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不等顾小灯吭声,顾瑾玉低头摸着小狗,转移了话题:“顾家这边暂时还不会有类似的安排。二姐你是知道的,二皇子至今没有立皇子妃;三哥仍在外州随军;我一点也不需要。”

    顾小灯轻轻捏着小配的爪垫子,有些无奈地笑了下:“那苏家安排得挺早的啊。”

    顾瑾玉淡淡道:“这只是个开始。”

    顾瑾玉看得很清楚。顾家教养子嗣是强硬的拔苗助长,苏家是适时纵容、逐步施压的温水煮青蛙,葛家特殊得只此一例,似乎是充盈两族仇恨的放养,关家最好懂,是刻意避免党争假装纨绔的混养,但关云霁身在脂粉堆中反而洁身自好。

    过去的五年是他最无能为力的时候,却是苏明雅最轻松肆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时候,他十七岁以前能保护顾小灯,从现在开始,就将因为各种接踵而至的家族重压而变得束手束脚,无能为力。

    顾瑾玉耐心地蛰伏着。

    “是东晨还是云霁和你提到的苏小鸢吧。”他故作若无其事地捏小配的另一只爪子,“他们也各有各的情况,东晨被一位宗室的郡主相中了,不过他们家拒绝了。云霁也不少,说与他正妻的虽少,但说与他妾室的很多。”

    顾小灯眼睛瞪圆了些,指尖绕着小配的狗鼻子转:“震惊,他们不会哪天像你一样蹦出个小孩吧?那种真小孩。”

    “云霁不会,至少四五年之内都不会。”顾瑾玉没必要在这事上对他撒谎,但会隐瞒一些细枝末节,“东晨就不一定了,那混账东西……你离他远点就是了。权贵门第的婚嫁之事,无论男女,都是十三不嫌小,三十不嫌大,入仕第一等,生欲最末等。”

    “这样啊。”

    顾瑾玉竖着耳朵等顾小灯问他,问别人,或者问他自己,他既能解答又能予以保护,总而言之只有他是个靠谱的,他不遗余力地想把这点强化。

    顾小灯摸着小配的脑袋,思考了一会,只是问他:“那森卿,你有喜欢的人吗?有想共度一生,或者只是一年的人吗?你以前好像对自己的亲事很上心的。”

    顾瑾玉愣住,继而警觉:“我有吗?”

    “你以前不是怕我污你姻缘吗?”顾小灯张开手,比划了个五年前的落水姿态,“你虽说现在不需要,待以后需要说亲的时候,你会说个什么样的女孩子呢?”

    顾瑾玉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半晌才艰难地挤出小心翼翼的试探:“也许……我不一定谈的是姑娘家……”

    “你总不会好男风吧,那岂不是污了名声吗?还是别吧,这一块你还是善始善终地坚持着为好啊。”顾小灯笑得自嘲,有些落寞地低了头,“我是被动得不行了,你可千万别像我这样。”

    顾瑾玉指尖一抖,针扎了似的无措起来,又听顾小灯摸着小狗笑道:“搞错了,你才不会的。你是一等一的顾四公子,平地建高楼似的一点点走到现在,上头还有父王和母妃他们调试着你的未来吧?你不会的。”

    顾瑾玉哑然,看他抱起嗷呜嗷呜的小配,朝他挥挥手和挥挥爪:“算啦,不说扫兴的,我们一块给小配布置个小窝好了,你明天不是还要忙里忙外么?快沐浴早睡去。”

    “……嗯。”

    两人便一块忙活着搭建小狗窝,顾瑾玉说是夜色深要留下来留宿,顾小灯也没什么意见,忙活完见他还懒懒地杵着,只得又推他前去。

    顾小灯铲小山丘似的把他推进屋门去,听到他说声好梦,又小心翼翼地说道:“山卿,你……没必要为苏明雅伤心。”

    顾小灯噗嗤乐了,点着头答应:“好好好,感谢我们小配他爹的关怀,虽然是没喜欢过谁的单身年轻爹,但洞若观火,粗中有细。太谢谢你啦,快去休息吧,瞅你那一身的疲惫样。”

    顾小灯送他进屋去,出来时拍拍脸,也劝自己早睡早养生,但这一夜睡得不太安稳,意识里有许许多多的念头阴魂不散,他半夜无奈醒来,有些苦恼地捋了捋自己的长发。

    夜深人静时,思维可能在最清醒和最混乱的两个极端里横跳,顾小灯只是捋过头发,就被发丝穿过指间的那等滑腻柔顺震到了。

    他的头发不是天生就这么柔滑的,尚在民间时,他和张等晴会互相给对方扎个发髻,那时他们的头发都是带些糙感的。

    现在他经由好几年日复一日的细养,长发和绸缎似的。

    不止发丝,他整个人都在各种严格的养护中,五年下来,他跟当年开心又茫然地刚进顾府时的自己也成了天差地别。

    张等晴此时在军营中会是什么样的呢?

    虽然这些年里,每隔一两个月他就能从花烬的两只大爪子上收到义兄的家书,他也会寄信回去,但他始终不能亲眼见到他。

    顾小灯又想念他了。

    更深夜漏霜雾重,顾小灯披件衣裳起来,猫着身体悄悄地走路,生怕吵醒留宿隔壁的顾瑾玉,还有小狗窝里的小配。

    如果可以,他谁也不想吵醒。

    连自己都不想吵醒。

    他蹲到新搭建好的小狗窝前,看着黑白色的小配呼呼大睡,伸手隔空假意摸了一通,便觉得心情好了许多。

    他看了半天小狗,抬头看了眼窗扉外,月光朦胧,夜色颇深,他看到海东青花烬用大爪子抓在檐角下的鹰巢,不知道是不是醒着,朝他抻了抻鸟脖子。

    顾小灯看着一飞禽一走兽便笑了,他逐渐觉得在动物身上获取快乐,远远比在人那儿简单、持久。

    有只小狗来陪他,又觉得天色变明亮了。

    *

    翌日天没亮顾瑾玉就起来了,顾小灯知道他要赶在西昌园的众人醒来前回去,不然要因为跑到东林苑来,而受顾琰或安若仪数落。

    天还阴沉灰暗,顾瑾玉似乎在他屋门前踟蹰地转了几圈才走。

    顾小灯一晚上没睡,摊开自己的小本子安静地写了一堆见闻录,白天围着小狗崽忙忙碌碌,半步都不想迈出门槛,直到天边夕阳日暮,才恋恋不舍地放下它。

    奉欢等了他一天,终是有些不安地来问他:“公子,您要出去了吗?”

    “是啊。”顾小灯伸个懒腰,“我换身常服,出去溜达一下……”

    “竹院的下人过来了。”

    顾小灯的懒腰便只伸到一半,竹院的苏家仆从他再熟悉不过了,那两位简直就是全才,会各种各样的技能,顾小灯最常感受到的就是他们高超的易容本事。

    他有些哭笑不得,请那仆从进来,当面问他:“你给我易容来的?”

    仆从答:“是。”

    顾小灯轻轻拍了两下大腿,虽然他本就不能擅自离开顾府,但也不至于到出个门都得改头换面遮遮掩掩的程度。不过就是走一趟摘星楼而已,这是怕什么,怕苏家公子和顾家山卿牵扯不清的身影叫人发现了,连累他也声名狼藉么?

    顾小灯笑出声来,转身便进里屋去,吓唬吓唬人:“我不出去了,肚子饿了,奉欢,你今晚煮个芋头粥好不好?”

    奉欢脊背一麻,那苏家仆从也急了,扑通一下便跪下了:“顾公子!请您慈悲,饶奴一命吧!”

    顾小灯脚步一顿,转身看回来,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四年前在学子院的长廊遭几人套头欺凌时,他问书童那些混账是什么人,书童也是这么跪下来求他的。

    他发了会呆,便看见那熟悉到近乎可称为朋友的苏家下人砰砰磕起头来,他只得跑到人面前去把人拉起来,先讷讷地道了歉:“对不起,我吓唬你的,易就易吧,我挺喜欢易容的。”

    那仆从急得苍白的脸色才好转过来,忙着躬身带他去易容,催命似地捯饬完,又催命似地带他去摘星楼。

    顾小灯怀里揣着一小匣糖果,舌尖压着一首不成调的小曲子,懒得透过车窗去看夕阳里的热闹长洛。

    仆从急得跟什么似的,顾小灯还以为是苏明雅在等他,但等他爬上了摘星楼最高的明烛间,不过只是看到一屋子的夕阳。

    “您且稍等,公子这会还走不开,您要用芋粥吗?我这就去让人安排。”

    一个多月不见而已,那仆从态度奇怪,比以往都要恭敬,反倒闹得顾小灯回到了多年前的拘谨。

    “不用,我不饿。”他走到熟悉的窗台去眺望暮色下的壮观苏府,“我等他就是了。”

    “公子怕是要晚些,您还是吃点吧?”

    “好了,你们怎么安排就安排吧。”顾小灯靠着窗坐下,两条胳膊搭在窗台上,下巴支在小臂上,望着逐渐暗沉下来的天色。

    那仆从忙下去操持,不敢多说一句多余的,只提心吊胆地拦在门口,就怕这位想一出是一出的跳脱公子扭头跑了。

    仆从不时转身去看看,好在那顾山卿就乖顺地倚在窗前,自在悠悠晃着腿,除了不像以前那么话痨,其余什么也没变,只是看着一个背影,都叫人感到安心。

    夜色浓重得快,等到亥时,仆从才等到自家主子到来,为怕再被迁怒,仆从忙提前上去汇报:“主子,顾公子酉时就到了。”

    “嗯。”

    仆从瞬间感到踏实,放下一颗吊了月余的小心脏,连忙将阁门打开,却见自家主子驻足在门口,迎着满面夜风,神情空茫又寂寥,静静地望着窗前人出神。

    仆从的心又吊了起来,小心觑着窗前的人,心里不住默念快转身快转身。

    幸好,顾山卿主动转过身来,顶着那张易容得黑不溜秋的脸,展开一个依旧明媚的笑:“苏公子,生辰快乐啊。”

    苏明雅的神情瞬间柔软,轻轻迈进屋里,温和地应了:“脸上怎么不洗?”

    “我挺喜欢这张新假脸的,要不你来帮我洗?沾沾小寿星的喜气。”

    阁门缓慢关上,仆从彻底大松一口气,感到万分松快。放松之余,又忍不住想,顾山卿真是手段高超。

    明烛间里,苏明雅一步步走到窗前去,心里漫无边际地想,顾小灯有种让身边人一块变明亮的特质,他可能是一束澎湃的阳光。他总是轻而易举地触动人的心弦。

    苏明雅原本有些疲惫,来到了他身边,莫名也跟着欣然。

    重重高墙锁美人,他真想锁紧他,袖在袖口,揣在衣襟,缀在腰带。

    顾小灯眼睛亮晶晶的,目不转睛地看着披着繁华和月华走来的苏明雅,下意识地刮了刮鼻子,到底是让许久不见的思念压垮,轻笑着和他说话:“苏公子,你是不是很累了?这会应该在苏家休息的,本来没必要跑这来的。”

    苏明雅摇头,握住他的手,轻缓地揽进了怀里:“不累。很有必要。”

    顾小灯靠在他肩上,忽然便不生气了,只是眼眶有些酸胀,伸手抱住他轻蹭:“苏公子,其实我想你了。”

    苏明雅闷闷地应了一声,愈发用力地把人往怀中抱。

    抱了许久,他听到耳边不太稳的笑声:“你怎么不说话?不说话,我要继续生气了。”

    苏明雅这才松开他,捏了捏他脸颊:“生气便骂我好了,我给你洗易容,小灯骂什么我都听着。”

    顾小灯吸吸鼻子,酝酿半晌,憋不出一句重话,只憋出了自认莫名的眼泪,只得任由苏明雅拿了毛巾来擦拭他的脸,等他先开口。

    苏明雅半抱着他擦拭,改一副画一样,默契地主动搭话:“小灯的侧颈很漂亮,若是这里有几颗痣,或许就更漂亮了。”

    顾小灯便凑到他面前去,素白好看的手指拍拍侧颈:“苏公子喜欢的话,当然可以在我这里点几颗痣,你是那样地擅丹青,自然也知道怎么点了好看。要是还不够,不如直接在这里黥个你的名字,没准也很好看。”

    苏明雅感觉到他在生气了,现在他就想要顾小灯生气,便心满意足地将人抱过来,低头在他侧颈上轻吻:“不用,小灯怎么样都好。为什么还不骂我?”

    “下辈子吧,到时肯定把你骂得狗血淋头。”

    苏明雅抱紧他,只当是玩笑话,满心沉浸入似乎阔别了几世的温柔乡里,窒闷了许久的心脏终于感到舒畅。

    顾小灯半推开他,把怀里的小匣子掏出来,一脸严肃地抬头看他,故作凶巴巴实则眼眶泛红:“送你的生辰礼物,十七颗糖果,快吃!”

    苏明雅觉得这时叫他吃毒药他可能也应承了:“好,小灯喂我。”

    顾小灯便默不作声地打开匣子,把里头红色的糖果一颗一颗拿出来,仔仔细细塞到他唇齿里,专注地像在完成什么至关重要的大事。

    “不好吃吧?”

    “好的……只是味道比较奇妙。”苏明雅一颗颗咽下了。

    “我做的。”顾小灯喂完最后一颗,绷紧的心弦彻底松开,累垮似地埋头扎进他怀里,“苏公子,你也护了我好几年,我只希望不欠着你了。”

    苏明雅将他抱到腿上,摩挲着他一节节脊骨:“说些什么呆话?”

    顾小灯累得驼背:“我见到苏小鸢那少年了,啊,就是苏大少爷你的侍妾。”

    苏明雅胸膛中传出沉闷的笑声:“没有侍妾。”

    他又轻声道:“我只会有你。苏家养出这么一个人来,也是因为他几分像你。没有侍妾的。你要是不喜欢,我就让他们把苏小鸢带走,绝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顾小灯无奈得不知道怎么说好:“倒也不必,我挺喜欢他的……再者,没有小鸢,大概还能有小纸,小鸯,你家里人不悦的是我的存在,和小鸢能有多大关系?你不如说因为我的缘故,害得他被迫卷进来,几分像我真是他的霉运。”

    顾小灯拍着他的脊背轻声话唠:“苏公子是谪仙人,心肠顶顶温柔,倒也别那么迁怒一个小孩子。可以的话还是庇护他一下吧?总不能叫他跟我当初一样,东挨一套头,西挨一拳脚的。”

    他也知道苏明雅不便辖制岳逊志的关系,但还是忍不住提了一嘴:“那位岳公子行事越来越放肆,苏公子,能不能想想办法让他安分一点啊?”

    “无妨。”苏明雅漫不经心,“三月春考在即,他会去参考,岳家满门皆獐头鼠目,只有他勉强上得了台,他们自会去管束他的。”

    “那就好。”顾小灯又问,“你呢?你不去参加春考吗?”

    “不用。”苏明雅答完,唇珠轻轻摩挲着他额间,“小灯想去吗?”

    顾小灯笑了:“顾家觉得我天资愚钝,没这个必要去考,苏公子觉得呢?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再多学几年,不急的。”苏明雅从他额间往下亲,轻摩挲着他唇珠,温声细语道:“你比旁人晚学几年,再上几年课弥补回来便好,届时入考,不求名列前茅,只要榜上有你,我便能想办法把你调到身边来。”

    顾小灯眼睛圆了些,仍然只是笑着:“到那个时候你才多年轻,就这么能耐了?”

    苏明雅趁他说话的时候吻下去,追逐着他舌尖,吻得难舍难分,末了轻轻抱住他,又觉不够,但又克制着不愿重重地用力抱进怀里,试图克制出个绝非玩物丧志的定力。

    “是,会越来越能耐,哪里都是。”苏明雅亲吻他梨涡的位置,亲不到几时便将顾小灯压在了桌上,近来总感到焦灼,一焦灼便易想到顾小灯,一想便会想出诸多。

    他想抵进顾小灯身体里,很想。

    可是当年心念一动,他只是低头亲了顾小灯,就上瘾成如今这番不争气的模样。

    如果真的和顾小灯行了云雨之事,以顾小灯如今远胜当年的容貌身段,他几乎是十成十地确定,定是会丧志在他身上。

    只怕到时满脑子只想天天做他,就像那天夜里失控地吻他时,有过一瞬间的荒唐念头,竟然奢想过希望顾小灯是女郎,那样的话,做多了怀了他的骨血,家中人便不能不把他放在眼里。

    实在是荒唐,可耻,下流得连他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他不能再这么失控下去,更不能跨出那堪称退无可退的一步,至少在根基不稳时不能这样放肆。

    更何况他始终没有忽略过一点,顾小灯是顾家预备着的贡品,他自小便往来皇宫,岂能不知二皇子高鸣乾喜欢打双耳洞的。

    四年前他就知道了,只是那时不当回事。

    现在他开始当回事了,要么藏好顾小灯不让顾家把他供出去,要么尽力尽快地壮大自己,揽入更多话语权,以便来日能有资格和二皇子谈判——后者发生的可能性更大。倘若苏家还如以前一样顺他,他还能说服家中人和他一起保住顾小灯,可是显然,他们厌恶顾小灯,只是碍于与顾家的关系,不便强硬地待他罢了。

    他不想把顾小灯让出去,便只能努力了。

    苏明雅克制得有些难熬,只能低头愈发口渴地亲吻顾小灯。

    幸好,顾小灯不知道是懵懂,还是害怕,亦或是有分寸,没在这事上试图敞开腿勾他过。他若是主动,只怕不用几次,苏明雅便把持不住拐他上到床去。

    少年人血气方刚,若是从来没近过珍馐,那便罢了。可他就这么怀抱个越来越极品的尤物,硬生生捱了四年,实在是定力超凡了。

    一天天捱下来,他既中意顾小灯的美丽,又有些忍不住怪罪起他的美丽。

    他就这么呆呆傻傻地黏在他身边,一刻不停地无意识地撩拨着他。

    这不是活受罪是什么。

    *

    顾小灯被抵在窗扉上的时候,夜空中悄无声息地划过一道黑影,那海东青掠过几个来回,不一会儿滑翔到地上去,跷着爪子停在了一身阴暗的主子肩上。

    顾瑾玉站在阴影里仰首,面无表情地望着高耸的摘星楼,一直看到宫里的祝留放出白鸽,请他回皇宫去。

    他不停地想,再等等,再等等,最迟明年,届时改朝换代,他将万人之上,权力换来自由和力量,他会凌驾苏家之上,今日苏家怎样轻视顾小灯,来日就将怎样诚惶诚恐地把他捧着还回来。

    可惜后来还是迟了些。

    第32章

    顾小灯正月三十才回的广泽书院,他和苏明雅避在明烛间一整夜昼,睡了个昏天地暗才起来,白天就窝苏明雅怀里看他写字看书,一直困哒哒地握着苏明雅空闲下来的左手,默不作声地诊着他的脉象。

    苏明雅随他黏着,一目十行地翻看去年的户部账册分册,不时腾出右手捏一捏他,在顾小灯打哈欠时顺势伸手摸到他小臂,微皱了眉:“你这里,怎么仍是有些疤痕的模样?”

    顾小灯像块玉似的,只有左臂上有道疤,正是两年前因岳逊志磕出的一块疤。苏明雅从那时起才知道他是个不易痊愈的体质,搜罗了最好的伤药给他连番用上,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那左臂上的绷带一遍又一遍地缓缓泅红。

    “可能就是不容易好吧。”顾小灯缩缩手没有解释,只是打了个喷嚏,低头默默看了眼伸到自己衣衫里的手,抬头无辜地看他,“苏公子,你又这样,冷,你别摸了。”

    苏明雅烫着似的,立刻将无意识伸到他衣裳里的手抽出来,默默理正他衣襟,揣好了安分地抱着,又轻笑他:“娇气小灯。”

    顾小灯蜷着窝他怀里,哈欠连天地哼哼道:“不会的,你现在让我去挑大粪,我都能挑一街给你看。”

    苏明雅:“……”

    顾小灯弹琴似地点着他左手玩,困倦地闲聊着:“苏公子现在怀里暖和多了。以前要么冰凉凉,要么烧得火辣辣,现在康健了真好。”

    苏明雅轻轻嗯了一声:“好抱一些没有?”

    顾小灯应声有,便又被捏着挨了一通亲。他逐渐被气得喘不上气来,无论亲了多少次也还是会拍拍他示意投降,苏明雅喜欢不断往深处亲,他只得主动配合着松泛牙关,随便他这么压下来,顺着他在这时的霸道。

    但现在他摸着苏明雅的脉搏,一句难以开口的话转了又转,没被亲回肚子里去。

    待苏明雅松开他,顾小灯也松开了他的左手,只低头用力抱住他,心酸地准备两清:“苏公子,你现在平安康健了……”

    “要不咱俩就算了吧”这句话哽到了他喉头。

    “以前总觉得病得没有明日,现在虽然好转,却也怀念病中的清静。”苏明雅并没有感觉到顾小灯汹涌而来的情绪,只是顺势抱着他从头到尾地轻抚,“今年我会到处奔走,书院那边只怕不能常留,小灯,我若是有什么不好,你别跟我置气,不要冷着我,常到竹院和这里等我,好吗?”

    顾小灯怔了一怔,一时将自己的诉求抛到了脑后,担忧地问起他来:“你需要奔走到外面去吗?像瑾玉他就到处跑,外州外城兜兜转转,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总在外面风餐露宿的。”

    苏明雅身上流水似的温柔在此时凝滞住,时至今日,他对顾瑾玉隐晦的敌意依然不减,几乎快要升级成明面的厌恶。

    他背后的苏家历代以来都力站东宫,本代即便有苏贵妃、四皇女,苏家依然坚定拥护皇太女,不惜早早和二皇子割席。这一代的顾瑾玉几乎是盖过了苏家的臂膀效用,幸好镇北王顾琰不偏不倚地站中立,不然苏家真要被顾家跃到前头去。

    苏家对皇太女母族那头的岳家也秉持着和谐合作的关系,即便岳家多有草包,也尽力带着。

    就因为这,苏明雅连关云霁都能辖制,唯独不便和姓岳的混账明面不合。

    两年前岳逊志那混账强欺顾小灯,一半是贪他色相,一半是有意挑衅,苏明雅也只能忍下一口恶气。

    葛东晨因着葛家和二皇子一派走得近,索性把和皇太女一派的不睦挑到明面上来,才能在军营中光大正明地痛打岳逊志,但即便如此,他也只是用两败俱伤的形式给对方一通皮肉苦的教训。

    岳逊志那条断了的左臂其实是顾瑾玉打折的。顾瑾玉有不在意岳家的底气,他在东宫那的顾虑越少,意味着宠信越高。

    苏明雅在此事里更觉厌恶的是,顾瑾玉私下明晃晃地朝他透露了意思,他依然对顾小灯虎视眈眈。

    这天生的强劲对家令人烦躁。

    只不过这股厌憎被苏明雅怀里的战利品冲淡了。

    顾小灯难以感觉到他们之间复杂幽微的雄竞,只是比对着脑中的回忆,细数这些人自己都不在意的成长节点:“还有东晨哥他也是,他去年有两个多月的时间跑去了南方,回来后是变得又黑又高,一朝之间就变成个大块头,他那时候还差点把腿摔断了,回来时一身惨样。”

    提到葛东晨,苏明雅更是忍不住了。他和顾瑾玉也许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但一定有一点是共通的,就是都讨厌这姓葛的,碍着他父亲的面发作不了而已。

    他已经把顾小灯据为己有四年了,就是顾瑾玉也掂量着分寸不去过分招惹他,至多是背地里阴暗地盯梢罢了。但葛东晨全然没有下限似的,逮到个机会便悄无声息地亵玩顾小灯,像有曹操的癖好。

    顾小灯这个愚钝的小蠢货,还口口声声把他当难得的朋友。苏明雅起初看着他那被瞒在鼓里的模样只觉好玩和有趣,只是随着这两年对他的占有欲越来越高,不适才越来越重。

    他无法当面告诉顾小灯那些葛东晨对他的亵玩,总不能让顾小灯意识到他过去的“庇护”有一半“包庇”,便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隐晦提醒他离姓葛的远一点。

    “苏公子,你不会需要像他们一样,天南海北地出去奔波吧?”

    苏明雅低头,迎上他忧心忡忡的眼神,闷气淡了又淡:“没事,不用这样担心我,我更多的是在长洛之内奔走。”

    顾小灯嗳了一声:“长洛也挺大的!到处是人精,你肯定要跟着别人各种盘算,我回去给你研究一副清心好梦的方子吧。”

    “小灯还真想当医师吗?”苏明雅轻笑,“好吧,都随你,做我一个人的医师也好。”

    顾小灯认认真真地看着他:“不管以后怎么样,至少在现在,你就是我第一个病人,以前是病美人,现在是平安美人。”

    苏明雅心念一动,捧住他的脸低声道:“我今年只有一次事件需要奔走到城外去,就是今年十二月的冬狩。小灯,到那个时候,你还像现在这样跟在我身边好不好?我带你骑着马,满山遍野地看星星。”

    顾小灯的小心肝都颤了起来,只听到一件事:“到城外……城外去吗?!”

    “对,到城外的白涌山冬狩,你是不是想到外面去玩?你就跟着我,想去哪我都带你去。”

    顾小灯有些经受不住这个对他而言的天大诱惑,即便现在只是开春,他就已经期待上了:“哇,我已经五年没有踏出过长洛城了,别说出城,就是出王府的次数也不多……苏公子真的能带我出去玩吗?”

    顾小灯逮到点阳光就灿烂,遇到块饼就惊喜万分地想啃,一下子不想跟他有权有势的苏公子分开了。

    他忍不住抱紧苏明雅,下巴戳在他胸膛上仰脸,用发光的眼睛看着他,生怕他反悔似的,紧张得话唠起来:“你先说的,那你要带我出去哦,我只在五年前进城时,远远地看过几眼白涌山。我听瑾玉说过的,那是皇家狩猎的园林,是你们苏家帮宗室管辖的。瑾玉他很小的时候就背着弓箭进山参加过冬狩了,但我和他不一样,身无功名又没有正经身份,到处讨人嫌,顾家一直以来都不乐意让我出门,这几年有春猎秋狝,我都没有资格去的,瑾玉说以后也能带我去,但他自顾不暇的,我不敢给他添麻烦,你……”

    苏明雅心里化开了冰水一样,实在是忍不住,将他抱起来再三承诺:“一定带你出去,镇北王和王妃那不用担心,我替你说服他们。”

    顾小灯霎时间晒了万丈阳光似的明媚,苏明雅想低头来亲吻他,他只顾着像小牛犊一样抱住他,用力到把他扑到地上去,就这么趴在他身上,开心到哈哈大笑。

    苏明雅:“……”

    还是他可可爱爱的小朋友。

    *

    顾小灯黄昏时回到广泽书院,兴冲冲地狂奔到小狗窝面前,把嗷呜嗷呜甩着尾巴的黑白小狗抱起来高举,高兴到嘴角快飞到太阳穴去。

    奉恩和奉欢见他欢欣鼓舞的,对视一眼,双双松了口气。

    他开心了,别的大少爷们也跟着安分,否则一个个吓死人。

    奉恩转头去给他收拾明天复课的物件,奉欢则用眼神跟随着他,看他抱着小狗团团转,不一会儿就要上手喂小狗,人还没吃上晚饭就着急鸡娃。

    “小配,加油,多吃点饭,快快长大,叔叔等到冬天带你出城去。”顾小灯不住往小狗的饭盆里添食物,嘀嘀咕咕地和它分享喜悦,“到时候我骑我那匹小矮马小跑去,你可以和小跑一起在雪原里撒丫子,冷了再回来……”

    小配耳朵狂甩,像是听懂了他的话,把牛奶舔得整个狗头都是。

    顾小灯席地而坐,满眼星星地看着,正看得心里冒泡,就听奉恩他们打招呼,熟悉的声音响了:“哟,什么时候多添了只小狗啊?”

    顾小灯当即拍拍衣袖起来,素白的一身沐浴在窗外洒进来的残阳里,笑起来时像朝阳:“这个时候你跑来,肯定是要来蹭饭吃。”

    葛东晨笑眯眯地望过来:“是啊,顾表公子赏我一副碗筷吧,饿死了都,明天还要上学堂,不饱餐一顿我就要变瘪了,瘪了可就成瘪犊子了。”

    顾小灯被他逗笑了,心想葛东晨还和以前一样,到处串门吃百家饭,居无定所的,和他一样不喜欢独自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呆着,也是可怜。他走过去和奉欢一起忙活,夜色还未侵袭进屋里,就和葛东晨一块坐下了。

    刚才从苏明雅那回来,摘星楼那儿给他打包了一盒豆蔻式样的点心,顾小灯想着独食不如众食,便坦坦荡荡地打开来邀请他一块吃。

    葛东晨歪着脑袋看了片刻,笑道:“豆蔻好啊。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我们小灯是十七余。”

    说着就快速地把豆蔻糕吃了个干净。

    “怎么不给我留一块。”顾小灯又是笑又是无语,“还吟诗颂词的,这位葛大哥,这里是学子院,你可别把你在外面的潇洒劲带进来。”

    “唔?”葛东晨猛咽下甜得腻人的糕点,心里一边腹诽姓苏的烂口味,一边琢磨是哪个王八羔子说他坏话,“什么什么呢?好表弟,你东晨哥要是真那么潇洒,也不用三过家门而不入到处蹭饭吃了。”

    他很会不经意间朝顾小灯卖惨,顾小灯显然也吃这一套。

    但葛东晨不知道自己其实不需要卖,在顾小灯看来,那惨本来就存在,他看得见,自会垂怜。

    顾小灯嗳了两声:“大哥,先吃个饭再说吧。”

    葛东晨便拿出黑白狗小配干饭的架势,狂风扫落叶地把他桌面上的饭菜都炫完了。

    吃完他就笑眯眯地追着顾小灯问:“所以,我怎么个潇洒法了?”

    顾小灯吃完又去看小配,转头看了眼亦步亦趋的葛东晨,突然觉得他也挺像一条狗的,一时之间一脸一言难尽:“哦,就是我不止在一个人那里听到,你在外面又风流又乱窜的,听说你作风不太好?你在书院之外是个风流浪荡的纨绔,你会不会突然在某天变成人父了?”

    葛东晨挑了挑眉:“嗯?”

    顾小灯比划着手,一脸实诚地看着他,满脸写着“弟弟我很担心你”:“要不你把手伸给我?我把把你的脉好了。”

    葛东晨知道他的医术还是在苏明雅那儿的资源自学来的,一直以来都不喜欢顾小灯在他面前展示医术,去年他带着一身伤跑回学子院,刚和顾小灯打个照面就被他观面看出了淤积在体内的伤,丢了个大脸。

    他背了手摇头:“你东晨哥好得很。”

    “哦。”顾小灯把手收回来挠挠头,“那东晨哥,你也要注重自己身体,别乱来,小心不知不觉间得了病。”

    葛东晨站在原地思考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顿时被气笑了。

    他和二皇子高鸣乾走得越来越近,那位主一直是个特别会猎艳的,还喜欢带着身边的一起浪荡,葛东晨恰好最近跟着跑了好几回风流地方,八成就是哪个王八以此为借口,在顾小灯面前搬弄口舌了。

    他笑着走到顾小灯身边去,不怀好意地低头凑到他耳边:“弟弟,我跟你说个秘密。”

    顾小灯摸着突然冲葛东晨狂叫起来的小配:“什么?”

    “小山卿,你就放一百零八个心吧,你都不是雏了,你哥我还是,以后也仍是。”

    顾小灯:“…………”

    葛东晨的嘴,无形杀人的鬼。

    他这张嘴真是毒得难以言喻。

    葛东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神情,突然发现了什么好笑的秘密,低头用气声又问:“不会吧……啧啧,难道是你那苏公子不行吗?”

    顾小灯这才抬手严肃地指了他:“别人造我谣就算了,你们不许造苏公子的谣,尤其是你,不许你拿这种玩笑开涮我们。”

    他一松手,小配便嗷呜嗷呜地冲过去,咬了葛东晨的衣角,使出吃奶的劲要撕了他似的。

    葛东晨被他罕见的严厉神情怔了片刻,心里有微妙的慌张一闪而过,紧接着又觉得顾小灯这副难得一见的生气模样也好看,还带劲。

    “好好好,你哥我的错,是我不好,这就掌嘴,给小灯谢罪。”葛东晨笑眯眯地拍打自己的脸,“要是不够解气,就抱起你那呲牙咧嘴的小狗,让它给我的脸来一口好不好?”

    顾小灯这才发现小配的异常,赶紧把它揣起来往怀里摸摸抱抱地安抚顺毛,自己也有些纳闷:“小配怎么会无缘无故咬你呢?”

    葛东晨饶有兴趣地伸出指尖去逗它:“叫般配的配是吧,好名字,这是哪里抓来的小宝贝啊?小别致长得真是东西。”

    顾小灯又被他一句说反了的话逗笑了,炫耀地托起小配来朝他挥爪子:“这可是我侄子,北境的特殊狗子!”

    葛东晨的兴趣顿时烟消云散,脸上还挂着笑,心里则是一通冷呵:“这么说,是你们家四公子给你的了?难怪它这么喜欢你,又这么看我不顺眼。”

    他怀疑以顾瑾玉那股阴暗劲,抱了这狗崽子来之前,私底下可能没少拿顾小灯的衣服给它嗅,养它个亲近劲儿。

    至于他和苏明雅在狗子这里,八成就是让顾瑾玉训练出一通应激的厌恶了。

    顾小灯没想那么多,只是单纯地问葛东晨小狗可不可爱:“小配应该只是没见过几个生人,所以才对你不好,你过来跟它击个掌,瑾玉说它非常聪明的,以后就认得你了。”

    葛东晨微笑着继续背手,直到听见顾小灯说:“小配的故乡是北境,你的另一个故乡是南境,你们俩也算有一种奇妙的缘分。”

    葛东晨眼皮一动,恍惚以为被轻飘飘地赏赐了一个拥抱。

    他迟疑地伸出粗糙的大手,顾小灯便捏着小配柔软的粉色垫子过来和他击掌,他顺从地握住了掌心里毛茸茸的小狗爪,小狗在嗷嗷尖叫,他在看顾小灯的笑靥。

    “小配小配,你现在是不是很激动啊?”

    顾小灯笑着低头蹭小狗的鼻尖,跟它一起甩着脑袋,小配眼泪汪汪地舔着他,这才停下了一只小奶狗的尖叫。

    葛东晨喉结滚动两下,等顾小灯挪开脸,他也去蹭小狗的鼻尖,结果差一点挨了小配的一咬。

    顾小灯笑得快喘不上气,抱紧狗崽子直笑,小配特别有人样,很是绿茶地窝到他怀里呜呜直撒娇:“不行了,你完蛋了!看来你只招人的喜欢,不招小狗的喜欢,以后还是离我家狗狗远一点好,免得它把你抓破相了,你要算到我们头上去……”

    葛东晨心里开骂。

    这绝对是顾瑾玉驯养出来的恶狗。

    但他面上还是笑着的:“可是你都说了,我跟它都是异族来中原的异类,人畜都有缘,我倒是很喜欢它。以后有时间我常来你这儿,讨讨它欢心怎么样?我也想像小灯,把它抱在怀里摸着顺毛。”

    隔着一只狗——在第三方的身上,感受顾小灯的体温这件事,本身也是一件很有趣的游戏。

    “就像……”顾小灯脑子里闪过回忆,“就像你小时候驯服瑾玉的坐骑北望那样,现在又来驯服瑾玉的狗崽小配吗?”

    葛东晨又是眼皮一跳:“这你都记得?”

    “昂。”顾小灯把小狗贴到心口去,好笑地看他,“你们几个也真是的,从小较劲到大,都是竹马竹马亲朋好友,结果一个个表面上称兄道弟,背地里互相嫌弃似的。”

    葛东晨安静地笑了一会,叹息似地嗔怪:“又被小灯发现了。发现也就罢了,怎么老是要捅到明面上来呢?做人么,做得心照不宣才有退路嘛。”

    “东晨哥需要这样吗?我倒是喜欢打开天窗说亮话,很多事儿都敞亮着来。”顾小灯抱着小狗笑着道歉,“对不住,那就是我嘴漏,是我不好,我也掌嘴,好吧?”

    说着他抓起小狗崽的爪子往自己嘴上一搭,说是掌嘴,根本就是在亲那只小小的狗爪子。

    葛东晨定定看了他片刻,低笑着把话题绕了回去:“你算哪门子嘴漏了?世上真正嘴臭的人多的是,他们连带着我名声不好,也糟践了你的声名,但我想没事的,我再不济,也还有小灯作伴呢。”

    “可别。”顾小灯闻言立即摆摆手,“我怎么糟糕是我的事,你别和我同流合污,往下堕落容易得很,你别往下流,你往上面走。我确实声名狼藉,要是连累到你,那我宁可你不要和我往来好了,我更希望你在其他人眼里是个端肃自身的少将军。”

    “少将军算什么,当大将军才好。”

    “那就祝你做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顾小灯衷心地笑道:“想回家就回家,想南望就南望。”

    葛东晨顿了顿,应了声好。

    但他没想到他后来只能北望。

    第33章

    翌日二月初新春复课,顾小灯带着书一大早就去了学堂,如今赶去学堂上课的心虽远没有从前期待,但仍有几分雀跃。

    他赶大早去,心里猜着能遇到一个熟人,果不其然,等到了地方,一个十几岁的小少年已经到了第一排靠右第二的位置,正和书童一起干巴巴地站着,几分茫然模样。

    不等那小少年反应,顾小灯便主动上前去喊他:“守毅。”

    小他五岁的顾家第五子顾守毅当即转过身来,一见他就皱了眉:“怎么是你?”

    “是我是我。”顾小灯开玩笑道,“来欢迎小五公子。”

    顾守毅的脸上顿时浮现出吃到了苍蝇的神情。他还和五年前一样讨厌顾小灯,或者应该说是更讨厌他了。

    顾小灯见他还是这模样便笑笑,没有再多搭话,从书童那儿抽出自己的小本子递给他:“祝顾五公子第一天到书院来能开开心心的,这是我这几年里整理出来的先生们的授课习惯,可能帮不上你什么,你就当拿了去垫垫纸笔吧。”

    说罢他回自己的最后一排去,自认为能掏出去的一点点助力也就这样了。

    这几年他去西昌园的次数不多,几个顾家的血亲能见上的面并不多,当年他心心念念想着和亲人们处好关系、做和睦一家人的心思慢慢淡了下去,不时冒出一点芽,长茁壮了又被掐下来。

    顾小灯既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做才算是对的,只好常常自欺欺人地自娱自乐,融入家人的念想还在着,只是不那么浓烈。

    每逢此时顾小灯便格外想念义兄。张等晴既不在,他便想顾瑾玉,顾瑾玉时常见不到,他便又想着苏明雅和其他几个相识来往的人。

    回到最后一排,顾小灯摊开新书,转头去看窗外初升的太阳,眉眼弯弯地开始想象新一年的生活。

    今年再读一年书,春奋笔,夏疾书,秋破卷,冬出城。

    待冬末年关后,来年不妨瞄准一个时机,想尽办法悄悄离开顾家去,不为别的,也要为见上义兄一面,他实在太想张等晴了。

    年少时张等情担忧的那些江湖仇家,也许已经把他们忘干净,不再耗费时间去追踪他们了——就算是仍在追踪,他们俩已经长大了,也有一定能力保护自己了吧。

    不知义兄以后怎么打算?若是想继续参军,他便想去当个军医,一边发光发热一边跟他作伴。若是张等晴想退伍,那他们兄弟俩便又可以搭伙,做卖货郎、做游医、做游侠。

    顾小灯在长洛有眷恋,但长洛仍旧是陌生天地,他可以不时到这来会会亲友,但久待怕是不能。

    他在长洛眷恋的那些漂亮人们,无论男女,每一个都有自己的所思所追,他们在顾小灯的生命里是颇为重要的亲友,顾小灯在他们的生命里倒是微不足道的一粒微尘。

    正如顾瑾玉属于顾家,苏明雅也属于苏家,他却无家可属,顾家养了他来不知道是用作干什么……他希望他们是惦念着几分血脉亲情,随手把他丢这养了。

    长洛如此之大,顾小灯一己为异家,能属于他这个家的寥寥无几,不仅没有能共度一生的,仅仅是共度几年的人也没有。

    想来,到时他要离去时,大家也不会有什么不舍。

    没准他离去时,这里绝大多数的人都会为此而感到开心。

    日出光耀四方,逐渐清晰的脚步和说笑声传来,顾小灯在窗口看着新年开课的同窗们,苏明雅暂且不来,剩余的二十二个公子带着他们的书童陆陆续续进来。

    大部分不给他正眼,葛东晨关云霁等也不会当面来和他攀谈,少部分带着略微淫邪的眼神瞄他,到最后,只有坐在他隔壁的苏小鸢灿烂地笑着跑来和他招手。

    “山卿哥!”苏小鸢恨不得把自己的桌子拖过来和他并坐。

    顾小灯的心便又亮堂起来,笑着同他小声交耳几句,二月春风,也就剪刀似的剪过时光去。

    *

    三月桃花盛开时,长洛今年的第一场春考圆满结束,苏明雅还没回竹院,顾小灯平静又孤清地把小配养大了一圈,每天除了内外的两重功课之外就是逗小狗玩。

    一个多月没见到一根头发丝的顾瑾玉忽然在一个深夜赶到了学子院,他来时顾小灯都睡着了。

    顾小灯是被小配嗷呜嗷呜的小声音惊醒的,睡眼惺忪地睁开眼时,就看到一个高大的背影蹲在小狗窝面前,大手捂住了小配,月光盖了满身,依旧短短的发梢飘扬在空中,发梢似乎沾到了血迹,干涸后凝固出了两绺。

    顾小灯耸耸鼻尖,一时便清醒了,用力地爬起来喊他:“顾森卿……我闻到一点血腥味儿了,你受伤了吗?”

    顾瑾玉身体一抖,忙转过头来看他,声音有些沉哑:“对不起,我吵醒你了么?”

    “没有的事,最近小配肠胃不太爽利,前阵子半夜总是拉小肚子,我晚上会睡得轻一点。”顾小灯边答着话边披上衣服。

    里屋的窗户洞开,顾瑾玉这厮,这一回来俨然是翻窗进来的,说是做贼也不为过了。

    顾小灯没跟他计较那么多,到桌前点了灯,随即便也蹲到他身边去,伸出指尖戳戳他脑壳:“所以你受伤了吗?我鼻子灵的。”

    顾瑾玉又道歉:“对不起,是我没来得及把衣服换干净。没受伤,味道是别人的。”

    顾小灯小小地抽了一口气,借着灯光和月光打量顾瑾玉古井无波的脸,大半夜愣是被他一句话整得不寒而栗:“这么危险啊?”

    顾瑾玉摇摇头,说是没事,黑亮的眼睛定定看着他:“小灯,我待会就要出一趟远门了,最快也要半年才回来。对不起,原本只是想回来给你留张纸条,没想到还是把你吵醒了。”

    纸条可以让花烬留,他不过是想回来多看他两眼。

    顾小灯一时震惊住了:“待会?连在家里过夜都不行吗?这是你出去最久的一趟了,你要去哪儿啊?”

    “去哪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把我调离出长洛。”顾瑾玉抬手摸摸顾小灯的发顶,“我只能跟你解释起因是朝堂上的两党皇嗣交恶,皇帝陛下要让太女和二皇子持衡,东宫阵营更雄厚,他要先削弱我,所以暂时让我远离中枢。但你不用担心,这也在东宫的计划之中,我原本就是要到外面去查获一些至关重要的事情的,只是现在提前了而已。”

    顾小灯心弦绷紧了,抓着披散的头发站起来:“听着很凶险的样子。你等我一下,你要走那么久,我有点害怕,我去找点你能用上的东西给你。”

    顾瑾玉起身要跟上,又被他喝止了:“你看看小配去,不要跟过来!”

    顾瑾玉只得听话地蹲守回去,有些出神地看着长大了一圈的黑白小狗,小配对上他也是狂摇尾巴,兴奋又滚烫地舔着他手掌,单纯又炽烈,活力四射得仿佛永远不怕被辜负。

    半晌,顾小灯拎着个不小的精致布袋过来,有顾瑾玉双手张开那么大,里头全是小小的瓶瓶罐罐。

    顾小灯跑了一趟回来后袖口束得紧,脸色也苍白了些许,披头散发地蹲在顾瑾玉面前,把布袋掏开来给他看:“那个,森卿,这里面的小东西是我这几年弄出来的一些药丸药膏还有药汁……虽然看起来好像很不靠谱,像是什么地方的土特产,但是你信我,真的很有用的。”

    顾小灯咽咽口水,窘迫得不知道怎么解释:“你要是在外面受伤或者中毒,这些东西保管药到病除。真的,你也知道,我这几年常和苏公子呆一块,他那边有很多顶顶好的药材,我经常能弄到很多上好的边角料。总之你信我……把这些都带上吧,我是希望你不会磕磕碰碰的,就是想着万一你身边的人受伤,这些也能用上。出门在外,铜板和药都不嫌多不是?”

    他把布袋扎紧塞顾瑾玉怀里,还感到万分遗憾:“你走得仓促,要是有几天时间,我就能把那些药弄得更精细点了。”

    顾瑾玉把东西揣进怀里,此时就是送给他一块晒干了的鞋底也是稀世珍宝,他攥着汲取了顾小灯体温的布袋,心里软得一塌糊涂,道谢显得生分,不道谢显得不真诚,脑子一抽竟笨拙地答道:“谢谢我们小灯,我一定会用上的。”

    顾小灯哭笑不得:“别咒自己啊哥!”

    顾瑾玉低头轻笑,抿了抿嘴:“上个月一直没能回来看你,苏明雅有没有说过,安排你做什么?”

    说到这名字,他又变得阴沉沉的。按照原本计划,他至少要到五月末才离开长洛,现在提前了一个多月,几乎全是苏家在里面使的绊子。

    不然他应该能和顾小灯再过一个生辰,共吃一碗长寿面的。

    “苏公子吗?最近我也没见到他,你问这个干嘛?”顾小灯有些不解,指尖捻着微冷的地面说了实情,“上次和他见面,他倒是答应了我一件事,就是今年冬狩带我出城,去那个白涌山游玩。”

    顾瑾玉的气压瞬间变低:“冬狩……”

    “怎么了吗?”

    “不要去。”

    顾瑾玉的眼睛幽沉得吓人,看得顾小灯心里打鼓:“是有什么问题吗?”

    顾瑾玉盯了他一会,附过来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靠得极近,近到没有他的手的话便几乎是一个接吻。

    顾小灯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小灯,你现在没有喝醉,四年前的问题,我再问你一次。”

    “你是跟苏明雅还是跟我?”

    第34章

    顾小灯眼睛瞪圆了些,握住顾瑾玉的手扯下来,抬手教训式地拍他手背,啪嗒啪嗒一阵清脆响,他最近和小配玩多了,拿教训小狗的劲儿去教训大狗了。

    “顾森卿,你都要去外面做任务了,怎么还说这种拎不清的话。”顾小灯皱着眉拍他,“今时同于往日,什么跟不跟的啊?谁都做不了主,冬狩还那么久,你管好自己再说。”

    顾瑾玉一身的阴郁又被拍没了,只觉顾小灯没有第一瞬间说苏明雅,就是他赢了。

    他想抱一抱他,又觉得自己脏,便拢住他的手捂了捂:“等我回来的时候,我会管好自己。倘若入冬前我没回来,我会令花烬来,你尽量别离开顾家,最好别离开这里,住在书院里,西昌园也少去。”

    顾小灯想着安抚他,痛痛快快地应了好,握紧了小拳头,和顾瑾玉的大拳头碰碰。

    小配从小狗窝里刨出来,哼哼唧唧地去蹭他们。

    顾小灯抱起它,捏着爪子跟他挥手:“跟你爹爹告别咯,祝他旗开得胜,永远意气风发,花团锦簇咯。”

    *

    顾瑾玉悄无声息地来,悄无声息地走,广泽书院里的人偶尔会议论他两句,顾小灯便竖起耳朵偷偷地听,听到他是去了西南,跑去管那边的江湖乱象,没听到任何党争。

    顾小灯挠挠头,自然不会参与他人的闲聊,身边最多就黏着一个单纯的苏小鸢,不时问他三餐四书五德六艺。

    让他不舒服的还得是考完春考就回来的岳逊志,这人飘过他眼前,逗弄宠物似地扯歪了顾小灯的发髻,笑吟吟地说:“大通房和小侍妾的感情真好啊?”

    苏小鸢气得脸颊通红,越理论他越来劲,极其膈应,好在现在他只是嘴上不干不净,至少没有像以前那般直接动手。

    还有关云霁的庶弟关云翔时常会跑来和苏小鸢套近乎,顺带着瞄顾小灯,几乎每回都会被关云霁黑着脸过来拎走。顾小灯看着他们兄弟俩一个威严凛凛一个夹着尾巴的样子,倒是觉得好笑。

    虽然关云霁满脸嫌弃,顾小灯还是能感觉到他偶尔流露出的当兄长的爽感,转头看成天笑眯眯掩饰的葛东晨,便问他:“东晨哥,你不是有个妹妹吗?她现在应该也十来岁了吧,她有来书院吗?今年北堂那边来了很多女孩子的。”

    问这话的时候已是四月,他们三人正聚到了一块,葛东晨拉他们俩到自己的屋子来喝酒解闷,解他春考“失利”的闷。

    顾小灯喜欢小酌,也就一如往常地来了。

    这几年他逐渐不太愿意在苏明雅那单方面醉倒,但在葛东晨和关云霁这里却能放下心来,他们会背他回他住的地方,苏明雅就不会了,只会让他留宿竹院。

    听到他询问葛东晨的妹妹时,关云霁满脸“你小子真会问”的微妙,葛东晨脸上的笑意都顿住了片刻:“我家东朗啊……我母亲疼爱得不行,压根离不开她,不太舍得放她出门。”

    顾小灯嗳了两声,忙给他烤了片肉:“吃吃吃!”

    葛东晨故做西子捧心状:“还是我们山卿弟弟疼我。”

    关云霁:“呕!”

    顾小灯笑起来,觉得葛关两人私下聚在一起就会有很多笑料,更像两个知根知底的普通朋友了,于是顺带着烤了片给他:“关小哥也吃。”

    关云霁:“哼。”

    葛东晨直啧。

    酒过三巡,顾小灯酒量不如他们,微醺着摇晃,趴在桌上朦胧地看着他们:“东晨哥,你这么厉害,不用焦虑的,留得青山在,柴火旺到家,这次春考发挥不好,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嘛。云霁哥也是,你一个天之骄子,越来越阎王脸,你脾气这么大,小心习惯成自然,眉心打结变成个小老头……”

    关云霁故作嫌弃地挥挥手:“去去去,从你嘴里蹦出来的就没有好话。”

    “那我这就憋几个象牙?”顾小灯笑歪了,“祝你早日修得身,齐得家,封妻荫子,享上等尊贵,不受下等气,好吧?有没有蹦到你心坎啊?“

    关云霁的脸又黑了:“闭上你的狗嘴吧,喝酒去,少说话。”

    葛东晨喂了顾小灯两杯,他一干而尽,眼神更朦胧了,眼波流转地抱怨他:“黑大少,你还这么嫌弃我,从我十二岁嫌到现在,哼哼。”

    “黑大少是什么东西?”

    “关上等,关上灯,黑不溜秋、黑着臭脸的大少爷,哈!哈!哈!”

    关云霁被他那笑声惹得七窍生烟,葛东晨凑到他面前问:“那我呢?我有没有外号?”

    “你是……”顾小灯又喝了一杯,搓搓鼻子看着他,红着鼻尖,可爱得紧,“牛皮糖。甩不掉,爱笑,黏人,甜人,这么大一个糖人。”

    葛东晨得意洋洋:“好外号,哥喜欢。”

    关云霁则是愤愤不平:“我的不行!顾小灯我警告你,马上给我改了!”

    “脾气真大。”顾小灯撇撇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不跟你玩,我找苏公子玩去。”

    葛东晨嗤出声:“你苏公子有小侍妾,不要你这个大通房了。”

    顾小灯醉得晕头转向,听到这话也还是抽了两下,哆哆嗦嗦地指向他。

    “被我说中了吧?不信你自己想想,他都多久没来见你了?”葛东晨把他拉回酒桌前坐,“我们不要他。来,哥陪你再喝两杯,今夜睡个好觉。”

    顾小灯吸了吸鼻子,眼圈红红地闷了两杯:“我找小配玩去。”

    葛东晨便清清嗓子在他耳边汪两声。

    关云霁一言难尽地看着,手里的酒杯捏了又捏,不一会儿就看到顾小灯被那恶狗灌醉,眼睛闭上后软软地瘫倒。葛东晨抱着他化身摇篮,晃他一阵,他便又醉又沉眠,怎么摆弄也醒不来。

    葛东晨这便捏着他轻啄。

    关云霁看着顾小灯这块清清亮亮的白玉被摩挲得泛红,又看着葛东晨解开这白玉的外衣,层层剥开揽在怀里不留痕迹地舐着玩,玩不到一会就从怀里掏出一些早有准备的轻纱绑带,层层叠叠地在顾小灯腰间小腿缠起来,就像是在给他穿不正经的衣物,看了便叫人想喝水。

    关云霁又饮了半壶酒,待葛东晨逐渐过火,便黑着脸伸过去一拳,恨声恨气道:“玩够没有!”

    葛东晨心满意足地抿过嘴唇松了手,顾小灯就被关云霁捞到了怀里,他死死抱紧了顾小灯半天,不敢亲也不想再咬,便这样生气地抱着。

    “这说的,越玩越不够,迟早搞死他。”葛东晨理理衣裳笑起来,“捏他就像捏面团一样。哦,我忘了,黑大少不沾阳春水,没有碰过生米面。”

    “你也就只敢趁他不省人事时大放厥词。”关云霁捂住顾小灯的后脑勺,冷笑,“有本事就正大光明地和苏明雅抢啊,你见过苏明雅亲他的样子吗?他才不像现在死猪一样,他那是主动上赶着张开嘴的,你呢?”

    葛东晨不为所动,笑着伸手握住顾小灯小腿,麦色和白色交映,大拇指爱怜地摩挲着:“姓苏的算什么,你见过你表哥怎么玩没有?玩得可凶了。顾二姐现在要是二皇妃,那还能压制压制他,他可真是,我看了都要退避三舍,我们山卿这么纯良,经得起几个回合?”

    关云霁僵了僵,出神地看着顾小灯那被摩挲的地方,白玉一般,他生怕被掐碎了。葛东晨的手伸到了顾小灯的膝上,关云霁这才回过神来,皱着眉腾出右手,贴在袖里藏着的蝶翼刀羽毛一样滑出来,锋利且迅疾,葛东晨手躲得快,也还是被浅浅划出了道口子。

    血珠滴落到顾小灯肌理上,多情地蜿蜒下去,两人俱是看得屏住呼吸,关云霁赶在葛东晨蠢蠢欲动前把顾小灯抱进怀里,一脸严肃地用蝶翼刀把他身上乱七八糟的绑带割断。

    小心翼翼的,所以也磨磨蹭蹭的。

    葛东晨倒了杯残酒慢慢喝:“谁也别嘲笑谁,我要不带上你,你能喝这点剩汤?”

    关云霁抱着顾小灯掂掂,听这心绪又不平了:“你他娘再嘴硬一句?还不是你自己想玩又怕忍不住玩脱了!要不是我一直盯着,你现在还能在这得瑟?!”

    葛东晨心想,谁才是嘴硬的?他大方地不计较这蠢兄弟的斤斤计较了。

    他喝完扔了酒杯,饶有兴致地提议:“拉他喝一顿酒真不容易,哪天试试给他倒一杯迷魂汤好了。”

    “什么?灌酒不够,你还要给他灌药?!要点下限吗你!”关云霁震怒,然后把顾小灯抱更紧了。

    “迷魂汤不伤身,一杯就放倒,百年老药方了,除了精贵点就没坏处。”葛东晨还讲起好处来了,“他酒量越来越好,总是灌醉伤他胃,还不如一杯甜滋滋的迷魂汤管用。”

    关云霁烦透了:“滚蛋,我送他回去,一堆烦心事还在后面等着,你他娘的出不出息,就惦记着他。”

    “烦才想他啊。”葛东晨扣住顾小灯温热的小手,低头亲他手背,“他可真是块有意思的宝贝,我一想到他就舒服了,一亲他更畅快,可惜皇室和苏顾都惹不起,嗳,早知道当年早早讨他当侍妾了,现在不得搞透了。”

    “无耻。”

    “凭安家和关家那档子事,你连无耻的机会都没有呢。”

    关云霁:“……”

    “所以啊,下次给他喝一杯吧。”葛东晨摸摸顾小灯的睡颜,“趁着你表哥还没发现他,多玩几回。”

    *

    顾小灯小酌后能睡个长觉,起来时神清气爽,抱着小配狂摸狗头时还想着,下一次和友人的酒会会是什么时候。

    小配近来像面团膨胀成馒头那样地快速长大,总是蠢蠢欲动地想去咬东咬西,顾小灯只觉得可爱,到处找好咬的东西给小配磨牙。逗狗的乐趣与日俱增,虽然偶尔也会嫌弃小狗的不好习情,但小狗能有什么错呢?它一贯以之地单纯,毫无杂念地忠诚,一眼能看得清楚,一只手能数得清陪伴的时间。

    顾小灯越养越喜欢,专门给小配整理出个成长记录,勾勒到五月中旬时,竹院的下人来了。

    “苏公子回来了吗?”顾小灯难得情急,那下人应了是,他忙放下小配,开开心心地赶去了竹院,许久不见人了,再过几天就是五月十五,他知道苏明雅是赶着过来给他过生辰的。

    等到了竹院门口,他便开心地小跑过花藤,边跑边喊两声,仆从待要提醒他也来不及。

    顾小灯跑到玉阶下,苏明雅便从里堂出来了,他跳上玉阶就扑进他怀里:“苏公子!我好想你啊。”

    苏明雅低头嗯了一声,手从他后颈抚到尾椎,抱了两下,问:“身上怎么有股禽兽的腥味?”

    “哦哦,是我最近养了一只小狗。”顾小灯连忙推开他,蹦跳着离他几步,开心地拍拍身上看不见的小狗毛,“还好还好,苏公子现在没有哮症了,不然我这养狗的可不敢近你的身……”

    “哟,山卿喜欢养狗啊?”

    里堂突然传来一个声音,顾小灯一怔,抬头看去,只见整个学堂里最讨厌的岳逊志坐在里头,流里流气地笑着说话:“苏公子也喜欢养狗,是吧?”

    顾小灯颊边梨涡隐去,客客气气道:“真巧,能在这遇见岳公子。”

    “不巧。我是涎皮赖脸上门来的,不像山卿,是苏公子四抬大轿请进来的。”岳逊志笑着看苏明雅,“苏公子有涵养,才不跟我这种小人物计较。”

    苏明雅牵了顾小灯进里堂,相携着坐下,淡淡道:“来者是客。以后若是得空,逊志不妨直接到苏家。”

    “好啊,我可是一直想和苏公子交好的,那就多谢苏公子抬举了。”岳逊志毫不见外,举起桌上奉茶的杯盏一敬,喝完直接越过左侧桌,来到距离顾小灯不远的右侧位坐下。

    “学堂里还有个姓苏的,苏小鸢怎么不在?”

    “在来的路上。”

    “哦~”岳逊志的眼珠子转向顾小灯,“说起来,山卿啊,我还欠你一个道歉呢,昔日是我鲁莽,不小心冲撞了作为苏公子贵客的你。”

    顾小灯脊背直了直,皮笑肉不笑地靠近苏明雅:“不用,往事不必再提,再说,当初岳公子也吃了苦头。”

    “是啊,好大的苦头呢。”岳逊志叹息着挽起袖口,直接把一截精壮的手臂亮出来,指着上面看不太清的伤疤叫屈,“想当初我这手臂可是折了,山卿呢?我一直不知道你那左手伤成了什么样,不知道今天能否一看?我好依着你的伤势,斟酌斟酌赔礼啊。”

    顾小灯睫毛动了动,座中一片安静,他沉默几瞬,抬起左手,一圈圈解开束袖,在岳逊志似笑非笑的目光里挽起了左袖。

    岳逊志吹了声口哨:“真是细皮嫩肉,白得发光……苏公子,好福气啊。”

    第35章

    顾小灯心不在焉地发了半时辰的呆,期间苏明雅怎么给他拉下袖子,怎么把他往怀里揽,怎么同岳逊志打机锋,都被一层看不见的罩子自动隔开了。

    苏小鸢中途也来了竹院,一脸茫然局促地坐到现在,岳逊志一走,他就被苏家的仆从识相地领走。

    里堂只剩下两人时,苏明雅抱住顾小灯,还没低头就被推开了。

    “生气了?”

    顾小灯没回答,摊开两手嗅嗅自己:“是我身上有小狗味。”

    说罢便要离开他的怀抱,却又被苏明雅用力箍住了:“我不介意。”

    顾小灯让他揣到腿上去抱住,他想了想,歪过头看他:“那苏公子介意我什么?”

    “什么都不介意。”苏明雅伸手摸摸他耳垂。

    “可是什么都不介意,听起来就像什么都不在意。”顾小灯又凑近了些,直白地问他,“你真的喜欢我吗?”

    他定定地和苏明雅对视,目光炽烈无钩子,纯粹得近乎残酷,苏明雅到底是先躲开,伸手将他摁进了怀里,在他耳边长叹:“小朋友,再过几天是你生辰,你说我为什么要回来?我们的情分这样长,我要是对你没念想,我……何必顶着家中重压,推却长洛一众姻亲呢?你呢,你难道不喜欢我了么?”

    顾小灯有些气闷地抬手捶他脊背,没忍住哽咽起来:“你能不能松开我,受不了你一点。”

    苏明雅却是越发抱紧他:“不松。小灯,给我一些时间好吗?诸如苏小鸢,诸如岳逊志这等障碍,我迟早会一个个解决,你再等等我好吗?迟早有一天,我要牵着你正大光明地走进我的府邸,我要其他人像仰视我一样仰视你。你的世界这样单纯,我的世界太复杂,我想把这世界从诡谲理成简单,简单得像你一样明朗。”

    “你在哄我!”

    “可我不哄你,谁哄你?顾家几人哄你,长洛几人不轻视你?”

    顾小灯哑口无言,让他抱出来小心地擦拭泪痕:“小灯,没人像我一样离不开你,我……没人比我更珍视你了。”

    苏明雅说得沙哑艰难,喜欢你这三字像是剧毒,一说出口就要暴毙了一样。

    他只能挣扎又挣扎地凭着直觉抓紧顾小灯,急迫地想让他感受到时局的压力、和他的压力:“别生我的气好不好?你不知道,岳家这阵子得了皇太女的势,岳逊志刚要向你们府上的顾如慧求亲,被驳斥之后转而想向我三姐求亲,苏家好不容易才婉拒了。我们苏氏拥护东宫,从上到下,连我在内,都只能给他们礼待,熬过这一阵,岳家的势长久不了的,到时我们跟岳逊志的新账旧账一起算,一定算,好不好?”

    顾小灯的脸被他捧着,此刻才仔细地看他,在一起四年有余,头一次在他脸上看到焦急和隐忍的忧郁。以前从来都是他在话痨和黏人,苏明雅是那样一个不沾凡尘的温柔清贵的公子,几时能见得他这样慌张。

    顾小灯此时相信了他的情意和无奈,同时不觉得区区一个自己能让他焦头烂额成这样,只觉得俗世太冷酷。他原以为治好苏明雅的身体就能让他太平康健,现在看来,是不是正因为他康健了,俗世才蜂拥而至覆盖了他?

    他有些难过地捂住了苏明雅的眼睛:“好了好了!我不想听了!你们庙堂的事和我无关,说给我听我也不会谅解你的,苏公子现在是大忙人,干什么要到竹院来,你不用来了!回你的名利场去,做好你大少爷的本分就是了。”

    苏明雅安静下来,也没有摘下他的手,一寸寸靠近过来,眷恋又不舍地吻他侧脸。

    顾小灯既没有撤下手,也没有松开捂住他眼睛的手,默默片刻,苏明雅吻到他唇珠,就这样你不见我、我不见你地接吻。

    诚如他所说,他们到底是四年的情分。

    苏大少爷若是能坚定不松开手,顾小灯那准备往外迈的脚也会犹豫几分,想着,他真这样喜欢着我,我为什么不能再坚持坚持呢?

    他喜欢他,他也喜欢他,古来今时多少有情人成了眷属,多他们一对又怎么了?

    苏明雅容得下他,他就能纳得下长洛。

    *

    天铭十七年的盛夏在和苏明雅的聚少离多里过去,不止苏明雅,葛东晨和关云霁不在书院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枫叶红浓,他的兄弟、恋人、友人一个个奔赴未知的战场,他还留在广泽书院,抱着活力四射的小配不时怀想,大家的未来是什么样的。

    正这么想的时候,向来对他避而远之的顾守毅忽然在一个秋末的黄昏里来找他。

    “母妃病了,她想见你,你和我一起到西昌园去。”

    顾小灯惊住,忙走到他面前去细问:“这个时节才十月,王妃娘娘怎么会病了?她往年不是十一月中旬的时候才会生病吗?”

    顾守毅目光冷厉地看了他两眼,厌恨地转过身低声道:“还不是因为你!”

    顾小灯摸不着头脑,跟上他左右探问:“小五,你可不要冤枉我,我上次向王妃娘娘请安已经是一个半月前的事了,我连重阳节都没能见你们,我怎的了?”

    顾守毅鲜少跟他讲话,也不屑,听他大喇喇地东问西问,越听越烦心,自己是个不成熟的只会捕风捉影的小少年,却偏要在亲四哥面前充稳重架子。

    顾小灯一路上都在逮着他询问,可他作为顾家老幺,能有的光芒、能得的锋芒都被上头四个天之骄子的兄姐占没了,他得到的并不多,没有寻常人家的老幺疼爱也就罢了,最重要的世家权势分到他手上时也所剩无几。

    他在顾家之内的优越感,也就只能凌驾于顾小灯之上。

    他把顾小灯对安若仪病情的担忧视为惺惺作态,走到半路不耐他的追问,便冷冷回答道:“你人是没有离开广泽书院,可你那些脏耳朵的谣言满天飞,母妃自很久以前就在忍耐着你了,你敢说你不知道?”

    顾小灯脚步一慢,走上来嗳了一声:“你这小孩,怎么也信那些没鼻子没眼的假话?王妃娘娘是心里门清的,她知道我是清白的。”

    他靠得近了些,顾守毅炸毛似地远离了他:“别跟我套近乎,我最讨厌你这副来者不拒见谁都要巴结的模样!”

    顾小灯摸摸鼻子,顾守毅现在才十二,矮他不少,在他眼里就跟长大了些的小配差不离,别人不拿他当小孩看,他倒是忍不住拿他当小孩看,讲话都耐性了许多:“我哪有呢?就算有也不是巴结,就是普普通通,正正常常的亲近。”

    顾守毅眉头拧了又拧,别过脸去快步走路:“我讨厌你。”

    顾小灯大步跟上了:“哦,我知道。那我不烦你了,你且带我去王妃娘娘那吧。”

    顾守毅就像是个被挑翻了的桶,边走边控诉、或者是无事生非,指责这顾家之内最“不成器”的人,以此衬托自己应有的高贵:“我讨厌你以前那不学无术、只会模仿四哥的德性,你也不想想他是什么样的人,你又是怎样的,你配得上吗?”

    顾小灯哄道:“是是,不配。”

    顾守毅:“……”

    “我更讨厌你不学正道,一心向着邪道,狐媚无数人!”

    顾小灯不觉得生气,只想叹气,一半逗弄着他,一半争辩着:“什么叫狐媚?我这几年都在书院里呆着,你才来了一年不到,坐的又是第一排,哪里知道最后一排的光景呢?”

    顾守毅哪里会把他的话听到耳朵里,只一味地据理力争:“你魅惑苏家的人,已经为人所不耻,你还偏偏不时和关家的人走得那样近!母妃听过了多少次你和他们纠缠不清的风言风语,一口怒气窒闷在心,闷到如今当然会生病了!”

    顾小灯听得有些不解,脑子一时没能转过来,只好把重心转移回了安若仪的病情上:“以前王妃娘娘病倒,二小姐总是会去侍疾,二小姐这会在吗?”

    顾守毅哼了一声:“你连二姐都不如。二姐上能进得庙堂,下能侍候母妃,你虽然名义上是表公子,可也是个男儿之身,怎么就不学学四哥他们考取功名,建功立业?”

    顾小灯哎呦一声:“考考考,我启蒙得慢么,再学几年,跟你一起考功名怎么样?我给你的那小册子你看过了吗?我的记述有没有道理?”

    顾守毅便不答话了,默默走了半晌,才人小气大地哼道:“没看,没道理。”

    顾小灯只笑。

    兄弟俩又是坐车又是急步,半天才从广泽书院赶到安若仪的院子。

    顾小灯穿过十年如一日的院落布局,走到安若仪的病房里时,就见到她靠在病枕上握着顾如慧的手。

    “山卿来了。”顾如慧先发现她,轻笑着抽出手站起来,“母妃,那我先出去了。”

    “嗯。”安若仪轻叹,“小灯,你过来。”

    一屋子的仆婢和医师顷刻间退得干干净净,顾小灯莫名感到了一种压力,尽量压低脚步,挪到了安若仪的病床前,一边跪下给她请安,一边仔仔细细观察着她的气色。

    他有些心疼地想,她怎么病得这样重,这样枯朽。

    “小灯,母妃叫你来,是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安若仪抚摸他的发顶。

    顾小灯叹道:“您病了就该好好休息一阵子,什么样的大事能让您不顾病体叫我来?”

    “王府想将你送到二皇子府上,做他的侍妾。”

    顾小灯缓慢地眨了下眼。

    安若仪的手抚到了他的耳垂:“如慧替你做男子,建功立业,你替如慧做女子,铺床叠被。世人总要各司其职,总要找到生存下去的法子。”

    第36章

    不知怎的,顾小灯心里十分安静。

    他的心情就像是一直以来吊在深井里的桶落下了,以为是水井,会砸出四分五裂的水花,没想到原来只是口枯井,桶落下去就下去了,它超乎想象的结实,没砸坏没磕损。

    就只是发出一声“砰”,久久回荡。

    再一无所知也难以忽略被安置里的蛛丝马迹,奉恩和奉欢教他男子和男子、男子和女子的房中术了,他不想听,但他没有把耳朵闭上的权力。

    他们是把他养着来当床伴用的。毕竟这时代,权力和性和欲紧紧牵绊着,可能在他们看来,他和贵人越亲密,他得到的权力或者资源就越多,而他获得的权力应该反哺回顾家,应该上供还给顾家。

    他是养来以色侍人的。他似乎也不能抱怨,他前头的长姐已经是这样了,这地方的规则就是如此,他得把自己锤炼成适合被人使用的工具。

    现在他们要把他送给二皇子高鸣乾使用了。

    顾小灯有些明白他们为什么让安若仪在病倒的时候召他来了,他对着病骨支离的生母,根本生不起气。

    他想掖一掖安若仪的被角:“您先休息,让父王和二姐来跟我说,可以吗?要是瑾玉这会在就更好了,商量商量就是了。”

    “一早就商量好了。”安若仪薄瘦的手落到了他肩膀上,“你父王和二姐都忙碌着,我来说就够了,瑾玉在也一样。快则下月,迟则冬至,这段时间你搬到西昌园来,有什么不懂的,一遍遍问,一遍遍学,明白吗?”

    顾小灯拉下她的手,握在手里捂到暖和为止,半晌才小声问:“母妃,这安排有多早啊?”

    安若仪曲折道:“二皇子喜美人佩戴双耳珠。”

    顾小灯发了会呆,想起他最初到顾家来时,顾瑾玉刚成为皇太女的伴读不久,紧接着他义兄告诉他一件事,二姐顾如慧和二皇子高鸣乾的婚事作废了,因着皇太女从中作梗,不允许顾家沾两边皇嗣。

    他的双耳洞在那不久就打上了,难道是因着顾如慧的正妻婚配没用了,他们就想着用个妾室婚配顶上么。

    顾小灯心里让钝刀划拉过一般,要真是那样,那也太早了些。

    “母妃,我不明白。”他拢着安若仪的脉搏抬眼看她,困惑盖过了难过,“瑾玉在东宫那一头,你们为什么还要和那个二皇子搭上?这两派人不是水火不容吗?你们要么谁也不站,怎么能像现在这样,东宫那边递瑾玉,二皇子那边送一个二姐或者我?”

    安若仪咳嗽起来,顾小灯坐在床头给她揉穴位,她的气息很快顺畅平稳,幽幽地打量了他几眼,才垂眼答道:“你父王,是皇室的忠臣。为国,他想定北疆,为朝,他为高氏解忧。”

    顾小灯静静地听着,不时应一应,轻拍着她的肩背顺着,好像他才是那为父母的。

    他听着安若仪缓慢细致的解释,有些赘述,但每一句他都听得很认真。这样促膝长谈的机会以前不多,以后显然只会更少,他认认真真地听着他们的大义和大局,认真得回避了自己的小情小世。

    在安若仪的告解里,顾家就像拽着两党皇嗣的橡皮筋,东宫有坚定的苏岳两族追随,二皇子有坚定的关葛两家后备,顾琰此时站哪一派,那一派就得以倾覆另一党。当今皇帝年事未高却已衰弱,最不愿见到的便是子女各率万千人筑萧墙祸,满朝望去,能忠诚地持衡两党,维护高氏太平的就是镇北王顾琰了。

    顾琰可以让顾瑾玉为皇太女高鸣世卖命,也可以让顾如慧为二皇子为妻为臣,当今皇帝允诺他的是首肯来日他和顾平瀚出疆,起兵镇北戎,收复整个瀚州。

    顾小灯是一道附带送出去的开胃小菜,还是一道让皇帝对顾家彻底放心的枷锁。

    “你父王已经在私下向皇帝陛下请了罪,如实将你和瑾玉的互换身份告知了。”

    顾小灯听到安若仪说这件事时,一直死水似的内心才涌起了波澜:“那顾家不就是犯了欺君的死罪吗?”

    “是啊。”安若仪又轻咳,“你父王以此把柄请命,博得了皇帝陛下的嘉奖,欺君的灭族圣旨没有降下,而是给了他三面免死金牌,来日不管是太女,还是二皇子登基,顾家都能保全大体。但皇帝陛下的意思是,不必大费周章地昭告,皇室知道,顾家自己知道,皇室不追究为臣的瞒天过海,为臣的继续为皇室解忧排难,这就够了。”

    顾小灯心海的波澜便又恢复成死水:“哦。”

    那他就始终是顾家的表公子……要去当侍妾的表公子。

    安若仪安静了片刻:“山卿,你就没有想问的吗?”

    顾小灯握着她伶仃的细细手腕,呆了一会,反问了她:“母妃,当年长姐被送到北境去和异族和亲,那个时候她几岁了?比我大还是比我小?她的和亲,也是皇帝让父王妥协的,是吗?”

    安若仪刚恢复了几分气色的脸急剧苍白下去。

    顾小灯感觉得到她的诸多细微情绪,他照顾着她,又不予回避地直白问她:“您其实想问我怨不怨恨,对吗?这会若是父王跟我说这些,那我会想打他的,打不过也要骂,进禁闭室也要骂,他是个大忠臣,他去当皇室的妻妾试试好了。可他让你来跟我说,让病成这样的你来跟我说,我怨恨不起来。”

    “母妃,你呢,你怨不怨他,恨不恨皇室。”

    “你每一年都会在安家的忌日时期卧病在床,皇室下旨抄了你的家,你从此只剩小舅血脉相连,你们得了父王的解救,好多年过去了,你的仇恨还没有磨灭,你看着枕边恩人和仇人一起捂你的嘴,你会不会在某一刻心想,枕边人到底是恩人,还是仇人……”

    他还没有说完,便被安若仪打断了。

    顾小灯没有碰自己的脸,只是低头轻声道:“对不起,我不是要揭您的伤疤,我想知道您的爱恨是怎么样的,想知道您一直以来怎么自处。您的心病有二十年了,就是一直这么累积着,才自苦成今天的憔悴。”

    安若仪的手抖了好一会,才开口道:“你照顾人的本事,是跟着苏明雅得来的习惯吗?”

    顾小灯眨了下眼,怔忡地出了神,不提还好,一提便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他来。

    苏明雅要是知道顾家的安排,他会不会替他想办法呢?

    安若仪苍白的手抚上他浮现了指印的脸:“山卿,你听着,你和苏家明雅再如何越界,母妃管不到便不想管,但你来日进了二皇子府中,你心里要有分寸。”

    顾小灯的眼睛后知后觉地湿润了,只默默地安静着。

    “还有,二皇子之外的关家人,母妃不想看到你再和他们交从过密。”

    顾小灯眼皮红红:“这又是为什么?”

    安若仪攥紧了他的肩膀,一字一字道:“我安家被屠戮,被流放,被押进官窑,就是因为关家人的诬陷。从前不与你说,怕你天真年幼,不知分寸,现在你已长大,你要记住母妃的话。我有生之年不能亲眼看着关家满族被屠……我必定死不瞑目。”

    顾小灯的脑子里一片嗡嗡,安若仪骤然爆发的憎恨太浓厚,他久久不能挣出来。

    他不明白,和安家有旧仇的不是葛家吗?

    是瑾玉早早就提点他的啊。

    直到踏出安若仪的病房,顾小灯在走下台阶时膝盖一软,险些摔了个趔趄,被等在一旁的顾如慧搀扶住了。

    顾小灯忽然间明白了。

    顾瑾玉骗他。

    顾瑾玉叫他亲近关云霁。他每一次亲近关家人,传进安若仪耳朵里,她就多一寸对他的厌恶。

    连顾瑾玉都耍他。

    *

    顾小灯不想搬去西昌园,他还是回了东林苑,回到广泽书院的学子院居住。顾家那厢便派了人过来,不让他乱跑,打扮成书童的样子,围在他的屋舍外。即便到了此时,这座私塾仍旧太平安宁,好像不会受到外面的风波侵扰。

    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当一天学子读一天书,他默默地抱着在犬类中算是成年了的小配,盯着摊在桌面上的医书。

    即便到此时,他也忍不住在想着安若仪的脉象,盯着医书想办法,怎样尽最后一点为子的孝心,中止她身体的颓势。

    医书久久未能翻过一页,怀里的小配像是感受到了他的情绪,乖巧地夹着尾巴趴在他腿上,不时抬起头来,湿润的黑色眼睛小心翼翼地望着他。

    顾小灯想去找祝弥,他不能随意离开,奉恩和奉欢便代替他去找,他想抓着祝弥追问这些年里顾瑾玉到底隐瞒了他多少事,但祝弥恰好在这时候调去了别处。

    他想问张等晴的下落。

    想和顾瑾玉算账,甚至想和起初刻意疏远冷落的葛东晨道歉。

    可他连这屋子都走不出去。

    顾小灯半晌才轻轻拍了拍小配,小配轻汪了一声,天真无邪,茫然不解。

    “你爹不是个东西。”

    第37章 【落水】

    冬临寒意至,顾小灯困守到十一月时,一夜窗户传来笃笃声,他扫开铺满桌面的凌乱药方,打开窗户的瞬间,腥热的精瘦海东青就扑进了他怀里。

    他吓得心脏直抽,眼眶也登时红了,手忙脚乱地兜住海东青,趴在脚边的小配猛然站起来,他正要示意小配安静,就见它满眼放光地吐着舌头,一脸见到小伙伴的兴奋表情。

    顾小灯:“……”

    这狗儿子很熟悉鹰叔叔。

    夜色已深,里屋外的仆从和侍卫没有察觉到里屋的动静,顾小灯小心翼翼地拎出怀里的海东青花烬,心中嘀咕,这猛禽不如以前壮硕了,瘦了一圈,羽毛也不如以前油光锃亮,从前炯炯有神的黑豆眼睛也有些浑浊,一身半伤,疲惫不堪,摇摇欲坠的模样。

    顾瑾玉走的时候不过春末,临走时说入冬人回不来也会差鹰来,现在都下起小雪了,总算是来了。

    此时看到花烬,犹如看到顾瑾玉的化身,他又是生气又是委屈,寸步难行困了一个月的泪意涌上来,便眼泪汪汪地掐着花烬晃晃:“咕咕?”

    风尘仆仆的花烬甩了甩它那顶羽凌乱的鸟脑袋,大概是把脑浆甩均匀了,小眼睛清澈了不少,猛猛蹭起了顾小灯的手,蹭得顾小灯白皙的手背沾上了尘土和血痂碎。亲昵完,它便邀功似地抬大爪子,抖着系在上面的信筒。

    顾小灯抱着它坐下,抖着手解下那比以往都要大的信筒,抽出了袖在里面的两封信笺。

    一封是顾瑾玉沾了斑驳血印的来信:

    【小灯见信,暌违日久,森卿至念】

    【王府中事,已得祝弥相告,小灯勿忧,我与王府周旋得限期,新年未至,不可置你,小灯闭守书院,切莫离府,待我新年归家,向你请万罪】

    另一封是张等晴的家书,字迹和口吻一如既往地熟悉:

    【灯崽,哥跟着你世子哥的军队往西南去了,正在料理当年和我们有千丝万缕的邪派千机楼,等哥铲平了那堆江湖败类,开了我们的江湖路,就北上长洛去接你】

    【灯崽乖,冬冷添衣,靠着暖炉等哥吧】

    顾小灯看完顾瑾玉的信就放到一边,揪着张等晴的信默默地去找自己的小信匣,匣里放着顾瑾玉四年前送他的生辰礼,那支从未戴上的发簪,还收集了五年来所有的家书。张等晴是义兄,顾瑾玉也是手足,至少他一直这样觉得的。

    顾小灯把信笺一封封地取出来摆放在地上,将家书和顾瑾玉的信笺比对,从蹲到跪,指尖划过每一笔画,辨别每一个字。

    比对到夜色深重,没有问题,张等晴五年来的家书字迹口吻一脉相承,内容也没有不实。

    满地家书一百六十七封,张等晴在家书中相告的经历前后呼应,没有一处矛盾,军营生活的痕迹鲜活得不能再鲜活。

    这不像能做假出来的,顾瑾玉不至于在这事上骗他了吧?五年的时间,骗他倒置葛关两家的关系还好,但义兄家书,每月来信,他总不至于在这事上编造一个长达五年的繁琐谎言吧?

    顾小灯怀疑了一个月的张等晴下落,此刻才把吊着的心脏塞回胸腔里,擦着眼泪收回满匣的信。

    他一夜没睡,给张等晴的回信很快写好了,给顾瑾玉的却是删删改改。直到眼见天将亮,花烬再不走怕是要被发现,才胡乱写了两行,画了几笔,卷起信笺塞到睡了个饱觉的花烬爪上,开窗送它出去了。

    *

    不知是否跟顾瑾玉在信笺上说的“周旋”、“限期”有关,放飞花烬的三天后,看守顾小灯的侍卫不再严格地限制他困守屋里,允许他在书院上课的时间里放他出来,他这才得以牵着小配踏出门,虽然遇不到一个同窗,但也强过监禁。

    默默走到一处亭台时,亭里却有一个人等着他。

    顾小灯远远看到她时就问起了紧跟的侍卫:“我能去和二小姐说说话吗?”

    侍卫无声即默认首肯,他便牵着小配过去了。

    顾如慧身穿缃叶色的裙衫,高挑纤细地站着,骨架纤薄得有些脆弱之态,闻声转过身来时,得益一双清冷刚决的眼睛,才用气场压下了弱质之身的天生不足。

    顾小灯眼睛一花,注意力全集中在她耳垂的一对珠花上。

    小配忽然叼着狗绳扭头要跑,他无奈又好笑地拖着不情不愿的它走进亭里去,主动和顾如慧打招呼:“二小姐,你怎么来了?”

    他很久没和奉恩以外的人说话了。

    “来看看你们。”顾如慧温和地笑了笑,低头看狗脸戒备的小配,“这便是瑾玉拒绝舞姬换来的牧羊犬啊。”

    顾小灯怔了怔:“舞姬?”

    顾如慧看他神色,便轻笑着解释:“去年四境上供,皇太女私下赏赐了一批美人给东宫僚属,只有瑾玉换成了一只牧羊犬。”

    顾小灯哦了一声,注意力在奇奇怪怪的小细节上,顾瑾玉没告诉他这原委,顾如慧也说这是皇太女私下做的事,那她是怎么知道的呢?

    顾家如果要分出两个阵营,她该是和顾瑾玉相斥的吧。

    “看来它很是排斥我。”顾如慧看了会警惕得低吠的小配笑了笑,“山卿,我来不为别的,只是和你闲谈几句话。”

    “那您说,我听着。”顾小灯弯腰把小配抱了起来,小配一改狗脸,嗷呜小叫着去舔他的下巴。

    “你的归属仍不确定。我帮不了你什么。”顾如慧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从怀中取出了一块小巧精致的血玉,朝他递过来,“接下来你且带着它,也许它能派得上用场。”

    顾小灯捂住要去咬她的小配,受宠若惊地接过了那枚血玉:“哇,谢谢……”

    “不用,二殿下之事,你是替我去挡劫的。”顾如慧的眉目笼在一片阴影里,“山卿,我只来找你这一次,你有什么想要我替你做的么?”

    顾小灯眼睛一亮,犹豫片刻后问:“那我能问问一个人吗?”

    顾如慧以为他要问苏家的,亦或是葛家的:“好,谁?”

    “张等晴,五年前和我一起进府的。”顾小灯逮着当初的记忆描述起来,向她确认他的去处。

    顾如慧神色复杂了些许:“我不清楚,那是父王和瑾玉他们处理的。”

    “那好吧。”顾小灯看她,“二小姐,那个二皇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顾如慧沉默了好一会,一个粗俚的词从唇齿间吐出来:“万年老二。”

    “啊?”

    “我和他都是。”

    顾如慧没有细说,顾小灯从她那微妙的沉默里感觉到难以描述的悲凉,两人的对话无法再维持下去,顾小灯便请她走一趟,抱着小配回了住处,拿出几张药方和一罐药塞给她。

    顾如慧听完他的解释后怔了怔:“不如我带你到母妃院中,你自己同她说罢。”

    顾小灯摇摇头:“不用了,我上次和王妃娘娘说得不少了,我意识到我也是她心里的一块痼疾,以后还是少到她跟前为好。倒是王爷,我很久没见到他了……刚才在亭子里你问我有没有什么需求,我原想着求你带我去见他,很快又不想了。”

    “你怨恨我们吗?”

    顾小灯又摇头:“我会怕,但没什么好怨的,道不同不相为谋。”

    “那你的道是什么?”

    “大概是你们觉得最没有出息的道吧。”

    她有些执着地追问,顾小灯刮刮鼻子轻笑:“我不想说,说出来只是增添一条你们排斥我的理由而已。”

    *

    顾如慧走的当夜,顾小灯写完了新的一卷见闻录,屋里就迎来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小朋友。

    苏小鸢顶着一张易容成奉欢的假脸,嘴里叨叨着“山卿哥”扑上来了。

    顾小灯的震惊掩盖过了喜悦,摁住苏小鸢的肩膀一顿看,楞是没看出破绽来,活脱脱一个真奉欢。

    “你怎么来了?”

    “你好久没去学堂上课了,屋舍外又围着一堆人,铜墙铁壁似的,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你出事了!”苏小鸢捏捏自己那张看不出破绽的假脸,“这两天你这边的防守可算是松懈了一点,我赶紧用我的看家本领易了容来看你了。”

    顾小灯没想到这小少年手艺这么过硬,更不敢置信地看向杵在不远处的奉恩:“奉恩,你平日把奉欢看得跟眼珠子一样,你这回怎么跟别人串通了?把你弟都卷进来了?”

    奉恩看了看他,上前来说出了让顾小灯更震惊的——他们竟然是来帮苏小鸢换走他的。

    顾小灯如在梦里,怔怔地听着奉恩小声对他解释,他们一起劝他离开顾家,趁着眼下防守处在倦怠期,苏家在外面接应着,刻不容缓地借苏小鸢的易容术逃出去。

    顾小灯来不及斟酌,就在苏小鸢的手里赶鸭子上架地易了容,苏小鸢扮做他,他易成奉欢的样子,由奉恩带出了学子院,广泽书院中的一切有他们兜底,他只被要求在中途易三次容,连夜弯弯绕绕地离开了顾家。

    走得匆忙如奔逃,小配在身后被捂住低吠,怀里的血玉膈得心口发疼,他不敢相信能从一个笼子里跑出来,就算跑向另一个笼子,那也是没办法的了。

    被苏家的仆从领到摘星楼,走进明烛间,看到坐在熟悉的书桌前的苏明雅的时候,顾小灯的梦才剥离开来。

    他把眼睛揉了又揉:“苏公子……真的是苏明雅吗?”

    苏明雅朝他张开手。

    顾小灯再抑制不住数月的窒闷,奔上前去扎进他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苏明雅弯腰抱住他,一遍遍沙哑地哄他:“好了,小朋友,好了,我都知道,不用怕了。”

    顾小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知道低着头嚎啕得声嘶力竭。

    末了,他只听到自己不断重复着苏明雅的名字,攥着长洛剩下的一根蜘蛛丝。

    *

    隆冬十二月时下了大雪,苏明雅披着斗篷,裹着顾小灯依偎在暖炉前取暖,顾小灯不时抬头,苏明雅便不时低头,一次次和他接吻。

    顾小灯刚躲藏到明烛间的时候仍会失眠,惶惶极度缺乏安全感,苏明雅一连合衣抱着他睡了七夜,连哄带亲地安抚,揣到十二月,顾小灯的脸上才恢复了勃勃生机。

    顾小灯每日有一串问,问苏小鸢等人,问顾家苏家问长洛,苏明雅每次都回答风平浪静,哄他乖乖藏在这里。

    他就看着他在大浪卷起时柔顺地做他的笼中金雀。

    亲吻完,苏明雅摩挲着顾小灯颊边的水痕,冰冷的手伸进他温热的衣裳里,贴着他心口,握着他腰身,温和又强制地汲取他的温度。

    “苏公子凉飕飕的。”顾小灯缩缩脖子,仍旧像一只小动物一样团在他怀里,握住他的左手哈着气。

    “是啊,不像小灯,暖洋洋的。”苏明雅垂眼靠在他肩上,蹭着他的侧颈,真想将他拆碎了拴在手腕上。

    可是没办法,顾家要主动把顾小灯送给二皇子做象征的礼物、象征的结盟,苏家极其喜闻乐见。镇北王顾琰要用整个顾家来当平衡两党的基柱,就像当年皇室让顾家把长女顾仁俪送出去和亲一样。兜兜转转十年,镇北王府仍是最忠诚、最甘愿被牺牲的奴才。

    皇太女继位是必然的,苏家要继续守住第一世家的地位,看顾琰拱手让势只会喝彩。顾琰要把一个名义上的义子送给二皇子,要向皇太女表态,即便她登基了,也不能擅自朝其他皇嗣下死手,他能把自己的义子、亲女接连送出去,押上顾家的兵权做持衡。

    苏家巴不得顾琰这么死心眼,巴不得顾家在来日的女帝座下遭芥蒂。

    这样一来,他苏家未来的继任者能在朝堂上继续一言九鼎,万人之上。

    倘若顾琰不主动将顾小灯拱手相送、倘若身在外州的顾瑾玉没有以权反压整个顾家,苏明雅还能再继续抗争。

    现在他不得不和苏家一起掂量,反复掂量。他要做苏家继任者,他只想要最好的,苏家不愿屈居顾家,就像他无法忍受屈居顾瑾玉之下一样。

    苏明雅想要最好的权势,最好的美人,如果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那就没办法了。

    顾瑾玉要拉着整个顾家偏向东宫,顾琰不允准,安若仪、顾如慧、顾平瀚等人都左右不了,既然明面上无法将人送过去,那就私底下来。

    苏家来推一把,苏家同时让苏明雅来推一把。

    “今年冬天似乎格外冷。”顾小灯无知无觉地蹭蹭他,“什么时候开春呢?等天气暖和了,我想易了容出去走走,明雅,你说到那个时候是不是就尘埃落定了?顾家应该不需要我去当平衡的桥梁了吧?”

    “是。”苏明雅紧紧将他箍着,哮症明明已经痊愈了,一到他面前来却总是复发了一样。

    顾家能精雕细琢地养出一个顾小灯,以苏家的人力,现在能养出苏小鸢,以后就还能养出更像更好更完美的尤物。

    以后也许会有小纸,小鸯,没有顾小灯,苏家也能把天底下所有像顾小灯的人都搜罗到身边,迟早有能替代他的。

    权势取之有尽,玩物用之不竭。

    甚至于,只要权势够盛,就算对方是二皇子又如何?他未必不能再把顾小灯抢夺回来。

    等到以后反悔了,他再去夺就是了。

    一定可以抢回来的。

    “你想到外面去玩,不用等开春,还记得春末时答应你的冬狩吗?”苏明雅紧紧抱着他,竭力地平稳气息,“四天后我就要到城外的白涌山了,你要不要……”

    他还是说不下去了。

    顾小灯也犹豫起来,虽然也有想到顾瑾玉那骗子的嘱咐,但更多的是害怕给苏明雅添麻烦。

    他担忧地贴在苏明雅心口,听他加速的心跳:“会不会太给你添麻烦了?我可以继续躲在这里的。”

    “不麻烦。”

    苏明雅脱口而出,心跳奇异地平稳了。

    可能谎言和下限都一样,只要踏出第一步,后面就不再艰难。

    苏明雅平铺直叙地邀请顾小灯和他一起去白涌山,平静得连他自己都萌生了错觉,好像他真的是要带着他出去游山玩水。

    仿佛他们不是货物和供货人,真的是一对有情人一样。

    *

    十二月初八,顾小灯顶着一张易容的脸,穿着贴身小侍卫的服制跟在苏明雅身边,随着悠悠晃晃的车队出了长洛城。一路上他都克制着兴奋和胆怯,不敢透过车窗去看外面的情形,生怕遇到任何一个认识的熟人。

    苏明雅在马车里泰然自若地将他抱到腿上,替他看车窗外的情形:“放心,你的易容天衣无缝,没有人认得你。”

    顾小灯小声问:“顾家真的没有发现我跑出来了吗?小鸢在学子院那边真的没暴露吗?”

    “没有。”苏明雅轻吻他梨涡,“你就放心地玩吧。”

    顾小灯松了口气,但又说不明白,自己心里那隐隐不祥的直觉是从何而来,只得在一路上反复地确认脸上的易容。

    日出出发,巳时到达,长洛数十世家浩浩荡荡地赶到了城外的白涌山。营帐都是已搭建好的,苏家在繁荣平坦的开阔地段,营帐稀疏安全,和皇室比较靠近。

    顾小灯下了马车后,小心翼翼地眺望天地,不远处的地平线上,有一个围在栏里的小小池塘,在这种冰寒的深冬天气里没有结冰,有侍卫牵着马儿在那饮水。

    他狠狠呼吸了一口冰冷但自由的空气,冷得透心凉,但他感到无比自在。

    穿过一众华服曳然的贵胄,他还看见了人群中擦肩而过的葛东晨和关云霁,他们跟随在一个身形高大的玄服青年身后,顾小灯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连忙低下头去。

    此次出城,他怀里还藏着顾如慧给他的那块血玉,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带上。

    冬狩的第二天才是重头戏,第一天只做休整,白日里人来人往,颇为杂乱,顾小灯进了苏明雅的营帐之后就没有出去,听着人声等到入夜,苏明雅才带着一身应酬过度之后的疲惫回来,见到他连笑都勉强了。

    顾小灯走去抱住他,他也弯腰来,帐中无人,苏明雅轻吻他耳垂,轻声道:“明天你就能出去了。”

    “不出去也没关系的。”顾小灯眷恋地拱了拱他,“我见到天地了,也见到天地下的苏明雅了,已经很够了。”

    苏明雅的呼吸抖了一下,忽然说:“小灯,我想和你一起喝酒,陪我小酌一杯好吗?”

    顾小灯笑了:“你身体没问题的话,我肯定是很乐意奉陪的!”

    苏明雅便将他抱到案边去,亲自温一壶酒,斟了一杯,和他碰杯对饮,再斟第二杯,渡进了他口中。

    顾小灯在摘星楼的日子里也经常和他渡水,原本是旖旎的亲密事,这一回却有些不一样。

    这第二杯酒入口的滋味和第一杯不一样。

    似乎有一点点药味,不知道会不会是药酒。顾小灯心里有些遗憾,他这个药人体质用什么补药都没用,实在是暴殄天物。

    顾小灯尽数咽下了,咽完之后感觉到头有些晕,苏明雅那微冷的手缓缓地盖上了他的眼睛,轻柔地在他耳边说:“睡个好觉吧。”

    顾小灯还以为是自己酒量浅,便安心地闭上眼,瘫进他怀里。

    他好像睡在了一个摇篮里,但今夜不过是两盏薄酒,不至于昏沉太久,很快,顾小灯就迷糊着醒来了。

    但他睁不开眼睛了。

    他的眼睛被一段眼罩绑住,而他被一个有些陌生,但又似乎很是熟悉的怀抱拥在怀里。有人攥着他的手腕,有人抱着他的腰身,至少有两个人在身边。

    他迷茫地等了一会儿,听到两个熟悉的声音在周遭响起。

    “一杯迷魂汤能让他昏迷多久?”

    这是关云霁的声音。

    “迷魂汤药劲很足,足够让寻常人睡一整夜。我没说错吧,迷魂汤比酒好多了,至少能让他做一个漫长的好梦。”

    这是葛东晨的声音。

    紧接着葛东晨便捧起他的脸来,一边轻揉着他的后腰,一边和他接吻。

    顾小灯:“……”

    什么情况?

    他陷在葛东晨的怀里,被他抱紧时动弹不得,只有两只手能挣扎,但关云霁握住了他两只手拢在掌心里,用力到似乎想将他的手腕捏碎。

    关云霁在喃喃着唤他:“顾山卿,顾山卿……”

    而葛东晨在长长地吻完他之后,又去吻他侧颈,呢喃着叹息道:“以后就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抱着我们小灯了吧?真是舍不得啊……我亲昵了四年的一块玉,终于要让皇室独占了。云霁,你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二殿下在闲暇之余让我也抱抱他?二殿下养的美人那么多,应该不缺他一个吧?”

    关云霁的声音带了一点哭腔:“你闭嘴吧,把他松开,往事一句都不要再提,二殿下快要来了。”

    葛东晨不舍地用鼻尖蹭了蹭顾小灯的侧颈,声音哑了:“好吧……那你先松开他的手,你松开,我就也放手。”

    结果两个人都没有松开。

    顾小灯脑子里有一片浆糊,过往的微妙经历一帧一帧地在脑海里播放。他木偶似的僵冷着,大气不敢喘,身体不敢动,直到一阵有些沉重的脚步声在远处响起,这两个人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他,将他像个娃娃似的放平在柔软的床上。

    他听见他们两人向那阵脚步声行礼,他们唤他二殿下。

    “起来吧,辛苦了,两位栋梁,今夜竟然要帮我去偷个人。”那人的声线十分好听,但是语调和笑意让顾小灯不寒而栗。

    葛东晨和关云霁都没有说话,那人踱到了面前来,压迫感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顾小灯的十指都发起了抖。

    “嗯……这小家伙醒了哟。”

    关云霁刚开口说“不可能”,顾小灯就被拎起来摘下了眼罩。

    明亮的灯烛刺进眼里,顾小灯一睁眼就难以抑制地掉眼泪,带了双耳珠的耳垂被一只大手没轻没重地揉捏着,他惊恐地一抬头,下意识地避过了眼前的玄衣青年,而是先扫过了旁边脸色苍白的关云霁和葛东晨。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在这个陌生的大营帐里,想开口呼一声求救,看见葛东晨的瞬间又想起方才被他偷亲了,胸腔止不住的一阵作呕,扭头便往床外干呕。

    “怎么回事,你这是什么反应?还没动你呢,害什么喜啊,怀着别人的种了?”那声音低沉带笑的青年拖着他摁回了床榻上,顾小灯这才对上了眼前人的正脸。

    预料之中的英俊,也意料之中的邪气。

    顾小灯泪水肆流,又怕又恨:“二皇子高鸣乾……”

    “看来你对我很熟悉了。”高鸣乾笑起来,捏起他洗掉了易容的脸端详,睥睨下来时眼底一片冰冷,“我却是第一次见你这个小尤物。真漂亮,你眼睛形状长得和如慧挺像的,不过眼神不像。”

    高鸣乾一边笑着一边屈膝压在了他小腹上,稍一用力,顾小灯便觉得腹部要被压碎了,哀哀地惨叫了一声。

    他手脚并用地要挣扎起来,但高鸣乾和他的体型及力量悬殊太大,乱蹬的腿反而让他抓住,攥着贴到侧腰去。

    顾小灯更惊恐了,一双眼睛成了泉眼,汩汩不停地往外淌眼泪:“别碰我!”

    “就碰。”高鸣乾有些嫌弃地笑着擦了把他脸上的泪水,“真是不经事,不像个少年郎,还没做什么就哭成这样,肚子里又没种,压着有那么疼吗?娇气。”

    顾小灯六神无主地哭着,小腹和腿被压得直颤,几乎要抽筋了。出于一种诡异的直觉,他往怀里疯狂地掏,终于把顾如慧给他的那块血玉掏了出来:“玉……玉!”

    高鸣乾的神情有一瞬间的空白,小心地接过了那块血玉,摩挲了七八遍才回过神来:“如慧,如慧啊……真是拿你没办法。”

    他把血玉贴在唇边亲了一下,随后小心地收回了怀里,抓着顾小灯的衣领拎起来,把他搂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好了好了,别哭了,今晚不弄你,以后看情况再幸你行了吧?”

    顾小灯惊魂未定,哭得眼前一片模糊,被高鸣乾拍得更想呕吐了。

    高鸣乾低头掐着他的脸甩甩:“这样吧,看在你二姐的份上,我给你一个机会——你今晚可以去找任何一个人,如果那个人愿意收下你,孤就放你走,就不让你做我的侍妾了。”

    顾小灯眼泪渐止,但仍然哭得有点倒不过气,高鸣乾掐着他转身,让他看还没有离去的两个“朋友”:“比如你可以找我表弟云霁,或者找我年轻有为的下属东晨,他们都很喜欢你,你只要朝他们开口,相信他们一定很乐意接过你这块小点心。”

    顾小灯看也不想看那两个人,闭上眼扭头趴到了床尾处,趴在那里止不住地干呕。

    高鸣乾像是被他逗笑了:“差点忘了,谣传你和苏家明雅才是滚到一张床上去的,你想去找他吗?也可以,我很乐意陪你去。”

    顾小灯干呕了好一阵,窒息得抓着衣领爬回来,两腿在刚才被高鸣乾戴上了一副不正经的脚铐,他也忘记在意这些了,只知道通红着双眼抓住高鸣乾追问。

    “我问你……我问你……五年前的八月初四,二姐和三哥生辰,你到了顾家来,你参加了他们的生辰宴,初四那天晚上,顾瑾玉告诉我……你在路上碰到了我哥,你还打了我哥,我哥当时被你打成了什么样子,你告诉我……”

    高鸣乾眨眨眼,带着一脸无辜的笑意低头看他:“平白无故的,不要冤枉我哦,我每年在你二姐的生辰上都十分安分,连路过只蚂蚁都得小心避开,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去打你哥?”

    他说着,认真又轻佻地戳了顾小灯的脑袋:“真是个脑子蠢笨的,顾瑾玉跟你说什么你都信吗?这还看不出来,他骗你的喽,老早就骗你了,我么,我才不屑于骗你这种傻子。”

    顾小灯被戳得眼泪又掉出来,不知从哪来凝聚起一股力气,爆发地推开了他,手脚并用地滚下了床榻。

    葛东晨眼疾手快地一把搂住了他,发着抖唤他:“顾小灯!”

    顾小灯被烫到一样扒开他的手:“滚!”

    “小孩子脾气就是闹腾。”高鸣乾整整衣领下了床榻,走来拎住顾小灯,“是不是想去找你苏公子?可以的,完全没问题,我陪你去,走。”

    顾小灯光着脚戴着脚铐,踉踉跄跄地往外跑,高鸣乾拎着他直往苏家的营帐而去,一路示意着所有守夜的侍卫肃静。

    顾小灯不觉得冷,也不觉得难堪,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混乱,好像身边所有的人都在骗他,都在玩弄他。

    他就剩下唯一一根蜘蛛丝,那根蜘蛛丝明明在这些天里那样温柔地拥抱他,亲吻他,他现在应该在那人身边,不应该在高鸣乾的手里。

    是顾家,还是苏家把他送到高鸣乾手上的?

    浑浑噩噩地想着,高鸣乾已经拖着他到了苏明雅的帐外,让他去听帐内贵公子们笑嘻嘻的谈话。

    顾小灯竖起耳朵,天地皆静,唯有心跳和一帘之隔的谈话声清晰可辨。

    岳逊志在浪荡地说着话:“明雅,你和那顾山卿走得那么近,尝了他的滋味了吧?有春风楼的小倌好吗?”

    “不如。他哪一点都比不上,不够知情识趣,声不够好听,腰也不够软。”

    “真的吗?要不这样,待明雅玩腻味了,把他推给我玩玩可好?”

    顾小灯听到苏明雅的“随你”。

    那个维持着他心弦的蜘蛛丝断了,他的脑海中一片寂静,身体不受控制地拍开高鸣乾的手,转身赤着脚仓皇地跑起来。

    这会不会只是一场梦?如果他跑得够快,是不是就可以跑出这个梦?

    高鸣乾示意身边的人安静,就这么放任着他跑出去。

    直到一炷香后,他才招关云霁和葛东晨去牵马。

    “把一匹猎物逼到无路可逃的时候,才是最好玩的。走吧,现在可以夜猎了。”

    侍卫牵来了葛东晨的千里马南望,和关云霁的汗血马,两个人慌张得上马时踩不稳,在看到高鸣乾背着弓和木箭过来时,更是血色尽消。

    “二殿下……”

    “表哥!”

    高鸣乾示意噤声:“嘘,走吧,悄悄的啊。”

    夜色已深,这一列马队慢慢策出营帐,很快,葛东晨和关云霁都看到了茫茫平原上一点渺小的影子。

    高鸣乾迅疾地摘下弓箭,毫无征兆地射出了一箭。

    葛东晨和关云霁刹那间心跳骤停。

    那箭矢没有射中,关云霁受不了了,带着哭腔和高鸣乾求情,从一声声“表哥”变成“二殿下”,高鸣乾笑着拍拍弓:“小少年么,结实的,耐玩,我玩玩怎么了。”

    葛东晨嘶喊一声“殿下”,想去夺下他的弓,却没能来得及,眼睁睁看着高鸣乾的第二箭飞出去,擦过了顾小灯的发髻。

    他们之间还有一阵距离,但狂风卷起顾小灯的长发狂飘,断下的几缕呼啸着飞过来,不偏不倚地飞到了葛东晨面前。

    他刚刚伸手把拂到眼前遮蔽了视线的断发取下来,就听到身边高鸣乾的笑声。

    “他掉进那小池塘里了。”

    葛东晨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去捞人吧,天寒地冻,可怜见的。”

    *

    此时长夜霜寒,半身霜浓的顾瑾玉在密林里举弓,箭矢瞄准了一早设好的机关,他曾经在这里使用同样的一把弓,当年开弓之后,他得到了顾家超过顾平瀚的重视,此刻开弓,他也许会得到更大的回报,也可能一败涂地。

    开弓之后的一瞬,仿佛有一支无形的箭矢从远方飞来射进他心口,剧痛得他跪到了雪地上。

    顾瑾玉忍得脊背冒出冷汗,以为是哪一次的伤势复发,随手抓了一把雪捂到脸上,艰难地站起来时,他往山下眺望,看到有一个地方亮起了异常耀眼的烛火。

    *

    掉进水里时,顾小灯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奇妙安全感,虽然水有点冷,但他还是觉得回到了模模糊糊的小时候,泡在一个水缸里,水草摇曳,天地狭小,万物皆有。

    顾小灯本能地闭气往上游,想浮出水面,不知怎的,在距离水面触手可及的时候,他努力憋住气,恐惧和难过都随着黑暗归于沉寂。

    他想:“算了……还是泡一会吧。”

    真希望醒来之后发现人世是一场拼凑出来的小梦,他可能还泡在一个水缸里,正等着和老爹、大哥坐上货车,车轮滚滚,他们穿过大街小巷,千山万水。

    第38章

    天铭十七年,冬狩翌日,皇帝猎场负伤,全队匆匆撤回城中,满城紧绷。

    半月后冬至大雪,往年的长洛湖河理应封了一层冰,今年不然。

    全城每一处水源都被士兵把守,城内为几家世家把守,城外的白涌山则是安插了远道而来秘密把守的顾氏重兵。上百只鹰隼在一只海东青的牵引下来来回回地巡视满城,鹰王海东青的落脚点却是在一个小小的池塘边。

    正值晌午,大雪呼啸,身披重甲的骑兵围在那池塘数丈外,全体肃穆地望着远处高耸宏伟的长洛东城门,不时再瞟一眼池塘。

    骑兵重甲队的副将瞟到眼睛快要歪掉时,才听到池塘里传来了动静。

    一只青筋毕露的森森大手破水而出,青白地抓住岸边围栏,紧接着,水面便冒出了年轻主将湿透了的脸。

    顾瑾玉一身单衣,面无表情地抓着围栏喘气,喘不到一会,扭头又扎进了刺骨的池塘里。

    副将们的心提起来,无声地用眼神交流着,听着水花声,幻觉冷到了自己身上,隆冬时节,一次入水也就罢了,接连半个月这么搞,谁来了都得肃然起敬地称一句:你们主将是铁打的吧?

    这么下饺子一通乱搅的还不止这位,冬狩初日当夜,听闻关家少爷和葛家少将也都跳池塘里了。更叫人震惊的是后半夜时,苏家那位大少爷也扎进池塘里了,虽说那位近几年身体康健许多,到底还是天生病弱的体质,往池里翻搅了几个来回,被苏家人捞上岸时就发烧了。

    武将们都有些不解。

    只听说是有个人夜半失足掉进池塘里了,小规小模,消息已封住了。只是这落水落得鬼里鬼气的,巴掌大的小池塘,人掉进去后,竟然就找不到了。

    也不知那落水者和诸位天之骄子有何等交情,竟叫一个个的丢了理智。

    别人丢了理智也就罢了,他们这位向来可靠得一匹的主将不知怎的,精神状态和从前彻底转变,当日听完粗浅的上报,僵化在原地半天,僵到让人怀疑他是站着猝死了。

    谁知待他动起来,竟是要提刀出去砍人。

    众将很是信服和宽容,心想就是去砍人也不打紧,反正本来就要砍……谁知主将要砍的人个个大有来头,上至皇子,中至亲爹,下至……没有下至,要砍的全是有来头的大权贵。

    这哪里还能宽容下去,众将二话不说各显神通,好说歹说地给拦了下来。

    众人以为他是一时的冲动,逐渐才知不是一时,是恒常;那也不是冲动,是发疯。

    顾瑾玉在恒常稳定地发疯。

    他一遍又一遍地孤零零跳进去,再一遍遍孤零零地爬出来。

    目前看来,不扰天地,疯他自己。

    又是一阵哗啦水声,恰时海东青花烬从天边雷电一样飞来,尖锐地长唳数声,池里的顾瑾玉眯着通红的双眼仰天听了一阵,水鬼似地爬上岸了。

    雪淅淅沥沥地变小了,不一会,顾瑾玉披了骑服上马而来,羽毛凌乱的海东青抓在他肩膀上,叽里咕噜地发出鹰语,不时啄他两下,像是责备也像是鼓励。

    副将等他打马到旁边来,以前有军令和军情都是顾瑾玉主动下传的,这半个月来这人变得像个哑巴,副将便自己主动长嘴:“将军,城里有情况了吗?”

    顾瑾玉慢慢答,浑身都渗着寒意:“老皇帝伤重,病危,东宫要继位了。”

    一众竖着耳朵的武将都深呼吸起来,一个问:“将军不在皇宫里盯着,真的没问题吗?”

    “宫里有人盯着,没事。”顾瑾玉短促地笑了笑,“高鸣乾的拥护者迟早要叛出来,守株待兔就够了。”

    他擦拭了一把脸上的水迹,好像又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和温和:“长洛四道城门,我们在这东门埋伏,北边由苏家把守,南门有岳家,老皇帝一驾崩,以皇太女的铁血手腕,高鸣乾今夜必逃。大家都提高警惕,今夜有恶战。”

    众将应和。

    顾瑾玉摸摸肩上的花烬,就算皇太女高鸣世有心和高鸣乾握手言和,他也会逼新帝铁血起来。

    他要杀许许多多的人。如果杀不了,就让他们伤,让他们残,让他们生不如死,让他们活着的每一瞬间都如在地狱。

    天色一寸寸黯淡,申时,雪停了,长洛城内传来悠悠回响的厚重钟声,钟声十二响,正是昭告天下,老皇帝驾崩了。

    军中骚乱了一阵,顾瑾玉带马巡视,一脸淡定从容、冷静和善地嘱咐完详细的作战军令,安排到黄昏之时,太阳刚下山,他便蒙上面罩,带着几个身手矫捷的亲兵,提刀调头去了南门。

    翻过雪山,冬夜来得快,顾瑾玉隐没在林间俯瞰埋伏在远处的岳家军队。

    不知等了多久,南城门传来火光和动乱,岳家军队出动,顾瑾玉也带着亲兵混入队伍中。夜色至浓时,岳家和另外的军队混战不堪,顾瑾玉趁乱迅速拖出一个人,劈碎了铠甲倒吊在马后,策马奔驰进林中。

    一拖进林里,顾瑾玉就先砍断了那人挣扎的左手。

    他用刀尖挑起那只脱离了躯干后还在震动的左臂,鲜血乱溅。

    “当年就想砍断了……可惜那时只能打折。”顾瑾玉喃喃着垂下刀,把那断臂甩到不远处,抬腿用冰冷的金属军靴踩在岳逊志左臂的创口上,狠厉一踩,岳逊志疼得直冒冷汗。

    顾瑾玉把腥热的刀尖划到了他嘴巴上,刀尖刚挑出了塞到他嘴里的布团,岳逊志便嘶吼起来:“顾瑾玉!你他娘在干什么!今晚要杀叛军,你不在东门守着跑这里来整我?!你他娘疯了是吧!”

    顾瑾玉刀尖往下,岳逊志含了一口刀尖,喉咙里发出含糊的惨叫。

    刀尖提上来时,岳逊志已经疼得不像人样了,满口血呛得直抽搐,还能哆嗦着放狠话:“你胆敢伤我,我是女帝的臂膀……”

    “嗯。”顾瑾玉冷冷淡淡地把刀尖停在他喉咙上,“高鸣世的母族里就你最有能耐,我怎么会让她扶持你壮大,以后做制衡我的棋子呢?不为了什么,我也会杀了你。”

    话锋一转,顾瑾玉的刀尖移到岳逊志肩膀上,一刀穿透了他的肩膀钉进地里,随后弯腰用另一手抓住他衣领,抓着他拎起来,就这么让岳逊志的肩膀串着刀,从刀尖穿透到了刀柄。

    岳逊志痛得死去活来,血溅满了地面,那甩在不远处的断臂竟也跟着不住抽搐,极其诡异瘆人。

    顾瑾玉无动于衷地听着惨叫,待岳逊志疼晕过去,又转动着刀剜出血洞,生生把岳逊志疼醒了。

    “告诉我一些事,我给你个好死。”顾瑾玉低头轻问,“冬狩那天晚上,你知道多少顾山卿的事?”

    岳逊志疼得不成人形,痉挛着求饶起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要问就去问别人……问苏明雅,问高鸣乾去……”

    顾瑾玉一把将长刀从他肩膀抽出来,将这卷了刃的破刀丢到一边,不远处的亲兵扔来新刀,他在空中接过,单手抽出刀来,又毫不犹豫地扎进岳逊志的肩膀里。

    “那就说说苏明雅,你那天晚上是不是跟他同处过?你好好回想,每一句跟顾山卿有关的话,我都要听到。”

    岳逊志含糊不清地惨叫着,拼命回忆那天晚上,把和苏明雅的对话断断续续地告诉了顾瑾玉。

    顾瑾玉陷入沉默。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那里,我只知道顾山卿死掉了……”

    顾瑾玉骤然像被触动什么机关,僵化在了原地,脑海中不住循环着那句话。

    顾山卿死掉了……

    死掉了……

    怎么会,怎么可能呢?

    我费尽一切心思,出生入死,为的不过是从父辈那里挣脱,掌握我自由的人生,保护我想要的理想……当我终于走完刀山火海,终于能够掌握自由,我最想与之共享这份自由喜悦的人……死了?

    他死了,我此生还有什么自由可言?

    第39章

    天铭十七年,除夕,尚书府关家上下皆人心惶惶。

    家主关尚书高坐明堂,接连三天开府库,遣众妾,散众仆,藏众嗣。

    五天前的冬至,老皇帝驾崩,留下了长女掌帝位、其余子女皆为王辅佐的遗旨,倘若遗旨昭告天下,长洛至多便是暗流涌动。

    但先帝遗旨偏偏被扣,不予昭告。

    一夜之间,苏贵妃与膝下所出的四皇女被禁足受囚,关贵妃被绞杀宫中,所出的二皇子高鸣乾被迫起兵反出宫门,长洛走向了四分五裂的明面狂澜。

    混世贪色以求蒙混太平的关尚书只能眼睁睁看着亲姐死、亲甥叛。

    一朝天子一朝臣,关家在老皇帝在位的近三十年间备受芥蒂,兵权被削二十年,手头只有文臣书生,世道太平时可争笔墨,世起兵乱时只能祈求自保。

    关尚书因美妾众,故而子嗣美丽者多,这些子嗣含苞待放时便被关家送入其他世家为妻为妾,广联姻亲。养美千日只为这一时,但就在三天前,一列外州顾氏骑兵踏入长洛,挨家挨户杀关氏族人。

    为首的顾瑾玉号称高鸣乾下落不明,必定是仍然潜藏长洛之中。

    外放的关氏族人头颅一个个盛进匣内,络绎不绝地送进被围府的关府内。

    满城噤若寒蝉,关家阖府困兽惊惧。

    关尚书试图修书向新女帝示弱臣服,和向镇北王顾琰求助,但女帝无视,而顾家回复的是一封陈年密藏的诬陷书,名曰【关某上告安家私贩烟草举罪书】。

    诬陷书陈旧黄皱,背面贴着一沓索命书,整整十六页,写满了安氏当年无辜受死的全员名单,每一个名字都用朱笔所写,戾气怨气冲天,落款是“安若仪”三字。

    关尚书便知道,经年宿仇,今日难善。

    穷途末路,唯有死路。

    今日是除夕,午时将至,关尚书在明堂中遣完了一批老仆,焚烧为官三十多年的秘记时,明堂的门忽然被推开了。

    关尚书转头一看,干皱的手就被火势燎到了。

    “云霁!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让你跟着葛家的军队出城了吗?”

    他那唯一的嫡子,昔日趾高气扬、傲视满京的大少爷关云霁,此时鬓发散乱、衣衫蒙尘、脚步虚浮地迈了进来。

    “父亲,”关云霁很久没这样叫过生父了,“葛家降了,女帝保他们了。”

    关尚书的手迅速浮现了一个燎出的血泡。

    关云霁踉跄着走过来:“女帝保他们,不保关家,刽子手是顾家……是顾瑾玉。我们该怎么办?我们就只能等着被灭族吗?”

    关尚书沉默地继续焚烧官志和账册,明堂里只有一对多年父不知子、子不知父的生疏父子,唯有二人此起彼伏的粗重呼吸,和焚烧余烬的呛人气味。

    关云霁在无常一步步逼近的窒息和恐惧当中率先败下阵来,他双膝一软,跪倒在了明堂高高挂着的那块“正心德信”的匾额下。

    他泪流不止地向关氏亡灵、生者谢罪:“对不起,对不起……如果我当夜能拦下表哥,如果我能护住顾小灯……顾瑾玉就不会疯了似地不肯放过我们了……”

    他崩溃地在悠悠飘飞的灰烬里叩首:“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关尚书双手发抖,他也许不能理解关云霁口中的顾小灯是什么事,但他能感觉到关云霁铺天盖地的负罪和悲恸。

    关尚书想告诉他,让关氏一族走向覆灭的罪魁祸首是你父亲我,是我年轻时争名逐利,党同伐异,二十年积孽的恶果。

    而你关云霁,不过一个十八岁的公子少爷,你能夺多少晋国膏腴,才能福泽阖家,你又能积多少业障,才能祸及九族。

    将死之人其言也善,这位为非作歹一生的荒唐父亲想疏解儿子心中的万丈自罪,还想尽力挽回一点父子之情,但他们终究横亘了长达十几年的两看相厌。

    关尚书只来得及生硬地喊一声“儿子”,明堂虚掩的大门就被一只沾满血腥的军靴踹坏了。

    关云霁猛然转过头,只见大门四分五裂,门外没有千军万马,只有一个血雨里出来的顾瑾玉。

    “云霁啊,跑那么快做什么呢。”顾瑾玉手里提着新换的长刀,明亮无尘的刀尖擦着地面刺耳地刮着人的天灵盖,“瑾玉还有很多话想问你,还有很多旧想同你叙的。”

    关云霁今天早上就看见了顾瑾玉在马背上杀人的模样,此时再见他,绷紧的神经在逃跑的本能和保护生父的道德伦理之间选择了后者,他狼狈地膝行着冲到生父面前,发着抖抽出贴在袖中的蝶翼刀,用这三寸刀刃,妄图和顾瑾玉的三尺长刀对峙。

    顾瑾玉轻柔地叹息着一步步走来,端着一副似乎悲悯的神色:“你怎么可能拦得住我呢?你一个文臣之子,一个在广泽书院温酒温诗书的大少爷,一个目下无尘,以践踏我的小灯为乐的寄生虫……”

    他说得平静,刀却够狠,快得一招出残影,关云霁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觉面上火辣刺痛,额头的血迅速蔓延出来淌进眼里,一瞬血红了天地。

    顾瑾玉不费吹灰之力地踹开他,踩过精致却细弱的蝶翼刀,一把拎起软弱受死的关尚书。

    “云霁,看好了咯。”

    顾瑾玉当着关云霁的面,一刀捅穿了他生父的身体。

    他溅了一脸的血,仍温和地朝关云霁笑。花烬从外面的半空飞来,停在他肩上歪了歪脑袋。

    关云霁捂住横亘半张脸的刀疤,视线血红地怔怔望着。

    望着少年时期曾仰望羡慕过的第一等武将、第一等雄鹰海东青,此刻都沾着他的家人的血,如此阴鸷可怖地看着他。

    “云霁啊……真是对不住,你表哥叛国,你关家是逆党,我只能诛你九族了。”顾瑾玉抽出刀,把还没彻底断气的关尚书踢到他僵硬的脚下,“我呢,来杀你全家了。世道总是风水轮流转,当年你们关家诬陷安家,让安家九族被屠的时候,想过灭族的报应会轮到自己身上么?”

    关云霁垂下颤抖的眼眸,和生父死不瞑目的浑浊鱼眼对上。

    “你爹娘必死,但我也不是不能保你,还有你那烂泥扶不上墙的庶弟,我保一送一算了。”顾瑾玉半蹲到他面前,当着关云霁的面用刀挑着他生父的尸身,“想要你庶弟活,清清楚楚告诉我,那天晚上,你们把小灯怎么了?”

    他问了几遍,关云霁才发着抖抬起血红的眼珠子,脸上的血汇集到唇角,嘶哑地问他:“顾瑾玉……你灭我全族,那你呢,你想过你的报应没有?”

    “我的报应……”顾瑾玉笑了笑,冷冷淡淡颓颓废废地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外面的天空,“老天爷,那你看仔细了,有报应冲着我来啊。”

    “顾小灯……顾小灯是不是就被你瘟着了?你的业障报到顾小灯身上去了,老天爷收走了他,不对,是老天爷把他溺死在了水里,你的报应冲到他身上去了——”

    关云霁赤红着双眼语无伦次地胡言乱语,不过是疯言疯语,换个人不过也就哂笑而过。

    偏偏顾瑾玉也是个疯的。

    顾瑾玉一刀扎进他左腹,发狠地将他钉到地面上去,力度之大,刀身竟在一瞬之间崩断成两截。

    他浑身发抖:“你胡说。小灯没有死,满城都没有他,活要见人……你们把他藏哪了?说,都给我说个清楚,否则我连你家祖坟的白骨都挖出来剁碎!”

    关云霁感觉不到痛苦一样,发了疯地大吼:“长洛的水都被血染红了!顾小灯在水里,都被你弄脏了!”

    两个伤痕累累的疯子牛头不对马嘴地嘶吼,花烬被吵得振翅飞向外面,不多时,祝弥的亲弟祝留循鹰追来,二话不说上前拦下了精神不对的顾瑾玉。

    “主子,你冷静一点!”祝留十年如一日地一惊一乍,手上功夫过硬,拿捏着分寸直截了当地给了顾瑾玉背后一掌。

    顾瑾玉郁积心脉的一口淤血猛然呕出,眼里炽烈的光芒渐熄,剩下疯魔的茫然浮出灵魂。

    他推开祝留跌跌撞撞地走出关家的明堂,走下台阶时踩空摔倒,栽到地面时爬不起来,只知道喃喃自语。

    “怎么办,怎么办,水都红了,小灯会被他们弄脏的,他在水里会不高兴的……不对,他没有在水里,是我在水里才对,是我自五年前就沉在臭气熏天的水里,是我脏了。”

    “小灯永远不会被弄脏,他永远无瑕……”

    第40章

    天铭十七年的最后一个冬夜,葛家里里外外布满了新女帝的御林军,重重军潮之内,只有少数的几块清静地。

    葛东晨独自坐在一处葛家内院的玉阶上,躲开了监视,没躲开大雪纷飞,也不知道他坐了多久,大雪薄被一样把他覆了起来。

    他左手盖着右手,右手里捻着一小束归拢的柔顺发丝。

    天地大寒,唯有指间的发丝是灼热的,盖因发丝的主人是热活的,是一缕长洛为数不多的活气。

    这缕断发握在手里已经有足足的二十二天。

    手握断发的前十天里,葛东晨昼夜不休反反复复地回想,他是怎么看着那缕活气消失在眼前的。

    想得多了便不由自主地反复做美梦和噩梦。

    美梦里他成了顾瑾玉,占有了顾小灯的初吻,又成了苏明雅,享有了顾小灯的四年光阴。噩梦里他是葛东晨,卑劣龌龊地趁人之危,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沾着顾小灯的体温,亲吻又摩挲,抵足而进出。

    醒来了,惶然于自己的私欲,又茫然于自己的悲恸。

    他不敢再照镜子,不敢再见任何能倒映的东西——他不明白为何自顾小灯落水,他的双眼就始终保持着怪异的碧绿色。

    他的双眼好像恢复不回黑色了。

    顾小灯落水后的第十天,他问葛家的医师为什么会这样,医师却说:“少将军,只要您不流泪了,眼睛就不会变回碧色的啊。”

    葛东晨胡乱摸自己的眉眼,心想,所以我一直在流泪吗?

    是因为愚蠢的生父跟错主子,眼看着一败涂地,东山难起的愤怒和不甘吗?

    还是因为可怜的生母屡屡无望于返回故乡,将悲痛传递到了他的身上?

    那天葛东晨想着血脉相连的,拖着他反复进泥沼的人们,身体却不由自主地骑马赶到了长洛的护城河。

    他无视了皇宫中不停催促的急信,没有把手头的将兵用于围宫,而是把所有能掌控的兵力都安排到了满城的水源边上。他赶到最湍急的水域,望着那翻涌的水面,嘴巴不受控制地追问葛家的将兵——“河水里有没有人浮出来?”

    将兵回答他:“回少将军,日日下水寻人,都是没有。”

    葛东晨应了一声,随即看到眼前的士兵神情怪异,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水面,看到了一双幽幽不成人样的碧绿色眼睛。

    他这才知道,自己在无知无觉地滴着眼泪。

    简简单单的,因为顾小灯消失了。

    葛东晨恍惚地想,消失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再没有一个温热明媚的小美人,能容他满足心底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渴欲。

    但只为色欲,不该沉湎至此。

    葛东晨又惶惑地想,顾小灯如果还在,如果他们关系依旧,他能拥有怎样的岁月。

    会有人真心地同他把盏笑谈,会有人用一双单纯炽烈的眼睛殷殷关切地凝视着他,他会获得夸赞与欣赏,鼓励与怜爱。

    他拥有一个只要一想起来,就能感到莫名安心、莫名欣然的温柔乡。

    直到此时,葛东晨才悚然地惊觉,他渴望顾小灯的感觉,就像他父亲渴望他母亲一样。

    他生父强行禁锢了生母半生,得来她半生的哀怨和憎恶。

    他似乎是害怕着像生父一样不堪,害怕像他那样只能得到所爱的厌恨,于是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暗中的窥伺和舔舐。

    他像一条兴奋又害怕的野狗,充满恶意因子,不敢正面对顾小灯说几句真话,弯弯绕绕虚虚实实地哄骗玩弄他,只敢在顾小灯无知觉的时候疯狂舔舐他。

    他明明这样贪恋着顾小灯。

    这样下流地喜欢着顾小灯。

    这样变态地爱着他。

    忽有寒风卷着雪花扑面而来,葛东晨像个僵直的木头人一样抬起头,看见在这除夕之夜,不请自来的非人非鬼的顾瑾玉。

    顾瑾玉还不是一个人来,他手里拖着一个人,扔石子一样扔到了他面前。葛东晨迟钝地先把那束发丝小心塞进怀里,对这会面隐有心理准备,他觉得他和顾瑾玉有许多相似处。

    “顾森卿。”

    顾瑾玉刚要提起的刀尖因葛东晨的嘶哑声音停滞。

    “小灯醉酒醉到六分时,会这样嘀咕你的小名。”葛东晨小幅度地活动着冻僵的手,“我一听到这个名字,就知道他的山卿之名是怎么来的了。顾瑾玉,你怎么比我还阴暗,我贪恋他的身体,你贪图掌住顾小灯的人生。”

    葛东晨说话间伸手把摔到阶下的人扳过正面来,看清了是晕死过去的关云霁。

    他顿了顿,探过关云霁的鼻息,抬眼看向顾瑾玉,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你要替小灯索命,往我心脉来,我下去见小灯时,好歹不会破相。”

    顾瑾玉欲再提的刀尖又凝滞住了,他呕过了血,自以为恢复了冷静,便平静地与葛东晨碧绿色的异常眼睛对视,偏执地陈述事实:“小灯不在下面。那天晚上,你们把他怎么了,现在把他藏哪了?清清楚楚地告诉我,否则关家和云霁的下场,就是你一族和你的后果。”

    葛东晨先问了他:“东城门全是你的兵,你围住了白涌山,是吗?那口池塘,你捞出顾小灯没有?有没有?”

    顾瑾玉手里的刀颤栗起来:“他不可能在水里。”

    “那就是没有了……”葛东晨的眼睛更绿了,“那他会在哪呢,池塘不过那么大,长洛水源到处有人把守,他去了什么地方,现在冷不冷,还哭不哭……”

    不等顾瑾玉发疯,葛东晨就先魔怔地喃喃那一天晚上的情形,每一厘细节都刻骨地牢记着,从他自苏明雅手里接过顾小灯,怎样抱,怎样吻,怎样看,怎样追,再到怎么跳进池里捞,记忆历历在目,绝望也就纤毫毕现。

    顾瑾玉也陷入了魔怔:“苏明雅把他送出去的?他知道是苏明雅将他送出去的?”

    “知道。”葛东晨的双眼绿得惊人,“他什么都知道。知道我趁他昏迷时的动作,知道苏明雅拱手把他送出去了,也知道你的欺骗。”

    顾瑾玉安静了一瞬,后知后觉地屏住呼吸:“我的欺骗……”

    “他有个哥叫张等晴,是吧。”葛东晨垂着两手笑不出来,“当年他一进顾家,我就着人查探他的来历,他的父兄和江湖上的神医谷有亲传关系,神医谷和千机楼敌对,那个张等晴带着他进顾家避难,没过多久人就不见了,剩小灯一个人在顾家。张等晴的消失,和你顾瑾玉有直接关系,不是吗?”

    “他逃跑的时候,掉进水里的时候,一定带着对我们所有人的恨意,高鸣乾,我,云霁,苏明雅,还有……你。”

    “恨意如果有浓淡,他恨得最浓的也许不是苏明雅,而是你顾瑾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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