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百合耽美 > 娇生患养 > 2、002
    冰凉的雨丝穿过前堂。


    张府医来得匆忙。


    惊风乱飐,密雨斜侵。不过顷时间,戚师师便嗅见自清风堂内传来的血腥气息。


    浓烈的血腥味,穿在雨线里,将沁凉的雨水混杂得有几分浑浊。她尚未深呼吸,那发腥的味道已然渗入她的鼻息,让她赶忙扶住了身侧的墙壁,弯下身,几欲作呕。


    “小姐……”


    “小姐若是受不了,先回房去罢。”


    戚师师有晕血之症。


    她畏血,一见到血便要发晕。


    如今闻着自堂内飘散而来的血腥味儿,戚师师隐约些许头晕。面纱遮掩着,遮挡住她微白的面色。


    佩娘心疼她,一连劝了好几声,少女扶着墙壁的手指终于松动。


    戚师师咬着发白的唇角,点点头。


    瑶雪阁自是比外间温暖上许多。


    佩娘扶着她坐回罗汉床,寝阁的宁神暖香几乎燃尽了,昏沉的霞影沾染着水光,穿过雕花窗棂,洒落在她安静的眉梢处。


    少女面色虚白。


    发鬓处,不知是雨丝还是细汗。


    佩娘将一个汤婆子塞到她怀里,安慰着:“姑娘莫再多想,世子爷吉人天相,定会化险为夷。”


    至于那被取血的朔奴……


    佩娘低叹了声:“人各有命。当初他是大姑娘您自西市后街救下的。如今即便是去了,也算是报答了您的救命之恩。”


    无论宅院内外,一个奴婢的命,本就不值钱。


    几吊银子,便足以买下一个人的死活。


    戚师师右眼皮突突跳了跳。


    暮色沉沉,笼罩着她乌黑发亮的杏眼,窗外潋滟的水光,让她想起与姜朔初逢那日,也是同样的水雾弥漫。


    那日雨雪更甚,琼花摧折着残枝,在北风声中呼嚎而下。她在西市后街巷尾的转角,撞见这名奄奄一息的少年。


    一名浑身污渍、倒在血泊里,周遭有路人围上前,对他指指点点。


    “是他啊……我知道他,他是那风月院的贱奴。原是在后院打杂的,因生得有几分姿色被权贵所看中。这本是他一个贱籍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谁知,他竟还不领那贵人的情。好一番反抗,直将那权贵触怒,领出来乱棍打死。”


    “唉,你说他这是何苦,这般好的一副皮囊,若是换作了旁人,早就爬.床上.位、去享那富贵风光了。他这样一个贱奴,又有何清白需要去守?这般犟的,到头来只能惨死雪夜,真是自作自受呐自作自受……”


    冷风仿若尖刀,吹刮在皮肤上,有一种皲裂的疼。


    看见那滩刺目的血迹,戚师师面色煞白,头晕目眩。


    便就在转身的那一瞬,对方抽动了一下小腿,明明是将死之人,他竟忽然伸出手,用最后一丝力气攥住了她的裙角。


    戚师师低下头,与他四目相对。


    漫天风雪,她撞入一双清亮的凤眸。


    那些嚼舌根的所言果真不假。


    他有一极好看的眼睛。


    此时此刻,这双眼里写满了倔强,像一只浑身是伤的、穷途末路的小犬,那一双眼似乎在同她道:


    救救我。


    救救我。


    我生来贫贱,可以为了你去死。


    婢女茯香在身侧着急地呵斥:“哪里来的脏东西,莫脏了我们小姐的裙衫!快滚!”


    戚师师抬手,止住她的声音。


    她本晕血晕得厉害,然,此时此刻,她竟忍住身体的不适,低垂下眼,去打量眼前这样一个气息将绝的贱奴。


    游走在生命的尽头,他的眼神依旧坚韧,依旧倔强。


    便就是这样的眼神,竟叫一贯不爱招惹事端的戚师师,萌生了一个想法。


    她想救他。


    戚家殷实,她平日也攒了不少银钱,救下一个奴仆,算不得什么难事。


    她派人将姜朔抬入府,请来了府医,又向风月院买下了他的卖身契。


    她原以为对方受尽了苦楚,是块不轻易近人的、难啃的骨头。谁曾料,姜朔极听话,待她忠心得过分。


    他少言,性情孤僻,旁人的话皆充耳不闻,只听她的吩咐。


    戚师师听闻,第一次给姜朔取血时,他反抗得很厉害。


    他虽清瘦,力气却大得像头牛,身手也敏捷,好几个人都捉不住他。旁人抓了他的胳膊,姜朔便去踢、去咬。


    后面不知是谁说了句,是我们大姑娘要取你的血。一听到“大姑娘”这三个字,少年忽然安静下来。


    再被领到清风堂,姜朔异常乖顺。


    取血时,他跪坐在那里,低着头,一言不发。


    紧抿的双唇一寸一寸,变得虚白如纸。


    “算你还识相。”


    有婢子冷哼,“与世子爷八字相契,能救世子爷的命,是你的福分,也是你报效我们小姐救命之恩的时候,你可明白?”


    听闻姜朔眼里原是藏着桀骜不驯,听了这句话,却又莫名温顺下来。


    半晌,他沉默着点头。


    思忖间,荔枝“喵呜”一声,跳上戚师师的膝盖,也拽回她纷飞的思绪。


    荔枝是裴俞章送给她的猫。


    纯白色的日月眼狮猫,刚送入戚府时,它还很小。


    庭院之外,雨势渐弱。天际已然散去霞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昏夜色。便就在此时,她的贴身侍女茯香收了伞,迈入寝阁。


    “大姑娘,清风堂那边已经取完血了。张府医以血入药,一碗药灌下去,裴世子的身子好了许多。如今已让人带着去前院歇息了。”


    裴俞章身子不好,有时喝完药,还需在戚府中休息。为此,父亲便在前院收拾出一间屋子来,以供裴世子休憩。


    听了茯香的话,戚师师稍安下心。


    她撒了手,任由荔枝跳至裙角边,而后又温声同茯香道:“朔奴呢?你去取些补身子的药,也给朔奴送过去。”


    正说着,寝阁门口忽然响起一声:“大小姐。”


    竟是姜朔。


    戚师师自榻上望去。


    少年撑伞,微微弯身立在廊檐之下。他本就生得白皙,抽罢血后,整张脸更是煞白如纸。他原本清瘦的身形此刻在风雨中愈显破碎,清润的声音亦添了几分疲惫的哑意。


    虽是如此,姜朔仍恭声,


    “朔奴前来侍奉大小姐。”


    风雪吹扑在他眉眼之上。


    戚师师回过神:“外头风急,你先进来喝药。”而后又自榻上起身,同茯香吩咐道:“灶房里有煎好的药,先去端过来。”


    茯香低着头:“是。”


    丫鬟转身离去,偌大的寝阁,只剩下她与姜朔二人。


    她方欲出声,遂听见寝阁之外,随风传来的议论声息:


    “你们从前院过来,可否有听说?裴世子平日里休憩的那间屋子,房顶不知怎么被揭了。裴世子刚喝了药,一走进去,淋了好一身的雨呢!当时我在旁边看着,世子爷从头到脚全都湿透了。”


    “是呀,那雨水里还掺了不少冰碴子。不过你说这好端端的,房顶怎会被揭掉?”


    “不知晓,兴许是被风吹的……”


    房顶……被风揭了?


    戚师师面带疑惑,目光越过姜朔,忐忑地望向窗外。


    而姜朔则直立身形,低着头,乖巧地站在房门边。


    他身体虚弱,面色苍白,看上去人畜无害。


    茯香端着汤药进来。


    她俨然听闻了前院的事,迈进门时,她先看了屋内的姜朔一眼,而后才同戚师师回禀道:


    “回大姑娘,世子的屋顶被风吹掀,老爷已派人为裴世子收拾出了另一间屋子,大姑娘放心。”


    “今日雨势并不大,怎会将屋顶掀翻?”


    “奴婢……也不知,兴许是常年失修罢。”


    一主一仆讨论着。


    少年捧着发烫的药碗,在戚师师时不时瞟来的目光下,一口一口将苦涩的汤药吞咽入喉。


    这般苦涩的汤药,他的眉头竟不带动一下。


    戚师师望向他,目光之中,带了几分悲悯。


    夜光轻掩,与桌边的银釭一道,将屋内的佛像衬得发白。


    待姜朔喝罢了药,今日天色已不早。


    此时此刻,她也不便出去见裴世子。略一思量后,她让茯香先将药碗端下去,决意明日起早些、再去见裴郎。


    她身子不好,又极难入睡,听不得一丁点奇怪的声响。


    姜朔便如往常一样,守在寝阁之外十步的墙角处,陪着她入眠。


    雨声伶仃,即在戚师师入睡之际,床边窗纱上,倏尔落下一道人影。


    “师师。”


    有人轻声细语地唤她,


    “是我,师师。”


    她微惊,自床上起身:“世子?”


    “这般晚了,世子您怎在此处?”


    屋内尚未开窗,雨丝与夜色笼着,那一道身形凑近了些。


    他言语有几分踯躅。


    “师师,我那间屋子漏雨,不知可否……到师师屋里来?”


    二人虽自幼定下婚约,但平日相处一向本分。戚师师乖巧,从不敢行逾越之举,裴世子不拘小节,但也顾念着她而不敢造次。这般暧昧的言语,令少女攥了攥身前的薄被。


    这样暧昧的话,戚师师却不是第一次听。


    私下里,裴俞章有时也会逗弄她,将她逗得面红耳赤。


    她半晌未言语,窗外那边又响起一句:“师师?”


    亲昵的语调轻扬,接着便是淅淅沥沥的滴水之声。


    少女挽了挽鬓发,小声:“世子爷,这怕是不妥。”


    “况且,阿爹也已为世子您收拾出另一间新房。”


    “可是师师,我住不惯。”


    水雾烟煴着他的声音:


    “师师,你知晓的,我一换新屋子便住不惯。夜雨招飐,现下我又受不得寒,一时回不了裴府。更为要紧的,我还想见你。”


    “好师师,”


    “我好想见你。”


    他的声息忽尔柔软下来。


    微哑的一声,甚至带了几分恳求,一下令戚师师心软。


    她望向帐外天色。


    天河倾泻,万丝飘摇,如注的夜雨自天际倒灌而下,将庭院倾倒得冰冷刺骨。


    裴俞章就这般撑伞立在寝阁之外,时不时有银光闪过,带着雷点之声,将他本就虚弱的侧脸照得一片透白。


    戚师师犹豫了少时。


    裴世子身子金贵,又大病初愈,正是虚弱至极。


    她实在不忍,让对方孑然一人站在这风雨飘摇的院中。


    戚师师走下床。


    窗牖之外,那人双眸炽热,迎着清亮的雨丝,眼底似有迷离的光泽。


    就在她方为裴俞章开门之时,突然间,一只手横在眼前。


    明白劈下一道闪电,登时将夜空照得透亮,戚师师眸光颤了颤,看清楚身前之人。


    姜朔一身黑衣,不知何时立在她身前。


    夜光映衬着,少年皮肤极白,那一双凤眸却是她鲜少见过的清冽。


    他眸光疏冷,淡若琉璃,眼神未望向她,而是紧盯着屋檐下、距离她不远之处的裴俞章。


    “裴世子,请自重。”


    被人凭空截去了路,裴俞章也一愣。


    旋即,男人眯起眸,语气轻蔑:“我当是何人,居然是你。一个卑贱的奴才,什么时候竟还能管起主子的事儿来了?”


    姜朔气息不改,目光定定然落在裴俞章身上,只用身子又将戚师师朝身后护了护,


    “是,奴才只是大小姐的侍从,故而更要护好大小姐。我家大小姐虽与世子定下婚约,但还尚未过门。烦请世子不要辱没了我家小姐清誉。”


    他声音平稳,不卑不亢。


    裴俞章也应道:“辱没清誉?师师嫁给我是迟早的事。待这一场冬雪落尽,翻了年关,本世子便要迎娶她过门。到那时,师师便是我裴俞章的妻子,是我裴府的大夫人。”


    说到“妻子”时,裴俞章侧首,含情脉脉望向戚师师。


    姜朔脖子梗了梗。


    少时,少年闷着声道:“那也不成。”


    “奴要守着大小姐,直至……小姐出嫁前一夜,绝不准外人觊觎。”


    姜朔将“觊觎”二字咬得极重。


    裴俞章冷笑:“师师,你身边这个奴才,对你倒是忠心。”


    他的声音明显不虞。


    见状,戚师师扯了扯少年衣角,轻唤了声:“朔奴。”


    真是死脑筋。


    少年的衣角粗糙,被雨水浸了些许,攥上去有几分湿漉漉的。


    他方一直守在屋檐下,虽说有房檐荫蔽,可仍有雨丝裹挟着狂风扑来,将他一双眼冲刷得清亮而倔强。


    气氛一瞬,变得剑拔弩张。


    姜朔是她十二岁捡回来的,那时对方十三,正是懵懂无知的年纪。她将对方带进戚家,为他请来了府医,照顾他吃穿,还教会了他识字。这四年里,姜朔一向温顺,一向对她百依百顺。


    他守着她,护着她,明里暗处,几乎随叫随到、言听计从。


    他从未顶撞过她。


    是她扯一扯衣袖,声音便会温软下来的少年。


    感受到衣袖上的力道,姜朔未再言语。


    可他也未退让,一双眼紧盯着裴俞章。


    “轰隆”。


    一道雷声。


    白灿灿的电光劈落,森森雨夜里,响起男人极轻一声,


    “师师,我冷。”


    他的声音平淡。


    便就是这样极轻、极平淡的一句话,叫戚师师撑开伞,快步小跑至男人身前。


    大雨倾盆,如瀑倒灌而下,溅落在少女裙角边。


    裴俞章黄昏间刚喝罢药,面色微白,鬓额上不知是雨珠还是细汗,看得戚师师一阵心疼。


    她微微颦眉,低下头,不假思索地自袖中取出一块手帕。


    踮起脚尖,戚师师擦拭得小心翼翼。


    葱白的手指,带着素帕轻柔抚过男人的带汗的鬓角,一时之间,周遭流动着暧昧的情愫。


    二人的身形靠得太过近。


    太过于,让人浮想联翩。


    潮湿晦暗的雨夜里,姜朔眼神闪了闪,将头偏至另一边。


    大小姐正横亘在他与裴俞章之间。


    似有幽幽暗香顺着风雨,扑涌而至,又飞入他的鼻息间。


    佛香与花香裹挟,自肺腑一路沿下,是独属于她的味道。


    “裴哥哥。”


    少女婉声,“朔奴说得在理。眼下夜黑风急,若让世子哥哥进屋,着实是有些不妥。若世子哥哥实在住不惯,师师再去让阿爹——”


    “不必。”


    不等戚师师言罢,裴俞章径直截道。


    “今日烦扰师师了。”


    男人一展衣袖,冷扫了一侧少年一眼,眼神愤恨,转身离去。


    姜朔垂首躬身,以手势恭敬地请离。


    裴俞章离开后,戚师师便回屋去了。“吱呀”一道关门声,偌大的庭院之中,复而一片寂静。


    灯盏吹熄,门窗之上的人影被黑夜湮没。


    一声细微的猫叫,传入少年耳中。


    他侧首,看见雨水冲刷的廊檐下,正窝着一只通体雪白的日月眼狮猫。


    姜朔认得这只猫。


    她叫荔枝,是裴俞章送给大小姐的十四岁生辰礼。


    收到小猫时,大小姐很是高兴。


    少女眉眼弯弯,笑意自一双月牙儿间雀跃地荡漾开。


    戚师师抱着小猫儿,甜甜唤了声,裴哥哥。


    姜朔不知道,大小姐这般高兴,是因为小猫,还是因为裴俞章。


    他走过去,半蹲下身,修长的手指稍一用力,提起白猫的后颈。


    两岁大的猫儿,脖颈极脆弱,被人这般拎起,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


    “师师喜欢就好。”


    “都听师师的。”


    “只要师师开心,我心中也高兴。”


    师师,师师妹妹,好师师……


    “师师难道忍心,看着我去死么?”


    姜朔虎口张大,手掌一寸寸将荔枝的脖颈吞噬。


    看着那双日月眼,少年脑海中浮现出另外一张,无比伪善而谄媚的脸。


    手臂之上,青筋凸起。


    他幻想着,


    用力,用力。


    再用力一些……


    冰凉的雨水冲刷着姜朔的下巴。


    少年眼神漠然,居高临下地看着手中的小猫,心中甚至开始期待荔枝的惨叫。


    裴俞章用来取悦小姐的、恶心的、谄媚的东西!她该死!她应该去死!


    他们都应该去死!!


    姜朔勾起唇角,眼底的寒霜变成戏谑的笑意。他虎口收紧,面上没有分毫对弱小之物的怜惜,他浑身血液兴奋地窜动着,只要自己再用力,再加些力……


    忽尔一声呼唤,响起在姜朔耳畔。


    “荔枝,荔枝?”


    “……”


    “你在哪儿?”


    他猛地回过神。


    是大小姐。


    少年面色一白,惶恐垂首。


    荔枝依旧被他提着脖子,那一双日月眼乌溜溜的,正好奇盯着他看。


    “荔枝——”


    又一声清脆的呼唤,响起在雨夜中。


    他心下紧张,手上不自禁加重了些力道,荔枝“喵呜”一声,自姜朔重新松动的手指间挣脱,忽尔蹿没了踪影。


    又是一道房门轻动声,屋内之人似乎舒了一口气。


    “你呀你,跑到哪里去了,浑身弄得这么脏。”


    姜朔又低下头,看着自己浑身,被雨水打湿。


    粗陋的布料紧贴在身上,黏腻难受。


    廊庑之上,遽然吹刮起冷风。姜朔听着自闺阁内所传来的、健康的猫叫声,松了一口气。


    幸好。


    湿漉漉的月光映照着。


    少年手背之上,多了一道血淋淋的抓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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