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她未去成簪花节,戚府却办起了赏月宴。
所谓赏月宴,便是寻个由头在府中设宴,宴请京中名门权贵。
虽说中秋已过,前来递请帖的贵客们依旧兴致勃勃,络绎不绝。
戚师师并不喜欢这样的宴会。
每逢家中设宴,她总以身体不适为由推辞,只因自幼时起,宴席之上,无论总是夸赞她的继妹,而她“性子古怪”,少言寡语,深居简出。
不仅如此,兴起时,父亲还会让她前去为宾客弹琴。
“我家大姑娘自幼习琴,琴技超然,今特为诸位献一曲,望诸君尽兴!”
或惊艳,或好奇,或狐疑。
戚师师在众人的注目中走上前,看着身前那把万分熟悉的绿绮琴,如坐针毡。
一道又一道目光,肆无忌惮地落在她身上。
即便戴着面纱,她仍感到无所适从。
自身后传来推杯换盏声,席间时不时传来几声叫好。
像是烟花柳巷里,那卖艺的琴姬。
她低下头,僵硬拨弄着手中琴弦,涔涔细汗自脖颈一路沿下,坠入衣背间。
戚师师心想,自己或许就是旁人口中的那个“怪人”。
她身子不好,离不开药罐与长命锁,每月都要去佛庙中礼佛。
平日示人时总是一身白衣,妆奁中堆满的首饰也不曾戴过几样,不喜踏出瑶雪阁,少言寡语,万分沉默。
她讨厌赴宴,也害怕赴宴。
唯独此次,却是例外。
今年却与往年不同。
她与裴世子婚事将近,前来赴宴者大多看的也都是裴俞章的面子,若她不出席,只怕会落人口舌。
深思熟虑之后,戚师师挑了件模样素雅端庄的青白色裙衫,前去赏月宴。
纵使心中万般不愿,戚师师也只能劝诫自己。
此次赴宴,她不仅仅是戚家大姑娘,更是裴俞章那有过婚约的、尚未过门的妻子。
身为裴家的妻子,她最要紧的,是乖巧端庄。
入了座,佩娘与茯香陪侍在左右。
而朔奴则腰佩长剑,立在她身后,宛若一棵青松。
果不其然,此次赏月宴,裴俞章也来了。
戚师师方一落座,便听见自院门口传来的骚动之声。一群宾客拥簇者一身紫袍的裴俞章,正朝着宴席这边走来。
“在下留阳王氏,见过裴世子。”
“在下承安谢氏,见过裴世子。”
“……”
席上,父亲起身,朝他笑吟吟地拱手。
“承蒙裴世子赏脸,敝人戚子廷,见过裴世子。”
紫衣之人亦含笑应声,展袖之间,尽是矜贵的王侯子弟之范。
简单的礼节与客套后,裴俞章在侍人的引领下入了座。
他坐在戚师师的斜对面,二人抬眸,视线遥遥相撞。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舞娘纤曼的舞点映衬着悦耳的管弦丝竹声,一瞬之间,周遭气氛忽然暧昧起来。
……
戚师师总归是个姑娘家。
虽面戴素纱,可周遭宾客众多,大庭广众之下,她仍有些不大敢望向他。
匆匆一瞥,少女飞快低下头,那一袭面纱之下,原本白皙胜雪的双颊上,早已堆满了粉晕。
戚师师低着头,自是未看见,就在裴俞章落座的那一刻开始,继妹戚情的眼神便止不住地朝他身上瞟去。
火辣,大胆,黏腻。
裴俞章忽略戚情眼神,不动声色地举杯,又在戚师师抬头的一瞬,含情与她温柔对视。
“在下听闻,世子您与戚大姑娘好事将近。恭喜恭喜……”
有穿堂风轻抚过廊庑,飞拂入堂,落在裴俞章绣满金丝祥云的衣袖上。
光影笼罩,宽袖翻飞。
席间欢声笑语,歌舞升平。一片欢乐祥和间,二人时不时的、心照不宣对视。
“小姐。”
眉目频传之际,忽然一道身影截断了两人相望的目光。
戚师师疑惑转眸,只见姜朔走上前,面色平常地取过她身前杯盏。
“这是桃花酒,大小姐身子不好,不宜饮酒。奴为您换一盏热茶。”
正说着,少年稍稍躬身。
“奴为大小姐倒茶。”
他的声音极缓,听不出再多的情绪。那为她倒茶的动作也极缓,极慢,戚师师抬起头,只见他纤长浓睫之下,那一片淡淡的影。
“朔奴。”
戚师师扯了扯他的衣摆,有些难为情地小声道,
“你挡着我了。”
姜朔“噢”了一声,终于让开身。
戚师师掠过他的身形,再度朝裴俞章望去。
一曲方歇,紫衫男人眉目微蹙着,面上隐约有几分不快。
戚师师知道,世子不喜欢朔奴。
即便朔奴是他的药引。
裴俞章悄悄递过来了一个眼色,又一曲乐声靡靡,男人放下杯盏,侧身离席。
戚师师立马会意,片刻之后,她亦以透风为由,带着茯香离开宴席。
裴俞章去了假山那边。
假山荫蔽,山体恰好足以遮掩住人的身形。
戚师师叫茯香在外面盯着,只身一人走过去。
金乌渐沉,有假山的遮挡,周遭愈显昏沉。戚师师方迈了几步,便瞧见立在石壁边的紫衫之人。
对方正背对着她,不知等候了多久。
听见脚步声,裴俞章转过身。
只见少女身形婀娜,对着他袅袅一福。
“世子。”
一言一行,皆是萧氏训诫出来的乖顺规矩。
微风裹挟着霞光,拂动她素白的面帘。
裴俞章伸手,含笑将她面前那层轻纱撩拨开。
“这么快就来了。”
他的手指修长,也不等她同意,已然轻.佻地扯下她的面纱。薄薄一层面纱在裴俞章手中打了个缠儿,继而又摸了摸少女发顶,那举止,那眼神,像是在奖励一只极听使唤的小猫儿。
霞红色的光晕于二人的身影交缠,分外暧昧。
“怎么来得这么快?师师可是在想我,所以这般着急要见我?”
男人倾弯下身,直勾勾地看着她。看她那一双清澈的杏眸,只因这一句话,染上十分羞怯。
戚师师面纱被他揭去,红烫着脸,点点头。
“我想听师师亲口说。”
裴俞章走近了些,他游刃有余地压低下声,离她极近。近到两人只隔着一拳,近到他能看见戚师师耳垂清晰的红晕。
她的脸红透了,耳朵也红透了。
相比于他的气定神闲,情窦初开的少女,显得格外仓皇,格外局促不安。
戚师师抬起头,迎上对方含情脉脉的一双桃花眼。
男人眼尾微微上挑着,眼底轻慢的笑,似乎某种鼓励,又似是某种诱哄。
她深吸一口气,抛下所有羞涩与情怯,终于将满腹心事宣之于口。
“师师……在想世子,师师思念世子。”
声音极小,仿若蚊鸣。
“听不见。”
裴俞章道,
“要师师凑到耳边说。”
这一声,让戚师师一颗心怦怦直跳。她从未离男人这般近过,即便是随叫随到的朔奴,对方平日侍奉她时,也常在三步之外。
少年跟了她四年,尽心尽力地侍奉了她四年,四年里,从未有一刻僭越。
戚师师不知晓,最后自己是怎样在对方耳边说出那句话的,她直知晓自己整张脸被霞光笼罩着,涨得通红。
裴俞章终于满意,爽朗大笑出声。
对方极自然地将她的手指牵住,同她表明心迹。
“我也想师师。”
戚师师知晓——
他也在思念她。
与她一般,在宴席上,在假山旁,在戚府之外。
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她。
少女唇角翘起一尾浅浅的弧度。
金乌西沉,金粉色的霞光坠入那一双杏眸。她大胆地回握住裴俞章的手,兴许是血亏之故,裴俞章的手指很凉,凉得让她有些心疼。
“师师,”裴俞章道,“我看不惯你身旁那个奴才。”
“是朔奴吗?”
她红着脸眨眨眼,“朔奴他的脾气是怪了些,人却是很好的。他勤恳忠心,对我、对戚家都极好。”
“勤恳忠心?”身前之人冷笑,“我倒是听闻他曾去清琴坊偷了一本琴谱,真是给戚家好生丢脸。”
他说的是实话,戚师师顿了顿,不知该如何回答。
裴俞章又低着声骂了姜朔几句。
他声音不高,说得有几分含糊,戚师师听不大清楚,只能隐约听见一声——“一个低贱的血罐子。”
戚师师眸光动了动。
只骂了几句,裴俞章又噤了声。毕竟他是定国公府的世子爷,如此与一个下人计较,倒显得他心胸狭窄、难以容人。
更何况,他还要指望着那人为自己月月取血,以血入药,好治一治自己的阴虚之症。
“罢了,不说他了。”
一个低贱的奴才,总归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裴俞章将话锋一转,眼神落在她素雅的衣裙与妆容上。
“师师素日打扮,不必这般素净。”
今日戚情小姐那一身便很好,藕粉色的裙衫,显得她格外娇俏。
相反的,他的未婚之妻,总以青白裙衫示人,平日送她的珠玉首饰也不常佩戴,着实是素雅了些。
闻言,戚师师低下头,“唔”了一声。
她也想穿颜色鲜艳的裙衫。
想穿绛红,想穿浅紫,想穿藕粉。
她隐约觉得,自己这一生,总不该是这般黯淡灰白。
秋风拂过少女眼帘。
戚师师心想,要是她与裴俞章成婚便好了。
她就可以离开戚家,挣脱那个在父亲面前“满心满意”对她好的继母萧氏。
便就在此时,迎面扑来一道萧瑟的秋风,那风势疾烈,忽然间,有什么施施然落了地。
面纱掉了。
戚师师下意识弯身,二人手指再度触碰,交握在一处。
“师师。”
“嗯?”
耳畔传来裴俞章闷闷的笑声,带着几分热气,近在咫尺。
男人伸出手,大胆地将她一把抱住。
“你好可爱。”
……
琴乐未歇。
虽无人来寻,戚师师也不敢在假山这边耽搁太久。
唯恐惹人误会,她让裴俞章先离去,而后又在假山这边等了少时,才敢一人走出去。
谁曾想,戚师师前脚方一迈过石槛,迎面便直愣愣地撞上两人。
猝不及防的两道身影,吓得她右眼皮突突直跳。
定睛一看后,她又松了一口气。
幸好。
眼前迎面撞上的,并不是旁人,而是她的心腹——姜朔与茯香。
“大……小姐?”
茯香看着她,声音也发愣:“大小姐,您这是怎么了?”
怎么如此鬼鬼祟祟的,见着他们,竟吓得像是丢了魂儿。
“您的面纱呢?”
这样一句话,让戚师师猛地想起来,就在不久之前,她被裴俞章扯下的面纱落在了假山后。
此时折返太过于麻烦。
罢了。
她唤来茯香,尽量声音平稳地吩咐道:“去瑶雪阁,取去一张面纱。”
茯香点点头,领命:“是。”
“等等。”
便就在婢女欲转身离去时,她出声将对方唤住。
戚师师想了想。
“再去取来我的口脂。”
金乌西沉,最后一缕昏黄的霞光映照着,少女唇上已然失了颜色。
茯香怔了怔,待反应过来后,面上“腾”地一红,立马小跑而去了。
一时之间,周遭徒留下姜朔一人。
光影渐黯,圆月带羞,寸寸攀上枝头。
少年只身站在她对面,两眼紧紧盯着她唇上已被吃掉的口脂,一言不发,目光灼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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