牢的。顾小灯迷迷糊糊地大惊,心想这狼怎么回事,爪子这么好使?

    那好使的爪子又摁在他后脊骨上,狼来叼着他颈子,兔子顾小灯被啃得头晕目眩,只得跟狼讲道理,叫狼跟他一样吃草去,减少些杀孽,多积些功德。

    但是狼说不要功德,就要吃兔子。

    兔子顾小灯更惊了,狼会说话!

    狼用爪子把他翻过来,答道,你这兔子不也说得正欢么,大家都是成了精的,装什么愚笨无知呢。

    兔子顾小灯又要讲道理,成精了可就是人了,可不能茹毛饮血,使不得,使不得啊。

    狼不听他的了,用爪子把他按着,伸出獠牙,一遍又一遍地啃他,浅浅深深地吃。

    第二天清晨,顾小灯晕头转向地醒来,头重脚轻地望着天花板纳闷,不知道自己怎么又做怪梦。

    最怪的是梦里的狼吃他就算了,吃到中途还用爪子刮他肚子,莫名其妙地威胁他产一窝兔崽,产了就放了他。

    但他是公兔子啊!

    顾小灯满脑子问号地爬起来,疑心这是个变种的荒诞春梦,实诚地扒拉开裤子瞅瞅,并不是,并没有。他只得拍拍脑壳爬起来,一起就打喷嚏、流鼻涕,一摸额头有些烫,显然是感了风寒。

    他套了衣服,吸吸鼻子,问来伺候的奉恩:“奉恩,我得风寒了,我昨晚是不是趴书桌上睡着了,被雨淋了啊?”

    奉恩只能说一半,这一半还是他推测的:“是的……您应该是穿得单薄,受了冷风和潮雨。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发现您睡着的。”

    这样你就能好好地和生气的苏大少爷说话,而不是被喂酒和被摁在东窗上了。

    顾小灯下床来踢踏腿脚,擦擦鼻子摆摆手:“没事,正好我窝屋里几天了,今天应该出去活动活动身体,发发汗就好了。”

    他压根不把怪诞梦和小风寒当一回事,吃完饭直接原地舞起了一套五禽戏,后颈和后背似乎被蚊虫咬了,麻麻痒痒的,他也没想着得去脱衣照镜看后背,挥手叮嘱奉欢在窗台那驱驱虫,便毫无阴霾地出门去了。

    奉恩和奉欢被命令不许告知昨晚苏明雅来过的事,只得祈祷顾小灯自己能开窍,待会最好活动到竹院去,顺顺那位罕见地生了气的苏少爷,以免后头又遭什么“教训”。

    顾小灯对此一无所知,单纯带着书童直奔武场。连日春雨不放晴,跑马是不得行了,好在广泽书院三年前扩盖了一座室内的练武场,他想赶在风寒严重前大发一通热汗,也免去生病的麻烦。

    今年的书院二月才开课,有些学子去年秋考得了功名便不再来,也有新的学子即将入驻,男学堂这头总人数仍旧是二十五,女堂那边则多了,翻了书院第一年的倍,将有三十四位千金。

    顾小灯虽然是在学子院住最久的,但他知道的消息始终是最少的,唯一知道的便是今年他那位血缘上的五弟顾守毅将进来修习。

    顾守毅今年刚十二,正是顾小灯当初进来的年纪。

    这事儿还是顾瑾玉告诉他的。

    情报还得兄弟供啊。

    顾小灯揉揉鼻子快活地想着,衣袂乱翻地赶到了练武场,现下还没开课,广泽书院里住着的学子不多,偌大的练武场一个人影也没有。

    顾小灯先去拉弓,练一练臂力,他原本没这个意识,只是过年前在顾瑾玉那头的院子留宿,看到他那位好兄弟只着寝衣时,薄衣下的手臂肌肉清晰明显,俨然一拳能打趴两个半的他。

    这实在是不得了哇!!

    大部分人都在变高变壮,一个个眉眼深邃鼻梁英挺,一身腱子肉充满安全感,结果只有他顾小灯长歪了!

    顾小灯边拉弓边刺激自己的危机感,他都十七了,个子依然不高,竟然只比二姐顾如慧高一点,当然二姐很是高挑的。

    顾家人就没矮个子,偏生他例外,五年前瘦小,五年后也薄薄的,当初祝弥还说让他拉骨能长高,结果屁用都没有。顾瑾玉能用一条手臂抄起他,而他两只手都掰不过顾瑾玉一只左手,真是见了鬼。

    年关时从好兄弟那感受到了越发离谱的差距,顾小灯也想像他们那样,吹皮球似地结实起来,他自己来努力吹鼓自己,哪怕身体受限鼓不起来,脑子饱满一点也很好。

    至于苏明雅……还没到他生辰,他得忍住不见他。

    很快了,再过六天就是了。

    顾小灯想到他那位病美人公子,梨涡便笑出来,克制了好一会才保持淡定,按照着弓的重量拉起来,拉到倒数第四把就累呼呼了,于是他大开大合地甩着胳膊放松。

    正甩得胳膊舒畅,有几个人来了练武场,一个略有些熟悉的声音阴阳怪气道:“这怎么有个大风车在转?”

    练武场就他在挥汗如雨,顾小灯知道来人在挖苦他,这几年听得多了懒得计较,继续旁若无人地化身个小风车,胳膊哗哗哗地甩。

    等甩完了,那几个人也走近了,顾小灯擦把汗,心想来了什么狗屎糖里没有糖的家伙,扭头看过去,和迎面三个穿着学子服的公子对上了眼。

    顾小灯很是淡定,见为首的是关云霁,便知道刚才是他在挖苦了,又见后面是两个生面孔的少年,便想着这应该是关大鹅带小鹅了。

    他擦把汗,客客气气地先跟关云霁打招呼:“关公子早啊,你们也来练武吗?”

    关云霁五年前高他大半脑袋,五年后更不用提了,顾小灯看了两眼他发顶,心里默默流下了宽面条似的泪水,捶胸顿足:怎么一个个的,连苏公子都比我高比我宽,可恶!

    关云霁和身后两个少年都沉默了好一会,还是关云霁先开口:“……一大早,你跑这来卖弄什么?”

    顾小灯也有个把月没见到他了,听他一开口,还是那个熟悉的关上等,笑笑不跟他说话了,歪头去看他身后的两个少年:“你们是今年新来的学子吗?”

    左边的少年是又可爱又艳丽的长相,气质灵动,比顾小灯还矮一点,右边的则是个神情跋扈的,眉眼和关云霁有点像,但没有关云霁的气度,空有眼高于顶的傲气却没有凛然的贵气,气质甚至有些猥琐。

    “是……我是新来的。”左边少年呆呆地举手自报家门,声音也是清甜一挂的,“贤兄你好!我叫苏小鸢,今年十五了,不知道贤兄你贵姓大名?我性子笨,以后同窗还请贤兄多多包涵!”

    “你姓苏啊?”顾小灯来劲了,眼睛亮亮的,“我叫顾山卿,虚长你两岁。”

    苏小鸢的表情更呆了,又羡慕又尴尬地觑着他:“原、原来是顾贤兄,久仰久仰。”

    关云霁脸色古怪地插话题:“你不知道他?”

    顾小灯抬眼看他:“什么?”

    关云霁心口一窒,顾小灯撩起眼皮来看他,一张脸透着挥汗后的淡淡粉色,湿热的薄汗从微乱的鬓角缓缓淌下,乱溅、乱洒、乱撩拨。

    他迟钝了一会才拨正思绪,咬牙切齿地移开视线:“苏小鸢是苏明雅的远亲,论辈分是他表侄。怎么,他没告诉你?”

    后边还有一句“你们不是很要好吗”,但他实在说不出口,一说就气,一想就哽。

    当初顾小灯遭书院众人欺凌,他以为顾小灯平日里总到他跟前来耍近乎,大抵会跑来找他帮忙,谁知这家伙跑去了苏明雅的竹院。

    更离谱的是苏明雅一个目中无人的病秧子还真他娘地收他了,膈应得他大半个月失眠。

    收也就收了吧,关云霁和其他人又觉得,依苏明雅那捉摸不透的高傲德性,或许是图一乐呵才收了顾小灯。不少人等着他玩腻了把他丢回底层,结果没想到,近四年下来,苏明雅竟然还十分“宠爱”他。

    但这好像也是理所当然的。顾小灯当初进来时长得就很好,现在越发抓眼,骨肉也极其匀称,虽然没长成多高,但比例恰到好处,怎么看都是四肢修长,细腰长腿,不傻乐时仪态也漂亮得不行。更抓眼的是那股未经打磨的粗糙野生明媚气质,如今骨子里还保留着,和一众雕琢得像同一个模子出来的世家模板不一样。

    不少人对顾小灯的兴趣不仅没有消退,反而与日俱增。好男风的公子哥多了些,只是长洛这样大,上到贵胄子弟,下到勾栏小倌,找来找去,要找出一个相貌和顾小灯差不多的不容易,要找到一个像他那样性情的也难,要想找到两者都完美结合起来的就更难了。

    结果顾小灯只专属他娘的苏明雅。

    关云霁烦死了。

    “表侄?”顾小灯感觉得到关大鹅的臭脾气,默默挪开半步去看苏小鸢,觉得怪有趣的,“那你需要叫他小叔叔吗?”

    苏小鸢呃了一声,刮刮鼻子不好意思地应道:“我们亲缘也不是很近,进了书院,还是按着同窗的规矩来吧?”

    “哦哦。”

    顾小灯心想真是可惜,苏明雅那么年轻俊美的脸,要是让个半大少年脆生生地喊“叔叔叔叔”,不知道得有多好玩。

    想着想着就低头一直笑。

    这时关云霁忽然伸手,沉着脸拍打了右边少年的后脑勺,一举拍散了这臭小子的猥琐表情。

    他当然知道这傻叉玩意心里在淫想什么,毕竟是他那色鬼老爹的烂种。

    “这我庶弟,也十五,关云翔。”关云霁冷冷地盯着他,“见到前辈,态度该端正,进了书院,也该一心向正道,才不枉你娘使劲解数把你塞进顾家的私塾。”

    关云翔是怕着这个嫡长兄的,赶紧唯唯诺诺地向顾小灯低头行礼:“愚弟云翔,见过顾贤兄。”

    顾小灯回了几声招呼,觉得关云霁带俩新小弟要忙活,便挥挥手转身去锻炼其他的了。

    关云霁也扭头,他纯粹是被他爹耳提面命,本着一门同荣辱的心带带庶弟,苏小鸢是碰巧遇上的,本不想搭理,况且他又知道苏家是为了什么才弄出这么个人来的,见了人便膈应。

    但他庶弟见人长得好,猥猥琐琐地就发起了“亲哥公用”的活动,死活要拉苏小鸢一起逛书院。

    现在他又见到了顾小灯这个膈应起源,心里更要怄死。

    怄归怄,他又还是装作不在意地往顾小灯那头瞟几眼。

    “原来那位哥哥便是顾山卿表公子啊……”苏小鸢小声地感叹,“他长得好美啊,原来世上真有人能那么漂亮,我可真是长见识了。”

    “是好看,白白亮亮的。”关云翔附和着,又油嘴滑舌地觑苏小鸢,“但你也不差,等你十七岁时,你指不定比别人还漂亮。”

    苏小鸢害羞地摸摸后脑勺,一个劲摇头:“我哪能啊,我就是个乡巴佬……”

    关云霁心中阴阳怪气地想,顾小灯刚到顾家的时候,不也是个黑黢黢的干巴豆芽菜,小乡巴佬小田舍奴,也就是顾家能调教人,愣是能把他养成现在这样,年纪轻轻就黏住了姓苏的。

    但再黏也好几年了,现在苏家自己“补货”,弄出个自己人来分散苏明雅的注意,他关云霁从现在开始就跷着腿看好戏,等着顾小灯把自己作回尘埃里。

    他一边想又一边瞟过去,顾小灯转悠到了近一点的地方,手里耍着木刀,耍到一半,他把他窝在衣领里的一小缕发丝拨出来,指甲很粉,指节清晰漂亮,整个人挑不出一厘瑕疵。

    他的姿态又轻快得格格不入,轻快得分不清是纯粹快乐还是蓄意撩拨,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和世间的任一物件调情。

    这就是个多情滥情又会索要情的尤物。

    关云霁烦透了。

    今晚注定失眠。

    第29章

    顾小灯坚持着活动了一上午,停停做做,冒了几回淋漓汗,不时擦擦汗,关云霁他们何时走的他也没有注意到,休息的间隙里想着一些无关轻重的虚幻小事。

    过去的这几年里,顾小灯会不时地做些怪梦,梦见自己或是变成各种幼兽,比如兔子小狗;或是变成各种物件,比如一根糖葫芦,一盘没切好的整片酥肉。变来变去,无非就是在梦里被吃掉了。

    倘若梦见自己是物件那倒还好,那就不知痛楚,要是梦见自己是动物,势必会在模糊里感受到自己作为活物而被一点点撕咬吞吃的感觉。

    像昨夜梦见被一匹白狼啃噬,中途他想象得到自己的兔子皮肉在狼齿间嚼碎的触感,自己的兔子鲜血又是怎样滚烫地流淌进白狼的喉管之间。

    梦里是有些瘆人的。只不过顾小灯向来弃“暗”投“明”,梦魇另当别论,现世才是真实,经常一梦醒来就健忘地遗忘了梦里的阴暗。

    酣畅淋漓地锤炼到晌午时分,顾小灯满足地伸着懒腰,仔仔细细地给自己身上的各个穴位摁了几遍,自己治自己,感觉把身上的病气驱逐了大半。

    他高高兴兴地拍拍衣角回学子院去,只是穿过回廊时,隐约听见了微弱的啜泣,他皱皱眉便随着声音的来源悄悄走去了——他是习惯哒哒哒走路的,怎样像只耗子似的走路,还是顾瑾玉身体力行地示范给他看的。

    啜泣声的来源是长廊外的低矮花坛里,人影掩盖在了重重花草下,顾小灯挽起袖子轻飘飘地跳下长廊,春雨不大,他在地上摸了几块石头冒雨过去:“谁在花草里?”

    花坛里传出了动静,顾小灯掂了掂手里的石头,抬腿踩上花坛,踮脚一俯视,看到了不远处有三个人影,两个大的摁着个小的,为首的抬起头来,是张顾小灯熟悉的面孔。

    那人是也坐在第一排,但位置最靠右的武官之子,两年前才进的私塾,名叫岳逊志。他和顾小灯同岁,筋骨强健,乃是皇太女母族的亲人,其岳氏是近十年的后起之秀,虽然根基不稳,但皇太女逐渐掌权之后,整个岳氏都跟着水涨船高。

    顾小灯起初对他印象尚可,不为别的,这岳逊志和葛东晨交情不错,顾小灯实属“晨屋及乌”,以为这姓岳的和葛东晨类似,都是爽朗快阔、没什么架子的率直武人……即便顾瑾玉起初提醒过他这货不是好货,他也觉得应当不是多坏的人。

    结果岳逊志进私塾的一个多月后,在某天旬假蓄意偷袭了他。

    这厮力气不小,顾小灯真挣扎起来也横冲直撞,不慎之下,顾小灯摔了个囫囵,左小臂磕在一块带有棱角的石头上,血很快染红了素白的学子服。

    当时伤口不大但略有些深,顾小灯花了好一阵子才完全愈合,这岳逊志也受了惩戒,手臂都被人打折了,但依然能吊着手继续待在私塾。

    再后来,顾小灯听闻了岳逊志的一些八卦私事,着实刷新了他对人的认知,从此对此人绕道而走。也正是因为这混蛋玩意,他愈发凛然地感受到了当初欺凌他的人存的是什么脏心思。

    眼下看见岳逊志,顾小灯直觉不好,料想这死变态肯定是在欺负人,抬腿就走进了花坛:“我听见哭声了,是谁在哭?”

    岳逊志看着他出神,还没反应过来似的,底下倒是冒出一把不成调的稚嫩哭腔:“是我!苏小鸢!”

    顾小灯听了便倒抽一口冷气,动动脚尖,箭步上前去迅猛地给了岳逊志一脚。

    岳逊志不设防地被踹歪,身边的同伴大抵并不十分乐意参与这等龌龊欺凌,顺势赶紧也松了手,甚至因为害怕被顾小灯向苏明雅告状,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是“被逼”的。

    苏小鸢便像只豹子似地掀开花草窜起来,闪电似地跑到了顾小灯身后,边大哭边大声控诉:“他扒我衣服!还顶、顶我大腿!”

    岳逊志拍着肩膀要爬起来,顾小灯气得牙根痒痒,眼疾手快地上前用力再踹,一靴子花泥落叶,直接招呼在了岳逊志那张俊秀的脸上:“你这混账羔子!”

    岳逊志被迎面踹了一脚,差点后仰着倒进了花草里,却带着一脸泥嗤笑,看起来竟是心情不错:“顾山卿,好久不见啊,你就是这么和同窗打招呼的吗?不错,够带劲,我不讨厌。”

    顾小灯一听这货的笑声就觉脊背发麻,转身抓住苏小鸢就要撤,岂料身后的岳逊志丝毫没有一点贵公子的架势,直接撑着花泥爬过来抓住他一只脚,攥的力气极大。

    “顾山卿,我把话撂这了,你最好祈祷那边能一直保你……”

    顾小灯才不管他说的什么鬼话,抬起另一脚啊哒一声又给他那张臭脸一踹,随即马上拉扯着苏小鸢狂奔:“跑跑跑!他是个死变态!”

    身后岳逊志的笑声却阴魂不散似的盘旋在他们头顶:“你们两个都祈祷着吧,最好永远有人罩着,否则我迟早至少玩坏一个。”

    顾小灯汗毛直立,头也不回地带着人跑,幸好苏小鸢属兔子似的,没软了腿脚,啊啊乱叫地跟着他飞奔。

    顾小灯一口气带着人跑回了自己的屋舍,不一会儿苏小鸢缓过神来,擦着眼泪不住向他道谢:“顾贤兄,谢谢你,谢谢你,要不是你出手相救,我现在不知道什么样了!”

    顾小灯看他这狼狈模样,简直就像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嗳了一声便摸摸他的头:“那家伙是个王八蛋,有权有势有大人,惹不起就躲好了,以后见到他赶紧脚底抹油。”

    苏小鸢鹌鹑似地猛点头,奉恩拿着毛巾来给他擦身上沾到的泥叶,他便迭声道谢。

    顾小灯歪着脑袋看了他一会,有些纳闷:“你真是苏家的人吗?你似乎不太像啊。”

    苏小鸢涨红了脸,捧着手里的杯子楚楚可怜地看着他,结结巴巴地把自己的身份说了个干净。一句话概括,便是苏家庄园里的一个远亲,主家见他资质不错,四年前就调他到主家去教养,今年送进广泽书院来读个一年,学成便可回苏家另做他用。

    顾小灯好奇地打量了他半晌:“你在学堂的位置不会是最后一排吧?”

    苏小鸢点点头,不时对着他的脸瞧:“是的!就在顾贤兄你左边。”

    顾小灯摸摸下巴,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了:“听你这么说,你的处境和我以前很像。我最开始的时候也是被人欺负,直到跑去找你小叔叔帮忙才好了一些。所以你进书院来,去见过你那小叔叔了吗?他昨天就回到竹院了,会在这边住三天的。”

    “没有。”苏小鸢胆怯了起来,“在主家的时候远远见过他一次,他气场很强,很难以靠近的样子。”

    “有吗?”顾小灯纳闷,心想他那位病美人在权贵子弟当中,可是待人最顶顶温柔的了。

    苏小鸢笃定地点头,茫然又害怕地问他:“像刚才那样的坏人,学院里还有吗?”

    “有的。”顾小灯又拍拍他脑瓜子,想了一圈学堂里的人,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他,需要警戒的事情也说得明白,望他多点警觉性。

    反正别像他,至今仍然不知道当年在烛梦楼轻薄他的两个死变态是谁。

    苏小鸢认真地听着他说话,攥着俩小拳头,有些不知所措的茫然,也有一份初生牛犊的倔强。

    顾小灯揉揉后颈,看着他笑起来:“你不用怕,既然你就坐我左边,我留个心眼看着你,你可以先和我做朋友,要是有人想欺负你,我好说歹说能给你挡挡。”

    苏小鸢红着眼圈和小脸,瞅了他半天,又磕磕巴巴地谢起他来:“您真是人美心善,对不起,我原先还对顾贤兄你有几分偏见,我真是……真是该死啊!”

    顾小灯不住笑,用脚指头想也能猜得到苏小鸢口中的偏见是从哪来的,他也不想问外人口中的他的形象,大手一挥直接让苏小鸢午饭在他这里吃。

    正巧他犯交友瘾了,处个小朋友是件开心的事。

    今天捡到个小可怜,就像捡到了翻版的过去的自己,善待自己是必须的。

    苏小鸢起初还有些拘谨,架不住顾小灯话痨,吃完饭很快打消了芥蒂,挪着凳子凑到他身边去,一边他讲话,一边不住看他。

    看着看着竟然流口水了。

    顾小灯还以为他生病了,认真地把了他的脉象,最后确诊是花痴病。

    他还诧异地摸摸自己的脸:“你的审美是我这一类的吗?其实书院里还有好些长得顶顶好看的。”

    “这、这,您漂亮得很客观的,我觉得再见不到第二个让我流口水的了。”苏小鸢耳朵通红地擦擦下巴,赶忙转了话题,“您会医术吗?”

    “会啊,叫我山卿哥或者小灯哥就可以了。”顾小灯开心又自得地笑起来,心道再过不久,他便能治好人生中最重要的病人之一了。

    而此时,顾小灯心里记挂着的那位病美人正在竹院安静地独坐。

    苏明雅听着仆从汇报的今日新事,右手轻转着左手上的佛珠和花钱,对岳逊志不太在意,只是语气平静地问:“他见到苏小鸢,没有任何芥蒂么?”

    仆从知道这位主子是什么意思。

    无非就是希望顾山卿给点反应,比如拈酸吃醋,比如大发雷霆,最终结果是主动噔噔噔跑到竹院来,撒气也好,撒娇更好,总之是继续匍匐在他脚下,好令他得以俯视他的美丽,继续赏玩他的身体性灵。

    但是……

    仆从只能小心翼翼地应答:“以山卿公子的脑子,见了苏小鸢之后,大概什么也不会联想到。您若是不点拨,他也许什么都不明白。”

    苏明雅轻笑:“他通透得很,揣着明白,无视而已。”

    仆从心里叫苦,知道这反应是又生气了。

    自去年开始,这位大少爷便开始不时动气,一来是因着他身体日渐好转,苏家逐渐对他委以重任而带来的压力;二来,他大约是接受不了,或者不肯接受,自己能被个下等人的一喜一怒而牵动心神,以至于牵动到罔顾其他一切的事实。

    毕竟他最初不过是拿他当个物件赏玩,或为斗气,或为报复。

    怎能发展成现在这般模样,为个物件,辗转反侧足足一个月。

    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

    傍晚时分,顾小灯送走苏小鸢,把他送回了屋舍,记住了两人两屋之间的距离。等他轻快地回来之时,就看见自己屋门前站了一个英俊的小青年。

    小青年站在屋檐下,仰着脸看从飞檐间垂落下来的水珠,无意识地微微皱着眉,一脸想藏但是藏不住的苦恼。

    毕竟他那双独特眼睛一沾了水便容易变绿。

    顾小灯有一阵子没见到他了,便撑着伞三步并两步地上前去。

    “东晨哥!好久不见,你怎么有空过来?”

    葛东晨睫毛一动,低头看过来,脸上便慢慢浮现了笑意。

    四年前顾小灯刚跟苏明雅“当朋友”的那段时间,葛东晨对他有过一阵子的怄气,不过没多久,他就又像从前一样和善了。

    葛东晨总是见他便好脾气地笑,不时主动过来聊聊天,解解闷……偶尔也喝喝小酒。

    顾小灯的朋友少之又少,虽然他始终不怎么主动靠近葛东晨,但心里对这位“救命恩人”的好感始终存在着。想当初在烛梦楼遇到两个死变态,当夜葛东晨背他回来,还是他第一个提点他“生存之道”的。

    “今早刚从军营回来。”葛东晨低头朝顾小灯笑笑,“下个月书院开始上课,我提前回来躲躲军务。睡了一上午懒觉,下午想着出来会会朋友,走着走着,就到小灯你这里来了。”

    顾小灯近距离地看了看葛东晨的脸,或许是因为他身上有一半南境异族的血统原因,这几年五官越发深邃,简直成了英俊潇洒四个字的代名词。

    顾小灯还觉得要不是他时常爽朗地笑着,那五官便深邃到近乎邪魅了。

    “眼睛有点绿了。”他指着自己眼睛小声道,“你快进屋吧,淋雨了可就了不得了!”

    葛东晨便眯着眼睛跟在他身后,犹如一只笑眯眯的大鳄鱼。

    还没坐下,他就状若无意地笑着问:“姓岳的又找你麻烦了?”

    “嗬!你从哪听的啊?”顾小灯瞪圆眼,倒了杯热姜茶给他,“快喝一杯驱驱寒吧。”

    葛东晨接过,粗糙的指腹缱绻地摸了一圈杯沿,摸小情人似的,笑着继续追问:“没被他欺负吧?”

    顾小灯坐在椅子上,两只脚翘起来搭在椅腿的凸出花纹上,先严肃地劝劝他:“东晨哥,你可别再和他打架哦。”

    两年前顾小灯因岳逊志磕伤了左臂后,葛东晨便骤然和岳逊志交恶,私下在军营以比武的由头打得凶狠,歇了大半月才回书院来。在顾小灯这看来,属于杀敌一万,自损五千,就没那必要。

    何况……若不是因为那次冲突流血,顾小灯也没有契机拿自己的血做实验去。

    万事有好有坏,正如邪不压正,暗不胜明。顾小灯对那次受伤没多大阴影,反倒有股祸福相倚的豁达态度。

    葛东晨笑眯眯地应好,很受用的样子。

    顾小灯心想他实在是个讲义气的人,便把苏小鸢的处境讲了出来,带着股对类似自己的人的怜惜怜爱道:“他可怜兮兮的,我就怕他被那死变态盯上。”

    葛东晨笑了笑,注意点在称谓上:“那厮不配称为死变态,你不如骂他别的?”

    他心想,姓岳的就一钻出来的色欲熏心的烂叼毛,手段就那样,论变态哪里比得过他,也配跟他抢这称呼?

    “死变态”这称呼——可是他葛东晨在顾小灯这儿的专属代号。

    第30章

    顾小灯感觉到葛东晨身上莫名的愉悦和不快,便纳闷地“哦”了两声。

    “苏小鸢是吗?你倒是关心旁人。”葛东晨当即又专注回来,靠近他故作神秘,“我去年到苏家拜年时就知道这么个人了,你不会是今天才知晓他的存在吧?怎的,明雅没和你通气,你和他闹出不痛快了?”

    葛东晨不像关云霁,他常大大咧咧地和顾小灯谈及苏明雅,若有若无地对他们的“恋爱”关系进行一些隐晦的挑拨,顾小灯有时也会听一耳朵。

    顾小灯坦然地笑了笑:“是和苏公子闹别扭了。不过这和小鸢有什么关系?上午关小哥也这么问我。”

    葛东晨看着他实诚的表情,便知道墙角还撬不动,但不撬就不是他了:“那这倒是明雅的不是了。苏家那边的意思么,是把苏小鸢拨给明雅当侍妾,他是知道的。”

    顾小灯第一反应便是拍着膝盖仰头笑起来,葛东晨眯着发绿的眼睛,看他那截喉结微动的白颈,想给这脖颈套上锁链的心蠢蠢欲动。

    “这是我新年以来,听到的第二好笑的笑话!”顾小灯乐坏了,笑得伸手不住拍他。

    “那第一好笑的是什么?”葛东晨跟着他笑,捉住了猫爪一样拍在肩上的手,比姜茶暖和多了。

    “第一好笑的是瑾玉告诉我的。”顾小灯一想到年关前顾瑾玉一本正经的那副嘴脸,笑得越发收不住,眼泪花都飚出来了,“他说、他说!他有了个孩子!”

    葛东晨:“……”

    他服了:“是挺好笑的。”

    顾小灯一想到这个事就笑得东倒西歪,不倒翁似的在椅子上晃悠:“我差点以为他真的作风不好,还问他我这小侄子是男是女姓甚名谁,结果他便急了……让我笑了大半夜。”

    葛东晨扶住他的手臂,幸灾乐祸了。

    “东晨哥,今天你说的这个也很好笑,谢谢你的幽默,我待会定把这笑话记进我的见闻录里。”

    葛东晨也不解释,扔了根刺见好就收,笑笑着说了无关紧要的事。

    他知道顾小灯此时越喜欢苏明雅,来日就越不喜欢。

    葛东晨想象了一下届时顾小灯的神情,一定会精彩纷呈。

    他微笑着问起他其他的:“再过几天就是你那苏公子的生辰,葛家备好了厚礼,顾家大约也是,顾二姐和瑾玉到时肯定也会走一趟,你会一起过去吗?”

    顾小灯脸上的笑意顿了顿,安若仪并不喜欢他和苏明雅走太近,也依然觉得他没什么资格能走出去参与权贵门槛内的交际,她并不把他当儿子养,甚至不当义子养,他不是表公子,他更像表小姐。

    “去不了吗?”

    顾小灯刮刮鼻子笑:“能去能去!”

    “那便好。你还从来没去过苏家吧?”葛东晨在他耳边笑道,“苏家百年清贵,比顾家还要豪气许多倍,你同明雅好了四年有余,一直没机会去见识见识,看得我都为你遗憾。今年能踏进苏家门槛真是太好了,到二十九那日,苏家客人多,你若到了地方怯场,便来找我,我带着你。”

    顾小灯不知该怎么说为好,他所说的能去,其实也只是去到了离苏家不远的一座高楼。

    两年以前苏明雅的身体依然病弱,不时便因生病而被接回苏家,有一回二十多天不见,苏明雅身边的仆从悄悄回了学子院,带顾小灯去到那座高楼,他就在那里等他。

    病中人离不开陪伴,坐拥无数的苏公子也无法免俗。

    后来那地方就成了顾小灯和苏明雅在苏顾两家之外的相见所在。顾小灯去年生辰便是在那过的,那时苏明雅就和他约好了,今年生辰也在高楼上一叙。

    不为别的,那高楼名为摘星楼,是长洛除了皇宫之外最高的地方,顾小灯喜欢从那窗台望出去的夜空,月满如盘,星辰如水,实在是高远浩瀚,自由得不像错觉。

    再后来摘星楼便被苏明雅买下来了,最高的那间阁楼叫“明烛间”,明是苏明雅,烛是顾小灯。

    坐在明烛间晃着腿,仰头能看天看星辰,低头也能看到偌大的壮观苏府。顾小灯确实不曾走进过苏府,据说苏府的森严和顾家不相上下,他便只想多看看摘星楼上的星空。

    还有满月清辉下,温柔如月中神的苏明雅。

    “小灯?在发什么呆呢?”

    身旁葛东晨轻笑着唤他,顾小灯回过神来,但又没完全回神,笑着嘀咕道:“我就是想起苏公子了,突然有点想他了……”

    葛东晨安静了一会,轻笑:“他现在不是在竹院么?你若是去,他还能把你拒之门外?”

    顾小灯挠挠头,梨涡仍洋溢着,眉头却微微蹙着,一脸标准的哭笑不得表情:“虽然想,但现在又不想看到他,看他就来气。”

    “气什么呢?”

    气他什么呢?明明是那么喜欢的人。

    顾小灯也在想。

    他想起去年被各种过分的有关自己的黄谣气到要吐血时,苏明雅抱着他开玩笑似的轻声的劝慰。

    “他们不过是嫉妒你,不用在意那些闲言碎语。这里没有几人有你的容貌,他们的境遇不像你,你大抵是感受不到相貌平平的艰难的。”

    一种奇妙的俯视下来的评比,一种微妙的不适的夸奖。

    顾小灯并不十分明白。苏明雅自己或许也没意识清楚。从一开始他对他便是赏玩,但赏玩日积月累下来,随着顾小灯的日益刺眼,以及苏明雅自己权力所掌的逐步上升,赏玩欲慢慢变成了掌控欲。

    顾小灯偶尔也会觉得苏明雅有些地方很是奇怪,只是他和苏明雅的境遇极其不同,他也不能完全体悟他。

    更何况,每次心中刚刚涌现微妙的不适时,苏明雅不是低头来亲他,就是转头轻咳,顾小灯的心便会被击中得七荤八素,转而忘却了任何的一缕不愉快。

    只是除夕那一夜,他扒拉在顾瑾玉屋里的窗台,看外面夜空的烟花和星辰,忽然想起有些遥远的恍如大梦的过去。

    他特别特别喜欢当年那个刚进书院时,就能感觉到他的排斥,不叫他“山卿”而叫他“小灯”的病美人。

    至于去年那位认真地唤他“苏山卿”的苏公子,他真是生气。

    但也是生气地喜欢着的。

    *

    苏明雅回竹院的三天里,顾小灯始终没跑过去,苏明雅明面上也没找他,他便该干嘛就干嘛地过他的小日子。

    一转眼到了正月二十八,顾小灯夜里一遍遍鼓捣一小匣子新做的糖果,左眼皮忽然直跳,他刚捂住左眼,就看到一只壮硕的大鸟悄无声息地扑扇到窗台前,张开翅膀扇扇,歪着脑袋和他打招呼。

    顾小灯也朝它歪脑袋,笑了:“你好啊大鸟,你是夜猫子,你主子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说着他便迅速收了匣子,转头大踏步走出里屋,奉恩和奉欢还不知道发生何事,他就箭步到了门口,呼啦一下打开了门。

    春雨丝丝缕缕地没断,雨幕里四野苍茫,冷月寒星,雨点扑进顾小灯眼里,他刚摁了摁眼皮,视线里就出现了一个悄无声息的颀长身影。

    雨幕里的人有双寒星似的眼睛,一样又冷又亮。

    顾小灯已经习惯了这个动不动就来无影去无踪、大耗子似的好兄弟,见他这个点来也不介意,挥手便招他进来:“晚上好啊大树杈子!你又是从哪出任务回来了吗?”

    来人悄无声息地就闪进来了,一只手捂着胸膛,显然是衣襟里藏着什么东西。

    顾小灯迎面感觉到了一阵生理上的寒意,伸手便推他的脊背,把他推到里屋去烤烤炉子,边推边数落他:“你为什么不撑伞啊?实在不行也带个斗笠吧,风里来雨里去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流浪汉。”

    这厮懒懒散散地任着他推,顾小灯只觉得像推一头熊似的,走到一半时抬头一看,看到他那又变短了的短马尾,愣住了,赶紧推他到椅子上去,挪到他跟前去看他:“顾森卿,你头发怎么又被削成这参差不平的短发模样了,你又在外面受伤了吗?”

    十七岁的顾瑾玉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顾小灯年关见他时,他那头发还长及脊中,现在又是短发了,不知道因为出什么任务又险些伤了,他这几年半伴读半皇家侍卫,干的差事越来越多,越发忙碌和艰险。

    虽然顾小灯是挺喜欢顾瑾玉束着高高的短马尾的模样,少年意气浓重些,气质显得格外独特,叫人挪不开眼睛。

    “嗯。”

    顾瑾玉垂着手仰起脸来,左脸不知蹭到了从哪蹭来的灰尘,眉目又淋了雨丝,凌乱沉默的,反而把五官衬得异常俊美。

    随着年岁渐长,顾瑾玉竹节抽长一样,现在两人站在一块,顾小灯看着还少年意气,顾瑾玉看着已经渊渟岳峙。

    顾瑾玉的气质也奇怪,有一点像顾小灯记忆里的世子三哥顾平瀚,但也就一点。顾瑾玉和谁都不一样,情绪总是很稳定的样子,稳定的奋进,或者稳定的颓丧。

    此刻他就冷冷淡淡颓颓废废,忧郁又阴郁的,但这么看着半死不活的家伙,却又承担了同辈人当中最多的朝务,提前卷得飞起。据说在外面他是最意气风发、锋芒毕露的小青年代表,没人知道他一回顾家——回顾小灯身边,便是这副剔掉了骨头的臭德行。

    顾瑾玉身上存着许多割裂的地方,顾小灯有时觉得他溺在水里那般阴暗潮湿,有时又觉得他晒在阳光下似的明亮燥热。

    总之是顾小灯那干啥都会、啥都会干的奇妙好兄弟。

    义兄走了之后,这几年他对手足之情的需求不知不觉地转移到了顾瑾玉身上。他想,顾瑾玉或许不会想太多,但在他这里,这几年下来,他的确是对这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兄弟萌生了几分相依为命的羁绊。

    “嚯!哥们,你脏兮兮的啊你。”顾小灯见他一脸凌乱有些无语,又有些心疼,“你突然回家就回家喽,怎么不好好捯饬自己啊?真是浪费这张脸!”

    “唔。”

    顾小灯无语得笑了,奉恩端了热水和毛巾来,他看顾瑾玉颓颓的模样,到底可怜他,便去拿毛巾来给他擦擦脸。

    “喏,我给你擦脸哦。”

    “……好。”

    顾瑾玉认真地仰着脸看他,一副累得下一秒就要扑进顾小灯怀里的死模样。

    打死顾小灯都想不到他这蠢样子是在撒娇。

    两个人,俨然是一个白亮纤细的雪媚娘和一个粗糙高大的脏脏包。

    “怎么大晚上的跑过来找我玩啊?”顾小灯忙活完便搬个椅子坐到他身边去,习惯了顾瑾玉这种神出鬼没的不定时造访,每次见他来都是又开心又嫌弃。

    他伸手把海东青花烬捞到腿上来摸摸拍拍,顾瑾玉垂眼看着大鸟,眼里有些羡慕。

    “我……”

    顾小灯话唠起来时有十万个为什么,噼里啪啦地赶在他回答前笑着问东问西:“明天你是不是要和二姐去苏家那边啊?你能悄悄告诉我,顾家这边给苏公子准备的生辰礼物是什么吗?还有还有,你小子一进来我就注意到了!你那衣襟里面藏着什么东西啊,鼓鼓囊囊的,别跟我说是你的胸大肌哦。”

    他一口气不带喘地问完,抱着花烬直乐,随后就听到了顾瑾玉慢条斯理的炸裂回复。

    “我带我的孩子来见你。”顾瑾玉一本正经,语不惊人死不休,“让你看看小侄子。”

    顾小灯一愣,抱着花烬爆笑:“不是吧!你又要拿这个笑话来看我笑抽筋吗?好好好快把你孩子掏出来,还有孩子他娘呢?”

    顾瑾玉闻言抬眼看了他,伸手扒拉开他抱着的花烬,反手扣住了顾小灯的手拉到怀里去。

    顾小灯哈哈大笑,自然而然就顺势一摸,先摸到顾瑾玉练武练出的胸大肌,继而摸到一个毛茸茸的软东西。

    似乎是一只货真价实的狗崽子!

    “这是什么!”顾小灯先惊后喜,激动地继续多摸摸,连带着把对方的胸膛也摸了遍。

    顾瑾玉低头,原来要亮出礼物,又安静地把怀里的小东西藏住,微挺了挺,送上前去。

    没摸多久,顾小灯听见一声稚嫩的“嗷呜”声,眼睛瞬间都亮了:“嘶——”

    顾瑾玉这才松开衣襟亮给他看,还真是一只软乎乎的小狗。

    小东西黑白相间,眼耳鼻俱黑,小身体和尾巴半黑半白,有趣的是四爪一截黑,像是戴了两双黑手套。

    小狗也就顾瑾玉的巴掌大,活力十足地朝顾小灯呜呜叫,黑眼珠水灵灵,亮汪汪地看着他。

    顾瑾玉此时也是这样看着他。

    顾小灯的注意力全在小狗身上,已经忘记了跳到窗台上不满地扑扇翅膀的海冬青。

    他喜欢得无从下手,两手在空中比划着,不敢再没轻没重地乱摸:“森卿!森卿!你从哪里得到这小狗的啊?我还以为你是骗我的,敢情你真的有了个狗儿子!”

    “你来抱它,它不脆弱的,不用这么小心。”顾瑾玉把小狗递给他,顾小灯两手珍重地兜住了,他这才笑了笑,眉宇间的阴郁之气一扫而空。

    “北境今年送来的,我刚立了功,能得个封赏,看来看去就挑了它。据说是北境那边牧羊的小狗,又聪明又听话。”

    顾瑾玉摸摸那狗崽:“抱这狗儿子回来时心里高兴,没想太多,后来想到不一定能看顾它,就带它到你这来了。小灯,你能帮我养着它吗?”

    顾小灯揣好了舔舐他右掌心的小狗,听这话犹豫了片刻,小狗在这时讨好地猛蹭顾小灯的指腹,它小小一团,弱小无助可怜,像是也在求助,顾小灯心头又热又软,诶的一声答应下来了。

    他看了看小狗,随后把它从头到尾撸了一遍,高兴道:“我的侄砸!”

    顾瑾玉垂眸看着他的手,觉得被撸了一遍的是自己。

    顾小灯开心坏了:“森卿森卿!你给你儿子取好名字了吗?”

    他把小狗往他手里送送,两人的手便一起拢着它,顾瑾玉手大,五指张开能盖过小狗,指尖垂到了顾小灯指尖,蜻蜓点水似的贴着。

    顾瑾玉摇头,今夜送一个活着的小羁绊过来,一点一点地加深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关联。

    总有一天,他和他的羁绊会盖过他和别人的浅薄情愫。

    “没有。我还没想好,小灯取吧?”顾瑾玉轻笑,“毕竟你是个取名鬼才。”

    “好好好,我给我侄子想个名字,它是黑白色的。”顾小灯被小狗水汪汪的眼神萌得一塌糊涂,脑子一转就乐了:“黑白配,叫它小配怎么样?”

    顾瑾玉那张玉石雕的脸上又浮现了笑意,他笑得肩膀抽动了一下,掌心轻揉小狗,直截了当地愉快接受了:“小配。”

    好名字。

    开心死了。

    顾小灯喜欢得不得了,开开心心地也叫起来,叫得快了甚至像在呸呸吐口水。

    两人重复地叫了不知道多少声,黑白色的小狗崽机灵地应了声:“汪!”

    身前的顾瑾玉忽然唇舌一动,自然而然地应:“汪。”

    顾小灯先是一怔,继而笑得前仰后合。

    他托起黑白小狗,捏着它的小爪子朝顾瑾玉挥挥,笑得找不着北:“你为什么也要跟着它叫,儿子是狗崽子,自己也跟着变成了狗吗?”

    顾瑾玉淡淡地笑道:“我还不如狗呢。”

    顾小灯顿时又是一阵爆笑,笑了好一阵子,忽然又觉得心酸,腾出一只手来摸摸顾瑾玉的脑袋,左手一只小狗,右手一只大狗:“小配他爹爹,开开心心嗷。”

    顾瑾玉还真就像只大狗一样,抬头蹭了蹭他的掌心,平静地说些明亮话:“跟小配他叔叔待一块,就没有不开心的时候。”

    顾小灯心里化开了一罐子糖果,干脆大力揉着他脑袋,把他本就凌乱的头发揉得更夸张,掌心底下的大狗不以为忤,反而随着他力道的增加而变得更有人味儿。

    顾小灯抱着小狗崽和他说了半天话,笑到春雨将停时,抿抿唇挨近他:“嘿,兄弟,有个事我想问你。虽然我嘴上说着不信,但是总觉得离谱且好笑……”

    顾瑾玉和小配一起歪脑袋看他:“嗯?”

    顾小灯摸摸小狗,咳了两声:“那个,你知道苏小鸢这个名字吗?”

    “知道。”

    顾瑾玉平静地看着他,平静得仿佛语气里没有任何一丝的雀跃:“他是苏家安排给苏明雅的侍妾。”

    “我没有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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