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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楼船在夜里停泊,同渡阁的厚实舱门挡住了江水的喧嚣,近在咫尺的共振心跳过于大声,以至于顾小灯仍然觉得喧哗。

    顾瑾玉比他高得多,撑在他身上时,身体要费力地弯着腰才能方便贴近他,顾小灯头一次从这种视角看他,发现两人的体型差足以让顾瑾玉把他的光挡个严严实实。顾瑾玉遮去了烛光,双眼却如大猫一样幽幽地闪着红光,眼里像倒进了亮晶晶的丹朱流沙。

    顾小灯在下位,但顾瑾玉被他看得有些无措,既想躲开又想压下去,他饥肠辘辘地舔过唇齿,红着耳朵迅速解开了顾小灯的腰带,风一样用他的腰带做眼罩,把红色的眼睛藏起来了。

    顾小灯噗嗤笑了,觉得他纯情又蠢笨的样子有些反差的可爱:“傻子!这么羞的话,我可以把眼睛闭起来,不会取笑你的。”

    顾瑾玉的呼吸很吵:“不要,你要一直看着我。”

    顾小灯一怵,被大个子笼罩住的下意识反应是试图同他隔出个距离。

    他顿时觉得顾瑾玉看不见是好的,便于他假装镇定,还能逗逗他:“别把我的手抓那么紧,你情我愿的事儿,怎么弄出个霸王硬上弓的架势啊?”

    顾瑾玉单手就把他双腕抓在了头顶,闻言不好意思地松了松,挺直的鼻梁蹭到他衣领,重重地吻过跳动的经脉:“小灯,在南安城的时候,我做过一个有关于你的梦。”

    “不是什么正经梦吧!”

    “嗯。那时我失明又失声,模样丑陋不堪,可你接纳了我……我便做了个像这样的梦,梦见按着你的双手,从囫囵吞枣做到驾轻就熟,梦里你从宠溺我到反抗我,哭着挣扎说,天亮了。”

    “从天黑到天亮??”

    “嗯。梦里我仗着自己失明哑巴,假装没有意识到天亮了,一直这样抓着你双手。”

    “不、不行哦,要是现实,你那尺寸,恐怕到半夜我就晕过去了。”

    顾瑾玉卡住了。

    他只是在分享一下自己下流放肆的某个绮梦,未曾想顾小灯会认真地和他讨论可实行性。

    光是想象一下那个画面,就觉得鼻血蠢蠢欲动了。

    双眼蒙住,他胆子便大了不少,热切地扫舐过顾小灯的锁骨,燥得昏头涨脑,哄他是乖乖,今夜仍旧不会进去胡做,就蹭蹭,舔舔。

    顾小灯很快吭不出声了,像摊开肚子的猫,哆哆嗦嗦地害怕和欢愉。他不是没被舔过,似乎正是因为如此,欢愉起来也是无所适从的。

    忘记哪一年了,他也不乐意记太清楚时间,只记得那时在竹院里过夜,喝了几盏酒,半醉不醉的时候,衣服被剥落掉在了苏明雅的脚边。苏明雅大约觉得他醉到糊涂了,不见温良和柔情蜜意,举止初次显露出和人前完全不一样的粗俗,掐着他的腰抵着亵玩。可他那时没有完全昏迷,只是慌张到给不出反应,于是挺尸般闭紧眼睛,呆滞地任由他的指尖唇舌作弄,后来他就不敢再在竹院单独和苏明雅喝酒。

    顾瑾玉舔他的时候,他几次羞到闭上眼睛,也有几次恍然把他当成了苏明雅。顾小灯觉得这很不道德,可他一时无法将之驱逐出脑海,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发起情的时候都一个样,舔的模样甚至都是接近的。

    顾瑾玉何时解开眼上的腰带,他也模糊不清地没注意到,回过神来时就见顾瑾玉用粗糙的指腹揩着他的脸,红色的眼睛牢牢地盯着他,眼神又爱又怜,但身上的气场有些低沉。

    顾小灯惴惴地想和他说开,顾瑾玉却捂住他的嘴巴,低下头来亲吻他眼角的泪痕。

    顾小灯唔唔两声,顾瑾玉贴到他耳边去,没头没脑地说:“你是块糖人,谁都想舔一舔,我就是,想舔想含,想吃想咽,哦,我刚咽了,开心。”

    “……”

    待顾瑾玉把手松开,顾小灯涨红了脸,不知道怎么言说心情,胸腔中还涌出奇妙的胜负欲,不甘示弱地往下面看去:“我……我也来!”

    顾瑾玉立即说不要,怕他嘴角咽喉伤到,但鼻血诚实地滴落了下来。

    顾小灯想想也是,握紧拳头振作道:“那我给你舔舔?”

    顾瑾玉捂住鼻梁仍是摇头,鼻血似乎淌得更多了。

    “那给你亲亲?”

    “不。”

    顾小灯的兴致都要被他小心走了,刚想骂他一声麻烦精,就见顾瑾玉跪到他脚边去,握住他脚踝低声:“踩我,这就够了。”

    顾小灯又陷入新的震撼和沉默当中。

    他的大狗狗真挺有病的。

    *

    一连厮混了三个晚上,顾小灯接下去三天便打住了,要是不加克制,他怕他要被顾瑾玉这野狗榨干了,顺便给顾瑾玉调了些下火的解热汤药,免得他一兴起就流鼻血。

    等到七月十二这天晚上,到了约定的可以继续亲昵的时间,顾瑾玉仿佛关了许久禁闭一样,不仅厮缠得变本加厉,还加了新的物件。

    从戌时到亥时,顾小灯披头散发地低着头,咬了半天唇珠,属实没忍住,凶巴巴地转头,快被他整出哭腔了:“顾瑾玉!”

    顾瑾玉停顿,抬眼看他,和他一样头发披散,额前碎发半遮了泛红的瞳孔,眼睛亮得让顾小灯发慌,自己却不自知,只虎视眈眈地看着他。顾小灯被他从背后抱在腿上,仍如前面一样那般不动真格地蹭着,只是今夜不同,他打开了床前隐蔽的机关,弄出了一面正对床上光景的铜镜,震得顾小灯呆了半晌。

    顾瑾玉总觉得渴,不清楚一开口会说什么,于是只安静地虚虚靠在顾小灯肩上,蹭过他鬓发,亲他因生气而泛热的侧脸,无声地问怎么了。

    顾小灯气息都不稳了,又羞又恼地撞他额头:“你还好意思问我为什么?!你不是正经狗了,哪有老实狗会在床前嵌一面镜子的!把机关弄回去,我再厚脸皮也不想看你怎么抵我啊!”

    顾瑾玉箍住顾小灯乱动的腰身,心弦乱响,心跳震天,他其实也不好意思看,但他不愿意把镜子关回去。

    他小心翼翼地朝那铜镜看去,顾小灯在他怀里,在他身前,他虽比顾小灯高大,举止也极尽掌控,但他此时是弯着腰躲在娇小的爱人身后的,看向镜中时也只看爱人,下意识不想看自己野蛮粗矿的身躯。顾小灯身上的衣物被他扒到手肘和腰间,显露出的玉似肌理又被黑亮青丝遮住了不少,俏生的犹抱琵琶半遮面。

    感觉到他在看,顾小灯体温微升,羞恼地屈了屈腿想遮敞开的胸怀,结果却是让他看到镜中出现了泛粉的双膝和莹白的小腿。顾瑾玉险些失控,手从他腰间上移,于是看到镜中浮现自己的粗糙大手流连到顾小灯锁骨间的画面,他的指甲又是黑色的,落在他锁骨间的反差更是鲜明。

    顾瑾玉心想,明明自己轻拿轻放的,但看镜中动作与两人的体型差,怎么像是自己要吞咽了顾小灯一样。举止犹如此,倒映在镜中的他的神情,大抵也会是浓烈到不堪的欲壑模样吧。

    他才不要看自己,他要这样看顾小灯,以及让顾小灯看着这样的自己。

    顾小灯窘得扭头不看镜子,披散头发就是为了遮一遮羞到无边的小脸,黑嗔潮润的眼睛看向他,命令因声颤而黏糊成撒娇:“坏狗,把镜子收回去,把机关关啦。”

    顾瑾玉着迷地看着他,心中一遍遍念着美丽老婆,红绮妖颜,青春绝韵,他像小配一样扫舐他,没肯把镜子撤了,听他热潮晃动的软糯小骂,听到四肢百骸的血脉喷张。

    他原先就阴湿地暗想过,要有镜子,需得让小爱人看仔细了,抱着他这般那般的不是姓苏姓葛的,是他顾森卿这混账,但现在怀里抱着,不时再看一眼镜中的,他情烈魂癫地想着他抱住了两个顾小灯。两个,便有双重的快乐。

    顾瑾玉不会说话了似的,唇舌在亲昵的间隙里不住唤着“小灯”和“山卿”,魂魄飘飘然地在幻觉在现实之中同耽溺,他疯疯癫癫地觉得自己抱的是十七未落水的顾山卿和十八已归来的顾小灯。

    两个,就是两个,这一双都在他臂弯里,都是他一个人的老婆。

    顾小灯一整晚都没看几眼镜子,分不清时间的流速,不知被摆弄了多久,只知抓了数次顾瑾玉那半遮眼前的头发,每次看清的都是他那鲜红炽亮的眼睛。

    顾瑾玉的头发长度始终保持在他最喜欢的短马尾长度,他悄摸摸地定时剪去,让它们束起时及颈,披散时垂到胸膛,不像顾小灯,如今头发已经蓄到了肋处。

    顾瑾玉的头发因着短,披散后很好揉乱,顾小灯喜欢把他揉得显出几分鲜活的稚气,青丝不似人硬,柔软如情思,发梢扫过他指尖和颈窝时,总让顾小灯涌起一股缱绻到自己都为之腿软的战栗。

    于是他再怎么喃喃他是坏狗,也还是纵容地由了他许久,由着顾瑾玉的奇行怪想,忌妒压抑,痴狂疯癫,半被迫半主导地和他尝开胃前的欢愉。

    等到累呼呼地共枕,顾瑾玉自觉地戴上止咬器陪着入眠,顾小灯这才想到个细节,顾瑾玉这坏狗今晚流的鼻血少了,调理不说,“学习”和“适应”能力可堪是神速。

    他在顾瑾玉炽亮不减的注视里捂住自己的后腰,惆怅又期待地想,不好,以后肯定得养腰,还要养元固本。

    第132章

    顾小灯隔天腰酸腿软地晚起,拍了拍旁边空荡微凉的枕头,又看了眼床头,脸皮忽然有些热,忿忿地捶了一下。

    他想着这个点可能要挨他哥的数落了,谁知起来后却没见到张等晴,只从他留下的人手中收到张等晴留下的信笺,字迹和他的人一样潇洒。

    【弟,中元节将至,神鬼隆重人事烦,江湖人情琐事多,哥去走动三四天,你留家里别乱跑,毒物少沾饭吃饱,回来带糖给你吃,大糖小糖任你选】

    顾小灯看着信笺上哄小孩的语气忍不住一笑,同时感觉张等晴突然走得急促,信上看着平安逗闹,实际不知道绊住他的事情多么要紧。

    他不由得有些担心,问了那送信的神医谷大汉:“大哥,我哥昨晚是连夜走的吗?他要去走动的地方远吗?”

    那大汉肤色比张等晴还要黑些,同他说起话来时努力地轻声细语:“他是一早走的,谷主经常来去如风,这倒也正常。好像是昨晚有其他门派的朋友送信给他,他就说要过去看看,有其他谷里的人作伴,大约要去百里之外。”

    顾小灯听完放心了些,一时觉得有些寂寞,于是溜溜达达地走去看飞朋走友。

    西境秋季也热得慌,小配热得舌头一直没收回去,嘿咻嘿咻地朝他摇一会尾巴就要跑去喝水,鸟笼里的黑嘴鹦鹉却是还安静着,他屈指逗了好一会,它仍然只是歪歪脑袋,并没有当初初次见时的聒噪学舌。

    他有些无奈,更觉寂寞,喂它吃米时问它:“你的小嗓子是被你主人带走了吗?”

    黑嘴鹦鹉对“主人”这词有反应,扑扇了几下翅膀。

    顾小灯眼睛一动,摸摸它脑袋上的一撮毛:“哎呀,你是想你主人了?”

    它好似成了精,虽仍不说话,却在鸟笼里蹦跳,小脑袋上下点个不停。

    顾小灯之前问过养鸟的好手,那人认出这鹦鹉在九岁上下,远比其他同类通人性,想来是关云霁在这八年里养了不短时日的。

    他记得关云霁年少时喜爱鹰类,眼界又高又挑,不是好鹰不理睬,经常望着顾瑾玉的花烬艳羡不已,但自己并不会去养。那时关云霁循着关家的栽培走的是文臣预备役的路子,于武将之路自认没有指望,把飞鸟当了象征和憧憬。

    也不知道他后来悉心养上一堆黑鸽的感想是什么,养鹦鹉的时候又是怎么教它牙牙学语,才能让它通人性地在聒噪不休和安静如鸡里切换。

    “你主人想必有给你取名字,也不知道你叫做什么。”顾小灯轻点鹦鹉的小鸟喙,肚子咕咕做闹,这才百无聊赖地走去吃饭,小配快速喝完了水,露着张小狗笑脸哒哒跑来蹭他的手,顾小灯心情顿时又觉得明媚起来。

    独自吃早饭的时候,他原本专心干着饭,但没一会儿就感觉周围气氛凝重,环绕在不远处的暗卫们似乎处在警惕当中,连带着趴在他脚下的小配都竖着耳朵,小黑豆眼睛转来转去。

    顾小灯有些纳闷,吃完牵着小配去找熟悉的暗卫搭话:“两位小哥,我看今天气氛和往常不太一样,是突发什么事了吗?”

    暗卫们精神奕奕的:“没有,小公子不用担心,就是中元节快到了,西境人估计有祭河的习俗,江河上的小船越来越多了,大家就比较在意。”

    顾小灯好奇地跑到船沿探头一望,只见宽阔源长的河面上果真飘荡了不少船只,远远看去简直就像一副鲜活的山水画,景色漂亮得像小时候和父兄兜售过的一种东境文玩。

    脚下呜汪声作响,他笑着抱起用爪子刨着船体的小配,小狗沉甸甸地欢天喜地,他把下巴压它毛茸茸的脑袋上,吃力地抱着它一起眺望,自言自语:“也不知道祭河是怎么个祭法?”

    他一问,跟在不远的神医谷大汉便自来熟地搭话:“要祭三天,今天是用牲血祭,各地还不同,但也差不多。西平城这边是今天宰一鹅两鸡放血,明天是洒三篓鱼饵,后天是在岸上供奉香烛果品,会有专门的伶人跳大神游街,闹哄哄的,一般都是从城头接力走到城尾,从太阳下山才开始,向来都是要热闹到夜半去的。”

    顾小灯寻思着这三天祭品的不同,第一天大概是祭完自家人吃顿好的,第二天算是变相给江中鱼吃点好的,第三天的夜里热闹让他很感兴趣:“咦?我以为鬼节地门大开,大多数人会心怀敬畏,到了晚上会早早关门,这边晚上反而热闹吗?”

    大汉解释道:“鬼都是人死后的魂灵,家家户户里都有去世的,鬼节是阴阳两隔的人重新再聚在一起,对很多西境人来说,这是重逢,比中秋节还要更隆重些。”

    顾小灯眉间一动,一下子想起了不少人:“这样啊……”

    “人死万事空,鬼灵早没了。”

    声音从身后传来,顾小灯抱着小配回头,看到挥手的吴嗔,他轻快地过来摸小配,继续说道:“不过世人有来生,哪一世都只管过好当下就行了。”

    “先生!”顾小灯见到他很是开心,“自七夕那天之后就没见到你了!你今早来的吗?”

    吴嗔点点头,欣赏了一会他的脸:“最近都被顾瑾玉使唤着忙活,忙得很烦,今早起来不爽得很,趁着有时间就来了。你哥在吗?想和神医谷的人聊天了。”

    “不在,刚巧他今早有事下船去了。”

    “哦,那那个苏小鸢呢?”

    顾小灯这才想起船上有个披皮前任,张望了一圈,就有苏氏的暗卫悄摸过来轻声汇报了,说是他三天前就去了将军府,协助顾平瀚处理诸事。

    顾小灯便不再多问,那暗卫也影子似地退下,没多嘴一句。

    吴嗔听得笑了:“顾世子还真是跟顾瑾玉一个样,自己没日没夜地干活,还要逮着其他能干活的人一起压榨,真是主打一个物尽其用。”

    顾小灯百感交集地嗳了一声,这也许算是顾家的家风,他心存敬畏,既汗颜又庆幸,想着自己没多大用,有坏处也有好处,终归是逃过了长洛的一劫。

    *

    午后,顾瑾玉在一艘画舫里,漠然地在船舱里看姚云晖右手掐着鹅放血进江河。

    姚云晖一边和寻常百姓一样虔诚祭河,一边和顾瑾玉笑着说话:“你娘是你九岁时去世的,不安分,太能闹腾,总想着往外跑,跑多了就身子亏空,她走的时候深秋雨下了许久,雨水把你弟弟的眼泪都冲走了。”

    顾瑾玉无动于衷,没有回应一个字。

    他自顾自地说个不停:“今年你回来了,不妨也祭一祭,她一定很想你,回来后看见你一定万分高兴。她爱你更胜小正,不然也不会跑到长洛去,千里之行,她实在太能折腾了。她喜欢那个换来的顾山卿也更胜小正,小正得的怜爱真少啊……”

    顾瑾玉终于有了反应:“顾山卿七岁前是什么样的?”

    姚云晖把放完血的牲畜放下,笑道:“耳听不如眼见,侄儿不如届时和我们一起回去,你亲自到楼里去看。”

    说完他用小刀割完好的右手,用自己的血祭河。

    “楼里有什么能给我的。”

    姚云晖倒映在水中的脸出现了凝固的表情,他从对顾瑾玉摊开身份的那一天开始,就在不停地游说他回千机楼。他知道顾瑾玉在钓鱼,但姚云晖有一定的把握,待把这个侄子带回千机楼,有的是办法能劝降他认祖归宗,外物做辅助,权欲做内化,世人活在世上必有所求,有求就有破绽。

    现在他终于听到了顾瑾玉上钩的示意,便立即说起千机楼掌控的西境物产人力钱权,抛砖引玉,抛完这些粪土一样的金钱,引出千机楼最珍奇同时恰好是顾瑾玉最在意的东西。

    “那个和你交换了身份的顾山卿,楼里至今还保留着他的血。”

    顾瑾玉缓缓地转过脸看向他,眼神似乎有些瘆人,但只是一瞬,就恢复了冷静,有些生硬地缓声说:“我知道他是个药人。我也喝过他的血。他的血于我而言,已经没有什么稀奇的。我想要的是他本人,但八年前,我的念想就没有了。就算此时你把他的血给我,也不是我想要的。”

    姚云晖有些意外,笑道:“不一样的,楼里和你喝的肯定不一样。我们所保留的,是药人刚炼成时抽出的心头血,药性最强,那些血是真正意义上的神迹。”

    船舱里的光线昏暗,姚云晖疑心是光线的问题,他好像看到顾瑾玉的瞳孔瞬间变成了猩红色。

    一里之外的一艘小船上,姚云正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放两只鸡的血,高鸣乾在船舱里也蒙着面,专注地低头看手上用皇族密语写成的信笺,一个字一个字地解读,待听到姚云正准备进船舱,便把信笺藏进袖中。

    姚云正放完牲血弯腰进船舱里坐下,原先吊着的左断臂已经神速愈合,如今只用薄薄的玉制夹板束在左臂上。

    他仗着自家窝里有药血才这么不惧受伤。

    这回也一样,饮过了,身上的伤快速痊愈了。

    “高老二,你还是不跟着祭拜吗?你家死了不少人,还准备着让他们当孤魂野鬼?”

    “孤去吧。”高鸣乾轻笑,“你爹现在正和你哥会晤,你还是需要这么避着他吗?”

    姚云正从怀里摸出个琉璃瓶放到眼前,和瓶中浸泡的眼珠对视着玩:“等他消气喽,打又打不过,我爹又向着他,我能怎么办呢,我只是个弟弟,尾巴只好夹起来,让我爹去劝降他就行了。”

    高鸣乾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就为你几句话,他就要砍你,你还是亲弟弟,那我岂不是更要命……”

    “谁叫你输给了他皇帝主子,还没在有能耐的时候杀了他?早干什么去了?”

    姚云正嘲弄起来,嘲多了不自主地就说到了天铭十七年的深冬:“你还把我小义兄玩死了,那可是我哥的胯下壶,我一面都没见过的男嫂子……”

    他说着说着就没了笑,想到那么一个可怜可恨的死人,放下琉璃瓶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手掌心多了一道滴着血的口子,草草包扎了事了。

    高鸣乾打量着小畜生的微动作,就喜欢让这小畜生心情不好,姚云正一旦心情好了才疯得没边,杀人如砍瓜切菜,麻烦得很。

    “死错人了。”小畜生翻来覆去地说了半晌,晃着瓶子振作了回来,“我弄不死他,我还杀不了别人?你把神医谷的人拖住没有?”

    高鸣乾笑着接话:“自然拖住了。那张谷主有个好友是星鹭门的副门主,还有个故交是百通镖局的总镖头,他们现在都有急病重症,少不了需要义薄云天的神医好友的妙手。”

    姚云正顺了些心,从怀里掏出一个薄细的小盒子,啪的一声丢在高鸣乾面前:“你办事就是利落,先前送来的那只海东青也不错。给你,这是新一月的份额,是成色最好的,便宜你了。”

    “谢了。”高鸣乾拿起小盒子,隔着封口轻嗅,神情和微动作有股说不出的风流缱绻,仿佛嗅的不是烟毒,而是顾如慧的发梢。

    姚云正活动了一会脖子,缠着纱布的右手拍打起自己的英俊脸庞,既怨自己的脸长得和亲哥顾瑾玉不像,又庆幸只有脸不像。

    *

    这天晚上,顾小灯不知道顾瑾玉又抽了什么疯,夜里一直在亲他的胸膛,确切的说是一直在亲吻他的心口,并没有太多的情色意味。

    只要他不瞎鼓捣道具,顾小灯就亲亲热热地亲昵他,虽然感觉顾瑾玉心里似乎憋着什么事,到底还是存着对他的信任,想着没必要去打破砂锅问到底。

    顾瑾玉贴了他半晌,身上若隐若现的戾气淡化了,像是再次把某些负面情绪净化掉了,贴到顾小灯耳边说话:“因这中元节,明后两天的军务和琐事多了一些,小灯,这两天我陪不了你了。”

    顾小灯以为这就是让他心烦意乱的事,虽然心里有点寂寞,但也笑着轻捏他耳朵:“知道啦知道啦,大忙人忙去吧,努力加餐饭,勿念闲人,多加休憩,我今天也听到吴嗔谈及你和世子哥的劳碌,你们都辛苦啦,可惜我帮不上你们的忙。”

    顾瑾玉把他紧抱着:“都是污泥,你别下来,这两天各地喧嚣,走动的人多了难免鱼龙混杂,你别下船,和小配一起等我们回来好不好?”

    顾小灯笑着应了好,窝着顾瑾玉强制要求他一块入睡。

    隔天起来,顾瑾玉不在了,床边倒是放着一个盒子,他睡眼惺忪地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是一个精巧的千里目器械,是顾瑾玉送给他远眺取乐的。

    顾小灯研究了一会这个新玩具,心情便也乐呵起来。

    吴嗔今天也在楼船上休息,顾小灯看书调药,吴嗔就在一旁惬意地把玩他的蛊瓶,不定时就和顾小灯搭个话。

    顾小灯鼓捣了一时辰药物,身体到底还有些弱,头晕脑胀地起来走动,因着吴嗔在船舱里和他呆一块,窗户就没打开,免得吴嗔把玩的蛊虫有不慎飞出去的。

    他爱不释手地玩起顾瑾玉留下的那柄千里目,觉得这小东西拧转起来有点像万花筒,举着在眼前好奇地往四周察看,一种物件在千里目里都被清晰地放大,扫到吴嗔的指尖时,他更是看到了一只被放大数倍的绿幽幽蛊虫。

    顾小灯现在不怕蛊虫,边用千里目观察蛊虫身上的细节,边和吴嗔聊天:“先生,我记得你说过你的师门和千机楼有宿仇,这次来是有想着和世子哥瑾玉他们一起铲除千机楼的。”

    “是啊。”吴嗔一只手捏着鼻子,一只手灵活地玩着数只攀爬指间的蛊虫,声音有些瓮声瓮气,“我知道顾瑾玉再过不久会到千机楼去,他们已经说好了,到时我会作为他顾家的暗卫,随同顾瑾玉一块儿去,以备不测。”

    顾小灯听到吴嗔也会去,心里便觉得可靠,拨转千里目笑着搭话:“有先生在,瑾玉就安全多了。”

    “不知道啊,不尽然吧,我师门虽然掌握了一部分千机楼的情报,但是那千机楼毕竟在西晋猥琐发育了百年,也不知道如今里面是什么个龙潭虎穴。”吴嗔嘴上没把门,轻描淡写地说了一件事,“我前几天发现他们将军府里有个隐蔽的密室,里面放了口棺材,就是顾瑾玉一早给自己准备的。”

    “!”顾小灯的脑袋瓜轰然一声,手里的千里目差点扑通掉到地上去,“……你说有什么东西?”

    “他没跟你说过啊?”吴嗔有些讶异,一脸淡然和迷糊,并不把顾瑾玉的私隐当回事,耸耸肩就说了,“那个棺材之前就有了。当初三月的时候,我们要去南境找你,启程前我看他就让部下给自己准备好了棺材,那时我们都想着他可能会在南境因控死蛊而沦为活死人,该准备的庞杂琐事就都准备了。”

    顾小灯心脏七上八下地直跳:“这、这有点不吉利,现在都好了,身后事的东西赶紧搁置才是。”

    吴嗔看他小脸煞白,难得犹豫了一会,但还是诚实地说了出来,他实在是懒得骗人:“其实我那整箱的傀儡蛊还是备着的。当初给顾瑾玉用掉了四成,我在南安城滞留的时候又补回来了。小公子,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

    顾小灯顿时觉得脑海里炸开了烟花似的火星,烫得要从眼睛里夺眶而出,好半晌没顺过气来,一时不住咳嗽,手里的千里目像有了千钧之重,到底还是摔到地上去。

    吴嗔的意思是,顾瑾玉依旧在预备着自己可能会死的可能性,真到了那绝境就还用蛊把自己炼成傀儡,以保证身后顾氏全线的布局。他进南境时没有十足把握,觉得自己会死,现在到了西境,不日就要借着出身的关系跑去千机楼,他心里也觉得凶险,觉得会没命。

    可顾瑾玉在他面前压根没有说过这些,全然不透露一分一毫险境的不利,每次到他跟前了就是一副收了獠牙剔了利爪的样子。

    吴嗔看他眼圈红通通的,便又安慰他两句:“我那些傀儡蛊也不一定就会用上,我看顾瑾玉周围能人多得很,神医谷里人才济济,放心吧。”

    顾小灯却没法心存侥幸,心里顿时埋了焦虑,忧心起来的人还不止顾瑾玉,他哥张等晴,亲哥顾平瀚,虽然每个人都神气十足,但谁不是肉体凡胎呢?

    一天的功夫很快过去,忍了一晚上起来,七月十五中元节就到了。

    顾小灯甩甩指尖有些痛的双手,揣着两个瓷瓶跑去找吴嗔,正巧赶上他要下船去。

    “又要被他们两个姓顾的叫去当牛做马了。”吴嗔脸上流露出仿佛遁入空门的表情,“小公子,还是和你待在一块好。”

    顾小灯勉强笑笑,单独把一双瓷瓶交给他,耳语一番,吴嗔神情转而认真,收了妥帖放好,这回真情实意地安慰起他来:“放心,用不上的。”

    “那自然好。”

    顾小灯目送吴嗔下船去,一望江河,看到远处的两岸已经布满了人影,天地之中的大地就像一幕皮影戏。

    他默默地抱着小配度过了一个白天,昨天开始就心神不宁的,中元节的他乡热闹也没能挑动他的思绪。

    只是到了傍晚时,西平城实在过于喧闹了,岸上敲锣打鼓的声音远扬,小配呜哇哇哇地围着顾小灯蹦跳,咬住他的袖子摇尾巴,一副他带出去瞧的快乐模样,顾小灯被小狗感染到,便拎起桌子上的鸟笼和千里目,带着一狗一鸟一块儿出去。

    到了船边,落日如残红,顾小灯看得呆住,忍不住用千里目看一看岸上的热闹习俗,小配围着他打转,不时就像小马驹一样哒哒跳。

    楼船停靠在远离闹市的荒静地,饶是如此,岸边也挤了不少人,岸上的平地摆满了供奉的香烛瓜果,西境的人喜好穿五颜六色的衣服,沿着岸边眺望过去,喜庆又热闹,全然没有鬼节的阴森气氛。

    因着顾小灯今天闭门不出,守着他的几波人都能感觉到他心情不大好,先前和他搭话的神医谷大汉想让他精神一点,也沾一沾当地习俗的热闹快活,便走来问他要不要和那些岸上的人一样,在这船上也简单设个香案。

    顾小灯心里确实也有过这个念头,于是点头,挽起袖子和熟悉这些习俗的大汉一起简单忙活起来。

    大汉话多一点,设好香案后问了顾小灯:“小公子有什么不在人世的亲友吗?”

    “自然是有的。”顾小灯照着大汉的话,十指翻飞地折起纸符,抿着嘴巴短促地笑过,眉目间有些难过。

    大汉热情地安慰他:“今晚鬼门大开,世间众人魂兮归来,小公子不用伤心,也许那些牵挂的人们今天晚上就会回来看望你了。”

    守在不远处的暗卫们听了这话,不约而同地感到有些脊背发凉:“……”

    这是安慰人的话吗!也忒瘆人!

    但顾小灯认真地点点头,把手里折好的纸符端端正正地摆到香案上:“好哦。”

    看不见的魂灵们有没有来顾小灯不知道,他全然没有想到,这鬼节之夜,会有个活生生的故人,趁着夜色和借着易容的脸,上了楼船来找他。

    顾小灯搂着小配在香案前吹着晚风,起初根本不知道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是谁,但他放在一旁的鸟笼有了动静,关在里面哑了多日的黑嘴鹦鹉突然放声大叫:“嘎嘎!嘎嘎!”

    顾小灯心头一震,猛然看向来人,看到一个陌生的青年来到他身边,青年竖起一根手指,鸟笼里的黑嘴鹦鹉便老老实实地安静了下来,不住地扑扇翅膀。

    顾小灯顿时就知道他是谁了,使出力气按住小配蠢蠢欲动的警惕狗头,瞪大眼睛看着青年的陌生脸,刚想问一声是不是苏明雅给他画的易容,青年就先朝他开口了。

    披着易容脸的关云霁轻声问:“今天是鬼节,你是在给苏明雅和葛东晨做祭吗?”

    顾小灯没问出口的话便戛然而止,话头拐了个弯,问他:“你怎么到这船上来了?”

    关云霁盘膝坐在他一旁,脸上的易容和苏明雅一样天衣无缝瞧不出真假,只有哀怨的眼神假不了:“我只是想来再见你一面,那谁也同意了。”

    关云霁有一肚子的话想和他说。

    今晚他就要去做个双面间谍了,他要去私下找高鸣乾,想尽办法先潜入千机楼去探虚实。其中所有过程都如盲人摸象,压力非同一般。临走之前他就想过来再见他一面,顾平瀚为稳军心,摁着臭脸的顾瑾玉同意了。

    离开之前,他奋力来找他,酝酿了一肚子的话憋不出多少,反倒在这祭拜的香案前问他:“小灯,假如我和葛东晨同时死了,你比较为谁难过?”

    顾小灯也很是迷惑于他的问题,目瞪口呆地反问:“你为什么要和他比?”

    “别人我都比不过。”

    “……”

    关云霁觉得他脸上写满了“这倒也是”四个字,但又不死心地追问:“所以是谁?”

    顾小灯答不上来,揉着眼睛想了想,问道:“八年前我‘死’的时候,你俩谁比较难过啊?”

    关云霁也答不上来。

    这话题只好心照不宣地掠过,关云霁拎起他身旁的鸟笼,向他介绍:“这只黑嘴鹦鹉叫青梅,是我最早养的鸟,也是我养过最聪明、最通人性的鸟。无论我去到哪里,它都能找到我,以后你有什么需要我的,说一句给它,放它来传话。”

    顾小灯深吸一口气,揉了揉小配的后颈:“青梅靠谱吗,它要是靠谱,也不会被关到笼子里去的。”

    “青梅会成长。”

    “那我现在不如就把它放出来。让它远远跟着你,你要是死了,就让它飞回来给个信,也好方便收尸不是。”

    关云霁摇头,有些凄然地恳求:“你再多留它一些时日吧。”

    留下它,就好像他也在他身边一样。

    “不管你需不需要我,我还是想在临走前和你说一声。”关云霁想看着他的眼睛,顾小灯坦然地让他看,他却有些受不了对视,低头抠手指去,期期艾艾地说着自以为的遗言,“不管是生是死,是刀山是火海,我都会不遗余力地想念你。就算到了阎王面前,我也不会跟阎王说你我来生不见。”

    【我会在你的墓碑上刻些大骂的话,无常带你去阎王面前时,你记得和阎王说道说道,“如有来生,与那骂我的、我负的人永世不见”】

    这是顾小灯在南安城时同他说过的话,他一直无法忘怀。

    关云霁一想到这话就有些忿忿,年少时的坏脾气回光返照了一下:“和我撇清关系什么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顾小灯欲言又止:“……”

    *

    戌时四刻,关云霁从楼船上离开,在西平城冲天的锣鼓声里朝着黑鸽指引的僻静幽暗小巷而去。

    在小巷的尽头,有经隔了多年的故人来赴约。

    关云霁来到那人不远处,隐匿在阴暗的影子里低声叫他:“殿下。”

    “许久没有人这么称呼我了,上一声还是如慧。”高鸣乾转头看向他,脸上戴着面具,仍然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熟悉神情,“那时你循着我的踪迹追到我们,她带着她娘跟你走了。彼时我问你是不是我表弟,你说不是,说自己是为女帝卖命的岳家人。”

    关云霁从阴影里缓慢地走出来,有些嘶哑地改了口:“表哥。”

    高鸣乾笑起来:“我怎么听说关家被顾瑾玉杀光了?你真是我大表弟?不会是趁着鬼节跑到阳间来的吧?好弟弟,你来找我是要讨阳间的供奉?”

    “我是人,关云霁还活着。”

    高鸣乾敛了笑意:“是吗,尊贵的关大少爷,你大驾光临西境不会是带着什么重大使命,捧着高鸣世的命令,来配合顾瑾玉抓我这个逆党吧?”

    关云霁沉默须臾:“表哥,我从来没有忘记这八年来遭受的屈辱。倘若我说,如今中枢乱象隐现,高鸣世弄权不成反败,御下出现松动,我趁此带着背后岳家的势力,借着南安城一役绕道赶来西境联络你,为了替你复位,洗刷关家血仇——凡此种种,殿下,您相信微臣吗?”

    高鸣乾久久没有说话,胸膛似乎有不寻常的起伏。

    僵持半晌之后,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盒子,取出盒中的一小颗珍珠似的东西,用内力在掌心里震成粉末,微微低头一嗅,就将粉末吸食殆尽。

    关云霁看着他的动作,起初还有些不解,很快面无血色地意识到麻烦:“殿下,你沾了烟毒?!”

    “对。七天就得吸食一次。”高鸣乾直接笑着承认,“弟弟,我是逃到这来投靠邪魔外道的,你不会以为地头蛇是好相与的吧?”

    高鸣乾沾的烟草是双倍的剂量。当初他带着残部逃亡到西境,进梁邺城和千机楼接触,对方在同意结盟之后送来了这“特产”,他把顾如慧的那一份吸食掉了。

    高鸣乾沉沉地笑着:“你可想好了,表弟,你敢扶持一个沾的烟毒的皇族逆党复位吗?”

    放在以前,关云霁大抵要非黑即白地斩钉截铁定夺个不能,但如今他也没有评判的资格。

    他只能不假思索地跪下。

    *

    鬼节之夜,不止西平城,西境内的各地都闹哄一片,人多便难免有摩擦,顾平瀚在明面,顾瑾玉在暗面,两人连同底下的人都比往常警惕,各在不同的地方当值。

    顾平瀚比顾瑾玉多了一份焦躁。他弟有爱人在原地等着,而他和他的心上人自七夕后就没见过了,这两天更是失去了音讯。神医谷报信声称张等晴去了他城会友,眼下江湖内部并不太平,各山头的纷争四起,顾平瀚就派出信鹰去找他,询问他可否有江湖烦恼事需要帮忙,但没有回信。

    许是顾平瀚自己最近遇袭太多,他有些紧张过度,既怕顾瑾玉和姚氏父子玩火自焚,又怕张等晴急于对千机楼复仇而遭受对方报复,偶尔还为长洛胆大包天的手足忧心,加之最近棘手的梁邺城事务,压抑至深的焦虑萦绕在他心里。

    是以当两天未回的信鹰捎着带有血指印的信笺回来,他看完信笺上的报讯,脑中只记住了【张等晴遇刺】五个头晕目眩的字眼。

    即便已经快到亥时,顾平瀚还是二话不说准备前往张等晴的所在。

    夜色已晚,身边的心腹见他忧心如焚,不顾尊卑控着马拦到他面前:“将军!张谷主不是等闲之辈,有的是遍布江湖的帮手,本不需要您一直一厢情愿地干涉,您这样只会招致越来越多的麻烦,越来越无法自拔!”

    顾平瀚没理睬,沉默地拽紧缰绳跟着苍鹰策马而去,心腹和其他下属见状只好放弃劝阻,急忙拍马追赶上去,十三铁骑在他周遭形成拱卫之势。

    顾平瀚朝着张等晴遇刺的地方赶去,准备连夜出城,城中快要到宵禁的时间,闹哄哄了一晚上的平民正在往家里赶,路上的尘土比往日多,全是鬼节产生的香灰。

    没多久,顾平瀚就沾了一身香灰味。

    策马出闹区,进入郊区时,顾平瀚听到半空传来了一声海东青特有的呼啸声,他一愣,借着鬼月的满轮月光,抬眼看清了高空有一点黑影,风驰电掣地迅速落在了前方远处一个疾驰的人影上,随即那鹰呼啸着朝他飞来,流星赶月一样擦过他们的头顶。

    “是王爷的花烬!”心腹在马上喊,“将军,王爷难道也闻讯要赶去搭救张谷主吗?”

    顾平瀚眯着眼睛抬头看翻飞的雄鹰,他眼力敏锐,方才在一瞬间看清了飞过头顶的鹰,的确是货真价实的海东青。

    他看向前方的一行黑衣人,夹紧马腹追赶上去,准备和顾瑾玉汇合。

    前面一行黑衣玄骑也放慢了速度,顾平瀚还没追到跟前去,就远远听见顾瑾玉有些愠怒的声音:“顾平瀚!张等晴的事我去解决,你回去!”

    顾平瀚皱眉,顾瑾玉动作比他都快,可见张等晴那边的处境相当危险,愈发加快速度驭马上前:“别废话,一同去,速战速决!”

    很快他的马和顾瑾玉并驾,他余光看到顾瑾玉身上也穿着没来得及换掉的将服,手上的玄铁手套不时反射出冷光。

    顾瑾玉大约是对他擅自放下军务大晚上跑出来的行径很是不满,在策马狂奔中用内力和他说话,叫他回去坐镇,不要为一点旁枝末节坏了大事,说话间海东青不时就在他们头顶呼啸而过,顾平瀚只顾着看花烬的动向,它越腾飞凶猛,意味着催促他们的程度越严重。

    他这会只觉得顾瑾玉很烦,当然,他这没有血缘的弟弟一向这么讨人烦。

    他一心只向前冲,顾瑾玉也是,两人座下的马都是神驹,争相赛马一样,还没到城门就和身后的下属们拉开了距离。

    变故来时总是猝不及防。

    狂风骤然暴起,顾平瀚多年戎马,靠着多次生死攸关锻炼出的直觉猛然勒紧缰绳往外一偏,一瞬和身旁的顾瑾玉拉开距离,又本能地在狂乱中从马上跳下,还没落地就抽出长刀——

    风中金属声悲鸣,刀剑相击,寒光凛冽。

    在空中对打数个回合,顾平瀚被对方一掌震出去,他拖着刀用轻功勉强落地,刀尖在地上划出将近十丈的痕迹,堪堪才仗刀停下。

    鲜血滴在靴面上,顾平瀚没有喘息的机会,对方又持剑杀过来了,这个顶着顾瑾玉的脸的人左持短匕,右提长剑,是千机楼特有的子母剑。

    顾平瀚只来得及抬眼看了一眼,突然想起了真正的顾瑾玉曾经和他说过一个人。

    “我那个同母异父的弟弟,我没能废掉他,你要小心这个祸患。”

    说这话的时候,顾瑾玉在换缀在玄漆刀上的玄铁链,那精铁锻造的链子出现了许多处豁口,是因为他和姚云正对打上时导致的兵器磨损。

    “除了武功之外,他的声音,身形,和我太像。他在千机楼里主职武杀,掌控一半死士的武装队伍,此外还有个副职,擅用奇技淫巧——他是个酷爱挖人眼睛、覆面唱戏的伶人,同时是个擅长扒人脸皮、模仿他人的鬼刀手,总之是个畜生。”

    “顾平瀚,你在西境很讨他们的嫌恶,他们想杀你的心本就七年如一日,今年我来了,他们更加希望我们之间折掉一个。所以哪怕是和我碰面,你也不能掉以轻心,即使是我,也有可能被模仿。我的花烬,北望,玄漆刀,黑色的十指,诸如此类特有的标志,你每次见我都要注意和警惕。”

    “你要小心。”

    又是一阵刺耳金石声,顾平瀚在被子母剑中的短剑贯穿胸膛时,脑海中不合时宜地想着,晚了。

    七月七那天他该和张等晴表明心意的。

    第133章

    顾小灯这天晚上做了个梦,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真如当地人所说的,中元节鬼门洞开,在这片土地上逝去的人会以魂灵的姿态回来,他在梦里见到了逝世已久的亲人。

    天铭十一年末,在东境炊烟袅袅的农舍里,养父张康夜在深冬将尽的时候病倒,张等晴跑去买新药了,顾小灯坐在门口对着小药炉扇风,觉得火候到了,便打开盖子往里瞅一眼。

    药汤咕噜咕噜的时候,木门嘎吱一声,他抬头一看,看到养父竟带病下地出来了。

    “爹!你怎么下来啦,是想吃饭吗?你跟我说一声就好,我去搞啊!”他从小木凳上跳起来,起身了也得仰着头才能看到他的脸。

    养父是个相貌清癯的儒雅男人,一双手布满了茧子,抬手盖在他脑袋上的时候,像是把无形的力量注给了他。

    他平时不是个话多的人,他对他们给予必要的教导,为行商卖货的生计做必要的外界周旋,但他鲜少提起过去的人生经历,张等晴耳濡目染,也从来不对顾小灯提起他失去记忆的前七年是什么样子。

    顾小灯那时只是个只争朝夕的傻乐小孩,讨问了幼年几次未果就抛之脑后,并不觉做小卖货郎的日子颠沛流离,他只觉快乐,唯一低落的时候就是温柔老爹每隔几月就会生一次病。

    张康夜的这一次病比往常要更重一些,也许是他病中难受得有些迷糊,又或许是他自己预感到了大限将至,他倚在门扉缓缓坐到门槛上,轻抱着顾小灯说:“对不起啊。”

    顾小灯那时候不知所措,只感受到了养父铺天盖地的无力悲怆,他抓耳挠腮地先把小药炉的火熄了,脏兮兮的手往身上揩揩,抱住养父拍拍:“不知道爹你在说什么!好吧好吧,我原谅你啊!你快进屋里去,快点好起来,快过年了,我们一起去吃大虾……”

    他像小愚公移山一样,奋力地把养父推回了暖和的屋子里,绞尽脑汁地比划一路而来见过的东境小戏法,努力逗病中多愁善感的老爹开心。可是结果却适得其反,他看到老爹第一次在他面前流泪,只是抱了他一会,顾小灯肩膀的衣服就湿了一块地方。

    还好没过多久,小少年张等晴背着满满当当的篓子风风火火地回来了。

    深冬夜里,一家三口围着烧得旺旺的火炉,俩兄弟俩小话痨,他们两人像长了四张嘴,叽里呱啦半天,最沉默的大人最后也轻轻笑了起来,用枯瘦的臂膀把他们抱在臂弯里。

    梦境转瞬切换,时间往前倒流,顾小灯在梦里缩小成一个豆丁,坐在一个雾气袅袅的昏暗地方里,捧着一个热腾腾的小碗。

    身旁坐着个活泼女子,她抱着个很大的碗,从这盆似的饭碗里舀出一颗圆滚滚的鱼丸放到他碗里:“吃吃吃,这个又鲜又甜,灯崽,快大口干起饭来!”

    也许是他这会幼小瘦弱,用小勺把鱼丸舀起来的时候手在发抖,努力地咬了一半,食不知味,仍然感到快乐。

    雾气在空间里流动着,他吃完半碗粥有了精神,鼓足力气朝周围吹了一圈,周遭的浓雾变为薄雾,身边人的相貌身形也显露了出来。

    他喊她娘亲,她便拿着块柔软的帕子擦一擦他嘴角,雾气渐渐散去,露出她五官深邃浓艳的脸,和略显臃肿的身形。

    顾小灯伸手在她圆滚的肚子前隔空画了几个圈,磕磕巴巴地问她:“娘亲,这也是个弟弟吗?”

    她拉住他的手捏捏:“不知道呀,也许会是灯崽的新妹妹也说不定。”

    “娘亲,你的手好冷哦……”

    “天气冷嘛!”

    “娘亲,你的手背好像也没有肉肉了,好像水缸。”

    “你弟弟妹妹太不听话了嘛!”她换另一只捂热的手去握住他的手,“他们太调皮了,没有灯崽乖,闹得我都吃不下饭。”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自己还剩一半的小碗举起来,和他养母手里的大碗碰出清脆的一声:“那我的饭都给娘亲。”

    她笑起来:“不用,只要和灯崽坐一块,娘亲的胃口就变好了。”

    顾小灯在她身上感觉到的总是活泼开朗,连带着他也开开心心,扒拉喝粥的兴头都多了些。

    只是他们母子相伴的时间总不太长,他刚亮着吃得干净的小碗高兴地展示,她刚搂着他眉飞色舞地夸奖,雾气里传来了有些沉重的脚步声。

    顾小灯突然感觉咽喉被扼住,空间里的雾似乎浓稠得成了不流动的水,他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去,只见一片涌动着雾的水缸成百上千地排列,水缸上有或倒吊或悬吊的小身影,一个被雾气拉扯得有些扭曲的人影穿过水缸走过来。

    那高大的男人甚至是抱着个襁褓来的。

    顾小灯不由自主地躲到了养母的怀中,她的心跳均匀,安抚地轻拍他的后背,他这才有勇气探出头来,探头探脑地看来人。

    养母接过了襁褓,修长的食指往小婴儿的眼前绕了绕:“灯崽你看,弟弟在朝你笑。”

    他小心地伸手,包住婴儿挥动的小小手,又软又热,像是托住了一块糯叽叽的小糕点。

    抱着婴儿来的男人坐在养母旁边,并没有开口破坏此间的氛围,只是歪着头不时看一看他们。

    封闭幽暗的药雾尸山中,两大两小四口人,外加一个尚未出世的,他们竟然有一种吊诡的一家四口氛围。

    似乎无论是已忘却的血腥幼年时期,还是走街串巷的动荡少年时期,亲缘的缔结和氛围都在顾小灯的脑海里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

    他像个皮球一样,骨碌碌地从西境滚动到东境,再蹦蹦跳跳到北边长洛,而后在顾家里像一块瘪了的皮球皮,随各股强风飘荡。

    顾小灯满头大汗地从梦中醒来时,天刚刚破晓,不知为何心悸得难以言喻,满打满算才睡了两个时辰不到,头重脚轻的也不想躺回去窝个回笼觉,于是穿上厚实点的衣服飘忽忽地出门去,有些不安地在船上团团转。

    顾瑾玉原先说是近两天没空,张等晴也说是走动完人情就回来,今天十六了,也许到了晚上,他们就都回这楼船了。

    但他等了一个白天,无果,继而再等到了七月二十一,他们都没有回来。

    *

    七月二十二这天清晨,顾小灯睡得不太稳当,梦里觉得好像被谁盯了半宿,混混沌沌地睁不开眼睛,直到突然感觉到了一阵晃动,迷迷糊糊的脑袋瓜一下子激灵起来,睁眼扒着床沿爬起来,迷茫地到处张望。

    同渡阁里空空如也,但好像还有顾瑾玉的余温和气息。

    顾小灯伸手在空中摸索:“森卿?”

    他不过一声轻唤,原本寂静平和的楼船却像是一头被他惊醒了的巨兽,发出转瞬即逝的沉闷轰鸣声,随后动起来了。

    “!”

    顾小灯吓了一大跳,连忙下地出了同渡阁去,长廊上的暗卫们此时都做起船员的活儿,调试着楼船的各处机关,忙中有序,镇定自若。

    只剩顾小灯最不淡定,散着长发追问起熟悉的暗卫:“楼船怎么动了?这是要去哪?”

    暗卫楞了一下,摸着脑袋和他大眼瞪小眼:“小公子早上好,我们现在启程去阳川上游的临阳城,要去您哥哥那的神医谷。主子没跟您说吗?他昨晚深夜时回来了,进了同渡阁里,我们以为他和您说清楚了。”

    顾小灯头皮一麻,活像受惊的猫一样炸毛:“现在就去神医谷啊?!”

    “昂!”

    顾小灯有些抓狂地跑回同渡阁找东西,这才发现床前留有一封信,拆开一看果然是顾瑾玉的笔迹,可恶的大树杈子又变成了神出鬼没的限定模式,晚上回来也不叫醒他说话,只在纸上写了一通腻腻歪歪的缱绻话语,先写了三大页最近如何想念他,后面就一页简练到极致的解释。

    顾小灯逐字逐句地跟着读起来:“你晴哥三哥于中元夜同时遇袭,晴哥中毒致使昏迷,三哥受伤致使卧榻,现已双双脱险,我则无伤只碌,但花烬翅膀折伤,未免惹你挂怀,便想解决诸事再亲见你。今夜回你身边,见你睡相可爱,不忍……”

    后面的解释就又绵绵缱绻起来,总之是顾瑾玉回来后见他睡得正熟,于是不想吵醒他,改以写信说明白,他斟酌着觉得西平城不平了,又和张等晴商议过了,大家一致同意在这时送他去神医谷,那里与世隔绝,地方荫蔽加之能人云集,比这外界安全。

    最后一页就是张等晴歪歪扭扭的字迹,说他除了中毒,与人交手还被打破了脑袋,昏昏沉沉地躺了几天,提笔写信字迹写不齐,但也叫他不用担心。

    顾小灯差点把信纸的边角捏破了,俩哥一夫都这么决定好了,他也没处可说去,总不能因为担心他们对现况有所隐瞒、想亲眼见他们安然无恙,就从这楼船上跳下游到将军府去吧?

    去往神医谷是一早就决定好的,他对这去处也没什么意见,只是没有想到会在中元节的晚上出现两个哥哥都出事的恶劣情况,原本还以为会是张等晴叉腰站在船头,一路叽里呱啦地和他指点大河大川,如此热热闹闹地前往江湖门派。

    顾小灯揉了揉眉心,只得把信纸抚平了,小心地放到床前的抽屉里,轻轻捶自己的大腿。

    正忧心忡忡,门外传来了敲门声:“山卿哥,是我。”

    门外的苏明雅尽职尽责地用着苏小鸢的身份、声音和他打招呼,一次次掩耳盗铃、不遗余力地向他表示自己和以前的不同。

    他确实伪装得好,存在感和边界感也拿捏得好,不走到他跟前来他就鲜少想起他。顾小灯这阵子再寂寞,偶尔能想起葛东晨,关云霁,梦中甚至几次见到记忆中的养母和那对父子,都没有想起过苏明雅这个人。

    他快速束了头发便走去开门:“你怎么来了?”

    苏明雅垂眼看他,温和地轻笑:“我在西平城帮不上忙了,张谷主说你在船上没有朋友,一路漫漫难免孤独,就让派不上用场的我来这里。”

    苏明雅不是帮不上,是实在撑不住,身体不像那些人耐折腾,病弱得呕了血。

    顾小灯顾不上问他别的:“你这几天见过我哥是吗?他们怎么样?”

    “见过,张谷主正好托我和你说道,他的身体和牛一样,这次只是阴沟里翻了小船,他是能自医的医者,再过七天左右就能把身体调养得恢复如初,区区小毒,不足挂齿。”

    苏明雅即便能像耍口技的人学出苏小鸢的声音,但说话的节奏、声调的习惯一时半会并不能完全改掉,传达张等晴潇洒的话语时还是温柔和煦的。

    说着他从怀中拿出一包油纸包裹的零嘴:“这是张谷主原本要带给你的糖果,你打开尝尝?”

    顾小灯接过打开一看,里面分了七份小油纸包,有的是晶莹剔透的硬糖,有的是裹了糖霜的软糯糖糕,还有一份糖人,糖人的模样分明是他们小时候在东境的生活,牛车、竹篓、小旅馆,还有一大两小的形状。

    顾小灯拿起那根一家三口的糖人,喜悲不加以掩饰,梨涡深深,眼泪扑簌。

    苏明雅立即抬手抚向他的脸,下意识地便想擦去他的眼泪。少年时他是很喜欢看顾小灯哭的,那模样惹人疼爱怜惜,让他觉得隐秘的舒坦欢愉。

    他的手刚碰上顾小灯的脸,守在不远处虎视眈眈的暗卫就用一颗极小的珠子弹射而来,苏明雅手背一痛,想到某个讨厌的疯狗说的东西,疯狗是想让他陪着不安且孤独的顾小灯,但疯狗不肯他触碰他一下。

    苏明雅只得收手,顾小灯潮湿莹润的眼睛也一愣,同时躲开了他的手,客气地向他道过谢,大方地问候了他几句身体。他坦坦荡荡的,看向他的眼神清澈沉静,没有当年满溢而出的爱意。

    苏明雅昨晚回的楼船,压抑着咳嗽倾听手下的人汇报他不在时顾小灯的简单动向,他们提到中元节那天晚上他设了个香案,有人来与他坐谈,开头就问顾小灯是不是在祭葛东晨或他。

    他觉得顾小灯祭的没有他。

    不止是他没死,是顾小灯把他放下了。

    此刻看着他的眼睛,苏明雅有些惶然,甚至不清楚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能不能越过关云霁。

    江水湍急,楼船有些摇晃,顾小灯和他说了声等一下,有些趔趄地揣着油纸回屋里去,不一会儿就拿出一个精致的双面小圆盒给他:“谢谢你,小鸢,这是药,不知道你还用不用得上,阴面是做补的,阳面是治哮症的。”

    苏明雅努力让自己克制,不要表现得过于受宠若惊,接过手后攥得紧紧,倒不是担心顾小灯把它要回去,是怕疯狗的下属们把他好不容易给的一点馈赠抢了:“好……谢谢你。”

    顾小灯看出他藏不住的惊喜,楞了一下,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谢礼而已啊。

    *

    与此同时的将军府中,张等晴脑袋上裹着纱布,和神医谷的方井、许斋其他神医坐成一个圈,一众医师围着一盆浊水,听张等晴说话。

    他直接伸手捞起水里沉淀的草渣子,在掌心里碾碎一点,脸黑得赛过炭:“我中元节前去星鹭门那边救急,朋友一家子都中了毒,四处一查,发现烟毒他娘的出了新的,这新祸害他老子的是防水的,要不是我身经百战,就中了这个玩意的招。现在大家辨一下这水和草渣,咱们研究一下新的解毒法子。”

    众医师点头如捣蒜,拿出自己的医箱,八仙过海地研究起来。

    张等晴头还有些晕,这种脑力活便暂时不深度参与,有些眼冒金星地起来走出深堂,外堂里是顾瑾玉、吴嗔,还有一个和他半斤八两带伤的顾平瀚。

    张等晴刚从昏沉里醒来两天,费力地转了转脑子,也明白自己和顾平瀚几乎同时的遇刺有关联,回将军府的时候总担心顾平瀚出了什么大幺蛾子,现在看他只是挂了点彩,心里便庆幸了些。

    看见顾瑾玉,他稍微振作起来:“楼船启程了吗?小灯怎么样?”

    顾瑾玉肩膀上站着折了翅膀也炯炯有神的花烬,他的眼神还不如花烬锐利:“这会启程了,昨晚我回船上去看了他,清瘦了一点,有些憔悴,此间事写了信简单地给他说明了。”

    张等晴撇开身后老是要搀扶他的部下,捂着差点被人开了瓢的脑袋走过去坐下,短短一截路走得有些吃力,但他半死不活也能颐指气使:“你该把他叫醒,把事情的原委和后面的安排仔仔细细地说给他,不然他会很担心。”

    顾瑾玉低眉顺眼,左手拿着一沓文书,右手持笔不停地画地图:“是,我只是怕在他面前,和他对视时,我没办法遮掩你们的严重情况。”

    “也不算严重,我又没死,顶多就是中点小毒吃点苦头而已,要不是脑袋太晕了,我就自己跑过去陪他坐船。”

    张等晴没好气地拿出怀里的一个药瓶吞了几丸药,端起桌上的杯子将水一饮而尽,随后将目光转向左肩束着玄铁正骨的顾平瀚。

    他用一种医者的眼光观察他的脸色,竖起一对顺风耳听他的气息,然后才用一种友人的身份冲他说话:“喂,你是怎么伤的?怎么肩骨碎了?我问方井他们了,说是你们顾家自己的医师给你治的伤病,你现在还好吗?”

    张等晴从醒来的时候就发现了,顾平瀚的眼神和七夕前见过的不太一样,有点发直,直不楞登的,不知道是不是又在政务和家国之中忙成铁迷糊了。

    “好。”

    顾平瀚说话时,埋头苦干的顾瑾玉和吴嗔都不着痕迹地注意着他的反应。

    张等晴看了他一会儿,还是有点觉得怪怪的,于是打算走到他身边去把他的脉象,顾平瀚却主动走了过来,没有伸手,只是站在两步开外专注地看着他,声音没有起伏地说:“你刚才说,你对烟毒身经百战。”

    “是啊,怎么了?你都走过来了,那只没伤到的手就抬起来,我把一下你的脉看你是什么情况。”张等晴抬手,示意他把铁爪子伸出来。

    谁知顾平瀚却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那力气大得他感觉手腕好像被铁水凝住了。

    张等晴第一个反应是怒目圆睁:“你他娘不对劲,你是烟瘾复发了吧!”

    顾平瀚面瘫地摇头,语气生冷,说话一字一顿的:“你对烟毒这么熟悉,是因为我吗?”

    张等晴用一种看智障的眼神看他:“什么鬼?这西境烟毒暗中横行,我是神医谷的谷主,经手的病患多的去了,跟你有什么关系?”

    顾平瀚说:“解释,就是欲盖弥彰。”

    “……”

    不止张等晴懵逼,顾瑾玉也有些绷不住,面无表情地抬头看向对面看戏的吴嗔。

    吴嗔耸耸肩,表示他也不知道顾平瀚一闷棍打不出个吭声的性情会有所改变。

    吴嗔来到西境之后,把一些不伤身的小蛊放在了打千机楼的主力们身上,这些蛊不为别的,只为能够监测他们的心跳和气息,以确保这群能干碎师门对家的战力的折损情况。

    顾瑾玉和顾平瀚重中之重,这俩身上自然有这种蛊,还是最敏锐的那一批。

    中元节那天晚上,吴嗔原本负着手在西平城闹哄哄的街道上飞檐走壁,监视姚云晖一行人的动向,谁知身上的一只小蛊母突然感应到了不测,飞到他鼻尖惹他干呕。

    吴嗔捏下小宠物一辨认,好家伙,出事的是顾平瀚,不对外宣但正儿八经的皇室血脉。

    他立即循着小蛊母感应的方向飞奔而去,千钧一发之际,勉强击退了差点要把顾平瀚的脑袋砍下来的“顾瑾玉”。

    吴嗔看着对面笑得邪里邪气的浴血“顾瑾玉”还有些反应不过来,要不是他身上有能感应到顾瑾玉所在的其他小蛊母,他差点就认错人了。

    那“顾瑾玉”还朝他吹了声口哨:“哇,真贴心,来收尸呀,那我不耽误你们了哦。”

    说罢他顶着顾瑾玉的脸变态地笑着转身了。顾平瀚的下属几乎都和他手下的死士俱灭,他拎着长剑到死士面前去,也不管有些还有气息,一一杀干净了,独自哼着小曲扬长而去。

    吴嗔顾不上其他,赶紧检查顾平瀚的状况,他不太会医术,但是小蛊母的感应告诉他,顾平瀚的心脏被扎中了,怕是救不了。

    他对生死看得超然,唉声叹气地对着只剩几口气的顾平瀚说道:“前镇北王世子,现西境大将军,顾平瀚顾三公子,请问你有什么遗言,需要我转达给你的家人吗?”

    顾平瀚喘着气,竭力掏出胸膛中贴身带着的东西,有一份染血信纸,还有一份被震碎的灵药,他还试图吃下破损的药,并运转内功止血,握住扎在胸膛上的短匕,一副要拔剑自救不想死的模样。

    吴嗔原本还想劝一劝他认命,但看他挣扎的样子,忽然想到这两天和顾小灯说过的话,心里浮现出个大胆的念头。

    那些留给顾瑾玉以备后路的傀儡百蛊,拿给顾平瀚用也可以。

    想了就去做,吴嗔执行力十足,点了顾平瀚的穴位,掏出今早顾小灯给的瓷瓶,开了一瓶给顾平瀚喝了:“顾将军,既然你不想死,那咱们就来试一试怎么样?你先喝一瓶小公子的药血吊住一口气,我来研究一下你还剩几分气力,合适的话我就用傀儡蛊给你种了。你自己也能感受到心脏被刺中了吧?就算是小公子现在蹲在你面前,割开动脉给你喝血,你恐怕也活不下来,不如听我建议,在你还没完全断气仍有神志的时候,让傀儡蛊种到你的心脏里。”

    他手上利落,嘴皮子也利索,和顾平瀚说起当初怎么给顾瑾玉紧急种蛊的经验,信心满满地向他表示自己一回生二回熟,然后掏出随身带着的蛊盒打开,干呕一声问顾平瀚:“你看这建议怎么样?”

    顾平瀚身上流淌出的血越来越多,即便张等晴在这里,也不能把他心脏的窟窿给填上。可即便神医再也救不了他了,他还是希望神医现在就在眼前。

    他还想看看他。

    他嘶哑地应了一声,自此变成一个保留六分神智的傀儡活死人。

    吴嗔完成这项壮举后,便把这个青出于蓝的傀儡带回将军府去,镇定自若地联系上顾瑾玉,把他哥天翻地覆的状况一一告知。

    顾瑾玉听完,一整夜的瞳孔都是红色的。

    此事他们三人秘而不宣,吴嗔这回的种蛊技术比之前大有进步,顾平瀚的外形没有出现变化,他又保有了神智,除了偶尔看起来过分机械,其他情况看起来和生前大差不离。

    顾平瀚甚至还能坚持着继续处理没有完成的梁邺城事务,和顾瑾玉说话也没有变化,但不知道是不是他弥留之际过于强烈地想着张等晴,现在一碰到张等晴的事,就有些不同于往常的冲动。

    譬如现在,他还抓着张等晴的手腕,跟以前克己复礼的冰冷木讷形象不一样。

    顾瑾玉不打算在千机楼的事结束前跟张等晴告知顾平瀚的现况,兹事体大,铲平邪派后再去陪顾小灯抹眼泪比较稳妥。

    就算是顾平瀚出事,他也不会耽误后面的安排,顾平瀚缺席的他来接手就是。他唯独不能忍受顾小灯有危险。

    张等晴手腕都被抓麻了,不明所以地怒视顾平瀚,他另一条胳膊在百通镖局那里和人交手扭伤了筋脉,眼看着顾平瀚太太太太不像话了,便奋力想抬手。

    顾平瀚这才松开,冷铁一样的手转而轻摸了摸他肩膀:“别动,好好养身体。”

    张等晴僵硬地扭头看向被他摸过的地方,再僵硬地把目光转向顾瑾玉,火冒三丈地觉得找到了罪魁祸首:“臭小子!你是把疯病传染给你哥了吗?!”

    顾瑾玉看了一眼他们:“可能吧。”

    顾平瀚那咸猪手又去轻抚张等晴脑袋上包裹的纱布了。

    张等晴的脸铁青铁青的。

    *

    不爽归不爽,缓过不适之后,张等晴还是把顾瑾玉叫去单独议事。

    “你再过不久应该就要去千机楼了吧。”张等晴深呼吸几口,做好了心理准备,“你怎么还不来找我问千机楼的实况?”

    顾瑾玉认真道:“好的,那我现在就问了。”

    张等晴被他噎了一下。

    “张兄,我想仔细地听你和令父第一次遇到小灯,以及带他离开千机楼的始末。”

    张等晴喝了口水,说起他和生父张康夜是怎么到千机楼的事来,神医谷里每代都有拿自己人去炼药人的恶劣传统,但谷里的药人并不像千机楼那样丧心病狂,神医谷的药人至少要花费上二十年时间,炼成之后药人的身体与常人并无太大的不同。

    这一代的药人轮到张等晴,他生母早逝,张康夜不忍独子被谷里师长炼制上半生,于是咬牙携子出逃。或许是神医谷的人追踪他们的动静大了些,风声被千机楼听到了,他们父子在途经梁邺城时被抓进了千机楼。

    这些顾瑾玉知道,但他一个字都没有打断。

    “那个时候是天铭五年,我们在一片黑暗中押送往千机楼的腹地,他们打量着我父亲是神医谷的关门弟子,用我的性命要挟他,逼迫他参与到千机楼的药人炼制事业中。”

    张等晴拿出随身携带的一卷针捏着,以缓解回忆带来的不适。

    “没有什么准备,我们眼前的黑布一揭开,看到的就是他们号称仓库的洞穴。里面摆满了水缸,颜色不一,浅色的是刚刚炼制不久的小孩,颜色深的则是浸泡日久的濒危试验品。我见到小灯的时候,他睡觉的水缸就是黑色的了。”

    顾瑾玉握住了腰间玄漆刀的刀柄。

    “我父亲要重点观察的小孩共有二十个,其中就有他,他要做的是保他不死。洞穴里的试验品有很多在六岁之后就一个接一个地死亡,那个时候小灯五岁,五岁以上已成小药人,千机楼的人会逐渐缩短采用他们药血的时间,熬不过七岁的药人会在咽气的刹那吊起来,放尽全身的药血。”

    “有人用那些药血去精进武功,有人拿去延年益寿,还有大部分被千机楼的黑袍人拿去救治百姓,他们擅长把小孩的药血渲染成神迹,诱骗走投无路的人加入千机楼,之后榨干信徒的所有。”

    “小灯的性格和其他小孩不太一样,从小就活泼灵动,他甚至不讨厌躺在全是药材的水缸里,他喜欢躲在里面玩水,是为数不多会冲我父亲笑的。在他周围,其他的试验品往往经不住被炼制的苦痛,整个洞穴里都是此起彼伏的微弱哭声。”

    “我父亲为了我,穷尽医术地协助千机楼的人,日复一日地做着这些伤天害理的事,他不希望我见太多洞穴里的情景,多数时候都让我躲在狭小的窝里。那洞穴里充斥着大量的迷雾,现在想来,那些雾气里只怕掺着毒,在那里待了三个多月,我就病倒了。”

    顾瑾玉摩挲刀柄的指腹一顿,看向张等晴的眼睛慢慢浮了红。

    张等晴也没有隐瞒:“你想得没有错,有一天,我父亲没忍住,偷偷抱着小灯来见我,我含住他扎破的指尖,他在笑着叫我哥哥,又问我叫什么名字。不止我,后来我父亲身体支撑不住,也饮过他的药血。我们父子欠了他许多许多……多到我这辈子不知道能不能偿还。”

    他看向浑身低气压的顾瑾玉:“小灯把过去忘记了,我也没有告诉他,我知道即便把这些往事和他说清楚,他也不会怪我们。他总是心软的,他恨不了我,你可以,你代他恨一恨我们。”

    顾瑾玉指尖一颤。

    继而他看到张等晴手里的针刺破了掌心,只是浑然不觉。

    “也许是他体质比别的试验品好,又或者是他总能傻乐地对待那些苦痛,他是第一个熬过六岁的药人。因为他的特殊性,千机楼的人开始带他短暂地离开洞穴,我父亲说,他们有意把他培养成千机楼的下一代首领。”张等晴话锋一转,“这不只是因为他成功的药人体质,更多还是因为他的养母……也就是你生身父母的身份。顾瑾玉,我父亲和你母亲接触过,我遥遥见过几次,更多的是从小灯口中听来的。”

    “你母亲没有姓氏,名字叫小腰,是千机楼上一代主武杀的黑袍首领。小灯口中的她是完美无缺的娘亲,我父亲觉得她是个心软到极致就成了极致的心硬的人。我们父子在千机楼的洞穴里居住了两年,那两年里你母亲也许努力做了很多事,因为有她的铺路,天铭七年的夏季,我们才能顺利地带着小灯逃出来。”

    顾瑾玉瞳孔里的猩红终于慢慢消退下去。

    张等晴也总算能喘出一口气:“我们父子带着他迅速离开西境,后来我回到神医谷后,查过那一段时间千机楼发生的事,他们内部起了争斗,三天之内血流成河,是一次内部的元气大伤,只是查不到你母亲后来怎么样了……”

    “死了。”顾瑾玉平静道。

    张等晴楞了好一会,把话题掰回来:“那我接下来就不提往事的细枝末节了,我先大致说一下千机楼一些危险的手段,回去后把列好的清单还有必要的药物给你,你借此防范一下,我听小灯说过你会在八月左右去梁邺城,那你抓紧时间,一切小心。”

    “好。”

    张等晴便仔细地嘱咐了两刻钟,交代到头晕眼花,最后提了一嘴:“那千机楼在这三年内又急剧吸纳了一批新的信众,因为他们又炼制出了一个药人……”

    “我知道。”顾瑾玉安静了一会,“那是小灯二姐的孩子,在血缘上,是他的外甥。”

    “啊?”张等晴懵了,随即脸色大变,“我去!你跟小灯说过吗?”

    顾瑾玉摇头:“我不希望他知道。”

    ——免得他以后觉得他狠心。

    张等晴瞪大眼睛:“你不希望他知道,结果又要跟我说?怎么,你是要把那新药人咔嚓掉?”

    顾瑾玉看了他一眼,有些恶意地轻声:“是,还请张兄和我一起保守这个秘密。”

    张等晴脑袋一抽,顿时觉得这混账果然不是个东西!

    他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地捂着脑袋出来,没想到顾平瀚竟然又跟来了,还提着一篓子饱满发亮的红色果子,顶着一张面瘫脸殷勤地要送给他吃。

    张等晴看那果子的色泽就觉得是鲜甜的,心情不郁,没忍住拿过来嘎嘣咬,果然好吃又解压。顾平瀚以前也会递有的没的玩意,基本都是送完就无话可说地转身走远,今天真是离奇,送出手后还杵在原地问:“好吃吗?什么味道的?喜欢吗?”

    张等晴木着个脸:“你想知道不会自己咬一个?”

    顾平瀚摇头:“我只想听你的形容。”

    “有病啊?这么矫情!”

    张等晴眉头大皱,愈发笃定顾平瀚是烟瘾复发,惹出神志不清的老毛病,虽然比起三年前被抱着啃的那等程度好转了不少,可他这会还是觉得怪生气的。

    他总觉得是顾瑾玉这混账东西断袖断得太扭曲疯狂,感染到了他这个清清白白的世子哥。

    此刻,清清白白的顾平瀚又伸出手,不住摸他脑壳。

    好像馋了很久一样。

    第134章

    楼船在江水中逆风疾驰,顾小灯照例进药舱里鼓捣两个时辰,出来之后已经是晌午,吃午饭前他扒在船沿看日头下金灿灿的破浪,不知道此行去那神医谷之后,要隔上多久才能再见到顾瑾玉他们。

    下午他在甲板上看书看江,不时发点小呆,小配就热烘烘地趴在他一旁和青梅玩闹,这么聒噪都没吵到他。

    自关云霁来过,这只叫青梅的黑嘴鹦鹉就恢复成了大嗓门震天的样子,他不再把它关在鸟笼里,青梅出笼之后也不乱飞,以他和小配为两个锚点,不是和小配对叫,就是到他手边学舌复述。

    青梅对着小配哇哇叫了一阵“傻狗”,在顾小灯发呆的时候飞到他肩上,清脆大声地喊:“二主人!坚持!”

    顾小灯脑袋一边避开它,无奈地笑着把它捉下来:“傻青梅,别乱叫。”

    它扑扇两下翅膀:“青梅不傻!”

    “好好好。”顾小灯摸它脑袋顶上的一撮毛笑,“真是成精了你!”

    这时苏明雅过来,隔着点距离和他没话找话:“这只鸟叫青梅?”

    顾小灯应了一声,心里的好奇随之问了出口:“对了,你见过这只鸟的主人了吗?”

    苏明雅见他没赶自己走的意思,便欣然坐在他两步开外的位置,顶着如芒在背的警惕视线和他徐徐轻声:“见过,云霁的脸有些难画,近距离看他脸上的那道疤痕,着实是触目惊心。他看见我很是惊讶,但没有认出我。”

    顾小灯点点头,心想他这张苏小鸢的脸确实太过于逼真了。

    苏明雅静静看着他,冷不丁地轻声补充:“他已经潜好了,目前安全。”

    顾小灯便忍不住反问:“你怎么知道?”

    苏明雅正是想要勾着他同自己多说几句话,哪怕聊的是别人的话题:“他身边有擅长易容的苏家人,偶尔也能传一些消息给我。”

    顾小灯顿时瞪圆眼朝周围看一看,生怕泄露了什么,好一会才发现自己的紧张是不必要的,挠挠头索性又问起苏明雅一些情报来:“那关云霁他现在进千机楼了吗?”

    苏明雅便借此理所当然地靠近他一点:“还没有,但他已经和高鸣乾接洽上了。”

    这个久违的名字引起了顾小灯的不适,高鸣乾加上千机楼,简直踩到了他最深恶痛绝的两个点。

    他夸张地掐一掐自己的人中:“哦!”

    苏明雅觉得他可爱,又想到冬狩,垂首压住了一声闷咳。

    顾小灯戳戳青梅:“希望你主人的潜入能顺利无阻。”

    青梅学舌,左一句主人顺利,右一句主人棒棒,跳到他头上上蹿下跳。

    顾小灯由着它去,他诚心希望关云霁别死,掣肘住喜怒无常的高鸣乾,日前先短暂和顾瑾玉统一战线,想到这就问起苏明雅:“那瑾玉或平瀚哥那边有苏家的人吗?你知道一些他们的现状吗?”

    这些天来,顾瑾玉和张等晴那边没有消息传来,即便花烬暂时飞不来,他们也有其他的信鹰信鸽,一点讯息也没有,显然是有意为之,即便顾小灯知道他们是报喜不报忧,担心他知道一些不必要的事情生出不必要的忧愁,但让他长时间停留在一知半解的等待状态里本身就是一种隐性的折磨。

    楼船是一座小小的孤岛,将要去的神医谷或许只是一座大一点的美丽孤岛。

    苏明雅看出了他的低落和忧愁,很想抚一抚他的脑袋:“我是有留着一些人为他们所用,但接触不到他们核心的部署,他们的现状就是案牍劳形和奔走四方。”

    “那你知道他们大概什么时候能结束吗?”

    苏明雅以前在长洛中枢做惯的就是宏观统筹,除了兵部被顾家只手遮天,其他五部他都有调用部署的长时间经历,前阵子被顾平瀚抓去干各种纸面杂活,其中最繁琐的是查补西境的工粮对账,数字不会欺骗人,即便顾平瀚什么话都没和他说过,但他看着物资的调配,结合兵种的数量,大约能推算出他们设想中的西伐要耗时多久。

    他把猜测如实告诉顾小灯:“如果是铲除邪派的话,不会多快的,我估算着,至少要持续半年。”

    这时间也意味着顾小灯大致要在神医谷里待多久,一听这么长他就有些坐不住:“你估算得准吗?”

    苏明雅从善如流:“对,应当是我不准。”

    但倘若他估算的是准的,那他就能陪在他身边这么久,哪怕是在顾家暗卫的监视下,也是一件美事。

    他期待着顾小灯和他多说一些话,最好无关其他男人,哪怕只是一些淡如水的废话也很好。但顾小灯好像拿他当个问话机,问完了就风风火火地摊开西境的地图,看这一路而去途经的地方,便是自言自语也是和鹦鹉,苏明雅无言地发现抢话都抢不过一只关云霁的鸟。

    顾小灯眼力看着地图,记得之前张等晴和他说过,若是天气好,沿着阳川坐船全走水路,最快六天功夫就能从神医谷乘船顺流赶到西平河的码头,反过来应该也差不多。

    要是水上顺利,那大概会在三四天后就经过大名鼎鼎的梁邺城。

    不知道他小时候逃出来的那座城是什么样子的。

    *

    楼船启程的当夜,顾小灯夜里睡得不宁,夜半时忽然听到了轰隆作响的声音,趴在不远处的小窝里的小配直吠,笼子里的青梅也大叫不休:“天塌了!高个子在哪?”

    顾小灯忙披上外衣起来,提了盏灯出去了解情况,一出门就不需要问了,他一放眼就看到江河上有十来艘不小的船只紧跟着楼船,明晃晃地冲着这来,刚才的轰隆声音是船上的暗卫启用了破军炮,已经击沉了尾随的三艘船。

    暗卫们很淡定:“公子,您只管回舱里,我们来处理就好。”

    顾小灯抬头看了看远处明灭交加的阵仗,感到心慌又刺激,躲回舱里假装两耳不闻太难了,便摆摆手提灯跑去了三层的雀室,那里是楼船上最高的瞭望地方。

    雀室里的暗卫目力最强,正借着巨大的金属千里目看远处的船只,他们见顾小灯来,大抵是他的眼睛太亮,表情太明显,其中一个当即起身让顾小灯来:“公子晚上好!您来看一看吗?”

    “谢谢!要看的!”顾小灯蹬蹬蹬跑过去,眯着眼对准器械的琉璃镜片望过去,很快看到西北面急流上的船只,楼船上的人恰好对准那方向发射出一阵破军炮,船体顿时在顾小灯眼里四分五裂,分明没有声音传来,但他像是感觉到了一种被炸开的头皮发麻感。

    “小灯!”

    外面忽然传来苏明雅没有伪装的原本声音,声线之熟悉,震得顾小灯下意识想躲起来,但随后他忽然听到了另外一声对自己的呼唤,那声线像是顾瑾玉的。

    顾小灯这回本能地提灯跑出了雀室去,明明觉得是幻听,但还是抱着百分之一的侥幸想着,万一真是他那神出鬼没的森卿来了呢?

    他抹了把被夜风吹到遮挡眼睛的头发,在新一轮轰隆声里茫然地跑下三层,在混乱里坚定地大喊:“顾森卿!我在这儿,你在哪?”

    一阵带着水汽的寒风突然刮来,顾小灯背后的楼梯突然落下一道沉重又轻盈的黑影,仿佛从天而降一个水鬼。

    顾小灯手里的灯还没掉下,人就被捞住板过去,昏暗的灯光与月光交映下,看到了一张滴着水的脸。

    “在这儿。”姚云正朝他笑出酒窝,“原、来、你、长、这、样、啊。”

    顾小灯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像青梅一样的大嗓门:“……鬼啊!!”

    第135章

    顾小灯也许脑子不够聪明,但他的感觉总是异常敏感,像只小动物。

    水鬼身上没有杀意或恶意,至少现在抓着他的时候没有,他不是个历经险阻来杀人的刺客,而像是个脑子有病的乖觉大小孩跑来逗弄人。

    船上的暗卫正暴起冲过来,顾小灯惊魂未定地举灯往水鬼身上砸,水鬼能夜半穿过炮火和江水跳上来,想必武功甚好,但他竟然没有躲开这一砸,像是看他看楞了。

    灯没砸坏,顾小灯赶紧挣出来松鼠似地往楼梯下跳,没跳好骨碌碌地往下摔,被赶过来的苏明雅接了个正着。

    身后刀剑声顿时激越,打斗中,那人用着一把和顾瑾玉相似的声音狂妄地笑:“你才是鬼,胆小鬼!”

    顾小灯由惊转怒,这下想起来带酒窝的水鬼是谁了,不就是顾瑾玉的亲弟弟,他梦中养母生养的小孩吗?当初惊鸿一瞥他就发现这臭小子声音像他哥了,却没想过自己会被骗,顾瑾玉没有来,他很想念的顾森卿已经十天没摸着了。

    他又委屈又生气又沮丧,奋起从苏明雅怀里挣出来,在甲板上对着姚云正大骂:“你这个臭弟弟!你就是鬼!没见过你这样的捣蛋鬼!难缠鬼!”

    姚云正拖着一口暴戾亢奋的活气不眠不休地追过来,原本想杀了这小替身以泄怒火,方才看直了错过机会,又听到小替身大放厥词地骂他,人似花似雪不说,声音也如珠如玉,心里顿时说不上是愤怒还是扭曲的其他,他一时不想砍了他的双手。

    他倒是想亲自把这个小替身生吞活吃了。

    楼船上高手如云,姚云正再狂也支撑不了多久,跑来看一面顾山卿的脸值得了一切,他不顾受伤的危险突破重围,直接溅着血花冲到了距离那小替身最近的地方,付出了被当面砍中一刀的代价,收获了再看清楚一眼这张脸,兴奋得喘息如兽。

    顾小灯面前已经有了闪过来护卫的暗卫,两层人形铜墙铁壁的遮蔽之下,他也还是感觉到了臭弟弟灼亮得疯狂的视线,简直像顾瑾玉发情时的盯视一样。

    他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直觉,愈发像只被惹怒的炸毛小松鼠,大骂臭弟弟是二流子。

    姚云正目的达到就不再恋战,风一样跳到了船沿,高声回应了一句:“我是二流子,那我哥就是大流子!而你是供他骑的小婊子!”

    这混账弟弟神经兮兮地登场,又这么荒诞不经地跳进了江河激流中,暗卫们咬牙切齿地冲到船边或放箭或发射破军炮,顾小灯也想过去,但被苏明雅一把拉住了,现下船上乱了一些,他趁机不管不顾地一把抱住了他。

    苏明雅声音直抖:“你有没有事?”

    顾小灯一听他的原本声音就冒鸡皮疙瘩,踩了他一脚跳出来,趔趄着跑到楼梯上去:“不好意思,你的、你的声音还是有点吓人,我没事,谢谢你慷慨相助,今晚突发情况,你还好吗?”

    苏明雅在阶下看着他,手里还残留着余温,欲拾阶而上,但看到顾小灯揉杂了诸多情绪的明亮眼睛,便止步了。他清了清嗓子,艰涩地把声音伪装回苏小鸢的声线:“我也没事。”

    顾小灯这才下来,手里提着捡回来的结实灯,待在甲板上看看四处的动作,约莫两刻钟后,楼船恢复了平静,尾随的船只全部被击碎,暗卫们上上下下彻查一通,确定趁乱上了船的贼人就姚云正一个。

    这人武功高另外说,可怕的是有股不惜命的疯狂在身上,楼船周围并没有外物,他只能通过潜水游过不短的距离靠近过来,再用轻功攀上来。

    其间炮火暗箭齐飞,一个运气不好就是在水里被炸碎喂鱼的下场,他逃走之后更是面临了更多的危险,身上还挂了彩,没人确定他是否还活着。

    清肃完毕之后,领头的暗卫跑来和顾小灯跪下请罪,苏明雅亲自检查了楼船上的每一个人,确定没有敌人借着剥皮易容混进来才放下了悬着的心,等全部忙完,这有惊无险的一夜总算过去了。

    天边鱼肚白,海鸟划过江面的翅膀沾了水,飞过楼船上空时水珠滴落在顾小灯脸上,他拭去脸上的水珠,抬头望向盘旋翻飞的飞鸟相与还忽然就听到有暗卫吹起哨声,苏明雅的人立即也吹哨,召回空中的信鸟飞下来。

    顾小灯不明所以地看着周遭,不一会,就见半空中的厮杀也开始了,一些外来的飞鸟不管三七二十一,通通被顾家饲养的鹰撕咬碎了丢到江河里。

    可见天上飞的和地上游的活物他们都会清肃。

    鹦鹉青梅飞到了顾小灯肩膀上站着,大约也是被周遭的肃杀气氛吓到了,不住转动着脑袋,没有吱哇乱叫。

    顾小灯等了一会,主动走去问下暗卫中的首领:“昨晚的事,你们会传信给顾瑾玉吗?”

    暗卫弯腰和他说话,眼睛有神:“小公子,您看危机已经解除,这段插曲能否留到我等一起抵达神医谷之后,再一起修书递给主子?”

    顾小灯迟疑地点过头:“我也不想让他担心……那此行去神医谷,我们还需要多少天?”

    “楼船不停,约摸七天。”

    “要是经过那千机楼的大本营梁邺城,再遇到阻拦要怎么办?”

    “顾将军之前已经调配好了西境的水师,到时有百艘军船护卫着我们远离梁邺城的势力范围。”

    顾小灯唬了一跳:“要这么兴师动众啊?”

    暗卫认真点点头:“小公子的安全是最要紧的。您要是有点什么闪失,主子头一个坐不住。他走之前再三嘱咐过我们,一定要护好小公子你的。”

    “那他走之前,有没有说过我需要在神医谷里待多长时间?”

    暗卫摇头:“属下不知。”

    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暗卫们只会劝他回去补觉,顾小灯沮丧地望着初升的太阳,愈发觉得这孤岛一样的日子得挨好一阵子。

    如此怏怏不乐地照常度过一个白天,顾小灯晚上早早准备躺下,正摸着床边小配可爱乖巧的狗头,床前桌上的青梅忽然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扑扇着翅膀飞到他头顶上站住,小声叽咕叫道:“危险,危险危险。”

    顾小灯不知道它怎么了,伸手刚把它抓下来,就听到同渡阁的窗户轻轻响了一下,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有人在窗外敲击一样。

    “……”

    难道又见混账鬼了?!

    顾小灯赶忙拉开抽屉从里面掏出防身的武器,这时就听见窗外响起了海东青熟悉的咕咕声。

    他当即把被子一掀,赤脚下地小跑到了窗边,心里七上八下地想着会不会是花烬,青梅歪七八扭地用爪子勾着他的头发不放,还在叽咕“危险”,小配也围着他团团转,不时汪一声。

    顾小灯在窗前犹豫了一瞬,到底还是小心打开了窗。

    窗户一开,就见一只肥硕的海东青风一样悄无声息地钻进来,模样和花烬十分相像,不仔细瞧的话辨认不出不同。

    海东青飞到桌面上,像跳舞一样踢踏着两只大爪子,像是在努力让顾小灯注意到他爪子上绑着的信笺。

    青梅一见又是只熟悉的危险大鸟,当即振翅飞到了小配背上,拱起它毛茸茸的黑白毛,想要遮住自己这只可怜弱小鸟的身形。

    顾小灯手里捏着瓶装毒粉的药瓶,小心翼翼地走到桌边去,心里还留着点希望,希望这是顾家的鸟,他还和它打招呼:“嗨,你哪来的?”

    海东青朝他点头,鸡啄米似的。它看起来很乖,一双黑豆眼虽然也明亮有神,但不像花烬那样不时充满攻击性,它像是经过仔细调教,更像是一只乖巧的大鸡或者猫咪。

    不等顾小灯动作,它低头把爪子上绑着的细绳撕开,把信笺叼下来,往顾小灯做出个递的动作。

    顾小灯眼睛瞪圆,小心抽出信笺拉开距离,展信一看,期待粉碎了,不是顾家的。

    信上开头就是不正经的字句和口吻:【胆小鬼,你云正哥哥修书奉上,哥哥受伤了,没法去看你这个小婊子了】

    顾小灯无语凝噎:“……”

    什么臭弟弟。

    不远处桌面上的海东青乖巧地一动不动,顾小灯皱着眉狐疑地看信,信笺的前半部分都是些不三不四的二流子话。

    姚云正一个距离长洛千里之外的外人,当然不知道他落水后跳过了七年光阴,他神经兮兮地以为他是个替身,言语之间传达着对“落水死去的义兄”的怪异追思,而后嘀嘀咕咕的在信上说他如何不配作为替身,如何不能占用“顾小灯”这个名字。

    顾小灯越看越觉得他有病。心里琢磨几番,感觉姚云正字里行间的执念、昨晚疯癫狂妄的举止,不止来源于他七岁前在千机楼待过,身体是个药人,更多的恐怕还是姚云正对亲哥顾瑾玉的情愫作祟。

    嫉恨厌恶,不甘不服,也许还有本人都不自知的羡慕憧憬作祟。

    光看信笺的前半部分,顾小灯在心里把梦中面目模糊的襁褓婴儿,和长大后洋溢着酒窝的神经青年对照上,印象谈不上十足坏。

    但看到信笺的后半部分,他紧皱的眉心结松泛了,取而代之的是满眼迷茫。

    【我知道我亲哥要把你送到临阳城去,可我告诉你,你迟早要落到我手中,被我折断手骨,拖回我的巢穴去】

    【前天我把顾平瀚杀了哦,再过不久,我哥也会废,到时你以为神医谷能撑到几何,你现在尽管躲到那里去,我很期待和你玩捉迷藏的那天】

    姚云正在信上后半段详细描述,洋洋得意,绘声绘色地讲述,他如何在前两天的鬼节之夜里杀的顾平瀚。

    【他们这种坐拥百师万军的人都控制不了自己的生死,你一个下贱的替身婊子,你打量着自己能藏到哪个天涯海角去?我迟早要把你的心肝挖出来】

    【胆小鬼,从今夜开始,祝你每夜都噩梦缠身,梦里尽是我吃你的场景】

    *

    顾小灯连夜去找暗卫问起了顾平瀚和顾瑾玉的现况,观察了半天,发现楼船上的人没有知道顾平瀚等人实况的,也没有其他人发现姚云正的海东青,那鹰到底难得,风电一样来去。

    姚云正那封恶意满满的信,上面的内容是真是假只有西平城的当事人们心知肚明。

    不止他被封锁在楼船这座孤岛上,船上的其他人何尝不是?

    顾小灯当夜就做了噩梦,梦的不是别的,各种恐惧和担忧的事全成了真,南境万泉山,吴嗔口中的棺材,顾平瀚的死讯,张等晴的深恨不瞑……

    他没有把那只酷似花烬的海东青杀掉,隔天晚上它又来敲窗了,飞进来之后仍然一如昨夜一样乖巧地抖抖爪子。

    姚云正这夜送来的信笺写的是千机楼里的各种手段,千诱万毒,明枪暗箭。

    【五天后我哥就要动身进老家了,那个时候你这小淫夫应该也到了临阳城,你一落地,就可以着手准备他的丧事了,到时你可就是个寡夫了,人尽可欺】

    【对了,昨夜我忘记写了,神医谷的谷主和你好像也感情不浅,你真是浪荡,快赶上我那位据说夜驭四子的义兄了,那谷主你也不用指望,我们早把他重创了,我父亲的人把他的天灵盖震碎了一半,他就算是当世扁鹊也没有多少日子能活】

    【待我下次去找你的时候,你最好披麻带孝,我要在你前夫们的灵位前,把你从里到内撕成碎片】

    姚云正恶毒又幼稚、疯狂又偏执地在信里百般恐吓和逗弄顾小灯。他好像是一只神经兮兮的病狗,要把顾小灯这一只猫赶到树上去,等到树枝撑不住,小猫摔下来,他这只狗就在树下等着叼住他的后脖颈。

    顾小灯没有毁了信,连同第一封全部收着,看完信默默坐了良久,想得肠子要怄断了,怎么睡也睡不着。

    最后他揣上青梅塞进怀里,开门出了同渡阁,到一楼去找人。

    负责护卫他的暗卫们并不希望他单独和一楼的苏明雅相处,顾小灯只道是夜里烦心没困意,跑来找故友交谈几句,他们拗不过他之后只好个个化身老妈子,守在一楼的廊间百般叮嘱。

    顾小灯摆摆手,敲了敲苏明雅所在的客舱房门。

    值此时秋夜虽潮但仍然有些热,船壁抚摸起来都是偏热的,但苏明雅开门时,穿的衣物厚度和顾小灯一样,他们两人与船上身强体壮的其他人都不一样。

    苏明雅有些错愕地看着他从门口走到客舱里的小桌子前,还挥挥手让他把门关了,灯下的眉目认真刚烈,但气色不太好,小脸显得憔悴又可怜。

    这番样子让苏明雅想起圈禁他的时日,那股藏在柔弱表象下的韧劲是怎么藏也藏不住的。

    所以不用顾小灯开口,他就知道了,顾小灯是想离开这儿。

    果不其然,等他把舱门关好,压着闷咳缓步到他面前,顾小灯便轻声和他说起话。

    “这船上信息最通达的人就是你,你有不听顾张命令的下属,你先前还说关云霁身边有你的人,而且你和你的人都擅长易容。”

    “对,你想要我做什么?”

    “我想要你帮我易容,我想下船去找关云霁。”

    去找关云霁,便要面对上高鸣乾,继而进入千机楼,和顾瑾玉会晤。

    苏明雅顷刻间想通了倘若按照他所说的去办,他会面临多少本不用趟的浑水。

    是要保住顾小灯的安全还是保住顾小灯的安心和欢喜,这本来应该是不需要犹豫的。

    可现在和顾小灯不容转圜的眼神对上,苏明雅却感到了为难。

    他一直好好地伪装着苏小鸢的声音:“可是关云霁快进千机楼了,你若是去,会很危险。”

    顾小灯就不说话了,坐在椅子上掏出怀里的青梅,它精得厉害,一出来就抖擞着羽毛放声赞美:“我的主人好,我的主人棒,找他好棒棒!”

    苏明雅:“……”

    他怎么就没在两人还在一起的时候,和他也养个什么宠物呢。

    顾小灯耷拉着脑袋:“算了,实在不行我找关小哥一个人就好了,他会帮我的。”

    “不行。”苏明雅立即说不,“他甚至自身难保,怎么保住你?”

    “可是每个人都自身难保的,顾瑾玉都不敢和我打包票。”顾小灯低着头,“不联合起来挣扎一下,怎么知道不能抱团取暖?我总是这么坐以待毙,总是置身事外以逃避,那怎么行?要是顾瑾玉、关云霁他们在千机楼里僵持上半年,我就还要这样惶惶不可终日地等到来年仲春,等的还不一定是他们取胜的消息,而是奔丧的坏消息,这样的坏消息没准现在就有了,只是他们瞒着我。”

    苏明雅走到他身前弯腰,两手按住了椅子两边的扶手,虚虚地让自己的影子把他笼罩在怀中:“可是你即便蹚入浑水,你又能做什么?取血哺他人?你除了心安,还能获得什么?”

    顾小灯抬头看他,并不自证:“那你离开长洛,经过南境再到西境,从一开始你就料定你能办成什么事情吗?从做好出发的决定的那一刻起,彼时你想过除了心安之外的其他所获吗?”

    苏明雅回答不了。

    两个人安静了一会儿,顾小灯起身准备离开,带着他那只不住讴歌关云霁的鹦鹉。

    苏明雅把他按回了椅子上,认栽了:“我答应你。我不会问你为什么想离开顾瑾玉等人决定的保护圈,也不会问你为什么想去那个危险重重的地方,我愿意在我能力之内满足你一切想做的事,我来西境就是为了这一个愿望。但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你要带上我。”

    顾小灯抬头看他,眼睛黑嗔嗔的,比起苏明雅的犹豫,他干脆得多:“可以,可你身体撑得住吗?”

    “你可以我就可以。”苏明雅在心里叫他娇气包,反刍一样念娇娇。

    “好吧,那这几天我搜刮一点急救的药。”

    “这几天你要睡饱一点,多饮食,少思虑。”

    顾小灯不置可否,把话原封不动地送还给了他。他的精神劲振奋了不少,把青梅塞回怀里,转而从袖子里掏出此去水路的地图,末尾临阳城的地点画了一个圆滚滚的圈。

    只有在抵达目的地的时候,他们才能从船上下去。

    苏明雅听他轻声絮絮,最后带着些许坏心问他:“顾瑾玉迟早会知道,你不怕他生你的气?”

    “让他生。他连想生我的孩子这种话都说过,我还怕他生点气?”

    后面顾小灯走了,苏明雅脑子里还一直回荡着这句话。

    *

    姚云正的夜半来信一直持续到抵达临阳城的时候,每天晚上雷打不动地让海东青捎着变态粗俗的信件来恐吓,狗皮膏药一样,顾小灯着实没见过比这还神经的人。

    楼船一路畅通不停,一连行驶七天不断,途经梁邺城时得水师拱卫,没有再出过被船只尾随夜袭的情况,八月时恰好抵达了临阳城。

    最后一天晚上,海东青尽职尽责地捎来姚云正的骚扰信,顾小灯一目十行地看完,轰退了不见青梅之后闹哄哄的小配,铺开一张特殊的信纸回了一封信。

    他第一次伸手摸了摸看起来乖巧又听话的海东青,如果可以,他甚至想把这只和花烬酷似的大鸟养下来,可是若如姚云正在信上所说的,这只鹰迷惑了顾平翰的眼睛,助了他杀他世子哥的一臂之力。

    “这是头一次摸你,也是最后一次。”顾小灯在它头上抹了点粉末,随即揣起系好回信的海东青开窗放飞,海东青大抵也有些通人性,飞走一会儿又回来敲窗,鸟喙上叼着一条刚从河里抓到的小鱼送给他。

    海东青飞过漫漫长夜,最后奋力飞回了第二个主子的伤手上,刚停下来梳理胸前羽毛没多久,就直挺挺地从姚云正的肩膀上摔下去。

    “怎么回事?”一旁作伴的高鸣乾把海东青从地上捡起来,脸上露出惋惜的神情,“你竟把怎么一只好鹰累死了?”

    姚云正哼着不知名的曲调没搭理,一连发了七夜信,怎么写信都像隔靴搔痒,现在好了,最后一次竟能收到那小替身的回信,他近乎期待地迫不及待打开,看到信上就两句——

    【我自会终结我自己的噩梦。你得意不了,你休想得逞,有娘生没娘养的臭弟弟】

    姚云正愣住,怔得自己都不知道过去多久,待回过神来,就看到高鸣乾已经对他退避三舍,站在不远处指指他的手:“云二!你的手还要不要了!”

    他低头一看,发现手里的信纸不见了,两手像是洒上了什么看不见的毒粉,正皮开肉绽,滴滴答答地淌着血。

    姚云正不知痛一样地甩甩双手:“我手里的信呢?”

    高鸣乾看疯子一样看他:“那张纸上必定有古怪,刚才像点了火一样自燃焚毁了!”

    姚云正于是蹲到地上,寻找有没有信纸的一点纸屑。

    高鸣乾摇摇头,自觉远离这个小畜生,返回自己的住处,顶着一张易容脸的关云霁正在里面等他。

    他走到桌对面坐下,喝下关云霁斟好的酒,笑着问他:“这就是梁邺城,你觉得如何?”

    关云霁和他酒杯相碰,回话不偏不倚:“比长洛城差远了,比南安城强多了。”

    高鸣乾听了这话笑起来:“所以当初我没往南境逃去,专挑了这里来,倒是个不错的选择了。”

    关云霁点过头:“在这里除掉顾瑾玉比在南安城除掉他容易,等他和顾平瀚倒了,殿下借着千机楼的兵力北上,我让岳家在长洛城里接应,起事就容易多了。”

    高鸣乾不谈造反,唏嘘了一下昔时的人:“东晨要是还在就更好了,他主武,你主文,就不必你如今这样文武两头挑。”

    关云霁应喝了一声,见缝插针地提到别的:“殿下,我近日正好联络上了可以主文的人,是苏家的一批门人。”

    高鸣乾笑问:“苏家的什么人?”

    “一个叫苏小鸢的,苏明雅昔日贴身干脏活的。”关云霁眼睛不带眨,“苏明雅在南安城意外死后,苏家因着一身脏水在长洛蒙受女帝的责难,逐渐恶化成被女帝围剿,苏家现在也急于摆脱女帝的阴影。这个苏小鸢带着人在西南找法子,被我找到了。”

    “你办吧。人要是到了,带过来让我见一见,多久能到?”

    关云霁把他们抵达的日子往长的说:“大概十天。那苏小鸢在南安城遭了顾瑾玉暗算,脑子还是好使,就是身体不太好。”

    “那你正好在城里等他们来,我明日要和他们一起进千机楼。”高鸣乾往窗外看了一眼,“表弟,祈祷你哥不会被顾瑾玉砍了吧。”

    关云霁觉得有可能,脸上的疤都隐隐作痛了:“……要不,明天殿下带个面具,或易个容?”

    “用水银剥下来的人脸,披着不觉得臭吗?”

    “尚可。”

    高鸣乾看了他一眼:“你的耐性比小时候好了挺多。”

    关云霁马上摇头:“表哥,那还是分情况的,要是您让我也吸食烟草吸到上瘾,这个我是没办法忍受的。”

    高鸣乾轻笑:“知道了,这一点你倒是跟如慧一样。千机楼里到处是烟草,防不胜防,待你准备好了想进去,我会带一些防烟的药物给你。”

    关云霁立即道谢:“那表哥,我就承着二嫂的面子,厚着脸皮多求一些药物了。”

    高鸣乾打了个响指,比了个可以的手势。

    *

    八月初一,顾瑾玉带着三十六个亲信进了梁邺城,姚云晖陪同着他绕着这座繁城跑了半天马,是夜暂休,翌日一大清早起来,姚云晖在前头带路,兴致昂扬地领着顾瑾玉回他口中所谓的家。

    千机楼是建在梁邺城外,北面群山怀抱中的一座机关城,据说是西境无数信众心中的圣地,恢宏得宛如天外天。顾瑾玉不信神畏鬼,穿过层层麻烦的机关,他踏入庞大的机关城门之后,放眼望去,第一感想就是这个鬼地方有七成模样是照着晋皇宫的规模来建的。

    “这里是一座圣宫。”姚云晖一回千机楼,整个人变得格外惬意,“侄儿,你在晋廷出入多年,大概也能看出来,家里和那里有些相似,不过不一样。”

    一列白衣人毕恭毕敬地端着东西上前来,手上捧着的是各色的衣服和令牌,为首的两个白衣美人端着漆黑的衣服来跪到他们面前,顾瑾玉的注意力在衣物旁边的令牌上。

    他勾起那枚金灿灿的金令,指腹摩挲上面的图徽,令牌上雕着环状云纹,拱卫着中间一个变形的字。

    姚云晖笑着问他:“你猜中间那个字是什么?”

    顾瑾玉盯了片刻,半猜半直觉:“业字,基业的业。”

    姚云晖楞了一瞬,想给他鼓掌,但左手断了掌,只得作罢:“对,你认得这个字,便是和它有缘,你果然是我云氏板上钉钉的子孙。”

    顾瑾玉身后的三十六个下属安静如鸡,只有听到这话的吴嗔忍不住扬了扬嘴角,无声地呵呵一下。

    不一会儿,一众人各自换上不同颜色材质的衣服,顾瑾玉的下属们穿的都是银褐交加的武服,暂时被分到其他地方去,没有跟在顾瑾玉周遭。

    姚云晖单独带着顾瑾玉在各处行走,在这座伪皇宫行走的途中,顾瑾玉看到了许多穿着不同颜色衣服的奴隶,那些人一见到他们便下跪,对着姚云晖叩拜一句副楼主,对他则是一句少主。

    顾瑾玉始终兴致缺缺。

    姚云晖对他表现出来的无感很是苦恼,像个讨好家里幼童无效的苦恼长辈,这种反应让顾瑾玉更恶心了。

    跪拜的奴隶忽然喊了另外的称呼:“恭迎二少主,高坛主。”

    姚云晖身上那股恶心的长辈疼爱终于转移了人,移步到了姗姗来迟的姚云正面前:“正儿,身上怎么添了这许多伤?”

    姚云正两手包得像两个粽子,一条腿走路也不自在,一张脸倒是完好,笑眼眯眯的:“见过父亲,还有敬爱的兄长大人,恭迎哥哥终于回到家里……不过既然回到家里,不知道哥哥愿不愿意和弟弟一起维持兄友弟恭的体面,不要再滥打弟弟了。”

    顾瑾玉全部的注意力在亲弟弟旁边的人身上。

    高鸣乾穿着墨蓝相间的深色衣服,和昔年相比身形没有太大的变化,气质不知是不是在旁边那对父子的衬托下,显得没有那么邪气,甚至衬托得有点天皇贵胄的正气了。

    他迎着对方要杀人似的眼神走上前去,主动和顾瑾玉微笑着打招呼:“多年不见,瑾玉,别来无恙啊。”

    高鸣乾做好了顾瑾玉随时暴起痛扁他的准备,但他没想到对方会在短暂的沉默后冷静地和他打招呼,虽然是指名道姓,但比想象中的反应好上了不少。

    可顾瑾玉突然冷不丁地说:“顾如慧被女帝私下凌迟处死了。”

    高鸣乾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顾瑾玉走到他面前,微微低头:“知道她犯了什么罪吗?和你一样,都是造反乱上。谅着她是山卿二姐,死前我见了她一面,询问她有何遗言,你猜她和我说了什么?”

    高鸣乾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但恍惚之中,还是觉得心脏被无形的铁锤锤成了血水:“什么?”

    “她说,想念骨肉孩儿。”

    高鸣乾竟没能忍住:“……我呢?那我呢?”

    顾瑾玉伸手按到他肩膀上,姚云正眯着眼睛一直看着,一见亲哥动手就闪到跟前去把高鸣乾往后拖,可惜还是慢了一点,高鸣乾没设防,肩膀到手臂的骨头都被顾瑾玉用内力震碎了。

    姚云晖这才插足到几个年轻人中间,顾瑾玉气息不变,神色也平静,看不出任何端倪,只说:“这人要是对你们有用,就别让他再在我面前出现。”

    “好的哥哥。”姚云正吹了声口哨,欢快地应贺,“等高老二彻底没用,弟弟就把他带到你面前来,现在我先带着这狐朋狗友走了,回见!”

    说罢他拖着神思恍惚的高鸣乾跑了。

    姚云晖笑了笑:“侄儿何至于仇怨如此深重呢?要是喜欢杀人,稍后我派一百个人来给你练手。”

    顾瑾玉不想跟他浪费时间:“你不是说想让我来认祖归宗?祖宗呢?”

    姚云晖开怀起来:“好,好,既然如此,我这就带侄儿前去!”

    千机楼到处都是机械运转的金属声,姚云晖兴冲冲地扣动了层层机关,经过四十八道机关门,几乎进入了千机楼最深处的地方。

    最后一道大门打开,姚云晖在一旁笑着解释:“这是最后一道门,门里是朝拜的极乐所在,瑾玉,你刚回家,我原本想让你多适应两天,现在你可想好了,当然了,若是你进去之后失控,二叔会帮你料理的。”

    顾瑾玉没有迟疑地走进去,只是一踏进去不久,周遭瞬间变得扭曲。

    ——起雾了。

    是张等晴告诫过的雾烟。

    姚云晖在他一旁看他的反应,他便若无其事地向前走,然而没走多久,他就看到了幻觉。

    顾小灯衣衫不整地在雾里朝他笑。

    雾烟致幻,和当初在南境千山里的万泉山有些相似,当初步入那里,顾小灯在他背上和他说过,到处都是大雾。

    顾瑾玉当初经受过一轮,如今走进低配版的致幻之地,觉得比万泉山的蛊卵雾要轻松得多。

    只是二者催化处的东西不一样,万泉山的雾引出人的凄恻悲惧,千机楼催化的是欢喜欲。

    顾瑾玉每走三步,就会看到一个冶艳的顾小灯,梨涡深深,呵气如兰。

    他起初还能面不改色,他当然受得住。顾小灯落水的那七年里,他日日和顾小灯的幻觉作伴,那幻觉甚至是他在有意识的情况下主动幻想的。

    只是走出一段路之后,他的脚步顿住了。

    雾里的幻觉升级了。

    雾里不只有顾小灯,还有他自己。

    顾瑾玉垂眼看三步之外的幻觉,另一个“顾瑾玉”把顾小灯抱在腿上。

    顾瑾玉在幻觉“动真格”前艰难地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

    更逾矩的幻觉场景很快上场。(略过二百字)

    顾瑾玉停顿的时间比之前久了几瞬,他又继续向前走。

    幻觉越来越强烈,前面还是幻视,现在幻听也来了,紧锣密鼓,一步步试图填满无底洞,可既然欲壑早已在数不胜数的经年里压抑成了无底洞,那便不是轻易能填满的。

    顾小灯或软糯,或清灵,或凄烈,或崩溃的呼唤在雾里不停重复。

    顾瑾玉从目不斜视到垂眼正视自己的贪婪本性,他对时间流速向来敏锐,然而这一路从入门到现在,不知度过了多少流逝。

    幻影太多,多得他想选中一个停留下来,顾瑾玉穿行过一路自己的活春图景,脊背的冷汗一点点严重。

    走到漫长一路的尽头,山坡一样的巨大塑像从雾里显露,威严可怖,但顾瑾玉视若无睹,只垂着眼看脚下活色生香的幻觉。

    顾小灯被“顾瑾玉”恶劣地欺霸,他哭得抬头朝现实的顾瑾玉求救(略过二百字)——

    “森卿!带我走!”

    顾瑾玉张了张口,滚烫的气息险些克制不住,刚想伸手解救幻觉里的可怜爱人,想握住自虚幻来的手,脑海里忽然响起现世顾小灯的闲话。

    【要是没定力,谈什么情,说什么爱啊】

    顾小灯爱他,就是爱他的克制,与所有放纵的混帐不一样的克制。

    顾瑾玉于是忍住了伸手。

    *

    当此时,关云霁独自身处梁邺城,昨夜压抑着的紧张和兴奋争先恐后地涌出来,让他彻底睡不着觉,后半夜回来后,他盯了花灯里没点亮的灯芯半天之久,还把手伸进去,捻着那灯芯玩来玩去。

    他脑子里不住回荡着,黑嘴鹦鹉青梅风尘仆仆地飞到他枕头上,一字一句地小声复述顾小灯的传话,那番让人难忘和亢奋的画面。哪怕对方想着利用他,他也开心得不行。

    他遥想着他此时到了什么地方。楼船经过梁邺城的时候,他在人群中可望不可即,再过几日,他能去往码头,隔着两副易容的面孔,触手可及地拍拍他的脑袋。

    关云霁想东想西,想着顾小灯借着青梅的小嘴巴同他说的话,说了不少,他最喜欢第一句话——

    “关小哥,我要来找你咯。”

    第136章

    八月初三清晨,一艘稍大点的农家渔船沿着阳川的支流息河顺流直下,船上有九人,摇船的摇船,打鱼的打鱼,休养的休养。

    易容易得黑黢黢的顾小灯蹲在船尾刮一尾鲜鱼的鳞,他把袖子挽到手肘,刮得专注解压,脑子里认真地想着过后怎么熬鱼粥喝,投入得连身后的注视都忽略了。

    苏明雅在船蓬下的阴影里看着他,一旁的下属守着,苏明雅看了顾小灯的背影一会,忍不住轻声和下属开口:“日头还毒着……”

    下属在他轻咳的间隙里接话:“我去叫他回来?”

    苏明雅摇头:“要么给他戴一顶阔帽,要么在船尾给他支一把伞,撑把伞吧。”

    没一会,船尾的桅杆绑上了一只铜色大伞,顾小灯蹲着的身形只有一小团,伞大得绰绰有余。

    “谢谢!”

    苏明雅听着顾小灯的声音,他摸出最近削制而成的简陋短笛,轻轻悠悠地吹起来。

    顾小灯听见了,像一只闻风而动的小狗直起脑袋,回头不太满意地看过来。

    苏明雅继续徐徐地吹,顾小灯便火速把剩下的鱼鳞刮干净了,凑到船边就着川流不息的河水把手搓干净,甩完手袖起,钻进船蓬下。

    “肺部咽喉都不好,少吹这个。”他伸出小黑手严肃地朝苏明雅索要笛子,“没收。”

    苏明雅把笛子藏到背后去:“下次不会了。”

    “这是第三次了,事不过三,罚没。”

    苏明雅低眉顺眼地看着他黝黑的掌心,心里有笑声,脸上不动声色:“你手上的易容似乎有点淡了。”

    顾小灯收回小黑手,仔细观察手心和手背的色差,体感那搓抹上的黑玉膏并没有退色,于是坚持讨要短笛。

    他露在外面的肌理都妥善地易容了,一张小脸经过苏明雅的手,大眼变小翘鼻变塌,五官变囊了不少,饶是如此,苏明雅还是觉得他可爱得劲劲的。

    苏明雅又转移话题:“小灯,我教你如何伪声可好?”

    为了避免引起顾小灯对他的厌恶,他至今模拟着别人的声线和他讲话。

    “现在学也太晚了,我学不会口技,到时我少说话装哑巴就是了。”顾小灯没收个东西也事不过三,觉得他可真是个不听话的病患,皮痒得叫人生气。

    他还指望着他用那一手易容术助他进千机楼,这会在亡羊补牢地谨慎他的病体。

    苏明雅第三次也不给,顾小灯怀疑他就是拉扯着想让两人牵扯得不清不楚,并不给他欲擒故纵的机会:“那好吧,为免你在半路病重,我去拿根针,刺破指尖,递一杯水给你,你得喝。”

    苏明雅身上的温柔和煦霎时变了样,立即把短笛上交了。

    顾小灯把笛子擦擦别到粗麻腰带上去,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像只吃到鱼的小猫,交代了几句医嘱,翻着他的小包袱掏了药盒给他,又钻出去玩水了。

    苏明雅只得在背后看他,看他玩天玩地玩水玩鱼,想着,他为什么不来玩我呢。

    前天八月初一夜,楼船抵达了神医谷所在的临阳城,苏明雅用易了容的下属和顾小灯调换,谢绝了一同进入神医谷的机会。他在复制替身这事上炉火纯青,顾家的暗卫虽然对他自请离去不入神医谷的决定感到有些古怪,但入谷急切,到底还是随他们离开了。

    顾小灯随着苏明雅的队伍离开,和关云霁那头联系上了,这就准备乔装打扮换着船去往梁邺城。

    他这会不是苏明雅眼中以为的轻快,只是想在抵达梁邺之前争分夺秒地养好身体和精神,免得等回到噩梦之地时支撑不住。

    苏明雅的身体比他还脆,因着这几天着力帮他,现在一整个蔫样,顾小灯几次想诊一诊他的脉象,看看他的底子掉到了什么程度,苏明雅都不肯伸手,于是作罢,只好在小节上盯一盯,以尽点道谢之意。

    日头渐盛,水陆上的西境人渐多,顾小灯便回了船蓬里,掏出小包袱里带的千里目,在船蓬里偷偷观察外面的西境风土人情,除了好奇,他有些想尝试把七岁前的记忆找回来。

    苏明雅在身后轻缓地搭话:“你担心被追踪么?你不必受累,有其他人替你我警惕周围的形迹的。”

    “谢谢。”

    “你昨夜睡得并不安稳,可是做噩梦了?”

    “吵到你了?难怪你这会听起来不太清醒。”

    顾小灯眼里流淌着息河上的生活图景,苏明雅眼里倒映着他的背影,确实觉得心魂有些飘荡,恐惊幻梦中人,字字轻声讨关注,恍惚模糊了他们二人的关系,仿佛此时共处,船蓬只是个改了模样的明烛间。

    “是什么样的噩梦呢?现下还扰心神么?”

    “记不太清了,梦嘛,都是假的,我不怕。”

    “可你清瘦了。”苏明雅抬手轻轻比划他身形的轮廓,“十八岁的山卿,没有长高,反而更薄了。”

    但顾小灯并没有和他历数过去的意识:“长胖还不容易?我可不挑食,长不高就有点难办,那就不办了,顺其自然噻。”

    顾小灯认认真真地看了半天外面的风土人情,随意又礼貌地和背后谈兴不休的苏明雅接话,待看得眼睛累了才收起千里目转过身来,揉着眉心抬眼看去,苏明雅不复清晨的轻快,伤情好似飒飒落叶的秋树。

    是夜梁邺城那头的关云霁传来了消息,鹦鹉青梅风尘仆仆地飞到了顾小灯手上,还有传讯的黑鸽飞到苏明雅面前。

    关云霁在信上用皇室密语和苏明雅说了一些梁邺的现状,希望他们最迟也要在八月十五之前赶到,不然到时赶上梁邺城颇为隆重的庆节仪式,千机楼的人会群出,关云霁担心自己不能及时庇护好他们。

    顾小灯在一旁听苏明雅逐字逐句解析密语,听了半晌感觉到他跳过了一些内容,便问:“顾瑾玉这个时候到千机楼了吗?”

    苏明雅的指腹划过一半信纸:“找到了,他只说了一句,称其初一进去了,其余不知。”

    “就这一句吗?”

    “是的。”苏明雅一点也不想把关云霁大段大段的想念之词破译出来给他听。

    “好吧!”

    顾小灯没有穷追不舍,合手祈祷了一会,拢着青梅摸摸,期待小鹦鹉待会能学舌出几个有用的字眼,青梅啄了会米,还真扑扇着翅膀对他叽咕起来,左一个“小心”,右一个“青梅爱你”,听得顾小灯满头黑线。

    苏明雅听了就在一旁更加怏怏不乐,尽管他已经尽力掩饰了。

    顾小灯怀疑他是因为自己没有宠物而耿耿于怀,隔天在船尾鼓捣了半天,运气还真碰着了,从清澈的息河里抓到了一只小乌龟,小小一只水养在巴掌大的简单小缸里,转手送了苏明雅,希望他快点精神起来。

    苏明雅还真振奋了不少,捧着那小缸看了半天小乌龟。

    顾小灯在船蓬的另一端整理小包袱,渔船在夕阳里缓慢顺水直下,他拿起千里目继续观望西境的烟火,背后又投来忽略不了的注视,苏明雅温和又轻快地问他怎么饲养小乌龟,他望着炊烟袅袅,沾着这人间的红尘答话。

    他心想着,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他有求,苏大少爷应了,那就谢他一谢,可是……他真难哄啊。

    既然披着苏小鸢的模样来展示做旧友,那他就配合这非亲非仇的故友关系交际,可人心大抵总是不足,坐了故人身份,占了友人位置,又流露出妄想复了前恋人的纠葛。

    男人真难哄啊。

    顾小灯心里碎碎念,而后哄了自己,又把这念头否决了。

    *

    前往梁邺城的一路顺利,八月初十的时候,顾小灯和苏明雅一行人的渔船终于到了和关云霁约定的码头,赶在入夜前上了岸。

    顾小灯深呼吸着踩上梁邺城的土地,暮色中抬眼望去,脑子里还没有想起什么,却忽然觉得脊背发毛,十根手指都像坠了十斤重的冰称砣。

    顾小灯顶着一副黑不溜秋营养不良的易容模样,关云霁一开始还没认出他来,在备好的马车上不住望向码头,等到苏明雅摘下斗笠,露出那张苏小鸢的脸,他才眼睛一直,等到顾小灯和苏明雅真钻进他的马车,他眼里的不可置信还没消退。

    苏明雅看傻子一样看他:“关公子,我们到了。”

    “到了?”关云霁有些迷糊地凑到顾小灯面前去,捏住了他丑丑的假脸,“不是你哪位?”

    “就是我啊!听声音总能确认了吧?”顾小灯赶紧拨开他,掏出怀里安分的青梅还给他,“嗳嗳嗳,做甚呢你,可别把我脸上的易容破坏了。”

    “这么丑,破坏了就破坏了。”关云霁把青梅推回去,脑子没怎么转过弯来,“这丑八怪样一点也不适合你,万千张假脸里怎么就整了这么一张?你还穿麻布?你怎么能穿这个?苏小鸢你是不是很穷啊?就这么苛待你山卿哥?你不是跟着你主子过活好多年的吗,怎么没学学你主子骄奢淫逸的审美?不是我说……”

    顾小灯和苏明雅同时开口:“闭嘴!”

    关云霁止住了喋喋不休,但堵在顾小灯面前不肯退开,上下左右地看他,又高兴又不高兴,又喜欢又嫌弃地歪头看他。

    顾小灯的情绪被他这滑稽的反应打了岔,反倒自在了些:“关小哥,近来怎么样?”

    关云霁也从梦游一样的状态里回了神,忍不住攥住了他一块衣角:“我还好,麻烦的关节已经疏通了,高鸣乾待我还算信任,你来得应时,他这会不在这城里,方便了我接应你,你来的一路顺利吗?身子好不好?”

    “挺好挺好,你要是离我远一点就更好了。”顾小灯被挤到马车角落去了,手里捧着毛茸茸的青梅当盾牌似的,小声地比划着问他,“对了,你知道多少瑾玉的事?他难道没有一点消息传出来吗?”

    关云霁的快乐被打散了一半,仍然弯腰堵着人:“他能有什么事,我先把你安顿下来再说。”

    一旁的苏明雅按住他的肩膀往外推:“那苏某就多谢关公子的安置了。”

    关云霁这才想起马车里还有个第三者,不咸不淡地哦了声:“客气。”

    顾小灯就夹在这略显诡异的气氛里左看看右看看,关云霁这会还迟钝地没发现苏明雅,真不知道待他知晓时会做出如何反应。

    关云霁看不惯眼前这个碍眼的“苏小鸢”,但也明白这人手上的看家本领多得用,他脸上的易容还经过他的手,于是对他敬而远之,一个劲地瞅顾小灯:“这梁邺城不是什么好地方,你既然来了,我一定倾力护着你,我准备好了适合你的假身份,小灯,你先耐心安定下来,顾瑾玉和千机楼的事先不着急。”

    顾小灯点点头:“什么身份?”

    “呃……”关云霁有些犹豫,他指了指脸上的易容,“我伪装的这个贼人是千机楼里的第四等地位,他的等级分配到了好几个固定的闺中人,平时能正大光明带在身边的那种,当然了我准备给你的不是只有这种身份!呃、呃,就是其他身份不那么方便而已。”

    苏明雅在一旁要炸了,顾小灯只认真地问:“能方便到后面带我进千机楼吗?”

    关云霁迅速点头:“可以,但我不能给你画饼充饥,我不确定几时能去千机楼,也许月底,也许下个月,不定数的。”

    “好,我知道了。”顾小灯痛快地答应了,“只要能让我进那个地方,让我扮作姑娘的样子也可以。”

    “这、这倒不用。”关云霁脖子都红了。

    这时镇定下来的苏明雅冷不丁地插了话:“关公子若是方便,苏某后续也想易容成你的身边人,以便大家能有集体照应,你看如何?”

    “……”

    “!”

    顾小灯差点控制不住表情,指节抵着鼻尖锯木头似地假咳了几声,夹在左右剑拔弩张的对峙里竖了个大拇指:“要是能一起照应,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啊。”

    关云霁到嘴边的脏话只得憋了回去。

    如非特殊日子,西境人一般日落而息,待夜色稍深,还滞留在街道上就显得格外显眼,马车后头跑得快了点,顾小灯起初以为会在哪个客栈一样的地方落脚,等到落地,抬头一望,顾小灯的心又绞了起来。

    他们住的竟然是一座建筑特殊的祀神庙。

    关云霁带他们从偏僻些的西门进去,顾小灯眼冒金星地低着头看路,不用抬头他也能在脑子里构筑祀神庙的大体外观,它整体是银白和乳白色的,神祇的浮雕从西到东分布,对应西境流传的祀神戏,庙宇中心应该还有个不小的朝天台……顾小灯冷汗冒了出来,他来过这里,脑子里封存了模糊的记忆。

    走了半天,待跟着关云霁走进房间里,他搓搓发冷的手,勉强镇定了下来,腿还有点软。

    关云霁没发现他不对,只是迫切地把苏明雅隔开了,门窗一闭就是两人共处,又迫切地杵到他面前去。

    “你今晚先在这住。”关云霁有些手忙脚乱,“带着易容会不会不舒服?”

    “不会,谢谢,给你找麻烦来了。”顾小灯擦着鬓边的汗道谢,接过他递来的杯子喝口水,青梅振翅从他怀里钻出来,哗啦啦地飞到关云霁头上,这才放嗓叫了起来,左一声“主人”,右一声“爱你”,没叫两声就被恼羞成怒的坏脾气主人喝令闭嘴外加赶走了。

    青梅简直是大惊失色地飞到房梁上去,掉下一根泛着油光的羽毛,顾小灯伸手接住了,拿它轻轻刮着耳垂,和堵在跟前的关云霁说话:“关小哥,谢谢你帮我这个忙,要不是你,这时候我只能在神医谷里干瞪着眼了。”

    “不用和我客气,我说过,只要是你想的,我能实现就会不遗余力地去完成。”关云霁的眼神落在他的耳廓上,心想,怎么能易容到把耳朵都涂黑了呢?

    好想洗去这易容。

    舔的话应该也能舔干净的吧。

    “我就是担心瑾玉,你要是能帮我见到他,那就太好了。”

    关云霁隐秘的喜悦垮了大半,悻悻然地想着,那疯狗怎么不死,怎么就不死,死了以后他老婆能不能不守寡。

    没说几句话顾小灯就累了,他只得出来去找别人的茬。

    “苏小鸢,你怎么给他穿这样的衣服?”关云霁一见姓苏的就抱怨,“他那一身皮肉娇贵得很,给他穿粗布麻衣,他身上非得磨得泛痒不可。”

    苏明雅凝固了片刻:“你知道他一身皮肉是什么样的?”

    关云霁顿时停下喋喋不休,心虚且混账地红了耳朵。

    第137章

    顾小灯入睡前戴上了特制的手链颈链,东西是在楼船上找出来鼓捣的防身小物,链子上都嵌着精细的小香薰球,里头装了他自己配的药,夜半要是有活物靠近到他会受其影响,毕竟是回了梁邺城,千机楼的神神鬼鬼多如牛毛。

    为避免伤及无辜,他把青梅逮住关进了鸟笼里,这小鹦鹉站在笼子里神气十足,还学着小配不太像地汪汪叫了一会。

    亏它叫了这么一串,顾小灯睡去之前脑子里塞满了摇头摆尾的小配,紧接着便梦到了上蹿下跳的狗儿子,咧着一张嬉皮笑脸的小狗脸,围着他从巴掌大蹦跶成如今的大狗模样。

    它喜欢到处舔舔咬咬,顾小灯生怕它把牙齿崩了,于是在梦里蹲下身去给小配戴个止咬器,谁知刚戴上去,手下的狗崽子变成了头发乱七八糟的顾瑾玉。

    顾瑾玉在梦里低声狗叫。

    顾小灯:“……”

    他连日来总做噩梦,原以为刚到梁邺城的第一天会是变本加厉的梦魇缠身,没成想第二天竟然是美醒的。

    顾小灯把这当做了好兆头,拍着脸自己哄自己必定能顺利看到狗子,收走身上的香薰球后就起来。

    他一向是卯时四刻左右就起床,苏关两人都知道,五刻时就在门外轻轻敲门,顾小灯正好束好了头发,哒哒跑去开了门:“早上好!”

    苏明雅神色稍霁:“晨安。”

    关云霁眼里浮现笑意,低头看他,喜欢又嫌弃的:“黑小少爷,早上好。”

    顾小灯知道他看不顺眼自己眼下易容的黑脸,果然没过一会,三人气氛古怪地吃完早餐后,关云霁就想让他换个易容的皮,言之凿凿地说着如此才方便带他在这祀神庙里正大光明地行走。

    顾小灯昨晚就干脆利落地应允了,于是把目光转向苏明雅,搓搓手合掌做出拜拜的动作。

    苏明雅昨晚显然是和关云霁商量过的,知道怎么把他易容妥善,他浑身透着不高兴,但说不清是拎得清楚还是拿他没辙,斯文优雅地一挽袖,把关云霁挤兑出去,单独给他把易容换了。

    等他完事,关云霁便迫不及待地带着衣物服饰跑来,换他轰走苏明雅,殷殷地让他换上千机楼的衣服。

    顾小灯眼皮跳跳,看他们微妙地争风敌对,心想得找个时机调解好他们的关系,免得碍了正事。

    他利索地换上了关云霁带来的浅色苍葭衣,佩的是金带,整理完从屏风后走出来,他现在明面上的身份就是一个千机楼主淫魅的门人,说难听了是千机楼分给高阶者的暖床工具。

    关云霁在外间巴巴地等着他,见他出来便同手同脚地到跟前来,这时候倒是结巴了:“你、你现在顶替的,是我顶替的鬼刀手最宠爱的少年,叫做佰三,他、他原先没出任务时,月有七八都和这个佰三形影不离。我一到梁邺城就把这少年控制了,恰巧你想来,我当时就想这个脔宠的身份适合你和我一起潜伏,别的我没有多想,不是占你便宜的意思。”

    “知道知道,我相信你。”顾小灯给他竖个大拇指,还得反过来哄他,“关小哥,你的潜伏任务不易,是我贸然给你添麻烦才对,需要我配合的直说就好,我一定配合。”

    关云霁甚至想问睡觉是不是也配合。

    但他骨子里到底怂于此道,只说些小要求:“必要的时候,人前我也许会迫不得已地和你举止亲近一些,比如拉手搂抱什么的,但那都是做戏给别人看的,你……你到时若是抵触,低头做腼腆状就好。”

    顾小灯很淡定地猛猛点头:“好!只要不需要扒开衣服就没问题。”

    关云霁汗流浃背:“没那么狂野……”

    “主要是我贴身带着些毒物,为着防身用的,怕不小心殃及你。”

    关云霁愣了一会,他当初在南安城从葛东晨嘴里得知了顾小灯的特异体质,知道他的身体是具千毒万药都无效的艳躯,眼下乍听,很快明白,他用毒防身是好的,但他防的只怕不止歹人,还有居心不良的自己。

    “防得对。”关云霁失神地伸手摸摸他脑袋,“小灯就该这么防。”

    “……”

    顾小灯对他人的情感变化感知敏锐,察觉到他在乱想,心里有个小人无奈地滴溜溜翻跟斗,嘴上立即解释:“不是防你,我要是不相信你,怎么敢来找你帮忙呢?我防千机楼的恶人来着。”

    尤其是那无常的神经弟弟。

    关云霁一赧,心里又有新感悟,但自忖说得越多露的坏馅越多,赶紧岔开了:“没有我陪你就不要出去,在人前,你能不说话就不必说,唤我大人就好。”

    “好啊,那你人前叫我佰三吗?”

    “对,这是那个少年的序号,地位算高的了,十四等里排在第七等。这庙里有其他这等身份的人,穿的服色越浅地位越低,有叫千几万几的。”

    顾小灯听得眼皮一跳,关云霁又从怀里掏出两块用料不同的令徽,把浅色的交给他:“小灯,你要随身带着这东西,想系在腰上或是塞在怀里都行,这是你的身份象征,往后会有千机楼的人检查,我会给你掩护的。”

    顾小灯有些迟疑地接过那枚半石半铁的云纹令徽,指腹摩挲刻纹,感到一种针扎滴血的幻痛。

    这种幻痛持续不断,关云霁带他在这座暂住的祀神庙里浅走,趁着眼下庙里人少,他带他大概熟悉一下方位,可顾小灯走不到一会就悚然得腿软,秋日光线正好,他目视的阳光所照之地,几乎都倍感熟悉。

    关云霁还没有敏锐到察觉顾小灯的细微不适,一路缓步细语,借着介绍不时低头看他。

    那鬼刀手心爱的少年佰三长得清秀,时年刚十六,顾小灯比之还要矮一点,靴子都垫了一些,大约因为这样,他的步子小小拖拖的,不时就低头看路,后领微翘,遮不住的后颈雪白细腻。

    关云霁就这么隔着易容看他,勾勒身形,描摹容颜,好似仍是当年十几的年岁。

    “再过一条长廊,穿过三道拱门,就是这庙里的朝天台,那里修得很宏伟,我带你去看。”

    “不用……”

    顾小灯声音蚊蝇似的,关云霁以为他是谨慎:“过几天是十五,朝天台有祭神仪式,会人满为患,现在还是空荡的,真不看啊?”

    “到时……再看不迟。”顾小灯脑袋有些疼,越往那高台阔场的方向靠近,越感到身上无形的荆棘藤蔓越多,有种要掉进无底沼泽的错觉,“我们先回去吧……”

    关云霁当他舟船劳顿多天的后劲涌上来累了,应着好陪他回去,纠结壮胆几回,尝试着拉住了他的手。

    不握不知道,顾小灯的手冷得像块软冰,阳光大作下的地面都在蒸腾热气,关云霁自己也热气旺盛,被掌心里的温度吓了一跳。

    周遭人少,两人易容的身份又是顶亲密的,关云霁干脆捏起他的脸,让他抬起低着的小脑袋,看到顾小灯有些涣散的眼神,紧张起来:“怎么了?怎么身子冷成冰块了?”

    顾小灯脑海里动荡不安的记忆碎片戛然而止,提起力气拨开他的手:“没事,没事,我们回去。”

    一回去就见到在里面冷着脸坐等的苏明雅,手里捧着个套了软藤的小瓷缸,苏明雅看一眼顾小灯就感觉到了他的虚弱,立即拎着小瓷缸上前来低头问他,关云霁拉着顾小灯的左手,苏明雅就去握右手。

    “苏小鸢,你放肆!”

    “关公子,你没发现他身体不适吗?别再大呼小叫地惹他郁郁了。”

    “胡说八道!松开他的手,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阁下先松。”

    顾小灯感觉像是有两只大蜜蜂,互蛰也就罢了,就是再这么下去只怕俩要一块蛰他,他被闹腾得人都精神了,高举起双手喝斥了一声,两个男人同时松了手,喜提顾小灯的两个拳头。

    他捶得轻,声音倒洪亮:“不要吵架!更不能打架哦。”

    两个大蜜蜂偃旗息鼓,心脏上好似被揉了一把。

    顾小灯虚浮地飘到窗边落座,两臂交叠在书桌上,歪着脑袋枕在手臂上,半湿不湿的眼睛看着他们两个:“两位小哥,过来坐吧,我和你们说些话,大家和和气气的,好不好?”

    苏明雅从容些,温润地过去了,关云霁有些招架不住,盯着顾小灯微潮的湿润眸子走不动道,想着他都易容成普通长相了,怎么还凭着双眼睛把人千勾万引的。片刻他过去挨近,和姓苏的一左一右,挡住了窗外的烈日。

    顾小灯就在他俩遮挡的荫蔽下轻灵灵地说着话:“我十二岁去的顾家,七岁到十二之间在东境,七岁以前,其实就是千机楼里的一个药童,就是因生病忘记了记忆……”

    左右两个男人听得屏气,脊背都绷得挺直,待窗上日薄影疏,他们垂眸看着顾小灯额头上冒出的冷汗,泛红眼角淌出的几滴泪珠,心绞不分伯仲。

    “瑾玉进千机楼,为着铲除邪恶的大义,我不自量力跑来,为着直面往事的私情。而你们两位也各有所求,一个为了纠正逆叛的亲族皇嗣,一个为了不为虚度的红尘历练,都是人中雄杰,都是自己人。”顾小灯趴在手臂上眼睛红红地哄他们,“我们好生合作,众谋生路,□□邪恶,岂不快哉?”

    话落顾小灯感觉俩人要摸他脑袋,先腾出右手去:“来,叠个手手,正道沧桑,大家振作。”

    两个男人拒绝不来,对视一眼,带着忍耐出来的平和,把手叠在了顾小灯小小的手背上,朝他低头。

    “都听你的。”

    *

    夜来,烛火熹微,三人同坐谈话,顾小灯问起一些好奇的事,关云霁知无不言,低声说起自己了解到的,通过分析高鸣乾在千机楼里的身份介绍整个组织的局势。

    “西境三百六十行自循环,官衙和民业持平,这种自给自足是近百年里以千机楼为首的世族遗民开拓出来的,其功丰伟,但其罪也巨,我听高鸣乾说过,西境这十年来的每年税银能收到千万两白银左右,但明账上漏了个大窟窿,每年缴纳给中枢的只有百万。”

    苏明雅在一边平和地补充:“剔除掉八年前北境作战两年的消耗,国库近六年来一般每年入账三千万余税银,支出去的年不下两千五百万,皇帝私库另说。”

    关云霁一愣:“你怎么知道?”

    苏明雅面不改色:“听已故的主子说的。”

    关云霁一怒:“苏明雅活着的时候嘴巴这么没把门?”

    这话听着滑稽,顾小灯问道:“西境私吞下来的钱流向了千机楼吗?”

    “是。”关云霁看向他,“借着个子虚乌有的神降圣子名头,还有一套歪斜的等级教化理论,他们敛财又撒网,广收西境信徒和臣仆,高鸣乾说过,养兵和制药是千机楼耗资的大头,神药经常施舍民间,私兵则是自拥。”

    “要断他们的钱路好说,时间而已。”苏明雅默不作声地盘算怎么搞事,“问题是兵力分布,既然他们在西境的统治已是人心所向,养兵是想和谁动干戈?”

    “代晋而立。”关云霁冷笑了一声,“他们分割了晋国的领土画地自治,觉得这还不够,想着等时机成熟,用武力推翻皇室高氏,用文治淹没晋国疆土。千机楼的那批创始人和皇室有大仇,别人是报仇十年不晚,他们是百年不移志,”

    苏明雅不咸不淡:“佩服。”

    “现在有个皇室血脉到了他们地盘里言听计从,又去了个认祖归宗的顾瑾玉,后者要是也被他们同化了,那还真说不定。虽然我憎恶顾瑾玉,但想粉碎掉千机楼得他带头。三天后就是八月十五,高鸣乾会在后天过来,做那个叫姚云正的随侍,就是不知道顾瑾玉会不会一块来。”

    顾小灯眼睛一亮,心腾腾地热起来。

    关云霁说着从怀里掏出两个药瓶:“对了,这鬼地方最大的危害是烟毒,我这是防着那玩意的避邪药,高鸣乾给的,说是得来不易,你们带着防身。”

    顾小灯推了回去:“你忘了啊?我药毒无效,你自己用。”

    关云霁一股脑塞到他手上:“听话,万一有你防不住的呢?”

    他趁势握了好一会顾小灯的手。

    “好吧……”顾小灯问了他很想问的事儿,“关小哥,那你对那昔日的二皇子是什么看法?”

    关云霁沉默片刻,紧紧抓着他的手,指节甚至有些发白:“他是逆党,还是个毒人,是反贼手里的傀儡,是我经年怨愤之人,在我眼里和死人无异。”

    顾小灯手都被握疼了,计较不来,这时苏明雅伸手来摸摸他的发顶,也没法计较。

    这两人的手都冰凉冰凉的。

    “经年怨愤”,自天铭十七年深冬始。

    至亥时六刻,苏明雅离去,顾小灯和关云霁同居一室,他躺在床上,关云霁在三转屏风之外打地铺,两人潜伏的身份既然是一对主奴关系打底的床伴,这么共处檐下才合理。好在苏明雅没再怄气,揣着小瓷缸,养着小乌龟,在隔壁老实地住下来。

    顾小灯眯着眼蜷在薄被里,看了一会屏风外透过来的微弱光线,软糯地哄了一声:“辛苦了,愿你好梦。”

    关云霁心头剧烈一跳,眼窝灼热,闷声嗯了一声:“你……你也是。”

    他久久都不能入睡,听着不远处的呼吸声逐渐均匀,那股酸涩难言的落泪冲动一直没有淡化,不知涩然多久,忽然听到顾小灯在床上不住翻身,翻得剧烈了些,咚的一声栽到了地上。

    关云霁管不了别的,暴起闪到床前去,在幽幽黑暗里把顾小灯抱到了怀里。

    小小的顾小灯,十八岁的顾山卿,和衣在他怀里,发着抖,冒着冷汗,他在噩梦里,关云霁在美梦里。

    他颤栗着轻唤了两声小灯,怀中人呼吸急促,怎么也醒不来。他只能抱着他笨拙地轻晃,对于如何哄他一窍不通,熟能生巧的是经年偷抱,就像现在这样。

    抱久了,他不住发抖,到底低头去,蜻蜓点水,偷偷一吻。

    二吻。

    三吻。

    他在冰火两重天里乱七八糟地想,草他大爷的,江山易改,狗改不了吃屎。我是狗,狗狗狗。

    他要继续狗下去时,忽然听到一声含糊的梦呓:“森卿……”

    关云霁空白了许久,他以为会不甘,会妒火中烧,会自相矛盾地爱恨交加,可他没想到自己的反应会是低头到顾小灯耳边去说——“是我,不怕。”

    他突然无师自通地学会哄他。

    顾小灯慢慢平静了下来,睡得像只小猫崽。

    *

    夜半子时,山腹之内宫殿辉煌,层层机关门和海量金玉融合,隐秘的机械运转声音透过墙体传到深处。

    这种声音传到顾瑾玉耳朵里,他觉得像是金属的呼吸声。金属是活着的,比他这个人更有活力。

    顾瑾玉独坐在床尾,背靠暖玉筑成的墙壁,左肘支在膝上,垂着眼一动不动地沉默,知道的清楚他在复盘思考,不知道的以为他被定住了。

    金属的呼吸声伴着他,他安静地在脑子里构建整座千机楼的地形格局和布防要害,拼图一样东拼西凑,还差了不下十块的重要碎片。

    夜深人静,忽然有穿着缃色衣裙的美人膝行而来,温顺如流花,蜿蜒过满地浮华绸毯跪到他床尾,雪一样的手伸向他的玄黑衣角。

    美人摸到了象征此处最高权力的纯黑服色,痴痴地不停抚摸那一片衣角。

    顾瑾玉傀儡似的眼睛转向了这个雌雄莫辨的美人,冷漠到近乎麻木:“滚。”

    美人容颜如画,跪在床下虔诚地望着他,神情有些痴态,嘴里小声地念着初次面见黑衣上位者的激动,如能侍奉是三世修得的福德云云,痴痴成狂。

    在千机楼的教义里,信众深信世人生来有十四等,生前等级无法逆转,尊寡贱众,但低等若能沾染高等,或为侍奉,或为结缘,来世就能转生成比今世高等的人,沾的缘越深,来世的回报就越大。

    居住在千机楼里的不下两万人,穿玄黑服色,佩纯黑腰带的十人不到。顾瑾玉知道来人是姚云晖送来的,或许也不能叫做“来人”,应该叫做“来货”,已经是第九个了。

    这里把人分为十四等后,前七等有后七等的人前赴后继地侍奉。顾瑾玉从分散各处的下属们那听到各种讯息,比如有个第四等的某某首领每夜要踩着两个侍妾的肚皮睡觉,有个第三等的每夜要召五人共侍,并让他们在天亮前撕咬到只活一个,诸如此类多如牛毛。

    顾瑾玉还知道,姚云晖夜里喜欢砍身边人的头颅,姚云正则喜欢剜眼珠,外来的高鸣乾最近也在夜里召低等级的浅衣人,人是杀不完的,是无穷尽也。

    床下的美人满眼痴狂的尊崇和呢喃,顾瑾玉平静地扼住了祂的脖子,这次连个滚字都吝惜说,虎口运力,夜里的骨碎声低沉又尖锐。美人连慌乱都没有,只在临死前痴痴地抓住他玄黑的衣角,心满意足地倒去,歪掉的扭曲脖颈上缀着个含笑九泉的头颅,无常若是来勾魂,大抵也会毛骨悚然一两瞬。

    顾瑾玉继续安静地坐定。

    这个地方的人中了邪,九成的人被他杀了还要感谢他,感谢他把人家送到了通往尊贵的来生,顽固又痴癫。

    顾瑾玉随之想到他中了邪又忘了邪的小灯。

    倘若他的小灯当年没有逃出去,不知道现在匍匐到床尾来的会不会是他。倘若是他,那他不要他跪,他要反过来,跪在他双膝间,进进出出从黑夜到白昼,似报恩,似报复。

    顾瑾玉安静地想,这世上和自己这么一摊烂肉、一团浊魂沾染的生死因缘就只有这么一个人,一笔写小灯,一画描山卿。

    他要重伤濒死在他身上,卖乖卖惨,哄他把他救回来,拼回去。他不要喝他的药血,但他要吸他无形的血。他要进他,他迟早透他至死。他要他永远不能抛下他,不能放开他。

    他是如此强烈地想在弄死自己的时候,同时用那孽物捅死顾小灯,这么想着的时候他亢奋得难以自抑,这世上最好的死法肯定是死在顾小灯身上。

    顾瑾玉过了许久才意识到自己把爱意和杀意弄混了。他低头看着自己兴了劲头垂不下去的东西,心想糟糕透顶,不如把自己阉了。不过还是等等吧,再忍忍吧,牡丹花现在在神医谷,结束之后他要去那里做花下鬼。

    顾瑾玉靠着墙浅浅入睡了,梦魇如期造访,梦里尸山血海是无所谓的,只是他真的在梦里把顾小灯摁在怀中透死了。醒来的时候他不住地流眼泪,分不清是太幸福还是太痛苦,他很想他,像想死一样想,爱意如果和杀意混为一体,那幸福和痛苦也如此。

    顾瑾玉抬手往自己脸上扣,流着泪汪了几声,想念顾小灯捧着止咬器戴到他脸上的情形,他会在缚好之后在他额头亲吻,那是给他的奖励。顾小灯的奖励很多,有形的在他棺椁里,无形的在他心里。

    顾瑾玉的眼泪没完没了,像是天都塌了,但天亮的时候,泪水突然断得干净,崩溃和重建都来得莫名其妙和突如其然。

    天亮之后是八月十二,顾瑾玉没事人一样衣冠楚楚地离开寝殿,过后有紫衣的奴仆麻利地收拾里头的艳尸,艳羡地抱着出去,准备送到碧落坛去录入往生册,走到半路时,碰到了另一个黑衣的少楼主。

    奴仆恭敬地跪下:“二少主。”

    “起来。”姚云正看了看奴仆怀里的艳尸,见是个少年,就有些惋惜,“还不如给我呢,我至少疼疼他。”

    身后传来一声不满的“正儿”,姚云正立即笑眯眯地转头:“父亲大人。”

    姚云晖不太高兴地伸手按了按儿子的脑袋:“不许搞断袖。”

    “我还没搞呢。”

    “想都不许想。”

    “脑袋都要被您压扁了,想不动了。”

    姚云晖改而拍他肩膀,看他双手:“手上的皮肉伤好了没有?”

    姚云正摊开布满细微疤痕但已恢复完好的双手,混账道:“大好了,一点也不妨碍自渎,爽利得很。”

    “……臭小子,你近来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姚云晖抬起左手虚空给了他一巴掌,要不是左手断掌了,这一耳光必定结实地让他感受何谓父爱如山倒。

    姚云正吊儿郎当的没有正形,陪着父亲去找他哥。

    走了一会,他们就在一面廊墙前,看到了更不像话的顾瑾玉。

    顾瑾玉比谁都适合玄黑服色,像鹰,像鸦,像铁血傀儡。

    姚云晖由他想到自己的亲哥,姚云正则想到小义兄,觉得他应该被亲哥干坏过,他最近总是这么着魔地想。

    顾瑾玉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表面无异的墙壁,墙里面有微弱的金属噪音,像一个蹒跚的瘸子,气喘吁吁地勉力跟随军队。

    他专注地听着,知道那对大傻子父子来了,懒得理会。

    顾瑾玉进来十二天了,姚云晖除了前三天亲自带着做向导,其余时候都随他自由穿行。前三天的时候,他已带着顾瑾玉到烟雾浓烈的地方沉浸了个够,剩下的只需要观望等待,等着看顾瑾玉染上烟瘾,只是现在看来他消化了烟毒,驯化了欲望,但这也不打紧,过几天再邀请他去尝食更强劲的就足矣。

    姚云晖来谈八月十五的安排,祭月节,民间又有隆重的祀神习俗,姚云正要到梁邺城去巡视一圈,他来问顾瑾玉有无一起出山的打算。

    显而易见的,顾瑾玉对狂热的顶礼膜拜没兴趣。初进千机楼的第一天,他就穿过烟雾到了先祖庞大的塑像下,五千奴仆叩首山呼吾主,他只觉得无趣至极。

    姚云晖知道,他没法用权力引诱顾瑾玉为其所用,因他自己手上就有过膨胀得目空一切的权力。

    洪熹初年的北境战事,顾瑾玉边内斗边向外征战,手上统领的正规兵马最多的时候超过十五万,最精锐的骑兵始终在手,上万铁骑沿着北境疆线如黑云压城,烧着无数物资向北抵进,飘扬的晋旗比鹅毛大雪还可怖,异族被围出昏天黑地的绝望,从武德酣盛到伏地求降,至今不敢有二心。

    姚云晖对这个侄子越看越满意,哪怕侄子一如既往地哑巴冷漠,这会也比身边叛逆了的小儿子顺眼。

    姚云正仗着亲爹在废话很多,一会问“兄长在看什么?墙上有嫂子吗?在哪里呢?”一会问“兄长没有嫂子不寂寞吗?真的能忍吗?”一会又说“兄长真的不出去吗?民间人多,没有嫂子也能找乐子的,怎么,兄长是惧内吗?”,总而言之,他揪着饺子好吃嫂子好玩的话题颠来倒去地犯贱,成功惹火了阴森的亲哥。

    姚云晖赶在顾瑾玉殴打亲弟前先发制人,把儿子踹飞出去,微笑着立即转移顾瑾玉的注意力:“不去也好,十五是团圆节,瑾玉,二叔届时带你去见个人,圆个阖家团聚。”

    亲娘已死,见的不外乎是亲爹,顾瑾玉对人不感兴趣,但对亲爹所在的地方有兴趣,整座千机楼还差一些重要禁地找不到进入的章法,他想要把完整的地图绘制完毕。

    顾瑾玉点了头:“行。”

    姚云晖倍感欣慰,忽然看到顾瑾玉轻笑,他觉得这侄子笑起来的时候不像生父云暹,也不像生母小腰……不对,像小腰的,像她临死前那半个月的笑意,虚情假意和真心实意同时并现。

    “子不教,父之过,二叔,你该管束好云正。你看他,未见其嫂,却比你还恋嫂,学着你的恶心,也成了个恶心。”

    姚云晖忽然觉得他和说话的人隔出了千山万水,山水那头不是顾瑾玉,是两手交叠在剑柄上支撑着站立的小腰。

    她也笑着说他恶心。

    第138章

    顾小灯做了个漫长的噩梦,日出时是昏头涨脑地爬起来的。

    他一动关云霁就醒了,从屏风后探头望进去,看到他迟钝笨呆地揉自己的脑袋,迷糊得很,像个戳一下就留印的糯米糍。

    关云霁心里不由得想到侍儿扶起娇无力,于是走进去想扶一把:“小灯,头疼吗?”

    “啊……我缓一下。”

    关云霁蹲到他面前,伸手想帮他揉揉,可他脑袋一偏就灵巧地避开了他的手。关云霁便抿了抿唇,心想要是顾瑾玉在这儿,他肯定不会拒绝亲近,只会歪倒在男人的胸膛上咿咿呜呜地撒娇。

    偏心眼!守什么男德?

    顾小灯抱头哄自己,大口呼吸了半晌,才放下手抬起潮红的眼睛破涕为笑:“缓好了,早上好。”

    关云霁顿觉心头挨了个闷棍:“脑袋真的好了吗?昨晚你小腿一直蹬,做什么噩梦了?”

    “我一直蹬腿的话,像不像一只大青蛙啊。”

    关云霁的难过被击穿了,一下子笑出声来:“你脑子里在想什么啊你?”

    顾小灯莞尔,抬手去束发,学了两声青蛙叫,梦靥归梦靥,太阳都晒脑门了,他才不要苦大仇深。

    他梦见了黑漆漆的群山,梦里他跑得飞快,连滚带爬的,一连跑过了九座山窟,潜意识里知道呛血奔逃的尽头是天光大泻的光明,可他还是恐惧万分,生怕逃跑到半路的时候被抓住。

    还好中途噩梦掺进了一点甜,顾瑾玉忽然出现在梦境的阴影里,但他是熠熠生辉的。

    顾小灯不好意思地捏捏耳垂,边和关云霁说话边下地:“确实梦到了一些光怪陆离的事,我扰民了吧?不好意思关小哥,真对不住。”

    他不怕热,入睡时身上衣服就穿得严实,关云霁杵在跟前也没扭捏,大大方方地掠过他去拿外衣披上,只是展臂时感觉胸膛前有块小圆点的地儿酸痛,是颈链上的小香薰球硌出来的。

    不是趴着睡硌出来的,就是抱着硌出来的。

    他摸摸胸膛,回头看了眼逆着光的关云霁,想问点什么,关云霁身上就已经散发出心虚的味儿。

    顾小灯心里嘶了一声,暗骂自己睡得跟死猪一样,快速地默念了一串药名,速速保持住了心平气和。他扫了两眼关云霁的手,发现没被毒伤,那便是至少没把手伸到他衣襟里去。

    罢了,又不是所有狗都像顾森卿一样自缚的,狗总是改不了坏脾性的,他这会有求于他,容他吠两下又没掉块肉。

    关云霁见他安静下来,像只鼓起来的小河豚,心虚得大气不敢出:“梦、梦到什么了?还怕么?”

    顾小灯摇头,瘪了瘪嘴:“现在忘光光了!”

    “那也好……”

    顾小灯往外走,关云霁紧跟着,看他像只挥舞钳子的小螃蟹,如果可以让他高兴,他不介意被钳子夹一夹的。

    吃完早饭后,小螃蟹问他能否走出祀神庙到外面看看,关云霁立即答应了,小螃蟹就又变成了块糯米糍。

    关云霁带着顾小灯优先去老旧些的街区游走,让他看看是否有印象,能否和七岁前的记忆续上。顾小灯带着好奇小心翼翼地探天地,对有关祭祀奉神的建筑都有点熟悉和抵触,但外面比祀神庙好多了,待在庙里时常让他脑瓜子嗡嗡疼,疼到有时眼前出现幻觉。

    关云霁寸步不离地守着他,苏明雅也跟过来了,两人的气氛能维持出个勉强的和平,全靠一方眼瞎的迟钝和另一方周全的伪装。

    顾小灯有时听他们说话,总能感觉出奇妙的滑稽。

    比如现在,三人到了靠近码头的一座东城客栈里,这等城郊地带在高鸣乾的管控之下,这客栈就是他在这鬼地方督建起来的,安全干净得多。一落座,三人就都感觉到周围的视线消失了个干净,千机楼的耳目止步在此,总算能放心地说点话。

    关云霁不忘在夹缝求生中给顾小灯整点好吃的,掏完身上的银钱点了当地特有的鲟糕给他尝两口,放松些许后就和对面的苏明雅说点私事。

    “话说我弟竟然会放你走,他倒是舍得,出息了。”关云霁是真把他当苏小鸢,以为他说服了关云翔放手,“我走之前骂过他,让他放你离开,葛家的人都走干净了,你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不需要他的保护了。可他一副打死都不撒手的样子,叨咕叨地说把你的腿养好之后要娶你,还要去找苏明雅提亲,你倒是有决断,能让他放弃执念。”

    顾小灯一听这些话,差点把鲜甜的糕点咳出来,心中五味杂陈。

    苏明雅尽职地扮演着苏小鸢的角色,从容地回答:“在下无福消受公子恩,辜负了关二公子的美意,来日若是有缘,一定向他谢恩。”

    “谢什么,不用,逢年过节传信给他说一声你还活着,别让他以为你死了就很好了。我家里零落,我们哥俩都改姓更名了八年,我原先了无牵挂,他是一直惦记着你。”关云霁倒了盏茶代酒,“苏小鸢,你不喜欢他无所谓,往后让他知道你还好好活着,他心里就踏实,这就还了他在南安城保护你的情了。”

    苏明雅没出声,只端起茶盏与之碰杯,关云霁一饮而尽,再倒满,举起看顾小灯。

    顾小灯怔忡了一会,关云霁的眼睛就有些红了,好像下一秒就要哭给他看。

    顾小灯幽幽地想,项庄舞剑,云霁饮茶。

    他只得倒满一杯青玉色的茶,举起和他触盏,满足了关云霁对昔年共饮青梅酒的感怀。

    喝罢,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客栈里是不会有苍青大树和浓绿树叶的,但他就是忽然想了起来。

    *

    转眼三天过去,来到八月十四,祀神庙里开始显露热闹。

    这三天里,顾小灯在梁邺城里粗略走了半圈,和西平城相比,两地的建筑一样色彩纷繁奇形特状,街上往来皆男人,钗裙黛影几乎绝迹。不同的是梁邺比西平城多了锐利,人们脸上的神情高度相似,日出群出,日落群归,擦肩接踵时也听不到多少交谈。

    满城的沉闷在祀神前夕大变特变,鼎沸的人声让周遭的空气变得更加凝滞。

    顾小灯一整天都躲在屋里,入夜之后祀神庙里似乎更加喧嚣,他躲到床里抱膝埋头,略有些自闭,关云霁午后带消息来,说顾瑾玉没从千机楼里出来,来的是高鸣乾和姚云正。苏明雅守了他一下午,入夜后要去和高鸣乾会面,配合关云霁一起整些多面间谍的活。

    顾小灯想着顾瑾玉,掰着手指头细数分开的这三十二天,想到心窝疼,那疼意一路蔓延到脑袋里,难受得他抱头喘气,本能地想把脑海里即将破土而出的记忆摁回去。

    头疼得厉害,他小声地嘀咕:“嘁!怕什么?过去十一年……不,我跑出山里十八年了!”

    说些话能缓解要炸开的脑袋,没有人陪他他就自言自语,自夸自赞。

    顾小灯埋在膝盖上弱弱地哄自己,有些话不经脑子自然而然地迸出来,自然到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你怕什么啊云错,两朝更替,沧海桑田了都。世上没有神,就算有,祂也站在你这边。你看你好好长大成人了,神明没有惩罚你,叔父也没能吃了你,你没有犯错,你是小灯,一家灯火烛芯是我,烧吧烧吧,诸邪避退,平安百岁。”

    顾小灯碎碎念地哄着自己,哄得得心应手,卓有成效,嗡疼的脑袋逐渐正常,他躺到床上打滚了两圈,劫后余生地大喘气。

    还没喘完,关云霁回来了。

    他是翻窗进来的,像是遇到了什么突发状况,一时顾不上明面的边界,风一样掠到床边。顾小灯正躺平缓神,他就两手撑到他身上,着急忙慌地和他对视:“小灯,不好了,我们遇到狂野的真变态了!”

    顾小灯刚清空的脑袋又填满了:“发生什么了?你遇到什么麻烦了?”

    关云霁遇到别的事都能镇定,生死都能谈笑,偏偏这会是冲着他和顾小灯来的,他怂得结巴了:“我遇到那个姚云正,之前见过三回,并没有不妥,可是这变、变态今晚见到我之后问起我和你的事,呃呃确切的说是问我顶替的这个鬼刀手和佰三的事,而且是床床床上的事,他问我断袖怎么断,还……”

    关云霁说不下去了,顾小灯脑海中划过一些细微的记忆碎片,电光火石之间,明白了关云霁没有说完的后话是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拍拍关云霁撑在身边的手臂:“关小哥,你先起来。”

    关云霁立即直起来,局促不安地半跪在床边,脑门上好像散发着烧焦了的热气。

    顾小灯慢慢支棱起来,盘腿坐好,捏着小腿骨看他:“姚云正不止问你床笫间的事,他是不是还说,想到现场看你怎么做?”

    关云霁像被雷电劈中,彻底焦了:“对对对的,你怎么知道?那这这这怎么办?”

    顾小灯抬手去揉揉后颈,头疼地想,他也不想就这么猜中了,只能说父子一脉劣根一辙。

    关云霁逐渐冷静了下来,胸膛起伏却更大了:“小灯,今晚祀神庙里的敌人太多,那姚云正又武功高强,他要是真的要来看一对下属行周公之礼,我们肯定会露陷,我得想个办法转移他的注意力。”

    他表面镇定,其实内心依然沸反盈天,从前以为葛东晨就是死变态了,没想到这鬼地方的畜生才是一窝真牲口。更让他崩溃的是,不说顾小灯铁定不会答应跟他睡觉,退一万万步,就算顾小灯真愿意,他关云霁一个死处男,肯定还是会在这事上暴露身份的。

    泪。

    “想个办法啊……”顾小灯敲敲脑袋,也觉得麻烦至极,末了有些迟疑,小声和关云霁说了几句。

    关云霁寒毛一竖,本想一口回绝,但看顾小灯握着小拳头朝他猛猛点头的坚定样子,他只得咬咬牙:“苏小鸢在高鸣乾那,我待会先去问高鸣乾办法,如果他也不能制止姚云正,那就找你说的做。”

    顾小灯点点头。

    *

    临近子时,忙完手上正事的姚云正手里转着个唱戏用的面具,哼着小曲准备去看俩断袖奴仆的活春宫,半路就被高鸣乾拦下了。

    整条左臂都束着竹板固定骨头的高鸣乾笑着问他:“云二,我刚得了个重磅讯息,你听不听?”

    姚云正心情好,好得想拆了对方的右臂:“一个时辰后再听,我要去看好戏。”

    “和你那位小义兄有关,你确定不现在听?”

    姚云正手里的面具停止转动,眉眼弯起:“听,给你一盏茶的功夫。”

    高鸣乾做了个请的手势:“走,到我那里说。”

    姚云正兴致勃勃地去了,心想能有多重磅呢,小义兄生前的事迹,死后的消息,他都打听得差不多了,他还收藏了一柜子他的话本,如果杜撰里有两分真,那他就把那么一个人隔空摸得差不多了。

    一盏茶稍纵即逝,姚云正捏着手里的面具,罕见地呆滞住了。

    一刻钟,两刻钟……原来一夜的时间这么短暂,发发呆就过去了,明明以前要发很久的疯才能让太阳升起来的。

    姚云正不知道问了多少遍:“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消息可靠不可靠?”

    高鸣乾看这小畜生的样子,畅快淋漓:“我说,有长洛苏家的人泄露了风声,你那小义兄顾山卿没在八年前溺死,而是被苏明雅窝藏了。现在苏明雅身死族乱,这消息就瞒不住了,真品就在长洛,不是你亲哥养的那种小替身能比拟的。”

    姚云正眼里浮现血丝,母亲最爱的义子,亲哥最爱的男妻,千机楼曾经最看重的圣子,没死。

    天上掉馅饼了?

    姚云正疑心馅饼掉到手里了,低头啃起了手里的面具。

    第139章

    十四夜这天晚上,关云霁和苏明雅都心神不宁,顾小灯也跟着熬夜,抱着个触手清凉的瓷枕靠着。丑时三刻时,高鸣乾的人过来汇报,说姚云正不会来了,紧绷的三人才齐齐松了口气。

    苏明雅没忍住闷咳了几声:“我会致信苏家,倘若姚云正派遣千机楼的人在长洛动作,苏家会妥善料理。”

    顾小灯摸出药给他:“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关云霁摇头:“哪的话,女帝自病愈后就把苏家压制得抬不起头,他们要是在长洛抓获千机楼的贼人,运作妥当,来日少说也能分一杯西征胜利的羹。”

    苏明雅默认着接过他的药,温声一句谢。

    顾小灯摆摆手,下巴靠在怀里的瓷枕上,倦意涌了上来,困哒哒地耷拉着。

    苏关两人同时伸手摸了他……的瓷枕,两人俱不爽,但和平共处,忧虑也是一样的。

    关云霁抚着瓷枕渡来的温度:“小灯,如果你真潜进了千机楼,中途身份不慎被姚云正这一类人发现了,那该何其凶险!”

    “不会的。”顾小灯掀起眼皮冲他笑了笑,“顾瑾玉在里面呢。”

    关云霁不太服气:“万一他自身难保呢?”

    “那我去保护他,我努力噻。”

    两人心头一哽。

    顾小灯靠在枕上眯缝着眼睛,困得咬字不清且温吞:“我在想,这里是祀神浓厚的地方诶,喔,我可是身上有奇迹的人,嗳呀……”

    关云霁听得不妙,谁知苏明雅反应更快,一抬手就捂住了顾小灯的嘴巴:“你累了,先去睡觉好不好?”

    顾小灯昂了一声,避开他的手后仰,猫一样打了个大哈欠:“好,抱歉两位,我太困了,明早我们再聚吧……枕头,枕头好重。”

    关云霁干脆抢走了他的瓷枕,想扶一把,顾小灯不给,他晃悠悠地走向软床,又歪头多看了两眼姓苏的:“记得吃药。”

    “好,我没事的。”

    关云霁忽然感觉他们两人微妙,正警铃大作,顾小灯的小手伸到了他面前:“击个掌不?庆祝我们今晚跨过一劫。”

    关云霁不争气地心花怒放,猛虎舔花一样碰碰他的手。

    顾小灯困得没力气,小手柳枝一样离开他的大手:“明天见。”

    两个男人同时应了:“明天见。”

    顾小灯摆手跟他们道了好梦,躲到床上之后虽困但失眠,哄了自己半夜才睡着,他做好了再做噩梦的准备,谁知梦里除了扭曲的憧憧鬼影,竟然还有一个眉目清晰的故人。

    十七八岁模样的葛东晨坐在他面前微笑。

    顾小灯嗷了一声,迅速后退,但没退出几步,腰上一勒,葛东晨指尖缠着腰带把他拖了回去。

    顾小灯抱头鼠窜,没窜成功,后颈被捏着,左眼被葛东晨用腰带遮住了,他低头亲在腰带上,顾小灯还是觉得眉目烫着了。

    葛东晨的嘴唇摩挲在他眉目上:“小灯,我觉得变态都是虚弱的。”

    顾小灯努力地蛄蛹着远离他。

    “死变态没什么好怕的,都是阴沟里的臭蛆而已。”葛东晨像蟒蛇一样又松又紧地缠着他,鳞片在扑簌簌地掉,“我们之间,我比较怕你,怕你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顾小灯鼓起勇气怒视他,不管是不是在梦里,他都抵触他亵玩似的触碰,于是他忍不住啐了他一口,劈头盖脸地骂了他一通。

    而后他看到葛东晨的眼睛慢慢成了碧色的眸子,这死鬼捂住了他右眼,在黑暗里亲吻他耳垂上的双耳洞:“对,就这样,骂死我就可以了。你是常态,我是变态,我爱你,我也怕你。”

    “……嗷!”

    顾小灯大叫着醒来,一睁眼方知怪梦一场。

    刚卯时,关云霁早起了,闻声飞快到他床前,团团转着问他哪里不舒服,只见顾小灯奋起,搓了半天耳垂,忿忿然气鼓鼓的,浑身透着股腾腾的鲜活劲。

    关云霁怂住了,他昨夜恰好偷亲了他几次耳朵。

    他不敢说但会在心里乱吠,压力大!亲几下解解压怎么了!不给亲,顾小灯是个小气鬼!

    *

    顾小灯把怪梦的内容赶出脑海,卯时四刻时,天才蒙蒙亮,外面就传来了喧哗,他走到窗前去听,外面的人声穿过紧闭的窗扉扎进来,天光照到眼睑上,刺耳又刺眼。

    关云霁一直陪着他,出门也好,躲在屋里也好,反正他要争分夺秒地守着他:“是不是觉得外面很吵?天刚亮,朝天台那的祭拜仪式就开始了。梁邺城里的民众分着批次到这里面跪拜,现在还不算吵,听说晚上会比白天更隆重。”

    “我知道。”顾小灯有些失神,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些记忆碎片,“我小时候参加过这样的仪式,我记得。对了,那臭弟弟这会在哪呢?”

    关云霁愣了一下:“臭弟弟是哪位?”

    顾小灯改口:“就是云正。”

    关云霁哼了哼:“是姚云正,怎么称呼得这么亲近。”

    顾小灯眼皮一跳,这才回过神来,有些困惑地挠挠头。

    关云霁看他一脸惶惑,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发顶:“怎么,你小时候和他有瓜葛?就算是有,那会你多小,他又多小,你是有正儿八经的弟弟,才不是姚云正那个变态,而是顾守毅。”

    “昂。”

    “那变态昨夜在高鸣乾那呆了一晚上,我听说过,他喜欢跳大神唱戏扮演神降,今天自然也有。”

    顾小灯想起了一些模糊的片段,姚云正的父亲年轻时也喜欢,跳来哄爱妻……爱嫂。

    他想起来了,那男人叫她小腰。她没有姓氏,他有,本姓是云,并不是姚。

    有关千机楼的记忆必有众多可怖不忍,可其中的亲缘关系对顾小灯的吸引力仍然十分强大。他想起他们曾是一个成形的家,灵动温柔的娘亲,似父非父的义父,豆丁大的弟弟,以及他在梦里见过娘亲身怀六甲,那么应该还有一个弟弟或妹妹,那孩子在哪呢?

    顾小灯踟蹰了多日,也许时候已到,也许昨晚的梦是最后一根稻草,他捉下盖在脑袋上的手,摇了摇:“关小哥,我想去看看那朝天台。”

    关云霁见缝插针地讨口糖吃:“成,带你去,就是出了门之后我们扮演的是一对,外面人又多,我申请握着你的手。”

    顾小灯刚答应,手就被握住了。

    关云霁假装镇定地检查他的易容:“那我们现在就去吧?不用叫上苏小鸢了。”

    顾小灯点了头,想着苏明雅身体不大好,让他休息好了。

    关云霁不一样,他像是能套上犁把三亩田的活全干完了。

    一踏出屋门,关云霁就把握手变成十指相扣,牵着顾小灯穿过曲折弯绕的几段路,一脚踩一步阳光,与此间同僚陆续碰面,这里的人都知道鬼刀手很喜欢少年佰三,他不用伪装,他欣然如痴。

    顾小灯低着头跟在关云霁背后,尽量不和人交谈,充当个小尾巴。

    走了好一会儿,他眼前一花,眼前事物和过去的记忆逐渐重叠。

    过去他也是个小尾巴,手变小了,牵他的人高大冷峻,黑衣黑靴,他怯怯地小声叫他。

    【叔父……】

    【嗯】

    【叔父,我能不能不去呀,人太多了……】

    【不能,今年水疫严重,你有用处】

    【可是……】

    他想和叔父讲道理,刚说个开头脚就离地了,叔父轻而易举地掐着他的脖子提溜在半空,他在窒息里感觉得到,叔父看他的眼神既有爱屋及乌,也有恨屋及乌。

    他在半空中扑腾着认错求饶,半晌脚总算是沾了地,跌跌撞撞地咳嗽着跟上叔父。

    顾小灯的手骤然变冷,关云霁的脚步一顿,放慢脚步转身,顾小灯低着头撞了上来,他赶紧顺势搂住了他。

    而后的一路,关云霁基本都半抱着他,不然顾小灯要平地摔上许多次。

    越往朝天台靠近,顾小灯眼里看到的事物就越扭曲,脊背的冷汗已经把衣服浸透,关云霁带他止步在一道偏僻的内门外,不肯让他再靠近了,生怕他昏阙过去。

    顾小灯抬眼望去,透过拱门,能看到的只是一角。聚集在朝天台周围的信众密密麻麻,波浪状跪了十四个圆圈,男女老少都有,所有人齐声唱着歌谣,高台上载歌载舞,伶人们唱演着神降戏,举起一个服色纯白的小孩,气氛喜庆。

    顾小灯的视野变得很广阔,恍惚中好像回到很多很多年前,那时的朝天台不是这样喜庆的。

    他在高高的台上,祭坛下是声嘶力竭的敬神谣,信众唱到喑哑无声。祭坛周围是高举的一圈白碗,全都装着半碗水,他沿着那些高举的瘦骨嶙峋的手臂走一圈,在每个碗里赐下一滴血。

    他很累了,但还是挨个回应,在歌谣和恸哭声里不停祝愿他们康复:【诸神佑你】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快下山了,有个抱着婴儿的女人穿过人群跃上了朝天台,降落到他面前。他头昏脑胀到没能认清眼前的人是娘亲,双手合十朝她僵硬地微笑:【诸神佑你】

    娘亲默不作声地单手把他抱起来,祭坛上的其他人围过来,她势单力薄,另一只手里的婴儿没一会就啼哭起来,而他的脑袋转不过弯,只知道机械地低头去,亲亲那哭得皱巴巴的小婴儿:【不哭啊,诸神……诸神佑你】

    “小灯?小灯!”

    海啸似的记忆平息下来,顾小灯睁开眼睛,侧首看到关云霁紧张到明亮的眼睛。

    他的第一反应是笑起来,嘴唇动了动,改口,细弱地温柔应声:“嗳,关小哥,谢谢你。”

    关云霁倏忽红了耳朵:“这么温柔做甚,跟我客气什么?”

    顾小灯的腰还在他臂弯里环着,他借着他的力气撑着,再望一眼远处的朝天台,看到高台上多了一道黑色的高大身影:“那个人是……”

    关云霁附到他耳边咬耳朵:“姚云正上台了。”

    顾小灯缓慢地眨了下眼,想起在西平城的滚肚子街看戏的情形,彼时姚云正走到他面前摘下面具,一字一顿地给他赐福。

    他收回目光:“我们回去吧。”

    关云霁忍不住问:“你软软的,要不我抱你或者背你回去?”

    顾小灯迈出步子:“不用啊,待会我的腿脚就不软了,我还能青蛙跳给你看。”

    “跳几个?”

    “嘿,一万八千个,你看怎么样?”

    关云霁说他是小骗子,顾小灯觉得是有点,他一个也跳不出来。

    回到屋里时已是晌午,苏明雅气压低沉地在书桌边等着他们,顾小灯看见他的一刹那竟然觉得很是亲切。

    关云霁着急让他换身清爽的衣服,待换好,坐定之后,他们轻声问他是否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记忆,声音轻得像是怕惊到他。

    顾小灯伸手揉揉脸,凉得直打哆嗦,千头万绪与千言万语都无从倾诉,不住地想要是顾瑾玉在就好了。

    他觉得自己只是发了会呆,但一旁的关云霁忽然急起来了:“别哭啊,你平时不是最能嘚啵了吗?”

    顾小灯懵懵地放下手,关云霁就拿着帕子手忙脚乱地捧着他的脸擦拭,苏明雅也有些手足无措,不住地轻抚他的后背:“是什么伤心事吗?不要憋在心里,说给我听好么?”

    “没事没事,就愣了会神,我、我……”顾小灯很快回过神来,拨开两人想说话,磕绊了半天,拼凑出了一句十分伤心的:“我只是想我娘了。”

    苏关二人对视一眼,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安抚人为好,结果就听见顾小灯喏喏地喃喃:“如果森卿在就好了,我一定抱着他的脖子,挂在他大胸肌前,蹭一下笑一下,靠一天开心一天。”

    关云霁:“……”

    苏明雅:“…………”

    *

    与此同时,顾瑾玉站在梁邺城和千机楼共通的水坝系统下,仰头望着二十八道巨型的金属骨架,它们甚至比长洛的水利系统卓绝。

    他专注地望着,认真得像其中的一块齿轮,直到突然打了个喷嚏,才像渡了点活气。

    顾瑾玉楞了一会,脸上有些茫然。

    不知怎的,他感觉顾小灯这会在很用力、很用力地想他。

    第140章

    八月十五团圆节的一大早,西平城中,张等晴就收到了神医谷传出来的第一封信,信上写着他弟到了神医谷之后的情形,说他对神医谷接受良好,作息规律,每天没事就是随便转悠,就是话不多。

    信上也没写他弟怎么了,但张等晴还是看着急,尤其是看到后面一段话的时候。

    “苏小鸢在抵达临阳城前离开了?”张等晴皱起了眉,苏小鸢怎么看都很喜欢他弟来着,别的不说,顾瑾玉的敌意很是明显,显然证明了那人和顾小灯确实有点前缘。

    他对苏小鸢印象不错,特地让他陪着顾小灯一块去的神医谷,按理说他肯定乐意陪着顾小灯,怎么临门一脚的时候离开他了?

    信上还写了有让人盯梢苏小鸢离开临阳城之后的行踪,但因着对方一伙人全都擅易容,跟了两天之后就跟丢了。

    张等晴看完之后有些不安,不太相信苏小鸢会不陪着他弟,想来想去提笔写了回信,指名让神医谷里一个专门研究药理的老顽医去看他弟,诊一诊他的身体,之后让老家伙单独传信给他。

    写完回信,张等晴还是放心不下,思量着自己在一个月前中元节受的重伤已经好得差不多,最多就是破了瓢的脑袋偶尔还会有点晕眩。原本按计划,他打算九月时前去梁邺城和顾瑾玉的人接应,现在不如提前去。

    张等晴经常随性而为,越想越觉得可行,于是揉着后颈去找顾平瀚。

    走到顾平瀚的议事堂外时,张等晴发现堂外把守的侍卫比往日翻了两倍,便走上前去和熟悉的侍卫长打招呼,问一问怎么回事。

    侍卫长瞒都不瞒,直接小声汇报,反正心腹们都知道他是将军府的半个主人,这会不说,待会顾平瀚也会巴巴地去找他倾诉。

    “回张先生,是将军的弟弟私下来了。来的时候没有提前打招呼,夜半才传的信,破晓刚进府,将军现在正在和他议事。”

    张等晴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啥弟弟?”

    他们俩不是就一个共同的弟弟?除了亦弟亦崽的小灯还有谁?

    侍卫长低声道:“就是顾守毅将军。”

    张等晴眼皮一跳,猛然看向封闭的议事堂。

    顾平瀚以前没事就爱和他说两句远在长洛的家人们,五弟顾守毅今年才弱冠,之前一直在长洛,被顾瑾玉没完没了地放养和敲打,整得这个小五反倒和苏家走得近,和苏太妃所出的四王女高鸣曜交情匪浅。

    五个月前他领兵和苏明雅一起去了南安城,葛东晨携母妹以及异族人消失之后便被中枢判了叛国罪,葛家两代人执掌的权力瞬间被瓜分,顾守毅也在其中。

    张等晴不自知地站在和顾平瀚相似的立场上,想着这小五不在南境搞事,怎么跑来西境了?

    议事堂内,顾平瀚想的和张等晴如出一辙。

    他面瘫地看着顾守毅吃早饭,自被吴嗔用百蛊炼成傀儡后,他虽然能保持六分神智,但遇到突如其来的变化时,脑子还是转得有些迟钝。

    顾守毅是带着二姐顾如慧的指令来的。二姐顾如慧自女帝高鸣世身边受囚六年,并不甘心受制于下,今年年初女帝即病,尤其是后来还召了吴嗔这个蛊师前去,中枢那段时间颇为动荡。

    顾如慧就是在那时反扑,一不做二不休反将女帝关了去,胆大包天地易容垂帘掌政。

    她熟悉女帝,易容的法子是顾守毅从苏家得来给她的。

    顾家五口……六口人里,长姐顾仁俪在长洛秘密统管顾家,给顾瑾玉做后勤,毕竟若非他当年在北境施之援手,顾仁俪便被百箭穿心了。二姐顾如慧则厌恶顾瑾玉,小五自不必说,被顾瑾玉这些年摔打得够呛。

    顾平瀚靠着常年不在长洛,左右为难地勉强中立。

    至于顾小灯,那是个例外中的例外,好似一枚能粘合两方的扣子,除了顾瑾玉,其他几个手足都隐秘地希望他团结一下分崩离析的顾家,怎奈他落水回来后不愿留在长洛了。

    顾平瀚迟钝地思考着,顾守毅在一边狼吞虎咽地吃早饭,久不见他,很是高兴热络:“三哥,你不吃吗?西境的食物比南境好吃多了,南安城的三餐和长洛差别不小,吃得我难受,这儿好多了。”

    顾平瀚心中木木地叹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吃吧,吃完再说。”

    他注视着五弟,慢慢想起自天铭十七年深冬之后,众手足这八年里的各异生活。各有各的艰涩,谁都难以靠外人相助解脱,只能靠自己。

    顾守毅填饱肚子之后先从怀里取出一封信给他,脸上高兴与难过并存:“三哥,这是二姐和母亲的信,我总算是掐着点赶在今天到了你这,今是团圆节,我们都很想你。”

    顾平瀚接过信:“母亲还好么?”

    “你知道的,她身体一直不大好。”顾守毅闭了闭眼,“女帝这些年准许我秘密进宫,为的就是吊住她一口气,免得二姐心如死灰。如今二姐……你也知道的,虽是自由了,但母亲没有好转。”

    顾平瀚展开家书,两封信件都是顾如慧端正的字迹,安若仪的家书是口述之后由她来写的。他逐字读完,全都是殷殷亲情关怀,心中又叹了气。

    “小五。”顾平瀚妥善地收好家书,“南境怎么样了?”

    顾守毅坐直了些,虽是个小青年了,这会认真得像个上报作业的学子:“大体安定了,最大的动乱已平定。”

    他简单地汇报了自己摸着浑水收拾出来的成果,得到了亲哥意料之中的冷淡肯定。

    顾守毅心定了定,主动交代自己来的目的:“三哥,我知道这会他不在,所以我才来的。”

    这个他自然是指顾瑾玉,顾平瀚沉默地看了他一眼。

    在铲除国中之瘤的这个大好关口,顾守毅奉着顾如慧的意思带三件事来,首要的正事不必多说,西征要钱粮还是兵武,中枢和南安城都能成为后盾,只是中途有些事,他们希望顾平瀚能从旁“顺手”相助。

    第一件事是在西征中消耗顾瑾玉的部分权力,把他的权限定在天高山远的北境和此地,最好让他结束之后回不去长洛。第二是将高鸣乾与其子铲除,哪怕先前的女帝高鸣世也是这么命令的,眼下也得再强调一次。第三则是带顾小灯回长洛,掣肘顾瑾玉是一回事,顾如慧和顾守毅都希望他见一见安若仪。

    他们默认顾瑾玉不会在这折戟,不得不为设想中的后日准备。顾如慧取代女帝之事能瞒别人,却瞒不了顾瑾玉。她深疑顾瑾玉不支持她当政,且不说女帝,三王女高鸣兴身边是祝留作伴,顾瑾玉因此与之交情也不浅,顾如慧对此是万般忌惮。

    说罢,他等着顾平瀚的反应,等了半晌,只听昔日的世子哥慢慢地说:“长洛中枢,晋国天下,不是我们一家顾氏人能随意瓜分和玩弄的,上对君天没有敬畏,下对黎庶没有抚恤,这样是不对的。”

    顾守毅心中一颤,寂然之中,好似在顾平瀚身上看到了生父顾琰的影子。

    “第二条。”顾平瀚缓声,“那个孩子,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

    顾守毅定了定神,低声:“不能留。三哥,我同你说,你莫让他知道。高鸣乾手上确实有一道传位遗嘱,是先帝临终前不忍的昏庸之举,他把玉玺传给了高鸣世,传位诏书却是高鸣乾的,以至于后患无穷。今女帝无嗣,三王女刚产一嗣,二姐有意将其过继立为皇储,为皇位稳定,高鸣乾父子与其千机楼都不该存留。二姐不是没有感情,但……与掌权相比,他们不重要。“

    顾平瀚沉默了好一会,才继续缓声:“第一条,没必要,他是不喜欢你们,但也不会反对你们。”

    顾守毅简直想笑了:“三哥,你久不在长洛,大抵对国都的格局陌生,我们和他不是能简单相安无事的关系。顾瑾玉擅权已久,我们甚至不能让他死,只能希望他逐步放权,不管是谁在帝位,都不能忍受他一手遮天,北境的青琉矿被他私自开采,谁都不确定他手上的破军炮有多少,三哥,那你知道他手上有多少军火吗?”

    顾平瀚如今一个傀儡,闻言都觉得头痛,问题是他也不觉得他能遏制顾瑾玉,只得闭了闭眼跳过话题:“第三条我试试。”

    顾守毅顿时柔和,两手交握一会,小声问:“他、他眼下在哪呢?”

    “在他哥老家。哦,我说的是那位当初和小灯一起到顾家的张等晴。”顾平瀚一提这名字就觉得舒坦,“小五,你准备在这里待多久?”

    顾守毅笑道:“待到入冬都可以,南境那我都处置好了。这里若是有我能搭把手的,三哥你尽管吩咐。”

    此话一落,连轴转多日的顾平瀚起身,带他走到堆满文书的大书桌,再面瘫也挡不住欣然:“那这些活都是你的了。”

    顾守毅:“…………”

    这也太太太多了吧!!

    顾平瀚拍拍送上门来的苦力,交代一番,就和面如土色的好苦力挥挥手,出门准备找张等晴去。

    不期然人在就在堂外的大树下纳凉。

    顾平瀚有些僵硬地加快步子走去,西境的夏秋实在暑热,张等晴常年游走,最不喜欢这两季,将军府挪树填池,比别处凉快一点。

    他走去找他,称名不道姓:“等晴。”

    张等晴回头,拍拍手臂上莫名的鸡皮疙瘩:“顾大将军,和你五弟聊完了?”

    “没完呢。”顾平瀚看了一眼大树下的荫蔽,“在这摆个藤椅,再挂个秋千,你觉得好吗?”

    “啥玩意,搞这做什么?”

    “给你坐,可以玩。”

    张等晴从前压根不会在这里等他,顾平瀚脑袋都不转,见他在这等一回就想添置些有的没的。

    张等晴无语住了,发现这人中元节之后一直神经兮兮的,想伸手掐一下对方的脉象,看看究竟病成什么鬼样,顾平瀚便负手了,拿那双漆黑沉静的眼睛看过来,好像在说“真关心我啊”。

    张等晴越发无语凝噎,心想爱死不死,拍拍手说话:“你五弟是来帮忙的吗?”

    “嗯,让他干活去了。”顾平瀚点点头,直接问他,“小五来日想带小灯回长洛看望家人,等晴,你觉得好吗?”

    张等晴顿时眯了眼睛,一个字没说,但顾平瀚噤声了。

    安静了一会,张等晴直接跳过了这不愉快的夺弟话题,他也负手:“我准备三天后提前去梁邺城,有什么需要和我交接的,这两天处理掉。”

    顾平瀚怔住了,脑子不太好使地僵住:“……不让小灯走了,你也不走,行吗?”

    张等晴哑然了一会:“不是,这是不相干的两码事,你有病吧?”

    顾平瀚又说了几句不中听的糊涂话,张等晴忍无可忍,黑着脸转身闪了。顾平瀚不依不饶地跟着,见张等晴着实决定好了,便低着头,一副蔫巴的样子。

    是夜月圆,张等晴简单地随着习俗拜了拜月,把拜完的供品丢给顾平瀚吃,对方总算精神了一点。

    三天后张等晴准备妥当,踩着朝露悄悄带人离开将军府,走出甚远才觉得背后的凝望视线消失了。

    为了安全,张等晴一路小心,花了四天时间才赶到梁邺城,又花了三天时间才谨慎地和潜伏在此地的关云霁联系上。

    是日他们在码头边上的旅舍碰上面,张等晴还没收到神医谷的来信,但心里总怕意外,见了面便忍不住询问:“关公子,苏小鸢没有陪我弟前往神医谷,他可有来找你?”

    关云霁没成想“大舅哥”如此敏锐,愈发正襟危坐:“有的,张兄。”

    张等晴顿觉不好,不住审视他:“苏小鸢何其擅长易容,乍然见面,我都认不出你了。”

    关云霁点头:“嗯嗯。”

    “你能否帮我联系苏小鸢,我有些事想问一下他……”张等晴心脏都跳嗓子眼了,疑心苏小鸢帮他弟易了容,把他带到这来了。

    关云霁老实不已:“好的,我回去便想办法问他。”

    等张等晴平定心神,关云霁便和他谈论起千机楼的动向,眼神偶尔看向张等晴背后的墙壁。

    在一墙之隔外,顾小灯鹌鹑一样坐在墙壁前,低头把脑袋抵着墙壁。

    虽然没听到声音,但他知道他哥来了,心里顿时觉得开阔甚多。

    但没一会,忍了六七天的眼泪就啪嗒直掉。

    他就想安安静静地发泄一会,身后却靠过来一个微凉的怀抱。

    苏明雅从身后轻轻抱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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