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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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年前。
15岁的白一宇气喘吁吁的跑出校门, 此时此刻距离半夜十二点还有十分钟——他从宿舍里翻墙出来的。
校门口只有那条小吃街还有人。白一宇在其中穿梭而过,终于在一个卖煎饼果子的摊位后面的花坛边,找到了蹲在那儿的严楚。
“出啥事了?你今天没上晚自习我以为你回家了呢,怎么了这……我靠你他妈给人开瓢了?”
十五岁的严楚放下摁着脑袋的那只手, 他掌心里团着的是个揉的皱巴巴的纸团, 上面血呼啦扎的一片, 额上也是个大血团子,沾着头发丝和眉毛,一眼看过去吓人的要命。
小男孩眼睛一抬,又冷又凶的眼神活像只小狼。
“哎呦这孩子怎么了这是?这头给人打了啊?”煎饼果子摊的老大爷现在没生意, 一回头看到严楚也吓了一跳,赶紧抽了几张新纸巾递过来。
“我看着孩子蹲这半天了,捂着脑袋不说话不理人, 我还以为考砸了不敢回家呢。”
严楚接过纸巾, 手里那带血的纸团落在地上。他也不说话, 白一宇蹲下来,把地上那个纸团捡了。
“谁打的?”白一宇咬牙切齿,“是不是陈应宁那伙人?”
严楚抬眼,嘴角咧开一抹坏笑:“我给他们也揍得不轻,陈应宁是脸颊挂彩, 我不亏。”
“他们?”白一宇大惊, “他们一群人打你你也去?不知道跑?不知道叫我?”
“我这不是叫了吗。”严楚还在笑, 抬了一只胳膊示意白一宇扶他站起来。
起身的时候有点点晕,血还是止不住, 开始往眼睛上流。
煎饼果子的大爷吓得又给他递纸:“这血也太多了, 要不要叫120啊,你这肯定要去医院啊。”
白一宇把严楚书包背了, 和大爷道谢就撑着他往路口走。打车上车,把人架到后座,司机问去哪,白一宇还犹豫了一秒。
严楚开口:“去第二人民医院,司机,麻烦从住院部那个门进去,谢谢。”
白一宇在听到第一个半句时是高兴的——好歹严楚这个倔脾气认清了形式愿意去医院了。而后半句又让他不解:“住院部?咱们不应该去急诊吗?”
严楚捂着脑袋靠在座位上:“今晚吉阿姨值晚班,我直接去找他。”
吉玲,是严楚母亲的高中同学。
到了医院,严楚一路捂着头,轻车熟路的找到吉玲所在的办公室。她正半倚在床上小憩呢,被惊醒后看清来人吓了一跳:“小严?你怎么……你头上怎么回事?”
严楚进屋,自己拉了椅子在桌边坐下:“破了点皮,麻烦姐姐帮我处理一下。”
白一宇提着两只书包跟在后面龇牙咧嘴:“怎么可能就是破皮?至少五张纸巾的血。”
严楚回头狠狠睨了他一眼,白一宇也回瞪他,一撤步窜到吉玲侧后方,坚定了自己的战线。
“过来!”吉玲一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睛,音调严肃。她扶着严楚的头,先撩开他额前的头发查看。
这一摸,才知道出的血已经把好几缕头发沾的结痂变硬了。
吉玲眉头紧锁:“挂急诊了吗?给你妈妈打电话了吗?谁打的?对方人呢?”
严楚双手放在大腿面上,腰背挺直:“我不挂号了,用了医保卡我爹秘书肯定能知道了告诉他俩。阿姨你帮我清理一下就行。不疼,就是出血看着吓人而已。”
“你是医生我是医生?”吉玲一挑眉,“哦所以你大半夜直接往我这跑是吧?你凭什么觉得我能和你同流合污啊?”
严楚默默看着吉玲转身过去,一通“叮叮哐哐”,手很重的拿处理伤口的工具。
十几岁的男孩声音又低又轻:“凭我老爹刚刚出院不到一周,凭我妈已经失眠到神经衰弱。”
白一宇瘫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脸上表情皱了皱:“严楚你别这么说。”
吉玲眼睫翕动了几下,转头从自己办公桌旁拿了块大毛巾递到白一宇面前:“走廊尽头左转是热水房。去烫个热毛巾来,再倒杯热水。”
白一宇拿了东西跑了。吉玲转过脸又扫了一眼严楚:“脸过来,忍着点啊。”
将血污擦净后能看到擦伤的创面足足有三四厘米,第一步先用淡盐水清洗伤口,洗下来的东西里明显能看到砂石颗粒。
“拿什么打的?”吉玲问。
严楚一动不动的坐着,眼睛也闭着:“……板砖。”
吉玲:“是他们用板砖,还是你也用了?”
严楚:“我也用了……他们人多,我一个没注意才被打了这一下。”
说到这,十几岁的男孩有显示出一点懊恼,眼神转了转,仿佛在复盘自己哪一步没有发挥好。这幅样子看起来还真像个不知天高地厚乱惹事的熊孩子。
但她心里知道严楚不是这样的孩子。
“接下来要消毒,得用酒精。你这个创面不小的,会疼,忍一忍。”吉玲语气柔软下来。
严楚点点头。
镊子夹着棉球按在腥红色的伤口上,严楚只是双手猛地一攥,手背的骨节隐隐显露,但一点声音都没发出。
吉玲和严母从学生时代关系就很好,还是严母结婚时候的伴娘,也是看着严楚出生的。
小男孩长得帅气,又聪明,从小到大每一步都走的完美无缺。整个严家也蒸蒸日上。
然而到了分化期,严楚的腺体没了动静。严父的事业也陷入了不小的危机。
两件事情互为表里,圈子里落井下石的人很乐于将它们联系起来以达到成倍的嘲讽效果。严父上周累到胃出血住院,现在都是严母出面撑着公司,忙到连家都回不了,更不要说管严楚了。
结果这成年人的纷纷扰扰,还带动的孩子之间也不安分。
吉玲理解严楚不想告诉家里。
“能不打架就不打架,保护好自己,知道吗?”她也只能这样说。消毒之后他给伤口擦了红药水,刚要从药箱里拿纱布和绷带,又被严楚拦住了。
“你给我贴了纱布那我还瞒我爸妈什么?”严楚说着,抬手抓了抓头发,尽可能用发梢盖住左侧额头的位置。“还好最近没剪头发,还好吧,不会很明显。”
这时,白一宇拿着热水壶和毛巾回来了。
吉玲先把热毛巾递给严楚让他擦擦脸上和胳膊上的脏污,然后又把热水在脸盆里到了点,让严楚洗洗额前被弄脏的头发。
“靠,严哥你现在战损风帅炸了。”白一宇坐在一边,故意用亢奋的语气打趣。“你现在额头上这个被头发半盖不盖的,就像个中二封印什么的。”
严楚明白他的意思,挑眉笑了笑。
这时,他俩放在角落的书包震了两下,是严楚塞在侧边夹层里的手机。他俯身拿过手机打开,眼神瞬间一暗。
吉玲敏锐的眯了眯眼:“小严,给我看。”
严楚没动。
吉玲想抽走他的手机——她原以为孩子会不同意,还用了几倍的力气,没想到严楚手指一松,任凭他抢了手机去。
吉玲翻转屏幕一看,是一封邮件,点开的附件图片已经显示文件失效。而发件人那一栏在严楚视角里是没有显示备注名的。
“这是谁?发给你什么了?”吉玲问。她一抬眼,看到严楚的脸色突然变得前所未有的差。
小孩从椅子上站起来,闷不吭声的想去拿书包。
吉玲一把将人摁回去了:“你给我说实话!我帮你瞒着受伤的事,但你不能有事瞒着我。”
严楚低着头,依然沉默。而吉玲也充分拿出了一个成年人的耐心,就这么静静和他耗着。
“很脏的东西。”严楚挤出轻飘飘的这么一句,“最近网上闹得沸沸扬扬的黑市信息素买卖的事,学校里也都在讨论。”
是一个在社交媒体论坛上流行开的新侮辱词汇:【给你抽两管信息素就老实了】。
白一宇一听就明白了:“靠,他妈的这玩意学校里没事就有人私下冲着别人叫。”
严楚从吉玲手中拿回手机,望着屏幕上的马赛克冷笑:“他们自己也知道这种事上不得台面,一边要恶心别人一边还不敢暴露身份。不过没关系,我回去拿程序追踪一下这个IP,陈应宁他值得一个通报批评。”
吉玲望着男孩的神色,心底里又惊又痛。
黑市信息素买卖的事她知道,他们楼上加护病房里就刚住进来一个从外地转院过来的重症受害者。那小孩她也见过,病例上说他被囚禁了十多天,吉玲觉得那孩子说是被折磨疯了都不为过。
可……这次黑市交易事件,受害者都是Omega,那个恶心梗图她也见过,基本都是用来羞辱和骚扰Omega。
严楚并不是Omega。
但他也不是ALpha,甚至于从腺体活性来说,他也不属于Beta。
那陈应宁他们将这种东西发给严楚,其中的侮辱意味就更上一层楼了。
“小严,你……”
吉玲想说什么,可这是严楚再次站了起来。他额前的碎发半湿半干,挡住下面已经变成暗红色的一块伤口。
他鞠了一躬:“谢谢吉阿姨。我和白哥要回去了。今天作业很多,大后天就是月考了。”
小男孩脸上写着平静的倔强:“阿姨,请你一定不要告诉我妈妈。我能处理的,请你们都别担心。”
你能处理的。
吉玲目送着两个男生离开。
从背影上看,严楚和普通的高中生没有任何不同。可吉玲觉得,这个她熟识了十多年的男孩,已经在这几年里变得越来越超越同龄人的行进轨迹了。
有些事情被强行加速了,用一种十分扭曲的方式。
严楚和白一宇坐电梯下楼。
他双手插兜,忍不住瞥了一眼旁边的好兄弟:“你不要这幅表情,我真的没事。”
白一宇:“哦不是,我就是觉得你现在看起来更像□□老大了。”
严楚:“……”
白一宇:“你有什么计划吗?”他其实想问的是,下次约架啥时候?请务必叫上我。
但严楚的目光定定地直视前方,他说:“我在想,摘除腺体的手术。”
白一宇整个人都一抖,他一把抓过严楚的肩:“你疯了吗?你说什么?!”
这时电梯门正好到一楼,外面的住院大厅此刻已经没人了,白一宇的怒吼在整个空间里形成回音。
严楚皱眉:“你别激动。”
白一宇:“我他妈怎么不激动!严楚你想寻死就直说,别……”
严楚:“我没有。”
“那你?!”
“算了。”严楚拍了拍白一宇的手背示意他松手,随即他眼眸垂了垂,“你当我随便说的,别往心里去。我不是认真的。”
说完,他自顾自的往门外走去。白一宇脚下一深一浅的跟在后面,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外面很冷,医院很安静,整个世界都很安静,他的心也很安静。
安静的有点麻木。
严楚最近一直有种感觉,就是周围的人都特别大惊小怪。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像刚才白一宇的表现,大家总是一惊一乍的把“死”挂在嘴边。
好像自己下一秒就要去干什么惊世骇俗的恐怖的事一样。
没有吧,他还好……
他认真上课,认真写作业,认真的考年级第一,认真的生活,不让忙碌的爹妈多操一点心。
他甚至已经列出了很完整的未来计划,对于自己大学要选的专业,什么时候去盛风实习,一步步要怎么做,如何尽快让父母成功退休,躺平拿钱享受人生。
哦,还有怎么把那些狗屁不通的ALpha踩在脚下。
严楚光是在脑海中闪过这些计划的时候,他就能感觉到浑身的肌肉充血、用力,甚至于发麻,脑神经斗志十足。
突然,他听到了一点声音。
他的第一反应是,花坛里有小野猫吧。
那声音太虚弱太细微了,就算是小猫,是不是情况也不太好?
小男孩站住脚,纠结了一秒,还是试探着走向了身旁的草坪,抬手拨开了灌木丛。
……
“是你吗?”
喻白翊颤抖的手指抚过严楚眉骨上的那条疤。
男人的脸贴的前所未有的近,曾经有过一次的晃神在此刻做实,那道疤痕的触感像是有刻刀在喻白翊心尖上划下痕迹。
没有其他证据,没有原有,没有逻辑,可只是在同一处地方,同一片月光下,他觉得自己又看到了记忆中的那个人。
喻白翊颤声中带着哭腔:“那不是胎记吗?”
过载的回忆涌入严楚的脑海,从小时候,到他遇见喻白翊之后,再到对方和自己提出要找一个Beta的时候。
严楚的嗓子仿佛黏住了,他一时失语,只能摇头。
“不是胎记吗?”喻白翊的眼泪成串落下,“可我记得那个痕迹很大,神色的,从眉毛往上……很大的一块。所以你是受伤了吗?那你骗我干什么呀?”
严楚胳膊一揽,紧紧将喻白翊抱进怀里。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是我。”
“我和人打架,一个没注意,脑袋给人开瓢了。”
“不好意思说,太丢脸了。”
“……我记得你,我想起来了。我记得那一天。”
“我那天看到你的眼睛。我当时没来由的觉得你要死了。”
就仿佛照镜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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