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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后半夜稍纵即逝,顾小灯只睡了个尾巴,尾巴里还全是回荡不散的呼唤,合眼不过小半时辰,破晓的天光一亮,他就又醒了。

    顾瑾玉本是彻夜守在他床前,这会连人带刀不在,他坐在床沿放了会空,意外地觉得脑子很拥挤。

    从落水后醒来到今天,不过才过去五个整月,曲折得让他觉得荒诞,最荒诞的是后面定然还有更跌宕的旅程。

    顾小灯穿好衣服,步伐轻悄地打开房门,一探出脑袋就看到门外守着两个暗卫,一个在地,一个吊挂在梁上晨练,见他出来,赶紧跳下来道早。

    “早啊。”顾小灯心情好了不少,走到长廊抬眼向外眺望,看到了远处的跑马场,天刚亮,已经有骑兵晨练,墨点一样在大地上微渺地移动。

    顾瑾玉昨晚在他手背上细细划着笔画,告诉他眼下这里是南安城北门外的城郊,他们眼下栖宿在隶属顾家势力的庄园,远离他被葛东晨禁闭的中心。

    庄园倒是距离北城的军营不远,那里驻扎着五千从长洛而来的顾家军队,虽少但都是精锐骑兵。带队来的人出乎顾小灯的意料,是他那血缘上的五弟顾守毅,主动跟着苏明雅那拨大军来的,不是来南下历练,就是寻立功业。

    顾瑾玉明面上的行踪是在三月十三即抵达了西平城,虎符下执掌的六路军队的确赶到了原定的目的地,已和顾平瀚汇合,但那头的现况是各路副将和顾平瀚替他圆谎和周旋。他私下赶来南安城,顾守毅甚至还不知道,南境二十九城,越往南越凶险,他还是这么来了。

    昨夜顾小灯听得心疼,说道难为他这会又瞎又哑的,还这么奔波,顾瑾玉摇摇头,亲得他险些晕过去。

    顾小灯想到这就觉得舌头都麻了,揉揉后颈问两个满脸开心的暗卫:“你们主子去哪了呀?”

    暗卫的嘴有点皮,指了拐角的房间:“一刻钟前去了干呕仙人那里,没待多久就出来走了,走前大声警告我们不能吵到公子,嚷嚷着要让您睡个饱觉。”

    顾小灯乐了,怎么个大声法,用手比划出风声么?谢过后他便去找吴嗔,走到门口时就听到吴嗔发出“月”的声音。

    他屈指敲了一下,得了应声便开门进去,吴嗔左手端热杯,右手捧冷瓮:“小公子,你起这么早啊?”

    “先生不也是?一脸菜色哦。”顾小灯过去坐下,关切一番后和吴嗔说起昨晚没来得及说的。

    “先生之后不会再被召回长洛吧?女帝的病情稳定了?”

    “哦,应该是,女帝确实中了蛊,不过不危险,我尽力了,我们师门还把晋廷上下重臣又彻检了一番。”吴嗔喝口热水,“我们动作不大,但还是让苏家知道了,苏相跑来南境,好像私下也有拿这事当文章。”

    顾小灯眉一挑:“原来是这样。”

    说到底还是来争名逐利嘛。

    就说怎么可能是为了他。

    “长洛的水不是我能趟的,如果可以我一点也不想再被召进皇宫去,那地方绝对克我,过来研究巫山族有趣多了。”吴嗔摇摇头,“至于女帝么……我师门的意思是,只要坐在皇位上的是高家血脉出来的表面明君,那就够了。”

    顾小灯听着觉得微妙,晋廷政事去问顾瑾玉更能解惑,他便问起顾瑾玉来:“森卿一大早来找先生,他身体是不舒服吗?我一问他的身体,他就语焉不详地支应我。”

    “来引个蛊,放心,他那身体扛揍得很。”吴嗔耸耸肩,“是真扛揍,比我师门中的绝大多数人都耐捶,神志虽然偶有错乱,但意志力还是强于常人百倍,难怪我师父嘴上虽念叨他不是真顾四,也还是捏着鼻子同意他是异姓王。”

    顾小灯心下愈发酸涩,他想象不到顾瑾玉痛时多痛,又是怎么忍受五感失三感,反正思来想去,心疼坏了。

    “我收到海东青的信笺时,那信上还是你的字迹,便以为你还在军队里,等我带着东西赶回去,没想你被抓走了,他那时剩一口气也杀气腾腾的,不是正经样子。”

    吴嗔简单说了所见:“起初追错了方向,后来有天他的眼睛不住地淌血,他便转头往南境来,说是你定在这里,再不久便是长洛、南安城各传来消息,马不停蹄就携人带物过来了。”

    吴嗔还想说顾瑾玉貌似带了不少破军炮,破军炮的储量逐年递少,以他估算,顾瑾玉私带的数量远超了晋廷官方分拨的规格,怕是违逆了晋国的四项法令之一,要是被中枢查出来得下天牢。但他又想,盛世不平,异常手段克异常事,也不是不能理解,且再观琢。

    想着想着又要干呕,吴嗔捏住鼻子问起顾小灯:“小公子你呢?被人从西南掳到南境来,没受伤吧?见到的巫山族人多吗?他们是人手一桶蛊?到了这城郊,蛊味还是那么冲。”

    顾小灯搓搓指尖,把阿千兰测他的血的状况告诉吴嗔,两人窃窃私语琢磨了一会,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敲击声,进来一个黑衣朱带的蒙眼顾瑾玉。

    顾瑾玉没想到自己才出去一会,回来一摸,顾小灯的被窝都凉了,他抖着手,问得暗卫之后赶紧来找了。

    吴嗔一见这大高个进来,那身黑衣在日出里闪着隐秘内敛的暗线鹰纹,又看到他无声地念着小灯二字的口型,嘴唇两三牙印,怪浪荡的,再看顾小灯,青衣银腰封,水柳兰草似的,一哒哒走到顾瑾玉身旁,就被饿虎扑食般抱住了。

    吴嗔笑了一下,又干呕了一声,赶紧捏住鼻子说些话:“对了,小公子看到定北王用的那把玄刀吗?那是我师门特地请出来的传世宝刀,是带给你的。”

    顾小灯从顾瑾玉怀里奋力钻出个脑袋来,脸都被抱粉了:“啊?”

    顾瑾玉单手解下系在腰上的玄刀,作势递给他,顾小灯不明所以地接过,不接不知道这凶刀这样沉,只握住了刀首,掌心熨着那凌厉非凡的漆字刀铭。

    吴嗔笑了:“玄漆刀,我师门的压箱宝之一,乱世诛外寇,盛世杀蠹贼,这刀和小公子渊源颇深。”

    顾小灯摸摸刀铭,有些纳罕:“我怎么不知道渊源?什么样的渊源,圆的扁的啊?”

    “很远之前的了,霜刃阁知道就够了。”吴嗔看着他们二人有些满意,“不过小公子体质特殊,动武只怕磕碰受伤,刀转给你这位用也可以,只要他持刀守卫你,保卫国境,就不算让宝刀蒙尘。”

    顾小灯闻言看顾瑾玉:“辛苦了,这刀好沉的。”

    顾瑾玉摇头,顺着刀鞘摸到了他的手,无声地念口型。

    我、的、荣、幸。

    *

    同吴嗔说些要紧的之后,顾小灯便安心了不少,牵着顾瑾玉溜了。顾瑾玉想跟他独处厮守,但料想他已经被闷了太久,便握着他的手往长廊尽头走,二指比划着跑的手势给他看。

    顾小灯看懂了:“你想带我下楼去,在这庄子里走走?”

    顾瑾玉点头,奔跑的二指游走到了他脸上,从眉心摸到发顶。

    顾小灯被他摸得眯眼睛,抬头蹭他掌心:“我见过关云霁养黑鸽子,要是他们发现我们在这儿,会不会麻烦啊?”

    顾瑾玉摇头,不知是说没事还是说无所谓。

    顾小灯看他嘴唇和喉结会动一动,然而说不出声音来,只会用双手不停地摩挲他,无声中透着不安,可怜巴巴的。

    花烬从檐下飞来搭顾瑾玉肩上,圆溜溜的鹰眼睛不时看向顾小灯,顾瑾玉也是,明明眼睛上绑着黑缎什么也看不见,还是频频低头“看”他。

    顾小灯看他这样,便把花烬抱到自己肩上,随即一跳蹦上他的后背:“背我!背到你累的时候吧!”

    顾瑾玉立即捞住他两条腿,心想他如何会累,他一辈子都不累,他真希望他就这么长在他身上。

    花烬展翅盘旋在他们头顶,顾小灯搂着他脖子,小声同他说话,大声了都怕吵到他:“看不见,闻不到,尝不出,说不了,我们森卿,大倒霉蛋。”

    顾瑾玉颠一颠他,走到长廊尽头本该走寻常路,却忽然掉头弯腰踩上扶栏,直接背着他往下跳,顾小灯的惆怅顿时变成惊吓,埋在他后颈嗷嗷叫,等顾瑾玉稳稳落了地,他才大呼一口气,拍他肩膀凶他:“你好皮啊!多大的人了!”

    顾瑾玉无声地欢愉。

    太阳刚出来不久,夏日的南境清晨满目青翠,近处草长鹰飞,远处城楼高耸灰白。

    顾瑾玉听着方圆声音,迈进小草过踝的草地,草叶沙沙地刮过刀鞘和衣摆,像金属入山野。

    顾小灯眺望一圈天地,很快摸摸刚才拍打的肩膀,同他咬耳朵:“森卿,你以前来过南境吗?”

    顾瑾玉摇头,无声地阴郁起来。

    他三天前赶到了这里,提前潜入南安城的奉恩和奉欢告诉他找到顾小灯的所在了,就在苏明雅抵达这里的那一天,葛东晨把顾小灯带到了街上,逼迫他穿异族的衣裙。

    他们说他那天很好看,熠熠生辉,光华流转。可他什么也看不见。

    “那我跟你说现在的景色啊。”

    顾小灯在他耳边分享他的所见,说远处的城楼何高何长,像灰烬叠起的昆虫外壳,又说近处的青草彩蝶,像一张晒太阳的起伏大被子。

    他跟他说色与味,顾瑾玉便在脑海里勾勒补齐画卷,他跟他畅说现在,又跟他计划将来,顾瑾玉脚下稳定,心上茫然,期待像研磨出火花的墨,蓄了满砚的黑颜料。

    顾小灯絮絮说了许久,心想自己嘴皮磕碰又不出力,膝弯挂着的才是苦力,于是摸摸顾瑾玉的心口:“这庄子好大,走不完,森卿,脚下的草地看起来不赖,我想跟你一起打个滚,你昨夜那么折腾,你真不会累吗?可别是偷吃了什么药吧!”

    顾瑾玉心想他还用吃药,顾小灯就是扎进他血管里的猛药,他摇摇头先把他放下来,解刀脱了外衣披草地去,随即一脸正经地半跪着拍拍外衣。

    顾小灯看他那样乐了,搓搓手滚到他的外衣上去,然而没滚几下,顾瑾玉裹粽子似的把他裹起来,歪着脑袋仗瞎欺人,一手抱紧他,一手捏着他的脸不住轻晃。

    顾小灯也没抵抗,在他掌心里哈哈直笑,顾瑾玉想象着他这时短马尾飘扬的模样,一定活力十足,青春逼人,怎奈他就是看不到。

    他想和他说千言万语,怎奈他就是没声音。

    他跪坐在霜露未干的青草上,把粽子顾小灯抱到腿上来,试图嗅一嗅他身上的夏香,也什么都嗅不到。

    顾瑾玉急得想咬他,告诉他有多么多么想他。

    但他想自己太得寸进尺了,这很不得了,他不能对他为所欲为,昨晚很不应该,他理应小心经营,多多克制,这样才能把顾小灯的爱霸占到他身死魂消的那一天。

    捏了他半天,顾小灯可能笑累了,挣出手抱着他摇晃起来,顾瑾玉听见他安慰自己:“我好想你啊……”

    顾瑾玉搂着他轻轻摇,心里有一千只小配绕着圈问,真的吗?真的吗?

    顾小灯想他想到困了都,他本就只睡小半时辰,清风草浪太静谧,直接挂着顾瑾玉闭上了眼睛来:“森卿亲……”

    顾瑾玉搂紧他,想着他是叫他亲,还是叫了他森卿卿。

    想了半天仍然不知道,顾小灯软乎乎地贴着他,大睡特睡了。

    顾瑾玉认真地思来想去,还是低头吻他。

    第102章

    顾小灯在顾瑾玉的怀里做了个好梦,醒来后见梦不是真的,他便气闷地挂上顾瑾玉的脖子,哼哼唧唧。

    他之前在葛东晨那套了些葛东月的话,猜得他们约莫在五月左右要进深山,如今不过四月中旬,南安城好似一个添了柴的旺炉,不知道他们可会提前步调。

    这事昨夜和顾瑾玉说过,刚也给吴嗔说了,想解顾瑾玉的蛊,要么用他的药血研究和实验,要么进千山找蛊母。前者毫无样例,顾小灯又记得葛东晨一沾他血就痛不欲生的模样,多少有些忌惮,至于后者,吴嗔直言没有巫山人引路,就是霜刃阁也摸不着方向。

    顾小灯见顾瑾玉还得忍不知几时的黑暗,难免有些着急。

    这瞎哑巴这会倒是淡定得很,抚着他的脊背,一笔一画哄着他不必为他忧心如焚:【不用担心,我一切好,你在更好】

    顾小灯信他有成算,就是忍不住心疼。

    两人开始同进同出,同起同卧,亲昵更胜之前,日常之间极其太平从容。

    顾瑾玉总安静地黏着顾小灯,要牵要抱要背,但规矩地不敢再多索吻,全听顾小灯命令了。

    顾小灯倒也喜欢挂他脖子上,不时咬耳朵絮絮说小声话,学着看顾瑾玉的手势,顾瑾玉更喜欢在他手上以指代说,傻子都能感觉到,他喜欢任何和顾小灯的肢体接触。

    只是再黏,到底不可能时时刻刻挨在一块,顾瑾玉不时得去应付各种各样的事,顾小灯基本都陪他身旁,但见他只要松了手就不安,便干脆找了一副小铃铛耳铛戴上,不喜的事落到喜欢的人身上,一切都变得接受良好。顾瑾玉耳力好,能凭铃声听到他,身上的不安便减弱了。

    夜来两人独处,夏夜静谧,顾小灯叮叮当当地围着他看,摸摸顾瑾玉耳骨上别着的四枚玄铁耳夹,打趣他戴得冷冽英俊:“你还没告诉我,耳朵上挂着的是什么啊?”

    顾瑾玉低头来给他看,像听话的大型犬。

    他虽在漆黑世界,却对时间有精确的把控,耳后别着的金属器械叫落珠钟,是当年在北征战场上用过的辅助军需。极北之境多茫茫大雪,他当初曾在战场上患了雪盲,那时便是靠着耳后的落珠钟摸黑前行,如今如此,倒也无畏无惧。

    左耳的珠落每一声间隔一刻钟,右耳的珠落间隔更短,一炷香响一声,每到一个时辰,两边的珠落就会同时沙沙嗡鸣,不同时辰嗡鸣程度不同。

    他就这么靠着珠子的不同声音辨别漆黑世界里的时间尺度,对时间的计量准得叫人怔忡。

    顾小灯认完掌心里的字眼,摸上他的耳夹,小心得不知怎么好:“你吃了好多苦……天之骄子,天将大任,筋骨受的磋磨也太多了。”

    顾瑾玉吭不出声,只觉顾小灯摸到他哪,他的灵魂就颤栗到哪。

    他什么也看不见,恍惚觉灵魂在顾小灯面前是不着一物的赤露。

    又觉自己在他面前,始终是一只流着涎液的饿狗。

    顾小灯的手又摸到了他蒙眼的黑缎上:“对了森卿,这个能解开吗?我想看看你的脸,好久没看到啦,简直像是几年没看见你的帅脸了。”

    顾瑾玉立即从飘飘乎的恍惚转变成猛烈的清醒,他一把抓住顾小灯的手,僵硬着摇头。

    顾小灯愣了:“怎么了?眼睛不仅看不见,还不能见光吗?”

    顾瑾玉低下头,后颈发梢垂到侧颈,犹豫片刻,指尖发冷地在他掌心写:【有蛊纹,我丑】

    “……?”顾小灯脑子里浮现硕大的问号,这话把他逗笑了,“你这张脸能丑到哪去?”

    见不是伤的缘故,他二话不说去解开他的黑缎,顾瑾玉避不开,明显可见地紧张,抬手捂住了双眼。

    柔软的黑缎垂在顾小灯指间,他掰开顾瑾玉的手,正想开玩笑闹他,谁知一见,呼吸屏住。

    顾瑾玉紧闭的眼角眦开了蛛丝似的鲜红蛊纹。

    他理应感受到了注目,不听话起来,又拿手去遮住眼睛。

    顾小灯的心绞成一团,想碰一碰他的眉眼:“森卿,睁一下眼睛,我看看你的眼睛……”

    顾瑾玉却单手抱住他不放,小心地蹭蹭他侧脸,摸索蒙眼的黑缎在哪。

    顾小灯扣住他十指,额头相抵,呼吸交错地凶他:“睁开!我看看你!”

    顾瑾玉浓密的睫毛一抖,犹犹豫豫地睁开了。

    顾小灯与他近在咫尺,眼睁睁看着顾瑾玉毫无焦距的瞳孔变成了血红色。

    他这双眼以前像是深渊,现在好了,像成了血潭鬼狱。

    顾瑾玉紧绷着面无表情,顶着张奇画一样的脸,阴郁自卑却显露无遗,简直化身成了死气沉沉的出土尸鬼,僵硬片刻,他嘴唇动了动,无声地问顾小灯——

    【我像不像怪物?】

    顾小灯心头剧震,看着他双眼血红,眼神落不到实处,而指甲漆黑,仿佛浓墨鲜血泼出来的画中大妖,不见威风只有小心翼翼的伤情,看得他鼻子酸得一塌糊涂。

    他仰头重重一亲,唇珠印在顾瑾玉眉心:“实不相瞒,这会的你是挺唬人的,邪里邪气的……但谁说你丑了?一点也不,我们森卿这会是好看的怪物,像戏文里唱的大妖怪,还是很英俊,我还是很喜欢。”

    顾瑾玉迟缓地眨过眼,既是安心又仍是自卑得低落,一边胡乱吻顾小灯的脸,一边继续乱找蒙眼的黑缎。

    顾小灯不乐意他再遮上,在他亲到侧颈时把黑缎藏进衣襟里:“你怕什么呀,我们谁跟谁啊?私底下只有你我,我就喜欢看你的脸,你越蒙我越想看,不如大大方方展示给我。”

    顾瑾玉仍觉得自己现在这模样很丢脸,死活要把眼睛蒙上,蒙不上便不给顾小灯看,低着头蹭到他颈间,高挺的鼻梁蹭着顾小灯衣领,竟把他的衣襟蹭开了。

    小铃铛耳铛叮铃个不停,没一会,顾小灯就领略到擦枪走火的具现化,天旋地转地给压到被褥上不说,锁骨还挨了咬,顾瑾玉沿着他撕开的衣领一路□□,很快就亲到他胸膛上去。

    他懵了片刻,浑身过火一样,待回过神来体温剧升,也没挣扎,只抓了抓顾瑾玉的头发,直白地小声问他:“你想睡我?”

    兽欲正上头的顾瑾玉被刺激得霎时激灵,立即松开顾小灯的膝弯,撑起半身来,单手胡乱地拢顾小灯的衣襟,耳朵通红地摇头。

    自然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顾小灯摊手摊脚的,在他心跳声狂震的身下看他,看顾瑾玉满脸慌乱的无措,整双眼都是红的,那股又疯癫又可怜的劲蹭蹭冒了出来,像是愧疚得恨不能撞死在他床头谢罪。

    顾小灯没想推开他,花了好一会才压住了砰砰的情绪,伸手抱住还在发着抖试图合拢他衣襟的顾瑾玉:“想就想啊,你慌个什么劲,笨。”

    顾瑾玉显然是怕狰狞的渴望丑态吓到他,他先把自己吓疯了,手撑着被褥不敢回抱,又舍不得离去,便无措地不停用脸蹭顾小灯。

    顾小灯挂着他脖子,反正顾瑾玉这会看不见他的脸色,他便清清嗓子,假装沉着自然而不是羞窘得蹬被褥:“顾瑾玉,你这么笨,你知道这事要怎么做吗?”

    他感觉到顾瑾玉在他肩上倒吸一口气,心跳声越发震耳欲聋,肌肉绷得硬邦邦的。

    “不知道了吧?你连亲都没章法,更不提这云去雨来的事了。”顾小灯觉得体温热得慌,饶是如此也没松开,故作沉着,得啵得啵地为他设想的将来做些理论的科普,“我知道,以前奉恩奉欢抽空教房中术,那些知识记录成见闻录的话估计得有两本,哗啦啦地记在我脑子深处,以后要是跟你用上了,我就哗啦啦地翻开它们,两大本呢。”

    顾瑾玉:“……”

    他觉得他有罪,大罪,死罪。

    他看过至少二十本不正经的秘戏图册。

    两个人都觉得对方呆,一个絮絮,一个默默,全都晕头转向找不着北,却又都强撑着自然淡定,仿佛正在研讨怎么过节日一样一本正经。

    顾小灯耳边小铃铛乱晃地给他介绍了三四种做的方式,边讲解边胡乱地惊觉得自己渊博得离谱,不过还没展现完知识的一角,顾瑾玉就装不住淡定了,抓着他堵住嘴。

    顾瑾玉狼吞虎咽,约莫是靠听着耳后的珠落声估量了他的气短,到顾小灯受不了时就松开唇齿,摸摸腰背一阵,又癫癫一阵。

    顾小灯被亲得迷迷糊糊的,他倒是对顾瑾玉很安心,知道他再怎样也乖乖的,再胡来也就这样了。

    他落在顾瑾玉的感觉里也是乖乖的,招人欺与怜,顾瑾玉听着他的呼吸吻到他侧颈去,这回再糊涂也揪着分寸,厮磨半晌受不了,便松开顾小灯下床去找东西。

    顾小灯胸闷气短,头皮发麻地呼哧呼哧,缓了没一会,只见顾瑾玉闭着眼睛摸索回来,把个物件交到他的手上,定睛一看,竟是熟悉的止咬器。

    顾瑾玉微微偏着脑袋,衣襟散乱,犹在微喘,一副侵略性极强的浪荡样,颤栗着同他比划手势。

    他在叫他亲手给他戴上。

    “你可真是……千里迢迢,还记得带上它?”顾小灯哑然失笑,腿软地爬起来,顾瑾玉凑过来,待那束缚带扣上,顿时禁欲又乖巧,浑身都散发着满足的气息。

    他看起来很好满足,也很好掌控,戴好了止咬器便眉眼柔和,双手在顾小灯面前虚虚模拟狗爪的模样,无声地叫了一声又一声汪。

    顾小灯喘着看了他一会,脑子里不太正经地想些绮念,不时便伸手揉揉滚烫的后颈。

    两人正该通过此夜再上一层亲昵,谁知翌日,顾小灯就看到花烬捎来了不太妙的墨绿信笺。

    信笺上的内容是顾小灯念给顾瑾玉听的:“‘今夜戌时,东城苏明雅军中相约——葛东晨’。”

    第103章

    “东城见东晨,还挺压韵的……”

    大清早,顾小灯坐在顾瑾玉怀里,又念了一遍信笺,随即抬头看向神色自若正襟危坐的顾瑾玉:“葛家兄妹说过他们能避开花烬的追踪,现在这邀请信送到我们案上了,是他们发现了我们的所在吗?”

    顾瑾玉轻抚顾小灯的脊背,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另一手在顾小灯掌心里写道:【我主动联系了他,都在算计,我今夜会过去赴约】

    顾小灯下巴靠在他胸膛上,握住顾瑾玉骨节分明的手,这大手如今时常冰凉凉的,他便见缝插针地暖一暖:“能跟我说一说怎么个算计法吗?你今晚过去赴约会不会有危险?葛东晨叫你去苏明雅的地盘,这真的没有诈吗?”

    他抬眼看着顾瑾玉鲜红色的眼睛,他那眼角眦开的纹路就像是血红的雪花,顾小灯怎么看都觉玄妙俊美,但顾瑾玉一察觉到他的视线,便抱小孩一样把顾小灯托起来靠在自己肩膀上,拘谨地不想让他多看自己的怪模样。

    顾小灯顺势亲了一下他耳骨上的玄铁耳夹。

    顾瑾玉顿时耳廓通红,被顾小灯的爱包围的感觉是前所未有的迷醉,他无时不刻感到晕眩,当顾小灯的拥抱和亲吻一起包围他时,他想不出任何的理由拒绝他。

    他在顾小灯掌心写了个厌恶的姓氏,写了几句信息量极丰富的话,随即抱紧他,依偎着他的体温。

    他想,没有人不爱他的小灯,没有人能舍得推开他的小灯。

    苏明雅那个没品的烂种除外。

    顾小灯沉浸在他告知之事的震惊里,被他摸了好一会才回神:“我要是只小狗,肯定被你摸秃噜皮了!”

    顾瑾玉连忙停下。

    顾小灯倒是随心所欲地搂着他的脖子,贴着问他刚才写的事,顾瑾玉百忍成金,坐怀不乱,一笔一画地解答他的问题,虽没有撒谎,但有些他自认危险的军政便几笔掠过了。

    顾小灯问了他一会,眉头皱起来,半天都没松开。

    他也知道,南安城必会乱起来,中原和巫山两族的纷争历代难解,现在又聚集了这么些人……简而言之,顾葛苏岳这四拨人互为算计,最后的赢家不确定是谁,但输家早已注定,而他早就知道葛东晨必输无疑。

    顾小灯想到个不甚恰当的比喻,顾瑾玉这么一来,简直就是来当搅屎棍。

    英俊邪气的搅屎棍正低眉顺眼地在他掌心写:【我今夜带人赴约,小灯先睡,不用担心我】

    顾小灯怎么可能不担心?他看着顾瑾玉又瞎又哑的模样,即便见过他所向披靡力大无穷,也还是担心他跑去被欺负。

    他信葛东晨那厮无家有国,更信那混血混账对顾瑾玉的凛冽恨意,万一今晚顾瑾玉赴约之后,葛东晨抽疯反咬他一口怎么办?再者,万一他们搞调虎离山那一套呢?趁着顾瑾玉不在跑来抓他也不是不可能。

    他趴在顾瑾玉肩头,什么人也不怕,就怕顾瑾玉又吃苦。

    “决定了!你今夜要过去是吧?我跟你一块去。”

    *

    仲夏的日落缓慢,苏家的军驻扎在南安城的东营,层层重兵拱卫中心的堡垒,日落的余晖洒满南安城,也席卷了堡垒的每一扇窗。

    苏明雅倚在西窗,安静沉默地眺望着红色的夕阳,不时掩口闷咳两声,手腕上的佛珠在咳嗽里和脉搏共振。

    日落的橙火像是把远处的灰白城墙烤焦,巍峨的城墙像打了许多补丁的坏衣。

    疮痍百孔,就像他的身体。

    橙红的日落悄无声息地撤离大地,苏明雅喝完药,仍然伫立在窗前眺望。

    “主子,边境邪风伤身,您小心保重身体。”

    苏明雅依旧站在风口,漆黑的眼里望着远处的千家灯火:“这里和长洛,你觉得有何不同?”

    “主子,人多的地方,就没有多大的不同。”

    苏明雅摇头。

    两千五百里,长洛繁颜,南安灰绿,怎么可能不会大相径庭?

    只是他来不及也无心仔细浏览这辽阔人世,人世如此之大,他眼里心里却只念着一个世人,可笑得苏明雅自己都倍感荒谬。

    他是那么的想念顾小灯。

    得了四年,失了七年,再得十八天,又失之千里。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熬过来了。

    夜色稍深,苏家的幕僚蜂拥而至,跪伏在苏明雅近处详析今夜的宴席。

    长洛中枢蒙受巫蛊之乱,葛家监管异族不力,葛东晨甚至可能与异族勾结,乃至窝藏和其母息息相关的异族逆党,只要搜到人证物证,葛家就再不能执掌南境众城,空出的南线庞大军政就是挖不空的金山银海。

    苏家持令正大光明来搜查和镇压,今夜是葛东晨主动私下请命前来,他若不主动来,苏家也会再软硬兼施,大规模搜查南安城。

    不管如何,葛家让权是板上钉钉的事,问题是怎么刮骨剔髓。

    苏明雅听着幕僚们条理清晰的理析和建议,他也参与了葛东晨来意的猜测与评断,但并不热衷。换在以前,他迷恋过这种权力包围的氛围,如今却一反心境,只清楚地感到寡淡和无趣。

    他明知道南境一带有挖不尽的金矿,脑海里仍然在想方才的落日。

    那余晖橙黄流火,不知小灯可能看到,他曾经那么想走出长洛眺望四野,现在山高天广,不知他会不会开心几分,雀跃几下。

    萤火虫飞进堂中时,葛东晨到了。

    苏家遵照他来信里的要求,闲杂人一干远离,苏明雅坐在四方桌的东面,身后只留了两个绝顶高手护卫。

    “坐。”

    葛东晨和戴面具的关云霁一起到,关云霁代表岳家一派,两人坐了南北两边的位置,两人感觉都不好,身体和精神都糟糕,苏明雅嗅到了困兽的同类气息。

    葛东晨脸色有些苍白,一副不是有病在身,就是重伤初愈的模样,脸上还扬起假惺惺的笑打招呼:“宰相大人别来无恙,您看起来身体甚好啊。”

    苏明雅手里把着盛了药的琉璃盏,也回以虚伪的轻笑和周旋。

    关云霁坐在北面看着,看这两人互为杀父仇人,党派仇敌,背地里不知道火并成什么样,表面上却总维持这虚伪的礼仪,他看都看累了。

    活着就是互相恶心,他恶心得够呛。

    “有完没完。”他毫无耐性地低声打断恶心的周旋,“人到齐了,葛东晨,有事说事,收起你那套恶心的腔调。”

    葛东晨轻笑着后仰靠在椅背上,一条手臂靠着闭目养神,姿态随意无礼,明晃晃地透着浓浓的疲惫:“谁说人到了?还有一个最恶心的没到。”

    关云霁不明所以:“你搞什么东西?”

    苏明雅不关心还有谁到场,他咳嗽起来,咳得手微抖,将琉璃盏中的药一饮而尽后,苦药味很快弥漫在堂中,那苦流进他脏腑,又涌到他舌尖,攒出一句沙哑的问话:“小灯在哪里?”

    堂中一阵死寂,葛东晨冷笑:“你好像不配提他。”

    “配不配和你无关。”苏明雅身上冷意骤沉,“你把他藏哪了?”

    葛东晨阴阳怪气:“藏在曜王府的地下呢,不如你回长洛再找找?”

    座中的三个人病的病,伤的伤,一个个气色奇差,却都气场奇强,正僵持着,戌时一刻时,堂外响起清脆缠绵的铃铛声,大门再开,铃声便由远及近,一下子中止了堂中的杂音。

    三人转头看去,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背着个小家伙跨过门槛,高大的服色朱墨,蒙眼戴面具,腰上佩着玄刀,背上的青衣银靴,双耳戴着叮铃作响的耳铛。

    堂中一片死寂。

    他们就这么愣愣地看着顾小灯睁着亮晶晶的黑嗔眼睛,挂在顾瑾玉脖子上。

    第104章

    顾小灯要一块来的事,顾瑾玉闷了半天才同意,只是让他需得全程挂在自己身上,把顾小灯整笑了,他平时不照样挂他身上?

    现在一路而来,从庄园出发顾小灯就开始提心吊胆,顾瑾玉只带上十几个暗卫作伴,一行人由北穿行到东,一进入东城地界,满长街的兵甲整整齐齐地反射着惨白的月光,晃得顾小灯把脑袋埋顾瑾玉肩上。

    长街注目的视线数以千计,他属实有点怕:“森卿,他们人好多……”

    顾瑾玉背着他脚步不乱,拇指在他膝弯上捏了又捏,在小铃铛的掩盖中轻轻笑了。

    顾小灯感觉得到,哼了一声,趁着夜色扯了扯他的发梢。

    距离目的地越近,顾小灯心里越七上八下,来时做了几番心理准备,对即将见到苏葛关三人的事倍感魔幻。

    尤其是姓苏的,距离上次见面恍如隔世,犹记得他的血很冰凉,曼珠沙华很刺眼。但论刺目,葛东晨掩盖在衣服底下的满身蛊纹、关云霁脸上的惨烈一疤也不遑多让。

    他的思绪乱糟糟的,忍不住把顾瑾玉搂得更紧。膝盖一内扣,就贴到了他腰封下的玄链和玄漆刀的刀柄,于是他想起顾瑾玉衣服底下缠了许多暗器,恍若一个行走的兵人。

    顾小灯的思绪定格在顾瑾玉的眼,顾瑾玉的身,还有顾瑾玉的止咬器上。

    门开了,他乖乖地趴在顾瑾玉肩上,耳铛贴着顾瑾玉的耳夹,看到了堂中三个人,心里一反来时的慌张,平静得不可思议。

    他们倒是白了脸色,红了眼眶。

    顾瑾玉一个暗卫也没带,顾小灯充当他的眼睛,贴着他指方向咬耳朵:“森卿,往前走,有张四方桌,我们坐那西面。”

    顾瑾玉点了点头,无视三道如火如剑的视线,稳稳地背着他走过去。

    顾小灯从他背上跳下,气氛遂松快,顾瑾玉落座,他自然而然地面对面坐到他腿上,气压遂低得可怕。

    他才不管别人死活,蛄蛹着找了个舒适的姿势,自在地窝顾瑾玉怀里。

    一个克制,一个热烈,顾瑾玉稍显僵硬地箍着他的腰,顾小灯则是如鱼得水、肆无忌惮地贴着他,还抬手把顾瑾玉遮到鼻梁的面具摘下来,省得阻碍呼吸,蒙眼的黑缎就留着了。

    他欣赏了一会顾瑾玉怔住的帅脸,这才转头看看周围三个,那三人都是凝固的状态。

    他一出现,仿佛就把人拉回那飞花丝雨的时节,卷起无边的轻梦细愁,眼下好像不是在南境,而是骄阳繁华的国都,所有人的肃杀和冷冽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徒留苦得化不开的窒闷烟雾。

    “瑾玉暂时出不了声,简单的场面话就我代他说啦。”顾小灯还是很讲礼貌的,他贴着顾瑾玉心口的位置,眯了眯眼,像受时光眷顾的狐妖。

    “各位,别来无恙。”

    话音一落,那三人都咳嗽起来,苏明雅侧身剧烈地咳,葛东晨咳得双眼变碧绿,关云霁捂住心口的伤闷咳,甚至迫不得已摘下面具擦掉唇边溢出的血。

    看来是别来有恙,且是大恙。

    “……”

    顾小灯一边观察他们的气色,一边拉着顾瑾玉的手跟他说话:“森卿,我们左边是岳家,右边是葛家,对面是苏家。”

    顾瑾玉自然听得一清二楚,光是听着声音都能分辨伤病深重,但顾小灯这会理智平静地说任何有关“我们”的话,都让他感到无尽的狂欢。不过他忍住了。

    顾小灯通过察看他们的气色也分辨了大概,他的心偏着顾瑾玉,却也忍不住苍凉于岁月,随口嗳了两句:“前年夏日,在座的公子们也曾齐聚过,那时哪个不是意气风发,谁能想到现在再聚,各位竟然是这样病残怪奇的光景……哦,我忘了,那不是两年前,是九年前了啊。”

    无心之言戳穿心肺,除了顾瑾玉一心沉浸恋慕,其他三人都于缄默和闷咳里死去活来。

    苏明雅迫不得已又喝尽了一盏药,他们明明那样互伤过,他还在疮痍之中,顾小灯怎么自愈得那么快,快得他措手不及。眼前视线模糊,顾小灯此刻靠在顾瑾玉怀里,那分明是他从前的特权。

    然而比起亲眼看着昔时爱人转投他人怀抱,更让他绝望的是顾小灯方才停在他身上的眼神。

    他们四目相对,顾小灯那双漂亮的眼睛无悲无喜,仿佛他在他眼里无色无相,了如无果。

    他不爱他了,可是怎么连恨都没有了?

    怎么爱恨嗔痴,一味都没有了啊。

    葛东晨咳完勉强笑了起来,歪着脑袋靠着椅背,眼睛颜色是碧绿和漆黑的渐变,他看着顾小灯,话朝苏明雅,声音沙哑得不像话:“苏相,有……酒吗?今夜很长,我的话很多,我还没说,就已经渴了。你们呢?嗓子冒烟了没有?”

    只有关云霁忍不住眼泪,面具也没戴回去,心口的伤明明好了不少,怎么一见顾小灯,一听他说话,就好像又被洞穿了几剑。他也想喝酒了,醉了才好,万一酒醒,睁眼后发现一切不过大梦,此身仍在天铭年间,该当多好。

    “喝。”苏明雅简短地应了一声,闷咳着写了一列菜名,交给了身边的人,又挥手让仅有的护卫都离去。

    不需要护卫了。顾小灯在这,谁也不想在他眼前溅血。

    今夜来赴的是小宴,他们图谋的复杂,这夜确实会谈很久,等苏家人延迟呈上满桌的膳食,顾小灯发现送上来的全是他以前喜欢吃的各色点心,连酒也是他喜欢的青梅酒。

    他只想着苏家真是铺张,千里迢迢南下还带着好厨子和珍稀食材,没想过苏明雅还记着他的喜好,更没想到苏明雅带的做的都是为了带他回到身边后的准备。

    顾小灯鼻尖耸耸,嗅到了很喜欢的各类香气,他的反应却是抬手摸摸顾瑾玉的鼻子,觉得他这会没有嗅觉和味觉,可怜得紧,苏家的饭菜是很好吃的,他们虽然都不挑食,但没这个口福真是可怜坏了。

    顾瑾玉感觉到了怜爱,蹭着顾小灯指尖,面无表情,默默得意。

    葛东晨提起酒壶对壶喝,一口气喝了大半,抖着手斟了一杯,伸长了递向顾小灯:“四公子……还愿意喝一杯吗?里面没有迷魂汤了,只是一杯你喜欢的美酒。”

    顾小灯感觉到顾瑾玉的气压顿时低沉,他摸摸顾瑾玉放到玄漆刀上的手,抚去他手背冒出的青筋,若非人多他便直接亲他几口哄哄了:“早过去了,森卿不气。”

    他贴着他转头看葛东晨,接过那杯酒在指间把玩:“其实就算这是第二杯迷魂汤也无所谓,天下药药不倒我,该听到的我听到了,该醒悟的我也醒了,以前喜欢酒,就拿它祭奠一下以前好了。”

    说罢他倾酒倒地,清楚地宣告过去已死。过去的顾小灯无了,现在的顾小灯活得活色生香,不像其他人,过去死不了,现在生不如死。

    顾小灯无视其他人的惨白脸色,倒了酒,皱皱鼻子,拉着顾瑾玉的手给自己倒一杯,眉眼就又舒展开了。他就着顾瑾玉的手猫一样自在地喝了一杯,喝完又团在顾瑾玉怀里,小声跟他撒娇式命令:“我要是不小心醉了,森卿就带我回家。”

    顾瑾玉抬手摸着他的后颈和发梢,身上又轻柔了,温和地点头。

    顾小灯越发自在,安静地贴着他咂咂嘴品那点美酒的回甘,直到安静太久,才疑惑地转头看他们。

    “不是要谈正事吗你们?”

    光看着他掉眼泪像什么话呀。

    第105章

    这夜长得厉害,顾小灯窝在顾瑾玉怀里看另外三人忍去眼泪,看着人模狗样不少,抛开主观喜恶,客观看着养眼。

    他听他们沙哑的说话声,不时就目瞪口呆,他们说话难免曲折弯绕,会谈的中心聚焦在葛东晨身上,这场私下的夜谈本就因他而起,他说了许多在顾小灯听来脊背发毛的话,那已经是葛东晨尽力润色之后的了。

    “南安城地下有将近九千巫山族遗民,他们身上都种了不计量的蛊,留在中原境内都是隐患。两族仇恨攒了百年,难以磨灭,我生母对中原多恨仇,好在她这个族长想的是回家,十天后我们会走,我会尽量带上能带走的巫山族人回深山,剩下的只能你们来处理了。”

    “在座的都是故人,我今夜不想撒谎,我阻止不了剩下的巫山族人向中原报复。我自己就是一只蛊,从七年前种蛊开始,只要蛊主发号施令,我只有照办的份,这些年我做过不少违心事,今年也许能到头了。顾瑾玉,你当初要是补刀把我脑袋砍掉就得了。”

    “我走之后,葛家在南境便没有掌控力了。我们没有多少旁支,但南境一带依附葛家的官宦成了脉络,二十九城下覆盖了根深叶茂的商线,我走了,中枢能用上的手段多,最终目的都是刮走南境一带的脂膏。”

    “我走之后,皇室基本也会拟一个巨贪的罪名戴到我头上,葛家影响下的地方商线会被盯上,也许我是贪了百万黄金,或者是挪享了千万白银,中枢需要多少地方的钱,就可以拟多少赃款在我头上。”

    “中枢需要,本也无可厚非,但……什么时候是个头。只要中枢或皇室穷了,地方的肉以各种正当的不正当的名目归入中枢的国库,地方等中枢施恩只能看中枢的心情。国都长洛永远繁华极盛,地方呢,循环往复,阶段性陷入穷瘠和停滞……我走之后的南境,拜托你们瓜分的时候留点给地方,少搜刮回长洛。”

    “我们定北王顾大将军,打过北征,正搞西伐,对中枢的这一套最熟悉了,一码归一码,多谢提醒,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快点死。”

    顾小灯本就听得眼睛滚圆,正入神地想着其中的冷酷和拐弯抹角,冷不丁听到葛东晨说这话,圆溜溜的眼睛顿时瞪向了他:“请不要诅咒我,我不想当寡夫。”

    葛、苏、关:“…………”

    顾瑾玉无声地笑了笑,指尖摸到顾小灯的耳铛,带起清脆的铃铛声。

    顾小灯来时在顾瑾玉的笔画里粗浅地知道了南境后面的乱局,现在他也算是更细致地了解了。他扫过其他三人,关云霁是为皇室办事,一开始就是来想办法削葛东晨的权,苏明雅是因女帝中蛊之后半道来试图收利,大家本来是来整葛东晨,谁能想到这混血杂种直接要“叛逃”了,留下的若干遗产有形无形数不胜数。

    那些东西摊着,足以钓得其他家争得你死我活。

    顾小灯抬头看顾瑾玉蒙眼的脸,知道这英俊的搅屎棍是有些可恶在身上的,他再瞎再哑,也还是擅长一些挑火拱火的脏脏事。

    他还是贴紧了这只脏脏大狗,转头问葛东晨:“南境的纷争你们自己处理,我只想知道一件事,蛊母在哪里?”

    “我不清楚,当年是我母亲借我手上的权力把她送到深山里,她们说她在巫山族的圣地,那是一片危险又绚烂的桃源,她们要回去的故乡就是那里。”葛东晨歪着脑袋看着他,神情是柔软的,语气也是哄的,“小灯想解这个讨厌鬼的控死蛊,对吧?那就让他一起来,十天后跟我们一起去深山里见蛊母。”

    顾小灯还没说话,顾瑾玉就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巴,手太大了,直接捂了他半张脸,而苏明雅和关云霁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发怒:“不准去!”

    顾小灯懵住了,眼睛扑闪着在他们四人之间来回转移,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葛东晨是拿着控死蛊的名头逼顾瑾玉进山——间接邀请顾小灯一起去他的另一个故乡。

    葛东晨笑着看他:“小灯,一起来嘛。”

    关云霁气得脸色发白,抓起桌上的银箸一把折断,直接使做飞镖朝葛东晨射了过去:“你他妈的闭嘴!要滚自己滚!”

    葛东晨迅速避过,仍带着点欠揍的笑意:“云霁你就不要一起了,你还带着中枢的任务,胸膛又还有好弟弟捅出来的洞,深山瘴气不利于你养伤哦。”

    苏明雅气得直咳:“杂种,你少用花言巧语哄骗他离开中原!异族恶山险水,他身体娇贵,如何能去!”

    葛东晨冷笑:“论娇贵谁能比苏相贵?我还奇了,你怎么还能吊着命跑南安城来,怎么没死在半道上?”

    顾瑾玉也气着了,一手捂紧顾小灯一手抽刀,简直想把葛东晨分成几段串成糖葫芦。

    掰扯了半夜,葛家遗留的军政钱权没能让他们吵起来,现在他们反倒是因为顾小灯的去留而大打大骂的。明明就一点小事。

    顾小灯眼看着四个男人鸡飞狗跳,迷茫了一会,四方桌就被顾瑾玉的刀砍裂了,又被关云霁用银箸扎出数洞,苏明雅怒而摔盏,葛东晨踹坏了椅子,这几个人乱得哪里还有半点贵胄气象。

    顾小灯半晌才回过神来,奋力掰开顾瑾玉的手,错愕得眼睛滴溜溜转:“吵什么吵啊?有完没完!还打还打,桌上的点心都被你们糟蹋了,我夜宵都还没吃呢!”

    顾瑾玉胸膛起伏着,立即把玄刀收回来,砰的一声把刀拄到地面上,生生把地面震裂了,手背青筋仍暴起着。其他三人也迅速安静下来,裂开的四方桌还拼了回去,苏明雅轻声问顾小灯:“你想吃什么?让下人再做给你好不好?”

    他们的气焰消失得太快,顾小灯又给搞得有点懵,小脸扭曲,摆摆手:“好个毛球!你们消停了是吧?消停了就好好讲话,君子动口不动手,就算是伪君子那也得和和气气的,想吵先骂自己想打先扇自己耳光,突然闹起来是要吓死谁啊?吓死我啊!”

    大堂里安静下来,四双眼睛躲躲闪闪。

    顾小灯看向葛东晨,想到了之前他送本记载千山毒物的书给他看,那时候就是给他做前往山中的准备。那时候他想过自己药血特殊,要是真进山中,毒物于他无效,蛊虫见他则避,说危险倒也还好。

    他抬头看顾瑾玉,想着这瞎哑巴进深山,指不定多危险。

    他伸手盖在顾瑾玉青筋暴起的手上,窝在他怀里拍拍,尽在不言中。

    一块去就一块去,两人一起,反倒不怕。

    第106章

    天亮之前,顾瑾玉背起顾小灯离开,一打开门便是看不到尽头的带甲军队,把顾小灯困得眯缝的眼睛吓圆了,挂在他腰间轻晃的小腿也停下。

    他立即转头看去,担心姓苏的是不是想干大架,一回头,第一眼看见苏明雅白衣斗篷正立门中,左右葛关两人各抬腿出门,葛东晨长身墨绿,关云霁覆面灰褐,三双眼都含着斑驳的光,悄无声息地注视他。

    破晓一线光来,照到的人不似人,墨如血夜,白如大雪,绿如荒草,褐如灰烬。

    军队没有一丝躁动,只在日出中安静肃穆地送别。海东青从远处飞来,铃铛声掩在马蹄声中,茫茫岁月,早已滚滚东去。

    一路无阻回到庄园,顾瑾玉没事人一样把顾小灯背到房间里,只剩两人独处时才没能忍住,一解下刀就把顾小灯一把压到床上去,拉过被子就把他裹起来,喉咙里发出徒劳的喘息声。

    顾小灯挣出脑袋甩甩压到的耳铛和发梢,知道他生气,便隔着被子去抱他:“再裹我就变汤圆了!森卿,亲亲。”

    顾瑾玉别过脸,肩膀有些颤动,像在哽咽,顾小灯凑过去亲他侧脸:“亲我一下,真不亲啊?还是真哭了?”

    他从被子里挣出手来,扯下顾瑾玉蒙眼的黑缎一睹为快,顾瑾玉却霍的起身就往外走,顾小灯指尖缠着黑缎看他,顾瑾玉刚摸索到门口,又转身快步回来,一把抱住了汤圆灯摇晃。

    顾小灯的掌心落了他凌乱的笔笔画画:

    【我宁愿不解蛊也不想你去异族的化外之地】

    【小灯不要去,不要去好不好】

    【我自己去就行了,不要你跋山涉水】

    顾小灯便顶着睁不太开的困倦眼睛和他细细动之以理,顾瑾玉说不了话,执着且幼稚地用被子把他裹住,表示把他团在窝里哪也不能去。

    顾小灯好笑又好气,困哒哒地拿脑袋撞他:“你一定要去解蛊啊,不让我陪着也行,那你进山后我去陪苏公子好了,他病得不清,很适合练手……”

    顾瑾玉哪里能肯?当即剥去被子,抱起他逡巡到侧颈就咬住了,森森地像野兽恐吓猎物。

    可是猎物很乖。

    “自我十二岁遇到你,我们就聚少离多啊……你渡过不少生死劫,一定觉得这回一样可以自己一个人趟过生死关,可是我好担心你啊……这回说什么我都想陪着你,遑论我没准能帮上忙,我想陪着你,陪到听你再叫一声我的名字。”

    顾瑾玉松口,眼泪滴在顾小灯侧颈的牙印上。

    “森卿啊,森卿。”顾小灯困兮兮地抱着他往枕头上栽,“以后我们聚多离少,你说好不好?别生气了,不用担心那么多,进山而已,我在你手边出不了事的,你快躺下来,陪我睡个回笼觉。”

    顾瑾玉靠到他身边去,世界里一片黑暗,感觉着顾小灯温热的指尖擦拭他的眼泪,声音清灵如天籁:“你哭鼻子的时候就不凶了,只有可怜的份,我一看你哭就心软,但又想欺负你,哈哈……”

    顾小灯凑近去亲他,贴两下就想睡觉,顾瑾玉牛嚼牡丹一样抱着他接吻,亲得他意识模糊,素觉险些变了性质。

    *

    十天后是五月初二,顾瑾玉这方带上九个人,最重要的是带上吴嗔。干呕仙人经过近月的调理,终于不再被臭气熏天的蛊味熏得作呕,自信满满且兴趣爆棚地期待起进山之旅,立志要把中原对巫蛊的研究拔上十个台阶。

    顾小灯也没少做准备,撸起袖子凭着记忆给每个人调制了不少药,以备千山万毒的不测,忙活得飞起。顾瑾玉有时在外干完脏活回来,还得默默拿过药杵帮他捣药,闷闷不乐,但又忠诚听话。

    葛东晨那头昼夜不停地处理出关通牒,临行前一夜送来了,通牒上的顾小灯的名字写得格外漂亮,期待扑面而来。

    他们一行人是在暮色苍茫的夜里离开的,月黑无风,万籁俱寂,顾小灯在顾瑾玉背上离开南安城的南门,他搂紧顾瑾玉的脖子眺望未知的国境以外,无暇回头一望。

    苏明雅就在南门的城楼上,驻守一夜之久。

    策马奔策十六里,顾家一行人和葛家一家子汇合了。葛东晨在一群身穿异族服饰的巫山人里尤其扎眼,仿佛真是个纯粹的中原人。

    这人疲惫的眼睛在见到顾小灯的刹那明亮起来,像火炬戳进了眼睛里。

    “森卿,葛家一家子在前面,他们人和我们一样多。”顾小灯抬头和从后抱着他的顾瑾玉说话,“我们真的要翻山越岭咯。”

    顾瑾玉仍旧蒙眼,双臂拥着他握缰绳,马蹄放缓脚步,他说不了话,便低头吻他的脸,无声地告诉他不怕,既然行到此处无退路,那便一直往前,直到生死和聚散都明朗。

    “偏了。”顾小灯咕哝了一声,转头亲他唇珠。

    接吻蜻蜓点水,也足够让葛东晨的眼睛转而黯淡。

    等赶到跟前去,顾小灯看到了一身异族简装的利落葛东月,她仍像个孩子,见他就开心,看顾瑾玉就不高兴,一脸藏不住的又恐惧又讨厌。她旁边便是其生母阿千兰,她比顾小灯上次见到的平和了不少,脸上没有因苏小鸢而失控的歇斯底里和疯狂。

    不过顾小灯注意到她脖子上挂着一个瓷瓶,许是怕易碎,又往瓷瓶外套了一层粗糙的藤网。

    葛东晨脖子上倒是挂着个小锦囊,顾小灯之前就见过他脖子上会戴东西,心里从来不会多想。

    “人到齐了,那就走吧,天亮前翻过三座山。回家的路我记得清楚,你们跟紧我就是了。”阿千兰用中原话流利地说着,掉转马头往黑茫的深山走。

    顾小灯也不知道葛东晨是怎么忽悠的她们,才让她们无甚异议地接受一队中原人的同行。

    后面的吴嗔蒙了面纱,是顾小灯用药水浸泡过的,他浑身跃跃欲试、兴趣满满:“巫山族的族长!夜这么深,山路能好走吗?”

    阿千兰没搭理他,自顾纵马往山里赶,其他人只得立即跟上。顾小灯背靠着顾瑾玉的胸膛,对眼前千山的黑暗有些发怵,好在顾瑾玉的心跳在策马中平稳有力,他相信他的耳朵比自己的眼睛好使,这才稍稍放心。

    正以为要一直适应黑暗,策马进深山的一瞬,黑山仿佛活了过来,地面涌出了密密麻麻的伪萤火虫——它们是五颜六色的,并非中原之物,而是异族持有的异产。

    队伍中的嘶气声此起彼伏,吴嗔大喜,大呼一声:“我去!全是蛊!”

    然后他就被熏得捂紧面纱干呕起来,又变成了干呕仙人。

    无数的光点涨满了顾小灯的视线,他倒抽了两口大气,立即抬头和顾瑾玉分享:“森卿森卿,深山里不黑,全是活生生亮晶晶的蛊虫!你没能看到太可惜了,它们像天边的流星雨洒下来又从地上涌出来,好像能永无止息地灿烂,太壮丽了!”

    顾瑾玉的耳朵不停地动,他听到了山林里无数蛊虫振翅的嘈杂声,也听到了十六里之外的南安城传来的沉闷地动,当他环着顾小灯踏上玄妙瑰丽的异族之境,他们身后的中原边城刚刚陷入轰隆作响的战火。

    顾小灯的声音把他从漆黑和血腥里拉出来,他低头环紧顾小灯,想象此时的世界,此时的他是什么样的。

    顾小灯在他怀里小心伸手,缤纷的蛊虫相继从他指尖惶惶飞过,森山如梦如幻,蛊生朝生暮死。

    葛东晨在马背上眯着眼看他。

    他是最明亮的。

    故乡是因他到来而明亮的。

    第107章

    策马一夜,星点未散,顾小灯就看到了日出中的南境,遥遥一眼望去,天地就是一卷展不尽的黑山白水画,来时说是千山,现在他亲眼一看,只觉得说是万山也过得去。

    除了阿千兰、顾瑾玉以及吴嗔无所畏惧,其他人都被看不到尽头的天地震住了,便是盘旋在空中的花烬也停下捉蛊虫玩的小游戏,收翅飞下来停在顾瑾玉肩上,咕咕叫着去蹭顾小灯的脑袋。

    葛东月在故乡面前发怵,问阿千兰:“阿娘,我们跑过三座山了,要接着翻山吗?”

    “跟我来,我记得有落脚的地方。”阿千兰攥了一把脖子上戴着的瓷瓶,慢慢地赶着马匹,悠悠地喃喃旧史,“晋国人百年前就深入了南境,他们一路向南挖掘,留下了一路的据点,巫山人赶不走他们,一半人选择向更南的地方找定居,一半人选择向北和晋人打仗,阿吉,我们是后者的族裔。”

    顾小灯在不远处竖着耳朵听她们的话,阿千兰自始至终都在使用中原话,听得他心中复杂。

    他抬头看顾瑾玉,心想世人多心软,倘若心硬,那大约是被软化的时间还不够长。

    约莫一刻钟后,阿千兰找到了落脚的据地,那是一座掩在落叶中的大木屋,不仔细看发现不了,好比在满地的布匹里找出一件同色的成衣,十分不好找。

    顾小灯好奇地看着,吴嗔在身后又捂住鼻子干呕两声,前头的阿千兰这时回头朝顾小灯招手:“小药人,你上来,骑马到木门前来。”

    “我?”

    葛东晨策马跟过来,歪着脑袋笑:“小灯不怕,请你过去见个神奇的。”

    顾小灯信了他一把,顾瑾玉大抵是靠着耳朵听出端倪,配合着单手控马上前去,另一手圈着顾小灯的腰轻揉。

    阿千兰示意:“你伸手,挥一挥手。”

    “哦。”顾小灯在顾瑾玉怀里好奇地举手,对着盖满落叶的木屋挥一挥,下一秒就见到那千千枯叶尽数活了过来,呼啦啦往天上飞去。

    他惊呆了,立即明白了过来:“这些全是蛊?!”

    “伪装用的蛊,吃木头里的虫子为生。”阿千兰拎起瓷瓶抖抖,像是展示给它看,“你们中原人眼睛再好也发现不了,脑子再聪明也想不到巫蛊有这么多种类。”

    顾小灯大力挥起手来,看它们聚成一团枯褐云,又散成满天泛黄纸片,另一手便抓着顾瑾玉的臂膀叽里咕噜地分享,站在顾瑾玉肩上的花烬也咕咕个不停。

    葛东晨在一旁故作夸张地笑,羡慕假做嘲讽:“这也值得小灯同他说啊?我们这一路不知道还会遇到多少奇妙事,小灯可别把你亲亲森卿吵聋了。”

    顾小灯兴致勃勃,絮絮地丝滑切换话题:“葛东晨,那些蛊都没有靠近过我,我一挥手它们还都飞走了,因为我的血克它们?它们怕我?”

    葛东晨笑眯眯的:“是啊,小灯在这儿是无敌的。”

    “你曾说自己是蛊,那你怎么不离我远点?快退避三舍,去去去。”

    顾瑾玉肩膀动了一下,摇了摇头。

    有些人就是皮糙肉厚,偏要拿脸皮当盾牌。

    落叶蛊飞尽,两队人下马进去,顾小灯好奇得和吴嗔有一拼,怎么看都觉造化诡谲瑰丽,照阿千兰的经历,这木屋不知多久不曾用过,被子一样的落叶蛊哗啦啦飞去后,留下的却是一栋新得不可思议的住所。

    顾葛两队人默契地各处一方,两边人都分工明确,各有两人成队警惕地监视对面。只不过再暗潮汹涌,双方各有显眼包,这头的吴嗔拿着个小本子锲而不舍地跑去搭话,那厢的葛东月也总要凑过来。

    葛东月杵在顾小灯四步开外,再要靠近一点,抱着顾小灯的顾瑾玉便把手放在玄刀的刀柄上,吓得她住脚,指着顾瑾玉无声地比划一顿拳打脚踢,隔空和顾小灯告状:“你看他,你看他啊,他不好!”

    顾小灯乐不可支,看葛东月没什么敌意,便朝她挥手:“阿吉,你不去陪你母亲吗?”

    葛东月头也没回:“我哥跟她忙正事呢,不让我打扰。我想来找你说话,山卿,定北王干嘛一直抱着你?可恶。”

    顾瑾玉默默地低头靠在顾小灯肩上,抱得更密实了。

    被挑衅到了的葛东月有些错愕,很快七窍生烟:“中原人就是诡计多端!矫揉造作!”

    顾小灯笑得受不了,半晌才笑停,招葛东月过来聊天,顾瑾玉也知道了对方只是个笨蛋,便安静乖顺地抱着顾小灯,恍若一只大布偶。

    顾小灯也靠在他肩上,不时轻晃两下,葛东月起初看不顺眼,但顾小灯神情太柔软,她被熏陶出一股“他们合该这么合情合理地幸福”的结果论,茫然又舒服地置身在顾小灯的磁场里。

    “你娘他们在忙什么呀。”

    “挺多的。”葛东月老实地掰手指,小声说他们如何靠蛊虫联络其他的巫山人赶赴家乡,南境千山,各山有各源,各部有各家,因为葛家还要去接蛊母,便没法与其他族人同路。

    顾小灯听着,不时顺顺顾瑾玉的脊背,像摸只大猫似的,半晌问道:“蛊母在很远的地方吗?”

    “应该挺远的,母亲也得凭着蛊虫找她,我七年没见到她了。”葛东月说着看向顾瑾玉,“山卿,你问问你抱着的这谁,他是不是因着蛊见过她。”

    顾小灯这个知道,便把顾瑾玉当初感应到的场景描绘了一通,他总是擅长把飘渺遥远之物具现化,一番生动言语之下,几乎把一幅画摊开在半空。

    葛东月的眼睛便也看着半空,出神了好一会:“这样啊。蛊母嘴笨,不会说话,总是说不清楚她待着的地方是怎么个模样。”

    然而她其实借着蛊母的眼睛见过那片地方,她只是这样听着顾小灯描绘出来,恍惚像重新认识了一遍,自他口中而出,崎岖成了奇境,险恶镀了瑰丽。

    顾小灯蹭了蹭顾瑾玉的侧脸,试探着问:“你和蛊母很亲厚,你们也是借着蛊虫感应的?”

    葛东月摇头,脸上是不知道怎么解释为好的为难,只说:“天生的羁绊。”

    顾小灯顿时便想,定然是又一桩冤债。

    他心里嗳了一声,抱着顾瑾玉轻摇,只问:“话说你们最近没有借着控死蛊,给我家里这位可怜蛋传些不好的命令吧?”

    葛东月脸色一转,有些心虚:“也不是没有……”

    “还真有啊?!”顾小灯急起来了,“你们瞎折腾他什么了?”

    “呃……没得逞就是了。”

    顾小灯待要秋后算账,这时葛东晨过来,一直安静抱人的顾瑾玉动了动,不知道从身上哪里抛出的暗器,把葛东晨逼退了几步。

    没一会儿,葛东晨仗着身体的特殊,不惧皮肉之苦执意凑了上来,侧脸划开了三道伤,胳膊也扎着小刀,面不改色地凑到葛东月一旁朝顾小灯血淋淋地笑。

    他也告状,嬉皮笑脸:“小灯,你看他,你看他嘛,他不好。”

    顾小灯无语凝噎,这人有时候真是……贱嗖嗖的。

    顾瑾玉改成从后抱着顾小灯,歪着脑袋侧耳听着,蒙了眼也满脸的冷冽。

    “歪,你这个……”顾小灯差一点就把死变态三个字脱口而出,“我问你,你让我一块儿到这深山来,存的什么心?总不会是让我在这蛊山蛊海的天地里当个开路宝吧?”

    葛东晨满脸真挚的笑意:“小灯误会我了,都到这个地步了,我还能有什么图谋呢?”

    “谁知道你安的什么腌臜心?”

    “你曾说过倘若云霁死,你会给他挑个风水宝地当墓地,对吧。”葛东晨抬指揩去侧脸的血,风轻云淡地笑,“我连他都嫉妒了。”

    第108章 三狗下线啦

    顾小灯听多了葛东晨委婉曲折的话,心里再盘一盘这人的行动和动机,基本也摸到了这死变态是怎么想的。他知道他在乞怜,但乞错了。之后一路前行,葛东晨时常见缝插针地来靠近,总被顾瑾玉赶走,简直像旅途上的即兴节目。

    中原和异族两队人维持着微妙的太平继续前行,阿千兰为首的异族人毫不收敛地利用巫蛊探路,所过之处不分昼夜,周遭全是纷飞如雨的蛊虫,他们用蛊避开山林渊泽的毒,不需要时便卸磨杀驴,让顾小灯驱蛊开路。

    越往南走,匪夷所思的所见越多,遇到的危险也越多,一路光怪陆离,归乡的异族人并非一味喜悦,去国的中原人并非忧惧交加,中原异族二十人中,只有吴嗔是快乐无比的,虽然他的鼻子总遭罪迫使不停干呕。

    顾小灯的眼睛总是亮晶晶的,纵揽造化神奇时,脑子里也记得不时就回顾一遍千山万毒,途中中原人的队伍里不免有不慎中毒的情况,他便上前去诊治,手稳眼准,见到毒物和狰狞伤口都冷静沉着,与平时的跳脱活泼截然不同。

    两行人休息时,他捧着装了毒物的瓶罐,拿根银针挑着研究,认真得心无旁骛,顾瑾玉默不作声地贴着他,看不见就竖着耳朵听着,浑身的紧张肉眼可见,生怕他磕破哪处皮肉。

    有次顾小灯抓到一条毒得厉害的绿蛇,顾瑾玉就给他捏着蛇的七寸,顾小灯一把拔去蛇的毒牙,拿个小瓶接住蛇的毒液,蛇尾挣扎扭动不时扫到他的侧脸,他只顾着忙活,手拿把掐之外乐于挑战。

    两行人一连向南赶了十二天,每天只停歇两个时辰,几乎只喘几口气。顾小灯再累也硬撑着,延绵川泽展卷一样,不停自眼前翻卷盖卷,他数不清翻过多少山岭,有时穿林路途被星海一样的蛊虫遮蔽了日月,他甚至分不清时间的流逝。

    迷茫时他就问顾瑾玉:“森卿森卿,过去几天了?”

    顾瑾玉凭着耳后的机械小钟给他分享时间的尺度,手里握着一根树枝在地上写给他看。

    顾小灯看了心里有底,便又继续同他玩笑:“树杈子手里捏着树杈子!”

    顾瑾玉愣了愣,在身上摸索出一些古怪小物件,拼组成一盏小巧别致的灯放到顾小灯手里,回他一句“小灯提着小灯”。

    顾小灯乐不可支,穿行在光怪山林,愣是让他过成一种如履平地的日常。

    落在外人眼中,他顶着这副容貌,本就与这怪奇天地一样如同神迹,遑论他的能力举止。

    林渊中日光弱,停歇时分少,除了顾瑾玉惯于黑暗,其他人任是铁打,也在昏暗山川里逐渐萎靡,顾小灯却始终亮晶晶的,连打个哈欠都千回百转,说话动作都明媚得近乎活色生香。

    或许他就是习惯且擅长疗愈,无论是他硬塞硬改的药血体质、自学成系的缝补医术,还是他近乎天生的热乎性情。

    这天五月十四了,上午时他们循着蛊虫赶到了瘴气弥漫的深林外,阿千兰有些踟蹰,所有人在深林外的安全据点暂停行程。

    顾小灯心里顿时热乎起来,他记得葛东晨说过蛊母待在巫山族的圣地里,既圣即远,他心里吊着一口足足的气和干劲,都做好狂奔一个月的准备了,没成想惊喜说来就来。

    顾不上明天特殊日子的性质,也顾不上难得喘气好好休息,一到木屋里安顿下来,顾小灯就招葛东月来问个明白:“阿吉阿吉,是快要到蛊母所在的地方了吗?”

    葛东月挠挠头,顶着顾瑾玉的死亡气压拉来了葛东晨:“让我哥跟你说。”

    随即她溜走跑到一旁按住左眼,顾瑾玉悄然握住刀柄的手便滞住了。

    顾小灯亮晶晶的眼神遂停在葛东晨身上,谁知这人开口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生辰快乐。”

    顾小灯一时语塞:“……”

    他以为葛东晨不会记住的。

    从前碍于身份,他只说过生辰在盛夏之中。

    苏明雅以前倒是喜欢给他操办独属二人的生辰,他便谎称在五月二十,避开引发因和顾瑾玉同月同日生的麻烦。

    后来他落水消失了,真顾四的身份在他消失的那些年里揭开,曾亲近过的故人们自然而然地就晓得了,他真正的生辰也是五月十五。

    一年夏之中,是个好日子。

    “明天就是小灯十八岁的生辰了。”葛东晨盘膝坐在他们面前,手支着脸认真地看着他,眼神就像顾小灯之前拔去毒牙的那条蛇一样,有些濒死的意味,脸上却是带着浅笑的,“我只给你过过一次生辰,是你刚进顾家私塾的那一年。”

    顾小灯回过神来,不想跟他叙旧,一叙旧就指定毁坏过去的时光滤镜。

    这位昔日装得又好又妙的故人,当初背地里不知干了多好死变态的混账事,

    他后仰窝在顾瑾玉的胸膛里,像只柔软的猫:“忆往昔峥嵘岁月稠啊?没什么意思吧?都五年前,昂,十二年前了。”

    葛东晨眼里闪过碧色,脸上的笑消失了,认认真真地回忆坦诚:“是很久了……小灯也许记得更清楚一些。那天夜里,顾瑾玉在西昌园过顾家筹办的生辰宴,你呢,我带你到云霁那里,你第一次喝酒,醉了,快要栽到桌面时,我接住了你。”

    顾小灯直觉不妙。

    葛东晨歪了歪头:“而后……我偷亲了你。那时兴起,初吻交代出去了。云霁大发雷霆,我回神后说亲你这个小傻瓜不是什么大事,玩玩怎么了呢?心里却是想着,头一次干这种风月事,原来滋味这样好,真叫人上瘾。”

    顾小灯的脑子顿时热了起来,心里闪过百般念头,咬牙切齿地生起气来,甩甩手就想给这死变态一个大耳光,又同时按住了顾瑾玉明显绷紧的臂膀。

    他好生气,气到想穿越回十来岁的光景,把没醉了的自己从葛东晨手里抢出来。

    可他回不去,只能想那是过去。

    他气呼呼地呸了过去:“都过去了!你这混账东西,要不要脸啊!”

    葛东晨诚实地摇头:“我一贯是不要脸的。少年时对你动过的歹念基本都贯彻了,你初入广泽书院时不理我,我便让其他人全不理你,想让你无人可依,最后乖乖来依靠我,好供我独自捏圆搓扁。便是你回来了,我也想过不择手段地带你走。我想过霸占你,把你捆在床上下不了地,或者拴在腰带上寸步不离,其实现在也还是这么想的,只是我抢不走你了,但凡还在中原,我绝不放手,可这里是千山……不是你不适应它,是它不适合你。”

    顾瑾玉在此时挣开了桎梏,脑子里该死的蛊母声音还在盘桓,字字句句命令他得像个木头一样,任由别的狗男人对着他的爱人吐露肮脏欲孽,他快气疯了。倘若此时不哑,他非得骂个狗血淋头,可控死蛊在心头狰狞地啃噬,身体一动便觉四肢百骸被抽出了筋脉,饶是如此他也拔出玄刀横劈过去,听声辨位凶狠地朝脖颈而去,想把狗杂种的脑袋砍下来踢出千里远。

    葛东晨挨打挨出极限经验了,支着下巴的手迅疾一抬,手腕上的束甲扛住一劈,怎奈玄刀锋利,束甲开裂,血肉翻开。

    “别往我脖子砍,行不?我死了,我家小妹可就不乐意给你解蛊,小灯可就要伤心地拼你的尸块了。”葛东晨用手卡着刀笑了起来,“顾瑾玉,别以为你上位当了小灯的妻就如何如何,要不是命这样和运那样,我高低争个小灯的妾的位分,伙同他的前妻外室大行破坏,迟早让他宠妾灭妻,迟早挤兑走你这疯狗!”

    顾瑾玉:“……”

    他是小灯的妻?正妻?

    不错。

    甚好。

    顾瑾玉根本没听进去葛东晨后半截的话,他脑回路特别,自顾自地扬眉吐气,就像含住骨头而自知的大狗。

    顾小灯则是被雷得五雷轰顶,焦得说不出话:“@#%&*#!”

    说的什么登西?什么登西!

    葛东晨用那伤手格挡开玄刀,吃痛的神色一晃而过:“圣地在大雾里,蛊母就在那万泉山中。你不是想问我这些?别急,我知无不言。那地方特殊,不好进去,等我母亲带路,路上让一根筋的阿吉维持清醒护卫,你和顾瑾玉,还有那个苍蝇一样的吴嗔跟上来,只我们六人进去。”

    顾小灯余怒顿时消了:“为什么只能我们进去?其他人在外面干等着?”

    “那片大雾里有特殊的地方,自然得是特殊人才能进去,常人进去指不定出不来。”葛东晨轻笑着展示手臂上快速愈合的创口,“小灯看到我这并拢的血肉了吗?越靠近蛊母,所有蛊虫的威力都会翻倍,也包括你家疯狗,现在只要我想,我大可让我小妹搞死他……”

    “你敢!”

    “我是不敢啦。”葛东晨笑着长长叹一口气,“我请求家母千赶万赶,总算赶在你的生辰前赶到了。我能给你准备的生辰礼不多,都是我一厢情愿,倘若你不要,我也不强迫你收,来日你若孤身一人,啊,也就是你不幸当了小寡夫,我在南境备了你的安身之处,天下之大,你不会孤单。”

    顾小灯心里咯噔一下:“你确定明天就到了?”

    “顺利的话就是明天,待你见到蛊母,希望你不要讨厌她,她和阿吉一样很喜欢你。”葛东晨笑眯眯地拉着袖子盖住手臂上花花绿绿的蛊纹,“不过有一事我要提前拜托你,是我瞒着家母私下求你相助的,到时你若不愿意帮忙也没事,只是若你肯怜悯,我和小妹都会感激你……哦,我是一直感激你的,从你愿意进入南境,从你从水里回来,从你十二岁那年喊我一声东晨哥开始……”

    顾小灯脑阔都疼了,只得硬声硬气地打断他:“歪,你发够疯没有?”

    葛东晨神情自若,看似冷静地轻笑着,他勾出脖子上的小锦囊,解开口子取出里面的一缕断发给他看:“分别在即,我还有一事坦诚,你看,这是天铭十七年,你在白涌山里被箭矢割断的头发。它随风飘到我眼前,这是你落水前留给我的,我私藏了这么些年,如今不要脸地不想还给你。小灯不是小气的人对不对?你自愿给了顾瑾玉那一大把断发,我这里只是一缕,只是一缕。”

    “有关你的物件我都不想归还,我知道不属于我,我还是想占有。小灯的爱不属于我,但我的永远属于你。”

    葛东晨类似临终遗言的话说得没完没了,顾小灯停不下他的话匣,只得作罢,转身抱着顾瑾玉充耳不闻。

    “我会在南境望着你,一直到我的身躯化作草木,我爱你,我真的爱你……”

    葛东晨轻声说了大半夜。

    *

    五月十五,盛夏日出,顾小灯等人正式准备进雾气横生的未知万泉山,阿千兰只说这回要进的万泉山怪中之怪,里面的危险无形,靠武力和人多解决不了。正如葛东晨昨夜透的底,两行人中只有六个特殊人能进山,马都不能进,葛家三人加顾家两人,再一个无畏无惧的干呕仙人吴嗔,其余的两族人都只能在大雾外等着他们出来。

    就在进入黑山前,吴嗔发现了一块中原人立的界碑,上面冷硬地刻着一行字,是“晋国飞雀十九年高幼岚之墓”。

    阿千兰无意解释,倒是吴嗔因出身霜刃阁而通晓晋国百年密史,发现界碑后立即上前去伏拜,回来后喃喃着告诉顾小灯,碑上的名字是百年前的晋国大长公主,也是当时的镇南王之妻,后半生穷尽四十年不回长洛,只专心在南境开拓,未曾想她的墓在此处。

    吴嗔还说到大长公主一生育有一子,其子也姓吴,死罪自戕于长洛。说罢不知是不是因为受密史影响,吴嗔散尽了探寻热爱之物的喜悦,一反前面旅程的大喜,一下子变成了大悲而不自知的状态。

    六人就此全都陷入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怆,一同进入大雾茫茫的黑山。

    黑山里唯有雾气,与前面路上能碰到无数蛊虫的状况截然相反,这回整座黑山之中竟然看不到一只蛊,全靠着阿千兰和葛东月母女在前面带路。大雾之下的路看不清,顾瑾玉说什么也不肯让顾小灯下地走,小心地把他背在背上。

    葛东晨围在他们周围转个不停,不时说一句:“累了就别逞能,我来背吧。”

    顾瑾玉身体里的蛊受了无形的干扰,蒙眼黑缎下的眼睛流出血泪,也没肯让半步,耳朵不停地动,分辨着黑山里的动静。

    顾小灯埋在顾瑾玉颈窝里,一进黑山便觉自己的脑子不对劲了,越往雾气中走越清醒不过来,不知黑山中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无形的压力不停涌进他脑子里,压得他幻痛越来越重。

    眼前的雾气似乎凝成了真切的景象,就像皮影戏一样,一出一出地演着他陌生又熟悉的戏。

    他看见数不清的水缸,小孩儿像荷花一样养在水缸里,那地方也是一片常年雾气不散的阴霾地,那阴霾地里好像也在养蛊。

    起初小孩们太平哭闹,随着时间推移,有的似乎断气了,被提出来后用长长的绳索吊着,底下的水缸盛着他们滴下的血。

    一滴一滴,一个一个,最后只剩下一口水缸上没有吊着人。

    水缸里的小孩呜呜咽咽,自己哄自己。

    【灯崽】

    不知幻痛多久,顾小灯从厉唤里惊醒,一时根本分不清虚实,茫茫然地发了许久呆,直到侧颈挨了一记重重的咬,才把他的神志咬回来。

    “……疼。”他后知后觉地哼唧一声,“顾瑾玉,灯崽疼。”

    顾瑾玉立即松口,眼里的泪水把血迹都冲净了,使劲地蹭着顾小灯的侧脸。

    顾小灯大口呼吸了好一会,才从幻痛里抽出来,一抽身而出,耳边先听到了明显的泉水叮咚声,继而是压抑着的虚弱呜咽。

    他奋起看向周遭,只见日中昏暗,他们五个人正在一堆泉眼环绕的大圆青石上,吴嗔在一边倒地不起,呜咽声来自葛东晨背上昏迷不醒的阿千兰,她攥着脖子上挂着的那个瓷瓶,痛苦不堪的样子。

    葛东晨双眼彻底碧绿,但看着很清醒,见顾小灯醒来,便朝他笑:“醒来就好,灯崽乖,灯崽不疼哦。”

    一醒来就被贱到了,顾小灯无语凝噎,转头看顾瑾玉安康与否,顾瑾玉这会恢复过来,正假装没事人一样横抱着他,只是蒙眼的黑缎湿透了。

    顾小灯伸手摸摸他脸上明显的泪痕,有些明白了:“这地方里是有什么致幻的东西吗?“

    “算是。”葛东晨绿着眼笑,“万泉山的水里流淌着数不尽的蛊卵,弥漫的大雾里也是,这些玄妙东西能勾出每个人记忆里的悲恸,除了被养得不通世事、没心没肺的笨蛋,大概是个人进来都要脱水到死吧。好在我的蛊主妹妹就是个笨蛋,有她牵引着我的心绪,倒不至于哭到晕过去。小灯呢?现在还好吗?”

    顾小灯抱住顾瑾玉的脖子,凑上前去猛猛蹭了一通顾瑾玉的侧脸,他很快把脑子里的记忆摁回去,跳下他的臂膀去察看倒在地上的吴嗔,伙同顾瑾玉一起夫夫双打,这才把流泪的吴嗔摇醒了。

    吴嗔醒来也直呼痛:“我好似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却不是我,我……诶?这哪?”

    顾小灯破涕为笑:“先生,我们到巫山族的圣地了,这可不是梦!”

    吴嗔听了一番解释,精神又振奋起来,掏出身上备好的瓶罐,眼泪都没擦去就开始兴冲冲地舀起泉水。

    顾小灯问起葛东月来:“阿吉呢?”

    “去接蛊母了。”葛东晨示意背上昏迷的阿千兰,“原本该是我母亲去的,但她去不了了。”

    顾小灯抓了抓头发:“这里进来一趟不容易,待会我们走的时候要是也这么艰难,那怎么办好?”

    葛东晨只笑着说:“你的亲亲森卿顶得住。”

    踩水声忽然从远处传来,顾小灯循声望去,只一眼就顿住了。

    葛东月背着一个长得和她一模一样的少女涉水跑来,那少女与她唯一的不同之处是长着双一黑一绿的异瞳。

    她见顾小灯便开心得大大地笑,见顾瑾玉便又怕又讨厌地皱眉,喜恶和葛东月如出一辙。

    顾小灯原先心中有这方面的猜测,然而直到亲眼看到,他还是呆住了。

    她们是一对双生儿。

    他想起葛东晨曾提到的那个名字:“葛东朗……”

    “嗯。”葛东晨附和,“她先出生,名字是我生父拟的,东月是母亲取的,我们三人之中只有小妹有巫山族名字。”

    他背着昏迷的阿千兰走到他们身边轻笑:“我父亲一死,我母亲就把她送到这里来养成蛊母,想借着万蛊弄死晋廷几乎所有人,我很能周旋的,你看最后,也就搞了一个定北王……”

    顾小灯眼里看着那一对蹚水跑来的双生子,视线有些不清,他轻声打断道:“你原本还想给我下蛊,不是吗。给森卿下控死蛊,给我则想下控生蛊,只是我一身药血克蛊,你的蛊碰到我就死了,连带着让你发现我的异常。少将军,你高尚得很,也可恶得很。”

    葛东晨抿了抿唇,想笑但唇角耷拉了下去:“嗯,我一直是个死变态,就想搞你,可惜搞不了……小灯,你猜到我想请你帮什么忙了是吗?”

    不止顾小灯,一旁的顾瑾玉都猜到了。

    “她会死吗?”

    “往生极乐。”葛东晨平静道,“万蛊除去,剩下的时间不多。晋廷太平,她也解脱,做个人,哪怕做个烂人,也比做只好蛊虫好。”

    顾小灯感觉得出来,他未尝不是在说自己。

    “她自己知道吗?”

    葛东晨摇头:“她被迫成了工具,什么也不明白。蛊母不需要吃喝就能永生,她继承了上一个蛊母,下一个不知道要等多少年。”

    “你母亲不知道,阿吉呢?阿吉和她天生羁绊,她同意吗?”

    “同意了。蛊母离不开万泉山,阿吉还是想带她出去,哪怕不去中原,南境千山,一座座玩,也是好的。”

    “……怎么做?”

    “其实不难,但需要你的血。”

    葛东晨低声说起如何杀万蛊。

    葛东月背着葛东朗水花四溅地跑来了,异瞳的葛东朗迫不及待地伸手摸顾小灯的发顶,好奇又喜欢的样子,口中咕噜噜地说出一串异族话。

    葛东月有些不好意思,大抵是觉得此前一直瞒着顾小灯不厚道,一边翻译一边严肃道:“不许你因为定北王吃痛就讨厌蛊母哦。”

    顾小灯只说:“我考虑一下。”

    葛东月顿时泄气,扭头怪起葛东晨:“哥,都是你没用!”

    葛东晨直接对上了她的脑回路:“是是是,哥没用,讨不到他当你们嫂子,不然他就无条件喜欢你们了。”

    她们俩同时哼哼。

    葛东晨笑:“东朗,解一下控死蛊,解完他就都很喜欢你们了。”

    年轻的蛊母有些犹豫地看向昏迷的阿千兰,葛东月哄她一会,她便点了头,手朝顾瑾玉伸去。

    她身上披着的是葛东月的外衣,虽然双生,但她个子小了许多,那外衣套在她身上,原本的劲服窄袖竟显得宽大起来。

    葛东朗把手放在顾瑾玉头上,大概是想捶他,但怕顾小灯生气,便只比划个虚势。

    她最主要的受蛊者不过就是顾瑾玉,喜欢顾小灯,来源于顾瑾玉的情意,讨厌顾瑾玉本人,也先源于顾瑾玉的自厌,再接力于葛东月的倾吐。她知道的不多,能模仿的对象都少得可怜,便在葛东月和顾小灯之间来回不停地看。

    顾小灯看到她手背上的皮肤规律性地鼓动着,万蛊以她为巢,她不知道当没当过女儿,就成了异类的万母。

    葛东朗拧着眉操纵了足足一炷香,顾瑾玉不住呕血,顾小灯捱得煎熬,吴嗔也放下了舀水大计过来护持。待葛东朗将手收回去,仨中原人乱成一团,吴嗔和顾小灯一块解顾瑾玉身上其余的傀儡余蛊,顾瑾玉则不住地嗅顾小灯,久哑难言久瞎难视,便先努力地试图嗅一嗅顾小灯。

    “六、六时辰……就好。”葛东朗比出六根指头,说起中原话来拗口生涩,“顾山卿,不急。”

    “小公子,你忙去。”吴嗔低声朝顾小灯说话。

    吴嗔方才听得仔细,这位热爱研究巫蛊的中原蛊师面对即将湮灭的古老万蛊没有感到任何可惜,他最初不怎么顾人死活,如今倒也愿意顾一顾,沾一沾烟火气,干呕仙人往后得是干呕凡人了。

    顾瑾玉默默拢了顾小灯的手,指尖在他手心飞快地写了“随心”二字。

    葛东晨轻笑:“没关系,小灯想帮就帮,不想就不勉强。”

    葛东月巴巴的:“山卿。”

    葛东朗有些呆:“?”

    顾小灯想说话,发觉自己吭不出声,眼前也模糊,深呼吸几下,便伸手去解开顾瑾玉蒙眼的黑缎,用顾瑾玉的血和泪绑住了自己的泪意:“我来咯。”

    “谢谢。”

    “谢谢!”

    “?”

    顾小灯清醒地感觉着自己的掌心被轻轻划开一刀,葛东晨带着他的手,按到了葛东朗额上划开的口子。

    顷刻之间,万泉山里的水剧烈翻涌,葛东朗孩童一样大哭起来,葛东月不住地哄她,她的哭声便渐弱,叽里咕噜地说着话。

    大抵是她的哭声动静大,葛东晨背上的阿千兰终于从昏迷中醒来,茫茫然却先唤了别的名字。

    葛东晨握着顾小灯的手,又按到了葛东月的手背上,葛东月咬牙忍住没出声,一尾红绿交加的蛊虫从她指尖破口飞出来,她眼疾手快地用早就备好的水晶吊坠容器关住那蛊虫。

    顾小灯觉出不对:“你们在做什么?”

    葛东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红绿交加的蛊纹如同根须一样长到脖颈,他用纱布裹住顾小灯的手,葛东月便红着眼圈把水晶吊坠放在他手上。

    “没事,小灯,回去吧。”他揩过顾小灯腮边的泪痕,“我们要去千山,中原就不回去了。”

    顾小灯避开他的手,没说话,也没解开眼睛上的黑缎。

    当初他从葛东月那听到他们要返千山时,就知道葛东晨回不去了。命里的事,无甚退路。

    葛东晨私德再烂,他也见过他少年时读圣贤书、习晋军武。

    自古忠孝难两全。忠也罢,孝也罢,这一生就这样了。

    他摸着手里拇指指节大小的东西,想问这是什么,想了想觉得还是走为好,不问为好。

    “放在你手里的东西是指引你们走出万泉山的小玩意。”葛东晨绿着眼睛,事无巨细地碎碎交代,“你带着它,它会在水晶里撞着,你就看着它撞的方向,走一条和它反方向的路,一直走,也许日落前能离开。外面的异族人会留下两个可靠的带你们回中原,是走快还是当散心一样慢赶,都看你的心情。你已经累了,回程不如就慢一些……”

    他背上的阿千兰有清醒过来的倾向,恍惚的眼神看到双生的女儿都在流泪,便喃喃着用巫山族的话追问她们发生了何事。

    葛东晨便用异族的话忽悠她:“母亲,父亲的骨灰瓶似乎磕碰到了,您要不要仔细检查一下?万一坏了漏了,父亲便不完整了。”

    阿千兰脸色煞白,当即去检查那个进入千山后,一直挂在脖子上不取下来的瓷瓶。

    瓷瓶里的家伙生时关了她很多年,现在她也想要以牙还牙,她要把死了的家伙关在他的异国他乡,努力关上很多很多年。倘若瓷瓶里的骨灰还有残魂,那就更好了,让他日日盘旋陌生异地,不得安息,不得……不得离去。

    葛东晨沉默了一会,斟酌着,他看到眼前的顾小灯还是乖乖的样子,握着那水晶吊坠站在跟前,虽然一言不发,但他知道他在认真地听着。

    他们十几岁的时候,顾小灯也常这样乖,亮晶晶地坐在一旁,话唠时生动活泼,拌嘴时伶俐不饶人,他其实很少安静,很偶尔的时候,会短暂地黯然几瞬。

    现在他这样安静,忽然叫他想起那四年里混账的无数哄骗。

    顾小灯醉后软乎乎地靠在他身上,他亲吻他无暇的眉目,流连他的唇瓣,他解开他的腰带和拨开素白的学子服,无耻下流又庄重小心地抚摸他的身体,永远浅尝辄止,永远悬崖勒马,也永远不得宽恕。

    如果时光能倒流……他想在初次见到他时,便郑重认真地自我介绍,不搞虚头巴脑的虚伪刺探,不搞可恶至极的欺凌哄骗,他想走好每一步,赶在所有人之前正大光明地带他走出顾家。他不想当他的妾,他想和他堂堂正正地做一对世俗良配。

    葛东晨被自己的遥想扯得浑身剧痛,被迫中断这种撕心裂肺的妄想,他斟酌结束,眼睛绿得厉害,继续和顾小灯轻声细语,说此生最后一番话。

    “我死之后,身体会融化成泥土,长出一棵树来,那棵树会长得分开茁壮。往后你在其他地方,看到长得分外翠绿的树,那些翠绿便都是我的眼睛,是与绿树同气连枝的我在看着你。”

    葛东晨尽力把死亡夸张化,夸张到好像无可畏惧一样,他轻笑着问他:“你东晨哥变态吧?”

    顾小灯什么没多说,他点点头,转头:“走啦。”

    “好……不送了。”

    他们转过身,一行人向千山,一行人向万水。

    水晶吊坠里装着葛东月原先以身养着的御下蛊,它和附上蛊连接着,一离了母体,便加速衰亡,跟着它一损即损的附上蛊自然也不例外。

    万泉山中的蛊母一经剔除万蛊,满山泉水和大雾中的蛊卵便像疯了一样加剧涌动,使得离开的路途愈显艰难。他们的离开之路靠着葛东晨塞来的水晶吊坠,里头的御下蛊在大雾中悠悠发着光,顾小灯看着它在水晶吊坠里往哪个方向振翅飞,他们便反其道。

    大雾中穿行一半,他的眼睛便睁不开了,没骨头似地伏在顾瑾玉颈窝里,浓雾勾出零星遗忘了的记忆,放大离别的艰涩,顾小灯明知道感受到的都是幻痛,依然疼得有气无力。

    待艰难出了黑山白雾,顾小灯便高烧不断,浑噩迷糊了半月,红扑扑地离开了千山。

    此后顾小灯再也没有见到过葛家的人。南安城往北延绵二十九城,城中不少商产的拥有者易改成了“顾山卿”的名字,似乎因着隶属于他,苏岳两派争金抢银的程度略有减弱。

    顾小灯没有在南境逗留,他也没有打开那水晶吊坠,去查验御下蛊的生死,只托顾家的人把它运回长洛,埋在葛家世代的坟冢里。

    因此他便也不知道,葛东晨是哪一日死的。

    只知道他在千山之中,慢慢变成一棵树。

    兴许……树枝上还挂着一缕断发吧。

    第五卷 西境阳川

    第109章

    六月十一,正是盛夏烈烈。

    南境因着云麾将军葛东晨的“叛逃”而乱起来,以南安城为中心向外辐射,惹得官道关卡的秩序有些混乱,顾瑾玉任南安城动乱不休,那头留下了人浑水摸鱼,更有顾守毅带着精锐骑兵虎视眈眈,他便直接把那地方半拱半搅地留给顾守毅见机行事。

    一出千山,顾瑾玉稍作整顿,火速带着人策马赶往西境的西平城,再不回去,那头的顾平瀚快要兜不住底了,幸而南境的混乱引去了中枢的一半注意,让西境的纸还包着火。

    晋国百年前疏漏了战败国云国的亡命徒,没想过那群人酝酿数十年后,酿成了西境混乱不堪的江湖成势,竟成了一派国中之国。

    顾平瀚带着晋军跑西境驻扎了十二年,起初是存心想着远离长洛,加之有追望的人在,没过几年才发现西境如沼泽,一涉入便沾了一身腥泥,不仅洗不掉还得继续往深处沾,便是想走也不好抽身而退了。

    这两年来,西境不仅拖税少供,派去的户部官吏还接二连三地暴毙,惹得晋廷中枢对西境忍无可忍,一早力求西伐。中枢和女帝当初想派出最精锐的武力过去,顾瑾玉大可继续留在长洛,但如今来了,来了无功即是有过。

    顾瑾玉一出异族回到中原,西境的信笺便不停飞来,西南都不太平,南境全线二十九城人心惶惶,西境全川却是人心守一,只是守的不是晋廷,却是个邪魔外道的千机楼。

    这两年千机楼因着所谓的“圣子现世,万民得救”而大揽民心,口号沿着大河临川传遍西境,信众恒河沙数,不少晋臣不是视若无睹,便是暗地苟合,与千机楼一起做些悚然营生。

    顾瑾玉揣着顾小灯,天天收到催命一样的信笺,眼底始终冷漠,直到花烬前两天捎来了西平城的信,信上两种笔迹,一个口吻镇定地问他是不是死了,另一个口吻破口大骂,声称他要是没死,待见面时便要直接把他钉进土里大埋特埋。

    顾瑾玉单眼一目十行看完,前面内容看得冷漠淡定,后面字迹一看,当即觉得头顶发寒,默然震碎信笺,随即抱紧怀里的顾小灯,自他身上汲取点力量。

    顾小灯窝在他怀里昏昏欲睡,他的体质不易生病也不好愈合,一病便有些煎熬,谁也医不了他,只能自己硬撑慢愈。他八天前才从千山里出来,如今还是有些低烧,一天有近半时间萎靡不振。

    虽然没有去年寒冬从水里出来那会病得严重,但这回好得极慢。

    马车在平坦的官道上疾驰,偶尔颠簸两下,恍如睡中摇篮,顾小灯时睡时醒,梦中事惹得他精神不振,葛家的人不定时入梦,无脸的陌生人常常徘徊不散。

    盛夏是热的,但他总觉得冷,愈发软若无骨地黏着顾瑾玉,生怕梦中面目模糊的人踏破梦境,又把他摁进水缸里。

    不知昏睡多久,顾小灯在声声唤里醒来,睁眼就见天色已黑,顾瑾玉单手拢着他,哄他喝点水,一旁还有碗热气悠悠的芋头粥,是他以前爱吃的。

    他愣了好一会,才昂了一声。

    “森卿喂……”

    “唔。”

    顾瑾玉尽力轻缓地吻他,鼻尖轻蹭着,好似黑狼舔舐小狐崽。

    顾小灯病中干什么都慢悠悠的,待把粥喝完天都黑得没边了,他攒了力气,便想起来走走。

    他们一行人夜宿在僻静客栈,屋子大得很,他揣着手在屋里慢腾腾地散步,走了一会把自己都走笑了:“昂,我现在是一只乌龟。”

    顾瑾玉摸摸他的发顶:“小乌龟。”

    顾小灯哼哼两声,但又忍不住笑意,走累了回床上,抬手便去摸摸顾瑾玉的喉结,摸得那地方滚动。

    顾瑾玉身上的控死蛊剔除净了,吴嗔给他引入的蛊也分批除尽,离开万泉山的第三天,他才艰涩地恢复了三感,一说话便沙哑得厉害,当时顾小灯还昏沉在他的马背上,一听他说话,顿时嗷嗷哭。

    他的视觉最晚恢复,只是有一些无伤大雅的后遗症,他眼角眦开的血红蛊纹缓慢消失了,瞳孔的颜色却半保留了下来,这会左眼瞳孔还是红色的,他便戴了单边的黑眼罩。

    吴嗔研究了他的眼睛几天,讪讪说道他来日情绪一激昂,双眼大概便容易变回血红色,将近半年的种蛊到底让他的身体有了些微妙的变化,十指指甲的黑色也没能恢复如初。

    因这些,顾瑾玉直到现在也在心里默默消化,觉得自己本就不好看(?),还多了些怪异表征,愈发丑不拉几。

    顾小灯只开心于他的健康无大碍,倒不知道他背地里自卑蹲墙角,不时就去摸摸他的喉结和脸,独处时便喜欢去揭他的眼罩,看他一血红一鸦黑的异瞳,觉得他这样子也挺养眼。

    这夜也不例外,他从顾瑾玉滚动的喉结摸到左眼去,掀礼物一样揭去眼罩,对上顾瑾玉有些闪躲的眼睛,不仅要看,还要细细近看,便凑上前去左看右看。

    看了半天,成功把顾瑾玉的耳朵看得通红,认输地把眼罩团皱了:“小灯……你还是让我戴回去吧。”

    顾小灯脸泛着低烧的粉,靠他胸膛上蹭蹭:“不。我要看你,看到睡着为止。”

    顾瑾玉伸手想捏捏他的脸,伸手看到自己黑色的指甲,又觉被自己丑到了,恨不得把十指都剁了去。

    他无言地把手垂下,改成团住顾小灯摩挲他的脊骨:“好,都依小灯,现在身体舒服些没有?”

    “不得劲。”顾小灯实诚地唉声叹气,“我还以为我很皮糙肉厚的,原来我身体脆脆的,心里也不够坚强,我知道我迟迟好不起来,有心病所困的原因。”

    顾瑾玉声音有些沙哑:“因为……姓葛的?”

    “啊,有点,他们一家,到底是离谱,又崎岖。”顾小灯慢吞吞地说着,想什么便坦然说什么,说了他近来做的连串梦魇,多少提到了葛东晨可恨又可怜,言谈之间多是平和,提到自己的记忆时,身体则是忍不住发抖。

    “我好像记起了七岁前的一些记忆,不是什么好经历。”他鹌鹑似地往顾瑾玉怀里钻,“我们要去西境,是不是……是不是迟早和那千机楼牵连上?”

    顾瑾玉轻拍着他后背轻哄,顾小灯慢慢止住了战栗,碎碎念了半晌,蹙着眉睡着了。

    顾瑾玉戴回眼罩,放他回被窝里,守在床前怔怔地看着他,指尖不时便勾住他短发的发梢。

    自从千山出来,顾小灯醒时再没精打采也会说说笑笑,但一睡着,眉间就总是蹙着的。

    原以为他是因千山而神伤,原来是千机。

    他心里记了戾气横生的一刀。

    *

    顾小灯继续昏昏醒醒地黏着顾瑾玉,从南境赶去西境不似从长洛出发那般远,顾瑾玉为照顾他放缓了行程,赶在六月十七这天到了西境的边界。

    顾小灯精神好了些,打开车窗看了眼外面的天地,刮到风咳了两声,顾瑾玉便掩了窗,恨不得把他揣进骨肉里兜起来。

    “不用着急,快到西平城了。”他轻揉顾小灯的腰,“你哥在城里,待见到他,请他看看你的身体,他如今也是个神医,对药人颇有研究,也许能医治好你。”

    顾小灯心中后知后觉地想起三月那时候的光景来,倘若没有南境的纷争,他早到了这地方,见到了他阔别已久的唯一至亲了。

    他一时有些近乡情怯:“他、他现在是什么样的啊?我哥高不高?过得好不好?”

    顾瑾玉怀抱着他,轻揉他的后颈说了些那位大舅哥的变化:“过得还好,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白,晒得有些黑,气场非常足,非常有精神……”

    他说得很是小心和干巴,惹得顾小灯歪头:“森卿,你怕我哥吗?”

    “没有。”顾瑾玉欲盖弥彰地抿了抿唇,“只是尊敬。”

    但一说到那位大舅哥,顾瑾玉便觉脊背发麻。

    他这些年见到大舅哥的次数不多,他也不怕那大舅哥总提着根棍子揍他,小时候在顾家挨的家法数不过来,一身城墙骨头,压根不怵。

    只是以前挨揍,他的身份是工具,他也这么当着。可大舅哥揍他,却是当他是个人,渣子人,得用实木棍棒来场肉体和心灵的暴击,好让他改邪归正。

    当然揍他肯定也有私人情绪在里头。

    顾瑾玉这一生都不把真正的和虚假的父兄当回事,但在大舅哥面前,他真真切切地感觉过何谓真孙子,那种头完全抬不起来,尾巴绝对夹着的心虚和敬畏。

    谁叫他是老婆的大哥呢?

    他低头抱紧顾小灯,心里感到一种死里逃生的庆幸,好在顾小灯接纳他了,不然他不敢想大舅哥把人带走后,能施舍给他几次相见的机会。

    顾小灯这会逐渐感到兴奋,心中又是酸涩又是期待地想着,他回想着和义兄最后分别的时候,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顾瑾玉骗他的事,便磨着牙对着他侧颈咬了几口,气吁吁地说道:“还好我哥如今没什么事,我要是看他有什么不好,你就完蛋了!”

    顾瑾玉不敢吭声,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然而右眼一下子变红了,瞳孔眼周全红,惶惶又癫癫。

    顾小灯:“……”

    马车还在行驶中,马车外忽然传来炸雷似的马蹄声,和中气十足的破口大骂——

    “顾瑾玉!你这瘟神!给我滚出来挨揍!他爷爷的看我不揍死你!”

    第110章

    顾小灯竖耳听着马车外的声音,声线如此陌生,然而一听语气,他便确定了来人的身份。

    他浑身都烫了起来,马车停下,他撒开顾瑾玉摸到车门,猛吸一口滚烫的大气,在车外声如洪钟的大骂里奋力推开车门。

    马车外,一个戴顶斗笠的黑脸青年骑着匹枣红色大马,身穿黛青布衣,一身江湖游侠打扮,挺拔硬朗,周正俊秀,眼神充满威严。

    张等晴左手抓着缰绳,右手提着把木棍,气势汹汹如磨刀霍霍:“顾——”

    熟悉的海东青展翅滞空停在马车顶上,钻出马车的却是陌生的柳衣少年郎,一下子把他破闸般的话尽数堵住。

    “哥……哥!!”

    少年郎的脸涨红,囫囵从马车上跳下,东倒西歪地朝他跑来。

    张等晴脸上的神情全部消失,茫然张着嘴,待闭上嘴时,他听见自己的两排牙磕碰出“嗒”的一声响,像是一口咬掉了岁月。

    这世上还有谁会这样叫他呢?

    他一把下马,丢了木棍扔了斗笠,急匆匆往前迈出两步,分别多年的弟弟像个热球一样撞进了他怀里,结结实实地拥抱住了。

    张等晴的脑子里一片浆糊,反应不过来,听见小家伙抱着他嗷嗷大哭。

    顾小灯痛痛快快地哭了一会,抬头大声喊他,急得不得了:“哥!你认不出我吗?我小灯,小灯!”

    张等晴这下才反应过来,眼眶登时红了,男儿有泪狂弹,抱住他排山倒海地嚎啕起来。

    岁月不饶人,一别十三年。

    尾随而来默默捡起木棍和斗笠的顾平瀚和从马车里出来的顾瑾玉对上眼神,两人默契地站在两端,安静地等抱头痛哭的俩兄弟发泄完。

    两对兄弟,两种重逢。

    一个时辰后,顾小灯牵着张等晴的手亦步亦趋地走进西平城的将军府,张等晴的斗笠戴在他脑袋上遮阳,他一路哭了又哭,笑了又笑,张等晴也没多体面,一路回来不时拿袖子擦脸,不时掀一掀斗笠看顾小灯,两人都胡言乱语地念叨个不停。

    待进了将军府,张等晴带他进自己的厢房,把两个大块跟屁虫关在门外,边哭边摸索顾小灯的脑袋,把他当个西瓜盘:“原来你长大后真是这个样子,哥见过你的画像,以为画得不像,没想到小灯真长这个厉害样子。”

    顾小灯眼睛微红,这会悲去乐来,骄傲得叉腰:“我比画上还好看吧!”

    张等晴破涕为笑:“那是那是。”

    顾小灯朝他竖起大拇指:“哥也长得帅,跟我想象中的差不离,又高又俊!”

    顾瑾玉说张等晴是不高不矮,显然是拿他自己参照了。

    顾小灯抬头看着张等晴肤色略深的脸不住傻笑,觉得他哥非常帅气,气质英武刚强,与俊秀眉目正好形成反差。长洛的人个个偏白,他哥现在就像一颗桑葚闯入他的脑子里,一下子挤开了那一窝翻滚的白葡萄。

    张等晴失控的情绪恢复过来,见顾小灯两颊的红润始终没褪,神色有激动也掩盖不住的疲惫,这才想起检查他的身体康健。

    兄弟俩坐一块去,张等晴号完他的脉,立即去拿一卷针来给他施针,见他左手掌心里还有道血痂,问了伤势从何而来,顾小灯长话短说:“在南境那里受的小伤,不碍事。”

    张等晴施着针,骂着顾瑾玉,愤愤磨牙:“顾瑾玉这个狗东西!竟然不把你回来的消息传给我!”

    当年在北境,他就听过顾瑾玉神经兮兮地说顾小灯落水后没死,只是卡在时间里短暂没回来,六年后就能回来云云,那时候他听得暴怒,心想这是什么臆想?根本就是推卸责任的借口。

    谁知不是六年,而是七年,那离奇臆想竟成了真实,顾小灯消失时十七八岁,回来时也是少年郎,倒是他,如今都二十七了。

    想到这张等晴又想哭一通,顾小灯适时嘿嘿笑起来,赶走了他的沉郁,他也跟着笑了:“傻小子,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呆?身体难不难受?要不睡一会,等你精神些再跟我说说你这些年的事儿,既然来了西境,哥给你做主。”

    顾小灯吊着精神不觉累,叽里呱啦地话唠起来,他也想知道张等晴这些年的生活。当初张等晴被顾家遣走,之后他只能在顾瑾玉那儿收张等晴的家书,书信往来五年,他翻得都能倒背如流了。

    然而张等晴一说起天铭年间的经历,顾小灯很快就听出来,他压根没有写信托花烬送给他。

    张等晴离开顾家之后被送到西南军中,原本真参军也不是不行,但不知道是不是那时顾平瀚总跑去他所在的军队,惹得身在长洛的顾琰不悦,又想杀了他一了百了,得亏后来神医谷中的人找到他的踪迹,和顾家进行一番利益牵扯,将他带回了江湖。

    张等晴被迫子承父业,回神医谷当了六年的关门弟子,如今已是谷主,在这江湖中也是个一呼百应的人物。

    张等晴一回想起那段苦逼的弟子生涯便大倒苦水:“我天天学医术,药得自己种毒得自己解尸体还得自己挖。六个老头子轮流当我师父,一个个拿我当皮筋拉,我算是知道爹年轻时为什么要跑路了,抛开药人的炼制之事,没准爹也是受不了这个驴活法,当什么关门弟子,换我我也开门就跑。”

    顾小灯眼里泪水打转,既为张等晴心酸,又被顾瑾玉延迟气得慌,这么一听,那大狗只怕是模仿了张等晴的笔迹,逻辑清楚地编造了五年的故事,用一封封假家书哄骗他。

    他气呼呼的,心里给顾瑾玉预备好了一串拳头。

    *

    张等晴的厢房隔音极其好,当初建这屋子用的都是上好玉石沉木,门窗一关,外面的顾瑾玉直竖耳朵,更是调动内力试图偷听,结果还是什么也没听见。

    “不用费劲了,你听不到。”顾平瀚随意熟练地坐在门口的青石阶上,单手支着木棍,“坐,你我也谈谈。”

    顾瑾玉眉目阴郁,隔着距离深沉地坐下,两首垂在膝上,垂着眼,低着头,耷拉着。

    顾平瀚姿态与他相反,微微后仰着深吸一口气,再缓慢地呼出,像是空气中有什么甜美之物值得吸食,整个人显得怪异的惬意:“南境的事,我看了你的回信,很好,你有没有留下可靠的人帮守毅?”

    顾瑾玉冷漠:“他要是废物,留再多的人也没用。”

    顾平瀚是认同的:“他弱冠了,也不小了。”

    他重复着吐纳,问:“南安城那边传来消息,说是苏明雅病死了,当真?”

    顾瑾玉冷笑:“祸害遗千年,你觉得呢?他苏家有的是人。”

    苏明雅据传在南安城暴毙的消息,顾瑾玉一个字也没和顾小灯说过,南安城至今还混乱不堪,消息真假难辨。

    “明面上死了就行。”顾平瀚眯着眼看盘旋在院子上空的花烬,“这些年,他和苏家给我这边添了不少堵,再不死,我这边的脏事就要被他们扯出来了。”

    顾瑾玉侧首盯着这个大他两岁的假哥:“顾平瀚,你那上不得台面的瘾,张兄不是帮你戒了?”

    顾平瀚嗯了一声,没说什么,反问:“你私自窝藏和调用破军炮的事处理干净没有?这次能推到苏家头上很好,但到底是禁物,小心为上。”

    两兄弟互相警告,言尽于此,各退一步。

    西南有私造的大量烟草和少量破军炮流通,这两样东西都是被晋廷严禁私自沾染的禁忌,直接在晋国禁止的四项铁令之中。

    顾平瀚驻扎西境这么多年,再是万般小心,三年前也在一次追踪叛商的案子里不小心中了招,染上了一阵子烟瘾,硬撑不过去,后来被张等晴发现了,逮住一顿揍。

    顾瑾玉则是沾上了破军炮的私造,破军炮的原材在这百年中消耗得越来越少,最需要的硫矿主要在北境,当年北征之后,他在北境有象征性的封地和干实事的下属,破军炮这种大好武器,等着中枢全盘把守就像悬刀于顶、丐碗乞讨,于是他直接私下控住了一份。

    这次西伐,他的下属兵分六路,除了他自己所在的分队干净,其他几路都绕道去运分散的破军炮。在即将启程前往南境找顾小灯时,长洛正传来苏明雅南下的消息,他便带上了相当的破军炮,送苏家一份“大礼”。

    当日进千山,南安城轰炸异族贼敌,轰炸的规模远超了苏家携带的额度,苏家再破贼有功,头顶也蒙了一顶私用禁物的疑罪。

    两兄弟互看不惯,又互为合作,阴来阳去的。

    谈了一阵正事之后,顾平瀚才问了顾瑾玉的身体:“左眼瞎了?指甲乌漆嘛黑,中毒了?”

    顾瑾玉只说:“死不了。”

    “别再给等晴添乱。”顾平瀚握着木棍点点青阶,“小灯回来这事,你不该瞒着我们,待会他要是想打死你,我只会把棺材搬出来。”

    “棺材板我会自己盖。”

    “你的陪葬物不会有多少,正好我队里的军饷快用完了。”

    顾平瀚认真地盘算着,这时花烬呼啦啦地飞来,挂在檐下,对准他的位置,要给他一泡海东青的排泄物。

    顾平瀚立即飞起来——几乎是飞起来,一瞬闪到了院子里,怕弄脏了张等晴的门口,花烬凛凛地追着他,不给这个讨厌的人类浇个盖头誓不罢休。

    顾瑾玉坐在青石阶上欣赏,直到背后的门打开了。

    他立即起来转身,顾小灯站在高阶上,脸还红扑扑的,眉目生动地生气,举起个小拳头就捶在他脑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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