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黑夜散去,巡逻的弟子们也松了一口气。
他们紧绷了一夜,此刻打着哈欠,说话时掩不住的疲惫。
“你们昨晚听到声音了吗?”
“什么声音?你自己吓自己吧?”
“就是药园旁边的林子,我走过的时候听到什么动静了。当时你们不在我身边,我不敢去看。”
“什么小虫子吧。你别太紧张了,回去睡一觉。”
“唉,到底是什么东西,最近门派里怎么突然出了这么多事。掌门什么时候回来……”
林裘正准备回屋休息。
他是金丹初期,并不会因缺少睡眠而困倦。但他这几夜一直在外放神识,虽然只有周身五米的距离,对他来说也不轻松。
今夜平安无事,他松懈了神经,推开了房门。
正欲踏入屋子的刹那间,他察觉到了背后有人!
林裘出手比回头更快,人还在原地,手已捏了个法诀直冲后方。
穿心藤蔓蓄势待发,林裘半转过身子,突然眼前一阵扭曲,神思恍惚。
不过半秒,他回过神,看清了眼前的人,又惊又怒:“段——!”
就是这失神半秒的时间,他后一个字还未喊出口,已被潜伏在屋内的萧凌风一口咬破了喉咙!
不愧是金丹期,反应迅速。
林裘侧身,险之又险地后仰,才没让萧凌风的獠牙钉入皮肉,撕开更大的裂口。
他毫不犹豫,转身朝楼梯口逃,段寻自然不会放过他。
段寻闭上眼睛,不再去看,反而更加灵活。
楼内的布局他早就了然于心,此时专注感受另外两人的气息。
脚步落地声,地板的震动,衣袖挥动的簌簌声,人的呼吸……空气在流动,擦过他的皮肤。
除了视觉,其余的感知在无限放大。
萧凌风的速度更快,落于楼梯口,步步前逼。
林裘向前,利剑“苍啷”出鞘,却唰地一声转势,反手刺向后方!
身随剑动,他借剑势,行云流水般向后溜去,与此同时,藤蔓向前迸发,戳向萧凌风的心口!
段寻手腕一转,竹竿迎剑而上,噔噔几声,阻了林裘的去势。又斜过身体,用巧劲化了部分剑势。
饶是如此,竹竿也断了一半,咚地一声落在地板上。
萧凌风从侧方上扑,忍着藤蔓擦破皮肤的疼痛,抓住林裘阻滞的一瞬,一口咬住他的膝盖,扯着整条腿向后猛拽几大步。
林裘吃痛,双目赤红,想叫叫不出,“嗬嗬嗬”仰头张大了嘴巴。
血沫子咕噜咕噜从他的嘴角、喉口伤处往外涌,淌得下巴、脖子和衣襟全都是血。
他的剑颤抖着,终是支撑不住,当啷地掉在地上。
段寻的手也僵了,好一会,他才动了动手臂,用尽全力砸在林裘另一条腿的膝盖上。
段寻收走林裘的剑,对萧凌风指了指另一条腿:“松口,把那条腿再咬一口。”
困兽索困兽索,原理是捆住有灵气的活物。
魔兽虽叫魔兽,但和人一样,也是吸收天地灵气的。
或许这也是人族打压兽族的原因?为了抢占有限的修仙资源。
段寻一边发散思维想了些有的没的,一边把林裘的手脚打断了。
有时候,他觉得这个修仙世界危险、不讲道理,但意外地挺适合他。
他就是那种看起来会讲道理,也愿意装装样子,其实心底根本不想讲道理的人。
段寻问萧凌风:“你会捆人吗?”
萧凌风:“……我只被人捆过。我试试。”
最后,他们把林裘同一边身体的手和脚捆在一起了,绳索绕过他的脖颈,缠在段寻的手腕上,只要段寻一用力,就能把林裘勒得半死。
收拾完血液滴溅的走廊,段寻像提着一只大闸蟹,提着林裘进了屋。
萧凌风捡起了断掉的竹竿,拉着段寻的小臂:
“右边两步有个凳子……”
“前方三步有张桌子……”
“左转,走五步是床……”
段寻甩甩手,把林裘扔到床上。
他的身上有多处被萧凌风撕咬出来的伤口,红色的一圈,仔细一看,中间的绿色比较深,淡淡地往外瓢——就好像是在修复身体。
脖子上最早受伤的地方,红色已经变得比其他地方要淡。
林裘断断续续骂道,声音粗得像风沙侵蚀石头:“你们……秦远……魔兽……”
脖子上是獠牙的擦伤,这么一会儿功夫就好了一半。
果然,金丹期不好对付。
段寻悠悠道:“萧凌风,接下来他是你的玩具了。别伤到他的喉咙,别玩死了就行。”
萧凌风倒不是特别恨林裘,他顶多是个旁观者。
他的注意力暂时不在林裘身上——“段寻,你的手腕青了。”
萧凌风比划几下:“有那么大的青。”
比划到一半,他意识到段寻看不见,于是伸出手,从掌根的地方,点到了手腕往上的位置。
段寻:“……”
怪不得他觉得手腕有点疼,转不开。本来以为只是一时接剑太过用力了,没想到直接受伤了。
萧凌风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段寻:“你的脖子上也有一个小伤口,破皮流血了。”
萧凌风又伸出手想点一点,这一回,被段寻后退一步避开了。
段寻说:“我知道了。”
他不喜欢和别人肢体接触,一直奉行非必要不接触原则。
“先处理林裘。”
这点疼痛还在他的忍受范围里。
他拿出药膏,不是抹在自己身上,而是抹在了林裘的脖子上,并催促萧凌风:“快给他多咬几口,不然等会他有力气挣脱绳子了。”
萧凌风:“不,我要给你涂伤口。”
他还记得被段寻搓来揉去、身不由己的感觉,并妄想把段寻搓来搓去,义正言辞道:“你说了,受伤要涂药。”
他不想段寻生气——虽然认识段寻以来,他好像从不生气,脸上总是在笑。
于是萧凌风先干正事,变成兽狠狠咬下林裘好几块肉,又变回人,接过段寻手里的药膏,捉住他的手腕,开始刷刷刷涂药。
段寻冷笑:“我还说过,变成人了要穿衣服,你现在穿上了吗?”
萧凌风:“……”
段寻:“这条绳子可以拉长,你要不要和林裘做一根绳上的蚂蚱?”
萧凌风:“……”
萧凌风把药膏重新递回了段寻的手上。
段寻扫了萧凌风一眼,他的身上又几处绿色的长条状伤口,在红底上格外显眼。
“不用给我,身上哪里伤了,自己敷药。”
“你和这魔兽狼狈为奸!”
林裘脖子上的伤口好得差不多了,暴喝一声,最后还破了音。
段寻笑道:“你还认不清自己的处境?”
他走近林裘,先是用那团布堵住了他的嘴,然后用竹竿挑起了他的一根手指,借锋利的残端,把他的指甲剥下来了。
林裘发出了“唔唔唔唔”的声音,疼得剧烈挣扎起来。
“你有十根手指头,还有十个脚趾头。指甲拔完了,可以让你看看,魔兽是如何一截截吃掉你的身体。”
“最后,挖掉你的金丹,让你像凡人一样活活疼死,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脚。你平时,最看不起那些凡人了?”
林裘目呲欲裂。
萧凌风配合地呲牙咧嘴,磨牙声响亮。
段寻二话不说,拔掉了他的第二根指甲。
第三根……
第四根,段寻懒得拔了,直接砍掉了一截。因为看不见,下手又粗鲁,把第五根手指连着手腕也削掉了一点。
血腥气越来越浓,床褥一滩深色的红。
段寻想,他能对别人下狠手,大概都是因为他看不见吧。
嘴巴被堵住,段寻听不见求饶;眼睛失明,所以看不见血肉淋漓的惨象。
失去了一部分感官,就好像失去了一部分认知,七情六欲也缺了一块。
段寻装作不耐烦的样子,把竹竿对准了脐下三寸——金丹所在。
毁了金丹,林裘就如同废人了。
竹竿微微刺进肉里,林裘脸色涨红,泪流满面。不知是吓的,还是疼的。
段寻瞧着颤抖的一团绿,觉得差不多了,道:“我问,你答,听明白了?听明白了叫一声。”
林裘“唔”了一声。
段寻隔空扯出了布团,问道:“把你知道的、关于魔兽的事情,从头到尾全部说出来。”
林裘咽了一下口水,眼神闪躲:“我知道的很少。有一天掌门突然带回来了一只魔兽,还说挺喜欢它,要和它定人兽契约。后来就一直养在门派里,别的我真不知道了!”
“它就是一只低级魔兽!”
林裘睁大了眼睛,自言自语道:“不对、不对!低级魔兽没这么厉害!秦远是它咬死的,门派里好多人是它咬死的!”
段寻:“什么人兽契约?”
林裘偷偷看了眼趴在地上的萧凌风,又贪婪又恐惧,声音发抖,含糊道:“最低级的魔兽契约。”
竹竿又刺进几分,疼痛让人惊醒。
林裘嚅嗫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掌门当时让我找了好多种契约,我不知道他用的哪种!”
“那就全部说出来。”
段寻听完林裘说的几种契约,剔除几种不太像的,总结了一下:比起人兽契约,更像一种单方面的定位和监禁契约。
段寻问萧凌风:“你有一次刚跑到后山,林何就知道了?”
萧凌风:“是的,身上突然很痛。”
段寻又问林裘:“你确定,是在你给掌门找了几种魔兽会随主人一同死去的低级人兽契约后,掌门又要求你找新的契约?”
林裘连说了几个是。
段寻:“林何是不是进入了瓶颈期?”
林裘大喊:“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这一回,直到竹竿的头都没入了肉里,林裘也没说出有效的东西来。
段寻遗憾道:“好吧。看来你是真不知道了。”
他没有抽出竹竿,而是又往里面,在肉里转了一下。
林裘“唔唔唔唔”地踢动双腿——段寻有先见之明地把他的嘴又堵住了。
“别慌,你的金丹还是好的,养养就回来了。”
假的,段寻故意下狠手,竹竿进了一截,只是没把金丹挖出来而已。眼前的绿淡了一点。
林裘一时半会死不掉,可也不是养养就能好的。
“接下来,一字不差,照我说的做。”
于是,巳时,一位弟子来和林裘汇报最近几天的事务时,接到了新的命令。
门内传来林裘沙哑的声音:“接下来的小事,你们先不用报备。按我之前吩咐的,五个人一组,夜间继续巡逻。”
弟子腹诽:林师叔还是和之前一样,脾气古怪。前几天还说每天要和他报告,今天又不用了。
他不敢多说了,上一个惹林裘不快的人,被打断了手脚,扔出去了。
弟子应到:“是。”便急忙退下了。
有萧凌风在,事后收拾案发现场的速度都快很多。
林裘四肢大张,捆在了床上,不得动弹。
屋内屋外的裂痕、血迹,还有贴在角落里的干扰符、静音符,全部收走了。
萧凌风:“好了。后窗外面没人。我们走吧。”
他率先跳下去,做好了迎接段寻的准备。
但段寻手一挥,又掏出一根完好的竹竿,轻巧落地。
萧凌风故意去捉段寻的手:“现在你要涂药了。”
不出意料的,萧凌风的手离段寻的还有几寸远,马上被躲开了。
段寻垂下衣袖,遮住伤口,道:“回去再说。”
萧凌风这下能确定了:段寻这人,就是不想自己碰他。
是只针对萧凌风,还是针对所有人?
明明之前还对自己又摸又抱,又穿衣服,又涂药的。
段寻挑着没人的小路,偷摸溜回了大路。
一直到回了屋子,还有一道目光如影随形地跟着他。
不用想,肯定是萧凌风,段寻这几天不止被盯了一次。
谁知道萧凌风的毛脑袋里一天天在想什么?
段寻随他去了。
*
虹洲,兰水城。
琼玉高台,珠光如粼粼水波,一女修立于其上。
她身着紫色长袍,帽兜掩面,黑色如海藻般的长发分成两束,从帽沿下、从颊边涌出,仅露出颈部正中一条纤长的雪线。
乌发玉颈之上,脸部折射冷光——那是一个银质的面具。
面具的样式很简单,从左额直到右唇角的位置,流云斜飞。
定睛一看,流云中还藏着什么东西,却怎么也看不真切。
据说,那看不见的,正是上古神兽归终。
归终,来去无踪,形貌不定,通晓未来。
单看这女修独特的面具,显然出自一一门。
一一门取自“万法归一,一归何处”[1],意为大道“万变”不离其“宗”,一一门由“宗”推“万变”。
修仙界经常性忽略一一门这个名字高大上的来处,亲切地称一门、小一门或半仙。
传说真正的神仙才能预知未来,修仙者再厉害,都只是个人。
因此一一门到底怎么预测的未来,众人都不清楚。只知道,他们的预言从来都没有出错。
女修环视四周。
高处的包厢个个空了一段距离,点亮了鲛人泪珠制成的蜡烛,表示贵客已到。
低处人头攘攘,茶水满座,时不时互相攀谈。
无他,向来行踪成谜的一一门,突然到访小小的兰水城,这怎么不让人震惊和期待?
众人屏息等待。
只见女修微抬下颌,扬声道:“虹洲极东,白云尽头,十里桃林,山峦叠嶂,神眠之地。”
光下,她的面具似乎在微笑:“又一个神遗秘境即将开启。”
满座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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