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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顾小灯吃完午饭就让张等晴拉到三楼去看新鲜,三楼的大堂造得特别,雕梁画栋地修成圆形,最南是个地势最低的月牙长台,由南向北的雅座修成了阶梯式,依次渐高,最北最高,每座最多坐三人。

    顾小灯看到了许多老人家牵着垂髫小孩,他在长洛很少见到老人家,国都是座古老但又过度朝气的盛城。

    他们一行人到第三排去,两两一桌,张等晴研究桌上的茶具,吴嗔在隔壁左顾右盼,方井在一楼打包了份大肘子,没一会,一桌煮茶点香,一桌大吃肘子。

    顾小灯脸上戴着半个小猪面具,扮着鬼脸逗右边雅座老人怀中的小孩,小孩也跟着龇牙咧嘴,倒是乖巧不闹。没一会儿他那脑袋瓜就被张等晴扳过,接了一杯热气袅袅的花药茶:“猪崽子,感觉怎么样?”

    张等晴带着半个黑熊面具,顾小灯便叫他英雄哥,指指不远处的台子:“感觉很好,不困不累,那儿总该是个戏台了吧,待会是有歌舞,还是排演什么娱情的戏曲吗?”

    “歌舞是没有的,有的只是西境的跳大神,形式夸张,待会你品鉴一下?我是听得有些腻了。从阳川上游到这支流,跳大神的戏一共就十四出,都是祀神戏,反反复复演,想看别的也没有。”

    张等晴附到顾小灯耳边说小声话:“其实挺无聊的,哥带你看一两回,你知道有这么个东西就可以了。”

    顾小灯也凑他耳边去:“怎么突然要咬耳朵啊?”

    “说无聊要被当地人说教,一口一个不尊重习俗的唾沫。”张等晴在他耳边叨咕叨,“无聊无聊无聊。”

    他哥语气幼稚,顾小灯差点笑出声,想了想又觉得心酸。

    张等晴明明也是喜欢热闹的。

    不一会儿,月牙台上传来动静,顾小灯循声望去,只见两队浓妆艳抹衣着更是五颜六色的伶人上台,为首的男女一起亮嗓,害呀一声响彻满楼,震得顾小灯肩膀一耸,目瞪口呆,只得赶紧喝口水压压惊。

    张等晴见他反应,笑了好一会儿。

    顾小灯转眼先去看旁边的小孩一桌,六七岁的小孩都比他淡定,不知是看过了几回,张着嘴跟唱,能和台上的唱词对上口型。

    他觉得此景有些诡异,扭头去看月牙台上,伶人们唱的大意是过去的岁月中曾有旱饥疫三灾肆虐,大地万物无一幸免,人间秩序崩塌。

    故事简单,但内容血腥,伶人们演绎的方式又太具煽动性。十人饰演因天灾人祸逝世的百姓,死相展现得十分夸张。

    饰演饥饿而死的伶人骤然撕碎戏服,袒露瘦骨嶙峋的上半身,饰演得病而死的在地上痉挛翻滚,还有四人上演人相食,高举一个五六岁的小伶人大吼,小伶人双手事先涂满红色颜料,被高举空中时掩面,随后露出一张近乎血淋淋的小脸。

    顾小灯麻了:“……”

    他抓住张等晴的衣袖,在伶人们饱含感情的痛苦哀嚎里往他哥耳边倒苦水:“这是无聊吗?吓人吓人吓人!”

    张等晴迅速把黑熊面具往下拉,捂住上扬的嘴角:“哥也没想到你赶上的是第一出神降戏,前面是有点夸张,没事昂,看了这个要是小腿打摆子,晚上就让哥陪你睡觉,保管噩梦退散!”

    顾小灯被台上的嚎啕震得龇牙咧嘴,朝张等晴露出了虎牙。

    他本就容易共情,台上的戏过于煽情,而台下的看官又多为专注投入,有黄发垂髫跟着一起饮泣,群体的血色悲惧从顾小灯的头顶泼下,淹得他不知所措。

    如坐针毡到顶峰时,台上的戏也演到了剧烈的地方,群体到绝境时,有新的伶人身穿黑衣登场,面戴同样不掺一丝杂色的漆黑面具,身形高大健美,一开嗓声音低沉悦耳,像雷雨扫平了浓稠的血迹。

    顾小灯哇了一声,不由自主地跟着其他看官一块拍手,不仅是觉得终于从悲剧中解脱出来,还在于他发现这黑衣伶人的声音有一点像顾瑾玉。

    接下去的戏便是天上雨神降世,指派人间圣子救世,刚才被人们分食的小伶人摇摇晃晃地走向雨神,身上血衣换白衣,昭示舍身成仁,幼童成圣。

    顾小灯又麻了:“……”

    身体不知怎的发起冷来,流动的巨型色块像涌进了眼里,小刀划拉一样,窒息得他佯装眼睛酸痒,赶紧半摘下小猪面具揉揉眼。

    戴回面具时,他忽然发现台上的雨神正朝他看过来,漆黑面具后的眼睛像两摊墨,黑得有些触目惊心。

    顾小灯萌生一股遁地的冲动,刚想拉住张等晴的手,台上的黑衣雨神抱起白衣圣子,竟直接下台往他们走过来了。

    “!”顾小灯赶忙往张等晴那边躲,“哥哥哥,人过来了!”

    张等晴被他逗得不行,伸手把他夹住:“没事没事,这是正常流程,神降戏嘛,扮演雨神的人会特意抱着圣子到台下走一圈,还会用那面具碰一下个别看客,意为赐福,图的就是一个沉浸。别怕啊小灯,被一出戏吓炸毛了啊?”

    顾小灯还有些怵:“邪里邪气的……”

    因他们坐得靠前,黑衣伶人没一会就走到了他们前面,顾小灯心中合掌祈祷赶紧从自己身边走过,谁承想那人好死不死的,就在他面前停住了。

    他又怕又实在有点好奇,颤巍巍抬头看了一眼,就见伶人抬起右手摘下脸上的面具,一张英俊得有些意外的年轻脸庞显露,把顾小灯看懵了。

    这饰神的帅哥抱着小孩弯腰,手里的雨神面具贴了贴顾小灯的小猪面具,用那把和顾瑾玉有些相像的嗓音低声说:“诸、神、佑、你。”

    声音虽低,却回荡满楼,周遭掌声雷动,顾小灯才醒神过来,两手一合朝帅哥道谢:“佛祖也保佑你,保佑你发大财。”

    他的声音小小的,几乎被淹没了,身旁的张等晴听见了,越发笑得兜不住一口白牙,面前的帅哥也听清了,戴回面具前笑意一闪而过,竟是个有酒窝的。

    伶人走完了一圈,只赐福了顾小灯一个。

    *

    半个时辰后,顾小灯骑回自己的小毛驴,这才在斗笠下大松一口气,擦擦额头上的薄薄冷汗。

    张等晴问他看完戏的看法,他心有余悸地给他哥一拳:“你一直在笑!还笑!提前也不说仔细点,那些伶人的嗓门快把我的耳朵轰成几瓣了,那排演的内容不乏瘆人的,很可怕啊喂!”

    张等晴难得挨揍,笑得脚下趔趄,步伐如醉:“好好好是哥坏,以己度人了,以为我宝贝弟弟经历过真奇迹,不会害怕这些装神弄鬼的,谁知道你的胆子这么小?”

    “也是吼。”顾小灯想到平白跨越了七年,顿时把自己开解了,转而摸摸张等晴的胳膊。

    “惊吓归惊吓,你的运气倒是好,第一回 看戏就赶上神降赐福。”张等晴反手拍拍他,“虽然哥不信那些,但刚才那一出,我倒是希望真有诸神保佑你。”

    “人间的哥和天上的老爹都是我的神,嘿嘿。”顾小灯比划着大拇指朝他肩膀一戳。

    张等晴受用地点点头,正要问他还想不想去哪里闲逛,忽然余光看见一个扎眼的大个子过来,顿时翻了个白眼,扭头啧着。

    顾小灯戴着斗笠,视线有些受限,刚想拍拍他哥说话,肩膀就被冷不丁地轻拍,一惊一乍地转过头,突然就憋不住笑了。

    “你……怎么过来了啊?”

    顾瑾玉戴了一个夸张的鬼面来,歪着头站在小毛驴旁边,想吓一吓他。顾小灯刹那看到他,肢体都透着明显的惊喜,抬手屈指敲了几下鬼面,挠着玩一样,顾瑾玉刚摘下鬼面,他就挂到他脖子上抱一抱,像一只挂脖的狐狸或者松鼠。

    *

    酒楼上,也是一身黑衣的姚云正眯着眼俯瞰着,手里也拿着一个面具,他那天降亲哥拿着鬼面,他拿着神面。

    他远远看着挂在他亲哥脖颈上的白皙手腕。

    很快他决定了,来日他要把那双手砍下来,在余温未尽时,也放到自己脖子上环住。

    第122章

    直到入夜,顾小灯都感觉得到顾瑾玉的情绪不太对。

    下午他们从滚肚子街一块回来的,顾瑾玉送他回府,护送中总像是不放心,一个将王,戴着面具当牵驴奴,亦步亦趋地牵着他的小毛驴,把他送回将军府后,自己又急匆匆地跑去继续办事。

    顾小灯看他一身墨服朱带,烈日下像一个掺血的墨点子在大地的黄纸上逶迤。直到月上重窗,墨点子才焕然一新地回来。

    这夜他来显然是狠洗过,来到顾小灯面前时,顾小灯既看到他的手背泛红,也嗅到了他指尖的皂角香,顿时猜想他今天在外面是杀猪了还是宰羊了。

    顾瑾玉在他身边坐下,靠得虽近却身体僵硬,问他今天玩得尽兴与否,身体难不难受。

    “我好得很,倒是你,”顾小灯又抱一抱他,下午在滚肚子街那看见他时,他就觉得他情绪不对了,鬼面具戴脸上,人也像个鬼,“你怎么了啊讨债鬼?今天不太对劲。”

    顾瑾玉的身体似乎终于舒展开来,迫不及待地伸手回抱,拥抱不够,还把顾小灯捞到大腿上紧紧箍住,恨不得两人变成齿轮,好严丝合缝地相楔一样。

    顾小灯是侧坐,被搂得有些不舒服,侧腰贴到顾瑾玉衣服下硬实的腹肌,挣也不挣扎,等了一会也没等他开口,于是逗他:“怎么一身腱子肉绷得这么紧张?想干我啊?”

    顾瑾玉:“(///□///)!”

    方才他身上还透着若有若无的阴沉,这下地府转阳间,心跳如雷,耳廓通红,手脚都无措起来。

    “昨晚亲得我整片后背都麻了。”顾小灯举个拳头捶他脑袋,“色狼啊你,病人都不放过。”

    顾瑾玉闭了闭眼:“……只是亲亲。”

    “那也该分时间吧!半夜才回炕的人,闹得我都睡不好觉。”顾小灯佯装蛮横地戳他胸膛,一下一下戳着,一句句数落,而后话锋一转,“像现在才是合宜的时候,结果你心里不知道在因为什么事沸反盈天,看我看我,干看我干什么?我是你脑子里的弦吗?长了嘴既不会说,也不会亲。”

    顾瑾玉的心被一根食指戳得不住怦然,专注地听顾小灯说完,便靠近过去吻他唇珠,等顾小灯换气便狗一样亲他脸颊。

    接吻时分明纹丝不动,顾小灯却天旋地转地以为自己要从他腿上摔下去了,结束后眼冒金星地呼着气,晕头转向地听顾瑾玉在轻喘里没头没脑地说话。

    “我不知道怎么说。在别人面前我可以有的放矢,因为讲利论弊,到你面前我不知道,有时说停不下的胡话,有时连胡话都说不出来。小灯,你能不能把我的心肝和脑子挖出来,你看看我的,就知道我想说什么了。”

    “挖什么挖!”顾小灯在他腿上扑腾,用脑袋撞了撞他,“哇哇叫两声就好了,怎么一副被臭鸡蛋砸了的蔫巴样,顾森卿,你是今天午饭吃到了个坏蛋,还是遇到了坏蛋啊?

    顾瑾玉顺势和他额头相贴,瞳孔是微红色,自身体被百蛊拖出这后遗症,他的眼睛就像一对装了黑红流沙的琉璃珠子,此时珠子里像浮着一抹跃动的血,森森的:“是遇到坏蛋了,足足有一窝。”

    “和你有渊源吗?”

    “我知道他们是一窝畜生,还知道我跟他们流着一样的血……”

    顾小灯闻言坐直,身体好似烫着一样,浑身火烧火燎一般,立即握住了他的手,脑子里嗡嗡的想着该来的总会来。

    顾瑾玉下午再去见了一回姚云晖,嗅了半天的血腥味。他说得很克制,只说让他由内而外地感到不舒服的那对父子的名字,和千机楼牵扯的庞杂琐事几乎避之不谈。顾小灯从南境千山出来后总做噩梦,大半因幼年的模糊记忆所致,如果可以,他希望他能在千机楼覆灭之前不靠近与之相关的任何漩涡,等他把梁邺城炸个干净,顾小灯若想故地重游,他再陪他去俯瞰那些废墟。

    “姚云晖,姚云正。”顾小灯听完重复了几遍这两个名字,挠挠头,“我没什么印象,这是你真正的父亲和兄弟?你竟然有素未谋面二十几年的兄弟……那你有见到,或者听到你阿娘吗?”

    顾瑾玉脸上浮现出空白。

    他一点也没有想,倒是一味想着把那对父子砍了。

    阿娘,那是什么东西。

    若是见到了,也是一起砍了。

    “她也是我娘亲。”顾小灯捏捏他茫然的脸,“你的生母是我的养母,我忘记了她的样子,却还记得她呼唤我时的热切声音。”

    顾瑾玉立即停止遥想,低头蹭在顾小灯胸膛上,听着他的心跳掩饰自己的无措。

    顾小灯感觉到了他的无所适从,像个撞墙的迷茫木偶,他不知道顾瑾玉脑子里想了两天的大逆不道事,只是有些殊途同归的共情。

    他仓鼠似地靠在顾瑾玉头上,指尖不停卷着顾瑾玉的发梢:“你是不是头一次在世上感觉到了与生俱来的羁绊,发现了自己不是孤身一人。这种混乱的感触很微妙,你有自己习惯的生存方式,你不喜欢被干涉和控制,希望自己还像这七年来不被家族拘束;你心里又隐秘地渴望这个血亲组成的家族,会不会比养父母那边的家族好一点。”

    “然而你阅人无数,见微知著,即便接触短暂,你也还是发现了彼此不对味……你不喜欢他们。明明是两批世界的人,偏偏因为斩不断的血缘而开始紧密相连,每个血亲都像一根如鲠在喉的刺,也像一根拴住原本不被管束的风筝的线。”

    顾小灯轻声说了一会,最后摸摸他宽阔的后背。

    “最后你发现,原来你两边都不喜欢,也都融不进去。”

    “而两边的家,又各有根正苗红的家族子弟,到哪一边去都像鸠占鹊巢,没有一个是你的归处。”

    顾瑾玉一动不动地低头靠着他。他认真地听着,以为心里没有多少波澜,却忽然看见自己那只搂住顾小灯腰身的手,指尖在微微发抖。

    顾瑾玉选择更用力地搂住腿上的这截腰:“我只喜欢你。世间众生,我有你就够了,我的家就是你。”

    他和顾小灯说过更缠绵也更疯癫的告白话,此时不过顺应情境说出,可心中骤然一抽,突然明白了顾小灯昨天对他说的“跟我回家”。

    他是如此离不开他,直到现在,依然在一次次刷新自己对他的需要程度。

    顾小灯往他耳边说:“我的家里永远有你,你不用太彷徨。”

    说罢他语速飞快,使劲地拍顾瑾玉,邦邦的简直像拍毛球:“好了好了,我也只能和你唠嗑这一点点了。再多的,那些朝堂江湖党争打仗,那都不是我了解的了,你自己看着办吧!我是我养父从千机楼里带出来的,你的血亲只怕是里面的角色,你为宦这么多年,一定知道怎样做才最符合时局,万事多加小心。”

    顾瑾玉把他捂到怀里去,说:“我爱你。”

    顾小灯干咳。

    顾瑾玉又闷闷地说:“幸好你还有张等晴。”

    顾小灯笑了笑,抬手给他一拳:“混账,当面就张兄云云,背地就直呼妻舅名讳。”

    顾瑾玉低着头蹭他的手认错,心里把个妻字翻来覆去地念。

    顾小灯希望他能自在放松一些,抱着这个大块头,费劲巴拉地轻摇慢晃,轻快地说起对今天闲逛的见闻:“森卿森卿,那条滚犊子街很有趣,这西平城里还有没有一条叫完肚子的街啊?”

    顾瑾玉半晌才反应过来:“我明天找官员把隔壁的街道改了。”

    顾小灯又撞他一下:“我跟你开玩笑,你傻啊?”

    顾瑾玉还应了声好。

    顾小灯絮絮,他对西平城最大的感觉就两个,一个是满城的建筑色彩鲜艳得眼花缭乱,二是城里的人口和长洛、南安城、东境等其他地方都不同,老人多,但他这一天没见着一个女郎,街上馆里都没见着,看祀神戏时,台上的伶人也全是男的。

    他对这有些不理解:“女郎都在家里吗?”

    顾瑾玉嗯了一声:“尊男之地,罔顾晋律,整个西境没有一个女官。”

    “但是本代皇帝是女帝啊。”

    “他们对于这一事实避如蛇蝎。”

    顾小灯啧舌,一下子想到对比,脱口而出道:“这地方怎么听起来这么像未开化?葛东晨他娘那边的南境巫山族是尊女的,阿吉稚拙但到哪都自信张扬,西境堂堂中原之地……”

    一语未罢,顾小灯一下子住了嘴。不经意一说,自己把自己哽到了,葛东晨这个名字,那么一个人,再提起竟像是隔世。

    顾瑾玉眼皮一掀,抬手用粗糙的指腹轻轻抚着他的侧脸,内心一瞬打翻了醋海,面上却故作无事和大度:“我们中原之地,确实也有比不上异族的地方。”

    他想他顾瑾玉这个人,也有比不了葛东晨的地方——他还活着。

    当初他要是死了,顾小灯这会一想到他就是以泪洗面了,多好。

    即便他知道顾小灯对那葛狗并没有那种意思,最多的只怕是失望,可葛东晨狗就狗在力争在他们这群人里最早去死。

    死亡寂灭,从此业障一死勾销,就那么在顾小灯心里划过了一道口子,即使迟早会自愈,但划过的刹那总归是痛的。

    顾瑾玉如今觉得那群混帐东西最好的结局是赖活着,然后个个都成婚。比如苏明雅屈服苏家而娶妻纳妾,葛东晨为周旋两族娶个巫山族人,关云霁为复兴关家而入赘岳家,苏小鸢之流也最好有个一起烧饭的正经炕头人。

    过得艰难,理想覆灭,落于俗世,成全世俗,这种下场让顾小灯见着了,才能让他解气又放心,痛痛快快骂他们个狗血淋头,甚或拳打脚踢一番,怒完,彻底抛之脑后。

    结果这群人个个光棍着,七八年过去了,谁都在死死巴望着,惦记着亲手欺过又弃过的同伴。

    顾瑾玉自己惦记到发癫,然后对这群费尽心思抢他老婆、抢他老婆注意力的人恨之入骨。

    他神经兮兮地想,他能如何,他只是可怜的正室,又毕竟是伟大的正室,善妒是不可取的。尊重,克制,宽宏,听话,当狗,这才是良好的爱灯之道。

    这么个话茬,顾小灯定定神便翻过了,顾瑾玉倒是天马行空地浮想联翩,想到苏关二狗现在都在西境,得防他们作死。

    他想坏事时眉目会显得格外凶,此时眼睛黑沉到底,顾小灯看他两眼,突然就想起了下午那个饰演雨神的帅哥。

    那人身形和声音有些像顾瑾玉,但五官压根不像,一笑而过闪出的酒窝甚至看起来有点甜滋滋的。

    顾小灯莫名感觉在哪见过他,面善得很,那青年的酒窝有说不出的熟悉,只是他的气质有些诡异,现在回想,像是强化版的变态葛东晨、堕落版的邪恶顾瑾玉。那张脸分明让他觉得可亲,那气质又让他觉得可怕。

    不知道是不是跳大神跳太多沾上的邪气。

    *

    夜深的另一端,父子对坐,姚云正哼着神降戏的曲调,手里捧着个剔透的水晶瓶,轻晃着看泡在里面的黑白珠子。

    姚云晖翻着叠在头骨上的书信细看,左说一句“他权势滔天”,右说一句“他为何不反”,感慨又笑叹。

    姚云正等他看完那沓信件,才放下瓶子说白天的事:“爹,那小东西叫顾小灯,十八岁。”

    “他也叫小灯?”

    姚云正闷闷地应了一声:“打听不到更多的身份,大概是长洛顾氏的旁支,很受那两顾的重视……”

    他话还没说完,姚云晖就笑着打断:“你大哥不姓顾,私下里提起他们,你也该称一声兄长,长幼有序,这点不能乱。”

    “我哥,我亲亲长兄大人。”姚云正没什么诚意地改口,“您知道吗,那顾小灯是我哥的……小夫婿。”

    姚云晖的笑差点裂了:“什么??”

    姚云正扒拉起瓶子,一脸认真:“我打探来的讯息,绝对货真价实,您看重的这位大好侄子是个断袖,纯纯的断,没有过姬妾,洁身自好地让人怀疑是不是有病的程度,床里人就只有这个顾小灯,不像是当脔宠养,宝贝得很。”

    姚云晖处在石化当中,半晌才回神,缓缓道:“我云氏子弟,没出过断袖……他定是被晋朝带歪了,无妨,来日带回正道就好了。我看不惯那会笑的小东西了,你把他杀掉,把他的脑袋给我带回来,我要把他挫骨扬灰。”

    姚云正心中觉得可惜,他下午看到了那小东西面具下的半张脸,如果另外半边脸没有疤,那就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少年了。

    他认真点点头:“知道了,我试试,顾小灯身边人太多,除了我哥的,有神医谷的,还有个更难搞,是从长洛霜刃阁来的。”

    姚云晖揉了揉紧皱起来的眉头:“下午我看到了你哥佩戴的腰刀叫玄漆,那也是霜刃阁的东西,竟然能流传百年,真是天命瞎了眼。你多调楼里的死士出来,不惜手段,霜刃阁的也好,神医谷的也罢,一个一个除掉。”

    “顾平瀚和顾小灯哪个更优先?”

    “那还是前者更紧迫一些。”姚云晖顿时拎出轻重,“对了,高鸣乾那畜裔驯出了一只难得的海东青,和你哥的那只八分像,送来给你用。”

    姚云正眉一挑,不一会儿就见到新随从捧着笼子进来,墨布一掀,笼内的海东青目光炯炯,羽毛光滑,细看能分辨出和顾瑾玉的花烬的不同,但稍远一看就认不出来了。

    这只海东青性情温顺不少,姚云正玩了一会感兴趣,把刚得来的新鲜眼珠喂它,越发满意:“那老二总是能弄出一些新奇东西,连他的崽都那么好用。”

    姚云晖难得附和:“是不错,比十八年前的那个差不了多少。”

    姚云正的手顿住了。

    他知道十八年前的“那个”也叫小灯。

    他今年二十二,太小的记忆记不清才是正常,但他有时会梦到千机楼里的“仓库”,梦里回荡着清亮的小孩声,有哭有笑,和生母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据父亲所说,他还在腹中时,他生母就经常偷偷到“仓库”里去看那个她掉包来的真顾嗣,他刚出生的头两年,她也经常抱着他跑去。

    后来生母曾模模糊糊地说过,那个小义兄每次见到他都很开心。

    “你小时候脸上肉乎乎……他喜欢捏着你的脸,你每次都跟着他笑……你的酒窝一定是照着你义兄的梨涡长的……”

    可惜他的小义兄跟人跑了。

    再怎么喜欢他这个弟弟也跑了。

    姚云正十四岁时手上开始接管死士,那时他派人去打听长洛顾家里的顾山卿,抓不到,听一听也行,结果统共就收到两封信,一封简单陈述顾山卿乏善可陈的生活和丰富多彩的情史,另一封转达了他的死讯。

    他见过顾家的顾如慧,问过她,她不说,高鸣乾倒是回答了,但他不了解顾山卿,只答那人长得不错。

    姚云正很想知道怎么个不错法,想过这么多年,今天这个顾小灯凭空出现,他猜顾山卿九成就长那副样子。

    断袖哥流传过和顾山卿的七年肮脏事,如今他宝贝上别的十八岁嫩草,好巧不巧也叫小灯,肯定是养替身。

    他对断袖没好看法,但顾山卿是个例外。

    现在他替死了太多年的顾山卿感到不值。

    你看,他们都忘了你。

    只有我还记着你。

    第123章

    顾小灯隔天起来,感觉到周围暗处的眼睛变多了。

    他是知道顾瑾玉那些暗卫平时一直注视着他,顾瑾玉不在时,也许他说过的什么话都会被上呈到他那里,换句话说,他在顾瑾玉那儿是无死角的,没有秘密,可以说是被监视,甚至被监禁,只是自由度很高。

    顾小灯并不在意。

    苏明雅曾用链子和笼子拴住他,葛东晨用柔软但无法解开的绸缎捆住他,顾瑾玉根本不算什么。

    他纯粹好奇怎么突然在他身边安插这么多人力,明明就在将军府里,这是在怕什么?昨天才跟老哥出去溜达了几圈,今天就出了这种阵仗,像是他把外面的某些未知危险带进来了。

    往日张等晴总是一大早就跑来,今天却是直到晌午才拎着食盒出现,脸上挂着笑意,但难以掩饰一身的肃杀劲。

    “来来来,小猪蹄子给我,我把把你今天的脉。”张等晴风一样到他对面坐下,摆出一副老郎中的架势,“让本神医看看猪崽子今天能好几成。”

    “来了来了。”顾小灯笑着挽袖口,“大神哥,快看看这截东坡肘子是生是熟。”

    张等晴佯装作势啃他,掐着他的脉搏鼓捣了一阵,身上的冷意消失了不少,满意地摸了摸他的发顶。

    “你脸上简直像写了一行字,‘哦豁!总算有个好消息’。”顾小灯好奇又担心,“怎么了哥?你要是有了麻烦,麻烦还和我有关,一定不要瞒着我哦。”

    张等晴纠结了一会,打开食盒摆香喷喷的饭菜:“吃饭说!没想瞒着你的,你慢慢吃,我想想怎么和你唠。”

    顾小灯便竖起耳朵来,猫一样小口扒拉,不时就抬头看他一眼。

    “顾瑾玉和他的血亲接触的事,你知道对不对?”

    “知道,他昨晚吭哧瘪肚地说了,对方是一对父子,疑似是他的父和弟。”

    “昂,就是这个,昨天平瀚跟我通了气。他那个人谨慎,不确定那父子是不是千机楼的,但顾瑾玉既然确定肯定是他的血亲,那我也能确定绝对是。”张等晴说得飞快吃得慢,“上午我找顾瑾玉,想让他再约见千机楼的畜生,顺便把我带上,我要当面会会。”

    “你见到了吗?”

    “没靠近,只在远处看到了,看到了老的,没见到小的。神医谷追着千机楼查了这么多年,总算是让我找到了一条大的。”

    张等晴身上的气压骤低,动作大开大合起来,吃块肉都表情狰狞:“千机楼里的畜生有等级划分,区别是身上的服色,身上的袍子颜色越深地位越高,最低是穿白袍,最高就是通身穿黑色,一共有十四个等级,因着秩序森严,那些畜生一般不会乱穿衣服。顾瑾玉今天会面的那个老的,穿的是颜色很深的华丽黑衣,草!”

    顾小灯咽咽口水:“哥你别太激动,要不吃完再说?我怕你咬了舌头。”

    “我没事,真的没事。”张等晴深吸一口气,夹了块肉到他的小碟子里,“只是追踪这么多年,一朝有了大线索,心里吊起了一口气。”

    顾小灯明白,张等晴是把父母之死、年少颠沛流离、又被神医谷束缚等若干贯穿大半辈子的仇,摁到了千机楼的头上。

    他问:“哥,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当务之急是严防死守千机楼的人渗透进来,虽然他们是冲着顾瑾玉来的,但我总担心你被他们发现,你不知道他们手段多猎奇,要是得知你就是当年那个丢了的药人……”

    顾小灯安慰他:“我溺个水溺了七年,岁数对不上,不会的。”

    张等晴冷静了下来,抬头看他一眼,松了口气。

    顾小灯这下算是明白周围的暗卫怎么多了,又问:“哥,那你知道世子哥跟瑾玉接下来打算做什么吗?”

    张等晴眼睛一亮,嗯哼一声,语调上扬,立即逮住机会挑拨离间:“那混蛋每天晚上回来难道就只管啃着你睡觉,正儿八经的事不透个风吗?你看看你看看,这种只会拱人的山猪有什么好?踹了他吧!”

    顾小灯瞬间被他逗笑了:“好好好,今晚就踹,让那山猪回他的山里。”

    他如此配合,张等晴反倒没辙,悻悻地闷了口饭:“我只知道顾平瀚大概忙活的,不是到处检阅军队,就是疏浚水陆两道,囤资建驿站,又要把阳川下游的十来座主要城池连成一张网,三头六臂都有的忙。我还想问你呢,顾瑾玉就没说过怎么做掉千机楼?一句也没有?”

    顾小灯想了想,把碗里最后一口热粥喝完:“确实很少,他闭口不提的,无非是自己都觉得没把握。之前在南境的南安城,两族四姓聚在一起,乱得尘土飞扬,隶属顾家的军队只有五弟带去的五千精骑,那时候他都觉得没那么危险,往我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他的预想,那些设想的局面在后面也成真了。”

    他看了眼虚掩的窗外,揉了揉后颈:“他可能是想进一趟千机楼,还没想好怎么跟我说。”

    说着他看向怔忡的张等晴:“哥,你小时候和老爹被那千机楼抓去,你还记得那地方的样子吗?没准过一阵子,顾瑾玉就去找你打听了。”

    张等晴有些犹豫,欲言又止:“那你还记得吗?”

    顾小灯把头摇成拨浪鼓:“七岁前的记忆我实在想不起来。小时候偶尔做梦,会梦见我娘在梦里喊我,很亲切温柔的。直到前阵子进了南境千山的万泉山,穿过那里的一片蛊卵大雾,突然就被勾出了不少瘆人的记忆片段,零零碎碎的,之后就常做噩梦了。”

    张等晴又去摸他脑袋,好一会儿才吭声:“哥其实……也记不太清了。”

    顾小灯看得出来他说了谎,心里相信事出有因,于是并不多问。

    他倒是有些想问千机楼的手段猎奇到什么程度,吃完午饭好奇问起,张等晴瞄了他好几眼:“你打听这个做啥子?我要是说了,你可别把午饭吐出来,不说。”

    顾小灯后脖子发毛:“我不会的!你等我一下。”

    说罢他溜溜达达地出去,没一会把小配牵了进来,抱住那尾巴要摇上天的毛绒绒大狗,仰着双比狗崽还温润明亮的眼睛,就这么亮晶晶地望过来。

    张等晴光是看着他,都觉心软得一塌糊涂,笑道:“好吧,好吧,我想一下,说点儿不倒胃口的。”

    两刻钟后,顾小灯一手搂着小配,一手端个小盆,生无可恋地干呕。

    张等晴顺顺他后背,又顺顺小配:“哎呀呀,早知道就不跟你讲了。”

    顾小灯满脑子都是听来的残肢断骸,脸上好似扣了个痛苦面具。

    多的不提,张等晴讲到了千机楼里有不少鬼刀手,极其精通易容。他刚开始听时心里想到了苏明雅,料想再精通的易容恐怕也比不过苏家,谁知千机楼的易容料子和苏家根本不同,他们用的是人皮。

    他原本觉得用“鬼刀手”指代易容师有些抽象,这下好了,具体得反胃。

    顾小灯缓了半天,两手抱紧小配,问张等晴:“哥,那易容的,你难道亲眼见过?”

    张等晴点了下头:“你那世子哥当初会不小心沾了烟草,就是身边的一个下属被鬼刀手顶替了。不止着了道,还让那鬼刀手跑了,只追踪到一张烧得坑坑洼洼的人皮。后来我们都加倍小心起来,现在也严防着,就怕哪里又混进来一个画皮鬼,你世子哥不仅要随时彻查一通身边的人,连带着把顾瑾玉那边的也操心起来,但不知道为什么,顾瑾玉那厮对这并不上心,他似乎对下属有九成九的信任,一点也不怕下属有被顶替的风险,真不知道哪来的自信。”

    张等晴吐槽起顾瑾玉的时候总是格外精神:“我看他不用批皮,自己就是个变脸怪。上午见到了他在外跟人周旋的样子,演技好得我一愣一愣的,还以为是什么伶人批了张顾瑾玉的皮去冒充他。明明是个薄情寡义的,怎么演起烟火人情来这么逼真?可见没少在你面前练习。”

    顾小灯揉揉皱巴的脸,有些无奈:“和我没太大关系,他十二岁的时候差不多就是这种样子了,他是一块大大的长洛特产,桑葚馅儿的。”

    张等晴失语,什么狗屁到他弟嘴里,好像都能变成块可爱点心。

    顾小灯又问:“哥,你们没有精通易容的好手吗?那种手巧眼毒的。”

    “好手都是要花很多时间跟银钱培养出来的,哪有那么容易啊?”

    张等晴捏他的脸,发现他弟出了神,抱着小配不知在想什么。

    *

    张等晴今天没能陪顾小灯太久,送了他想看的医书和毒本,随即出去料理门派堆积的诸事,等黄昏时分回来,意外看到自己门口站了一个布衣青年,不远处还有顾瑾玉的暗卫虎视眈眈。

    他有些纳闷,他认得这个有些古怪的小青年,毕竟是他弟为数不多的朋友。

    “苏小鸢?你有事找我么?”

    “苏小鸢”——苏明雅转过身来,礼貌地朝他鞠了一躬,声音和缓地将顾小灯让他来的原委说了个明白:“张先生,我身无长处,只略懂些作画和易容术。令弟让我来拜访您,若是有我能用得上的地方,先生尽管吩咐。”

    张等晴有些意外,上下打量了他一通,心想他弟引荐的恐怕差不到哪里去,索性放开了心,还开了句玩笑:“你当真懂易容?那你现在的脸是真还是假?”

    苏明雅温和地笑笑:“假的。”

    张等晴当他也是在开玩笑,觉得这小青年倒也有几分意思:“你还懂作画是吗?倘若我口头描述一个人的形貌,你能把这人大差不离地画出来吗?”

    苏明雅没有什么迟疑:“可以,先生但说无妨。”

    张等晴看他神色没有一丝怯场,有心想试试,便直接带他进屋里去,让他到书桌前提笔,把白天看到的姚云晖的模样说了出来。

    他想着能画出个五分像也算可以了,神医谷里也有善于作画的人,但大家画的都是实物,只善于画药草,一画起人就有些歪瓜裂枣。

    谁知等那青年停笔,把画纸转过来,把张等晴看得错愕。

    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画得太像,以至于张等晴想把画纸活撕了。纸上的畜生惟妙惟肖,连那股势在必得的睥睨气势都跃然于纸上。

    苏明雅放下笔便站起来,也没询问如何,无话时就回想顾小灯见他时说过的每一个字,回想他脸上每一处的表情变化。

    每见一面,都如饮鸩止渴。

    不一会儿,张等晴抬眼问他:“苏小鸢,你以前在苏家是做什么的?”

    苏明雅答别人的人生,受他波及、也受他塑造出来的人生:“十岁以前是苏家旁织的田舍奴,之后便入了苏家本宅,作为彼时苏家公子的随从。”

    “那个苏明雅的随从?”

    “是。”

    “苏家出了名的家大业大,哪怕出了点波折也昌盛得很,你如今为什么没回苏家,反而跑来找小灯?”

    “苏明雅已死,我从此自由。”苏明雅如是说,“少时在顾家私塾和他有过同窗之谊,念念不忘,便厚颜来了,幸得他不计较,愿作收留。”

    张等晴又把他打量了好一会,瞎子也看得出这人什么意思了,指尖不由得揩了揩下巴:“可我弟……我弟已经有心上人了啊。”

    “……没关系。”

    张等晴眼见着他蔫了下来,转口不再提:“苏小友,我弟既然信得过你,我也不废话了,你要是能帮我筛看身边的人有无易容的痕迹,省掉我一桩麻烦,张某也愿礼尚往来,互帮互助。”

    苏明雅礼貌地又行了礼节:“多谢先生。”

    张等晴觉得这人很不江湖,大手一挥:“不用客气,我看得出来,你身体有伤病,来日若有需要,给你问诊一番,保管顽疾化轻,轻病化了。”

    “不必。”苏明雅身体僵直了,“……不必了,多谢。”

    *

    顾小灯安静太平地看了几天书。心里虽然不时想出去放风,但感受着周遭的暗卫越来越多,到底收回了这一念头,抱着小配待屋里小玩小闹,老实地宅着。

    顾瑾玉忙得几天没回来沾沾床板——或许是他夜半回来,顾小灯睡着了不知道也未可知。花烬每天都有捎信笺过来,于是他也不太担心。

    初六这天张等晴跑来看他,他这几天一反之前的悠闲,直到今天才见了影,眼睛底下还有一圈不太明显的乌青。

    顾小灯看他这样就有些吃惊:“哥,几天没睡好了?你脸这么黑,眼下黑眼圈还这么明显啊?”

    “还好还好。”张等晴否认,之后发脾气:“我很黑吗?!”

    顾小灯笑开:“没有,看你精神有些萎靡,逗你生气一下。”

    张等晴哼了两声,没一会又被他哄笑:“这几天没来看你,可会觉得无聊?”

    “不会,有大把的书可以看,小配还成天闹,小狗精力旺盛,陪它玩儿都陪不过来。”顾小灯笑盈盈地抱起大狗,握着它的前爪和张等晴挥一挥,小配汪汪叫两声,一张狗脸上满是开心。

    张等晴瞄了一眼他摊开的书,刚想说多看医书挺好,要是能自学成医,他就能顺理成章地把他带进神医谷里,结果发现那是一本讲兽医的。

    张等晴喝了杯水,解释起这几天没影的原因之一:“两天前顾平瀚那儿的人揪出了一个鬼刀手,可算让我们逮到一个活的了。”

    顾小灯撸狗的手一顿:“真的啊?”

    “昂!”张等晴有些高兴地摸他的脑袋,“你朋友的眼睛确实准,我身边的人少,大约没什么被顶替的空间,就还算干净。那天夜里领那苏小鸢去顾平瀚那,一鼓作气地看了百来号人,说是其中有个人的脸皮和骨相有些不协调,我还有些不信,没一会儿那鬼刀手的皮被他给剥了出来,地上完完整整一张皮,那人也还是完完整整的一个人!那鬼刀手被我们抓了个正着,爽得我当天夜里没睡觉。”

    顾小灯听得眼睛滚圆,顺着小配的狗头,只认真地竖着耳朵,没有多说什么。

    “对了,你是认识关云霁的,知道他没死,也知道他眼下让顾瑾玉关着的,这些都清楚的吧?”

    顾小灯眼皮动了动,点点头,听着张等晴低声说过几天,关云霁就将易容成那鬼刀手的模样潜进千机楼,搜寻高鸣乾的下落。

    顾小灯既觉得意料之中,又感到难以言喻的空白。小配在掌心里嗷呜嗷呜,他在小狗的声音里失神又快速回神,转头看了一眼挂在角落的鸟笼。

    鸟笼里关着关云霁的黑嘴鹦鹉,它被关的这阵子里都很安静,小配跑到笼子底下朝它嗷叫,鹦鹉也没个声音,哑了一样。

    若不是还能吃米喝水,简直就像一只假鸟。

    “小灯,怎么了?”张等晴朝他眼前挥挥手,顾小灯就回了个没事。

    “啊,对了,还有个我觉得至关重要的事要跟你讲。”张等晴从怀里掏出两张画纸,摊开了给他看,“这是我转述了让你那朋友画的,是那对和顾瑾玉有血缘关系的父子,这几天我跟在顾瑾玉后面,总算是让我看清了那个千机楼的小的,你一瞧就明白了。”

    张等晴想认清千机楼的高层,方便来日杀之而后快,于是趁着顾瑾玉和那对父子接触,跟在暗处盯着。

    起初只远远看到姚云晖那老的,看着像静水沉渊,以至于他以为不会有多危险,谁知隔天夜里只是没来得及回将军府,在外就遭了刺杀。

    当时张等晴和方井一块骑马回来,穿过人烟稀少的小街道时,被个从天而降的刺客堵住。

    刺客左手持短匕,右手持长剑,一身黑衣,连个面具都不戴,在月光下嚣张地自我介绍。

    “两位神医谷的神医,晚上好,在下姚云正。为首那位黑不溜秋的壮士,我父亲让我给你带句话,想杀他不用远远盯着,对他的项上人头感兴趣的话,下次跟着定北王一起来就可以了。”

    张等晴一想到那青年的脸就有些后怕,倒不是因那天晚上险些受伤,而是想起那张脸就是他带着顾小灯去听戏时遇到的神降伶人。

    当日那姚云正离顾小灯那么的近,他要是一个不慎……张等晴一想到这就紧张万分。

    顾小灯看着摊在桌面上的画,也惊出了一手背的鸡皮疙瘩:“他就是姚云正?”

    张等晴摸摸他的脑袋,想问他是不是也被吓着了,结果就听到他小孩一样叫起来:“森卿的弟弟会跳大神!跳得还有模有样的,真是多才多艺。”

    “……”张等晴没料到他的注意力在这儿。

    顾小灯鬼叫几声,继而看着画嘶着声:“难怪我觉得他眼熟,果然眼缘都是有原因的。”

    张等晴搓着他的脑袋告诫:“这人危险得很,别管眼缘了,千万千万小心这疯子。”

    顾小灯抬眼:“哥,你又遇上他了吗?”

    张等晴也没瞒着,说了一半实话:“三天前夜里,和方井在外被他碰上,这人使的是一短一长的子母剑,武功太高了,剑锋快得离谱,我俩差点没出个好歹。”

    顾小灯的心脏顿时提到嗓子眼,连忙按着张等晴的肩膀左看右看,惹得小配也跳起来,扑到张等晴后背去汪汪叫着乱闹。

    张等晴哭笑不得地把这一人一狗摁下:“要是真有事,你哥我还能坐在这里谈笑风生啊?没事没事,方井武功也不弱,我俩联手拖了他一会,没一会儿……那海东青在天上乱叫,顾瑾玉就来了。”

    顾小灯“嗷”了一声,刚放下心来,又紧张得失色:“那森卿?”

    “他更没事,他那刀快得要死,两个人在街上打了一会儿,凶得像两条野狗似的。”张等晴拍拍顾小灯的肩膀安慰,之后的话就没有转述。

    他有一双顺风耳,那姚云正和顾瑾玉对招时一笑而过的某句话被他听了个清楚。

    那神经笑着对顾瑾玉说——“兄长大人,顾山卿在床上乖不乖?”

    第124章

    “兄长大人,顾山卿在床上乖不乖?”

    姚云正刚说完这句话,就见眼前顾瑾玉的眼睛似乎变成了红色,那玄漆刀突然偏过刀锋,割风一样斜劈过来。

    那刀不知是什么材质所炼,锋利得危险,前面只是快,相持对击不是问题,现在又重又快,用剑格挡只怕会被劈断,姚云正迅速避开,险些被刀尖燎破相,剑尖点地后灵巧地转身掠走。

    他纯粹是来探探神医谷的水,引来亲哥不是本意,但来都来了,索性正面接触,比划两下虚实,前面还自觉势均力敌,现在觉出不对,当机立断就撤了,留下四个死士断后。

    撤退时风声在耳边呼啸,姚云正骑着马,脑子里复盘着亲哥的招式,以及听到挑衅后的表情,他觉得顾瑾玉的反应很有意思,看来小义兄虽死了多年,他那亲哥还是记着的。

    但正因记着,越发可恶。

    姚云正想着回他爹那里后要挖对新鲜眼珠泄泄愤,忽然就听到背后的风中传来了金属的刺耳声,危险的直觉直冲脑子,他本能地弃马落地,坐骑连嘶鸣都没有便被砍下了马头。

    他再度拔子母剑,长剑一瞬格住了一道玄铁链,那把削铁如泥的玄漆刀就缀在玄铁链末梢,反射着月光劈砍过来,他用左手剑暴力地把刀劈回去,剑身上当即出现细微的缺口。

    姚云正拉开距离,在马脖喷溅出的血泉里看向前方,看着顾瑾玉收刀,一步一步过来。

    月色猩红又漆黑,他歪着头转了转剑,观察似乎处在暴怒中的顾瑾玉,发现他刚才手上还戴着的手套不见了,持刀的手的指甲是黑色的。

    姚云正吹了声口哨:“兄长这么想念愚弟吗?半晌不见就又追来见我了。”

    顾瑾玉回应了暴力的一砍。

    两人有着几乎一脉相承的不争百年只干朝夕的暴力,骨子里都有股不惜命的疯狂,姚云正感觉得出再这么厮砍下去自己免不了重伤,但他压根不在乎,顾瑾玉的气压越低,他就觉得越有趣。

    “兄长是在生气愚弟问了顾山卿吗?”姚云正不管生死,只管一时的兴奋,“愚弟想问的其实还有很多,哥,顾山卿要是不乖,你玩什么替身顾小灯啊?可他要是够乖,你为什么没看好让他死掉了?还是说他是你干死的?”

    顾瑾玉罕见地骂了脏话,对这个血脉相连的杂种爆发出了最大的厌憎,再打下去难免受伤,但他眼下只想把这孽畜千刀万剐。

    刀光剑影不知多久,两边的暗卫和死士都赶来了,只是没一个敢上前插手,生怕不慎被削成肉泥。

    相持一久,顾瑾玉便占了上风,姚云正身上的血腥味越来越重,就在玄漆刀将要把对方一刀穿喉,骤然有道身影强势地涉入两人的战场,金戈声铮铮,两人被迫后退。

    花烬在头上的夜空尖锐地呼啸,顾瑾玉抬起猩红的眼睛望去,见来人是姚云晖,戾气更重。

    姚云晖却是面带笑意,挡在一时半会儿爬不起来的姚云正面前,亲和地朝顾瑾玉合手:“小儿无状冒犯了王爷,王爷要打要罚皆可,只是烦请留小儿一命。”

    顾瑾玉提刀,血珠从玄漆刀上滑落:“让开。”

    姚云晖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诡异的慈爱:“王爷,还请你大人有大量,饶他这一次吧,我向你保证,云正绝不敢再失礼于你。”

    姚云正这时用斑驳的长剑支撑着自己站了起来,刚叫了一声父亲,姚云晖就侧身反手一个大耳光过去,直接把他扇得摔出丈远。

    “混账东西,我是怎么教导你的?!长幼有序,尊卑有别,你兄长好不容易回归故土,你不存着恭敬之心,反倒言行无状!给我跪下认错,跪到你兄长消气为止!”

    姚云晖的内功深厚,这一番中气十足的骂声顿时在夜色里回荡。在此之前,他和顾瑾玉只是处在试探当中,虽然彼此心照不宣其血亲身份,但都没有说破,现在当着双方的下属怒喝出来,气氛顿时冰冷到了极点。

    顾瑾玉眯起逐渐恢复成漆黑的眼睛,看着那姚云正咳着血,在众目睽睽之下爬起来真跪,甚至带着笑意毕恭毕敬地朝他磕头:“兄长在上,请原谅愚弟的无状,愚弟今后必定端正言行,请兄长饶我一命吧。”

    顾瑾玉身后不远处的暗卫们震惊得目瞪口呆,他们都看得出来,那姚云晖武功深厚,一插手进来,自家主子要一挑二怕是没了胜算。既是如此,他要把他儿子救走那带走就是了,父子两人何苦搞这么一出疯癫戏码?

    结果更不可理喻的还在后面。

    顾瑾玉把玄漆刀往地面一刺,双手叠刀柄上,森森地说:“拔舌。”

    姚云晖面露苦恼,却没有任何以武力谈判的意思,反而好声好气地商量道:“王爷,云正还年轻,未曾娶妻,形貌若毁恐耽误他姻缘,不如请王爷当胸击他一掌?”

    玄漆刀又提起来了:“拔!”

    姚云晖眼里闪过一瞬的光芒,骤然拔出佩戴的短刀,寒光一闪,只见鲜血四溅,一只断口齐整的左手在空中飞过,啪嗒一声扔在顾瑾玉刀下。

    姚云晖面色不改,举起自己快刀斩断的血淋淋断腕,微笑着再次朝顾瑾玉道歉:“对不起,子不教父之过,今日他的过错,还是由我来认吧。侄儿,还请你看在手足骨肉的面上,宽恕云正一回。”

    姚云正眼看着生父为他断腕求情,既不意外也没有震惊,就安然跪着,阴阳怪气地乖张道:“饶了我吧,兄长。”

    暗卫们这下是彻底懵了,齐刷刷地僵硬起来,惶恐又无措地看向自家主子。

    顾瑾玉用玄漆刀挑起那还在溅血的断掌,冷冷道:“叔伯倒是爱子。”

    姚云晖的笑意越发真切,语气甚至透着喜悦:“为人父母,总该如此,二叔我只有这一子,不护不行。嫂子不也正是因为舐犊情深,才大费周章地将你和顾家的子嗣掉包?”

    暗卫们:“……!!”

    顾瑾玉沉默地捋了片刻,厌憎的戾气直冲脑海,玄漆刀将那断掌切得四分五裂,双眼却是一片冷静的漆黑。

    “管好你儿子的嘴。”他看了眼姚云晖,又扫了眼还跪着的姚云正,冷笑了一声“好弟弟”。

    双方的剑拔弩张总算告一段落。

    *

    顾平瀚知道这事之后沉默了许久,他没把这一段插曲当谈资去和张等晴汇报以及套近乎。

    他担心张等晴得知那父子是这么个疯癫法,看法祸及顾瑾玉,既而更加不肯让顾小灯跟他在一起,哪怕顾瑾玉刚从姚云正手下救了他一回。

    没了顾小灯,谁又能拴住顾瑾玉这神经呢。

    顾瑾玉接连几天都是个瘆人的阴森样,虽然处理起正事来没出差错,但着实让人不安,也就只有夜半从顾小灯那出来看着正常点。

    明天就是初七,顾平瀚转头看向校正军事走势图的顾瑾玉,这会子他看起来心情很好,毕竟明天七夕,这会子总算有点人样。

    顾平瀚暗地里松了口气,假装无意间闲聊搭话:“你明天休沐,准备带小灯去哪?”

    “秘密。”

    顾平瀚听着他充满愉悦的语调,后背毫无负担地靠上了椅背:“一路务必小心,玩得开心就行,适当放松挺好的。”

    “张兄不知道我明天要拐走他弟,你明天可以抽空去找他。”

    顾平瀚这几天忙成面瘫,闻言笑了一下:“让我拖着他,别让他去搅和你们是吧?”

    顾瑾玉没反驳,头也不回地反问:“你不是也想跟他过节吗?”

    顾平瀚咳了一声。

    顾瑾玉快把手上的文书和军图忙到了尾声,心情越发平和,话也多了一点:“你真有耐心。比我早开窍,比我通情爱,比我更幸运,十三年同地守望,北境同往,西境同行,那层窗户纸也在你染了烟瘾的那段时间差不多朝他捅破了,可你居然还这么有耐心,又把窗户纸糊了回去。”

    顾平瀚假装淡定地整理桌案。

    “我都快和小灯修成正果了,你还在搞盟友挚友损友这一套,不累吗,不麻烦吗,不虚度吗。”

    顾平瀚否定了:“不会。我和他这样就很好。”

    “为什么呢。”顾瑾玉心情好得能和他打趣,“我看着都着急,你们都什么年纪了,要不我去替你跟张兄说一声,说你心悦他已久?”

    “行,你敢去吗?敢说吗?”

    顾瑾玉:“……”

    不敢的。

    他根本不懂张等晴的脑回路,就像他年少时根本不明白顾小灯的性子,花了五年光阴明看暗看、正看反看,才慢慢明白他的丰富情感。

    张等晴怎么看顾平瀚的,他压根不懂,他只害怕大舅哥把他老婆带回娘家不让他跟着。那样的话他一定会哭的,大概会哭死在神医谷的大门前吧。

    顾平瀚淡淡道:“你不懂,你也不会明白他怀揣的道义和责任,私愿和企求。我和他之间的关系,朋友比爱人更可靠和长久。”

    兄弟俩的看法各有不同。张等晴有许多江湖朋友,顾平瀚想做他最特别最意义非凡的那一个友人。顾小灯有几个生死都纠缠不休的“前妻”“小妾”“外室”,顾瑾玉只是想做他唯一的有名有份的“正妻”。

    两人主打一个不求同也不存异,并且觉得对方在情场中都有十分值得同情的地方。

    无时无刻都得护食真可怜,顾平瀚想。

    顾瑾玉则在离开官署的时候,直接朝他说了出来:“你这光棍真会给自己贴金。”

    顾平瀚:“……”

    第125章

    顾小灯和张等晴待了一下午,听的琐事多,又溜了一个多时辰的小配,晚上早早睡下了。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感觉到脚有些痒,慵懒间他以为是小配在舔,笑着懒懒地翻了个身,把脚缩回去:“小配,别闹,傻狗……”

    他嘀嘀咕咕,突然感觉小腿被握住了,便睁开眼瞄去,只见月光朦朦胧胧,顾瑾玉跪在床尾。

    “汪。”

    顾瑾玉小声和他打招呼,眉眼温柔,双眼在夜里敛着光,像个大猫,还揉了揉他小腿肚。

    顾小灯睡眼惺忪,有些迟钝地伸腿踹了一下,正踹在顾瑾玉的腹肌上。

    “啊……也是个狗狗。”顾小灯半睡半醒,没被搞突然袭击的顾瑾玉吓到,乐呵呵地使着小性子踩他腹肌,“回来了啊?几天没见了,可怜的卖命郎,累不累,要不要给你推拿几下啊?”

    他这会讲话不过脑子,咬字黏糊糊的,压根没有因为几天没看见他就惊喜得清醒,有一搭没一搭地踩踩,埋头准备继续睡觉了。

    顾瑾玉愣在了他脚下,直勾勾地看着他,腹肌硬邦邦的。

    顾小灯快睡着时,感觉到他俯了下来,便挤出力气招他睡觉:“抱,休息。”

    “小灯。”顾瑾玉附在他耳边一声又一声地唤,“这么早睡,白天很累么?身体好些了么?”

    顾小灯打了个哈欠,顾瑾玉如非有事,基本不会吵他困觉,他努力睁了眼,往他身上靠了靠:“不累,一天比一天好,有什么事你说。”

    顾瑾玉伸手一拢,团住了他:“明天七月七,想带你出去玩。”

    顾小灯一听到出去,这下清醒了,忙伸手搂住他脖颈要个准信:“大忙人,你明天有时间啊?真的假的?我哥下午也说明天带我出去逛,那我们一起吗?”

    顾瑾玉突然觉得特别对不住他,让他闭塞了这么久,低头把他抱得更紧些:“我现在就想带你出去玩,背你出去好不好?明天带你游玩一整天,到时再让花烬联系张兄。”

    顾小灯的睡意彻底消失了,兴奋起来了:“你没开玩笑吧?现在是什么时辰啊?”

    “还不到亥时。”

    顾小灯觉得刺激,顾瑾玉既然能这么说,就肯定能说到做到,于是响亮地亲他一口:“你说的,那这会就出去玩!不过最晚到子时四刻得睡觉。”

    顾瑾玉应了好,伸手从床前拿来备好的衣服,抱着顾小灯起来伺候,还拿件斗篷把他裹住了。

    没一会顾小灯就趴他背上,开心地晃着脚问他:“去哪去哪?现在出去,今晚在哪过夜?”

    顾瑾玉没忍住,转头吻他三下,腼腆得像个情窦初开的后生:“到了你就知道了。”

    顾小灯压不住嘴角:“哦!”

    于是一路忍着笑不问,顾瑾玉背他出将军府坐上玄铁焊的马车,还问他能不能蒙上眼睛,顾小灯仰脸就让他大方蒙了。

    眼前漆黑后,顾瑾玉的亲吻轻轻重重,顾小灯伸手摸索他的脸,心想着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弄了什么等他,把他钓得一颗心扑通扑通的,刺激得想喝盏酒。

    一路贴贴,倒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等顾瑾玉伸手摘下他眼前的黑缎,顾小灯一睁眼,就看到了半扇车窗外的江景。

    月下波光粼粼,宽阔的江河水面如银镜,江河两岸的灌木丛中涌动着萤火虫,它们垂飞水面,倒映出两重星光,放眼望去,江水仿佛一条直达天尽头的银河。

    顾小灯看呆了,顾瑾玉趁他呆住,给他佩戴避虫的香囊,涂抹驱蚊的香膏,抹到他耳后的时候,忍不住靠近过去亲他一下。

    顾小灯回过神来,转头兴奋地问他:“这就是西平河吗?”

    “对。”顾瑾玉被他感染得一路都是亢奋的,指腹沾着香膏点了他鼻尖,知道他高兴,自己便有百倍的幸福。

    顾小灯以为今晚要在马车上过夜,刚想问,顾瑾玉就抱着他下车去,刚才他只看着向西的方向,下了车往东面一看,只见一艘大船静静地停在河面上,乍看像江上的酒楼。

    “这艘楼船是你从白涌山回来后,我差人做的,建造了半年,没有问题。”顾瑾玉边走边和他说着,“来到西境之后我检查过数次,它可以沿着川河行驶到临阳城,一直到距离神医谷最近的山下,送给你。”

    礼物太大,顾小灯在他臂弯里呆住,闻言脑袋瓜才动起来,蹬着腿问他:“我从水里回来后就做的?那岂不是从去年深冬就开始的,怎么想着送我船啊?”

    顾瑾玉横抱着他,在星月萤光里低头看他,浑身都冒着欣然的柔光:“想着你肯定会来西境找哥哥。那时我想,要千方百计地把你留在身边,可是如果你铁了心要离开我,我便送你上船。”

    顾小灯眼睛瞪圆,看着顾瑾玉洋溢着幸福的脸,感觉心咚的一声,一瞬跳到了顾瑾玉背后的月钩上。

    顾瑾玉没有说谎。要是顾小灯不喜欢他,要离他远远的,不要他尾随,不要他占据视野,再难熬他也目送他走。

    现在顾小灯已经给他名分了,他便把过去那些酸楚忘光了,随意地提起当初的呕心沥血时也不见苦涩。

    大船周围布满小船,岸边已经停了扁舟,顾瑾玉抱着他到上去,两个暗卫快活地划着小船,两人默契地交替着偷懒,一个拿桨划拉水面的萤火虫,一个用桨拍打河里游过的鱼。

    小船轻摇慢驶,空中海东青率领众鹰盘旋,安全得很,但顾瑾玉浑身肌肉紧绷,紧张地把顾小灯捂紧在怀里,杞人忧天地害怕他掉进水里,像八年前一样不见了。

    顾小灯自然是能感觉到他此时的害怕,他说不出心里的感受,兴奋又酸涩的,顾瑾玉这个人、这个家伙真是……他鼻子有点酸,只得把他的脖颈搂得更紧些。

    那楼船共有三层,用了一半军用的规格,每层甲板都建有矮墙,在月色下犹如含蓄的巨人。小船划到楼船下时,楼船上的暗卫也偷懒,没放下踏板,挥着手让自家主子用轻功解决,顾瑾玉只得无语地背好顾小灯,用轻功跳上去了。

    暗卫们嘻嘻哈哈地和顾小灯打招呼,顾小灯在顾瑾玉肩上挥手,高兴和好奇劲一股股地往头上冒。

    “快要亥时七刻了。”顾瑾玉没让顾小灯下地,背着他往第二层楼去,“小灯,我带你去休息,明天起来再逛好不好?”

    “好好好。”顾小灯四处张望着,船上基本走的还是实用的朴实低调风,外围的地方都用铁皮包住,夜里闪烁着金属特有的冷光。

    顾瑾玉背他上楼,步伐透着骄傲劲,还没带顾小灯仔细看就忍不住问他:“你喜欢吗?我画了图纸,船上的布局有七成是照着我画的造。”

    “喜欢,你真厉害!”顾小灯拍拍他的胸肌,受不了了,他迫切地想和顾瑾玉喝点酒,“我想喝点酒,船上有小酒吗?我想和你喝两杯,我们还没喝过是不是?”

    “有的。”顾瑾玉胸中一片烫热,“我怕你身体不适,不如明天再喝?”

    “不要,就要现在喝!”

    楼船的三层是望台雀室,二层飞庐都是客舱,每个阁房的门外都挂着标记名字的柚木板,名字连起来便是“平安顺遂,长乐百岁;桃花莫多,良缘同渡”。

    顾瑾玉背着他进了同渡阁。

    进了阁房里顾瑾玉也还是没让顾小灯下地,就让他坐腿上,没一会取出了味薄的桃花酒,顾瑾玉环着他的腰斟酒,商量道:“就喝两杯,不要太多,小灯困不困?”

    顾小灯摇摇头,眼睛在他和酒杯之间来回,伸手戳了戳他,眯着眼逗他:“桃花莫多,还喝桃花酒,你什么意思啊?你这个‘久鳏莫怨’的家伙。”

    “桃花莫多”和“久鳏莫怨”是他们先前在来西境的路上,在一个算命先生的摊子上算出来的。顾小灯本来就没忘记,刚才走过一列阁房,看到门口的名字,心里啼笑皆非。

    顾瑾玉耳朵红了一点,斟好两杯酒,低声说:“只喝我的桃花酒,嗯,大概这个意思。”

    “嚯,还大概。”顾小灯逗他的心思不住上升,黏人地窝顾瑾玉胸膛和肩窝上,撩得他浑身肌肉都硬邦邦的,他还撒娇:“我懒得拿杯子,森卿喂。”

    顾瑾玉言听计从,举手把酒杯递到他唇边,看着顾小灯叼住杯沿一仰头,小巧的喉结动了动,酒香四溢,美人如玉。

    喝完,酒杯咚地落到了地上,顾瑾玉搂紧顾小灯吻他侧颈,因为欲念突然破闸,没有压制住而浑身战栗。

    顾小灯知道他憋得快要炸了,也还是坏心眼地哼哼唧唧撒娇:“我还要喝,你别闹我。”

    顾瑾玉手臂僵直地抓起酒壶,张口猛含一通,掌住顾小灯的后颈喂他。

    顾小灯有点小怕,但更多是兴奋,此夜此地,此情此人,他的坏水都被勾出来了,看着顾瑾玉忍得眼睛发红,硬成眼下这样也还是老老实实地不敢乱动,他觉得顾瑾玉这个样子好看极了。

    顾小灯心中哇呀一声,心想,怎么办,我好喜欢这么欺负他,随后心中大笑。

    顾瑾玉喂完他就松开了唇齿,狼狈地低头喘着,一只手抱他,一只手不知所措:“小灯……你难受吗?”

    顾小灯故意问他:“哪种难受啊?”

    顾瑾玉低着头不敢看他,沙哑起来:“我这么顶着你,你难受吗?”

    顾小灯感觉耳朵热死了,顾瑾玉也是,从耳朵到脖颈肉眼可见的迅速通红,两人都羞得要命,顾瑾玉难得怂了起来,顾小灯还大胆地逗他:“那你快控制控制,让它别顶了。”

    “好,我努力。”

    顾瑾玉真的认真地努力起来,一动不动地调整起内息和喘息,还是不敢看他,但又紧紧搂着他的腰,顾小灯心里快笑死了。

    他没有低估顾瑾玉的控制力,他真的压抑回去了,不过浑身依然绷得像一张弓一样。

    顾瑾玉耳朵红通通地把他捂到怀里去,讨要夸奖一样,爱怜地亲他发顶:“现在不难受了吧。”

    顾小灯听着他如雷的心跳,坏心四起,说:“厉害!那你能再控制成顶回来吗?”

    “……”顾瑾玉懵了一会,低头亲他的坏崽,坚强地应了一声:“能。”

    顾小灯的兴奋劲更浓厚了,抬头搂住他脖子啄了他两下:“那你再翘给我看看。”

    顾瑾玉侧过表情有些崩坏的脸,脑海里有着又崩溃又亢奋的狂澜,但意志力不是虚的,真伸缩自如地给顾小灯玩,仍记着他身体娇弱,顽强地压住了做里做外的冲动。

    时间变得极其缓慢,慢得顾瑾玉快疯了,高大的身体都战栗起来,沙哑着可怜地控告:“小灯坏。”

    “昂!”

    伴随着坏小灯没轻没重的玩,顾瑾玉的表情扭曲了,嘴巴也闭紧了,只能在心魂和脑海里倒苦水,小灯好坏,太坏了,他是个坏小宝。

    顾瑾玉顽强地任他玩,被玩得痛苦又兴奋,他感觉得到顾小灯在这事上其实很冷淡,虽然平时小嘴叭叭得很厉害,但那种冲动根本少之又少,不知道是抵触还是被顾家教的。顾瑾玉知道除了自己之外,其他的狗杂种也曾经用那种饥肠辘辘的眼神去盯着顾小灯,但他还没见过顾小灯露出那种饥饿的眼神,眼里情感最浓烈时是满溢的爱意,是精神上的高度孺慕,却不是渴望缠交的赤露。是以现在顾小灯乐意玩他,不管是出于什么坏心还是奖励,是不是意味着,他对他有一点点低级趣味?

    顾瑾玉不住忍耐着低喘,战栗了不知道多久,他的坏小宝终于惹火上身,自己也掉进这旖旎的漩涡了。

    他睁开眼,垂眼盯着顾小灯,不敢动弹地想,我也想玩,可是、可是小灯身体还没好全,我是带他出来玩的,不是拐他出来玩他的。

    顾小灯也低头看自己,眼睛潮起来了:“哇……跟你一样了。”

    顾瑾玉鬓角冒出汗了:“那怎么办?”

    “走,去那儿。”顾小灯面色靡丽,刚指了下床板,手还没收回来,就被顾瑾玉揣着风驰电掣地滚到了被褥上。

    “我帮你。”顾瑾玉竭力表现出副镇定样,强调了又强调,“小灯身体没好全,我不会乱来的,森卿不会乱来的。”

    “那你别压,你抱我起来。”顾小灯从他怀里挣出只手来,支吾了一下,羞赧片刻后坦坦荡荡地往顾瑾玉耳边叽里咕噜,“你听我说,就这么玩……”

    顾瑾玉僵化了不知多久,才回魂地抱起顾小灯靠到床板坐好,顾小灯坐他腹上,脸色红彤彤,眼睛亮晶晶地亲他一口,随即拉住了顾瑾玉的腰带,坦荡又浪荡地说:“我自己来,你听我话,乖乖不动哦。”

    顾瑾玉除了好没别的能说,整个人又懵又僵,身体战栗得不行,睁着猩红的瞳孔看他。看着顾小灯松了两人的腰带,窸窸窣窣地撩起衣摆,黑白两色的衣摆层层堆在了一起,香囊裹在其中。顾小灯认真得不行,他低头看着尺寸不同的两物,挨近了坐好,鼻尖红红的,羞得吐了吐舌尖,随即赶紧把衣摆堆在两人腰间,不看了。

    顾小灯假装淡定地绯着脸说:“不进来,就这么玩,你可以的吧?”

    说着没等回复,他忍不住挨着他慢腾腾地蹭,顾瑾玉……顾瑾玉已经空白了,不敢相信来日进去会是什么极乐。他呆呆地和他蹭了一会,看着那香囊在衣摆中细密地抖动,突然感觉到顾小灯停下了,他不想停又不敢动,刚想问怎么了就听顾小灯大惊的声音:“你流鼻血了!”

    顾瑾玉热腾腾的大手握住了他没被衣摆遮住的腿:“没事,求你,继续……”

    “……”顾小灯哭笑不得地让他仰一下头,只能暂脱一件外衣,反个面给他擦一擦鼻血。

    顾瑾玉抬了下头就不管了,只顾着看顾小灯,赤红的双眼湿漉漉的,满眼流露着浓郁得要融化了的爱意,握着他的手越来越热。

    箭在弦上,顾小灯笃定他不会乱来,相信他控制得住,于是继续图舒服,慢悠悠地同他玩,玩的时候觉得浑身像一壶滚开的沸水,咕噜咕噜,冒着热气泡泡。

    不知多久才玩好了,两人紧贴得颤抖得不成样子,顾小灯感觉酒意要上头了,赶紧口干舌燥地打住:“好了……就玩一次,免得失智……森卿,要新衣服和药物纱布,你的鼻血怎么还没停啊?”

    顾瑾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闻言赶紧抬手捂住鼻梁。

    红色的眼睛,嘀嗒的血珠。

    傻了吧唧的狗狗。

    第126章

    顾小灯胡闹完了,拢着衣服衣衫不整地从顾瑾玉腹上下来,顾瑾玉捂着鼻梁,觉得自己弄脏了他,二话不说单臂抱起他带到同渡阁的浴池里,让顾小灯闷了个热浴,自己则在一墙之隔浸冷水,把燥热得要炸开的情愫压下去,余韵却没从脑子里出去。

    楼船上的一应设施比在将军府便捷,顾平瀚除了给张等晴的住处庭院尽心鼓捣,其他地方都建造得心不在焉的。待洗漱完回床上时,顾瑾玉看着顾小灯光着脚在床沿坐着晾手,柔顺的青丝垂到肋间,垂首耷拉的样子看起来更小了,看得他罪恶感不住翻涌。

    他到顾小灯跟前半跪,环住他的腰抬头看他,热意可视一样丝丝缕缕地散出来。

    顾小灯刚打了个盹,见他来了便伸手捧了他的脸,发现顾瑾玉双眼还是赤红的,好在鼻血止住了,于是松了口气,屈指敲他额角笑:“没出息。”

    顾瑾玉没否认,未干的碎发垂到眉眼,握住他的手,有些局促地低声道:“我努力。”

    顾小灯见他窘迫自己反倒就不羞了,捧着他的脸看他红色的瞳孔,越看越喜欢,伸手把顾瑾玉披散的头发揉得更乱,看他显露出了几分罕见的稚气,心里就更欢喜和喜欢。

    见多了自信跋扈的天之骄子,却只有顾瑾玉,顶着这么张脸在他面前谨小慎微自卑自惭,不是觉得自己有病就是觉得自己丑陋,脑回路稀奇古怪,反差太大,以至于让顾小灯在心疼之外涌出坏心的欺负劲。

    就想看看顾瑾玉被招惹到什么程度才会发作。

    他乐不可支地夸他:“刚才你喘得怪好听的。”

    顾瑾玉转移话题:“……小灯,快要到丑时了。”

    “这么晚了么!”顾小灯楞了一下,咂摸咂摸,低头和顾瑾玉鼻尖相蹭,“哦,一定是你硬太久了。”

    顾瑾玉瞳孔里的赤红几欲要融化出来:“我都二十五了……除了你,也没别人了。”

    顾小灯这下想起他们隔了七年这回事,难怪鼻血哗啦啦的,便埋头抱抱他:“等我身体养个大好,不急不急啊。”

    顾瑾玉浑身又热起来,背后几乎晃起了一条蓬松的尾巴,疯狂地摇个不停,甚至有些冲动地想求他再玩一次,但顾小灯抱了他一会,就靠在他肩头打起了盹。

    顾瑾玉轻手轻脚地把他抱进被窝里,蹲在床前目不转睛地看了半晌,直到此时都心跳如雷,毫无睡意。

    顾小灯不行,从水里回来就病了几回,病好得慢,失血不少,又药石无用,只能靠着简单的睡眠来补身体的亏空。顾瑾玉不想闹他,想安分地搂着陪个安静的觉,最近六天每日只睡两个时辰不到,本该疲惫不堪的,但眼下还是亢奋躁动。

    饿狗一样盯了半天,他总这么默默地盯,盯到喉结滚动得异常时才回魂,悄无声息地去掏私藏的小画册,就靠着床沿坐下,握着炭笔小心翼翼地画顾小灯坐在他腹上时的样子。

    天赋有限,比不来苏明雅闻言成画,顾瑾玉画一笔擦三回,画到手抖时,后知后觉地憎恶起了苏明雅,顾小灯玩起他时游刃有余,焉知没有那狗杂种从前的影响。

    顾瑾玉心里的刀乱砍起来,然而砍完苏明雅,又乱刀砍起自己。

    *

    顾小灯起得比平时晚了三刻钟,一睁开眼睛就看到顾瑾玉背靠着床沿坐在地上,刚从被窝里伸手想去碰一碰,顾瑾玉就转过来,瞳孔在看见他的瞬间变红,主动把英俊的脸靠在了他掌心里:“醒了?”

    顾小灯呆了好一会,指腹揩过顾瑾玉的耳廓:“你真帅啊……不对你怎么坐这呢?早上好,你昨晚就这么睡觉啊?”

    顾瑾玉耳朵腾的发热,旁人对他吹捧至极地歌功颂德,他听如水沟的蛙叫,顾小灯随口的一句无心哄,却如金珠击玉盘似的,动听地响来荡去。

    顾小灯有些头昏脑涨地爬起来,听顾瑾玉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吃什么和玩什么,他迷糊地揉了一会脸,笑着应他:“好啊好啊,都听帅哥的,那我就只管坐享其成了。”

    说罢小腿肚一热,他楞了一下,就见顾瑾玉亲完扭头,起身到妆台前胡乱地束发。

    顾瑾玉刚束完发,就见一双手抱住腰,背后靠上落叶一样的小爱人,轻灵灵地蹭着他后心:“歪,好你个树杈子,还在羞啊?你这样弄得我好像一个登徒子啊。”

    顾瑾玉喜欢得不知道该怎么说好,转身把顾小灯抱上妆台摆弄:“你就是,你是灯徒子,光着脚丫子。”

    顾小灯笑着左看右顾:“那我衣服呢?我来讨衣服,昨晚的衣服长脚飞了吗?”

    昨晚的衣服意义重大,顾瑾玉不说自己夜半洗完藏起来了,他转身去开个檀木大柜子,抱出备好的五颜六色的衣服,顶着顾小灯震惊的眼神放在他手边:“小灯挑一套,我给你穿。”

    顾小灯呆滞了好一会,脚丫子都不晃了,他光是看花色都看出来了,震惊地看向有备而来的顾瑾玉:“姑娘穿的啊?”

    “嗯。”

    “我穿?”

    顾瑾玉也不解释,只别扭道:“小灯不喜欢的话,我去取男装。”

    顾小灯慢慢回过神,想到了什么,一时啼笑皆非,一手拉住他的手,一手扒拉那些流光溢彩的衣裙:“好好好,刚好想到一块去了,我在南安城的时候穿过阿吉送的巫山族衣裙,那时我就想,来日有机会,我要厚着脸皮套身中原钗裙蒙块面纱,和我那知情识趣的森卿牵着手到街上玩去,旁人见了我俩定会觉得是合乎世俗的天造地设……这一身怎么样?”

    顾瑾玉确实是惦记着他在南安城的时候穿着漂亮衣裙和葛东晨同行的事,气也不说,醋也不语,此刻听着心跳怦然,扫了一眼他挑的衣裙,是身秀丽的桃花裙,愈发赧然:“很好。”

    喝他一人的桃花酒,穿他一人的桃花裙。顾小灯通通都是他一个人的。

    他轻手轻脚地伺候他,给顾小灯擦脸洗漱,给他穿层层叠叠的精致衣裙,正人君子般系完罗裙腰带,又端方地打开几屉的胭脂,挑挑拣拣地取了几样准备给他描眉点唇。

    顾小灯眼珠子都要瞪出来:“要这么齐全吗?”

    回应的是顾瑾玉黏黏糊糊的接吻和期待的视线。

    顾小灯拿他没辙,大口呼吸着笑问:“不会还要戴很多首饰吧?”

    顾瑾玉仓鼠一样从其他的格子里搬出一排匣子,先打开十二副簪珠让他选。

    顾小灯瞠目结舌:“……”

    鼓捣了小半天,顾瑾玉半跪着给顾小灯穿上银白绣靴,心里满足得难以言喻,抬头看去,从缃色裙摆看到发梢去,久久没有回神。

    顾小灯脸皮再厚也被他看得害臊,蚊蝇般讷讷:“好了……你这麻烦精,轮到你捯饬自己啦。”

    顾瑾玉犯了难地低头看看自己,带着微妙的自厌应道:“我这样就够了。”

    顾小灯拉起他,哼着小曲要鼓捣顾瑾玉,结果东找西找,顾瑾玉的常服仍旧就几身墨衣朱带,最大的区别就是暗纹换了个样,十年如一日的简单。

    他回头看一眼顾瑾玉,想数落他厚此薄彼,结果看着顾瑾玉垂首望来的样子,上看下看,左看右看,血蘸的墨画一样,忍不住扯着他的袖子踮脚去亲他一口:“好吧,帅哥怎么糊弄都好看得不得了,简简单单的,也难掩俊美潇逸、神彩英朗之姿。”

    顾瑾玉抿了抿唇上沾来的胭脂,摇头道:“我不是。”

    “你就是!”顾小灯骄傲道,“配我非常好。”

    顾瑾玉这就不否认了。

    他想要再给他画一次唇上的胭脂,于是低头去,先把残余的吃走。

    第127章

    天光大亮,顾小灯气喘吁吁地抗议:“你怎么还吃啊,胭脂都白涂三次了,舔得我嘴巴痛啦!”

    顾瑾玉这才作罢,抚了抚他的梨涡:“但是灯徒子很开心的样子。”

    顾小灯是止不住笑,骂都骂不起来:“你这家伙,你这家伙啊……”

    动作间身上的环佩耳珰作响,顾小灯笑得脖子都泛红,衣襟上的桃花碧玺反射着微光,衬得脖颈如玉如瓷。

    顾瑾玉有些想把他关在屋里厮缠一天,到底忍住了。

    出门前,顾小灯翻箱倒柜地给顾瑾玉身上弄了几样玉饰,拉他去照镜,看了一眼自己就没好意思看第二眼,走路时腰上的一双芙蓉玉曳动,他便低头解了一枚,转而系到顾瑾玉的腰带上去,趁机靠一靠他胸肌大夸特夸:“这是哪家帅哥啊?哦,是我的呀。”

    顾瑾玉看出他有些不适应,便红着耳朵拿了块缃色面纱系在他脖颈上,大手摩挲过他的玉髓耳珰:“谁家小美人跑出来撒娇了,啊,是我的。”

    顾小灯嘿嘿笑着躲开他亲不够的索吻,立马把面纱的系绳挂到耳上去,赶紧拉着他出门,不然再这么下去,只觉得衣裙都要被他剥了。

    转身时发辫和簪珠微晃,顾瑾玉的眼睛追逐着他,知道顾小灯比较喜欢清爽简洁的服饰,他就没把他捯饬得太花里胡哨,只把他妆点得贵气又英气,明媚张扬到曳然发光。

    同渡阁的门一开,带着潮气的微风拂来,顾小灯眼睛圆了些,看江气长昏,襟山苍云,水面洒满骄阳,不像萧瑟秋,却像春夏溶。他拉着顾瑾玉的手兴冲冲地走过楼船长廊,走到船头帆下更是兴奋得话痨,频频抬头和顾瑾玉絮絮。

    轮岗休息的一队暗卫在船上钓鱼,比赛谁钓的多,见他们来了便探头探脑,像一群伸长脖子的鹅,鱼篓空空的油嘴滑舌地和顾瑾玉诉苦:“主子你看,公子沉鱼落雁,一来鱼就跑了,属下这比赛就输了。”

    顾瑾玉像自己被夸了似的:“那是。”

    顾小灯的面纱都遮不住红了的脸颊,给那暗卫打气:“加油!”

    顾瑾玉附和:“加加加。”

    上午晴光照水,顾瑾玉先带顾小灯沿着西平河游览,两岸稻苗如浪,林树如海,午后最热的时候带他去看鬼斧神工的溶洞。顾小灯在扁舟上看水帘潺潺,兴奋了半天,架不住午后倦怠,顾瑾玉就把他揣在怀里,摘下手套抚摸他发上的簪珠,爱不释手地这摸摸那戳戳。

    醒来时顾小灯继续话痨好动,握着顾瑾玉的手一块触溶洞里的水,滚滚东流的阳川水在他们指下淌过,顾小灯问起千里流域,顾瑾玉回答万丈缱绻。

    楼船转扁舟,扁舟再转画舫,等到一天最热的时刻过去,顾小灯和顾瑾玉一块上了岸,到了西平城隔壁四十里的月牙城玩。他不亦乐乎了半天,这才想起将军府,赶紧拉着顾瑾玉的大手摇晃:“森卿森卿,你让花烬去找我哥了吗?”

    顾瑾玉揉着他的指尖玩,附到他耳边去轻笑:“午饭后就找了,张兄那被你世子哥缠住了,恐怕没时间来找你。”

    顾小灯恍然,也忍不住笑了,一声“哦”拉得老长。

    西境繁荣的城镇大多依照经流过的江水取地名,月牙城也不外乎如是,阳川的支系水脉流过此地,环着地形蓄成半弯水。七夕虽不是隆重的祀神节,但到底是寄托了朴素良缘愿景的好节日,各城便因地而庆,女郎得以自由外出,随处可闻热闹人声。

    月牙城里的人们采了不少花,沿着另外干涸的半弯地撒花,让水路和花路连成一个完整的圆圈。顾瑾玉有备而来,带的是绢丝裁成的粉色桃花,顾小灯从他那儿接住了一枝栩栩如生的桃花,上面还带着顾瑾玉怀中的体温。

    他端详了一会新物件,眉眼弯弯:“顾森卿,你心眼真多啊。”

    “有吗?”顾瑾玉装作若无其事,挨他更近些,两人腰间的红玉便也挨挨蹭蹭,黏糊相扣。

    两人沿着月牙城外围的河水缓步,路上往来的都是青年男女,越向陆路去遇到的行人越多,得来的注目也更多,顾瑾玉耳力好,听到了一堆对他老婆交头接耳的美貌惊叹,又自豪又醋酸,又高兴又郁闷,神经兮兮地想自己怎么没多长几双眼睛,才能把美丽老婆看个周全。

    顾小灯戴着面纱,大大方方地打量路上的青年们,西境的服饰和建筑一样颜色鲜艳,不少结伴而行的青年男女都服色多彩,让他感觉这片地方的染坊肯定很兴旺。路上注目的视线多,虽然投到他身上的视线微妙且密集,但显然不只是看他的,他扭头看身边扎眼得要命的顾瑾玉,哼了一声。

    顾瑾玉立即低头,与他十指相扣:“怎么了?”

    顾小灯哼哼着举手:“能背一下我吗?”

    顾瑾玉握住他那手腕,眉眼顿时柔和:“是不是累了?快上来,抱紧我,困了就打个盹。”

    顾小灯便蹬到他背上去,环着他脖颈说耳边话:“我不累,我兴奋得很,就是想爬上来跟你说,今天可是七夕节,你的桃花是我,反之也是,你是我的,独属我的哦。”

    顾瑾玉瞬间觉得骨头一寸寸酥了,心里响起成群结队的狼嚎声。

    沿着月牙河走了好一段路,两人手中的桃花一起叠放到了花路去,顾小灯面团一样从顾瑾玉背上滑下来,刚笑着问黄昏后去哪玩,就听到不远处有两道熟悉的声音。

    顾瑾玉忽然强势地把他的腰搂住,顾小灯猝不及防地撞到他怀里,腰间双玉一碰,他顺着顾瑾玉不友好的视线抬头看去,看到不远处有四个衣服纯色的青年,正因如此才格外显眼,分别是吴嗔,张等晴的朋友方井和另一个江湖人士,以及……顶着苏小鸢模样的苏明雅。

    苏明雅那双伤情的眼睛和顾小灯对视上,顾小灯就被顾瑾玉搂得更紧了。

    顾瑾玉浑身上下写着“看什么看,你没老婆啊”。

    *

    入夜,月牙城某座酒楼的窗边,吊着左手的姚云正用没折的右手举着千里目,远望远处的饭馆大堂,饶有兴趣地远远窥伺着。

    自那夜他被顾瑾玉打了一通,他便听话地暂且远离不友好的亲哥,但对亲哥的兴趣越来越高昂,越发喜欢跟踪着偷看,拉开距离就是了。

    姚云正转动着千里目的机括,让镜目对准远处的女装少年,以便看得更仔细些,此前他没有看清那小替身的脸,这回隔着距离和薄淡胭脂,也没看全他那张小脸,但已经确定这个顾山卿的替身漂亮得不行。脸好看不提,身段也好,娇娇灵灵的,他那死亲哥老牛吃嫩草,今晚有口福了,把那身流光衣服的裙摆一掀就能干个爽,小替身明天要是能下地都算他哥早泄。

    亲哥爽了姚云正就不爽,于是边看边问身后从梁邺城叫过来的男人:“喂,高老二,你真没睡过顾山卿吗?”

    身后刚抵达不久的高鸣乾喝杯茶,微笑着回话:“真没有哦,云小二。”

    两人差了八岁,并不称兄道弟,熟了之后就互叫对方二。

    姚云正不厌其烦地追问,他这些年追问过不少回:“当年顾家不是要把他送给你当男妾吗,你怎么不收下,之后带到西境来呢?带个顾如慧一点意思也没有。”

    高鸣乾一遇到顾如慧便绕开话题:“带来给你搞吗?你是断袖吗?不是吧?再者那小东西被苏家的少爷养得太娇气,哭哭啼啼的,经不起搞,没什么意思,玩一会就死了。”

    姚云正笑起来,语气温柔地问:“他死之前哭得大不大声?”

    “怎么不大?在我手上时把水都哭没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哭。后来带他去他一心惦记的苏少爷营帐门口,那会倒是不哭了,呆头鹅一样不声不响。”

    “活该。”姚云正恶意地笑着,“他就是活该,上赶着去长洛,上赶着给人干。死了就是活该,不跑现在不还好好的。”

    高鸣乾逃亡到西境七年多了,千机楼耳目不少,姚云正又对长洛兴趣浓厚,连带着他对长洛诸多信息也知了个深浅。

    以前他就发现姚云正对顾山卿这个义兄有点古怪的惦念,起初以为他是因顾山卿药人的特殊性才牢记着,后面逐渐发现不止这么一回事,最近顾瑾玉带着小替身现身,似乎惹得他更光火了。

    高鸣乾随意地问他:“顾山卿当年要是没丢,一直待在千机楼里,你待如何?”

    “死都死了,我如什么何?”姚云正啧了一声,“那我就把他的血肉一寸寸剁碎了生吃。”

    高鸣乾阳奉阴违地笑了:“那想来口感不错。”

    “再难吃我也生吞活剥。”姚云正应着,看到千里目里的小替身在对着顾瑾玉笑,眼睛眯了起来,随口说道:“但我会留下他的头颅,日日观赏……”

    话还未说完,姚云晖恰好从外面回来,武功高强的人耳聪目明,儿子的话被他听了个清楚,他便狂风一样闪到姚云正身旁,用完好的右手扇了他一个结实的巴掌。

    姚云正嘴角淌出血,知道自己说了大不逆,确实该打,主动递了另一边脸笑道:“对不起父亲,孩儿说错话了。”

    姚云晖毫不客气地给他扇了个对称,还附加了一脚。

    姚云正认栽地滚到一旁跪好,拍拍胸膛前的脚印认错。

    姚云晖鲜少出现这么大的愠怒,但发完火,姚云正还是他唯一的爱子。他招爱子过来,把手搭他肩膀上输送内力,缓解姚云正的伤势,顺带叹息道:“正儿,你也该娶个妻了。”

    姚云正膝行而来,前面都吊儿郎当不在意,听了这话脊背却是直了:“爹,我还不想娶。”

    “那就不娶,留个后就行。”

    姚云正死寂了片刻,满不在乎地笑道:“兄长回来了,该他先留,我不能越过大哥,长幼有序,我不能无礼。”

    高鸣乾在一旁见怪不怪地煮茶,自认自己过去在长洛玩得够变态了,到了西境和千机楼后,算是见识到了人外有人。

    那对古怪且猎奇的父子在继续对话,老的劝小的搞个孽种出来,小的起初推脱没找到想娶的顺眼妻子,说了两句便直接啧道:“爹,我不想我的崽也去泡药缸。”

    老的说:“不用,高家的崽够用了。”

    “您哄我吧,药人这种东西肯定是多多益善的,要不这样,您趁着还龙精虎猛,弄几个我的弟弟妹妹出来吧。”

    “臭小子……”

    高鸣乾若无其事地听着,倒茶自饮。

    他的崽。

    他的崽现在在哪呢。

    *

    日落,顾小灯拉着顾瑾玉相中了一家生意热火朝天的饭馆,看着不是达官显贵光顾的,简朴又有些陈旧,食客基本都是男人,于是他涌起些兴趣,其他人自然是跟着他一块进去觅食。

    六人刚好坐一桌,大堂里热闹喷香,周遭其他食客鲜少见到俊美之人扎堆一桌,而且还混了个衣着娇艳的绮丽“女子”,于是不时朝他们这一桌人瞟两眼。偷觑顾小灯的多,顾瑾玉和苏明雅虽面不改色,内里心弦却勒紧了。

    店小二跑来殷勤询问,看那墨衣朱带的青年气场在其中最突出,于是到他旁边去问,然后便见这男人转头看挨在身边的蒙面美人。

    店小二想着竟是个惧内的外地人,就听那美人笑道:“你们店里生意这么好,做的菜一定很好吃,招牌的都是哪些呢?”

    美人声音也美,有点儿雌雄不分的娇灵劲,店小二耳根软了不少,于是报起菜名,报完美人兴致勃勃地点了两样,而后问其他五个男人吃些什么,其他人也都好声好气地应了,显然“她”才是主事的。

    店小二记下了菜名,麻溜地跑到后厨去吆喝,再到掌柜那去汇报一嘴,撇一撇外地人:“掌柜的,那桌新来的六人口音不太对,肯定是外来的,女人没个女人样,做男人的主……”

    掌柜正在偷看账本里夹住的一幅画像,是地头豪绅传下来的,见八成没错,赶紧抓着店小二给他看画像,压着声音哆嗦道:“小声点,你要死啊!那个、那个黑衣服的,就是从北边来的定北王,你晓得不,小心招待去,别秃噜有的没的!”

    店小二腿脚一软,下意识扭头看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祟,感觉受到了那杀名远扬的定北王的盯视,顿时为叽歪了他的“女人”而抖抖索索。

    顾小灯自然也感受到了微妙的凝视,因为身着钗裙——即便他从头到脚的所有都是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的珍奇,他依然感觉到了从四面八方传来的轻蔑和垂涎。想来风土人情如此,外来的不是融入其中,就是反了天去,反不反得了,谁知道呢。

    他倒不怵,不仅在于他到底是男儿身,纯粹是他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可恶,像是他十三岁时刚进广泽书院,周遭贵公子们投来的或明或暗的俯视。

    这地方是一个更广阔,攻击力度更大的尊卑地界。

    他放在桌上的左手郁闷地敲了敲,随即言笑晏晏地和一旁的吴嗔、方井聊天,隔壁桌的食客觑来一眼,就小猫哈气似的瞪过去。

    方井和张等晴是好友,性格直爽憨纯,上次和他们哥俩一块儿游玩,但这回黄昏时在外面碰到顾小灯没认出来,还忿忿地冲过来质问顾瑾玉:“你你你!这这这!把我们小公子置于何地!”

    待把误会说开,他那脸更方了,讷讷地摸着脑袋道歉:“哦哦,不好意思,搞错了……”

    顾小灯笑着应了:“没事,是我贪玩,才这么穿的。”

    顾瑾玉便摸摸他发顶:“不是,是我央着他出来玩,他纵容我,便穿了我挑选的衣饰,他的眉都是我画的。”

    彼时吴嗔竖了个拇指,一声赞叹浓缩了感想:“哇哦!”

    这会和方井相伴坐一块的江湖人名叫许斋,也是神医谷的,不过书生气质浓厚,是个看起来很斯文的大个子。他是张等晴先前曾说过的天象师,精通天文地理和百草五谷,据说武功差些,不如一旁脸方眼圆的方井。

    他们四人会一块到月牙城,都是巧合。

    吴嗔今天原本是想去找张等晴大聊特聊,他跑来西境除了给顾瑾玉售后,便是想来结交神医谷的人,顺便帮忙搭把手,看看能不能把自己师门的对头千机楼端掉。

    结果他今天跑去找张等晴之后,发现张等晴身旁的顾平瀚有意无意地排斥他,吴嗔摸不着头脑,耸耸肩转而去找方井。

    方井正好收到了好朋友许斋的飞鸽传信,许斋约他到月牙城采花,他便乐颠颠地赴约,和吴嗔碰上后没想太多,挥手邀请他结伴;路上又遇到了“苏小鸢”,知道他是谷主弟弟的朋友,这阵子又为谷主帮了些事,于是热情好客地招呼着一块出行了。

    顾小灯听到这么个原委后,一下子明白张等晴为什么和方井是好朋友了。

    两人在情感上的迟钝可谓是不相上下。

    顾小灯好笑地瞅那许斋的反应和面带微笑的生无可恋劲,怀疑许斋就着今天七夕这个日子约方井去采花走花路,没准是想要一番真情告白。

    结果现在……喷香的饭菜上桌了,方井吃起了心爱的美味肘子,全然没有注意到身边挚友的生无可恋。

    许斋只能微笑着对他说:“小井,吃得慢一点,小心积食。”

    护食的方井回以停不下来的滋溜声。

    顾小灯看他晴哥的友人们是这么个互动法,心里乐不可支,眉眼弯弯地和吴嗔闲聊两句,最后扫过苏明雅时,笑意才凝滞了。

    苏明雅朝他轻轻一笑,眼睛微亮,顶着易容的模样,神情依然温柔得难以言喻。

    顾小灯落在他身上的视线一触即收,扭头看向身边一言不发的顾瑾玉,顾瑾玉已经把各种菜夹了一样,放在他面前的小碟子里。

    顾瑾玉自己不吃,他已经咕噜噜地喝了一缸旧醋,酸饱了。

    顾小灯解下面纱,把碟子里的菜色挨个尝了,他不挑食,吃完一样顾瑾玉就夹过来新的一样,搬运的大仓鼠一样。

    “森卿也吃。”顾小灯咬了个狮子头,太大颗了,一口吃不完,剩下的大半个夹到他碗里,顾瑾玉眉目的阴郁一扫而空,给点亲昵就精神焕发。

    同座中最纯粹的光棍仙人吴嗔又磕到了:“哇哦!”

    第128章

    顾小灯在饭馆里吃了个半饱后,拉着顾瑾玉继续走街串巷,今朝难得,他想争分夺秒地握住顾瑾玉的手。

    西境夜晚有宵禁,亥时即封城,平民禁止外出,不过今日是佳节,入夜了街巷还是热闹。方井和许斋还有事在身,尤其许斋,是张等晴特意修书叫来的西平城,他们走的时候还想顺路带顾小灯回张等晴那。

    顾小灯笑着和他们告别,之后便拉着顾瑾玉走街串巷,吴嗔和他一样好奇西境的风土,结伴了也惬意,旁的他不在意。

    那姓苏的跟屁虫千里迢迢跑来不是为害人,他又不是个等闲之辈,爱跟就让他跟去。

    游玩近一个时辰,顾小灯在街巷上见到的女郎一只手都能数得出来,月牙城的夜市灯火通明,有不同于长洛的丰富好玩,但不知是暑热未消,还是满城建筑的多彩颜色太吵眼,或者是纯粹因为男人实在太多了,空气中弥漫着难以言喻的躁热。

    顾小灯还碰上了几出斗殴的事儿,大抵因七夕,为情起纠纷的争斗多些,都是年轻男人争风吃醋当街切磋手脚,一般没一会就被旁人劝止了。

    打得最凶的一出顾小灯远远围观了最久,听着旁人七嘴八舌的议论,才知道斗殴的两派人出自同一个家族,不是兄弟就是叔侄,为同一个意中人打得不可开交。打就打罢,顾小灯无法理解的是听到了混乱中有人喊道,把那搅和得骨肉不宁的祸水杀了了事。

    他满头疑惑,想和顾瑾玉说话,顾瑾玉已伸手比了手势,没一会就有官兵跑来调解事端,于是太平如初。

    经此之乱,顾小灯彻底没了游兴,也玩到累了,索性旁若无人地跳上顾瑾玉的后背,视随处可感的异样注视为无物。

    顾瑾玉稳稳地背住他,一和他大面积贴贴就心情甚好:“累了?”

    “昂。”顾小灯吹着面纱趴他颈窝,“森卿,我们回船上吧,你今晚还能陪我玩多久呀。”

    顾瑾玉说:“彻夜。”

    顾小灯微怔,搂紧他的脖颈,故作凶态地轻骂他:“笨货,你多久没好好睡觉了,还想着玩通宵,你真以为你是铁打的啊?”

    顾瑾玉回:“顾铁卿。”

    顾小灯失笑,忽然被逗乐了,越笑越停不下来。

    吴嗔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见到夜市里有什么有趣的就看看,他是穷光棍仙人,兜里没甚银钱,旁边的“苏小鸢”倒是似乎挺宽裕,和煦地问了他几次可要买下。吴嗔不通世故,或者说他懒得通,想要就应可,买到手了打量把玩几下,研究透了就随手丢了,主打一个我行我素的随意。

    吴嗔丢了几遭后,苏明雅的注意力从那缃色背影转移到了这个古怪的人身上,隐约知道这人来自长洛的霜刃阁,却不尽了解,便问:“我见先生和山卿交情甚笃,不知你们是怎么结识的?”

    吴嗔正在研究手上一个有些稀奇的鲁班锁,答道:“因顾瑾玉啊,那时他中了蛊,后事都备下了,小公子知道后急得眼泪汪汪,主动跑来问我他的情况。一来二去的,我发现他很有意思,又和我的师门有缘,就成忘年交了。”

    说话间他把鲁班锁解开了,心情舒畅,话多了几句:“小公子么,跟谁都能成朋友。他的脸长得好,看着叫人心情好,他的身份也妙,身边环绕的奇怪人不会少,跟着他玩必有奇遇,这不,我走了一遭千山,现在——”

    吴嗔丢了东西,转头看向灯火中的一点遥遥不知处:“还挺多双千机楼的眼睛盯着他的。”

    苏明雅屈指掩到唇边,咽下了因情绪翻涌而险些忍不住的闷咳。

    这本在预料之中,他差人调查过经年,顾小灯那个药人体质,本就是一枚危险重重的钥匙。

    他抬眼看向前,顾小灯在顾瑾玉背上,显得娇小又脆弱。

    苏明雅的眼神太直接,吴嗔感觉到了,咂了咂一会,就像研究鲁班锁一样,琢磨苏小鸢这身份在顾小灯情史里的分量,最后“哟”了一声:“哇,小鸢,是我小看你了,看你脚步虚浮,气息常乱,一副病歪歪的短命样,还以为你是脱离苏家来投靠小公子,没想到你的心这么猛,不仅如此如此,还想那样那样。你那旧主脆骨,你不一样,你应该叫小猛才对。”

    苏明雅难得词穷:“……”

    “你一时让我想到了那个姓葛的将军。”吴嗔摸摸下巴,“他比你还要有意思,我就说跟着小公子一定会见到许多奇事妙人。”

    千山诡谲,苏明雅不确定葛东晨的生死,于是问:“敢问那人还活着么?”

    “这会早死了。”吴嗔掐指估算了一下那御下蛊的极限,“应该和那苏明雅死的时间差不多。”

    苏明雅又是无话。

    *

    西平城中,张等晴一早起来就发现顾小灯的房间人去楼空,徒剩一狗一鸟,他马上意识到弟弟是被混帐东西带出去了,当即气得像个竖起冠子的雄雉,第一反应自是去找顾平瀚追问顾瑾玉把他弟拐去了哪,谁知道顾平瀚顶着两个黑眼圈,拿了各种和神医谷攸关的琐事绊住了他。

    大好佳节,张等晴捏着鼻子忙转了一天,数次抬起脚想踹顾平瀚一顿,顾平瀚甚至自备了木刀,每次看他生气就把木刀往前一递。

    张等晴鼓起肱二头肌掰断五把木刀时,大好的七夕已经到了入夜。

    他给私狱的关云霁治完伤,掸着衣袖踏出地下,顾平瀚递来一食盒的新鲜青枣,他随意地抓了一把嘎嘣嘎嘣咬起来,吃了一半才想到这玩意不应季,怕是从东边长洛那头运来,回头看去,顾平瀚跟在一边面瘫安静地走,布满血丝的双眼看向停下来的他,什么也没问,什么都听从的样子。

    张等晴呸掉枣核,第无数次觉得这人有点毛病。

    晚上还有忙活的,顾平瀚前天说是自己麾下的天象师不够好,需要一名最好的天象师,为后续的梁邺城做筹谋,张等晴便修书把神医谷里的许斋叫来,正好人今天到了。

    两人回了将军府,许斋到了,方井也在,见到张等晴就方着一张脸上来:“晴哥,我在月牙城见到你弟弟了!”

    张等晴满心的郁闷消化掉了:“那他回来了?”

    方井老实巴交:“没有,那定北王在他身边,小公子说晚上还想在外走走,就不回来了,托我跟你说一声,让你不用担心,他们准备在那艘西平河上的楼船过夜,晴哥你有印象吧?就老大老气派的那艘船,原来就是他的。”

    张等晴气得撸起袖子大骂:“顾瑾玉这先斩后奏的混账!”

    方井挠挠头安慰他:“吴嗔和苏小鸢也在,正好和他们一路作伴,人多,小公子看着很开心,应该没什么事,也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吴嗔也在?那就行,他武功高。”张等晴稍微放心了点,放下袖子招呼着许斋,把人往顾平瀚面前一晾,“我神医谷最好的天象师就在这了,你们以前都只是闻其名不见其人是吧,现在你们认识一下,顾平瀚,你有什么想要帮忙的跟他说,我去西平河找小灯。”

    张等晴说走就要走,对于失而复得的弟弟总有分离的焦虑。

    本来若不是顾小灯来了西境暂住将军府休养,他也不会在这里一连住这么久——上次住这么久还是顾平瀚染上烟毒之瘾的时候了。

    若是顾小灯身体好转了不少,他有些想趁此把他带回神医谷去,免得他卷入双顾后续的麻烦事里。

    张等晴来时什么也没带,惯用的医箱在神医谷和将军府都有,来去自如似清风。

    因此他风风火火地转身时,顾平瀚也猜到了他可能短时间内不会再回来。

    “神医。”顾平瀚人前一惯这么尊称他。

    张等晴回头:“有事?”

    七夕夜,有事也如无事,顾平瀚张了张口,到底闭了回去,只把手里的食盒送过去,墨褐色的无聊外壳下,内里还有一半甜甜的青枣。

    张等晴推回去:“婆婆妈妈的,你自己吃吧!诸事小心,有急事再飞鹰传信,我留给你的那几样东西,你掂量着,多看多慎重,走了。”

    他说的那几样东西有戒烟防毒的药方、灵药银针,白纸黑字写了十二禁忌、十二裨益,以及复中烟毒或烟瘾复发时,紧急自救的施针点穴方法。

    他又不是他顾家的军医,当他顾平瀚的朋友已经很麻烦了。

    顾平瀚点了头,还是把食盒往前送。

    张等晴只得拿了夹到臂弯,摆摆手转身走出几步,忽然想起顾平瀚最近遇到的刺杀多,于是又折回来厉斥:“顾大将军,你把我周围的暗卫撤掉,调回来拱卫你自己,我本江湖人,不用你派你的官军来添乱!还有那苏小鸢眼力好,人回来了你记得用。”

    顾平瀚又点头:“好。”

    张等晴又摆摆手,和方井许斋两人比了个神医谷的暗号手势,意思是让他们暂时留在这里听顾平瀚差遣,一个是身手顶好,一个精通天象和医术,他们在他就放心多了,于是转身再没回头。

    走出半远时,耳朵一动,他听到方井纳闷地说道:“他怎么婆婆妈妈的?”

    许斋回了轻笑,顾平瀚一如既往的沉默安静。

    张等晴上马时咬了一颗青枣,一口把脆生生的枣核都咬碎了,心烦意乱的,总觉得顾平瀚今天似乎有话没说。

    罢了。

    再想他就真跟个老妈子一样了。

    还是弟弟更重要些。

    第129章

    夜短人心念想长,顾瑾玉一心不动声色的情动,和难以言喻的丝丝缕缕滞闷,快到楼船时,他抱着顾小灯的腰,目光不由自主地总垂落在他的裙摆上,想着江夜朦胧,红袖酒香,想着想着就觉得鼻血蠢蠢欲动。

    只是在抱起顾小灯下马车,来到岸边时,他看到了在渡口叉腰的张等晴。

    “……”

    大舅哥大驾光临,顾瑾玉噤若寒蝉,低眉顺眼地挨训,只是左耳进右耳出,一心只想完了,今夜泡汤了,不能和老婆困觉了。

    谁知待得亥时五刻,以为要孤独寂寞热地度过七夕夜的顾瑾玉抱住了扑到他怀里的顾小灯。

    凝固的时间这才开始流动。

    他从漫长的空白里回过神来,摸了摸顾小灯柔顺的发梢,意识到顾小灯和张等晴待了有一个时辰,此刻夜色不早了,他来找他,肯定不会走了。

    于是他放心地低头把他抱得更紧,小小地委屈了一下:“我以为你哥一来,今晚就不会放你过来找我了。”

    顾小灯在他怀里闷笑了一声:“他是不乐意,可是今天是情人节。你一直在等我吗?”

    顾瑾玉嗯了一声。今天的休沐是彻底匀出来的,他的所有时间都打算用来腻歪他,即便顾小灯刚才离了他,他也没有在这空隙里去做别的事,纯粹坐在这同渡阁里发呆。

    他抱紧顾小灯,闷闷问道:“你哥来找你,是不是商量让你回神医谷去?”

    顾小灯嗳了一声,实话实说:“对,主要是他说你和世子哥接下来要忙一些危险的事,他担心波及到我,我么,怕给你们拖后腿。原本想跟你安安稳稳地睡个觉,过两天等你忙活回来了,再见缝插针地跟你说一下的……那你既然这会儿问了,那我也问你,森卿,你希望我什么时候离开啊?”

    顾瑾玉一听到分离的字眼便浑身难受,默不作声地抗拒。

    “只是暂时的而已。”顾小灯伸手去拍拍他后背,“等你忙完此地事,我们就还有千千万万个像今天一样的寻常快活日。再说了,哪怕我不去神医谷,你是不是打算在不久后亲自去那千机楼?”

    顾瑾玉说不了谎,只得低沉地说个囫囵:“没那么快。”

    顾小灯便干脆:“那我也没那么快去神医谷,好吧?”

    顾瑾玉这才应了声好。

    顾小灯说起他和张等晴的打算:“我哥没想再回将军府去,他还有江湖事要做,你说要把这艘船送给我,那我们可以在这里住下吗?住到哪天合适了,就直接开船到临阳城去。”

    “船以及船上的人都给你。”顾瑾玉片刻都不想跟他分开,直接抱起他去取楼船的要紧图册,船上的构造图貌、机关密室、武器藏量、各部人员记得密密麻麻,他想把每一句都掰碎了渡给顾小灯。

    别的都好,顾小灯觉得最离谱的就是楼船上竟然藏了不少的破军炮,且是改过的防水新兵武,只有顾家的军队在私下里偷偷演练过,其他地方的兵武造册里压根没有。

    他想起少年时在私塾里听夫子不时就强调的晋国四项法令,有些后怕地小声问顾瑾玉:“破军炮是晋国严格管制的禁忌物,你私下这样擅自制造,又这样肆意使用,真的不会被晋廷发现吗?南安城那一役,你调用那么多破军炮,那时嫁祸到苏家去,现在西境的军力是顾家为主,你这回还能平账吗?”

    顾瑾玉摸摸他的耳垂:“放心,可以的。西境的事,如今长洛的那位‘女帝陛下’,会不遗余力地替顾家抹平。”

    他笃定得毫无动摇,顾小灯便相信他,只是摸了摸脑袋,和顾瑾玉咬耳朵:“你要小心,世子哥也是。沾破军炮和沾过烟瘾这两样,若是真定罪,量刑重得很。”

    顾瑾玉道:“放心,举世皆浊。”

    顾小灯顿时就说不出话来。

    当今晋国从明面上看,世道升平,除了边境线不宁,大片中原内陆正沐浴在统一安定的光辉下。

    晋国的定北王说这是浊世,曾在民间太太平平地走过五年的顾小灯便也不确定起来,到底的是为民的他对清平的标准低,还是为臣的王对明世的标准高。

    顾小灯略过想不通的复杂问题,抬手拨了拨顾瑾玉及颈的短马尾:“既然今晚说到这儿了,那你也给我个准信吧,大约什么时候会去千机楼,怎么去呢?”

    顾瑾玉斟酌了一会,才慢慢地回答:“八月左右走,姚氏父子牵线。”

    顾小灯听了确切的消息反而更紧张了:“是你让他们牵线的?”

    “都有。我想去探虚实,他们希望我——”顾瑾玉脸色冷了,“认祖归宗。”

    “什么祖宗都是虚无的,唯有利益恒长久,兴许是他们见你权势滔天,想借由你谋取什么。”顾小灯紧张到口渴,“我没有七岁前的记忆,可是你看我,我是在那里被淬炼成药人的,可见那地方的药和毒有多么复杂和危险,瑾玉,你……”

    顾瑾玉发现他脸色发白,伸手揉上他的后颈:“别怕,不用担心我,有神医谷和霜刃阁协助,不会过于被动。”

    他抿了抿唇,声音又压不住冷意:“这个认祖归宗,他们是认真的。那姚氏父子,不正常。”

    顾小灯被他揉得像猫一样眯眼,顾瑾玉手大,指腹粗糙,他肯定是擅长推拿,揉得顾小灯颈椎泛起一阵阵酥麻的爽意,冲到天灵盖去。

    顾小灯嗷了一声:“哦……他们是怎么个不正常啊?”

    顾瑾玉把他抱到怀里去揉,沉默了好一会:“他们是父子,老的自称是我二叔,小的自称是我亲弟。听他言语,千机楼遵循宗法嫡长,尤其强调血脉正统,我生父是如今的正楼主,坐镇里面不离分寸,姚云晖是副楼主。在他之下,我还有血缘上的各个姑姑,然而只有生父与他被列为正统,这条正统谱系下,这一代只有我和那个姚云正存活。”

    顾小灯懵了半晌,待反应过来顾瑾玉的前半段话,一时竟然有些想作呕。

    顾瑾玉声音冷冷的:“这个姚氏或者云氏里的人,天生就流着脏血。依照姚云晖执掌的领地和人口,这么看重子嗣不可能只有一个儿子,我那生父也一样,子嗣艰难只可能是他们不行。”

    他虽声音冷,手上的动作却轻柔,大手从顾小灯的后颈揉到腰身去:“倘若不是他们的身体不行,那就是他们的脑子更有病。我的生母把你偷换到千机楼时,他们起初肯定不知道你的身份,可是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地拿所谓的正统血脉去做锤炼药人的材料。”

    顾小灯有种反胃的冲动,握住他的大手挪到自己的小腹:“听得有点想吐,森卿给我这揉揉。”

    顾瑾玉浑身的戾气顿时被驱散了,大手隔着桃花裙带抖了抖,忍住撕开他这身漂亮罗裙的冲动,小心翼翼地揉弄起来。

    顾小灯舒服了不少,愈发往他掌心贴:“那你的亲弟弟,那个姚云正,会不会也是个药人啊?”

    “不可能。”顾瑾玉垂眼盯着罗裙下的腰和腿,“像你这样的药人,一定都是脆弱娇贵,要避免受伤的。那个疯狗武功高强,他要是个药人,伤口难以愈合,他爹不会把他往杀人的方向上训练。”

    “哦。”顾小灯回想当日的惊鸿一瞥,“你那个弟弟,声音和身形和你很像,你这个体格实属少见,他的筋骨却和你不分上下,看起来确实不像泡在药缸里长大的。”

    顾瑾玉掀起眼皮,他自然知道顾小灯在滚肚子街的时候见过那神经弟弟:“你觉得他和我像?”

    “气质也有一点点,就一点,脸就完全不像了,他笑起来竟然有酒窝,我还没见过哪个男的脸上有一对这么巧妙的酒窝……”

    顾小灯想说他那对酒窝也许是继承了生母,但顾瑾玉那只揉着他小腹的大手向上游移,一下到他下巴去,掐住了他的脸:“怎么,小灯是觉得他和我一源同出,身形不输于我,声音和我接近,最重要的脸多了一对讨喜的酒窝,所以他长得比我顺眼?”

    顾小灯迷惑地眨眨眼,顾瑾玉的手卡着他两颊,他顺势伸出舌舔了他虎口:“你怎么联想到这个啊?满脑子稀奇古怪的想法。”

    顾瑾玉触电似的松开他,耳朵霎时红了:“……对不起。”

    顾小灯有些好笑,顾瑾玉对其他人都没表现出这么明显的敌意,即便是今天黄昏遇到的苏明雅,他的醋意也是暗悄悄地捂着,也不知道他那亲弟弟是哪一点触发了他这样强烈的警惕。

    两人之间的话题一下子歪掉了,顾小灯凑到他跟前去:“在我眼里,你最顺眼,最好看,我落水回来后,你就是我眼里最俊美的那个,你不用妄自菲薄,也不需要乱吃飞醋,我喜欢你就只喜欢你一个,谁也比不过你。”

    顾瑾玉像耳朵往后贴的大型犬,唔了一声,藏不住窘迫,注意力放在了别的地方:“那你落水之前,眼中最好的……”

    说完他一副想找个狗洞钻进去的样子。

    顾小灯没有避开,又往他跟前凑,和他视线交接:“苏明雅以前在我眼中确实很好,但那也是以前了。和他关系最好的时候,他也轻视我,即便没有落水那一遭,我也没想着和他长久,何况多了落水这一桩不敞亮的事。至于你嘛,嘿嘿。”

    顾瑾玉的眼睛颜色慢慢变红:“嘿嘿是什么意思?”

    顾小灯亲他一下:“你很好笑的意思。”

    顾瑾玉抿了抿,身上热了起来:“夜色深了。”

    “啊,你明天又要继续去奔波了,是吗?”顾小灯小手握成拳头,捶了捶他紧绷的手臂,“那我们洗洗刷刷睡觉去,我这身衣服也该换下来了,脸上的妆刚才被我哥擦洗掉了,他嘀嘀咕咕的,但也承认我这一身很熨帖。我给他当了一个时辰的妹妹,我还闹着让他给我当一当姐姐,他嫌弃得没边了……”

    他絮絮说着笑起来,正要起来去换衣服,顾瑾玉又把他拉到怀里去,耳朵和眼睛都是红的,眼里泛着光,就直勾勾地看着他。

    顾小灯呆了呆,心跳也快了:“你、你想做什么,直说。”

    顾瑾玉默不作声了好一会,才往他耳边低声:“想和你像昨夜那样。”

    “哪样啊?”顾小灯为难他,“顾瑾玉,你说仔细点。”

    被叫了大名的顾瑾玉眼睛更红,逐字逐句地磕绊道:“想和你喝酒,想让你坐在我上面,夹着和贴着我。”

    顾小灯立即捂住他的嘴,干咳了好几声,他感觉到了他似家犬的巴望和压抑着的亲昵渴求,连带着他也燥起来:“但你会流鼻血。”

    “那就流吧。”顾瑾玉低声,“让我流,我喜欢。”

    “……”

    顾小灯的话匣子关上了,多的不必再说,碰杯喝了两盏酒,一切尽在不言中。

    顾瑾玉意会着他无声的纵容,捞住了他的腰身,指尖缠住桃花待放的腰带,缠了又缠,喉结动了又动。

    顾小灯抱着他脖颈,等了他半晌,假装微醉地蹭蹭他耳廓:“自己穿的自己脱,不难脱的吧?反正待会再一起洗漱……”

    顾瑾玉说不出话来,知道得了允准和纵容,指尖都亢奋得战栗。他觉得此时的顾小灯像北境深冬的一条挂脖围领,温软地挂在他脖颈上,他忍不住把他抱到腿上来,好让他挂得更紧密。

    他一边解他的罗裙,一边亲亲他侧脸,顾小灯此时素面了,脸上的妆被气歪了鼻子的大舅哥擦洗去了,顾瑾玉心里遗憾得泛酸,难得有机会给他描眉点唇,却没机会给他洗铅华。

    裙带解开了,层层罗衫微剥,顾小灯哼哼唧唧地只挂在他脖颈上,顾瑾玉没听到他的抗议,便埋头继续。压抑日久,憋得痴狂,一掀开那道小心翼翼的临界线,狰狞的渴望便源源不断地喷涌,他把他抱到妆台去,拿起胭脂笔往顾小灯微露的肩颈上描画小小的桃花。

    顾小灯装着醉由他作为,好奇地想看他能干什么。顾瑾玉自黄昏时苏明雅出现就气息起伏,不时就在阴郁和欣然之间横跳,顾小灯还发现他的手有几回下意识地搭上了腰间,那里原本佩戴着刀,只是今天换了一枚成双的芙蓉玉。

    他大概对苏明雅、葛东晨等人的存在咬牙切齿,但在顾小灯面前,不是避而不谈,就是摆露出一番奇妙的大度态度,也不知道内里妒恨成了什么样。

    顾小灯偶尔不是很能搞懂他,便想引他说出更多,做出更多,这样他才好意会顾瑾玉那别扭曲折的脑回路,能疏解的就安抚,免得他把自己压抑到扭曲去了。

    顾瑾玉把他搞得半脱不脱半露不露的,那胭脂笔从他肩上勾画到了锁骨去,顾小灯还是不太理解他在干嘛,只从那微抖的笔尖感觉,顾瑾玉画的是歪扭趔趄花,画得他好痒。

    顾瑾玉半晌才停了笔,顾小灯已经窘迫得指尖蜷起来了,支支吾吾地想问他作甚,忽然就感觉到顾瑾玉低头,有点狠地扫舐他肩颈,把刚才费了老牛鼻子劲才画上去的胭脂花全部吃掉了。

    顾小灯大受震撼,脸上炸热,顾瑾玉扫完还抓下他搂着脖颈的手,垂着生气的眼睛,把他左手紧束的袖口一撕,往上一掀,就低头咬住了他的左手腕。此举让他简直像狗一样,咬了不说,犬齿还在磨,潮且热地叼着顾小灯左腕上的那道疤痕。

    顾小灯轻叫了一声,迷茫地看着顾瑾玉奇特的举止,待与他凶巴巴的眼神对上,忽然福至心灵明白了。

    他身上的伤疤基本都在左臂上,小臂因岳逊志磕伤,掌心因葛东晨划伤,左腕因着苏明雅。他甚至有些怀疑苏明雅能撑着病体跑到西境来,焉知不是因为那时喂了他血的缘故。苏明雅当时还在佛台下以他身体为画纸,以自己的血做墨,涂画了他半身血花。

    顾瑾玉救的他,自然也看得清楚。所以他现在……说不上是照猫画虎,还是另做他想。

    总之,顾瑾玉是个默不作声的学人精。

    好的不学,坏的倒是学得挺快,还学得挺杂。

    顾瑾玉叼着他的手腕又咬又吮,恨不得让他手腕上的疤痕消失,掀起眼皮看去,见顾小灯眼睛潮潮,神情迷蒙,呆呆乖乖的,他一时忍持不住,松了他的手转而去咬住他松垮的衣领,兴起恶劣地往下脱。

    他清晨给他穿上这一身流光溢彩的桃花裙时,就已经在想着要怎样脱下来,是温柔剥,还是发狠撕,是完整地脱下,还是撕成碎片,没有想到会是现在这样咬着脱。

    顾瑾玉又流了鼻血,但他实在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抱着腿上罗裙颤抖小腿抽搐的美人,没动真格但凶狠持久地玩了一通。裙摆曳地,簪钗委落,他亲他的肌理,蹭得他一身血痕斑驳。

    好色野狗欲横流。

    顾小灯,顾山卿,金玉无暇真贵胄,瓷白娇贵真美人,现在在他这个鸠占鹊巢的贱种野狗的腿上、手里、齿下,跑不了、悔不得、挣不开,这般温软地熨帖着他沸腾了的烂血。

    待到子时三刻,顾小灯劫后余生似地泡进了热泉里,顾瑾玉还黏糊着跟在身后,惹得热泉拥挤狭窄,水位上升。

    顾小灯脑子还有些乱糟糟的,呼哧呼哧地大口呼吸空气,感受到顾瑾玉粗糙的指腹砂纸似地刮他,便涨红着脸气呼呼地转头瞪他:“你你你还干嘛!”

    顾瑾玉的瞳孔是鲜红的,泛着根本没消失的渴望,鼻血倒是止住了,故作无辜地解释:“我给小灯洗漱。”

    “……不用!”顾小灯奋力想抵开他,谁知被他轻松拧转了个方向,水花一翻,两人变成了危险的面对面。

    顾小灯张开嘴巴想说话,就被顾瑾玉以吻封住,在热汽蒸腾的雾气里视线模糊。他没想到会在水里被顾瑾玉又玩了一遭。

    一连两夜,逐夜递增,委实是个难忘的七夕节了。

    胡闹到夜深,顾小灯总算沾到了被褥,他被这种难忘搞得毫无困意,抓着顾瑾玉散开了的头发,自以为恶狠狠,实则软乎乎地生气:“我那个纯情害羞的森卿跑哪去了?你这个坏狗,把我昨晚那个好狗藏哪了?速速交出来,还给我!”

    顾瑾玉抱着他共枕,拉起薄被裹住他,继而抱住这个小粽子,汪了好几声:“小灯累不累?”

    “累个球,我现在一身使不完的牛劲!”顾小灯声音在方才呜到微哑,他忿忿地捶了一下顾瑾玉宽阔的脊背,换来对方紧实的拥抱和厮缠。

    顾瑾玉和他的体型差客观明显地存在着,待被他抱了个密不透风,顿时又觉得小腿肚酸起来。顾瑾玉再怎么听话,到底还是个力大无比的大个子,他要是真用上蛮力,再用上几分巧劲,他压根就逃无可逃。

    顾小灯被他捂着亲了好一会,感觉到贪得无厌的坏狗又把狗爪子伸到了他腿上时,马上扑腾着制止起来:“不行了,我不行啦!时间这么晚了,不许再闹了,快休息!”

    他邦邦地拍着顾瑾玉肌肉虬结的臂膀,顾瑾玉不依不饶地乱伸大狗爪:“可是我睡不着,怎么办?”

    顾小灯蜷起来,膝窝压住了他的手,想到了他们之间特有的信物:“止咬器呢?你这只坏狗,有没有带止咬器来啊?”

    顾瑾玉顿了顿,脱缰了半个晚上的神智总算回笼,立即抽出手去开床前柜的格子,顾小灯好奇探头看去,看到了一格子的各形止咬器。

    顾瑾玉叫他主人,让他选一个。

    顾小灯欲言又止,找了一个不那么像真狗用的给顾瑾玉戴上。

    这东西于顾瑾玉而言,就像是马的嚼子,狼的捕兽夹,他那双红色的眼睛慢慢沉静下来,逐渐变回了漆黑色。

    顾小灯看他逐渐平和下来,见他又回到了那副小心翼翼的狗狗样,顿时把方才被他又掰又掐、又吃又磨的凶劲搁置了。

    他再挂到他脖子上去,和他亲昵地说起枕边话:“你今天开心吗?”

    顾瑾玉环住他,粗糙的指节把他从后颈摩挲到后腰去:“开心得要死了……小灯呢?”

    顾小灯抓了抓他的头发:“特别刺激,尤其是你流鼻血的时候。”

    顾瑾玉便用冰冷的止咬器贴了贴他耳朵:“我最喜欢你了。”

    顾小灯笑了:“好,有多喜欢啊?”

    “要是我能生孩子,就给你生一个。这样你就更长长久久地和我在一起了。”

    顾小灯:“……”

    顾小灯:“…………”

    他刚怅惘放纵的时间稍纵即逝,听完这话无语凝噎,顺着顾瑾玉诡异的脑回路应道:“按照我们的上下,真生的话不应该是我吗?”

    “那怎么行?!”顾瑾玉立即严肃地反驳,“你是药人。”

    顾小灯原本想嘲笑他,听完这回答,霎时笑不出来了。

    他甚至鼻子有点酸,伸手去拍拍他后背:“好啦,到梦里去天马行空吧。”

    顾瑾玉却又清醒了,靠着他肩膀说:“我明晚回来,把小配带过来,它是我们一起养的狗儿子,哪怕老得鼻子不灵了,它也是我们的小儿子。”

    顾小灯这几天翻看了兽医的册子,顾瑾玉便知道他发现小配嗅觉不灵了。当初在长洛,苏明雅用替身换走了他,曾经嗅觉灵敏的狗崽子嗅不出它的小爹爹了。

    顾小灯没做声,顾瑾玉想了想,又轻声补充道:“还有那只关云霁的哑巴鹦鹉,你牵挂着,我也把它一起带给你。你三哥近来忙碌,等他有一点时间,我抬也把他抬过来,和你晴哥一起,我们一块吃饭……”

    啪嗒一声,顾小灯解开了止咬器的束扣,堵住了他的话。

    顾瑾玉不知道这多余的奖励从何而来,给他他就得寸进尺地接了。

    一吻作罢,一夜好梦。

    第130章

    顾小灯翌日起得晚,简单捯饬一下之后就在同渡阁里好奇地摸索,看顾瑾玉到底安了多少机关,藏了多少小玩意,没一会他从床里的机关找到一些道具,啪的就塞了回去,揉揉烫热的耳朵假装没发现,随即又找到一堆繁复的服饰,汗颜地发现顾瑾玉对他似乎有过剩的装饰欲。

    但他没找到多少顾瑾玉自己相关的物事,更好奇的是两人相关的东西也没见着,他还挺好奇自己剪过的头发和写过的册子跑哪去了。

    待迈出同渡阁,守在船上长廊里做事的人便齐齐向他打招呼,随着一声音色不同但整齐的“小公子”落地,顾小灯在日光下愣了一下,应了声众好,迎着江风穿过长廊,整列的人注目,惹得他心下有些惊奇。

    船上多出了不少人,顾瑾玉的人无论暗卫还是船员,精气神和气质都很好认,哪怕都身穿常服,他也一见就能认出来,倒是船上多了一些气质迥异的陌生人。

    他走去二层的食馆吃早饭,楼船够大,处处安排得充裕,日常百事千物尽有,都这样全面了顾瑾玉还担心短了他什么细节,想塞给他几个类似奉恩奉欢的仆从伺候,当他是不能自理的小孩似的。

    一进食馆,顾小灯就看到他哥和个陌生人坐在饭桌上说话,张等晴一见他来脸色便从严肃转嗔笑:“小懒公子,你要再晚一刻钟起来,我就想去撵你起来了!”

    顾小灯笑着喊了声哥:“明天一定勤早起!”

    继而他和张等晴身边的陌生人打招呼,那人见了他目光有些发直,抱拳结巴地自我介绍了一下,是神医谷中人,说完就被张等晴支出去了。

    顾小灯刚去坐下早点就送了上来,边吃边任他揉圆搓扁,张等晴把过他的脉放心了不少,看他步伐和气色无异,心里松了老大一口气,生怕他被顾瑾玉那大块头弄坏了。

    顾小灯一身青衣暗棠纹,绿腰云靴,一头青丝总算不像昨天半散,用青色缨绳束成马尾了,龙角簪穿发,发下垂丝绦,俏生一少年公子,大白天都发着光,一看就是自富贵窝里养出的白玉。

    张等晴尤操心,摸了把他的袖子检查温凉,触手质地凉软绵密,不止是滑亮绮丽,重要的还得是实用,能避暑热又避邪风,适合顾小灯此时疲弱的身体。张等晴虽然不识奢靡,但也能感觉出不是凡物,一面忿忿顾瑾玉的危险性情,一面又犹豫于那小子待自家小白菜事无巨细的周密。

    他想到今天清晨顾瑾玉走之前找他,把楼船上的人手和库舱财产都给他过目,那沉默小心的样子和顾平瀚有些像,但他是见过顾瑾玉和西境官绅周旋时的虚伪样的,越发觉得他装模作样、城府复杂,于是呵斥:“顾瑾玉,你哑巴吗?有话直说,你给老子看这些干什么?”

    顾瑾玉像是夹着尾巴:“这是小灯的,我希望张兄在我不在的时候顾看小灯。”

    “这还用你说?!”

    “嗯,我便没说。”

    张等晴顿时无言以对,双顾总是沉默寡言,这两个王八都是觉得身边的人能意会到他们的意思,既然能感觉出来,那便不必多说废话,越熟悉越归于木讷沉闷,说他们不够知情识趣有些冤枉,毕竟他们做的体贴事也不少,但他们又的确冷硬得叫人生气。

    “哥,我想等临近八月的时候再走,你说好不好啊?“

    张等晴被顾小灯的声音牵回神,顿时来了精神:“怎么,是顾瑾玉准备八月去梁邺城?他昨晚跟你交代清楚了?”

    顾小灯笑着把一笼觉得好吃的小包子推给他:“他也不确定,只觉得在大约八月左右,这个时间跟世子哥透露给你的时间吻合吗?”

    张等晴哼了声,一口塞一个包子:“那厮在这事上支支吾吾的,婆妈得要命。”

    “嗨呀,想来定是怕你卷入太深,进千机楼的事,他估计觉得让森卿去就够了。”顾小灯嗳了两声,早饭就吃不下了,“对了哥,船上好像多了不少人,是你叫来的吗?”

    “我是叫了一些来,还有的是吴嗔那边的霜刃阁,还有一些苏家的。”

    顾小灯愣住:“苏?”

    “昂,那苏小鸢说,是他那死鬼旧主之前吩咐的,过来保护你云云。那些人都是好手,有我们不擅的长处,还拨了一半到顾平瀚那去,今早顾瑾玉同意苏家的人到明面来了……”张等晴捏了捏他的脸,“你这是什么表情?”

    顾小灯放下玉箸,咕咕哝哝。

    他摇摇头,吃完准备在船上走走,结果一到甲板上就看见了苏明雅在船头,和个江湖装扮的陌生人交谈。

    顾小灯只是看了眼他的背影,他便像后脑勺长眼似的转身,顶着别人的脸朝他温柔和煦地笑,和旁人一起唤他一声小公子。

    顾小灯应众声,歪着脑袋看苏明雅一眼,隔着易容的面具看不出他的气色,但看得出他眼底的倦,眼神随即移到他的左手去,好奇他手上是否佩戴着佛珠,恰巧苏明雅也在不动声色地看向顾小灯的左腕,想看他手腕可有伤疤显露。

    束袖遮去,外物内伤都没瞧见,于是都转头看天光下的西平河。

    远处水上有渔舟,两岸有稻浪,苏明雅看江水看得目眩,在晕船中想起从前抱着他在怀里焐着,眼里纵览纸上江山,侧耳听怀中人遍说民间红尘,那时想过情浅缘长……果然世事总是不堪想的。

    张等晴对苏明雅印象日渐佳,便在他和顾小灯之间闲聊江湖,苏明雅应着话,眼里望着陌生开阔的天地,有些紧绷地听一人之隔的故人声。

    顾小灯在张等晴的话痨下显得文静了几分,活动一会就伸着懒腰要回舱里看书,苏明雅凝眸看他的发带在风中翻飞,待他的背影不见仍伫立在原地。

    半晌,忽见张等晴折回来,边走边掏出了个小瓶抛过来:“苏小鸢,接着,这是晕船的药!你晕船怎么不早说,这船上多的是医师。”

    苏明雅差点没接到,咳了一声:“小公子给我的?”

    张等晴昂了一声。

    *

    顾小灯拉着张等晴去楼船上的药库现场认药,认完取了些药回去,准备凝神开搞。张等晴原本喜闻乐见,挽着袖子想教他制些药,却见顾小灯鼓捣了治狗鼻子的药之后,碰起了危险的别物:“哥,我想搞毒。行走江湖么,有一技防身比什么都要紧,你们都会武功,我是手无缚鸡之力了,整点别的吧。”

    张等晴脸都要木了:“你想防身哪里用得上这些!里外这么多人守着你,不日我再带你去神医谷,那些歹人碰不到你一片衣角的!”

    “防个万一嘛,我这体质多适合搞毒啊。”顾小灯望天想了想,“或者和吴嗔学御蛊也挺适合的。”

    太多人争着来护着他了,他并不为此自得自满,反而有种危机感,还是更想多壮壮自身。

    张等晴听得胆战心惊,脑子一乱说道:“你要想防身不如去学几招魅术好了!以你这相貌肯定能学出大造诣。”

    顾小灯忍俊不禁:“话本里倒是有什么修真合欢的术法,当今江湖中有这一行吗?”

    张等晴脸色已经难看起来了,显是为刚才说出的话悔之不及:“……千机楼有修淫道的。”

    顾小灯吃了一惊:“啊?真有啊?”

    张等晴吃了苍蝇一样不大肯说,顾小灯央了他好一会,合起双手做出拜拜的动作,张等晴才抓了抓头巾低声:“本不想说了脏你耳朵,先前曾和你说过那千机楼里有十四个等级,以袍服颜色深浅划分,那些信众那么多人,自然有各司其职的。据我们遇到的,就有六个主职,有主行医、施毒、文教、武杀、以易容为例的奇技,还有淫魅,西境修这最后一样的人数不少。”

    顾小灯背后有些恶寒:“我好像在这西境见到的女郎很少?”

    张等晴嗯了一声:“确实少,你看我至今找不到媳妇。”

    “……”

    顾小灯一时哑然,只好揉揉眉心,听张等晴讲笼统的百年西境。这地方崇神,诸神崇男本就隐隐显出地方的尊卑,千机楼在百年里修炼成了地头蛇,造出了一批代代相传的圣子伪神,收纳的信众越来越多,邪门的教义加剧女郎逐渐人为稀少与地位低下。

    遭迫害的打不过,女郎为免受害反倒只能积极加入千机楼,成为信众求庇护,千机楼有教规,信众只可与信众结姻,并且婚后子嗣一通视为信众,既受掣肘又得庇护。百年推移,势力广布。

    “现在千机楼主修淫魅的不分男女,样貌齐整的都有可能是,都是他们严格划分的专职,几乎都是为解决阳盛阴衰的大问题所用。”张等晴懊恼地挠头,“哥刚才说了蠢话,你不要在意。”

    顾小灯自然不会在意,他也跟着挠头,吐出一大口浊气:“西境听起来也太喘不过气了!”

    张等晴不置可否:“这地方是挺古怪的。它不像其他三境那样基本纳入晋廷的礼教,于是少了儒法的矫正,显出不可理喻到歇斯底里的野蛮来,但它似乎同时又多了几分百无禁忌的自由。西境人除非有极大的天灾,否则一般不用担心衣食住行,它不如其他三境那样有耀眼的巨贾,但它大到各城,小到各村,没有过分极端的贫富悬殊。它有它的死气,也有它的活力。”

    顾小灯听得出神,他哥言之有理,只是视角的广阔让他无法共情。他只能从面到点,去想他唯一知道的西境女郎,他那位泯灭在记忆中的养母。

    即便没有记忆他也料想这地方、那千机楼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只不知吐出的她的骨头还能有几根。

    他本还忧虑于顾瑾玉将深入虎穴,现在反倒有些期待顾瑾玉的作为,只盼他如定北一样平西。

    *

    顾瑾玉奔走到入夜,折回一趟将军府,把守在屋子里打瞌睡的小配抱了出来,至于关云霁那只蔫蔫的黑嘴鹦鹉便让下属拎着了。

    走到中堂时,他去找顾平瀚,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一块去距离将军府仅有八里的楼船那儿,顾平瀚也懒得吭声,回了个眼色,表示不去,除开正事不提,他要与心上人但友人的张某某保持一定距离,这才不至于过腻惹烦。

    顾瑾玉抬手捂住甩着脑袋要舔人的小配狗头,心想顾平瀚真是矫情,懒得跟这么矜持的光棍浪费时间了:“过几天你还是得跟我去一趟,不为见你心上人,为见我爱人,见你四弟。”

    “知道了。”顾平瀚很烦他暗戳戳地炫耀,泼冷水如关怀,“你来来回回也需当心周遭,小心刺杀。”

    顾瑾玉泼回去:“有吴嗔在,即便死我也有后路。倒是你才要小心保命,你要是在这节骨眼躺进棺材里,梁邺城我管灭不管迁。”

    顾平瀚冷冰冰道:“杀孽过重,恐有损家中人福报。”

    “你不是吗?”

    顾瑾玉说完就转身走了,顾平瀚在原地好一会没回过神来,直到花烬从半空俯冲下来,用大鸟爪抓破了他肩上衣料,他才在海东青扬长而去、牧羊犬嗷嗷起伏的动静里回神。

    顾瑾玉赶在戌时前回到了楼船上,他揣着小配在小舟上仰头,看到顾小灯在船沿探头探脑,他和小狗一起汪,顾小灯的笑声就从上面传下来。

    到了船上,一人一狗都去吃迟到的晚饭,顾小灯拎着鸟笼跟到食馆,喂鹦鹉喂海东青,顺狗毛摸人脑袋。

    顾瑾玉从前食不知味,此时食尽知甘,填饱肚子后顶着翘起的头发急切地清洁了一身,换上干净的衣服就迫不及待地和爱鹰爱犬争宠,把顾小灯抢到腿上去。

    “嗳嗳嗳!”顾小灯大惊失色,“你小子,饱暖思淫欲啊?我还没和你说几句正经话噻,这就不老实了?”

    顾瑾玉捻去他袖口的微末狗毛,代替小配把脑袋蹭上他,操着把低音炮沉沉地撒娇:“我很老实,很正经。”

    顾小灯觉得他在喊累,于是摸摸他的脸安抚:“好吧,给辛劳一天的帅大狗抱抱。”

    顾瑾玉不觉得累,但累到一天的尾声又成了不自知的亢奋,封闭的发泄端口在这里欢欣鼓舞地打开,他迫不及待地和顾小灯十指相扣。心跳如鼓乐,昨晚停息的燥热又烧了回来,他痴缠着顾小灯要亲,亲过了脸,吻过了唇,含过了舌,吮了又吮,顾瑾玉就觉得灵魂饿了。于是就要顾小灯宽衣解带投喂了。

    “打开一下。”他饿得都忘了在话语里加个能不能的前缀,“今夜我想舔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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