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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顾小灯生起了气,捶了一通顾瑾玉,张等晴也把人揍了一顿,怒上心头连坐一人,把鞍前马后的狗腿顾平瀚也给揍了,只不过留了面子,没往两张帅脸上招呼。

    挨揍的两人皮糙肉厚,脸上不见痛色,只是小心翼翼地大气不敢喘。

    顾瑾玉只关心顾小灯揍他的手疼不疼,身体好不好。他在青阶下仰起的脸虔诚又魔怔,一只眼被遮得严实,另一只眼的爱意泄露得避无可避。

    张等晴这些年见过很多被千机楼诓骗了的狂热信众,他们信奉虚假的人间圣神,一双双眼睛就如炽热的火炬,信得忘我。

    此时顾瑾玉望着顾小灯,就像修罗在莲花台下看神祇,渴望无边无际。

    张等晴哆嗦了一下,如临大敌地拉住顾小灯的手,生怕刚回归的白菜被拱,心想这预防拱马上就得提。

    他悬起心:“小灯,顾瑾玉这混账东西以前欺负你,现在也不是个好东西,你离他远点,别又被他骗了!”

    顾小灯有些窘迫地抓了抓垂到后颈的发梢,对顾瑾玉生气归生气,却并不打算隐瞒二人的关系,看了阶上阶下三人,揉着后颈说了实话:“那不成的……哥,打骂归打骂,其实我跟他在一块了,世俗情人相依相靠的那种在一块。”

    张等晴刚悬起的心就这么咔嚓掉了。

    顾瑾玉凝固在青阶下,被天大的认可的价值冲昏了四肢百骸,那些不敢言说的不安被掏空,取而代之变成被领被捡的巨大安定,灵魂幸福得一瞬出窍。

    顾平瀚原本沉着的面瘫脸也轻轻裂开了,上看下看,无法置信地看向顾瑾玉,满眼透着“你怎么做到的”的震惊。

    张等晴傻眼了好一会,顾小灯摇摇他的手,才把他晃过神来,一清醒便是摇头崩溃大喝:“哥不同意,不行不行!”

    顾瑾玉的魂飞回来,右眼瞳孔血红,无限期待地望着顾小灯。

    “家人我全都要的!”顾小灯如此说着,左手握紧张等晴,右手朝顾瑾玉大手一挥,小小一只还病着,倒是说一不二,“顾瑾玉,你个麻烦精,没点眼力见啊,赶紧从我跟前滚蛋啊,我要跟你分居一月或一季!我跟我哥团聚,你闪一边去,没事别往我眼前凑。”

    顾瑾玉背后像有一条大尾巴不停地甩动,轻声地讨价还价:“好,好,但是能不能别分太久……”

    张等晴一听这话里的信息量,越发气炸,通红着眼睛迁怒震惊不断的顾平瀚:“带着你弟滚蛋!烦!”

    恢复眼力见的顾平瀚二话不说,立即押过癫癫快乐的顾瑾玉往外走,方才浇头失败的花烬飞下来扑扇腥风,兄弟俩狼狈不堪地边回头边走远。

    张等晴气得脸更黑了,拉着顾小灯回屋里碎碎念:“你一定是因为发烧,脑子不好使才被顾瑾玉哄骗了!这混账玩意,当年我就该捶扁他,你怎么能认这个疯狗共享终生?早知道我当初就不救他,让他死在北境上算了!”

    张等晴骂了半天,顾小灯就在一边汗颜听着,捋一捋矛盾的症结所在,也是从不同人的口中回望顾瑾玉的过往。

    “等等,我记得六年前那会儿,我从别人嘴里听到你在长洛的往事,是跟苏家那病秧子有的首尾,而且在一起了几个年头,和顾瑾玉这个狗玩意哪有什么感情基础?”

    张等晴远离长洛,毕竟不甚清楚他的情史,只以常态想象:“按照我这六年来所见,顾瑾玉压根就是唱着一出单相思的发疯独角戏,小灯,你不会是回来之后看他又疯又病的样子就心软可怜他了吧?那你那前任苏公子怎么说?好歹跟人家有几年的情分,难道跟顾瑾玉的这小半年就抵过了?”

    顾小灯眼睛睁得圆了一些,张等晴那最后一句不说则已,一说一想,倒真是这么一回事。

    他挠挠头:“连小半年也没有的。”

    他认真地回想和顾瑾玉的相处,依次掰着手指,把从去年隆冬十二月到今天以来发生的事细致简练地和张等晴描述,中间插叙几句过去的书院生涯,把自己在长洛的五年光阴徐徐如推画卷,铺在了张等晴的脑海里。

    张等晴被他看似简单实则复杂的情史懵了好几遭,芬芳的话语都倒不出来了,憋了半天,绷不住了:“……都杀了!什么姓苏的姓葛的都砍了!”

    顾小灯正想宽慰他哥,就听张等晴眉头一皱:“等等,我昨天刚听那顾铁打的说过,那苏明雅似乎是在南境死掉了。”

    顾小灯眼皮一跳,脑子里回闪了压不下去的曼珠沙华刺青,半晌才揉着太阳穴问:“真死了?”

    死去寂灭,对葛东晨而言是向命运反抗的穷途陌路,对那位药不离口的苏公子来说,更多却是解脱。

    张等晴应声,黑着脸气道不能在这负心人身上捅几刀当真是不痛快。

    “没事,我捅过了,捅过他后心一刀。”

    “……!”

    顾小灯捏捏耳垂上的双耳洞,若有若无地叹一声:“但其实也不怎么痛快。”

    张等晴头顶上好似有一团黑线在不停地纠缠轮转,他有超过顾小灯九年的阅历予他指引,但偏偏在情爱这块上……他不得不承认顾小灯经历的比他丰富多了。

    各色纠葛,混着性情,囊括宿命,个顶个的复杂。

    他战术喝水:“弟,你还是个少年郎,有大把的时间去见大把的天地结识大把的人,天下间风流人物数不胜数,会有比顾瑾玉更好更适合你的,你何必这么快就笃定只和他厮守终生?人心会变,那苏明雅是,顾瑾玉也是。”

    “人世间也许真的会有人比他好。”

    “可他们都不是顾瑾玉。”

    *

    顾瑾玉被顾平瀚赶到了客房,一路而来,满脑子回荡着一串稀奇古怪的念头。

    我有名分。

    我竟然有名分了。

    他不嫌弃我如今破相,愿意给我名分。

    他那般视兄长如父,也丝毫不退让地给我名分。

    小灯好,我坏,小灯真好。

    顾瑾玉拥挤的脑子里有一望无际的山花烂漫,花怎么也开不完,天地之间到处都是顾小灯的幻象,每一个顾小灯都活色生香。

    顾平瀚跟他说了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清,被揍了一拳后眼神清澈了些,清清嗓子,转头对顾平瀚说:“你刚才有听到小灯说什么吗?是不是没听清楚?我给你说一遍吧。”

    顾平瀚面无表情。

    顾瑾玉重复说了几遍,斩钉截铁地宣告:“我有名分,我是小灯的人。”

    顾平瀚:“哦。”

    “我有名分。你有吗?”

    “……”

    “我们的喜宴应该什么时候办为好?良辰吉日要择定,要找个风水师细算,中原最好的算命道士在哪?来日我们倘若有了小孩,百日宴应该怎么操办为好?周岁宴呢?小孩抓阄的时候桌子上摆什么比较好?”

    “……醒醒,你们是两个男人。”

    “哦,对。忘记了,我不会生。”

    顾瑾玉肯定地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还没醒:“聘礼要备,障碍要清,把千机楼剿灭,把四方收服,然后我把皇位打下来送他?都是高氏血脉,当今中枢不服上,我送小灯上去,他们不服也得服。”

    顾平瀚惊愕了好一会,无语凝噎:“行,打吧,打完顺带送小灯三宫六院如何?搜罗美人三千,填满宫室。”

    顾瑾玉皱眉:“后宫当然只我一个人住。四海之内谁敢荐美人?拉去砍了。”

    顾平瀚想抓头,但待会儿要去议事堂与一众副将商讨接下来的西伐事宜,只能退而深呼吸:“你的脑子能不能正常一点?难道你沾烟草了?脑子更抽疯了?”

    烟草之所以是晋廷的严禁之物,便是因为这具备毒性的物事极其容易叫人上瘾,吸食久了不是沦为傻子就是变成疯子。

    顾平瀚先前不太同意顾瑾玉亲自跑来西伐,其中主要原因就是怕顾瑾玉在这地方防不胜防地沾上。

    这便宜好使的弟弟脑子偶尔就会抽疯,烟草损脑,沾了不知道怎么个强化法,不怕变傻,只怕变得更疯。

    他本人反复和烟瘾斗了三年,期间不知冒犯以及挨揍了几次,他自觉自己已是百忍成钢之人,尚且如此。

    顾瑾玉仍然在一本正经地抽疯:“三宫六院我轮流着住,我带着刀住,我带着破军炮住,我看谁敢跟我抢位置。”

    顾平瀚服了,对这一心想着暖遍床枕的家伙无话可说,索性放任他在一旁发癫,等他自己清醒过来就把人薅去议事堂。

    顾瑾玉忽坐忽站,忽转忽停,操着冷静镇定的语气说一通又一通的幻想,顾平瀚冷眼看着,脸上虽然无动于衷,到底对这种痴缠病态的情愫颇能共情。

    “我有名分,小灯给我盖戳了,提朱笔给我定了,我这是过门了。”顾瑾玉缓慢地摸摸右眼,转头又宣告起来,“名分这么好的东西,你有吗?我有。”

    顾平瀚那点隐秘的羡慕被贱走了,闭上眼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磨后槽牙。

    下午顾瑾玉去了议事堂,到那大堂里和许久不见的亲信们碰上面,副将们大喜过望,刚要问他的身体什么情况,就听他一本正经地先回答了:“好,我很好。我有名分。”

    副将们一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见他不动声色地快乐,便此起彼伏地恭喜:“好啊好啊,大大的名分,那主子请吃个饭?军队里手头紧了,就等你财神爷过来散财了!”

    “大大的名分。”顾瑾玉重复,随即假装淡定地点头,“好,请个大大的饭。”

    第112章

    顾小灯一连六天没见顾瑾玉,张等晴也不肯,成天摁着他休养。

    两人虽分开多年,现在又年岁差距拉大,性情却还如少时一样毫无芥蒂,待一块就有说不完的话。

    回望几遭,虽然一个在国都世家,一个在江湖名门,都在安全的强权地方,日子却着实不如颠沛的卖货郎生活快活,只憾当初因缘种种,各自少时无依,担不了对方成长时的苦。

    顾小灯的病不见起色,每天睡的时间长,几乎一醒就看见张等晴老鹰似的守在一旁,时常拿着手册或记或翻。

    顾瑾玉不时就跑来吃闭门羹,顾小灯一面也没见,既气他又知道他忙碌,花烬捎来情书,他就画个怒容的小狗头回去,顾瑾玉便画了一只摇动的狗尾巴回来。

    不过几天没见,狗尾巴小画一沓。

    南境那边也有送信来,是吴嗔送来的消息,他从千山出来后留在南境调查了一番巫蛊,眼下他传信回来,预计下个月就来找他和顾瑾玉。

    张等晴不时总摸摸他的脑袋,叨咕叨:“好好休养,病气消消,等你好起来,我带你去玩,离这是非地远点。”

    顾小灯点点头,看向张等晴的眼神满是孺慕:“哥,你不会忙吗?”

    他知道顾瑾玉和顾平瀚在是非地里,张等晴也不例外。

    张等晴正色:“你回来了,我最想忙活的就是让你开心。”

    顾小灯咳嗽起来,他的病好得慢,不耽误他开心:“我也希望哥高高兴兴的。”

    “哼。”张等晴捏他脸佯装生气,“高兴什么,白菜都给拱了!”

    “我是猪。”

    “你确定?那你去拱个别的小白菜给我看看。”

    顾小灯笑了好一会,嘿嘿问道:“哥,我有嫂子吗?”

    “哪有,都被神医谷耽误了。”张等晴指自己的脸,“你看哥这包青天一样的脸,直接阻断桃花运,大好青春都交付江湖了。”

    顾小灯放声赞美:“你这分明是清天明月大帅脸,正是意气风发英雄时,有的是人喜欢你。”

    张等晴乐了一阵:“马屁精。”

    顾小灯瞅了他一会:“哥,你和世子哥关系好吗?”

    “一般。”张等晴眼里闪过波动,有些不自然,“我很久没听过别人叫他世子了。他哪门的世子,顾氏的王位早让顾瑾玉摘了,他哪里还是当初那个万众瞩目的世子,早不是了。”

    他摸摸顾小灯的头:“我的小灯,被岁月留在原地了。”

    “顺其自然就是。”顾小灯心宽,伸手拍拍倚靠着的床板,“哥,这是平瀚哥特意留给你的房间吗?屋里的东西都是顶顶好的,和顾家人节俭朴实的习惯大相反,跟苏家不遑多让了。”

    张等晴的关注点在他最后一句,心里多想了不少,他这弟弟当初必然与姓苏的交从甚密,才下意识就以苏氏荣华为比较标准,想他病情难以好转,焉知不是因为那日听得了苏明雅的死讯,郁结难消。

    “哥?你想什么嘞,一脸沉痛。”

    张等晴回神:“在想顾平瀚定是离了顾家太久,习惯大变样了。”

    顾小灯忍住了笑声,好奇心涌起,问起了他和顾平瀚这些年的交际和相处。

    “烦。”

    张等晴一言以蔽之。

    他带着微妙且多变的神色谈起这么个甩不开的人,他们两人这些年的交集几乎便是西南江湖变化的缩影。

    “我最烦的是他三年前沾上了烟瘾,很烦,能治,但是相当之烦。在那之前,顾平瀚这个人我就看不顺眼,在那之后更是……无法直视。”

    张等晴说着揉揉眉心,脑袋上好像飘着一块旋转个不停的乌云,可见阴影不浅。

    “那一年也是千机楼急剧扩张的时候,那邪派推出一个年幼的新药人,号称圣子,解决了临川下游十几个山村的鼠疫,把那些村民教化成忠贞不二的信众。”

    顾小灯脸上的梨涡一瞬消失,脸色变得苍白。

    张等晴立即警觉:“小灯,怎么了?”

    顾小灯发白的手抓住了床板,使劲摇了摇它,像是确认牢固:“没什么,就是、就是之前在千山里,我好像记起了一些七岁前的记忆。”

    张等晴的脸也苍白了,失神片刻才问他:“那你,能记起那时候的爹和我吗?”

    顾小灯摇头,张等晴便问他是否想知道,他仍是摇头:“……无非是炼制成药人的过程和细节。当初爹带着我们东躲西藏,无非也是在躲他们。哥,那新药人有多年幼?”

    “很小。据见过的狂热信众说,圣子是圣童,只怕……比你当年还小。”

    顾小灯愈发感到瘆人,脑海里下起一场幻觉中的血雨,骨头缝里都觉得冷,身体又发着低烧,一时浑身哆嗦,发梢亦在抖。

    没过多久,他的低烧成了高烧,昏沉蜷在被窝里,眼皮上淌过一滴热汗,梦里就觉有一缸血水的恐惧。

    他被零星的记忆魇住了。

    恍惚永远徘徊在稚龄,他的身体不是人身,而是一汪波光粼粼的水。

    他的水流出去,其他的水又流进来。

    顾小灯冷汗潺潺,梦里不知道溺了多久,脑海深处的另一股记忆挣扎着脱颖而出——隆冬十二月的白涌山,风雪马蹄,嚎啕不绝。

    野兽一样的哭声在那天晚上响了一夜。

    顾小灯心神剧震,猝然钻出了血水,一睁开眼睛,就看到顾瑾玉的脸。

    顾小灯迷糊地看着他,口齿却意外地清晰:“顾瑾玉,你带我离开白涌山的那夜哭得好吵啊……吵得我没办法,只好醒过来哄你了。”

    顾瑾玉双眼瞳孔血红,随之而来的是疯疯癫癫的猛烈亲吻。

    顾小灯剩下的囫囵话就全被吞去了。

    守在一旁的张等晴脸色黑红交加,气得半死,更是被窘得要命,怒视了一会,见自家小白菜终于退烧,病情总算好转,才拂袖背手,急匆匆地冲出房间。

    顾平瀚紧跟着闪出来,肩并肩地走着,脸色也有些不自然,没忍住看了一眼张等晴。

    “……把你脑子里的东西给我掏干净。”

    “我没有想。真的没想。两年十月十九日前冒犯你的事我一点也没有想。”

    “……我真的想砍了你们两个姓顾的。”

    *

    顾小灯的分居大业中道崩殂了。

    顾瑾玉虎口拔牙,趁着张等晴不在,一见顾小灯身体好转,就火速揣着人跑了。

    待张等晴回来,发现小白菜连根拔起被拱走,气得掉头回去又揍了顾平瀚一顿。

    顾瑾玉使出了最快的轻功,抱着粽子顾小灯飞檐走壁狂奔,在将军府里衣角翻飞地跑出亡命徒的架势,很快又成了下属们口语以及手语中的趣事大赏。

    顾小灯晕乎半晌,等他停下来才钻出脑袋,振振有词:“定北王抢猪了!”

    “小猪,小乌龟,小灯,全部通通是我的。”

    顾瑾玉胸膛起伏不定地抱着顾小灯,他住的地方和张等晴的简直就是天壤之别,睡觉的地方是简陋朴实的地榻,他把顾小灯抱到那坐下,剥走被子,把他托到腿上抱了个严实,眼睛里的血红色才褪去。

    顾小灯听到他的心跳声,安心得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好。

    梦魇在他面前都不敢张牙舞爪了。

    “小灯亲我。”

    “打你还差不多。”

    “小灯打我,用力打我。”

    “……”

    “骂我也好,使劲骂我。”

    “你滚,我要我哥,不要你,你这撒谎精。”

    顾小灯打起精神碎碎念,痛斥他的累累骗人圈套,顾瑾玉供认不讳,取了之前那止咬器塞顾小灯手里,面热心烫地哄他。

    “我做错了,以前错的不少,所以你要多多和我算账,应该要凶狠地惩罚我。像这样,亲手给我戴上它,而后像从前惩罚小配一样惩罚我。”

    顾小灯的掌心热得厉害。

    偏生顾瑾玉那张嘴,癫起来什么话都说,没头没脑。

    “你给了我名分的,我是你不听话的人,即便如此你也要收留我。你要教我怎么听话,要熬鹰一样熬我,训狗一样训我,直到我听话得像你的爱犬,是比你的爱犬更听话,才能让你更喜爱……”

    顾小灯赶紧将止咬器戴上他的脸,制止住他的话。

    然而他与其说是“训”,不如说是“喂”。

    顾瑾玉大概是喂不饱的。

    *

    顾小灯之后就不再在张等晴的房间过夜,白天跑去找张等晴,夜里被顾瑾玉黑狼叼狐崽一样团着,顾瑾玉黏糊得像一大块粘牙的麦芽糖。

    休养了半个月,吴嗔如约而至,俗世仙人似的,跑来找他们两个小友了。

    让顾小灯出乎意料的是,吴嗔还有个同伴而来的青年。

    吴嗔指指那走路有些一瘸一拐的青年,和顾小灯说道:“小公子,我快到西境时遇到的他,他说是你的朋友,也是从南安城里出来,说一心只想来找你,我索性就带他一块进来了,你真认识他吗?他叫苏小鸢。”

    顾小灯当然认识,一见苏小鸢来就吓了一大跳。他在南安城时见过他,葛东晨打断了苏小鸢双腿,不幸中的万幸是关云霁的庶弟关云翔念着和他当年的同窗之情,使了老劲保他,才不至于让他被葛东晨弄死。

    顾小灯以为他会继续留在关云翔那里养伤,至少也该待到伤情好转,才能跑到别的地方。

    他朝苏小鸢快步而去,没打照面就先问:“小鸢!你还好吗?伤筋动骨伤不好愈合的,你怎么千里迢迢跑来了……”

    话未尽,他对上了一双无限欢愉,略微伤情的眼睛。

    他叫他:“山卿哥。”

    顾小灯看着眼前毫无破绽的苏小鸢的脸,好一会才应声:“……你怎么来了?”

    “苏小鸢”腼腆地笑着,一点点挪过来,小心翼翼地说:“山卿哥,我还是想跟着你。”

    “苏家,真不回去了?”

    “不回去了。”

    “你要想好。你和我身份不一样,我是江湖人。”顾小灯揣在袖子里的指尖抖了抖,“你是长洛……长洛人。”

    “苏小鸢”说:“想好的。”

    顾小灯半晌都没能说出话来。

    第113章

    张等晴很快知道顾小灯有“朋友”来找,本着多了解小白菜的想法兴冲冲跑来,他和吴嗔年岁相近,一个医师一个蛊师倒是谈兴颇浓,吴嗔的脑回路又时常异于常人,让张等晴觉得此人有趣。

    至于那名为苏小鸢的青年,他一看就觉得有些古怪,顾小灯待这位远道而来的友人也有些微妙。

    吴嗔大老远来是给顾瑾玉“售后”,约了张等晴下次聊天,说罢就去找麻烦精了。

    张等晴转头好奇地看起那白衣小青年,对方便朝他抱拳,游侠动作,文雅气质。

    “小灯,这位是?”

    “哦,哥,这是苏小鸢。”顾小灯回过了神,笑起来眉眼弯弯,“是我以前在顾家私塾的小同窗,那时候他还比我小两岁,彼时淳朴腼腆,如今是个冷酷青年了。”

    “苏小鸢”在一旁,并不冷酷地浅笑,有些温柔。

    张等晴直接问道:“你朋友姓苏,和苏家关系匪浅吧?”

    “是啊。以前是的。”顾小灯咳嗽了两声,慢悠悠地说着,“小鸢和苏家的关系还有几分我的缘故。他原本只是苏家旁系中再普通不过的小少年,却因为那时候长得有一点像我,被苏家带到本家去调教,准备调教好了给苏明雅当侍妾。”

    张等晴:“嗯?!”

    “因着那时候苏明雅乐意跟我厮混,苏家不喜欢我,就想亲自养个自家出产的玩物给他,省得丧志。”

    张等晴歪了脑袋,感觉脖子被空气弄落枕了,不可置信地看了眼那僵硬了些的“苏小鸢”,伸手盖住了顾小灯的脑袋:“世家高门,怎么这个作风?那时候你一定很生气。”

    “哦,没有生气的,乍听到这事时有些难受,心里堵了块鞋底泥一样,觉得吧……”顾小灯笑着转动脑袋示意张等晴盖顺溜,“苏家和苏明雅都挺不是东西的。”

    “什么东西,就是个畜生。”张等晴啐了一口,顺带和“苏小鸢”挥手,“哦,小友,我不是说你。”

    对方勉强笑了笑,气息弱得好像下一秒能呕出血来。

    顾小灯在两人中间,字字诛心:“我觉得我的眼光不至于太差,喜欢他的时候,他是翩翩公子,也是君子,伪君子也是君子。只不过慢慢的,逐渐和苏家人一个模子,傲慢无耻,高高在上……”

    他边说边转头看眉眼低垂的人:“小鸢,小鸢啊,连累你当了我几年替身,被人当影子的滋味不好受,委屈你了。”

    “能结识你……是我荣幸。”

    “是嘛。”

    顾小灯转头朝张等晴说话,但张等晴发现自己融不进去这两人的氛围。

    “哥,后来苏明雅又亲自调教了一批特别像我的替身,像到我觉得都吓人的程度。半年前他把那些很像我的替身当障眼法的工具丢给顾瑾玉,瑾玉认出真假了,说想把替身全杀了了事,然而觉得我以后知道了会不高兴,于是放走,可他们后来回到苏家,全都死于非命了。”

    顾小灯揉揉眉尾,和身旁的人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小鸢,你看,你若不是后来成了他的刺客,曾帮他杀了葛东晨的生父,在他眼里是有过苦功又尚有用处的好物件,苏明雅也会很快就把你弃之杀之。”

    “苏小鸢”没应声。

    张等晴揉着他的脑袋,骤觉心疼:“小傻子,你还说你眼光好?苏家的畜生,顾家的牲口,没一个好人。”

    顾小灯笑出梨涡:“森卿不一样,他啊……我那死了的苏公子还是不配和森卿比的。森卿敢把压在头顶的顾家拧过来,苏公子敢吗?”

    “苏小鸢”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伤情的眼睛。

    片刻,他说:“山卿哥,我和苏家,还有苏明雅,从今往后便割席了的。”

    “我想也是。”顾小灯短促地笑了笑,捂住嘴巴闷咳了两声,“小鸢觉得能斩断,那就斩着试试看吧。”

    “苏小鸢”点头。

    不多时,友客被请去厢房,张等晴看着目送他的顾小灯,觉得他这会的眼神专注得像一只粉扑扑的白猫。

    “哥,你会易容吗?”顾小灯忽然问他。

    “会一点,我会的比较拙劣,最多掩盖一下皮相,江湖中有炉火纯青的鬼刀手,据说能把人的骨相也一并改去,易成截然不同的人。”张等晴捏顾小灯脸,“你说这个,是因为这个古怪的朋友吗?”

    顾小灯眼睛亮亮的:“怎么个古怪法?”

    “我看那人脸色是康健的,脚步是虚浮的,吐息是凌乱无序的。”张等晴呼出悠长的一口气,“如果不是身体有病,照西境上下的风土人情来看,那七成是有烟瘾。小灯对这个苏小鸢了解多吗?他是来投靠你的,如果感到有些不对,我找人查一下?”

    顾小灯揉揉后颈:“算是挺了解的,他身体有病,烟瘾不至于。不用查他,这儿是三哥的地界,他做不了什么,我让顾家的暗卫不时看一下他。”

    张等晴想了一想,忍不住问:“他是不是喜欢你?”

    顾小灯一顿,想起苏明雅当初把血涂到他身上时说的“我爱你”,捏完后颈捏指节,清脆乱响,感到一种骨节错位的荒诞。

    这烂桃花早折断了。

    他的喜欢还有什么用。

    *

    顾瑾玉从外面赶回将军府时天还没黑,他想快点见到屋里人,大门都没进,骑马绕道到最近的后院,用轻功翻过高墙,落地熟练躲开机关,侧颈上的小口子迸出血珠,他也没理会,留着小伤等人疼。

    跑到半路遇到暗卫,他听了一嘴子汇报,惜字如金地留了俩字:“监视。”

    暗卫:“好的名分哥。”

    顾瑾玉:“……”

    他假装没听清,也不纠正,微红着耳朵往屋里赶,很快到了门口,屈指一敲,风一样飞进去。

    大舅哥还在,瞟他一眼就骂:“一身血腥味,快把乌鸦引来了,不会焚香沐浴后再来见我弟吗?!”

    顾瑾玉唯唯诺诺,低声道:“顾平瀚只安排陋室给我,什么也没有。”

    张等晴没听出那股告状意,仍旧顺着一根筋看他鼻子不是鼻子,顾小灯则是听出来了,莫名乐得不行。

    太阳很快下了山,张等晴一步三回骂地走了,顾瑾玉送神一样庄重送走大舅哥,关上门后回头看顾小灯,温情一瞬泛滥。

    “汪。”

    顾小灯感觉脑门上热得能煎蛋,“嘬”了两声,就见顾瑾玉跑来,单膝半跪在他床前:“摸摸我。”

    “哼!”顾小灯屈指给他一个脑门崩。

    顾瑾玉便笑,蹭他指尖:“小灯,今天身体好些了吗?”

    “好好好,倍儿好。”顾小灯指尖挑开他衣领,“可是你怎么受伤了?你武功那么高强,怎么搞的哦?”

    “是蝶翼刀。”顾瑾玉又可怜兮兮地告状,“关云霁偷袭我。”

    第114章

    顾小灯吃了一惊,嘶着气看顾瑾玉的伤:“他也来了?那你伤得严重吗?关云霁人呢?”

    “也”字在顾瑾玉耳朵里落下了重音,但他没问,只顾侧着脸给顾小灯看侧颈,眼神专注时自带凶性,语气倒是轻柔到委屈:“伤多,痛,人让他跑了,没有追上。小灯看我,差点被划破相,除了眼睛,其他也破了吗?”

    顾小灯拨着他的衣领看,果真看到了两道细长的口子,血痂凝住了,正想着处理,闻言和他鼻尖轻蹭:“不破,齐整得很,你是周正的汪,高大且漂亮。”

    顾瑾玉定定看着他,喉结滑动,咽下了蓬勃的爱意,没头没脑地感到遗憾:“我没有尾巴。为什么没有?没有尾巴,就不能盘小灯了。”

    “不用盘我也知道你很喜欢我了。”顾小灯一听就知道他什么意思,捏他耳廓抖抖,“就算你真有尾巴,万一尾巴不够长盘不住呢?”

    “盘得住,而且每一条都盘得住。山海经里有九尾狐,那就也有九尾犬的存在,嗯,我就是。”顾瑾玉言之凿凿的,“把小灯从脚踝盘到胸膛,盘八条。”

    “那不是还剩下一条尾巴?”

    “最蓬松的那条留给你玩。”

    顾小灯差点乐出声来,手握成拳往他头顶轻捶:“真会卖乖,卖卖卖,支个摊子好了!”

    “那我可以无穷无尽地卖,只卖给小灯,你什么也不用付。”

    “越说越找打!”

    “求之不得。”

    夏夜漫长,有的是时间闹,闹到戌时四刻,顾瑾玉洗漱罢赤膊缠满纱布,总算不是个大块脏脏包了,于是不顾半身外伤,迫不及待地抱上顾小灯,事无巨细又简单明了地分享白天的琐事。

    他从背后抱着顾小灯,不时就低头到他肩颈上蹭一下:“前些天对西境军制稍微改了点,今天就有西平城的官绅来求见,我赴约了,宴上献奴又献地。自来这里,大小宴局,酒色财气,无一不献。”

    顾小灯听得乐呵:“那你怎么应付啊?”

    “全收了。”顾瑾玉不住地亲他侧脸,“我通通收下来,来求见的人越来越多,来者不拒,照单全收。”

    顾小灯躲他热腾腾的亲吻:“大貔貅!吃得消吗你?”

    “可以,貔貅正在等他们进贡更大的。”顾瑾玉搂着他,歪着脑袋,一本正经地用手比划狗嘴,“吃,吃吃吃。”

    顾小灯被他逗笑,相信他自有打算,伸手搭在他缠着纱布的手背上:“总而言之,祝你顺利,入虎穴时一切小心,最好就不要再受伤了。”

    说着他把手垂在顾瑾玉肌肉虬结,纱布缠缠绕绕的手臂上,隔空摩挲。

    顾瑾玉僵了好一会,继而用粗糙宽大的手掌揽住他侧脸,将他捧向自己,低头同他接吻。

    顾小灯被迫张开唇齿,被他长驱直入,顾瑾玉接吻时耳朵会红,也会闭上那双侵略性过强的眼睛,这次不知怎的,他一抬眼就与他目光相接。

    顾瑾玉此时看他的眼神发直,凶势毕露,唇舌忽然往前不住地顶,他那半长不短的头发垂下来,一半眉眼被遮住了,迷蒙间露出的瞳孔慢慢从漆黑转化成鲜红,嗜血一样,英俊得危险。

    顾小灯被亲得视线模糊起来,半晌才从犬齿下溜之大吉,满脸通红地掩口干咳。

    顾瑾玉的指尖挑开他的发绳,让顾小灯的头发散了满手背,他再将他从发顶抚到发梢,一言不发地散着欢愉的占有欲。

    顾小灯闷咳了一会,背后是顾瑾玉缠着纱布的结实胸膛,他抵住诱惑不转身,举起一个拳头表示想捶他,顾瑾玉掰开他那拳头,立即把脑袋贴上去,眯着红色瞳孔蹭他掌心,靠在他肩上就差把“我很乖的”四个大字刻上。

    顾小灯忽然想起葛东晨说过的话,大意是说眼前这人如今各种铁汉柔情和听话顺从是学来的,本质不过是个没有心肝的假人。

    这话对也不对。顾瑾玉再怎么空心,也会努力装出一副有心的人样,学人情味行人情事,也许他不理解也不喜欢,但也尽力去维持了。

    论迹不论心,他黏人得厉害,学人也学得厉害……连小狗都学了。

    顾小灯从他鬓角摸到耳廓,捏住他腾的红透的耳朵,从前一直以为自己喜欢温柔清贵、温文儒雅的那一挂,原来像这样凶悍凌厉、耐捶经打的野狗也顺心合意。

    这种感觉今天尤为强烈。

    顾瑾玉非常喜欢背后抱。他这样轻而易举地把顾小灯捞在怀里,一只手搂着腰,另一只手非常有机动性,这摸摸那摸摸,顾小灯脾气也是好,任由他把他当琴乱弹,被摸狠了才哼哼唧唧两声。

    顾瑾玉安心专注地贴贴着,正想着就这样团着人眯上一个幸福的夏夜,没有一点点准备,忽然就听见顾小灯薄雾一样叹了一声:“苏明雅来了。”

    “……”

    顾瑾玉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弓起背紧紧抱住他:“南安城刚备好了苏明雅的棺,尸身未腐,他从棺材里出来纠缠你了?是爬来的还是飘来的?小灯不要怕,我这就把他摁回去。”

    顾小灯被他抱得咳嗽,断断续续地把白天见到的“苏小鸢”说了:“没怕,早不怕他了……他那种人,那种家族,哪里易碎,苏家的易容术一向好得登峰造极……只是他那眼神根本装不了下人一点,我看了一会就知道是他了。”

    顾瑾玉很快冷静下来,没喊打喊杀,轻抚顾小灯咳得起伏的胸膛,浑身的戾气爆发后迅速收敛,占有欲和醋溜溜都捂住了。

    “你想怎么处置这个人都行。没关系的,在我这里,小灯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就好,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全都不用考虑我。我的感受是跟着你的,只要你轻松自如,我就跟着你雀跃。”

    顾小灯当然感觉到了顾瑾玉诡异的假大度,眼睛眨了又眨:“我跟你说他来,是担心他苏明雅的存在可能影响你们在西境的任务,你想什么呢?”

    顾瑾玉沉默了片刻,安心得背后像有无形的尾巴摇成了螺旋桨:“影响不了。这人是一心冲着你来的,就是想和你破镜重圆,就是想来千方百计威胁我的名分。”

    顾小灯差点被逗笑,正想反驳,又听他一句补充:“关云霁无外乎如此。”

    顾小灯顿时挠头。

    顾瑾玉摇着无形的尾巴,假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正室风度”:“我只希望小灯康健快乐,你想怎么对待他们,我都没关系的。”

    顾小灯咻咻挠头:“……哈。”

    第115章

    夜色一深顾小灯的困劲就上涌,一阵闷咳就能把他所剩不多的精力咳走,顾瑾玉连忙揣他到床上去,顾小灯不嫌热,靠着他找贴得舒服的姿势,又避开了顾瑾玉的伤处,保证有肌肤相贴。

    顾瑾玉贴着他的时候,浑身若隐若现的戾气都会消失,他感觉得到。

    他自从千山出来,病中的梦魇总持续不停,不安了他就和顾瑾玉倒豆子倾诉,重复了就比手画脚地再描述一番。顾小灯自忖有难受就该说出至少七八,可顾瑾玉这一路都不曾和他诉过苦,那些中蛊时的崩溃绝望,及进入西境后的艰辛劳累,言语间竟不见半分影子。

    他一来到他面前,乌云似乎就掷到了身后,一拉上手,更是眉挑骄阳,满眼晴天,幸福得让顾小灯不忍问几句过去的阴翳。

    今晚大约是加上了关云霁和苏明雅的到来,顾瑾玉密封的戾气不时溢出一丝半缕,肩臂上的肌肉都在微微颤抖。

    贴了片刻,顾小灯倦得快要闭上的眼睛又睁开,伸手拍拍他微颤的后背哄他:“好了好了,别怕了,一说到苏明雅你就不对劲了,怕什么啊傻子?”

    “……”顾瑾玉不吭声,不怕有其他人同他抢老婆,只怕自己守不住,又怕老婆的爱被分走,却又不敢插手老婆的待人处事自由,转而问:“小灯,你能说一下,从长洛的杂种堆里选中我的缘由吗?”

    “你又不是杂种。”

    顾瑾玉:“!”

    顾小灯疑心听到了心花怒放的声音,伸手往床外摸了摸,摸到止咬器,摸着顾瑾玉的脸给他系上,顾瑾玉顿时安分,在夜色里轻声说悄悄话。

    “我爱你。”

    “我知道。”

    顾小灯应了,哈欠连天地扯了扯他的头发:“快睡下,明早我想吃蒸饼,加一碗杏仁糖粥,至于你……饭桶要吃多点,想好吃什么了吗?”

    “……跟你吃,吃翻倍。”

    “好啊,多添份荤的吧,自己想哦。”

    顾小灯贴着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拍他。顾瑾玉是劳碌命,给他点事想,小事也事关灵魂的落定。

    至于他自己,乌龟一样内化心结,再慢也能化完。

    这一夜,持续颇久的梦魇没有造访,顾小灯只梦见了长着九条尾巴的黑色狼犬一步一步走在身边,不时就停下,抬爪仔细舔舔,而后坐姿端正,伸出干净的大爪刨他衣角。

    顾小灯在树下摸摸它的耳朵,落叶洒肩上,远处有嘤呜,他抬眼一看,看到有别的流浪犬徘徊不去。

    他在梦里转悠了很久,摊开手接了好一会的落叶,看了半晌不远处,抱了许久的狗。

    醒来时满室天光,张等晴已经跑来看他了,摊着行医手册坐在窗前,叼着笔困扰地搔鬓角,桌角上放着四四方方小食盒,圆滚的药瓶杵在食盒上面,像抱胸盘膝的罗汉。

    顾瑾玉清晨走了,留了早点,张等晴清早来了,带了灵药。

    这是新的看似寻常的一天。

    顾小灯深呼吸一口,垂着头发奋力从床上爬起来,张等晴已经闻声闪到他床前,摸他脑袋和他道早,他伸个大懒腰,嘿嘿朝他笑。

    “哥!”

    “诶,乖崽早上好。”张等晴叼着笔摸了摸他脑门,又把了他的脉象,眉间的讶异一闪而过,继而眼角流露浅浅笑纹:“小炉子,可算是退烧了!”

    顾小灯眯缝着笑眼:“是吗?我熄火了?”

    “大火转小火,现在往脑门铺个鸡蛋熟不了了。”张等晴笑开,“再慢慢养一阵,把你养成一只小猪最好了。”

    顾小灯学了几声猪叫,活灵活现的,惹得张等晴乐不可支:“心病疏解了?”

    他绑高马尾的手一顿,笑着应了一声:“可能是解了一个。嗳,反正就顺其自然,我的病总会好的,就是好得慢,给你们添麻烦。”

    “傻话。”张等晴把叼着的笔丢回桌上的笔筒,那笔准确地挂了回去,“你那好三哥沾上烟瘾时,那捅出来的才叫真麻烦,一回想起来我就牙根痒痒。”

    顾小灯有些好奇:“世子哥的烟瘾是哥你全程监督,并且手把手治的吗?”

    张等晴噎了一下,有些不想承认又没法否认的郁卒:“差不多……烟毒寡益多害,必须多加防范。今早我遇到顾瑾玉,听闻他又有要去赴的鸿门宴,调了两个神医谷的医师跟去了,这厮要是敢像他哥一样,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顾小灯挽袖系上束扣,眼睛亮亮的:“哥,烟瘾是怎么治的?”

    “想知道?有医册,等你这两天身体真好下来,我就拿来教你。”张等晴撑着膝看他,越看心情越好,“今天小灯身体见好,哥带你去后花园走两圈好不好?”

    顾小灯满口的好,小半时辰后,他戴着顶小斗笠呼哧呼哧地钻进将军府的后花园,张等晴带他去找三月就送来寄养的小配。

    小家伙在将军府里待了三个月,起初因离了俩爹一鹰而怏怏不乐,顾平瀚恰好找到了一只花色和花烬相似的黑嘴鹦鹉陪它,小配有了新的毛茸茸同伴,又结交了段走兽和飞禽的友谊,很快继续蹦蹦跶跶的。

    顾小灯一回来就看过小配,聪明狗崽把自己养得膘肥体壮,精力仍然和小时候一样旺盛,一见爹亲就往上扑,扑得爹亲差点闪了腰,被大爹提溜住命运的后脖颈,二话不说地塞到了后花园。

    一阵子不见,顾小灯也想念热乎乎的小狗,兴冲冲地跟着张等晴去后花园的小狗舍,老远就看到一个芝麻馅外露的长条汤圆噔噔跑来。

    黑嘴鹦鹉也跟着扑棱棱飞来,小配围着顾小灯风车一样狂转圈,鹦鹉竟也跟着它一块汪汪叫。

    顾小灯坐在草地上抱小配,斗笠都被小狗掀到后颈去,一人一狗嗷得不亦乐乎,张等晴撑了伞盖在他们头顶,不时捏一捏小配乱飞的耳朵:“悠着点悠着点,傻狗怎么没轻没重的?你爹亲还病着呢!”

    黑嘴鹦鹉在伞下哗啦啦地飞,聪明得很,乃是一等一的鸟精:“傻狗!爹亲!”

    顾小灯搂着小配抬臂,鹦鹉马上飞到他小臂上大叫,叫得顾小灯耳膜嗡嗡,□□了:“哥,世子哥从哪找的这大嗓门啊?”

    张等晴弹了弹鹦鹉的脑门:“底下人送他的噻,啥玩意都送,我还担心又是什么明枪暗箭,检查了一通,还好,就是一破铜锣学舌鸟。”

    顾小灯摸摸鹦鹉脑袋上翘起的呆毛,逗狗一样摸它:“你是漂亮小鸟!”

    鹦鹉转动着脑袋学了回去,骄傲得像个小孩子。

    顾小灯逗了它们半晌,就有暗卫跑来汇报,说是“苏小鸢”来找他了。

    “你的大伙伴来了。”张等晴摸摸他脑袋,“大小伙伴凑一块不?哥带你们玩牌九啊?”

    顾小灯眉毛一跳,乐了:“不要,改天吧。”

    “一脸揶揄。”张等晴瞅他也乐,“怎么了吗?”

    顾小灯撸着狗昂了一声,转头和暗卫说道:“和他说我和自家小狗闹着,小狗味他受不了,改天再见吧。”

    暗卫嘚啵地走,又嘚啵嘚啵地回来:“小公子,他说他受得了,正在外等着呢。”

    “他乐意等就等吧。”

    顾小灯摸摸摇头晃脑的小配,猛猛亲它一口。

    *

    “苏小鸢”等到天黑,人影狗毛都没见着,只能转身慢慢走回去。顾平瀚的将军府和长洛苏氏的主宅相比一点也不大,他却觉得走回客房的路程长得超乎想象。

    人影沉寂时,反方向的小飞禽睁开圆溜溜的黑豆眼,小心振翅,劳碌起来。

    黑嘴鹦鹉在夜空里歇歇停停,飞过半个晚上,飞进一座西平河边的破屋里。

    屋内满地是相依偎的黑鸽黑鸟,角落里的茅草血迹斑斑,却已是屋内仅有的干净东西。

    黑嘴鹦鹉飞到坐在茅草堆里的人的肩上,歪着脑袋看他:“坚持!”

    这是它的主人这些年里最常默念的口头禅。

    关云霁胸膛不住起伏,运转着内力减缓伤势。

    满屋子的黑鸽静悄悄,关云霁许久才睁开眼看向肩上的鹦鹉。

    鹦鹉咿咿呀呀地学舌:“小灯、小灯,回屋,还病着……”

    关云霁的眼睛在夜里变得灼亮,靠着墙撑起脊梁,喘着气想站起来。

    想去见他。

    我好想他。

    他踉踉跄跄地从破屋里出来,忍痛忍得脸上的刀疤有些狰狞。

    然而一出破屋,刀疤更狰狞了。

    十丈外,顾瑾玉安静地站在石滩上,肩上站着花烬,不知道到了多久,人鹰的眼神如出一辙,几乎分不出猛禽与人的区别。

    第116章

    顾小灯这夜入睡前还贴着顾瑾玉的手,半夜忽然做了个在明烛间的梦,梦见失足从那高空摔下来,小腿肚抽着筋猛然醒来。

    夜色茫茫,床边却是空的。

    他在夜色里呆了不知道多久,忽然听见窗扉轻缓一声响,振翅声很轻微地一晃而过。

    顾小灯的脑袋这才继续转动起来,料想是顾瑾玉半夜被花烬啄醒,有事出去再回来,这人少年时就没日没夜神出鬼没的。于是心跳平缓下来,闭回眼睛假睡,准备等顾瑾玉回来时嚯咿一声吓他一跳。

    除了掩窗的微弱声,屋里再没有其他动静,好像只是轻风短促地拂过,而不是一个高大的男人归巢回窝。

    顾小灯支棱着耳朵也听不到声音,凭着第六感感觉顾瑾玉“飘”到了他床前,这才听到了些活物该有的气息。

    他嗅到顾瑾玉身上轻微的草木药香,掩盖着他那些好了又添的伤口的血腥味,他忽然就不想吓唬他了。

    顾小灯等他重新回床补觉,岂料顾瑾玉只是在床前轻掖他的被角,继而又去轻抚他披在枕头上的发梢,像犬类舔舐同伴一样,久久都停不下来,仿佛要这么守到天亮一样。

    顾小灯等了他半晌,没辙,闷声咳了一下,翻身睁眼去看床前,眯着眼睛借微弱光线视物,视线里的顾瑾玉在模糊里一点点变清晰,轮廓分明,瞳仁半黑半红。

    顾瑾玉的手僵在半空中,凝固住一样无声无息,顾小灯就率先吭声:“你小子,大老鼠啊,半夜去偷油啊?”

    他以为自己脑子清醒,结果一张口也不知道自己迸的是什么迷糊话,咬字也不清,唇舌黏一块似的,说到底还是夜色太深,魂没彻底归位。

    顾瑾玉压着声音:“对不起……我吵醒你了吗?“

    他的眼力好,夜色里能看清顾小灯眯缝着的眼睛和慢眨的长睫毛,神情迷糊倦懒得像只猫咪。

    猫咪慢慢张大嘴巴打哈欠,一口白亮的牙齿嗒嗒咬了两下,咬字便清楚了些,慢悠悠轻灵灵地说着话:“半夜醒来,摸到旁边空的就醒了。不用道歉,知道你忙,也知道你一定会回来,回来了就继续睡觉啊,怎么不躺上来?跪床前干什么?夜里砖凉,多伤膝盖啊。”

    顾瑾玉呼吸乱了几下,脱了觉得脏污的外衣,膝盖压上床就把他抱住:“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没有,小腿肚抽筋了才醒来的,我这是要长高了。”顾小灯打着哈欠往他怀里靠,“大忙人,什么事把你忙到半夜都跑出去啊?”

    顾瑾玉便去揉他的腿:“先睡,明早再和你交代。”

    顾小灯的哈欠打到一半,睡意跑干净了,抬头往顾瑾玉的下巴拱一拱:“嘿,你不会是夜半提刀杀人去了吧?”

    顾瑾玉顺势低头轻吻他额头:“没有,要真杀了人,此刻不敢抱你。“

    “是差一点吧?不然何至于在我床前蹲那么久。说吧,不用到天亮再交代,不然你这家伙肯定不会和我一起补觉,只会干瞪着眼瞪到天亮去,想交代什么现在就说。”

    顾瑾玉吭不出声了,揉了他后背一会,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在你面前时像一丝不挂。”

    “瞎说,裤子还在呢!你是脑袋瓜落了锁,嘴巴挂着钥匙。”顾小灯笑了,“咔嚓——该开就开,来来,速速向我敞开。”

    顾瑾玉汪了两声,随即朝他“敞开”,顾小灯便支着耳朵听,谁知这一听,直到天亮也没睡着。

    *

    “你说抓捕高鸣乾的烂账有头绪了?”

    清晨时分,张等晴诧异地反问顾平瀚,对他刚告知的事倍感震惊。

    他狐疑地上下打量顾平瀚:“不是使了好些年的劲儿都没能抓到那高氏余孽的马脚吗?你是从哪得来的新线索?”

    顾平瀚一大早就过来,一本正经地拿正事凑近乎:“抓到了高鸣乾的表弟。”

    张等晴愣了愣,虽然他离开长洛多年,但长洛重要的世族谱系还是记得不少,很快就从记忆里捋出了印象:“当年那个眼睛长头顶上的关大少爷?”

    “是。”

    “当初灭族时没死?不是顾瑾玉提刀去杀的?”

    “没死,瑾玉留了关家两条命,女帝截了胡驱遣,现在其中之一跑来了。”顾平瀚顿了顿,“此刻的中枢,女帝高鸣世名存实亡,关云霁脱离了高鸣世的掌控,跑了过来。”

    张等晴被对方一条接一条丢的小鱼干吸引住了:“等一下,你上次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上次说长洛的女帝病好了,在跟苏家角逐拔河,一路大刀阔斧起来,怎么现在说女帝名存实亡了?”

    顾平瀚的神情忽然极其复杂。

    张等晴都看愣了,眼前这傻缺他不说有十成了解,八九成肯定是有的。

    上次顾平瀚露出类似的神情还是在北境的瀚州,那已是六年前了。彼时镇北王顾琰被中枢和顾瑾玉一起扣了老大的屎盆子,判处终生流放北境,当夜顾平瀚就顶着这么张脸杵在他面前,欲言却无话地发呆。

    张等晴知道双顾的最大差别。

    顾平瀚一早逃离了长洛,但他是寡情,不是无情,对于顾家那几个血亲未必放得下。反观顾瑾玉,大部分时间都驻扎在长洛,却是真冷血无心,对有养育之恩和共生之情的顾氏、安氏都是十足十的冷眼。后者根本没有良心或人伦可言,纯纯人形牲口,偏偏善装能任,让人看不惯又干不掉。

    顾平瀚铁打的人偶一样,戒烟毒时也没这么纠结沉重,能惶惑成现在这样,只可能是他顾家那几口血亲的原因。

    张等晴没让他发呆太久,伸手往他眼前挥舞:“喂,苍蝇长眼睛里了吗?怎么露出这副食腐的智障表情。怎的,突然卡在这当口,是女帝高鸣世和你顾家的人有大关系吗?”

    顾平瀚慢一拍地嗯了一声:“二姐,顾如慧。”

    张等晴记得,这事当年顾平瀚说过一次,后面他有能力时也帮着找人,多的没问:“她当年让高鸣乾带走了不是?等抓了高鸣乾,就能找到你二姐噻。”

    顾平瀚又沉默了好一会,摇了摇头:“其实她……洪熹二年时就找到了。女帝当初拿关云霁为己用,这人对高鸣乾了解不浅,一路搜查到了,没抓到高鸣乾,抓回了顾如慧和我生母,将她们母女二人带回去交给了女帝。”

    张等晴听愣了,这些个事儿,他之前压根没听顾平瀚说过,这会脑袋问号环绕,挨个问了一通。

    于是顾二同高氏两个皇嗣的事,他大受震撼地延迟了解了。

    张等晴抓头:“所、所以,那女帝……你二姐……”

    顾平瀚又陷入沉默当中。

    张等晴哑然了一会,想到这些消息是谁捎来的,脸黑了又黑:“顾瑾玉这混账玩意,铁定没少推波助澜。”

    干他爷的,现在这厮还死死咬着他宝贝弟不放,真是气煞他了!

    “是命数既定,轻易难改,只能如此了。”

    顾平瀚没多说什么,很快又打起精神回到了正事上:“高鸣世咎由自取。不用管她们。关云霁现在脱离了女帝和岳家的势力,瑾玉要拿他和自己全力当鱼饵,一个钓高鸣乾,一个钓千机楼,这些年的烂账清算,就从即时而起。”

    张等晴眉尾一扬:“他还拿自己当饵?”

    “不然只能拿小灯的药人之身吸引千机楼的注意。你知道的,他不可能。”

    “他敢动小灯一根头发试试!”张等晴不是没往这方面想过,只是见过顾瑾玉当初从北境疯魔到长洛的样子,心里也相信这人再混蛋,也不会把毒点子打到顾小灯身上去。

    他哼了又哼,而后揉揉眉心,低声问:“他是要拿自己的江湖血缘当饵吗?”

    “是。”

    “顾瑾玉知道多少他的生身父母?”张等晴单手掩住了双眼,“说实话,一想到小灯七岁前遭的罪,我不止想铲平千机楼,还想找出他那对父母……尤其是父,按头揍上两天。”

    “千机楼的余孽身份太悠久,不好追溯,不过,那个三天前来的吴嗔知道的比较多,因他师门是晋国第一门派霜刃阁,那阁里有不少千机楼的旧史记载。我和瑾玉会通过他和霜刃阁合作,你想给小灯报仇,等我们的进展就好。”

    顾平瀚看着他,将军府里的一举一动他基本都了如指掌,尤其是和眼前人有关的。那吴嗔刚来的第一天,张等晴就和他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顾平瀚面无表情地补充:“那吴嗔是个研究蛊虫的怪人,且来日必回其师门,不会在西境久待,你不用费力和他往来,徒劳的。”

    张等晴没听出这话里的另一层意思,窗外炽烈的天光吸引了他的眼睛:“辰时了,小灯应该起床了。不说了,我去看他。”

    顾平瀚跟上:“我和你一起。”

    刚出门槛,顾平瀚又重复:“那吴嗔不用多往来……”

    “我耳朵是聋的吗?”张等晴皱眉回头撇了这人一眼,“神经!”

    第117章

    盛夏将尽,但西境比长洛炎热,临秋也热得慌。

    张等晴在去看顾小灯的路上忽然想到再过几天就七月七了,他就是那一天带着顾小灯走进顾家大门,转眼分别又重逢,弹指就是十三年。待走过一路,看到长大了又留住了岁月的弟弟,他僵在顾小灯的门口,一下子视线模糊。

    顾平瀚在一旁刚掏出折得四四方方的帕子,身边疾风一闪,帕子只得收了回去。

    顾小灯正在窗前,桌案上放着个精巧的小鸟笼,关着昨天那只黑嘴鹦鹉,他捻着点米喂它,喂一下就顺一下鹦鹉萎靡的脑袋。

    张等晴觉得天气闷热,他和顾平瀚这等壮汉都是尽量轻衣薄衫,顾小灯身上却是青袍层叠,脸上因低烧而有点薄红,此外的肌理全透白到苍白,不见一滴热汗,烈日下白泠泠的,漂亮是真的,脆弱也是真的。

    张等晴喊了声弟,身形就闪到了他旁边,顾小灯见他就笑,含着几缕血丝的笑眼看他再看顾平瀚,一脸可爱的促狭,促狭得浑身的仙气成了活泼的俗气。

    “好几天没看见三哥了,您近来好啊?”

    “嗯。顺道和你晴哥过来看你。”

    顾小灯热活地同他聊了会,张等晴就在一旁把他的脉,耳听两方,听了两句就觉得顾棒槌在对比下有股藏不住的深刻冷淡。他待顾小灯和其他顾家人是不一样的。

    顾平瀚还有一脑门军务,干巴巴地聊不了一会就得走,张等晴负着手送他一程,顾平瀚走出一会,觉察到他心情不甚好,闲话道:“你弟像春来的客。”

    他的本意是说那四弟白亮得跟西境格格不入,但嘴拙话硬,泄露了冷情寡淡的底色,惹得张等晴变色,一脚踹了过来:“你才客!你是木偶的脑子还是稻草人的五脏?他是我家里人,跟你也是血缘手足之亲,人来了聚齐了这就是家了,他都到这里好些天了,你就这么想?”

    顾平瀚茫然干巴地道歉,也没熄下张等晴的心头火,他这一日之计触霉头,几日昼夜就心不宁。

    张等晴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折回顾小灯的屋里后一个劲地摸他脑袋,而后商量:“小灯,你身体稍稍好转了些,过一阵子跟哥去神医谷怎么样?”

    他想着顾三不是东西,顾四更不用提,且那俩接下来肯定围着千机楼的事忙得团团转,他不如把小灯带回他的地盘去。他着实不希望他过多接触有关千机楼的人和事,免得他想起七岁前的记忆。

    顾小灯由着他怒搓脑袋,翘起的发梢都泛着亮晶晶的青春气:“昂,哥,你是有急事要处理,得回去一趟么?”

    张等晴摇头:“不是,就是想着七月七快到了,外面热闹好玩,带你出去走走,不比窝在这将军府里好?”

    他看着顾小灯的眼睛圆了些,继而莞尔笑了,不知道在想什么长洛的过去,神情微妙了不少。

    顾小灯伸着白亮的两只手比划:“岁月不轻弹,时间可真快,天铭十二年的时候,哥你还只有这一点,那时候就是个老妈子脾性了。”

    张等晴也比划:“你哥现在是大汉了!只有你还是这么小一个,再过几年我都能进军老汉了。”

    顾小灯大笑,伸出两根灵活摇晃的食指,摇着头扁出个鸭子嘴:“瞎说!明明就是青壮的当打之年,吴嗔不就比你大两岁吗?哥你看他,不时也是个稚子心性,你要想变老神仙,那还有的好等。”

    张等晴按着他脑袋佯装生气:“你哥我就是想倚老卖老,拆散你和你那癫桃花!他有什么好?抛弃他那种薄情寡义的混帐羔子吧,不跟这种没人情味的往来了,冰冻铁块有什么好捂的?热不了。速速跟你哥我远走高飞,我们吃香喝辣去,红尘多快活。”

    顾小灯一脸乐不可支,促狭地往门外瞟了两眼:“哥,世子哥惹你生气了?”

    “你才知道啊?”张等晴捏他脸,不知道他脑瓜子里在想什么,怎么一脸促狭到猥琐的傻乐,“那厮就没有干过叫人开心的事好吧,我就没顺过气!”

    顾小灯笑个不停,张等晴踢张椅子过来坐他身旁,就见他摊着手在空中比了个大圆圈:“好!我们逍遥快活去,只不过哥,要是千机楼不平,西境能算安宁吗?小红尘被大江湖裹挟,你在江湖中背负一个偌大的神医谷,带上我要是变成刀口舔快活,香辣能够得上劲吗?”

    张等晴闻言搓了他脑袋两下,很不高兴地指外指内:“哦你以为只有那俩姓顾的食荤吗?难道我能是吃素的?!只要跟我回家去,不管外界风云怎么汹涌,我保管你的小轩窗太太平平,所到之处热热闹闹。”

    顾小灯被揉得摇头晃脑,在椅上不倒翁一样转悠着撞他肩膀:“那我能带上你弟媳一起回家吗?”

    张等晴一时噎住,捏了顾小灯的脸不放,天杀的“弟媳”,比他还高,揍起来都费拳头……而且打一还得打二!

    第118章

    日照鸟笼上,张等晴碎碎地描述起阳川上流的神医谷,顾小灯在一旁听着。两人都是话唠,从小到大都不变,只是顾小灯这会嗓子毛毛的,说多了要闷咳,于是去拿了把小竹琴来,伴着张等晴抑扬顿挫的声调,噔噔琅琅弹着伴奏,不时应几声。

    张等晴人前挺沉稳,私下小动作多,摊开纸笔边说边画西境的阳川,兄弟凑一起像一对说书唱曲的。

    “我在神医谷当牛做马地拘了六年,刚出谷的时候走的陆路,快马慢驴加起来花了个把月才赶到西平城。现在路线走熟悉了,沿着阳川坐船走全水路,最快六天功夫,就能乘船到西平河的码头。若是跟我去神医谷,小灯,你是想御风乘船,还是想骑马坐车?”

    张等晴当医师当惯了,身边的人也基本是同类人,笔下勾勒出的东西就像他那些加密过的药方一样,全是鬼画符。所幸顾小灯先前在顾瑾玉那看过清晰的西境军用图,看他哥笔走龙蛇地画符也能看懂。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张等晴张牙舞爪的笔画,伸手戳在阳川中下游的地方:“先陆后水行吗?穿过下游那四座人口稠密的大城后就坐船,我好久没坐过船了,都说阳川壮阔,得坐大船,哥,你头一次渡河时是什么体验?”

    顾小灯七到十二岁的时候是跟着张家父子在东境讨生活,东境多水乡,河溪缠绵,坐的是扁舟,但顾瑾玉说西境的山河气吞天地,阳川湍急宽阔,得坐府邸一样大的巨船。

    张等晴回忆了会:“那时灰天黑地的,上船的第二天就赶上了暴雨,后面几天都躲在船舱里,船虽然大,但我只觉是塞在箱子里,眼睛一闭一睁,没光没暗就到了。头次坐船委实沉闷,后来才好些,天气好的时候,两岸景色开阔,顾平瀚那张脸都能变顺眼。”

    说着他往窗外看:“西境的雨多在秋冬,这时节就是烈日晒鸡蛋,翻面七分熟,坐船挑阴天才好。赶明我问谷里的天象师,让他看个万里乌云的日子,你就可以上大船的甲板玩了。”

    顾小灯边听边弹着小竹琴,脑子里逐渐浮现朦胧的江湖图景,到底是自己凭言看文得出的想象,还是幼时记忆留下的印象,他并不确定,新奇之中掺了几丝惶然。

    张等晴又一通鬼画符,在抽象的阳川中下游画出个抽象的图案:“距离西平城八百里的地方,有座繁荣大城名梁邺,梁邺城的北面是大幅的山原,千机楼的总部就藏在某座山谷里。你看,这图案就是千机楼的图腾。”

    顾小灯定睛一看:“画的是一朵云?裹着个……什么字?”

    “我也不知道。”张等晴摇头,唾弃了一番邪派的故弄玄虚,三笔画出了一片草,“喏,看这神气的小草,这就是神医谷的图徽,是不是又地气又大气?”

    顾小灯可劲点头,比个大拇指。

    张等晴放下笔,一手合指比个圆圈,一手比个歪扭的菱形:“神医谷的图徽刻在这么小的木头上,那木头用药水浸泡,泡成不腐木,小草刻在上面自带药香。一种图徽是菱形,给外出的医师佩着表示身份,方便行走江湖,另一种图徽则是圆形,给研究药理但不常出谷的医师用。”

    张等晴问他想不想要有一块,圆形的。

    “神医谷的图徽,得是医术扎实的医师才能得的吧?哥,我还没学过哩。”

    “别管,你只管说要。”

    “哥你要给我开小门啊?”

    “后面再给你开小灶嘛。”

    两人随即同时仰笑。

    小竹琴流水一样,顾小灯在琴声里想,他哥是有多担心他来日受顾瑾玉之类的长洛人欺负,才迫不及待地希望赶紧把他拢在羽翼下。

    “神医谷里的景色很好的,说是世外桃源也不为过,里面的人个个人才,说话好听,行事不拘一格。”张等晴面不改色地吹捧,先前的抱怨抛之脑后了,“江湖事有说不尽的黑白恩仇,不比长洛是花团锦簇的灰色,你应该不会想再回长洛吧?”

    顾小灯弹着琴,想了片刻摇摇头。

    张等晴想到顾家里还有其他人,便问了一嘴:“长洛还有些你的血亲,他们不会写信来问你的去处吗?”

    顾小灯笑了一下:“有的,长姐和祝弥妇夫有写信来问我好不好,南境的小五也有传来家书,信上字句恳切,感情真挚,问我和瑾玉什么时候回长洛。”

    “他们有关心你就好。”

    顾小灯又笑了:“是吧?反正他们的信都是要经瑾玉的手才能传给我,经他的手才是要紧的。”

    张等晴眼皮跳了两下,手背上更是冒起鸡皮疙瘩,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赶紧摸摸他的头搭话:“那些年里,你在长洛还有没有遇到什么好人啊?”

    顾小灯开玩笑:“好人不好说,我遇到最多的其实是美人,清贫美人不多,富贵美人不少,要是凭相由心生去定夺,那他们通通都是好人了。”

    张等晴有些好奇,他当年在长洛待的时间不长,那时候又提心吊胆居多,没心情去打量长洛的富贵,于是问道:“清贫我看得多,小灯见惯的富贵是怎么个样子?”

    顾小灯不需要怎么思考:“精致奢靡,特意浪费,钱不值钱人比货,就是富。仗势欺人,滥权妄为,寡廉鲜耻没人管,就是贵。”

    张等晴有些意外:“是吗?”

    顾小灯点点头,腾出一只手去摸鸟笼里蔫蔫的黑嘴鹦鹉:“中枢有四项令,权贵就有百不禁,不过一朝天子一朝臣,昨天还钟鸣鼎食,今天就乞讨牢饭,这也是常有的,富贵就是一时刺激,搏的就是个刺激。”

    “还有呢?”

    “唔……以前我在书院里看史书,想看百年前是不是也是这个鸟样,看来看去,发现百年前更完蛋嘞,一富阖家百年流油,一贵全族十代三公,今世的权贵流通更快,多少重臣今天黄金万两,明天家破人亡……没几个悍族能坐稳五十年,多的是一代崛起两代衰亡。

    “顾家五十年前,家宅祖坟总共十亩,后来却能与高氏共烹晋国,少时我不晓得,以为是顾氏子弟出类拔萃,后来才知道,原来是父亲流着高家的血脉,先帝今帝,多少把他们当皇族,既然都是皇族,那富贵也就是左手倒右手。

    “苏家传承百年不倒,看起来像是百年前世胄的遗患,可仔细扒开一照,清贵不假,极权不真,他们是高氏的外戚,立足是仰承皇家的恩赐,巴着皇家才能起承转合吸食民脂民膏的寄生虫,竖着当靶,横着当下限,他们代代送女奉子,这一代没有,谁知道十年后会是什么光景?”

    “这一代的高氏外戚是顾家,甚至曾经差点是关家,可都不是苏家。苏氏一族刺激久了,大概以为自己是能与高氏共天下的,傲得糊了眼……”

    顾小灯咳了起来,单手拨着琴弦叮当作响地说话,张等晴有描述不完的江湖事,他大概也有说不完的庙堂旮旯,夏日照了他半张脸,明亮又晦暗。

    “哥,我其实一点也不希望苏明雅英年早逝,想让他亲眼看看大厦的倾斜,看着自己高傲的根基一点点塌下来,只能用一副病躯勉力去扛。毕竟苏家让他当了好久的苏公子,他反过来该给全族当苏大人的,谁知道他就这么‘死’了。”

    张等晴联想到了往日听闻的许多未尽话、无言事,一时恍然大悟了七八,转头看顾小灯的神情,却见他眼里的血丝多了些。

    顾小灯又去摸鸟笼里的鹦鹉,嘀嘀咕咕:“倒是你,你啊你。”

    听起来像是某种对苏明雅希望的反面。

    他摸鹦鹉脑袋,张等晴就摸他脑袋,希望他开心一些:“下午哥带你出府去怎么样?在这西平城里走一圈。”

    顾小灯蹭蹭他掌心,嗳了一声:“哥,明天好不?下午我和瑾玉要去个地方。”

    “这死猪又拱我家小白菜。”张等晴不高兴地捏他脸问,“他要拐你去哪啊?顾瑾玉白天不是忙得恨不得有三头六臂?”

    顾小灯被捏圆搓扁的,梨涡直冒,比了个“嘘”,乖乖道:“去私狱。”

    *

    午后,顾瑾玉回来接顾小灯,一身将服没换,两人不过才分别半天,他来到顾小灯跟前,一身莫名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像是在他看不见的时候跋涉了三山四水。

    顾瑾玉摘了铁制的手套,狂洗了三遍手,擦好了来牵顾小灯,顶着大舅哥杀人一样的眼神,大气不敢喘地低头道:“张兄,我借走小灯了。”

    大舅哥照例黑着关公脸,顾瑾玉走出庭院都觉得如芒在背,直到抱着顾小灯跳过将军府的高墙后才松了口气。

    顾小灯脸上蒙了面纱,露着一双圆滚的眼睛:“你、你干嘛不走正门啊?吓我一跳。”

    顾瑾玉揉揉他后心,低头看了看他,说道:“这样像私奔。”

    顾小灯乐了:“奔则无名无份,那你就没名分了!”

    话音刚落,顾瑾玉就背起他跳了回去,落地就飞奔向正门。

    顾小灯:“……”

    这人的脑子总在一些奇怪的地方吐泡泡。

    不算折腾地捣鼓了一路,顾瑾玉带着顾小灯来到了一处地下的私狱,正儿八经的大牢房,胜在地方不小,算得舒适洁净,只是没有阳光。

    顾小灯悄悄走到牢门前,看到角落里有个人正在面壁。

    顾瑾玉在不远处的阴影里守着,没一会儿,顾小灯主动朝里面的人打招呼:“关小哥。”

    第119章

    牢房里的关云霁原本一动不动,听见有近来的脚步声也充耳不闻,忽闻一声旧称,颤栗得头皮发麻,转身时险些把脖子闪了。

    顾瑾玉抓住他时,他只当这回要躺进某块风水宝地里,谁知竟没被砍死。昨夜刚被丢到这里,他就见到了多年未见的顾平瀚,对方说了几番话,他才醒神过来,自己一条烂命还有他用。

    西境越来越不宁,他们要他协助追踪高鸣乾,平定四境之一。他一宿都一言不发,唯一说的一句话只是有关顾小灯。

    关云霁一眨眼就闪到牢门前,幸好身上不是脏兮兮的血衣也不是囚衣,不好的就是没有面具可戴,不敢多做表情,唯恐徒增狰狞。

    他疑心自己在做梦,动作比脑子快捷,一手抓住顾小灯的手腕以免对方消散,一手扯下面纱,隔着铁栏直勾勾地看着他。

    顾小灯险些撞铁栏上,先转头朝阴影里躁动的顾瑾玉摆摆手,再伸手跟关云霁讨东西:“松手,面纱还我。”

    关云霁手里的面纱没松,就着面纱掐住他的脸左看右看,喃喃:“活的?”

    顾小灯矮了一个头,力气又比不过,只能踮踮脚,仰着脖子龇牙咧嘴:“死了!现在是水鬼,或者山鬼,行了吧?”

    关云霁自是说不行,紧绷且混沌的脑子勉强回过神来,试图拉住小手,很快挨骂了,越被骂莫名越安心。

    少年时他和顾小灯相处,常常会和他拌嘴,他总忍不住言语刻薄,顾小灯多数时候笑过去,有时被惹毛了,就牙尖嘴利地怼他。四个月前重逢,顾小灯就不再给好脸色,他和葛东晨一样,一靠近了就挨一通骂。

    挨骂也是好的。

    关云霁听不太清他说了什么,只知道心跳过快,耳膜嗡鸣。顾小灯不给握手就死死扒住衣摆不放,僵持了一会,顾小灯皱着脸咳嗽起来,牢墙上的油灯昏暗,关云霁也还是看到他咳得眼尾红了,一时紧张不安:“你还好吗?千山那么凶险遥远,你还好吗?”

    “……你耳朵是窗户啊,刷几层浆糊了?”顾小灯断断续续地咳着,“松手……我闻到血腥味了。”

    关云霁迟钝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自己抓他抓得他太用力,使劲到身上的伤口裂开,腥味冲到人了。

    顾小灯脸皱巴巴的,双手一解放就立即负到背后去,看着关云霁狼狈混乱的神情,不知道熬了多少日夜没合眼,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当初在南境时,他预想过关云霁会追着顾瑾玉跑到西境,不为别的,灭族之仇至死方休。

    他只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跑来,眼下南境还没平,且关云霁在南安城被捅的那一刀伤势极重,又不是顾瑾玉那体质,压根没好全。千里寻仇,追得也太不要命。

    可顾瑾玉说他跟苏明雅一样,不计生死地跑来没多少曲折心肠,就是跟着他的足迹跑来了。

    顾小灯听着荒诞,特意过来看他生死,一看不知道怎么吱声。关云霁比之在南安城的那会,状态更差了。

    负在背后的双手隐隐作痛,顾小灯欲言又止,只能惆怅地叹了一会:“你……先好好休息吧。你这会伤势不轻,脑子不灵光,我下回再来。”

    故友一场,怨恨有之,可怜也有,大少爷变成疯子什么的,别人能落井下石或是无动于衷,怎奈他做不到,看一眼难受两眼。

    关云霁没注意到下回的字眼,只惶然于顾小灯这会要走,逼得动荡的神志都镇定下来,他一把抓住顾小灯的衣摆:“等等!小灯,你主动来见我……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他乱糟糟地想,顾小灯是来给顾瑾玉做说客的,来说服他去抓他表哥的。

    如果真是他开口,那他也认了。

    关云霁情急之下拽住的是腰带,顾小灯的忧愁都被拽飞了:“我是有话想问,但你那爪子能不能安分一点!松手啊王八蛋!”

    关云霁恨不得从铁栏里钻出来抓他,怎奈不会缩骨功,只能说一声别走。

    顾小灯只得气急败坏地护住自己的裤子,气咻咻地问他两件事,一是问他来日想埋在长洛,还是什么地方都能入土为安,当初在南安城没问干净,只得现在补上;二来是问他真正的苏小鸢现在怎么样。

    他走之时,苏小鸢因腿骨被葛东晨打断,被关云翔护在岳家那养着,现在苏明雅顶着他的皮来了,他不免挂心那倒霉小孩的生死。

    关云霁等了他片刻也没等到其他,便追问:“没有了?你没有其他的话想对我说了?”

    顾小灯提着裤子怒视:“啊!!问完了,你要不松手要不回答我,快点的!”

    关云霁只得磕巴着回话:“我走之时,苏小鸢还在我弟弟房里,他不怎么安分,一条腿好了之后更不老实,但他之于我弟,正如你之于我,他不会苛待他的……至于我的那块风水宝地,我……”

    顾小灯听得脸色阵阴阵晴,很想挠一会头,但眼下还是裤子比较需要手:“想埋哪?孽友一场,你又没亲人了,速速说。”

    关云霁破罐子破摔,说道:“埋你旁边行吗?”

    顾小灯大怒,骂道:“你吭哧瘪肚什么东西啊?你怎么不说住皇陵里?你这么想和顾瑾玉合葬啊?生前死后打个没完没了的架就爽快了?”

    顾瑾玉:“……”

    顾瑾玉:“!”

    *

    一刻钟后,顾小灯才整理好服饰,趴顾瑾玉背上一块离开了地下的私狱。

    他来速速见过一遭关云霁,心里提着的秤砣就放下了一个,至少知道了苏小鸢没被苏家弄死,至于这群人后面的官司,他没兴趣也管不来。

    谁都有谁的命跟运,他不喜欢的是有些人把烂命恶运归因在他这个小卒身上,哭天喊地地要他补偿。

    顾小灯的惆怅归惆怅,没一会整理好心绪,敞开胸怀靠在顾瑾玉肩颈上,凑过去贴住他的脸。顾瑾玉这会心跳平稳,身无戾气,不像刚才在牢门前,顾小灯几次感觉到他杀气腾腾,阴森森的。

    顾瑾玉背着他在甬道里走,毛是顺的,歪过头蹭蹭他,肩颈的肌肉顿时紧绷了不少:“小灯,你的体温有些高。”

    顾小灯晃了晃脚:“没事,只是情绪起伏大,待会就平复好了。”

    顾瑾玉侥幸不了一点,脚下顿时快了起来:“我送你回张兄那。”

    “回我哥那,也行。”顾小灯贴着他耳际说话,“森卿,我哥上午和我商量去神医谷的事宜,回去了就继续商量了。”

    顾瑾玉脚下一趔趄,停在回到地面的出口前,甬道两边的壁灯因风而摇曳不定,顾小灯下巴靠他肩上,与他转头而来的红色瞳孔对上。

    顾瑾玉眼圈也红红的:“要离开我了?”

    顾小灯一愣,看他一脸的人间末日样,很是失语,又觉好笑:“我还没问你呢!”

    “问我什么?”

    “跟我回家吗?”

    第120章

    下午,顾瑾玉把顾小灯送回了张等晴那,脚下有些飘飘乎,一路都克制着雀跃。折回军衙时,顾平瀚刚好从私狱那回来,见了他就屏退其他人,说了会军务,以及方才在关云霁那的新情况,而后面无表情地屈指敲敲桌面:“你和小灯在私狱出口说的话,我听见了。”

    顾瑾玉这才抬眼看他,依旧沉默寡言,只用眼神示意便宜哥有话直说。他少年时还不是哑巴性子,这些年越位高权重越懒得说话,前阵子因蛊而失声的时候,除了在顾小灯面前难受,在他人面前反倒觉得哑得爽快。

    方才顾小灯在昏暗的地下贴着他的耳朵问,等此间事了,要不要和他一起回家去睡大觉,睡无穷无尽,无所事事,无拘无束的大觉。

    顾瑾玉一想到这,四肢百骸的血就像是沸腾起来,咕噜咕噜滚着泡泡。

    他当然是应了好。也许他一直在等着这邀请,等到自己都忘了。这话由顾小灯来说,只是更让他义无反顾。

    顾平瀚又敲了敲桌面:“他的家在江湖山野,你不是。”

    他的声调毫无起伏,绷紧的警惕却是掩藏不住。他不管顾小灯是出于什么原因过去和关云霁见面,他本来就是个奇怪的变数,他愿意去见关云霁是好事,但后面和顾瑾玉说的话便不好了。

    顾小灯的家是江湖夜雨灯,是采菊东篱下,是四时逢酒醉,总之和长洛无关。

    顾平瀚没法直说,他总记得顾瑾玉十三岁的时候就想带着一匹马跑出顾家的辖地,当年他把他抓了回来,然而倘若现在有同样的事重现,他已经没有这等能力了。

    他完全可以接受顾小灯和顾氏切割,但顾瑾玉不能,即便后者跟顾氏一点血缘也没有。

    顾瑾玉没搭理他,情绪不动声色,翻着桌案上的文书,狗爪刨地一样刨了几份棘手的军务出来,按到顾平瀚眼前示意他去搞定。

    顾平瀚拿起来一看,脸色顿时像生咽了魔鬼椒一样,如哽在喉。

    顾瑾玉从格子里掏出铁制的新手套戴好,以掩盖黑色的指甲,随即拿起桌角堆着的一叠请柬往外走:“过六天就是初七,那天我休沐。我下午还有十一个私宴,有一个梁邺城来的官绅混在里面,我去会会。”

    “休沐你跑南境耽误了多少事,还想休沐”

    “我有老婆,当然要过七夕。”顾瑾玉的步伐都骄傲起来,把顾平瀚噎得气压骤低。

    出了门,顾玉就把手里的请柬递给随从的下属,一口气不歇地朝马厩走去,花烬刚在檐下打了个盹,睁眼便振翅飞来停他肩上,鹰脑袋二百七十度转弯,目光炯炯地盯着顾平瀚

    两人的坐骑都是通人性的千里马,顾瑾玉来到几乎跟他一块长大的北望马面前,无视顾平瀚的怨气,温和地抚摸北望的马鬃。

    顾平瀚无话可说,冷着脸牵出坐骑,谁知刚上马,一侧的顾瑾玉骤然发作,一脚踹了过来,坐骑“吁”了一大声,受惊地乱蹬乱跳跑出去。

    “顾四!”

    顾平瀚拳头硬了,勒紧疆绳刚控好马,顾瑾玉已经离弦一样没影了,只有远处传来北望的哒哒声。

    他忍了又忍,马下的下属们面面相觑,开解道:“将军,王爷跟您开玩笑吧,您二位手足情深,可堪兄弟楷模。”

    顾平瀚的脸色冷得一言难尽,只能在心里毫无形象地大骂:“神经!”

    *

    翌日,顾小灯和张等晴约好一块出去游玩,一觉起来,张等晴比他还迫不及待。

    顾小灯还睡眼惺忪就被他哥拉起来洗脸,昨晚顾瑾玉忙到半夜才回来,那时他早睡下了,没精力同他说话,但顾瑾玉躁动个没完,啃了他半宿,他只得找出止咬器扣他脸上,两人这才依偎着睡了个囫囵觉。

    起身时他摸了摸枕畔,被窝已经凉透了,他那大狗晚睡早起,这回不知道忙了多久。

    张等晴拿着毛巾擦擦顾小灯还带着起床气的脸,仿佛像是回到了小时候。想当年他们一家三口刚从千机楼逃出来时,顾小灯气若游丝,一天能睡八个时辰,又瘦小又虚弱,那时张等晴给他洗把脸都怕把他搓碎了。

    他正百感交集,毛巾碰到顾小灯的后颈,他弟忽然一激灵缩后颈,眼睛湿润了些,像是吃痛。张等晴觉得不对,扒拉他后领子一看,只见顾小灯从后颈到后背的地方布满了细碎的红痕。

    他大惊失色,赶忙去扣顾小灯的脉象:“怎么回事,你这是得什么湿疹了吗?怎么会这么突然?”

    顾小灯的瞌睡虫消失干净,甩甩脑袋解释起来:“不是的哥,没病,你不用担心,我后背是有痕迹吗?没事,顾瑾玉亲的。”

    张等晴:“……!”

    更担心了好不好!!

    顾小灯揉完眼睛抬头,见他哥一脸雷公气色,又惊又怕又忧愁又生气的,一下子猜到他在想什么,便拉住他的手笑着宽慰:“他真不会乱来的,我这会身体不好呢,他怎么可能霸王硬上弓?顶多就是像狗咬骨头磨磨牙一样,白天忙完晚上回来,磨两下牙排解下压力就休息了,真的,他很有边界的。”

    张等晴平时话唠得没边,这会支支吾吾地说不完话,一张脸的表情却是精彩纷呈,时而铁青时而发红。

    两人一个读哥机一个读弟机,不用张嘴顾小灯都能看出他的意思,坦坦荡荡地笑着说道:“我不会难受,他亲我的时候我也觉得挺舒服的,哥你知道我的,我喜欢跟人亲昵。啊,也不用担心擦枪走火,不会的,要是没定力,谈什么情说什么爱啊,他都那位置了,真要贪图原始的肉欲之欢,早八百年就去胡闹了。”

    顾小灯叽里咕噜地边说边选衣服,顾瑾玉知道他今天要出去,清晨起来顺带着给他找好了宜出行的衣物,折了四套放在床头。

    顾家的审美一直朴实低调,顾小灯也不太喜欢过于奢靡精致的,穿得合身舒服就够了,扒拉扒拉就拿了身浅青色的衣服。

    张等晴难得卡住,半晌接不上话来,憋了小半天,从医者的角度说了他的病例库:“你……到底还小,床笫之间的事不必过早接触,哥这些年问诊见过的伤患不少,见过一些因分桃之好而伤痕累累的病人,这个……”

    顾小灯在这事上显露出他哥望尘莫及的理论经验,他淡定自若且自信满满:“放心吧哥,我学了几年有关房中术的知识,敦伦乃合乎天地道法的性礼,真实操起来我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相比于他的淡定,张等晴悚然大骇:“顾家教你几年这个?!”

    顾小灯见他哥吓得不清,便顺顺他后背,好笑地解释了一通:“不是单学这个,圣贤书六艺文武都有,私下还有自读医书,不过都是自己瞎琢磨的,不成体系。”

    张等晴之前听他的长洛往事多是表面经历,神医谷的人不拘情爱,他自己光棍到这时,许多情理潜意识忽略了。现在想起之前听到的他弟和苏家混账好了几年的传闻,顿时心疼得厉害。

    顾小灯这会说起往事都是一副坦然恣意的样子,打着哈欠整理好衣着,束好高马尾,精神得像只小狗:“出去玩!”

    张等晴的心情稍霁,也振臂呼应:“走!”

    *

    眼下非盛夏却酷暑,兄弟俩戴着斗笠遮阳,一大一小勾肩搭背,小的牵着小毛驴,还约上了吴嗔,大的喊了神医谷中的好友方井,兴冲冲地相约出了门去。

    便衣的暗卫在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张等晴一出门就感觉到了暗中的注视,很是不以为然。他自己就是自小习武,如今医武双修,乃是精通拳脚的悍医。

    他的好友方井更不用说,医书差些,但武功在他之上,使得一口好刀,神医谷中十大高手之一。至于吴嗔,不提其蛊师的能耐,光看步法和细听气息都知道他是个武艺高强的,到底是霜刃阁门中的弟子。

    顾小灯是四人当中唯一不会武功的,个子又小,身体又带着点病,走不到一会儿就喘气,但心情是最好的。

    出府时他牵了头小毛驴,背了个零食兜子,走累就坐小毛驴背上,喂它吃东西,当初他在长洛东区也是这样游玩,如今不是孤身一人了。

    晋国百城当中没有哪一座城池能比长洛还要繁盛,西平城连长洛的郊区都比不得,但建筑颇具特色。

    南安城的房屋四方低矮,城墙高耸,整个城宛如一个巨大的瓮,西平城的建筑相反,城墙没有过分巍峨,民宅较高,多弯曲的高墙和飞檐。据说是因为西境又旱又热,民墙建高可以防止走火时火势蔓延,那些高墙的弯曲弧度并不规则,信笔勾勒一样,且涂彩描画,很是漂亮有趣。

    西平城里的房屋看着密集,走在街道上的人却不是很多,店铺摊贩少,看着有些萧条。

    顾小灯骨子里喜欢热闹,走了半天,左顾右盼看不到多少人,便转头去问张等晴:“哥,城里的人大多以什么活计为生啊?”

    “种地为主,种各种东西,也有以河为生的,但地是必不可少的。”张等晴摸摸他头上的斗笠,“是不是看着街道上人少,觉得有些冷清?这里的商行比长洛肯定少得多,现在这时间,城中人大多正在地里忙活,街道上自然萧条了,等到一些庆典时日到,这个地方就热闹得不行了。”

    “七月七算吗?”

    “这只是寻常节日,虽然也热闹,但真喧哗的另有节庆。”张等晴比划,“西境信神奉祖的风气浓,等到一些神祖的诞辰,整片西境都会沸腾起来。”

    一旁的吴嗔插嘴闲聊:“异国诡道浓,还有梁邺城那个遗患城,自然是片奇葩地。”

    张等晴知道他是霜刃阁的,肯定知道许多晋国历史的遗痈,私心感兴趣,看街道上寥落,就搭腔道:“就因为有那千机楼?”

    “那是异疆降国的遗留势力鼓捣出来的,假托江湖之名,底子还是为政相干。但梁邺城之所以是遗患,不只有百年前降国的叛党作祟,主要还是晋国自己的问题。”

    吴嗔打开话匣:“当初晋国有庞大的七个大世家,没杀完的逃到了这边来,煦光帝和狮心后在位时他们不敢冒头,潜伏到帝后逝世后就发作,那时晋国中枢改制改麻了,腾不出多余力气来处理地方的末梢,日积月累了几代,就成现在这副失控的样子了。”

    张等晴和方井第一次听闻千机楼是百年前的降国搞出来的,方井是个四肢发达脑子简单的大汉,脸型方方,眼睛倒是长得圆,闻言眼睛瞪得老大。

    顾小灯第一眼见这青年就觉得可亲面善,边听边看边乐呵。

    吴嗔说起梁邺城的来龙去脉:“逃到这里来的七个世家里,以梁氏的后人最多,当时梁氏亨达,家族出了一位梁贵妃,生有一皇子封为邺王,梁邺城的名字就是他们后来请中枢封名的。”

    张等晴诧异:“这么明显,中枢当初答应了?不下来彻查整顿吗?”

    “中枢当初杀的人太多了。同期大动干戈的战事又多,短短五年间晋国少了两百万壮年人。”吴嗔轻描淡写,“七个世家的本家都在长洛中心,先后被屠戮殆尽,所杀六万人,整个长洛西区被杀得差不多空了。剩下一些旁支逃到西境,百年前的西境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当时西北两境都是出了名的贫瘠荒凉,那些人逃到这里来是为谋求生路,在中枢眼中是流放与建设,当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顾小灯想了想:“太平在当代,祸患在后世。当时放任虽然是不得为之,可放手不管,就是预料到迟早会有国中之国的一天。”

    吴嗔点点头:“是这个理。中枢一直有关注着,你看,所以现在时机差不多成熟了,中枢就派兵下来,清剿这地方的遗患高层了。”

    张等晴琢磨了好一会:“中枢想让西境向长洛那边的生态靠拢吗?整片西境的信仰凝聚很浓,高层且不说好不好除,就算除了,整片西境的移风易俗绝不简单——话说有必要除风俗吗?”

    小毛驴走歪了,顾小灯也跟着摇头晃脑:“有,来了之后就要改制,上层一动,底下千丝万缕的肯定也会被迫变化。不然中枢怎么从这片地方收税利呢?西伐本来就是主要为捡起这个钱袋子嘛。百年凝聚的,这一代自然瓦解不了,中枢肯定会派人在西境驻扎,梁邺城也好,千机楼也好,要么是斩草除根地全部杀之,要么是取代这里的顶层官绅,取而代之,内化怀柔。”

    吴嗔颔首:“对。”

    方井跟风:“牛!”

    顾小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方井的大圆眼睛,越看越觉得这大汉很有股反差的可爱,笑了又笑。

    一行人走街串巷,漫无目的地游玩,待走到另一条主街的入口处,顾小灯看到了一个既像戏台又似刑场的地方,那大台子三面树立彩帆,五颜六色地随风招展。有二十来个人正在上面细致地打扫维护,看着装不是官府中人,似乎是平民自发为之。

    他楞了好一会,突然觉得这地方有些熟悉:“这台子是干什么用的呀?”

    张等晴答道:“祭坛,也叫祀神所,就是西境人信神奉主的热闹地方,每年有十二个必定举办的大庆典,每到此时,这种祭坛都是人山人海。”

    顾小灯睁大眼睛看了一会,脑壳就觉得隐隐作痛,记忆深处飞快闪过一些抓不住的片段,出于某种本能,他在那些片段破土之前避开,和其他人继续往前走了。

    彩帆被风刮动的声音在耳后响个不停,顾小灯抚摸小毛驴的手发抖了几下,一步都没有回头。

    游玩到午间,顾小灯的心情总体还是新奇且快乐,顾瑾玉夜间曾和他说过几次,声称这里到处都是画。现在他也体悟了,整座西平城里的建筑色彩斑斓,奇形异状,简直像一大杆万花筒。

    张等晴见他高兴就跟着舒坦,拉着小毛驴到西平城美食最多的街道,想让他更高兴,顾小灯一到地方,抬头看到街道上的匾额写着“滚肚子街”四个大字,就笑得不行。

    “这是谁起的名字啊,说快了不就是滚犊子吗!”

    其余三人也跟着笑了。

    *

    “滚肚子街”的名字虽然俗,却是西平城里最繁华富丽的所在,外地来的官绅多有在此街下榻的。长街南北开阔,车马悠游,西面一溜的餐馆酒楼,笙歌靡舞,东面一排的文雅静斋,红窗紫瓦。

    顾小灯的眼睛终于被西平城里过度繁丽的色彩闹累了,找到了一家颜色最简单的纯色餐馆,兴冲冲地想进去歇歇眼睛。

    张等晴笑他:“你小子是真会挑啊,一眼就看中了这整条长街里最贵的餐馆。”

    顾小灯嗷了一声,用零食操控着小毛驴准备拐弯:“这不能赖我,我随便选的。”

    张等晴把他从小毛驴上薅下来:“走什么走啊?哥带你进去宰一顿!”

    顾小灯便和小毛驴一起驴叫,几人大笑不停。

    纯色餐馆对面是纯色的雅阁,五楼的褐窗半开着,一个相貌不凡的中年男人把一只手靠在窗台上,眯着眼含着笑,看着走进餐馆的顾小灯一行人,隔着不短的一段距离,他依然把顾小灯头顶上的斗笠花纹看得清楚。

    “这笑声我听过。”男人想了又想,忽而一笑,“像嫂子。”

    距离男人七步开外的少年随从愣住,半晌才回过神来,战战兢兢不敢出声。

    男人一直随和放松地笑着,穿着一身简练的云纹黑衣,仪表堂堂,体格高大,虽微有年纪,但眉目周正,颌无须髯,分明是四十多的年纪,却像是三十出头的人。

    他靠在窗前看顾小灯一行人走进餐馆而不见,自言自语:“昨天见的那小子,从头到脚,跟他娘一点都不像。长相像他爹多一点,性情是谁也不沾边啊,捉摸不透。早知道把那高家的畜裔一起叫过来了,他应该能给我多一点参考。”

    男人边说边看着餐馆里的仆役出来牵小毛驴,想到刚才只闻其声的少年,越想越感兴趣,转头对呆立的随从命令道:“你去打听一下,刚才骑着毛驴走进对面餐馆的小家伙是哪个家里养的,要是身份不高,抓了一起带回去。”

    少年随从得令立即下去,将近一个时辰后才回来,跪地汇报,袖口有血渍:“主人,不好抓,那人是西平将军府里养的。”

    男人挑了眉,遗憾地哦了一声,面带关心地打量随从:“你跟他们交手了?没受伤吧?”

    “没有,杀了两个。”

    “我当袖口沾的是你自己的血。”男人笑道,“回来时也不知道换身新衣服。”

    随从顿时噤若寒蝉,恨不得将头埋到地里去:“奴、奴记住了。”

    随从担心自己的脖子会被主人拧断,战栗着低头等了一会儿,没等到预想当中的惩罚,只听到主人咂着嘴:“怎么就是将军府的呢?没听过顾平瀚家里养着什么小家伙啊,你再去查查,看看是不是小错带来的。”

    随从如蒙大赦,点着头连忙退下,谁知刚走到门口,突然听到主人在背后哎呀了一声。

    “刚才我说漏嘴了,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

    少年随从茫然地转过头,刚想说他什么也不知道,眼前就闪过一道银光,继而天旋地转,视线跳转到地面。

    男人眨眼间就从窗口闪到门口,踢皮球一样踢着地上的头颅,把颅腔里的血浆踢出差不多了,便转头叫人:“阿正!”

    雅阁内有九转的长屏风,随着呼声,屏风后响起声音,一个睡眼惺忪二十左右的青年披头散发地钻出脑袋来:“父亲,有何吩咐?”

    男人挖下死去少年的双眼,笑着朝青年丢过去:“为父送你玩儿。”

    小青年满脸没睡醒的迷糊,本能地伸出手,三指准确夹住丢到面前来的一双眼球。他捏在掌心里盘了一会,满意地笑了:“谢谢父亲,这双好。”

    男人负手笑咪咪地看了他一会,小青年便没有回去补觉,把玩着一双玩具,好奇地看向生父:“父亲,您在想什么?还在想那个顾瑾玉吗?”

    “没有。”男人摇头,随即又踢起地上的头颅,当踢蹴鞠一样,“正儿,你大声笑一下。”

    小青年对一切不明所以的指令良好接受,哈哈笑了好一会,笑完才继续追问:“爹,怎么了吗?”

    男人将头颅踢过去,头颅将屏风撞倒,露出屏风后的大床光景,枕席上侧躺着一个不着一缕的雪白少年,已经没有气息。

    小青年摸不着头脑:“我是笑的不对,还是笑的不好啊?”

    “不对也不好。”

    “哦。”小青年表情真挚,“那父亲眼里,有笑得对且笑得好的人吗?我去为您搜罗,礼尚往来。”

    男人这才满意,招他过去,父子一并到窗前:“方才有个骑毛驴的小家伙进了里面吃饭,声音清甜,来头不小,八成是定北王从长洛带来的,你收拾妥当去帮我把人抓来,要活的,为父再送你一百双漂亮珠子。”

    小青年郑重其事地点头:“好的,交给我。”

    “虽然我有些急,但你不用急,那小家伙身边都是武功不错的。我下午还要再看定北王一趟,你不准再睡了,打起精神来。”

    “哦。”小青年用干净的左手单手梳拢长发,系成了一束长马尾,“父亲,我不喜欢顾瑾玉。要是我把那会笑的人给您送来了,您能允许我把顾瑾玉杀了吗?”

    “当然不能,也不能讨厌他。”男人不大高兴地拍了把青年的后心,“你为什么讨厌你哥?”

    小青年安静了片刻,什么也没说,只是一身的戾气无处掩藏,右手一合拢,新到手的“珍品”便被粉碎了。

    对于一个即将跑来夺走自己一切的便宜兄长,怎么可能不讨厌?

    *

    四街之隔的军衙里,顾瑾玉和他的六个副将开了一个时辰的集会。顾平瀚忙碌了一天一夜回来,说是灰头土脸也不为过,累得面带菜色,午饭都还没扒拉上,就被顾瑾玉的下属没轻没重地架去议事堂里。

    “将军!您的光棍哥回来了!”

    顾平瀚累得面无表情,无从训斥。他始终不明白顾瑾玉的下属为什么一个比一个没规矩,虽然个顶个的能干,但没多少尊卑意识,不像是接受过国都礼仪熏陶的。

    顾瑾玉正在议事堂里画部署的军事图,闻言头也不抬地回道:“我呢?我是什么?”

    架着顾平瀚的两个下属和在座的六个副将异口同声道:“你是名分哥!”

    顾瑾玉:“晚上加餐,北境刚送来一批羊,烤了。”

    众人激动得欢呼驴叫,六个副将拍着桌子伴奏,里里外外,气氛好不快活。

    顾平瀚:“……”

    顾平瀚想摆出定北王兄长兼西境封疆大将军的谱,但一想到晚上的鲜嫩烤羊也有自己的一份,便把这口气忍下去了。

    八个人坐定,顾瑾玉的军事图没画完,抽空抬眼看了顾平瀚一下:“这次的集会很重要,你把你心腹也叫来,有些军务需要和我这边的兄弟们交接。”

    顾平瀚不是第一次听顾瑾玉口中说出“兄弟”二字,听一回便觉讽刺一回。

    他先反问:“重要到什么程度?”

    顾瑾玉语气毫无起伏:“我开这个集会,部署的任务是灭城。”

    顾平瀚楞了足有五瞬:“灭什么城?”

    “梁邺城。”

    “为什么?”

    “烟毒发源,叛党肆虐,邪派把持,邪众无数,养痈遗患,所以该灭。”顾瑾玉画完了将近五尺的部署图,拿起图钉在了背后的墙壁上,半面墙壁上因此布满了触目惊心的毁城红叉点。

    顾平瀚头顶发冷,在对待西境乱七八糟的军务上,他一向是偏激的那一派,与西境众城的保守官吏向来持有不可调和的冲突。但此刻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下意识地想把这多年来与他唱反调的保守派一个个拖过来,让他们看看长洛下来的定北王才是什么阎王。

    顾瑾玉催他把心腹叫过来,顾平瀚艰难地张了张口:“梁邺是西境四大城之一,城中有几十万定居者,此事再议吧。”

    “你想一如先前传统,召集西境一百三十六个官员再议?”顾瑾玉摘了手套,指甲漆黑的修长五指轻抚佩在腰间的玄漆刀,“不可能,拖不了。”

    顾平瀚感到一如烟瘾发作一样的头疼:“……不召百位官员,也得召梁邺以外的封疆大臣吧?屠城这等大事,难道能全部由你我顾氏一派的人拍板吗?”

    “我说的是灭城。”

    顾平瀚堕到无边际的心魂一下子被提回来,顿时松了一口前所未有的大气:“所以是只破不屠?”

    顾瑾玉看了他一眼:“我掌的是破军,怎么迁掉城中人是你的问题。”

    顾平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如果我迁不完?”

    “哦。”

    顾平瀚突然又不敢吭声了,绞尽脑汁在想这个“哦”传出了多少意思。

    顾瑾玉人还没到西境时,就一直在催促他将西境的兵权集合起来,这本来也是他驻扎在西境这么多年致力的军制改制,谋的是先集再拆,图的就是有朝一日一举瓦解西境乱党。

    想过以暴力歼灭祸国余孽,但着实没想过要这么暴力。

    顾平瀚一边拼命想着举措,一边想拖住顾瑾玉的快刀:“等等、等等,你为什么这么着急?”

    顾瑾玉指腹抚过玄漆二字的刀铭:“再过不久,不出一个月,我会离开西平,会有人请我到梁邺去。在离开这里之前,我们把该部署的全部了,西伐本就计划从梁邺城开始。”

    顾平瀚追问:“你遇到什么人了?”

    顾平瀚怀疑是自己不在的一天之间出了什么新的变故,顾瑾玉这死衰仔来西平城这么久,天天都上下左右逢源,突然之间做出这等癫狂部署,他都怀疑他是疯病发作了,或者是昨天遇到了什么比他更疯的牲口。

    “是遇到了一些不同以往的大鱼。”顾瑾玉忽然笑了,“顾平瀚,你要不要试着改一下名字?改成顾平梁,或者顾平邺,亦或大气点,顾平西?”

    说着他转头问向六个副将:“你们觉得这三个名字哪个更好听一点?”

    结果三个名字刚好每个名字各有两个支持者,六个副将叽里呱啦片刻,目光炯炯地一起看向顾平瀚:“平将军更喜欢哪个?”

    顾平瀚:“……”

    他突然有一种错觉,好像有六只花烬杵在跟前。

    懵了一会儿之后,他又发现眼前六人的眼神没有一个有退缩。顾瑾玉的这些副将们,乃至没有资格进入议事堂的无数以计的下属们,几乎每一个人都相信他的决定。

    这些人确实都是海东青。

    *

    顾瑾玉结束会议之后换了身常服,整理着从少年时一直用到现在的兵器匣,快整理完时,听到身后有一阵咕咕的声音。

    饿着肚子的顾平瀚过来了,他难得跟他开回玩笑:“我以为是花烬一边大叫一边飞过来,你是把花烬生吞进腹中了吗?”

    顾平瀚手里拎着个简陋的食盒,着急得还没打开,只拿在手里望盒止饿:“你把话说清楚,你是遇到江湖中的什么人了吗?”

    顾瑾玉没有废话:“昨天赴一个豪绅的宴席,遇到了一个叫姚云晖的人。人自称是从梁邺城来的,约摸四十三四的年岁,身上气质很奇特,我让手底下的人去查他,十去三回,身边很危险,凭着一些蛛丝马迹能确定人是从千机楼出来的。”

    顾平瀚皱眉:“姚云晖……我对梁邺城的官绅查了十之八九,没有查到过姚姓的,除非化了名,你先等着,我去把梁邺城的名册拿过来给你,连你都说身边危险的绝非善茬,先别着急接触。”

    “我有种直觉,是真名,但多了一个字,不是姚晖,就是云晖。”顾瑾玉取下玄漆刀擦拭起来,“顾平瀚,你相信世间有基于血缘的羁绊吗?你第一眼看见小灯的时候,胸腔里真的没有涌起过一种血脉相连的直觉吗?”

    顾平瀚没回答,反问:“你觉得那人是你生父?”

    “你先回答我。”

    僵持片刻,顾平瀚没有办法,只能沉声回了有。

    他无法形容第一眼看到顾小灯时的诡异触动,那可能是抗拒不了的血脉同频,但顾小灯本人……没有一丝一毫在顾家养出来的影子。

    既然是顾家的血脉,有顾家的形,为什么没有顾家的神?

    他那时不想看这个天降的亲弟,视线转移时,看到了他旁边的张等晴。

    顾瑾玉仔细地擦着玄漆刀,刀身上倒映出了他因情绪激动而忽黑忽红的眼睛:“我也感觉到了。”

    不止姚云晖,那人身旁还有一个叫姚云正的青年,这两个人的长相气质都和他自己截然不同,但顾瑾玉就是感觉到了,那种他抗拒不了的血脉感应。

    彼此身体里流着一样的血的感觉非常奇特,他习惯了从记事起就与众人毫无共情的孤立状态,忽然从孤岛变群岛,微妙得让他彻夜不眠。

    顾平瀚很快发现他情绪不对:“你在想什么?”

    顾瑾玉擦着刀,笑了笑:“在想小灯。想和他分享,想听他开解。”

    顾平瀚直觉有些头皮发麻……不过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太饿了的缘故:“开解什么?”

    “我非常想、非常想杀了他们。”

    “……”

    “这比当初想杀了父王的感觉还强烈啊。”

    “…………”

    顾平瀚猛然起身:“我去把小灯带过来。”

    “没事。”顾瑾玉把刀收了回去,“我自己去找他,我说了只是想,又不是真动手,你着急什么?”

    顾平瀚手里的食盒凹了一个小洞,面瘫着脸无话可说。

    “小灯和张兄在外面游玩,中午到了滚犊子街吃饭,我下午刚好有人要在那边约着相见,我顺带去接他即可。”顾瑾玉把刀佩回腰上,眼睛里虽有血丝,瞳孔却不再是鲜红色的了,“对了,麻烦你有空的时候去监督关云霁的状态,等他好的差不多,就可以放出来找高鸣乾了。他会答应的,看在小灯落水的仇上,他不会拒绝的。”

    顾平瀚只觉得自己已经要忙成狗了,并且他初七没有休沐。

    “诸事繁杂,时间这么紧迫,你初七还要休沐吗?”

    “当然。”

    顾平瀚又说不出什么来,只得挑刺:“那条街叫滚肚子街。”

    顾瑾玉又笑:“你不懂。小灯去过那里,他回来一定会和我笑,说森卿森卿,有一条街叫滚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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