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雨丝穿过前堂。
张府医来得匆忙。
惊风乱飐,密雨斜侵。不过顷时间,戚师师便嗅见自清风堂内传来的血腥气息。
浓烈的血腥味,穿在雨线里,将沁凉的雨水混杂得有几分浑浊。她尚未深呼吸,那发腥的味道已然渗入她的鼻息,让她赶忙扶住了身侧的墙壁,弯下身,几欲作呕。
“小姐……”
“小姐若是受不了,先回房去罢。”
戚师师有晕血之症。
她畏血,一见到血便要发晕。
如今闻着自堂内飘散而来的血腥味儿,戚师师隐约些许头晕。面纱遮掩着,遮挡住她微白的面色。
佩娘心疼她,一连劝了好几声,少女扶着墙壁的手指终于松动。
戚师师咬着发白的唇角,点点头。
瑶雪阁自是比外间温暖上许多。
佩娘扶着她坐回罗汉床,寝阁的宁神暖香几乎燃尽了,昏沉的霞影沾染着水光,穿过雕花窗棂,洒落在她安静的眉梢处。
少女面色虚白。
发鬓处,不知是雨丝还是细汗。
佩娘将一个汤婆子塞到她怀里,安慰着:“姑娘莫再多想,世子爷吉人天相,定会化险为夷。”
至于那被取血的朔奴……
佩娘低叹了声:“人各有命。当初他是大姑娘您自西市后街救下的。如今即便是去了,也算是报答了您的救命之恩。”
无论宅院内外,一个奴婢的命,本就不值钱。
几吊银子,便足以买下一个人的死活。
戚师师右眼皮突突跳了跳。
暮色沉沉,笼罩着她乌黑发亮的杏眼,窗外潋滟的水光,让她想起与姜朔初逢那日,也是同样的水雾弥漫。
那日雨雪更甚,琼花摧折着残枝,在北风声中呼嚎而下。她在西市后街巷尾的转角,撞见这名奄奄一息的少年。
一名浑身污渍、倒在血泊里,周遭有路人围上前,对他指指点点。
“是他啊……我知道他,他是那风月院的贱奴。原是在后院打杂的,因生得有几分姿色被权贵所看中。这本是他一个贱籍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谁知,他竟还不领那贵人的情。好一番反抗,直将那权贵触怒,领出来乱棍打死。”
“唉,你说他这是何苦,这般好的一副皮囊,若是换作了旁人,早就爬.床上.位、去享那富贵风光了。他这样一个贱奴,又有何清白需要去守?这般犟的,到头来只能惨死雪夜,真是自作自受呐自作自受……”
冷风仿若尖刀,吹刮在皮肤上,有一种皲裂的疼。
看见那滩刺目的血迹,戚师师面色煞白,头晕目眩。
便就在转身的那一瞬,对方抽动了一下小腿,明明是将死之人,他竟忽然伸出手,用最后一丝力气攥住了她的裙角。
戚师师低下头,与他四目相对。
漫天风雪,她撞入一双清亮的凤眸。
那些嚼舌根的所言果真不假。
他有一极好看的眼睛。
此时此刻,这双眼里写满了倔强,像一只浑身是伤的、穷途末路的小犬,那一双眼似乎在同她道:
救救我。
救救我。
我生来贫贱,可以为了你去死。
婢女茯香在身侧着急地呵斥:“哪里来的脏东西,莫脏了我们小姐的裙衫!快滚!”
戚师师抬手,止住她的声音。
她本晕血晕得厉害,然,此时此刻,她竟忍住身体的不适,低垂下眼,去打量眼前这样一个气息将绝的贱奴。
游走在生命的尽头,他的眼神依旧坚韧,依旧倔强。
便就是这样的眼神,竟叫一贯不爱招惹事端的戚师师,萌生了一个想法。
她想救他。
戚家殷实,她平日也攒了不少银钱,救下一个奴仆,算不得什么难事。
她派人将姜朔抬入府,请来了府医,又向风月院买下了他的卖身契。
她原以为对方受尽了苦楚,是块不轻易近人的、难啃的骨头。谁曾料,姜朔极听话,待她忠心得过分。
他少言,性情孤僻,旁人的话皆充耳不闻,只听她的吩咐。
戚师师听闻,第一次给姜朔取血时,他反抗得很厉害。
他虽清瘦,力气却大得像头牛,身手也敏捷,好几个人都捉不住他。旁人抓了他的胳膊,姜朔便去踢、去咬。
后面不知是谁说了句,是我们大姑娘要取你的血。一听到“大姑娘”这三个字,少年忽然安静下来。
再被领到清风堂,姜朔异常乖顺。
取血时,他跪坐在那里,低着头,一言不发。
紧抿的双唇一寸一寸,变得虚白如纸。
“算你还识相。”
有婢子冷哼,“与世子爷八字相契,能救世子爷的命,是你的福分,也是你报效我们小姐救命之恩的时候,你可明白?”
听闻姜朔眼里原是藏着桀骜不驯,听了这句话,却又莫名温顺下来。
半晌,他沉默着点头。
思忖间,荔枝“喵呜”一声,跳上戚师师的膝盖,也拽回她纷飞的思绪。
荔枝是裴俞章送给她的猫。
纯白色的日月眼狮猫,刚送入戚府时,它还很小。
庭院之外,雨势渐弱。天际已然散去霞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昏夜色。便就在此时,她的贴身侍女茯香收了伞,迈入寝阁。
“大姑娘,清风堂那边已经取完血了。张府医以血入药,一碗药灌下去,裴世子的身子好了许多。如今已让人带着去前院歇息了。”
裴俞章身子不好,有时喝完药,还需在戚府中休息。为此,父亲便在前院收拾出一间屋子来,以供裴世子休憩。
听了茯香的话,戚师师稍安下心。
她撒了手,任由荔枝跳至裙角边,而后又温声同茯香道:“朔奴呢?你去取些补身子的药,也给朔奴送过去。”
正说着,寝阁门口忽然响起一声:“大小姐。”
竟是姜朔。
戚师师自榻上望去。
少年撑伞,微微弯身立在廊檐之下。他本就生得白皙,抽罢血后,整张脸更是煞白如纸。他原本清瘦的身形此刻在风雨中愈显破碎,清润的声音亦添了几分疲惫的哑意。
虽是如此,姜朔仍恭声,
“朔奴前来侍奉大小姐。”
风雪吹扑在他眉眼之上。
戚师师回过神:“外头风急,你先进来喝药。”而后又自榻上起身,同茯香吩咐道:“灶房里有煎好的药,先去端过来。”
茯香低着头:“是。”
丫鬟转身离去,偌大的寝阁,只剩下她与姜朔二人。
她方欲出声,遂听见寝阁之外,随风传来的议论声息:
“你们从前院过来,可否有听说?裴世子平日里休憩的那间屋子,房顶不知怎么被揭了。裴世子刚喝了药,一走进去,淋了好一身的雨呢!当时我在旁边看着,世子爷从头到脚全都湿透了。”
“是呀,那雨水里还掺了不少冰碴子。不过你说这好端端的,房顶怎会被揭掉?”
“不知晓,兴许是被风吹的……”
房顶……被风揭了?
戚师师面带疑惑,目光越过姜朔,忐忑地望向窗外。
而姜朔则直立身形,低着头,乖巧地站在房门边。
他身体虚弱,面色苍白,看上去人畜无害。
茯香端着汤药进来。
她俨然听闻了前院的事,迈进门时,她先看了屋内的姜朔一眼,而后才同戚师师回禀道:
“回大姑娘,世子的屋顶被风吹掀,老爷已派人为裴世子收拾出了另一间屋子,大姑娘放心。”
“今日雨势并不大,怎会将屋顶掀翻?”
“奴婢……也不知,兴许是常年失修罢。”
一主一仆讨论着。
少年捧着发烫的药碗,在戚师师时不时瞟来的目光下,一口一口将苦涩的汤药吞咽入喉。
这般苦涩的汤药,他的眉头竟不带动一下。
戚师师望向他,目光之中,带了几分悲悯。
夜光轻掩,与桌边的银釭一道,将屋内的佛像衬得发白。
待姜朔喝罢了药,今日天色已不早。
此时此刻,她也不便出去见裴世子。略一思量后,她让茯香先将药碗端下去,决意明日起早些、再去见裴郎。
她身子不好,又极难入睡,听不得一丁点奇怪的声响。
姜朔便如往常一样,守在寝阁之外十步的墙角处,陪着她入眠。
雨声伶仃,即在戚师师入睡之际,床边窗纱上,倏尔落下一道人影。
“师师。”
有人轻声细语地唤她,
“是我,师师。”
她微惊,自床上起身:“世子?”
“这般晚了,世子您怎在此处?”
屋内尚未开窗,雨丝与夜色笼着,那一道身形凑近了些。
他言语有几分踯躅。
“师师,我那间屋子漏雨,不知可否……到师师屋里来?”
二人虽自幼定下婚约,但平日相处一向本分。戚师师乖巧,从不敢行逾越之举,裴世子不拘小节,但也顾念着她而不敢造次。这般暧昧的言语,令少女攥了攥身前的薄被。
这样暧昧的话,戚师师却不是第一次听。
私下里,裴俞章有时也会逗弄她,将她逗得面红耳赤。
她半晌未言语,窗外那边又响起一句:“师师?”
亲昵的语调轻扬,接着便是淅淅沥沥的滴水之声。
少女挽了挽鬓发,小声:“世子爷,这怕是不妥。”
“况且,阿爹也已为世子您收拾出另一间新房。”
“可是师师,我住不惯。”
水雾烟煴着他的声音:
“师师,你知晓的,我一换新屋子便住不惯。夜雨招飐,现下我又受不得寒,一时回不了裴府。更为要紧的,我还想见你。”
“好师师,”
“我好想见你。”
他的声息忽尔柔软下来。
微哑的一声,甚至带了几分恳求,一下令戚师师心软。
她望向帐外天色。
天河倾泻,万丝飘摇,如注的夜雨自天际倒灌而下,将庭院倾倒得冰冷刺骨。
裴俞章就这般撑伞立在寝阁之外,时不时有银光闪过,带着雷点之声,将他本就虚弱的侧脸照得一片透白。
戚师师犹豫了少时。
裴世子身子金贵,又大病初愈,正是虚弱至极。
她实在不忍,让对方孑然一人站在这风雨飘摇的院中。
戚师师走下床。
窗牖之外,那人双眸炽热,迎着清亮的雨丝,眼底似有迷离的光泽。
就在她方为裴俞章开门之时,突然间,一只手横在眼前。
明白劈下一道闪电,登时将夜空照得透亮,戚师师眸光颤了颤,看清楚身前之人。
姜朔一身黑衣,不知何时立在她身前。
夜光映衬着,少年皮肤极白,那一双凤眸却是她鲜少见过的清冽。
他眸光疏冷,淡若琉璃,眼神未望向她,而是紧盯着屋檐下、距离她不远之处的裴俞章。
“裴世子,请自重。”
被人凭空截去了路,裴俞章也一愣。
旋即,男人眯起眸,语气轻蔑:“我当是何人,居然是你。一个卑贱的奴才,什么时候竟还能管起主子的事儿来了?”
姜朔气息不改,目光定定然落在裴俞章身上,只用身子又将戚师师朝身后护了护,
“是,奴才只是大小姐的侍从,故而更要护好大小姐。我家大小姐虽与世子定下婚约,但还尚未过门。烦请世子不要辱没了我家小姐清誉。”
他声音平稳,不卑不亢。
裴俞章也应道:“辱没清誉?师师嫁给我是迟早的事。待这一场冬雪落尽,翻了年关,本世子便要迎娶她过门。到那时,师师便是我裴俞章的妻子,是我裴府的大夫人。”
说到“妻子”时,裴俞章侧首,含情脉脉望向戚师师。
姜朔脖子梗了梗。
少时,少年闷着声道:“那也不成。”
“奴要守着大小姐,直至……小姐出嫁前一夜,绝不准外人觊觎。”
姜朔将“觊觎”二字咬得极重。
裴俞章冷笑:“师师,你身边这个奴才,对你倒是忠心。”
他的声音明显不虞。
见状,戚师师扯了扯少年衣角,轻唤了声:“朔奴。”
真是死脑筋。
少年的衣角粗糙,被雨水浸了些许,攥上去有几分湿漉漉的。
他方一直守在屋檐下,虽说有房檐荫蔽,可仍有雨丝裹挟着狂风扑来,将他一双眼冲刷得清亮而倔强。
气氛一瞬,变得剑拔弩张。
姜朔是她十二岁捡回来的,那时对方十三,正是懵懂无知的年纪。她将对方带进戚家,为他请来了府医,照顾他吃穿,还教会了他识字。这四年里,姜朔一向温顺,一向对她百依百顺。
他守着她,护着她,明里暗处,几乎随叫随到、言听计从。
他从未顶撞过她。
是她扯一扯衣袖,声音便会温软下来的少年。
感受到衣袖上的力道,姜朔未再言语。
可他也未退让,一双眼紧盯着裴俞章。
“轰隆”。
一道雷声。
白灿灿的电光劈落,森森雨夜里,响起男人极轻一声,
“师师,我冷。”
他的声音平淡。
便就是这样极轻、极平淡的一句话,叫戚师师撑开伞,快步小跑至男人身前。
大雨倾盆,如瀑倒灌而下,溅落在少女裙角边。
裴俞章黄昏间刚喝罢药,面色微白,鬓额上不知是雨珠还是细汗,看得戚师师一阵心疼。
她微微颦眉,低下头,不假思索地自袖中取出一块手帕。
踮起脚尖,戚师师擦拭得小心翼翼。
葱白的手指,带着素帕轻柔抚过男人的带汗的鬓角,一时之间,周遭流动着暧昧的情愫。
二人的身形靠得太过近。
太过于,让人浮想联翩。
潮湿晦暗的雨夜里,姜朔眼神闪了闪,将头偏至另一边。
大小姐正横亘在他与裴俞章之间。
似有幽幽暗香顺着风雨,扑涌而至,又飞入他的鼻息间。
佛香与花香裹挟,自肺腑一路沿下,是独属于她的味道。
“裴哥哥。”
少女婉声,“朔奴说得在理。眼下夜黑风急,若让世子哥哥进屋,着实是有些不妥。若世子哥哥实在住不惯,师师再去让阿爹——”
“不必。”
不等戚师师言罢,裴俞章径直截道。
“今日烦扰师师了。”
男人一展衣袖,冷扫了一侧少年一眼,眼神愤恨,转身离去。
姜朔垂首躬身,以手势恭敬地请离。
裴俞章离开后,戚师师便回屋去了。“吱呀”一道关门声,偌大的庭院之中,复而一片寂静。
灯盏吹熄,门窗之上的人影被黑夜湮没。
一声细微的猫叫,传入少年耳中。
他侧首,看见雨水冲刷的廊檐下,正窝着一只通体雪白的日月眼狮猫。
姜朔认得这只猫。
她叫荔枝,是裴俞章送给大小姐的十四岁生辰礼。
收到小猫时,大小姐很是高兴。
少女眉眼弯弯,笑意自一双月牙儿间雀跃地荡漾开。
戚师师抱着小猫儿,甜甜唤了声,裴哥哥。
姜朔不知道,大小姐这般高兴,是因为小猫,还是因为裴俞章。
他走过去,半蹲下身,修长的手指稍一用力,提起白猫的后颈。
两岁大的猫儿,脖颈极脆弱,被人这般拎起,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
“师师喜欢就好。”
“都听师师的。”
“只要师师开心,我心中也高兴。”
师师,师师妹妹,好师师……
“师师难道忍心,看着我去死么?”
姜朔虎口张大,手掌一寸寸将荔枝的脖颈吞噬。
看着那双日月眼,少年脑海中浮现出另外一张,无比伪善而谄媚的脸。
手臂之上,青筋凸起。
他幻想着,
用力,用力。
再用力一些……
冰凉的雨水冲刷着姜朔的下巴。
少年眼神漠然,居高临下地看着手中的小猫,心中甚至开始期待荔枝的惨叫。
裴俞章用来取悦小姐的、恶心的、谄媚的东西!她该死!她应该去死!
他们都应该去死!!
姜朔勾起唇角,眼底的寒霜变成戏谑的笑意。他虎口收紧,面上没有分毫对弱小之物的怜惜,他浑身血液兴奋地窜动着,只要自己再用力,再加些力……
忽尔一声呼唤,响起在姜朔耳畔。
“荔枝,荔枝?”
“……”
“你在哪儿?”
他猛地回过神。
是大小姐。
少年面色一白,惶恐垂首。
荔枝依旧被他提着脖子,那一双日月眼乌溜溜的,正好奇盯着他看。
“荔枝——”
又一声清脆的呼唤,响起在雨夜中。
他心下紧张,手上不自禁加重了些力道,荔枝“喵呜”一声,自姜朔重新松动的手指间挣脱,忽尔蹿没了踪影。
又是一道房门轻动声,屋内之人似乎舒了一口气。
“你呀你,跑到哪里去了,浑身弄得这么脏。”
姜朔又低下头,看着自己浑身,被雨水打湿。
粗陋的布料紧贴在身上,黏腻难受。
廊庑之上,遽然吹刮起冷风。姜朔听着自闺阁内所传来的、健康的猫叫声,松了一口气。
幸好。
湿漉漉的月光映照着。
少年手背之上,多了一道血淋淋的抓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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