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不夸张地说,姜朔曾有无数次想要杀死裴俞章。
他想过刺杀,想过在对方的茶水中下毒,想过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这个碍眼之人除去。
裴俞章太过于虚伪。
每当他面对大小姐时,姜朔都能清楚地看见,对方眼底那一览无遗的觊觎之色。
伪善,贪慕。
恶心。
姜朔还记得上个月,他曾偷偷给裴俞章下.药。
无色无味的毒药,花了小姐给他大半年的赏钱。便就在事成之际,忽然间,他听见自瑶雪阁传来的声响。
是大小姐与丫鬟茯香,在寝阁里说笑。
“小姐真是好福气,得了世子爷这样一位如意郎君。既长得一表人才,还这般疼您。此番又让阿福往咱们瑶雪阁里送了好些东西。”
“我与世子尚未完婚,茯香,别瞎说。”
少女的声音里明显带了几分羞赧。
“小姐,奴婢这哪是瞎说。您与世子的婚事,那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奴婢只等着翻过年随您去那世子府,再去伺候我们的世子夫人呢!嘻嘻。”
听着大小姐与茯香的说笑声,一扇门之外,少年眸光微黯。
徘徊少时,他终是不忍心,将毒药倒掉。
想要掐死荔枝与想要杀死裴俞章一样,是无数个冲动又迟疑的瞬间。
迟疑并非是他善良,并非是他对裴俞章动了恻隐之心。
他是怕大小姐伤心。
……
大小姐自幼爱慕裴俞章。
在她口中,裴世子温润有礼,持重守节,又有经天纬地之才,是全大轩国最好的男子。
说这些话时,戚师师正捧着脸,一双杏眸微弯,日光倾泻,于她澄澈的眸底洒下一片金灿灿的光影。
唯有姜朔知晓,裴俞章根本不懂大小姐。
她虽是戚家嫡女,过得却并不好。
生母早逝,继母掌权。萧氏表面对她和善,实则对她尽是束缚。
萧夫人常同大小姐道,她是戚家嫡女,又是裴世子未婚妻,自然要在继妹面前、在众京城贵女面前做好表率。
大小姐喜欢明艳的粉衫,萧氏却说那颜色艳俗,不该是正经人家穿的,逼迫她穿上青白色的裙衫。却又让自己的女儿穿粉色,衬得她宛若娇花,明艳照人。
不光衣着素净,打扮也须得素净。
萧氏同她道,身为戚家长女,打扮不得过于招摇,应以端庄为上。故而每逢宴席,戚师师时常一袭白衣,少言寡语。
在外人看来——“戚家大姑娘的脾气有些古怪,完全不似二姑娘,惹人喜欢。”
大小姐不喜欢赴宴,也不喜欢过节。
唯有一个节宴例外。
戚师师喜琴,几乎嗜琴如命。
每逢簪花节,清琴坊便会奉上新的琴谱,供各位贵客赏鉴。
萧夫人禁锢着大小姐,不准她出门。
却允许小女儿前去结识各世家贵女。
姜朔还记得今年簪花节。
那日阳光明媚,瑶雪阁外,一片春光灿烂。
少女穿着素净的衣衫,独倚春窗,沐浴在和煦的暖阳下。
她身形单薄,鸦睫之下,目光朝外眺望,瞧着的正是清琴坊的方向。
院子里的花都开了,迎春、玉兰、芍药、山茶……不用想,戚府之外又会是怎样一幅繁花锦簇,春意盎然。
姜朔立在窗边,就这般陪了她许久。
久到自日升,到烈阳高照。
大小姐就这般静默地坐在窗户边,发呆了一整个早上。
他终于忍不住,心中咒骂了声,推门朝院外而去。
茯香在身后着急地唤他:“姜朔,你要去哪里?!”
“姜朔——”
少年浑不顾对方满是担忧的呼唤声,紧攥着拳,脚步匆匆,未再回头。
待他再回到戚府,已近黄昏。
戚师师正在书房内,捧着一本诗集,读得认真。
书方翻至下一页,忽然,庭院之外传来嘈杂的声响。
急匆匆的步履,乒乓的碰撞,棍棒的敲击,还有时不时的辱骂声。
戚师师眼皮跳了跳,放下书卷。
“茯香,外头这是怎么了?”
不等茯香前去探查,院门蓦然被人从外撞开,率先扑面的是浓烈的血腥味儿,甫一走出门,少女眸光猛然一颤。
是朔奴。
是被人打地瘫倒在地上,浑身是血、几乎不成人形的朔奴!
继母萧氏则站在一侧,打扮得雍容华贵,眼神之中尽是霜寒。
戚师师眼前一晕,忍住畏血的干呕感,被茯香与佩娘扶着,强撑着走上前。
“母亲,朔奴他是犯了什么错?”
“什么错?”萧夫人冷哼一声,望向姜朔,眼神里满是嫌恶,“你好好看看,这就是你院中的下人。”
正说着,一本琴谱被她摔至身前。
“手脚不干净的贱东西,我们戚家是少你吃还是少你穿了,叫你做出这样丢人现眼的腌臜事来。”
“按着家规,本应该砍掉他的手脚。不过惦念着他是大姑娘院中的人,我便只叫人赏了他三十大板,抬到瑶雪阁里来。”
言及此,一身华衣的萧氏忽尔眯眸,眼神也在一瞬之间变得格外锐利。
“不过,我也疑惑。你说这若只是下人手脚不干净,所偷盗的,大多也只是金银珠宝此类的值钱玩意儿。这好端端的,又怎会去偷一本琴谱?”
萧夫人言语缓缓。
她虽未明说,可这话里话外却有所指,戚师师愕然抬眸:
“母亲是怀疑女儿?”
闻言,地上之人费力挣扎了几下,似乎想要为她辩解,却又在顷刻间,被几名壮汉压制了下去。
“女儿没有。”
望着萧氏的眉眼,戚师师心底泛上一阵冷意。
萧氏故意当众诽谤她,故意要坏她名声。
故意要让所有人以为,是她指使姜朔,前去清琴坊偷这一本琴谱。
对方故意造出声势,引来众人围观。
明明知晓她晕血,却还要将浑身是血的朔奴带到她面前来。
戚师师面色发白,紧攥着手边袖口,眼底寒霜渐浓。
萧氏从来都不是她的母亲。
她是父亲的续弦,是戚府的夫人,是继妹的生母。
是她冷漠无情,却又别有用心的管理者。
在戚家近乎十六年的如履薄冰,戚师师逐渐看明白了这一点,现下也不恼怒伤心。
她敛去面上情绪,有条不紊地朝身后唤了声:
“佩娘。”
佩娘立马会意,不过少时,自闺阁中取出一盘银钱。
“将这些银钱送去清琴坊,师师训诫下人不当,当作是赔罪。”
言罢,她又转过身,直视萧氏。
“烦请母亲移步,我瑶雪阁的人,女儿自己会处理。”
少女声音婉婉,举止大方,不卑不亢,叫人挑不出一丁点错处。
萧氏梗了梗脖子,面色鄙夷地睨了眼正瘫在地上的姜朔,带着人热热闹闹地离开了。
她这前脚刚一走,戚师师再也禁不住,晕眩与干呕之感如山呼海啸,让她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戚师师昏迷了有多久,姜朔就在她的房门口跪了多久。
月色寒凉,落在少年沾满鲜血的后背上。
他背上伤口虽说狰狞,却都是些不伤筋骨的皮肉伤,萧氏的人根本不敢对他下死手。
姜朔知道,他们不是怕他打死,而是怕把裴俞章的药引打死。
大小姐醒来,面色虚弱,却仍是将他叫到床榻前,严肃地教导他,不能偷。
宅府内,他是她戚师师的人。
宅院之人,他是整个戚家的人。
姜朔跪在床边,低下头,听得认真。
他的余光却见着,大小姐在训诫完他后,随手将那本琴谱放至一边。
她虽爱琴,喜欢搜集琴谱,却将他挨了好一顿打所偷来的琴谱弃如敝履。
少年抿了抿发白的唇。
他回想起,在他前去清琴坊偷琴谱时,曾遇上两只看门的大黄狗。
幼时,他流窜于街坊,时常被大狗追逐,以至于成为心头阴霾。
看见那两条凶神恶煞的大黄狗,姜朔下意识想退缩。
也就在此时,少年眼前,浮现出一张眉目婉婉的脸。
月中聚雪,粉面含春。
她一双明眸潋滟,正对着他,笑容缓缓荡漾开。
宛若人间仙子。
大小姐。
他的大小姐。
月色轻缓,如水般漫上少年伤痕累累的后背。
他抬起头,如仰望神明般望向身前一袭素衫的少女。
她乌发披肩,安静地坐在拔步床榻上,神色虽温和,却也淡漠。
跟了戚师师这么久,姜朔又怎会不知她的想法?
接过琴谱的那一瞬,少女眼底并没有预想中的光影,反而,她轻微地蹙了蹙眉头。
姜朔知道——
她私心里,仍希望这琴谱不是他所偷,而是裴俞章所赠。
她看不起偷盗之物,甚至看不起身份卑贱、举止龌龊的朔奴。
不过没关系,姜朔心想。
只要大小姐喜欢,只要大小姐开心。
只要是为了大小姐——
他什么都能做,也什么都做得出来。
……
簪花节第二日,裴俞章前来戚府拜谒。
前来戚府时,似乎为了弥补某种遗憾,他还带来了自簪花节上所采的鲜花。
姜朔站在角落处,望向院中那贴得极近的一双璧人。
男人轻抿着唇线,正将一朵开得鲜艳的桃花,温柔地簪于少女发鬓上。
微风吹过,花香掠过他的指节,又落在戚师师发髻上。
花香馥郁,随风轻拂,涌入人微微发烫的鼻息。
姜朔自院墙后偷偷窥望。
裴俞章不知说了什么,原本正羞涩万分的大小姐忽尔抬起头,少女扬起唇角,以袖掩面朝他轻笑。那一双清澈的杏眸中,跳跃着夺目耀眼的光芒。
这是姜朔从未见过的光芒。
欢喜,雀跃,还有……
独属于少女的羞赧。
直至这一刻,姜朔才知晓。
簪花节,大小姐想要的不是琴谱。
大小姐的心里,始终没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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