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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1 章   猜想

    开门声照例惊醒52号,这只过去生活于野外的缅因猫,并未因为被家养而轻易降低警惕性。时明煦进屋时,它探出头张望过去,发现了两脚兽。

    52号今晚不想撒娇,它晃了晃尾巴,刚想将脑袋重新埋回去,但这次时明煦很主动——他竟然走过来,弯腰抱起了猫咪。

    “时岑,”时明煦戳戳52号已经融化的左后腿,表层毛发立刻像秋日芦苇丛一样翻卷,轻轻晃荡起来,“52号也曾经是我的实验体——针对他腿骨液化的情况,我曾尝试过同猫科物种间基因融合来阻止,但只维系了两周的稳定,最终宣告失败。”

    时岑想了想:“小时,你是想将它和55号作对比吗?”

    时明煦躲开52号正欲挠人的爪子:“严格来说,是同我所有的实验体数据——乃至于乐园居民畸变情况作对比。”

    “教堂结构完全被冲毁,截至目前现场共死亡二十七人,均为未成年,E或F等级基因链持有者。此外,还有十余人下落不明。”

    俞景在平板上录入数据,同时利用通讯器联系兰斯:“上校,请指示。”

    很快,俞景在点头间掐断通讯,继而转过头来,叮嘱身侧城防所士兵扩大搜救范围。

    “少校,”那人替他撑伞,面露难色,“外城受灾严重,许多城域中屏蔽型异变植株爆发式增长,已经造成上百起伤亡,我们,我们实在力不从”

    “我会向上校申请,调队支援。”俞景拍拍他的肩膀,在雨幕中注目着教堂残骸。

    这座古旧而宏伟的建筑,如今已经彻底坍塌,残垣横亘,浊浪分野,但那些年轻的生命,同五彩碎窗一起,被卷得四散,变成苍白的、再也不会睁开的眼。

    如同古老教义之中,创世之初的灾难再临。

    俞景抹了把脸,再度启用通讯器:“俞景,请求联络外城第十三号城防所——立刻对外城第七十三区进行全面搜查,尽可能控制所有‘白日’信徒。”

    他在联络中语气焦灼、思绪纷乱,因而没能注意到,有一抹身影,从纷杂的救生艇间灵活穿梭而过,钻进断墙遮掩下的教堂废墟。

    正是时岑。“时岑,”时明煦说,“你不睡吗?”

    他抿抿唇,补充道:“已经凌晨三点了——但如果,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帮”

    他还是说不出口。

    几小时前在浴室里发生的那些事尤其是时岑向下探手之后,实在太亲密,也太暧昧了。

    时明煦因对方所谓的脱敏训练晕头转向,头一回真切感受到失控。

    或者说,被占有。

    这种占有并非源自外界,它很微妙,因为时岑直接接管了他的部分身体,又去做那样的事情,时明煦却没有产生被限制的憎恶,他被逼得发颤,但从始至终,都没有喊停。

    这种过分鲜明的快感如果也被传递给对方,时岑却没有自己解决的话,他似乎是有一些过分。

    哪怕只有一点点过分。

    于是时明煦重新鼓起勇气。“轰隆!”

    夜空骤然炸响雷声,半敞的窗间同时灌入风,索沛奶奶的笔记被吹得不住哗响,时岑探身去关窗时,瞧见被阴云搅碎的月光。

    暴雨将至。

    时岑正要阖窗的手一顿。

    ——雨季已经过去,秋日该有这样这样突如其来的大雨吗?

    但来不得等他细想,电闪雷鸣中,外城的一切已经被雨淹没,街道间或传来尖声叫骂,又很快被闷雷盖住。

    雨线遽然扑到时岑脸上,自眼睫湿淋淋地滴下来,洇湿了桌面。

    哗响震慑着整个乐园,水珠浸透钢筋管道,又迅速冲落至地面,灌入下水道中,泥泞坑洼的一切都被冲刷,时岑刚刚擦干脸,就接到索沛的通讯。

    “老大!”索沛的声音被扯碎了,飘在风雨里,“雨太大了——不是,怎么这么倒霉啊!哎哟我天!”

    “你家住二楼,”时岑倚到窗边,看见街道间已经汇聚起薄薄一层积水,“多往楼道口堆点防洪沙袋。”

    他沉默须臾,只说:“下雨了。”

    “你世界也在下暴雨?”时岑微微一怔,没料想到连偶发性极端天气也全然一致,他不自觉放缓声音,“是被雷声吵醒的?”

    时明煦面无表情:“不是。”

    他将怀中装乖的某只猫咪推进被褥间,52号一时天旋地转找不着北,翻开肚皮滚了两圈,悲愤地控诉起来。

    “原来是你的猫。”时岑想了想,“它把你弄醒的?”

    时明煦不说话

    时岑立刻猜了个七七八八,失笑道:“那我自己猜猜小时,刚睡得很沉吧,既然雷声吵不醒你,52号的叫声大概率也不行——它压你胸口了?还是说干脆盖你脸上了?”

    时明煦:“”

    事实证明,有些时候,时岑和52号一样可恶。

    但时岑这会儿似乎并无乘胜追击的打算,时明煦从对方的语气中听出反常,于是他问:“时岑,发生什么事了吗?”

    “暴雨唤醒了此前未探测到的屏蔽型异变植株,袭击事件再起,城防所进入警戒状态。”时岑说,“小时,内外城排水系统间管道为单向,内城应当暂时安全,但雨势实在太大,如果连下几天,乐园排水系统就会彻底陷入瘫痪你要有所准备。”

    “你的意思是,此次屏蔽型异变植株很可能会波及内城?”时明煦愣了愣,“我马上联系城防所,报告此事。”

    时岑与他同步联络自己世界的兰斯,就在同步挂断通讯器后,时岑瞥了眼楼下。

    以路灯作标杆,降雨才刚一小时,外城道路间积水已经将近30厘米。

    他呼出一口气,正欲开口时,听见时明煦问:“时岑,你在写什么?”

    通感的链接变得鲜明可感——这意味着,时明煦闭上了眼。

    “关于陷落地中心的推理。”时岑将今晚的一切和盘托出,在简要转述中拉近平板,坐回桌前他问,“小时,你跟‘白日’打过交道吗?”

    “跟‘侍者’没有,但和白日的成员打过交道。”时明煦重新睁眼,在与时岑交谈的同时,利用更高权限检索白日与侍者的交叉情报。

    “之前陪杜升去报社请假那次,碰见一个小男孩,似乎叫阿阿什利,杜升说那孩子就属于白日。”时明煦关注着平板,清晰感知到时岑闭目后,同自己意识紧密相连的依偎状态。

    时明煦想了想:“陪杜升一起回城后,我们又一块儿去了移动黑市,我当时还听到过相关信息,知道白日活跃于外城七十三区。”

    扩大筛选范围后,检索结果还没出,时明煦在平板屏幕笼罩间,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有点不对劲。

    他下意识开口:“时岑?”

    “你短短两句话,提了三次杜升,又一起经历这么多。”时岑声音淡淡的,无法辨别喜怒,“小时,就这么喜欢他?”

    “我也可以帮你,”他听见自己说,“但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成功接管你的身体。时岑,你尽力配合我试试。”

    时明煦在52号莫名其妙的注视间,缓缓闭眼。

    下一瞬,意识被清晰链接,贯通到对方的世界——时岑正坐在桌前,两册厚厚的记录本摆在桌角。而偏右侧的墙边,立着一只沉木书柜,里头纸质旧物众多,安静沉眠于暖色灯光下。

    最近处摆着一只半透明平板,停留于笔记页面,密密匝匝拉出许多线索,而时岑起身,自书柜间取出纸笔,开始誊写整合。

    “小时,”时岑握住笔,枪茧摩挲过笔杆,“我没有那种打算。”

    “我不睡,是为了尽快转移推论,避免被数据库后续录入信息。”时岑说,“毕竟因为安德烈的事,我们没法完全信任高层。”

    “我”时明煦骤然睁眼坐起,被角被攥拢时,他有点难堪地开口,“抱歉时岑,我”

    他刚才,都在想些什么?

    时明煦因对方的话,骤然无所适从起来。

    怎么会这样?

    时岑已经攀住裸露在外的断石,在冷风浩荡间,成功隐入混沌昏暗的半封闭空间。

    教堂中积水已过一米,混合倒塌建筑中的泥沙,水中能见度很低,浓重雨腥掺杂着血腥味。

    时岑成落脚在断柱上,抬眼间望见壁画与残缺神像。

    “时岑,”时明煦提醒道,“你要小心,雨太大了,这里很快就会被淹没。”

    “城防所的人刚出去。”时岑说,“小时,你听见了吧?已经死亡二十七人。”

    “听见了,”时明煦心声低沉,“还都是E或F等级的未成年人——说起来,时岑,那位逃离灯塔实验室的初代侍者,也是F级。”

    有什么东西,被浪涛打到脚边石壁,时岑眼疾手快,捞起了它。

    那是一张ID卡。

    “阿什利?”时明煦一愣,他借助时岑的眼睛,同时看清ID卡上的照片,终于将名字与报社所见的雀斑男孩联系在一起,“他也死了吗?”

    ID卡躺在时岑手中,卡面浊浆被抹除,露出首位卡号字母。

    F。伴侣。

    时明煦在对方的发问中一怔——他被由时岑主导着,不得不直面这个问题。

    算是吗?

    就在沉默中,原本由时岑操纵的身体控制权全然回到他自己这里,对方应该睁开了眼,那种通感的微妙联系,明显变得虚弱。

    时岑愿意将自主判断权,完完全全地交还给他了。

    虽然这种归还,同时伴随着远离。

    “不要!”

    挽留的言语快于时明煦的头脑反应,他徒然伸出手,但只抓住空气,无法触碰到对方。

    空荡荡的房间里,除却已经睡着的52号,就只剩下他一个人。

    不要不要回到从前。

    时明煦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失去对时岑最清晰的感知后,那里反而变得愈发酸涩饱胀,情绪翻涌拍击,不断侵蚀着他的理智。

    就在名为难过与怅然的浪潮间,他听见时岑心声低落:“小时,如果你认为我们不是伴侣,我应该为自己之前的某些行为道”

    “是!”心脏在这个字吐露而出的霎那剧烈颤动着,它跳得好快,几乎快要脱离控制了。

    时明煦只好努力平稳住呼吸,补充道:“是。时岑,如果非要界定的话,你我的确最应当用伴侣这个词,进行定义。”

    ——他真的说出来了,亲口确认下两人间名为伴侣的关系。

    就在最后一个字彻底落下后,通感的链接增强,对方闭上眼,欣悦的情绪被清晰共享给时明煦。

    时岑的意识也同他紧密相贴,在透窗而入的冷白月色间,彼此都到温暖。

    起风了。

    高楼外逐渐响彻绵长的呜咽,同两颗勃勃跳动的心脏一起共鸣,在隐秘无名的旋律中,蔓生出从未有过的复杂情愫,将两人都拥捧至孤独的高地,又推促着他们依偎在一起。

    “小时,”时岑长长舒出一口气,“我很庆幸。”

    ——阿什利,那个在报社门口闹事的孩子,竟然也是一个活过十岁的F级。

    “这样看来,白日成员主要由孩子构成的原因之一,在于他们大多是E或F级,”时岑收好ID卡,“这两个等级中,鲜少有人能够活到成年。”

    “并且无论是初代侍者,还是阿什利,都是超越平均寿命的F级,”时明煦补充道,“不知道这是个例还是普遍现象

    时岑似乎,将他对“家”这一概念的认知也改变了。

    就在短短几分钟内。

    而同他意识互通的雇佣兵垂眸,将胸针放回去,又走进洗漱间。

    时岑声音温煦:“会有的。”

    他已经猜到时岑在说什么,但下意识地,他明知故问了。

    “没听明白吗?”时岑笑了笑,没有直接揭穿对方的无措。

    他已经走到镜子前,佣兵覆盖薄茧的指腹,贴到温凉的、微微湿润的玻璃上。

    就连声音本身,也被水汽氤氲了,它传到时明煦这里时,变成一种朦胧的暧昧。

    “小时,你只要闭上眼,就能看见我。”

    第 32 章   独特

    时岑的心声,就这样被传递过来。

    有那么一刻,时明煦确信自己正在“被邀请”,这很奇怪——分明前一天晚上,时岑提出想要看他时,他处于被动状态。此刻情势颠倒,他怎么还处于被动状态。

    时岑似乎永远游刃有余地掌握着主动权。

    为什么会这样?

    时明煦忽然滋生一点不满,昨晚那种微妙的、类似于战败的狼狈感重新出现,连带着今晚早些时候时岑摆弄他领带的事情也被想起来。

    时明煦心一横,直接闭上了眼。

    “如果我们同属一个家庭,那你是我的亲人但亲人间也不会,也不会这样帮助对方,或者说,不会做到这个份上。”

    时明煦说到此处,忽然想起那个夜晚——在医疗中心试图宽慰苏珊娜的那天。

    苏珊娜问他:“您有真正在意的人吗?”

    ——有。为什么人类的基因,永恒向下?

    这个问题,像是掉入八盒中的碎石子,落地声被四壁反射,震荡无处不在。

    时岑无法回答他——灾难发生的一百多年以来,在已知的记录中,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用某套理论,严丝合缝地解释这一点。

    太荒诞了。“索沛,”时岑打断他的情绪,“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黑发棕皮的大个子颓然垂下脑袋,搓了把头发:“老大,我很清醒!”

    他喝了口水,哆哆嗦嗦地问:“老大,你知道‘灾厄’吧?” 一只触肢,贴着地面缓缓试探。

    在它几米开外,索沛身体僵直,指腹贴在微型燃烧|弹的扳机上,但不敢轻易叩动。

    时岑屏住呼吸放轻脚步,长靴落在沙质土壤上,连一丝一毫的声音也没有发出。

    然后,他环臂捂住索沛的口鼻,带着他缓慢朝建筑内部退去。

    时明煦在感官共享的当下,忽然觉得时岑像一只敏捷而轻巧的黑豹。

    但。

    非常快,近乎是瞬息之间,淡金色光芒大盛——从那只灰色软体类怪物的身体中浮涌上来,178号像是直接穿透了灰色薄膜层,并带出怪物体内的少些黏液,溅湿小片沙地。

    祂缩小了不少,此刻只有半人大小,可尾部的骨刺变得更加尖锐与密集,并且隐隐向两侧分岔,呈现渐趋鱼骨的状态。

    祂就在黄沙覆盖的废城间,在深灰色巨怪的触肢上,缓缓睁眼铂金色瞳孔,准确地锁定在时岑身上。

    可就在近距离四目相对的瞬间,178号瞳孔中的平和迅速消散——那些铂金色,像是被风吹拂的麦浪,其中翻涌出迷茫,警惕,进而都转化为不解,和某种更为高级的情绪。

    悲悯。

    与此同时,时明煦透过时岑的眼睛,被这种半月前如出一辙的悲悯瞬间击中,简直难以置信。

    就好像,时岑世界的祂,已经发现这具身体中,存在着另一个灵魂。

    那么祂又究竟是哪一只178号呢?

    “虽然如今距离灾厄发生已经五十年,知情者寥寥。”时岑说,“但我恰巧有个朋友,他对乐园的历史很了解。”

    “老大,我再缓缓,”索沛捏着杯子,牙齿打颤,“我我我我不是要跟你传教,但那些话一定就是那个意思,你懂吗?我我我组织下语言。”

    时岑瞥他一眼:“你最好真能说出什么东西来。”

    索沛把脑袋转向一边,小声自言自语去了。

    在等待的空隙,时岑用心声问时明煦:“小时,清楚‘灾厄’是怎么回事吗?”

    “我知道它是一个重要的历史节点,但对细节并不知情。”时明煦说,“自灾厄发生后,乐园开始对历史进行模糊化处理。至于灾厄本身,应当是一场多物种齐聚后,共同对乐园发动的大型围攻潮。”

    时岑回答他:“远不止于此。”

    他面色平静,一手指腹搭在方向盘上,另一手贴着腰间的枪,在驾驶车辆与警惕袭击的同时,抽空对时明煦讲述灾厄,一心三用。

    “小时,”时岑的心声轻缓,“内城对你们隐瞒了太多真相——尤其是对科研工作者。在告诉你之前,我需要确认,你真的想知道吗?”

    时明煦说:“如果你想讲更早的历史,已经有人告知过我。”

    顿了顿,他又说:“如果不是,那么我需要了解所谓真相的全貌。”

    这回换时岑展露片刻怔然——时明煦比他想象中,要更加果敢一些。

    时岑笑了笑,他指节搭在枪身上,随讲述轻轻叩着。

    就算是就算真是原因不明的进化筛选,也不应该将某一物种单独排除在外。

    这样想来,五十年前的“灾厄”,分明将对人类的限制意图暴露无遗。

    时岑努力从对方惊惧情绪的影响间挣脱出来,于是他睁眼,勉强被屋内暖灯渡上一点血色。

    进而,他听见自己竭力平静的声音:“或许,是因为人类的大脑结构过分复杂,一旦发生基因链断裂,很难形成更好、更合理的结构。”

    “小时,一只水杯、一棵树,偶然被摔碎或切断时,都比一只高精密仪器更可能形成艺术品。生物原本的基因结构越简单、等级越低,就越可能发生向上异变,因为它们原本的劣等异变空间就很有限。”

    “而人类——人类就像是目前等级最精密的仪器,一旦其中的齿轮脱落,就可能破坏全部运转。黄金时代的人没有基因链随时断裂的困扰,却也可能因为一次摔跤中风,因为一颗小小的呼吸道异物招致死亡。”时岑的声音越来越低,却也愈发平稳。

    他在试图宽慰时明煦,与他自己。

    “小时,你知道的——生命大多时候充满未知,基因链断裂放大了这种不确定性,所以才”

    “就算如此,”时明煦出声打断他,他在颤抖中浑身发冷,下意识抱住自己,“就算真的如你所说。时岑,这个概率也不该是零。”

    自灾难发生的一百多年以来,没有诞生哪怕一个强化个体

    那么,就只能回到那个绕不开的问题上去。

    眼下再回忆时,他的头脑中,立刻浮现出时岑的名字。

    可苏珊娜还问他:“有过伴侣吗?”

    伴侣时明煦需要找到答案。

    很快,他想到那具在B-110号城市遗迹中发现的人类骸骨——在俞景的话中,没有提到任何有关178号的描述。

    这意味着自己世界的178号,在没有受到佣兵小队干扰的情况下,很可能在黎明到来前就已经离开。

    祂不一定带走了那具拼凑起来的奇怪骸骨。

    那么。

    时明煦搭上通讯器,成功与外派调查处二队季文柏取得联系,请求协助前往B-110号城市遗迹,取回重要样本进行DNA检测。

    那句“我必须要去”回荡在他耳边,推促着时明煦行动,他得知道,这具尸体的真实身份,究竟是谁。

    西部荒漠,B-110号城市遗迹。

    干燥。

    干燥仍是这里的主要印象,在黄沙倾覆的废城间,季文柏所带领的调查团成员守在橙黄色建筑外,等待时明煦完成骸骨取样。

    “博士,”季文柏在斜后方的位置蹲下,“为什么不干脆将整具骸骨带回?”

    “逃离的实验体178号,对这具骸骨具有特殊感情。”时明煦将小块骨骼与肌肉切片放进密封袋,又将尸骸上那些干涸重叠的淡金色指给季文柏看。接着,他站起身来,绿色狼尾的末梢,在流淌的日光中格外漂亮。

    季文柏一愣:“那整具带回岂不更好?说不定还能够引诱178号主动回到乐园”

    “178号的进化速度非常快,祂在半月前,已经拥有高级智慧,不会轻易自投罗网。”时明煦打断他的话,“此外,你还记得那只巨型灰色怪物吗?灯塔对它的认知完全处于空白,它又同178号形影不离,军方有把握在不伤及178号的情况下,处理掉它吗?”

    季文柏陷入沉默。

    时明煦语气稍稍缓和:“季队,我理解你的心情——178号当着你我的面逃走,你心有不甘。但现在,军方没有任何把握,不该贸然涉险。”

    季文柏搓了一把脸,将枪别回腰间,点头时说:“您说的对。”

    “小时,如果非得要用一个社会意义上的关系来界定你我,”时岑的声音使他回神,“我想,只能在‘朋友、亲人、伴侣’之间,摘选其一。”

    “但你现在已经把前两者都否定掉了。”时岑的声音含着笑,他询问时明煦的声音分明温和又包容,但偏偏又充满了某种难言于口的引导性。

    时明煦在他的声音里,如坠云雾。

    他已经辨不清方向,恍惚间,他觉出一种难以描述的冲动,和某个不大恰当的、毫无理性可言的比喻。

    ——时岑引导着他亲口说出答案,就像亚当被引诱采撷禁果。

    而通感所致的意识相连,就像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间,开辟出一囿小小的伊甸园,隔开荒诞、尘埃与血腥。它纵容时明煦与时岑,包容对方的一切,伤痕,无助,恐慌,秘密没有什么事情,会受到对方谴责。

    这是独属于彼此、无人可以涉足之处,每每通感连通时,他们就可以袒露一切。

    原来是这样一种关系。时岑注意到,蚁后露出的部分身躯正翻涌蠕动,时明煦的视线被连带着,看向那里。

    二者都知道,那其中孕育着无数的卵。

    “我来解决。”

    时岑在意识传递的瞬间动作起来,朝中央车厢处夺步而去,那里藏着一箱镁热|弹,是整个车队最后的杀手锏。

    他躲避着群蚁的口器与残肢,也越过车队中同伴的尸体,在淡黄色的、刺激性气味浓烈的血液中穿行,带给时明煦前所未有的新奇感受——时明煦从未如此灵活敏捷地行动过,他被时岑带领着,像是自由而无畏的刀锋。

    太奇妙了,时明煦甚至感到一种崭新的、生命的充盈。

    虽然这种感受,没能持续太久。

    时岑很快成功抵达车厢,就在金属扣被打开、箱口大敞的同时,他迅速取出镁热弹,填装上膛,将其对准了小山般的蚁后。

    片刻后,他的手指落于发射器,时明煦也随之感受到指腹处新鲜的触感。

    就连身体,也好像成功交叠在一起,此时两个灵魂紧密相贴,一手覆盖枪茧,一手修长有力。

    然后,这个瞬间,他们就该合力摁下发射器。

    ——但。

    淡金色。

    淡金色,如同永夜初升的日轮,它如此磅礴,自B-110号城市遗迹的残躯间显露出来,光芒柔和,却让人移不开眼。

    所有的蚂蚁都朝亮源望去,复眼中倒映出小小的、凝聚着的金色轮廓。

    荒漠寂静,厮杀停歇,旷野长风带来血腥味与某种声波,它在流风中穿行震荡,与古老的大地隐约共鸣。

    像是一场瑰丽难言的梦境。

    可下一秒,造梦主缓缓睁开一只铂金色瞳孔,祂视线流转,不过片刻,就成功定位了时岑,与其对视。

    蚁群追随祂的视线,工蚁与蚁后同步望向时岑,齐齐锁定了这个人类。

    时明煦恍然——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或许他同时岑的关系,本就该抛弃社会观念的约束,那是他套给自己的桎梏。

    他们间关系的本质或许很简单,像并蒂而生、又相互抵碾的白玫瑰一样,叶瓣的边缘或许细微区别,但身体中流淌着同样的基因,花汁永远铭刻在对方体内,风吹不散雨淋不透,他们要以这种交融纠缠的方式获得共生。

    如果,如果实在想用一种最为相近的社会关系进行定义

    他在漫无目的的思绪间,听见时岑问自己。

    “小时,那我们算是伴侣吗?”在声音攀爬至顶峰,震得耳膜胀痛之时,又戛然而止。

    就像它从未出现过一样。

    “时岑时岑,”时明煦的意识听起来很恍惚,连带语言表达也受到影响,他心声轻缓,“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时岑将整个建筑的入室处都环视一圈,进而发现,这似乎是一间黄金时代的教学楼。

    他在探索过程中继续说:“小时,那个声音,听起来很年轻。”

    时明煦的视线随时岑的行动流转,刚才那种被剥离时的巨大痛苦与几近失去的恐惧,都已经逐渐消弭,他得以冷静下来,仔细回忆。

    作用于意识的疼痛没有再复发,时明煦说:“是的。他听上去,似乎是个十多岁的男孩。”

    白昼渐至,暝晦模糊的视野逐渐清晰,几人因而得以看清,这栋建筑内部的受损程度远比外部要弱得多。

    他们身处之地,是一间教室,许多木质桌椅的碎片重叠散落,但绝大部分已经被昆虫蛀蚀,木屑与残块上覆满黄沙。而在四周的墙壁上,爬满陈旧的、深褐色的痕迹。

    那应当是血——用手抓挠出形成的血痕。

    “他说,‘我必须要去’。”

    时明煦的声音很轻,同长靴踏地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但时岑听得细致,没有漏掉任何一个字。

    “时岑,我刚刚仔细想了想。不久之前,的确有一个人对我说过一模一样的话——你知道杜升吗?”

    时岑跨过倒地的橡木桌,木质桌角已经断裂,边缘残缺。他注视着桌上的弹孔,说:“知道。他在浮墟的23号建筑511室兼职做酒保。”

    这话刚说完,他觉察出一点微妙的不足。

    于是他补充解释道:“我去511室,不是为了找人上床。”

    时明煦:“”

    他都没往这儿想。

    资料显示,他出生于乐园历97年,即公元2119年,父母都属于城防所,于一次抵御异变动物入侵的战斗中双双牺牲。

    自此之后,他同哥哥凯恩斯相依为命,但很不幸,11岁那年,安德烈的基因链断裂,由C等降为D等,哥哥随即同他一起搬至外城定居——仅仅两年后,灾厄发生,他被白色有翼类抓走,自此失踪。

    这份档案看上去,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他们没能从中获取太多有效信息。

    时明煦有点失望,他将文字部分划上去,来到照片部分,试图在这里寻找更多信息。

    下一刻,时明煦与时岑的瞳孔都骤然紧缩。

    ——没有脸。

    这份关于安德烈的档案中,大约有小十张照片,时间跨度极大,囊括自出生至十三岁的大多年龄段。

    但无一例外的,所有照片中安德烈的面部,都被模糊化处理了,叫人看不清瞳色、发色,或者任何五官特征,只能勾勒出脑袋的轮廓。

    这份档案,被人动过手脚。

    第 33 章   雨林

    时岑反应迅速:“我马上联系凯恩斯。”

    凯恩斯这些年间,从未停止过寻找弟弟,一定有留有不少安德烈的照片。

    在时岑抬手链接通讯器的同时,他从桌上捞起外套,做好了出门的准备。

    然而。

    没有人接通。

    “但我们已经相连。”时岑很冷静,“你能给现状一个科学解释吗?”

    时明煦沉默。

    过了一会儿,他继续说:“或许你我之间的链接,就是以时间为第四轴时,四维空间产生的某种谬误——知道双胞胎悖论吗?”

    时岑答话:“当然。”

    这个悖论的内容并不复杂,它假设有孪生子甲与乙,乙久在地球,而甲乘坐飞船进行高速太空旅行。

    如果飞船速度接近光速,那么,当甲认为自己仅仅在太空飞行一年就返回地球时,他仍然年轻,乙却已在漫长等待中垂垂老矣。

    时间在这对双生子身上,就产生了速度不等的膨胀,其中缺失的那部分,形成断层。

    “你我的情况,或许类似。我们之间的联系,违反了相对论中对于信息传递的速度极限,产生难以描述、形同鬼魅的超距作用,你可以简单将它理解为某种量子纠缠。”

    时明煦顿了顿,继续说:“不过你我之间的联系并不稳定,它很虚弱,并且就目前而言,还没有太多显性规律可言。”

    “但它已经突破到前所未有的强度,整体是在逐渐强化的。”时岑说,“你我之间的联系,原本只是各种感官上的隐约重叠,我猜它们仅仅发生在你我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事,或注目同一件物品时。”

    “在沉寂一周后,它变成如今这样——‘同时同样’的这个限制条件已经被打破,你我甚至可以看见对方的世界,并且直接言语交谈。”

    “小时,再往下发展下去,空间的尺度也并非没有撕裂的可”

    他的话就在此刻骤然消失。

    非常快,仅是眨眼的功夫,微妙互通的一切感官都消失殆尽。时明煦的心脏瞬间充血——这次是彻彻底底地出于恐慌,他尝试闭目、再睁眼,但对面空荡荡的,一丝回应也没有。

    像是水珠坠落于万丈高崖,无声消逝。

    恐慌快要将时明煦淹没了,他想要做些什么,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头一次这样无措,午夜的六区这样静谧,平静如常,方才的一切恍然如梦。

    可时明煦知道那不是梦,他刚刚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属于时岑的一切,对方的体温,伤痛,甚至平稳的呼吸、短促的笑哪怕他们相距甚远。

    为什么这一切,都突然消失不见?

    偷袭者并非巨蚁,或者别的什么西部节肢类昆虫,而是一个人人型的东西。

    这东西似乎已经不能够称之为人,它很割裂——下半身穿着佣兵制服,裤子与长靴的尺码都很大,这种尺码的着装,在此次同行者中,只可能属于一个人。

    哈文森。兰斯的影子被斜拉,在雪原间投下长长的影——而在不远处的六区,兰斯自己家中,52号扑着自己的窗面镜影,险些一头撞在玻璃上。

    “祖宗!”唐·科尔文一把拎起猫咪,52号大为不满,险些一口咬上他时,被唐博士用几块冻干堵在牙间。

    “你怎么一点没学到小时的好脾气?”唐博士嘟嘟囔囔,在猫咪歪着脑袋的咀嚼间,他看向对方瘫软的左后腿,“哟,你这腿是不是好点了?”

    ——骨头虽然没能长回,但在这几次见面中,液化进度显然已经有所停滞。

    猫咪不会说人话,也不屑于回答对方的问题,只哼哼唧唧地嚼着冻干。唐博士耸耸肩,不跟52号一般计较。

    他起身伸了个懒腰,望进重重叠叠的云层间,安静地看了许久。

    “雪停了啊。”唐·科尔文倾身至窗旁,推开厚重的玻璃。

    流风和浮金一起淌进来,唐博士眯起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似乎嗅到植物淡淡的气息,但很朦胧。仅仅一瞬,就消散掉了。

    “52号,”唐博士没头没脑地喃喃着,“春天是不是要来了?”

    猫咪当然没有回答他。

    但,在遥远的天际,在淡金色铺天盖地、而人类目不可及的雾气间,缠绕住安德烈的尾巴终于松散下去。

    严格来说,是终于彻底破碎掉,消解在万千风尘间。

    蝾螈失去了祂的尾巴,再也不会有新的长出来了。

    “沃瓦道斯,”安德烈压抑住哽咽,他残缺的手指抚过对方,像一朵云抚过另一朵云,徒劳俘获到流风,“小蝾螈”

    有积雪消融,残块自断壁间坠下,落在冰封的水面上,砸出不小的动静。咵嚓声中,冰层裂开小口,隐约有淡金色的光芒轻盈地隐没进去。

    最后一缕声音,也被吞没掉细密的水泡间。

    ——那么,说再见吧。

    再见了,安德烈。

    但它的上半身,已经面目全非。

    上衣从胸口处被扯碎,裸露在外的皮肤爬满类似静脉曲张的鼓胀痕迹,但再往上走,哈文森属于人类的特征已经彻底消失。

    像是有什么生锈的巨斧,将哈文森自胸口处温钝地撕裂,一种墨绿色的液体自断口处流淌出来,夹杂星星点点的白色粉尘。

    而再往上,皮肤被撑得很薄,皮下组织完全消失掉了,只余薄薄的一层薄膜状角质层,其中抽动着无数灰白的丝状物,贪婪吞噬着血液与人体组织。

    它们中的部分突破皮肤阻碍,在同空气接触的瞬间快速生长,变成一朵朵长柄白顶的真菌。

    哈文森看上去,像一个巨大的蘑菇培养基。

    这些可怖的白蘑菇,似乎还拥有主动进攻的动物性意识。

    哈文森的尸体被它们操控着,笨拙地试图扑向时岑——但很遗憾,哈文森的腿部还没彻底被蘑菇淹没,纤细的菌丝无法扯动沉重的骨骼,因而无法成功攀爬入车厢内部。

    时岑就立在黑暗中,冷静地观察这具尸体。

    更多菌杆自头骨眼窝间生长出来,顶部残存哈文森的脑组织黏液,头部的真菌生长速度尤为夸张,很快,它们就彻底撑开伞盖,无数细密的、肉眼难以看见的孢子顺着风,吹向时岑。

    时岑立刻捂住口鼻,他的长靴踏在车厢的金属底部,发出密集的声响,而哈文森的手臂乱舞,甩到车门上,撞击声沉闷,动静成功惊动了相邻车厢的索沛。

    “你在什么地方,”时明煦似乎在努力凝神,他声音轻缓,带着犹疑,“这是什么地下洞穴吗?”

    但很快,这种想法被时明煦自己推翻掉——他看见这个“洞窟”的岩壁在缓慢蠕动,而脚底,似乎遍布透明黏液与动物尸骸。

    “比你想的要糟糕。”时岑注目着洞窟一脚,在那里,岩壁之上的墨绿色纠缠不止,宛如蛇群,它们像是听从什么东西的指令,沉默着退向两侧,露出其后的、其后的

    “我们似乎,落到了某种未知生物的体内。”

    ——露出其后,一处黑洞洞的圆形通道。

    浓烈的腥味登时弥漫,呛得陈兴发出干呕声。

    就在裸露的深灰色内壁上,翻涌出一只圆形瞳孔。

    它缓缓睁开时,黑色竖瞳凝聚至一处,对准了几人。

    第 34 章   洞窟

    继而,更多身体的其余部分从内壁间显露出来,在瞳孔主人用力向前冲撞的同时,时岑的燃烧|弹已经上膛——很快,他发现没有这个必要。

    它属于一尾蛇,严格来说,是一条异变巨蟒,根据眼睛的大小看来,它起码有数十米长。

    但此刻,它同几人间隔着壁障——那些富有弹性的内壁,强度介于琥珀与凝胶之间,它们仅仅裹缚住这条巨蟒,让它无法打破内壁,成功逃脱。

    “如果你们真是在什么大型生物体内,”时明煦的心声逐渐变得稳定,“那么它同带走178号的巨型灰色怪物间,似乎有着类似的进食方式。”

    “是。”时岑应声,“小时,这个巨大的生物,它不像是地球上此前已知的任意一种动植物,更像是多种生命的无序集合——而且吞没不意味着死亡。此前带走178号的灰色巨型生物,它的黏液尚且具有腐蚀性,但这只”

    “时岑!”

    时明煦浑身湿透,浴室内水雾弥漫,他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不敢往下看,就只能抖出惊呼之后的呜咽。

    “这么紧张?”时岑收着劲儿,可掌心物什的存在感依旧愈发鲜明,他忽然笑了,“小时,没做过这种事?”

    不知道。

    时明煦把头瞥到一旁去,半边脸贴着玻璃,企图通过这种方式让自己冷静下来,但抵在浴室内壁上的右臂也发抖。

    他上半身塌得低,水流就自突出的蝴蝶骨处分野,顺着又白又薄的皮肉往下淌,最终聚到腰窝里,形成一小汪晃晃荡荡的热泉。

    不知道,他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时明煦没办法开口,拒绝答复时岑的提问,但沉默显然无法让对方就此收手,因为其他东西,无论是心脏的跳动,还是被掌心握住的感受,都太陌生太鲜明,又被通感毫无保留地传递给对方。

    时明煦觉得自己此刻没法控制任何东西——事态发展完全超乎想象,他甚至快要攥不住声音。

    “小时,”时岑心声透出哑,“太敏|感了。”

    “是你太过分,”时明煦抵着头,水珠从眼睫处往下滴,已经有点恍惚,“你手你轻一”

    “我有分寸,”时岑深吸一口气,像在努力压抑什么,他提醒道,“何况这是你自己的手,小时。”

    ——自己的手。如果可以,活下去吧。

    时明煦微微一笑,他面上的血色已经消去大半,但努力将话说得稳一点:“还有最后一件事想拜托你亚瑟,等对方活下来,问起我。”

    “请告诉他。”时岑侧目,徒然望进无边的浓白色中,“我从不曾离开过。”

    在流淌的血液中,在指尖滑过的每一处。

    从过去,现在,至将来。

    都只属于时明煦。

    倏忽,响起一点轻微的异动。

    “咔嚓。”

    它闷闷的,从皮肉之下传来,随即是尖锐突进的疼痛,时岑低头,看见手臂间突兀的凸起,知道那是一节断裂的骨骼。

    很快,外界空间的构造也被打破,哪怕身处亚瑟体内,时明煦也能明显听见那只巨型心脏的跳动声。浓白色被扯出豁口,无数序泡涌进来,亚瑟也蜷缩着翻滚,声波回荡在浩大的空间内,这是一场真正的进化,一次惨烈的跃迁。

    时明煦被扑入流光溢彩的幻梦,血液似乎是从指尖开始滴落的,随即,指甲和肌肉也融化,沿着纤长的指骨淌下来,像山巅消融后的雪与尘。

    徒留苍白的骨骼,狰狞的巨岩。

    他在最终的朦胧里闭上眼,忽然有一点难过。

    毕竟见面与别离都如此匆匆,他们甚至没有真正告别。

    但,只能独自说再见了。

    时明煦缓缓闭上眼。 车窗外风声骤然变了调,电车拐弯间转入七十三区,时明煦注意到近处的某栋建筑,有位老妇人佝偻着腰,走入黑洞洞的楼道。

    安德烈随着对方一起望过去:“那是贝瑞莎,我母亲的好朋友。”

    时明煦闻言一愣。

    “她先生在世时,是十三区的历史教|员,也曾是我的老师。但很可惜,我只在摇篮待过两三年。”安德烈轻声说,“基因链断裂后续,我的智力有所下降,学习放大了这种缺陷只有历史这科,我学得还算不错。”

    时明煦听明白了:“我曾经问过你乐园的过去。”

    安德烈点头:“准确来讲,是从灾难元年到七年前——自你知道智识存在后,我们曾详细谈论过这一切。”

    ——彼时,在某个晦暗的下午,少年时明煦照例同他在楼梯拐角相见,坐在冰冷的台阶间。

    “而当你发现搜索权限下并无任何灯塔研究记录后,小时,你就已经对溪知和群体记忆产生了怀疑。”

    “我害怕自己也会忘记这一切,”时明煦刹那恍然,“所以,我曾拜托你”

    安德烈点点头。

    “所以七年前,小时。在你送我离开内城后,我没有着急回到陷落地。”安德烈说,“一是为了躲避城防所的紧急搜查,二是为了找到贝瑞莎阿姨,拜托她——”

    “在她辞别人世前,如果你找到她。请务必向你,大致讲述她所知的、被模糊掉的过去。”

    原来如此

    两月间诸多事匆匆而过,命运落在所有人身上,映射出光阴间遥远的往昔。

    几人间短暂缄默,唯有风声与落雨亘古鲜活。

    长距离光轨忽然剧烈地震颤起来,时明煦险些扑倒在地,躲闪间勉强护住了安德烈——时岑顺势接管他的身体,就在猝然回首间,风雨猛然灌入车厢,建筑碎屑砸断旁侧的一把座椅。

    时岑抱起安德烈,快步往车厢中前部去。

    “这里撑不了太长时间了!”安德烈脸色煞白,他的肩胛骨薄而突出,硌着时岑的掌心。

    时明煦眉心忽然重重一跳,一种不详的预感笼罩上来,层层缠裹如蛛网。问询夹在网缝间,像是猎物徒劳的挣扎。

    “空间毁灭后,会发生什么?”

    在无风无序的流转地间。

    粒子碰撞声没有停歇,整个流转地都在变幻,岿然不动的只有那颗巨型心脏——它属于四维生物残骸的重要部分,其上连接的无数眼球却受惊飘荡,堪堪擦过沃瓦道斯的尾巴。

    铂金色的眼瞳闭上,再度睁开时,已是在意识空间。

    ——安德烈抱膝坐在空间里,等待祂,作最后的告别。

    见沃瓦道斯回来,灰蓝色眼睛的少年仰起脑袋:“跃迁已经开始了吧。”

    “开始了。”沃瓦道斯的尾巴扫过来,自然而然的,祂轻轻拂到安德烈小腿旁,“亚瑟的融合进程没什么问题,后续的跃迁历程无法再干预。我说你已经陷入沉睡——至于死亡的未来,我也已经告知他们。”

    一切尘埃落定,一切又即将启程。

    结束与开始,似乎很难被清晰定义。

    安德烈点点头。“安德烈,”时岑率先反应过来,“你的意识占据着沃瓦道斯的身体。祂仍在沉睡吗?”

    覆盖骨刺的长尾隆起,躯体部分的起伏如同山峦,安德烈尝试甩动一下尾巴,险些将两个人都颠下去。

    这具属于沃瓦道斯的身躯,竟然真的能够受他掌控。

    但,安德烈很清楚这一切不应发生——铂金色眼瞳的凝视感很轻微,可的确存在。

    这具身躯真正的主人已经醒来。

    “你违背了序间守则。”安德烈望向那只虚虚阖上的眼,“沃瓦道斯。”

    竖瞳没有急于睁开。但,覆盖眼球的淡金色薄膜微微鼓动,安德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或许,结合时明煦所说的,对方早已知晓了许多事,只是没有戳破。

    ——为什么?

    安德烈忽然滋生无措,他将目光别开,不再去看那只竖状的眼。

    然而,后者并没有一谓回避下去,主序者在意识空间中醒来,目光淌向安德烈,好像第一天认识他时那样。

    “在我诞生之初,规则就潜伏在我脑海中。”沃瓦道斯开口,祂的声波很平静,并未因被拆穿而生出太多波澜,“每一只序者都受到告诫,不可陷入人类情感的漩涡。”

    “你被我感染了吗?”安德烈接过话,“在你还是小蝾螈那会儿,我隐约能够感受到。但,自从重逢后甚至在抹除小时记忆时,你都表现得很果断。”

    或者说,自沃瓦道斯成年、成功进行维度跃迁后,对方身上情感的表现都很淡漠。这种淡漠虽不同于温戈,却也不应抵达共情人类的程度。

    安德烈轻声说:“你是维度秩序的监管者。”

    ——沃瓦道斯当然比他更清楚这一点。

    当祂接过主序者的权柄后,就注定恒久理智而淡漠。祂站在更高维度的角度上俯瞰人类,如同人类注视纸页上的平面几何,祂不必共情低维的生物,那不是祂的种族

    可祂意识中不容忽视的一部分来自那里。

    这导致了祂的分裂。

    很多时候,序者与生俱来的物种思维牵引沃瓦道斯,让祂觉得安德烈是一个古怪的人类——在祂还很弱小时,祂也曾啃食过大序者落下的序,从中读到一些岑寂或嘶哑的记忆。

    没有哪块矿石会心甘情愿被使用,矿石抗拒序者,就像黄金时代的古木抗拒倒在巨斧下,被推压成薄薄的纸张。

    “将来,亚瑟会接替你的位置吧,成为新的主序者吧。”安德烈摸了摸对方的尾巴,“不过,那应该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小蝾螈,你们不要吵架。”

    他顿了顿:“我该走啦。”

    自己的。

    时明煦的理智在这个瞬间短暂回神,继而又很快被切割成三段,一段被迫清醒,感受前所未有的身体变化,在浓浓的水雾中发抖变红,一段陷入无助,明知自己身体的部分控制权被时岑夺取,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而最后一段坠落虚空,并发现这里藏着两个像又不像、孤独又完满的灵魂,他们曾是彼此的一部分。

    摩擦所致的发烫完全没法被水流冷却,热意随着尾椎骨向上游走,汇聚到鼻尖眼尾,又蓄成眼中的水雾,和张口时隐约的潮热。

    “时,岑,”时明煦话说得断续,他全程都没敢看,只盯住玻璃壁上蜿蜒下滑的水痕,思绪又被拉回到雨季,“太唔过了。”

    他声音轻,像细雨时节风过竹林,叶稍细细密密地晃。

    “太过了?”时岑说,“小时,再忍一忍好不好?脱敏不能半途而废。”

    他问得这么有温文有礼,但手上的动作陡然加快加重,微小电流过境般的酸麻感快要把时明煦淹没掉。

    时明煦抖得好厉害,腰窝间的小汪积水都被晃出来,又隐入浓白的热雾里。

    恍惚间,时岑也变成笼罩他的雾,就在浴室狭小的空间内,他的一切都被对方悉数感知到。

    好过分。

    时明煦胸膛起伏得厉害,他在快要濒临崩溃的预感中,挣扎着撑臂想起身,又想说不要,但是右臂打着滑,哪里都湿淋淋的,哪里都撑不住,喉管里也只能溢出嗯吟,发不出声音。

    就在快要狼狈伏倒的瞬间,时岑短暂接替他,帮他稳稳撑住身体:“别乱动。”

    时明煦眼尾红透了,指尖发着抖向前探,徒劳摸到浴球。

    “不是洗澡吗?”时岑温柔地哄他,“小时,把浴球捉过来,我帮你洗。”

    时明煦轻轻地勾指,不懂自己为什么这种时候还要听话,但等他略微回神时,纱网稍显粗粝的质感已经从指腹滑到胸膛,泡沫又细又密,被流水打散,露出其下泛红的皮肤。

    “很快就好,”时岑仔仔细细地为他擦洗,另一手动作没停,指缝里渐渐溢出浮沫,又被冲淡,“很快就好,小时。”

    时明煦已经连睁眼的力气都快要没了。

    他迷迷蒙蒙地躺着,望向天花板间,灯光也氤氲在水雾里,什么都看不清,整个世界都湿得厉害,潮得彻底,左手掌间感受到鼓胀,在每一下滑动中,不断地提醒时明煦,也传递到时岑那里。

    就在即将拉开门时,敲门声响了

    现在是晚上十点。

    见他一时没应,敲门声猛地转向急促,杂乱如鼓——这绝不可能属于时岑认识的任意一个人。

    他沉思片刻,勾起桌上的枪走过去,拉开门的瞬间,楼道中浮现一张稚嫩却冷漠的脸。

    访客是一位十三岁上下的小姑娘。

    “先生,”对方刚要继续砸门的手一顿,继而埋头,从挎包中摸出什么东西递给时岑,“我送到了。”

    她的动作与语言都显得机械,时岑皱眉,刚要开口询问,对方就朝他扯出一个敷衍的笑来。

    “传达侍者的意思——‘白日’期待您的到来。”

    它好像远在天边,又近在咫尺。

    就在两人都霎时紧绷,想要继续靠近时,忽然,一种深深的、苍老而隐约的声音,同雨林中的每一片叶、每一株藤蔓进行着共颤。

    在这种震颤里,淡金色逐渐黯淡下去——很快,就被范围更加可怖的灰白色淹没,雨林霎时深陷雾霭,甚至伸手难见五指。

    另一种来自178号的、稍显熟悉的震颤不过持续片刻,那苍老的声浪就陡然转向尖锐,像是巨雷的嗡振。

    “轰轰,轰轰。”

    声浪愈来愈急迫,愈来愈可怖,它们前仆后继地撞击着耳膜,将时岑与时明煦卷入其中。

    “轰轰,轰轰——”

    第 35 章   声波

    在耳膜胀痛、几近破裂之时,它戛然而止。

    但围绕周遭的雾霭没有丝毫退散的迹象,灰白色爬满山涧,将几米开外的一切都变为不可视之物,身侧流动的风也变得缓慢。

    就像是像是被裹入某种生物体内。

    而在林间空地的众人看来,又是另一番景象。

    灰白色并未弥漫至此处,当季文柏解释清状况、搀扶着陈兴坐下时,听见不远处的几位调查团成员相互交谈。

    手腕内侧隐约发烫,时明煦眼皮跳了一下,不约而同的,他与时岑共同抬腕。

    “那时我刚刚进入方舟,赶着当年深秋的尾巴。”安德烈说,“我在十三层,见到许多孩子。他们中的大部分是石头,少量属于矿石——这个比例已经远远高于温戈曾告知我的事实。”

    “他们是灯塔最早一批体外极限辅助生殖技术的实验体。”时明煦收回目光,“如果我的真正诞生地是智识,他们中的一部分也应该是。”

    安德烈点头:“那些孩子,多多少少有智力或肢体上的残缺,我同他们待在一起,接受特殊教学——用溪知的说法,乐园想要知道,我是否还能在外力帮助下,顺利回归人类社会。”

    “但出于保险起见,我依旧被安置在独立房间。当年十三层参与教学计划的,大多是科研四区域的二线研究员。”

    “那天傍晚,在你闯进来的时候。”安德烈笑了笑,“说实话,我有一点害怕。但显然,小时,你也没比我好到哪里去。”

    车窗外雨声磅礴,时明煦隐约听见建筑垮塌,残块砸到地面,发出可怖的嘈响——不知是否有钢筋脱落,又在飞坠间相互碰撞,震耳的嗡鸣穿透雨与墙。

    恍惚间乐园成为一把琴,它的巨弦被拨断了。

    在声音余韵中,安德烈的讲述却丝毫不受影响。

    他仍记得彼时发生的一切。鲜明澎湃的情绪袭卷了时明煦,他已经分不清是快意还是惊诧——过分汹涌的侵扰也吞噬掉力气,他再跪坐不住,人陷到床铺里,连呼吸也成为一种需要分神的事情。

    他隐约意识到自己在痉|挛,小腿肌肉曲线起伏个不停,时明煦试图抓住些什么东西。可惜他大脑空空,五指徒劳向上摸索,擦过了被自己浸得微微潮湿的被褥。

    呼吸急促而甜腻,夹杂又低又软的嗯吟,此次临界点后的余韵很绵长。过了好一会儿,时明煦才自昏沉狼狈间渐渐恢复神智。

    他蜷起五指,无力地抓了一下被单。

    他身体酸涩,心脏饱胀。

    爱,这个字被用在自己身上的感觉很奇异——自时明煦出生以来,从没有任何人说过爱他。

    年幼时他记得摇篮的日与灯塔的夜,记得每天来测量身体数据的研究人员,对方会为他放一杯牛奶在床边,这就是他作为实验体时受到过最大的额外关怀。

    除此之外,绵密的晚风每夜陪伴他,平板屏幕的微光见证他一点点长大。风雨和数据从没有离开他很久过,可惜,它们也从不会开口说爱——更别提别的什么人了。

    似乎任何人于他而言,都是若即若离。

    除了时岑。

    时岑是让情感重新浸染他的人——这并非突如其来的暴雨,没有被侵袭或被冲刷的不适,而是舔舐过海岸线的潮汐,水流淌入沙间的空隙。

    他就被填补了。

    直至他呼吸一点点平缓下来,时岑才开口,问他需不需要喝一点水。

    “我想睡觉。”时明煦嘀咕着,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过分潮软的语调让他听起来更像是撒娇。

    时岑眯了眯眼睛,他有意无意,朝下方瞥去一眼。

    金属枪身反射出月光,它被摩挲得很光滑,并非当前唯一鲜明挺立着的存在。

    “先别急。”时岑说,“小时,我们还没结束。”

    时明煦刚因过分困倦而阖上的眼瞬间睁开,他努力撑起身体,五指都蜷起,勉强道:“我,我去洗澡!”

    他慌不择路,下床时腿软得险些跪下去——时岑反应很迅速,对方接管他的身体,这才避免了膝盖被磕出淤青。

    现在,对方白生生的腿重新陷到被子里,时岑心声沉沉:“跑什么?”

    “我洗澡。”时明煦说,“不是跑。”

    时岑当机立断:“待会儿再去。”

    几息后,他继续说:“小时,闭眼。”

    那天是周六,出于特殊保密性需求,十三层的实验体们被接回灯塔中,监控也会在周末短暂关闭,安德烈不在此列。他照例待在房间里,靠在窗边,看落雨模糊下的城市道路。

    乐园建设错综复杂,内城中的一切都显出精密,外城没有这样多的立体交通线路。安德烈自方舟最高层望出去,想象百万人生活在雨里。

    他同时忧虑沃瓦道斯——既不知道祂陡然失去基因供给后该怎么办,也不知道祂是否还在陷落地。

    雨愈发大起来,铺天盖地的细线密密匝匝,落雨声掩盖了许多东西。恶劣天气中,就连灯塔也只留存朦胧又遥远的轮廓。智识更是无处可觅好似它从未出现过。

    安德烈刚在隐隐绰绰的雾气里眨了下眼,门就陡然被打开——视野余光里一抹人影迅速扩大,紧随而来的是关门声。

    “咔哒。”等待的时间比安德烈想得还要漫长。

    陷落地中心的时间流逝无法估量,偶尔,当温戈回到这里时,沃瓦道斯会躲起来,藏在藤蔓毒刺蔓生的边缘地带。

    这期间并无任何新矿被带来。

    “还需要一点点时间。”沃瓦道斯仰着脑袋,“没有身体后,能量吸收变得很困难,花的时间就有些长不过往好处想,因为太弱小,温戈甚至没能觉察到我的存在。”

    “如果祂发现了你,你会被带回序间吗?或者会被驱逐出陷落地中心?”安德烈顿了顿,“还是说,祂能够发现你已经汲取我的基因,招致更可怕的后果?”

    “缺失了身体,我利用基因的方式很低效,成长的速度也很慢。”沃瓦道斯趴在他掌心,触须通通垂落下去,“在正式提出改换契约对象前,温戈没法看出异样。”

    “不过,虽然对祂构不成什么威胁,但主序者的脾气不大好要是被发现,我多半会被驱逐出去,以这具蝾螈的身体流浪。”

    “离开我,就连低级的能量吸收方式也没有了,你的生长速度会变得更慢吧。”安德烈摸摸祂脑袋,“沃瓦道斯,你能感知到准确的时间流逝吗?你来到这里多久啦?”

    长大一些的蝾螈蜷了蜷爪子:“用矿的计时方式,是二十二年。”

    安德烈一瞬恍惚

    原来已经二十二年。

    他被困在陷落地中心,被埋葬在深深的雨林间。视线尽头唯有阻隔,唯有毒蔓——沃瓦道斯已经告诉他,这些藤蔓是四维遗骸污染的产物。

    它们杀死纯粹三维的生物,又囚禁着一块块矿石,不允许其随意离开。

    他已经整整四十二年,没有再见过凯恩斯。想来,哥哥已经年近六十——自己还能成功认出他吗?

    安德烈不知道,在此刻丧失掉思考的勇气。

    “我已经比当初厉害很多。”沃瓦道斯的声音拉他回神,小蝾螈说着,甩甩自己的尾巴,“安德烈,再有几年,我就能”

    祂的话就在此刻戛然而止。

    温戈出现得遽然,水珠间掺杂进更加浓稠的雾气时,沃瓦道斯急速翻跃躲避,被毒刺扎伤了尾巴,也顾不得去管。

    万幸,温戈的灰色巨瞳没有望向祂——那其中只倒映出安德烈。

    时明煦:“”

    很坏,他被迫想起来了。

    在分别来临之际,自己的确说过这种话——研究员还记得,他当时说的是“补偿与奖励”,时岑在这方面倒是厘得很清楚。

    意识错位的现实时间太短暂,对方没能怎么改善他的体能,就没有提奖励这码事。

    但,这也掐灭了时明煦拒绝的理由。

    眼下还有什么借口可以找?

    血液的流淌一刻也没有停歇,毛巾被抓在手中,时明煦的五指微微陷进去,徒劳遮掩住无措。

    他想要说点什么来转移话题。

    他自以为不着痕迹地维持着表面镇静,拧了一把水,戚戚沥沥的液体就淌下来,滑过光滑池壁,蜿蜒着隐匿进管道间。

    时明煦垂下眼睫,没有再看镜子,说话声音也轻:“这是八年前的我。”

    他隐晦地示意时岑,这具身体还很青涩。

    岂料,对方好像不太吃这一套。

    平行世界,佣兵自沙发上起身,将桌上的两只杯子带去清洗。就在血液温度稍稍凉下去之中,时明煦甚至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听对方淡淡道:“嗯,成年了。”

    时明煦:“?”亚瑟立刻顺着每一道绒毛的缝隙往深处淌,祂在逃窜间,仍附在研究员耳边的微型发声器官不忘吱哇乱叫:“沃瓦道斯有病吧!”

    已经成年的大序者显然不如祂灵活。索菲的尾巴甩得不算快,两道冷漠的视线却如影随形。就在光彩的交织变幻中,淡金色将序间中心区域映得微明。

    随即,愤怒与略微惊诧的两股声波震荡而来。

    身处不同世界的二人,大脑都被搅得混乱。瞳孔被迫涣散间,巨型生物的凝视感被放至最大,随后泡沫一般破碎掉——待到理智勉强回落时,亚瑟已经瘫软成一团,小家伙软乎乎地挂在沃瓦道斯的尾巴上,正在穿越序泡。

    淡金色的身侧,粉与褐的注目亦在跟随。

    “沃瓦道斯。”亚瑟虚弱得连翡翠绿的眼瞳都要睁不开,祂伸出触肢,有气无力地戳着骨刺,用独属于祂们的语言小小声说,“我错了,不该破坏规则你,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呀?”

    “你偷溜去三维,又擅闯序间中心。”蓝红组织纠缠的褐色序者率先开口,祂冷冷瞥来一眼,“年轻一代中最糟糕的小东西,希望清道夫群落能给你长点教训。”

    “它们会把我的触手全部吃掉!”亚瑟半死不活地哽咽道,“那,那我的矿怎么办?他也要跟着被啃吗?但是矿没有做错什么呀”

    “由于你的过失,你的矿也应受惩罚。”褐色序者说。

    亚瑟哀嚎一声,时明煦周遭的浓白色瞬间收紧,半流质更加紧密地包裹住他。

    “别吓祂了——你该感谢矿罕见的高品质。”索菲就在此刻开口,粉色圆瞳半掩在长绒下,“现在,主序者带你去往流转地。”

    亚瑟:“嗯嗯?”

    小家伙脑袋晕晕乎乎,尝试理解对方的话。

    “流转地是什么地方?”亚瑟嘀嘀咕咕,“沃瓦道斯”

    新任的主序者瞥来一眼,在愈浓愈瑰丽的介质间,沃瓦道斯开口。

    祂贴心地使用了人类的语言,两个世界的铂金色竖瞳,分别扫过时明煦与时岑。

    “亚瑟,你被最终选中催化。”沃瓦道斯说着,抬头望进远方——序泡的杂响愈发鲜明,斑斓世界间流淌过五光十色的影与痕,这里的一切都在时刻变幻,像无数梦境的流转。

    但与此同时,偶尔也会有流汞状物质在悬浮间翻卷,间或夹杂略显沉闷的咕嘟声,数量庞大的清道夫也正被创造。

    华美诡梦中,危险无处不在,尽数藏匿在流光里。

    “这地方清道夫也太多了吧!”亚瑟立刻意识到可怕之处,“这么多清道夫,根本不可能都听我的话沃瓦道斯,这和惩戒有什么区别?”

    “这里能够让亚瑟快速成年,是么。”时明煦开口,“沃瓦道斯,一个半月以前,你也曾经历催化,才得以迅速成年吧?”

    铂金色瞳孔顺着背脊游过来。研究员垂眸,与之对视。

    “小时,我还以为你上次评价时,就已经很清楚了。”时岑说,“我的确是这种人。”

    他听上去如此坦荡,不像是在承认自己的无赖,而更像是阐述某种美德——以至于让时明煦怔愣一瞬,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时岑!”

    时明煦有点气恼,他站在池壁水珠折射的、粼粼的灯光里,五官线条也被映得柔和。此刻的恼意半分威慑力也没有,反倒是抬眼时无意撩向镜子的一眼,让时岑轻笑出声。

    对方全然没有被指责的不悦,反而乐在其中。

    “小时,”时岑的心声传过来,“镜子就在眼前。”

    对了,镜子。

    时明煦呼吸骤然乱掉一瞬,这才留意到镜中之人——真正望进镜中、同“自己”四目相对时,他的心跳忽然漏掉一拍。

    他究竟是在看自己,还是看时岑?

    时明煦无法回答。

    他立在半封闭的洗漱间内,环境的逼仄意味着隐秘,同夏日潮热的空气一起,成为笼罩他的巢穴。

    这巢穴里没有野兽,也没有不可名状的生物,光怪陆离的一切都被隔绝,镜中潜伏着的灵魂却注目他——像黄金时代的故事里,龙流连过它的宝藏。

    深情之中,又蕴含一点似有若无的、可能失控的危险。

    他被看见了。

    收着力,但锁芯碰撞中,仍然发出一点声音。

    十六岁的时明煦靠着门框,他撑住膝盖的同时,右手处蜿蜒爬过血迹。

    安德烈心头一颤,本能的错愕促使他吐出了短促音节:“你”

    时明煦闻言抬眼。

    下一瞬,安德烈的大脑一瞬空白——对方动作迅速,手已经捂了上来,他来不及多加思考,只能听见对方被压低的声音:“抱歉。”

    很快,楼道间响起靴底叩击地面的声音,它由远及近,在逼仄走廊间一点点变得清晰,安德烈呼吸中,嗅到了近在咫尺的血腥。

    他忽然发现,这人似乎也是一块矿。

    但安德烈从未在十三层见过对方。

    他贴着时明煦的掌心,小小声问:“你是方舟的学生吗?”

    他总能精准抚平时明煦的恐惧。

    在这段话后,时明煦睁眼,努力尝试着平复呼吸。他在现实世界的身体,也正艰难地从骤然紧绷中恢复,52号被两脚兽的异样吓了一跳,它炸开满尾巴的绒毛,控诉这家伙的一惊一乍。

    而时明煦攥着满手心的冷汗,朝猫咪艰难地露出一个笑来——不过很快,他就阖上湿淋淋的眼睫,重新回到时岑那里去。

    他不能将对方独自置于未知处境。

    第 36 章   衔尾

    但这次意识链接后,那种古老如深层湖水一般的声音已经趋于平息,属于178号的声波响起,二者此次的交流显然顺畅许多,重归平和。

    虽然依旧一点也听不明白。

    等待的时间没有很长,灰白色就如同它降临时那般悄然隐去——这个巨大的、难以描述的生物,祂似乎没有什么寻常认知上的高凝聚实体,离开的方式也像被风吹散的云雾,难以捕捉行踪。

    “祂的生理结构很松散。”时明煦斟酌了一下措词,“这点和178号并不相同,178号仍旧能同周遭环境严格区分。

    “但这个灰白色生物,祂就像是完全融入环境中,如果我们不在祂身体内部,或许从远处看上去,只会误以为祂是一团积雨云。”

    “积雨云?”时岑被这个词戳中,“小时,在你们动物研究所昨晚的紧急会议上,就有人提到过,‘五十年前灾厄的发生时,那团白色生物像是积雨云’——那么我们今天遇见的,基本可以确定是祂。”

    时岑的话就在此处戛然而止。时明煦拨弄扇叶的动作暂止一瞬。

    他猝然间回头,望向座椅的方向

    没有人。

    分明什么动静都没有,审讯室内寂静如坟场。可就在刚刚,就在某个霎那,研究员确信自己听见了微微急促的呼吸声。

    它像流风的尾巴,没有太大的声势或力量,但只需要轻轻一扫,就能引起时明煦战栗着的心绪。

    他在这个瞬间想要流泪,并且笃信一个事实——

    时岑就在这里。

    和他一样,此时此刻,对方也被困于平行世界的审讯室内。

    整件事情不难想象,时明煦已经可以猜到,时岑被捕,一定和“文珺”有关,但他不清楚对面是否停电,也不知道对方的处境究竟如何。

    作为外城贡献度最高的雇佣兵,时岑在审讯室的待遇自然与他不同刚刚那声稍显急促的呼吸,是否意味着对面正面临困境、遭受某些刑讯手短呢?

    时明煦心脏骤然紧缩,他下意识地咬了舌尖,用刺痛感将某些不受控制的念头驱赶出去。

    研究员闭上眼,深呼吸了几下。随即,他尝试凝聚起注意力,在微弱的光感间,继续拨弄眼前安静的排气扇,并成功摸到它的连接处,是由卡扣固定的。

    不幸中的万幸——这意味着只要将卡扣推开,它就可以被徒手拆卸掉。

    这处通风口狭窄又安静,直径不大,但容纳一人通过不成问题。时明煦很清楚,出去后,他就能落入走廊,而在不远的尽头,有一扇窗。

    兰斯和俞景这么久都没回来,医疗中心那头也没有派人过来进行伤情检测,时明煦很清楚,应当出现了什么不容乐观的情况。

    或许是苏珊娜被发现被诘问,或许是他的谎言被戳破,对方从来就没有相信过。

    “你等等喔!我把这些物质放大给你看——嗯,我想想,如果是你们人类语言的话,或许可以叫它'序泡'。”

    祂说着,触肢点向翻滚着的鎏金,抓取到一小团浓稠的色彩。冰用装甲车的显示器上,室外气温仍在迅速下降中,截至他们穿越内外城中心区时,温度已从零下三十度降至零下四十一度对方要怎样才能熬过零下四五十度的可怖低温?

    灾难来得太突然,现在才不过九月底,乐园往年并非没有经历过极端天气。但最近一次的大规模寒潮,已经是近十年前发生的事儿,且那也尚在冬季范围之内。

    作为类黄金时代温带海洋性气候,乐园一百多年来的最低气温,甚至大概只在零度徘徊,遑论零下四五十这种可怕数字?

    一天之内骤然降低几十度,又伴随大规模区域断水断电,绝大部分人却连抵御寒冷的厚衣物都不够。

    研究员完全不敢想象时岑此刻的处境,恐惧茫茫雪雾一般淹没了他。不过出医疗中心的几分钟里,凛风就混合冰碴擦破了皮肤,可时明煦好像已经感觉不到痛,他在上城防所的冰用装甲车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有血渗出。

    他伸手,抹了一把——铁锈味攀到鼻腔内,时明煦有一瞬间恍然,以为这是时岑的血。

    时岑他,现在究竟怎样了?

    两个世界的沃瓦道斯明显可以互通,既然自己世界的亚瑟被叫走,那么时岑世界的亚瑟是否也不在他身旁?

    时明煦不知道,但他越是思考,就越觉得可怕。

    他很确信,时岑已经同亚瑟签订契约,也知道对方的意识体不会轻易泯灭——可亚瑟毕竟亲口说过,祂还没有掌握意识安置的能力,那么如果时岑肉体冻毙,他的意识应当何处安放?

    像安德烈一样,寄生在亚瑟的意识空间之内吗?

    时明煦无法想象这一切。

    且不论冻死本身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如果,如果对方果真如同安德烈一般失去身体,那么,尘世间同时岑有关的所有联络都会被斩断。

    他佣兵团中的朋友、刚刚收养的沙珂所有人都会以为时岑已经死去,再也不会回来,只有自己还会记得。

    可自己甚至不和时岑在同一个世界,从未真真切切的、在意识身体两方同在的情况下和时岑相遇过

    他完全无法对此视而不见。

    在冰用装甲车通过应急通道、开往外城的过程中,前来接应的俞景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博士,我知道这样问有点冒昧,虽然不知道您为什么一定要亲自出城接人,但您应该很清楚,这种透支贡献点的行为有多么不计后果。”

    ——就在刚刚那一通电话间,时明煦几乎付出了近三年来全部的积蓄,才换来军方委派装甲车、得到了出内城半天的额外批准。

    在时明煦不知道的地方,位于溪知的乐园价值评估体系认定,他身份特殊、能力出众、基因链等级极高,是乐园目前最具价值的人类之一,因而最终破例允许了此次请求。

    而此刻,俞景发问之后,见对方并不回答,只好叹了口气:“好吧博士,咱们只用去七十三区的集中安置点吗?”

    直至祂将色彩揉入触肢,将自己身体的这部分收回又摊开、举到时明煦眼前后,后者才第一次稍稍看清这种组成序间的基础物质。

    ——它们分散开来时、以3.5维的方式拉伸数万倍时,竟然呈现出颗粒状,得以自色彩中被解构。

    这些小颗粒大多是不规则的形状,有些旋拧如螺旋,有些又呈现参差奇异的晶体状,偶尔有小颗粒碰撞至一处,彼此清脆叮响或沉闷嗡鸣,有些排斥分离,有些则极速融合,顺势产生新的构造

    这些物质,竟然无时无刻不在相互发生反应。研究员浑身的力气都被话语和亲吻抽走,他腰被时岑搂紧后,就再稳不住坐姿,掌心胡乱撑在地上,或抵在时岑腰间,推不开半点。

    意识体同意识体间的接触,原本就比单纯肉|体来得鲜明,时岑细细舔|吻唇角时,时明煦却连哈气都不敢。

    他怕自己漏出声音。“这证明融合基因本身就是可行的正确之路。但智识不公开的真正理由,一定同未知生物有关。”研究员顿了顿,“不过,我还有个问题想不通。”

    时岑问:“什么问题?”

    “五十年前,智识的秘密融合基因实验,仅仅出现一例有进化倾向的实验体,就已经招致‘灾厄’。”时明煦说,“如果你我是向上进化的成功产物,为什么一直没有被发现、被警告?”

    时岑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只好陷入沉默。

    “此外,还有一件事。”时明煦揉着眉心,声音沉倦,“时岑,档案中没有任何记录表明与你我进行融合基因的生物,究竟是什么。”

    话音刚落,搁板后方忽然传来一种宏大浩远的声音,像旷古长风的悲鸣。

    二人几乎同时动作起来,意识到隔间之后还存在一个巨型空间。

    将搁架挪开的过程不算轻松,时明煦稍稍落后时岑一些,但结果总是有效的——流风自墙隙间流泻进来,让他们轻而易举地寻觅到暗门,并用实验室内散落的金属器械砸开脆弱的空心墙面。

    但下一刻,两个世界同时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

    是那把用以砸墙的金属器材。

    而就在流风彻底贯通空间的霎那,一种密集的注视感瞬间变得清晰——刚刚进入建筑时存在的注视感,在此刻达到一种悚然可怖的程度,并且不再是幻觉

    眼睛。如果如果智识内部果然藏着有关四维空间的力量,时岑自己都无法掌控事态发展,又如何不会忧虑时明煦的处境?

    他们好不容易,才寻觅回对方。

    “小时,你必须先休息。”时岑一反以往相处中的温和,他强行控制着时明煦的身体,就近推开一扇虚掩的门。

    直至寻到一个旧物堆积的角度、时明煦身体陷入柔软的旧窗帘中时,他埋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鼻息的潮热。

    “没关系的。”时明煦哈出一小口热气,“把我放在这里,就好。时岑,我可以自己缓一会儿,温度回升后,就会好点的。你那头也没有同伴,很危险。”

    可这番软绵绵的劝阻半分效果也没起,时岑依旧掌控着他的身体,他们距离那么远,却又这么近,彼此就连心跳都重叠在一处,由佣兵主导,成为震颤着的无名协奏曲。

    咚咚,咚咚。

    “小时,得为你找点药。”时岑皱眉,他重新睁开眼,在自己世界进入同样的房间,在废弃实验室中细细搜寻起来。

    在乐园中,这种以人类为实验体的实验室间,一定会备上许多常用药物——如果运气够好,就能够找到残余退烧药。

    显然,他们是幸运的。

    时岑闭目,时明煦任由他来控制身体,他脑子昏沉得实在厉害,整个过程间,既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取到药、也不知自己是何时回到这堆废弃柔软的临时避难角落间,但意识成功回笼,完全是由于时岑的呼唤。

    “小时小时?”

    与此同时,昏昏沉沉之中,时明煦艰难半掀着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唇上抵着什么东西。

    ——它温凉又服帖,同轻微干裂的唇瓣肌肤相贴,那是自己的右手食指。其间夹杂着一粒外壳微软的、小小的胶囊。

    “退烧药还在有效期内,先吃一颗。”时岑哄着他,“还能听懂我说话吗?”

    能听懂的。

    可惜,他已经无法及时给出回应。

    但就在研究员强撑着想回应时,忽然,唇上感知到压力,齿缝间也传来轻微的、被撑开的感觉,和一点外物的抵触感。

    与此同时,时岑的心声温煦,自意识链接中直接裹挟住他,微微带了点强势。

    “小时,张嘴好不好?”

    “做不到的话就只能由我来帮你了。”

    无数双眼睛,密密麻麻的、散发微光的淡蓝色竖瞳,那些或张开或阖着的眼,单个莫约有半米大小,由树枝状的触端相互连接着,但由于过分密集,躯干部分实在无法看清。

    这些竖瞳,都在五层楼高的竖直空间中水母一般漂浮着,游曳于巨型罐装培养器内,浸泡在透明液体里。

    随着流风,随着动静,它们像游鱼嗅到饵那样,缓缓尽数睁开,又聚拢过来。乃至于彻底贴近了时岑与时明煦,甚至碰撞在容器壁上,于溶液间发出略闷的“砰”响。

    无数双眼同时动作着,五层高的培养器,竟然都被带着轻微震颤起来,在上下呜咽的寒风间,发出吊诡的异响。

    砰砰,砰砰

    培养器的外壁距离二人,仅有几步之遥。

    唇殷红水润,绷紧了,被自己咬在齿间,可唇缝还是被濡湿——水液将彼此交汇至一处、融化在一起。

    时明煦觉得自己的每根神经都被对方攥住了,像绷紧的弦,在每一次纠缠的呼吸中被拨动,发出轻微的震颤。

    麻意沿着脊椎一路蹿上来,推搡的动作逐渐没了力气,他被迫半倒在时岑怀中,感受到对方勃勃的心跳,恍惚间以为自己在融化。

    “好乖。”时岑眼见着他呼吸都急促,终于愿意放过他,将人揽进怀中顺气时,他声音也透出点哑,“小时,怎么这么配合?”

    “时岑,”时明煦指节曲着搭在对方腰腹间,闻言抓了他一下,“你不要得寸进尺。”

    时岑俯身啄啄他眼稍:“不闹你了。放心,小家伙们都没有动静。”

    时明煦在这句话中看过去——两只亚瑟各自占据一大片意识空间,两具身躯都舒展开,滩成融化的白色奶油。

    研究员轻声说:“睡得真沉。”

    “其实沉眠,似乎没那么容易醒来。”时岑稍稍一顿,附到时明煦耳侧,“之前在沃瓦道斯的意识空间时,我见到安德烈——我和他谈话那会儿,根本没有刻意压低声音。”

    “你!”时明煦这才意识到被戏弄,他仰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时岑继续道:“但,就像你所说那样,谨慎考虑总没错的。”

    此刻,哪怕意识体之间并无通感,时岑的愉悦也已经纤毫毕现。

    “时岑!”时明煦的理智彻底回笼,方才残余的轻微眩晕感,此刻都弥散掉,他觉得对方好可恶,但按照以往的经验,时岑似乎完全免疫他的指责。

    他觉察到这一点,干脆撇过脸,不想搭理时岑了。

    然而,这招出乎意料地好用——佣兵蹭过他脖颈,直至吐息拂到耳廓:“我的问题。”

    他把话说得温柔又诚恳,时岑拥着他,像是绵长夜风里,玫瑰叶环抱住它将开的花。

    时明煦忽然就卸了劲儿。

    他当然是想继续生气的,但时岑此刻让人气不起来,对方实在太会拿捏分寸,这致使时明煦的愤怒变得很弱,甚至不足以凝聚成推开时岑的力量。

    于是,最终,他只闷闷地说:“你见过安德烈了。”

    “嗯,我见过他。”时岑任由对方摊在自己怀里,彼此胸膛相抵,“我见到他时,他已经是少年。”

    现在想来,自进入序间伊始,那种无处不在的、水波般震荡的轻微响动,原来都来自于序泡。

    “喏,矿,我最开始就是这些小序泡喔,它们也是组成序间的基础物质。”亚瑟点点自己,“就像你看见的那样,序泡很活跃,它们现在还不是生命体,更不存在意识。但,序泡碰撞间,很容易诞生生命的雏形。”

    “其中绝大部分是混乱低级的,刚刚成型就相互吃掉对方、或者简单聚拢到一起。这些就变得清道夫——清道夫最喜欢吃垃圾啦。它们可以听懂我说话,但自己没办法发声,也没法进行再进化。”

    小家伙好不容易聊到自己擅长之事,又逢劫后余生,越说越兴奋,直至此处才重要讲尽。

    祂环绕着自己的矿,像黄金时代故事绘本中,守护着宝藏的龙类幼崽——尽管矿本身,已经完完全全被巨大的信息惊愕地难言一字。

    “时岑,”时明煦垂目间心声恍惚,“你听见了吗?如果亚瑟所言为真,那”

    “听到了,小时。”佣兵回复得很及时——亚瑟一号也才刚刚摆脱坍缩处不久,小家伙瘫在序间躺尸,顺势为时岑留出答复空隙。

    时岑说:“听上去,3.5维生物的确在粒子结构上就与我们不同。此外,序间的混乱程度也远远高于地球。”

    大概几息后,研究员开口。

    “不仅如此,”时明煦轻声道,“如果亚瑟所言全部准确,那么整个3.5维文明——这个所谓的维度间隙,都在以一种快于地球百万千万倍的速度飞快进化。”

    “我想,这就是序者文明在个体生命持续间,就得以实现维度跃迁的真正原因。”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因为依照这个思路细细挖掘,灰白色生物的出现是同灾厄紧密相连的——祂曾是灾厄的中止者,并在那场灾难之后,消失了整整五十年。

    但,祂在近一月以来的各种异常繁殖潮种重现,还同同样拥有高等智慧的178号相互交流一切的一切,都在颠覆自己与时明煦有生以来的传统认知。

    线索,像被牵拉汇聚的丝线,但依旧线线纠缠、难以理清,并且隐隐约约将他们导向一个可怖的、本不愿深究的四字短句。

    “我是方舟中最年轻的学生,安德烈在灾厄中失踪时是十三岁,他于七年前死亡时,骨骼显示年龄也只有十三岁——如果他真的以某种身份、短暂地到过方舟,那么”

    时明煦在恍惚间,听见自己的声音。

    “那么,他只可能以实验体的身份,进入方舟。”

    第 37 章   谬误

    “可我仍然记得,方舟中的灯塔实验体学生,是被单独划分区域的。”时岑说,“正常学生不会有接触到他们的机会。”

    “是。像唐博士这样的学生,就无法轻易进入方舟十三层。”

    时明煦在恍惚间答话,他瞥了一眼唐·科尔文:“但时岑,严格来说,你我也是第一代实验体在方舟待满两年后,我也偶尔被叫去十三层,辅助记录数据。”

    “那怪不得。”时岑睁眼低头,他看见手腕那颗小痣,它安静地匍匐于内侧,凝固着,像一小颗血色琥珀。

    “我只在方舟待了一月出头。”

    他在沉倦的思索中,想起从前,那些短暂停留于方舟的日子。

    时岑的心声,就这样被传递过来。

    有那么一刻,时明煦确信自己正在“被邀请”,这很奇怪——分明前一天晚上,时岑提出想要看他时,他处于被动状态。此刻情势颠倒,他怎么还处于被动状态。

    时岑似乎永远游刃有余地掌握着主动权。

    为什么会这样?

    时明煦忽然滋生一点不满,昨晚那种微妙的、类似于战败的狼狈感重新出现,连带着今晚早些时候时岑摆弄他领带的事情也被想起来。

    时明煦心一横,直接闭上了眼。

    他看见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时岑与他,的确不尽相同。

    对方的身材比起他来,要更紧实挺拔一些,时岑没有留狼尾,他的中短发发梢扫过镜中左耳的缠枝白玫瑰——那么,通讯器应当在他右耳。

    时岑立在镜前,没有穿外套,衬衣间的胸带解开了,但被勾勒的痕迹还隐约可见,他的一只手指,搭在镜面上,站姿显得松弛,但丝毫不显颓靡。

    他看着镜子,露出笑:“小时。”

    时明煦没有立刻应声——出于职业习惯,研究员先将这人打量了一遍,进而不得不承认,时岑的耳朵的确没有红。

    凭什么。

    时明煦又梭巡过他的眼尾、鼻尖和指腹。

    都没有红但指腹同镜面虚虚相抵之处,有一层薄薄的、淡白色的茧层。时明煦甚至能想象到它在物体表面摩挲时,会带来轻微的粗粝感。

    或许,或许还会夹杂些许痒意。

    那是常年握枪拿刀所致的如果回避强行融合,是否能够避开二者意识双双湮灭的未来?

    无疑,这是一种粗糙又鲁莽的尝试。但眼下,似乎没有什么更好的方式了。

    “当初同你签订契约时,沃瓦道斯曾说,我将受背叛之苦。”二者仰首,看向面对各自的翡翠绿眼瞳,“我选同序者订立契约,了解真相,而无法将其公之于众——甚至就连了解本身也显得单薄,我们没什么对抗灾难的有效办法,只能保存个体,是么?”

    尽管保存个体,也不过是一点微弱的、近乎熄灭的火种。

    “或许。”两只亚瑟都沉默了一好会儿,才勉强开口,“但对于人类群体而言,个体存续聊胜于无,你们似乎不看重这个。”

    时明煦摇头:“存续代表着可能性。”

    时岑冷静道:“我们不应扼杀希望。”“这就是你我相识的最初。”安德烈说,“小时,你利用破格助理权限进入十二层实验室,首次尝试融合基因尝试实验,却被巡逻队发现异常,于是潜入我的房间。”

    “至于那颗小痣,”安德烈指指对方手腕,“在第一次相遇时,它还不存在。”

    “这颗痣是实验药物污染的产物。”时明煦垂眸,感受到灰蒙蒙的记忆区域被填补,“抱歉,我只模糊记得自己躲过了方舟巡逻队的搜查。”

    安德烈点头:“这不怪你。”

    “我还记得很清楚。”时岑的心声传过来,“原来这里就是分歧所在我没有刻意躲开巡逻队,小时。”

    进入方舟这件事,本就违背了他的意图——刻意为之的暴露使他被剥夺的选择权以另一种方式回归,尽管这是铤而走险。

    也因此,他错失掉自己世界的安德烈。

    沉重的建筑倒塌声仍在响起,频率有所增加,偶然瞥向窗外的一眼中,颓圮的城市文明似要熄灭。

    安德烈轻声说:“时间不多了这处空间完全由我创造,并非真实存在。无论沃瓦道斯知道多少、或刻意隐瞒了什么事,祂醒来的信号都很强烈,我们长话短说。”

    “我们就这样相识。我知道了你的秘密,而你是方舟内唯一不害怕我的人。”安德烈笑了笑,“和你待在一起的日子很开心小时,在将近一年的时间中,你是我仅有的朋友。

    那些日子成为晚风一般的存在。

    时明煦告诉他许多事,将乐园近些年间的变迁讲给自己听,模糊又空缺的岁月一点点被填补。他也曾打听过哥哥的消息,可惜,时明煦对此知之甚少。

    有些时候,安德烈也想要回应对方,但又总是及时将越界之语咬在齿间——他仍记得灾厄降临的可怖,深知温戈监视下的底线。

    他也会常常想起溪知的做法,想到乐园高层的选择。

    他知晓许多真相,但无从分享。

    安德烈也不知道。

    “所以,你一直在劝阻我。”时明煦的太阳穴隐隐作痛,被封锁的记忆冲撞他,像浪侵蚀崖壁的孔隙。

    安德烈点点头。

    “很危险。”安德烈说,“彼时,只有温戈这么一个成年序者。而你又是矿——小时,我曾被他囚禁在陷落地中心四十二年,深知孤独是一种怎样的痛苦。更何况,温戈的第二次跃迁已经快要到来。”

    “但你很执着,我没法说服你。”安德烈轻轻叹了口气,“小时,你是我见过最渴求世界本质的人类你好像总有自己的一套行事逻辑。大多时候,你都游离在人群外,总是在思考些什么。”

    安德烈说到这里,认真地将时明煦上下打量一番,声音里带上笑:“不过,现在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现在我有结伴同行的人。”时明煦温声答话,“安德烈,你知道他的。”

    “他是另一个世界的你。”安德烈点点头,“刚开始时,我有点意外但仔细想想,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人选了。”

    他温柔地注目时明煦,灰蓝色眼瞳显得清澈又沉静。在嘈杂的雨声里,时岑产生了强烈的、作用于自己的对视感。

    “你们之间的通感,恢复了吧——看来不用我的切片去寻找你,有些话也不必再重复一遍。”安德烈说,“时岑,好久不见。”

    时岑在另一世界开口:“好久不见。”

    两只亚瑟的声音都有点抖:“矿,那你经历这么多痛苦,你在维度跃迁中失去身体,是为了什么?意识意识如果损毁,我没办法再修复。”

    祂再次对矿感到困惑——意识破损,是一件远比容器破碎更加可怖的事情,亚瑟在意识空间中,甚至连触须都不敢叫人碰到。

    可自己的矿把放弃说得这样轻飘飘,就好像他们主动做出的抉择不是意识湮灭,而只是今晚在空间内相拥入眠。

    祂作为序者,实在理解不了这种复杂的人类行为。

    “我知道你们互为伴侣。”两只亚瑟还想要再争取一下,“可是,我记得人类社会也有一句老话,甚至就是你们东方人的,叫‘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哪怕你们之间关系亲密,可是,为什么要主动放弃?”

    亚瑟越想越觉得困惑——祂在流转地中被迅速催化至成年时,曾经汲取到的基因也被最大限度地学习到,因而祂以为自己已经比幼时更加懂得人类,祂甚至懂得了“伴侣”这种复杂的人类关系。可眼下,矛盾感再度席卷了祂。

    一方面,矿在向自己解释,人类也需要存续,需要希望。

    可另一方面,他们又将存续的机会拱手让与对方,宁愿自己走向湮灭。

    名为“爱”的、具象又隐秘的私欲,和某种更加宏大渺远的命运交缠到一起,二者似乎格格不入,但又好像在矿的选择中,得到一种悲戚的两全

    亚瑟意识到,祂或许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了解矿。

    祂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此刻,时明煦与时岑之间没有通感。空间间隙中的一切怪诞又荒芜,对时间与方位的感知都被模糊扭曲掉,但言语是清晰的,它无需任何提前商讨,就可以自二者口中同时发出。

    “共存的希望,实在太渺茫了。”而眼下,一人一未知生物,要再度尝试这种方法。

    但究竟要如何实现?

    时岑不得而知。但他很清楚,一定会有人为此被迫付出生命。

    与此同时,时岑注意亚瑟追随自己的部分已经彻底消散——触须被风彻底吹散,掌心什么也不剩了。甚至就连回首时,身后的雪雾也看不出任何异常。

    亚瑟似乎,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离开——或被迫远离此地,而不能直接参与进人和人的纷争。

    但无论如何,眼下有更加要紧的事情要做。

    于是时岑回头,望进大雪纷飞的天地。

    雪势渐趋可怖,白色絮状物大团大团地落下,部分扑灭掉势头过猛的外焰,又落满白日信徒的发间,那些随侍者一起望来的脸还很年轻。

    数十张这样的面孔,藏匿在霜雪覆盖的楼宇间,篝火点燃的位置很刁钻,它刚好背风,被房屋垮塌间残破的墙体掩盖住。

    火焰燃烧在视线尽头,蛰伏在空楼与冰层相接处,越靠近,木柴燃烧的味道和某种腐烂的气息就愈发浓郁,脚下的冰层也薄了一点,雪融成水,冰就显得格外晶莹剔透。

    时岑往下瞥时,瞧见好几具在冰层中冻得结实的尸体。

    以及一把尼古赫巴琴

    它就这样被封存于冰层中。而其主人,那个年轻的男孩,和它一起一动不动,静静等候着本日的第二场仪式。篝火旁边不再有伴奏了。

    惟有风雪夹杂着木柴燃烧的咵嚓声。

    对了,第二场仪式。

    时岑在这个瞬间恍然,他看向同样脱离篝火、正朝自己走来的侍者,开口道:“今早你去找沙珂,不是想要接济她,更不是想她收养进白日。”

    佣兵眯了眯眼睛:“你把沙珂当做祭品——沙珂身上没什么伤口,但她严重受惊,被迫参加那场古怪的‘洗礼’。你用家人来威胁她配合,才将贝瑞莎和贺深也推到平台边。”

    “雨水会洗净尘世的罪恶。”时岑同侍者对视,没有错开目光,“可你从一开始就很清楚,这根本不是一场暴雨。”

    它是一次陨落,一场浩劫。

    “而现在,这个怀孕的女孩取代沙珂,成为仪式的新祭品。”时岑声音冷淡,他遥遥指向苏珊娜时,少女已经被信众簇拥着转回身去。

    她被雪覆盖了一部分,又被火光淹没了一部分,因此背影即便在人群中,也显出单薄与落寞。

    时岑收回目光,声音很冷:“这就是你所谓的拯救侍者,你已经不将自己视作人类了。”

    于侍者而言,白日信众大概是还算好用的工具,沙珂和苏珊娜是拥有使用价值的祭品,文珺博士的身体也只是“容器”。

    他早就丧失同人类共情的能力,也就自然而言地排斥掉自己原本的身份。

    岂料,侍者面对这样直截了当的指控,竟然不恼怒,反而笑出声来。

    “人类短视,冷血,又愚蠢!人类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卑劣的生物!”他声音陡然拔高,又很快转向喃喃,“时岑,你懂什么。”

    他嗤笑一声:“你我已经同神明签订契约,成为被选中者。神明同我们分享漫长的生命,祛除疾病、冷血与愚昧。我以为你早该认清这几点,你饱受恩慈,却愚蠢顽固至此。”

    “你看,神明甚至让我拥有了一件乐园最高等级的容器。试问人类能够做到这一点吗?”

    “试问你自己能做到这一点么。”时岑看着他,“不属于你的能力,不配成为你骄傲吹嘘的资本。”

    而未来所能窥见的剪影太可怖,也太惨烈。

    所以不希望对方因此陷入绝境,匍匐于凋零的命运。

    时明煦像被火燎了一下,在瞬间重新睁开眼睛——这种链接忽然削弱的感觉无法瞒过时岑,对方愣了愣,继而问:“怎么了?”

    “我想起还没吃晚饭。”时明煦稍显心虚,他往厨房去,番茄牛腩汤还在锅里,用小火重新煨一煨,就可以吃了。

    在看见汤的同时,时明煦忽然想起一件事——他还得向城防所报备文珺的失踪。

    时明煦不认识内城城防所别的人,因而还是只能联系兰斯,对方的接通总是很迅速,却在听见时明煦的话后怔愣片刻。

    “您是说,文珺博士也失踪了?”兰斯声音沙哑。

    这份关于安德烈的档案中,大约有小十张照片,时间跨度极大,囊括自出生至十三岁的大多年龄段。

    但无一例外的,所有照片中安德烈的面部,都被模糊化处理了,叫人看不清瞳色、发色,或者任何五官特征,只能勾勒出脑袋的轮廓。

    这份档案,被人动过手脚。

    时岑微张开口,他想说点什么反驳对方,但,一个音节也发出来。

    语言的力量,在此刻苍白到了极点。

    而时明煦还在继续说下去。

    “如果,如果滤网真的在无差别切割筛选,所有动植物的基因又都呈现双向异变,那么”

    “为什么只有人类的基因畸变,永恒向下?”

    第 38 章   界定

    为什么人类的基因,永恒向下?

    这个问题,像是掉入八盒中的碎石子,落地声被四壁反射,震荡无处不在。

    时岑无法回答他——灾难发生的一百多年以来,在已知的记录中,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用某套理论,严丝合缝地解释这一点。

    太荒诞了。

    就算是就算真是原因不明的进化筛选,也不应该将某一物种单独排除在外。

    没有回应。

    研究员这才一愣,眼睫缓缓垂落,将许多情绪都藏匿在阴影中。随后,他任由亚瑟彻底裹入自己,破开藤蔓与迷迭,返回乐园。

    “好矿,我先把你送回去吧。”亚瑟看出他的失落,于是猜测道,“在你走的时候,毛绒绒似乎有话想跟你说,那块大石头也是——你想她们了吗?”

    毛绒绒是指气急败坏的52号。

    时明煦勉强露出笑来。下一秒,一种神经末梢触端都被贯通的感受袭卷了两个人。

    以及亚瑟。沃瓦道斯深深地看着他。

    祂铂金色的瞳孔穿透凝固的空气,同时明煦良久对视,直至后者先开口,打破沉寂。

    “如果答应与亚瑟缔结契约。”时明煦问,“我与时岑如今有拥有的记忆,会不会再度被清除?”

    这次,沃瓦道斯回应了他。  说着,浓白色朝时明煦探出蜗牛触肢般的一小截,但还没能成功碰到,研究员就谨慎地后退半步。

    “祂在说什么?时岑,你听懂了吗?”时明煦有些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祂好像刚刚才掌握人类语言。”

    但浓白色翡翠瞳的生物看起来明显很兴奋。

    “或许是语言组织能力还不大协调。”时岑谨慎道,“只能说,祂看上去比温戈和沃瓦道斯都要年轻。”

    然而,对方并没有因为时明煦的后退就停止,浓白色几乎瞬间暴涨,裹住了时明煦半条胳膊——就像祂从乐园带走侍者和时明煦那样,快得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带伤的右臂像浸泡进绵密热水。因温度上升,伤口流血的速度也在加快,血红色融进白色半流体间,转瞬就被吞噬。

    时岑脱口而出:“不好!”

    祂听上去很崩溃,还很悲伤。

    “完蛋了,这太复杂了。”

    “现在矿的品质已经难以评估。”

    “不会。”祂一叭叭就没个完,时明煦只好出声打断,捕捉着关键词提问:“有了矿之后,要怎样才能进行维度跃迁?”

    “这个我也不知道。”亚瑟转了转眼珠。

    “那你怎么知道一定得有矿才能成功实现跃迁?”时岑问,“你们没有什么成功跃迁的案例吗?我知道温戈的跃迁失败了,那么沃瓦道斯的呢?”

    “这种事情还需要谁特意告知吗?想要成功跃迁,就有自己的矿才足够稳妥。如果没有矿,会很危险,极大概率跃迁失败。”亚瑟想了想,“我也不知道沃瓦道斯的有没有成功或许有吧,不过成功者就可以抵达新宇宙啦——所以拜托拜托,成为我的矿吧!”

    翡翠绿眼瞳眨个不停,那些软乎乎的果冻状触肢有好几次都差点碰到时岑,但小家伙在这点上很谨慎,最终没有贸然接触。

    “听起来,追求维度跃迁是你们的本能。”时明煦说,“生来必须要做的事情。”

    像在遥远的黄金时代,候鸟于南北迁徙飞跃群山,或者大马哈鱼洄游而上,进行种群生命延续。

    “没错,就是这样!”亚瑟表示认可,祂夸赞道,“好矿!要不你把时岑嵌掉吧,你看起来要比他聪明一点。”

    研究员险些轻笑出声。

    “所以,”亚瑟眼巴巴地问,“你们已经同意要做我的矿了吗?”

    “还有一个问题。”时岑就在此刻开口,他声音淡淡,听不出喜怒,“亚瑟,你得先告诉我们。矿在进行维度跃迁的过程中,起到怎样的作用?”

    亚瑟在被提问后先是一怔,随即有点不好意思道:“我也不知道诶,就是要有矿呀!或许等我长到沃瓦道斯那么大的时候,我就会知道了——但你们就可能已经被抢走了,或许碎成更多小块,矿不会停留于原地,对不对?”

    亚瑟正色一点:“好矿可遇不可求。”

    时明煦偏头,同时岑相互对视一眼。

    祂顿了顿,继续说:“契约同时制衡双方,待亚瑟成年后,你将被允许进入'序间'。但意识跃迁能否成功,以及你是否存活,无法保证。”

    “至于代价……你受背叛之苦。”沃瓦道斯的声音有些遥远,像是在回忆什么人或事,但最终,祂只说,“死亡是更轻松的选择,如果你们选定它,我会尽量干净利落。”

    “现在,选吧。”晨时暴风雪过去后,室内温度降低到一种可怖的程度。

    桌上那只被喝空的玻璃杯空置着,杯壁凝结淡淡白霜,成为这场对峙无声的见证者。

    时明煦眸色深深,他才刚微微张开口,还没来得及发出一个音,就被时岑打断。

    “小时!”时岑语气急促,难掩忧虑,“你不能答应他——先试着聊点别的刺激他转移注意力,再趁机”

    “队长,选不出来吗?”

    一滴浓稠的血珠,顺着侍者脖颈处往下缓慢蜿蜒,刀尖卡进皮肉里,他就这样仰头看着时明煦,势在必得:“别想着转移话题哦,你多说一句废话,我就把刀扎深一点。”

    “没事的,时岑。”时明煦的心声还算镇静,“我本质并未同沃瓦道斯签订过协议,类似安德烈的惩罚,应当只有在正式契约协议后才会生效——否则祂们如何验证真伪?”

    “但珺姐的身体现在很危险,我先假意点头答应他,再借机控制住他。”

    “太危险了小时,”时岑立刻否决掉这种想法,“招来温戈该怎么办?祂如果知道你欺骗了祂,那么唯一一层障眼法也破掉了。祂就可以随意伤害甚至抹杀你,决不能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但我们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时明煦朝立在客厅稀薄的灯光间,心声像结冰湖泊上的霜痕,“时岑,我试试话说一半、隐去关键信息,借机扑倒他。”

    于是,研究员开口:“我认同你的说法,接受你的好意。”

    他几乎一字一停,说得很慢。

    但侍者始终仰面朝着他笑,那双眼中属于文珺的部分已经完全消隐掉了,通讯器同平板间的端口还在缓慢传输着,重叠蝶翅已从茶几边缘垂下,在晦暗灯光间小幅度地摇晃。

    侍者恶意地问:“还有呢?队长,话得说全乎才行吧?”

    “我已经迈出了第一步。”时明煦看着对方,眼睛里没什么温度,“你是不是也该展示一点诚意?”

    对方嗤笑一声,抵在皮肉间的刀刃微微偏转——最尖锐的部分不再卡主皮肉,但深红色血线一点点突显出来,在伤处呈现出半凝固状态,像勒颈的细绳。

    侍者吝啬地小幅度动作着,他很谨慎,目光始终咬住时明煦:“队长,现在轮到你了。”

    “不,你的诚意还不够。”时明煦忽然道,“你既然出于善心,那么,我要求去到应许之地,再正式转变契约——难道说你有权代替你的神明,在应许之地外擅自做出此等举措吗?”

    时岑恍然:“小时,你”

    他立刻听明白了,时明煦在赌。

    赌温戈的契约,必须得在陷落地中心才能进行——或者说,温戈与沃瓦道斯这类生物的契约,都必须要在陷落地中心才能完成。

    否则,温戈有什么必须借助灾厄掳走人的必要?安德烈又为什么一定得离开乐园、去往世界尽头?

    或许,或许就连契约本身是否真正得以签订的核验,都必须得在陷落地中心才能进行。

    很幸运的,时明煦赌赢了。

    侍者面上的神色几经变化,研究员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他在对方一瞬的怔然间,乘胜追击道:“原来,你也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崇敬祂。”

    侍者脱口而出:“你!”

    “你的嫉妒打败了你的崇敬。”时明煦在这个霎那,已经扑向他,属于佣兵身体的肌肉组织在这个瞬间尽数绷紧——他劈手夺过刀、将侍者的脖子绞于臂弯时,对方已经只能用双臂无力地抠挖,试图躲开钳制,发出“嗬嗬”低响与浊乱的呼吸。

    而就在这种徒劳的挣扎中,时明煦终于确定好最后一件事。

    对方刚刚,只是在虚张声势——他压根儿不敢真的对自己下刀,绝境时候的求生意识暴露出惧怕死亡的真相。

    沃瓦道斯的话到此为止,祂在回答后收回了自己的眼瞳,铂金色渐渐被吞没,骨刺从尾端蔓延至上半身,将那颗狭长的、蕴含情绪的眼瞳包裹起来。

    下一刻,空间中被撕裂的孔隙逐渐弥合,沃瓦道斯的身形缩小许多,祂渐渐降落下来,也解除掉过分凝滞的气体状态。

    亚瑟立刻像鸭绒被一样膨起来,翡翠绿的圆瞳这会儿转得很快,连带着祂的小触肢一起围绕时岑转圈:“你愿意做我的矿吗?现在总该做我的矿了吧!”

    时岑没有着急回答,他转向时明煦,轻声问:“小时,生存还是死亡?”

    在此刻,如果时明煦说出的是死亡,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拒绝亚瑟,同他一起泯灭于尘世之外。

    “我们需要真相。”时明煦垂眸,他默了很久,轻声说,“时岑,人类需要真相。”

    人类已经失去真相太久太久了。

    自灾难元年伊始,灾难发生的真正原因就一直未能被找到——基因链的断裂成因从何而来?这些未知生物有何意图?“矿与石”分别是什么意思?

    以及。

    为什么只有人类的基因链断裂,永恒向下?

    这过程很难熬,它波动的方式像电在流淌,痛觉虽然远不如电流明显,可一种更深的、被窥探的感受正试图解构时明煦与时岑。

    在某个瞬间,研究员想起躺在解剖操作上的兔子,此刻他也像被剖开身体,细数组织、内脏与骨骼,被直视心脏勃动与血液流涌。

    甚至思想,也正被缓缓揭开。

    往昔细碎如鎏金,无数片段在两人的脑海中沸腾,语言难以形容这种感受,但一种可怖的摄取感自虚空中凝视着的铂金色眼瞳中传来,直至记忆将被彻底摘取的前一刹,沃瓦道斯开口。

    “我已看清你们的抉择。”

    “契约一旦生效,就将永生伴随,直至一方意识泯灭,或维度跃迁失败。”

    语罢,祂没有再给契约签订双方任何回答的时间,时明煦与时岑脑中的喧嚣也刹那寂静,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身体上的轻盈,和堪称磅礴的、来自亚瑟的未知生命力。

    沃瓦道斯的意识空间随即一点点淡去,像被风吹散的流云。

    惟有陷落地中心的一切渐渐明晰——时明煦甚至能够看见自己与亚瑟的身体,很快,他再试图抬举手指时,就发现自己已经回到身体中去。

    一旁的亚瑟也缓缓掀开祂翡翠绿的圆瞳,那只眼睛里的天真被喜悦所取代。亚瑟几乎在睁眼瞬间就喊道:“好矿!”

    祂终于也有自己的矿了,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值得亚瑟高兴的事情吗?

    不过,祂的矿看上去依旧心事重重。

    “你获取了我的记忆吗?”时明煦抬眼看着祂,低声道,“亚瑟,可我对你仍然所知甚少。”

    亚瑟却忽然话锋一转,眼中竖瞳凝聚:“温戈好像快要陨落了,祂的意识体已经变得很虚弱,身体也被扯得稀碎。”

    与此同时,另一时空。

    亚瑟正在将时岑送回乐园的路上,兴奋的小家伙移动间像是流风:“矿,我会努力成年的!”

    “但你自己也不知道究竟需要多久。”时岑跟随祂翻越山涧与河流,将许多城市废墟远远抛在脑后——惨白色的天穹渐渐占据一切,乐园外城覆满白雪,残破建筑的断口也无一幸免。

    一切都很沉寂,惟有风声,惟有落雪。

    洁白掩埋万千死亡,覆盖荒芜冻结的梦中乡。

    “如果温戈就此陨落,异常气候会随之褪去吗?”时岑声音冷冽,“以及侍者,是否会随祂一起死去。”

    “第二个问题是肯定的!因为温戈的旧矿原本早该碎掉啦,”亚瑟哼哧哼哧地爬上城墙,“至于第一个嘛……我之前也没有亲眼见过主侍者陨落。”

    “矿,这是非常非常罕见的事情哦!不过在我看来,祂的触尖都溃烂得七七八八了,的确很难再被修补。哎呀哎呀,这就是没有好好挑选矿的下场!”

    “那么文珺博士呢?”时岑垂眸,“如果侍者意识泯灭,文珺博士的身体会怎么样?”

    他们间关系的本质或许很简单,像并蒂而生、又相互抵碾的白玫瑰一样,叶瓣的边缘或许细微区别,但身体中流淌着同样的基因,花汁永远铭刻在对方体内,风吹不散雨淋不透,他们要以这种交融纠缠的方式获得共生。

    如果,如果实在想用一种最为相近的社会关系进行定义

    他在漫无目的的思绪间,听见时岑问自己。

    “小时,那我们算是伴侣吗?”

    第 39 章   探索

    伴侣。

    时明煦在对方的发问中一怔——他被由时岑主导着,不得不直面这个问题。

    算是吗?

    就在沉默中,原本由时岑操纵的身体控制权全然回到他自己这里,对方应该睁开了眼,那种通感的微妙联系,明显变得虚弱。

    时岑愿意将自主判断权,完完全全地交还给他了。

    虽然这种归还,同时伴随着远离。

    “她有关基因链表述方面的话还算周全。”时明煦说,“截至目前,同你之间的通讯细节也都还对得上。”

    文珺对二者隐秘的心声交流毫无察觉,继续讲述着她的奇遇。

    “我醒来后,发现自己在一片雨林。”文珺说到这里,深深地看着时明煦,“时岑,你或许是除我之外,这世界上最了解它的一个人——那片雨林中没有风,一丝风也没有。”

    “陷落地。”时明煦不动声色,接着对方的话,“文博士,您去到了陷落地。”

    文珺点点头,又摇摇头。咚咚,咚咚。

    时明煦与他,就在此刻相拥。

    彼此都如此朦胧,却又如此完整,可以被触碰、被感受,以一种绝对隐秘的方式拥抱彼此。

    而在这个梦一般的怀抱里,时明煦小小声地呢喃,带着犹疑,更像是在确认自己不是做梦。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时岑”两个字,吐息就蹭在时岑耳廓。

    时岑被他喊得心脏酸软,连指尖也忍不住发抖,佣兵平生第二次无措到这种境地——第一次是因为半日前对方生死未卜的断联,第二次就是现在,但都因时明煦而发生。

    他也颤得好厉害,对方扑到他怀里,完完全全交付出信任,时岑张口,几度发不出声音,于是只能死死抱住对方,感受到这团意识体的温韧。

    他抱得好凶,时明煦的腰被小臂勒住了,对方手掌握在侧腰处,掌心的温度格外烫,几乎带上点侵略的意思,时明煦在这种温度下骤然回神。

    他微微仰起头——因为近在咫尺,时岑的五官已经渐趋清晰,对方身上的情绪波动也很鲜明,时明煦后知后觉地感到一点无措。

    他有些紧张:“时岑”

    “再抱一小会儿。”时岑按住柔软的发,将时明煦的脑袋埋到自己颈间,又偏头轻轻蹭了蹭,随后,他不动了。

    这处意识空间隔绝尘世中的一切,只允许彼此存在。他们就在晦暗中,隐秘地相拥。

    良久。“幸好,你和小时一样,都愿意相信我。”安德烈话音一转,“但你们又都不听劝——DNA结构完全一致,你是另一个时空的他吗?你看起来,不在内城生活了。”

    安德烈想了想:“你像个佣兵,你是和小时的意识错位了吗?”

    “是,我是个佣兵。”时岑说,“我是时岑,也是另一个时空的时明煦——你知道平行世界的存在!能不能送我去到他那里?”

    时岑飞速描述了事件本身,越说越急促:“他被白色巨型生物带走,时间非常紧”

    “原来是这样。”安德烈拍拍时岑的肩膀,带着点安抚的意思,“那我们长话短说,我向你说明一下。”

    “简单来说,你现在,在我的意识空间里。”安德烈温声说,“嗯在第四维,意识是可以脱离身体单独存在的。”

    时岑怔然抬眼,他在这段信息量巨大的话里,看向安德烈。

    “你是不是有点听不明白?”安德烈笑了一下,“很抱歉,时岑。沃瓦道斯休眠的时候很少,如果祂苏醒,我就必须陷入沉睡很多事情,无法向你一口气解释清楚。”

    “不过,温戈的维度跃迁失败了,目前沃瓦道斯的力量已经快要超越祂。”安德烈说,“我没有十足的把握,只能试着帮忙。成功与否,还是得靠你自己。”

    时岑意识到,“温戈”应当就是巨型白色生物的名字。

    他问:“要怎么做?”

    “我将你的意识包裹到更微观的空间,这样,你就能过瞒过温戈的凝视。”安德烈说,“但我无法定位到他的意识空间——你的意识被送去平行世界后,要自己找寻。而找到之后,你就可以转告小时,让他对温戈说一些话。”

    时岑记下了那些话术,紧接着问:“我该怎样找?”

    “我也不知道,得靠你自己——但如果你找不到,我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安德烈顿了顿,“你和小时都很特别,你们没有去过世界尽头,也没有同四维生物订立过任何契约,居然能发生意识错位这种事。”

    “不仅仅是意识错位。”时岑默了片刻,“我和小时,我们还能够感官互通。”

    “那,那就更特别了!”安德烈瞪大眼睛,小小惊呼出声,“这样看来,你们甚至可能已经经历了维度跃迁!不对不对!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你俩更可能是四维空间的一个谬误”

    “无论是哪种情况,”时岑打断他发散的思绪,“现在就出发吧。”

    他必须立刻去到对方身边——本能几乎疯狂叫嚣着流窜到喉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告诫这个念头,时岑知道,他这一次绝不能坐以待毙。

    时明煦需要他。

    “你只有十五分钟。”安德烈说,“十五分钟后,出血量超过三分之一,现实世界中的身体就有生命危险,我会强行将你送回去。”

    “足够了,”时岑点头,“开始吧。”

    很快,他感受到自己正在被压缩——这种体验很新奇,他的意识体像一小团气流,被放入狭窄未知的透明空间中,穿迭过维度的天堑,如风吹过浩渺尘世。

    他在混沌间寻找着出路,入目尽是奇怪又精巧的球型或弦状结构,耳边隐隐有轻微响声,像是冬天壁炉中,木炭的燃烧声。

    时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它们可能是一些相互磕碰着的粒子。

    但此刻不是细想粒子流的时候,时岑屏息凝神,干脆彻底闭上眼,又蒙住耳朵——如此以来,怪象与异响就都消失掉,惟有心跳和呼吸尚存,时岑的体温一点点降下去,他感受到血液的流逝。

    时间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摒弃掉一切杂念,试图通过最最隐秘的感官,来定位时明煦。

    通感曾如流风一般贯通彼此的世界,又包容夜间隐秘亲密的呢喃,此时此刻,他坚信通感才是寻找到对方的唯一途径——或许安德烈所说,他和时明煦之间的联系,不过是四维空间里一个小小的谬误。

    它好像没什么规律,无法被研究或清晰概括,可它就是发生了,落到平行时空的两个人身上,就再不是一粒尘埃、一句轻飘飘的语言。

    它使时明煦与时岑,都获得了再不可分离的命运。DNA结构完全一致的两个人交融到一起,他们是对方,又不是对方,以至于彼此间的关系都很难定义——但这些又有什么关系?

    那就在谬误中相爱吧。

    下一个瞬间,就在安德烈感应到时岑血液流逝过多、即将召回他的时候——

    那团小小的意识体飞速融入纯白空间,时岑强撑住虚弱开口。

    时明煦的耳边,就响起一个轻促而隐秘的声音。

    “小时,现在尝试回答祂。”

    但在研究员不知道的地方,在他纤弱如蛛丝的意识震颤被时岑捕捉到的霎那,时岑所说的第一句话,其实并非这个。

    而是。

    “找到你了。”她和蜡烛一起熄灭了。

    随即,时明煦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吱呀”声。

    他闻声回头。

    身后,那间紧密的卧室门中,探出个乱蓬蓬的小脑袋。

    沙珂眼睛红红的,身体都裹在被子里,她在同时明煦的一瞬对视间,下意识关上门——随即又后知后觉地打开,猛地扑向窗边:“奶奶!”

    她撞在时明煦身上,已经顾不得对陌生人的恐惧,双手接触到冰层的瞬间,膝盖就软得没了力气。

    被子滑落下去,沙珂跪在贝瑞莎的尸体旁边,惶惶然抱上去——但老人就连胸膛也冻硬了,半只蜡烛硌到她脸上,薄冰被淌出的泪水融化一点。

    沙珂还在怔怔地喊:“奶奶,奶奶。”

    “给她一点时间。”时岑的心声听上去也很虚弱,“小时,再去卧室看一眼。”

    时明煦将拾起被子,重新披到女孩背上,紧接着,他走进卧室。

    在靠近墙角、旧褥堆叠的破床上,躺着一个小小的男孩。

    时明煦伸手探去时,他已经没有了呼吸。

    “这是贺深。”时明煦轻声问,“时岑,我世界的贺深还活着,对吗?”

    “是的。”时岑说,“他在城防所的集中安置点,贝瑞莎和沙珂也在那里。”

    时明煦俯身,想将小孩从被子里抱出来——但就在托着贺深坐起时,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发出轻微声响。

    时明煦弯腰,捡起一张薄薄的ID卡。

    这是他第二次捡起丹尼尔的ID卡了,那个亚麻色头发的小男孩,他是贺深的好朋友。

    “时岑。”时明煦说,“我好像,有些懂得友情了。”

    他将那张薄薄的卡片,重新放回贺深的口袋里。

    随后,他联系了管辖七十七区的城防所,又等待了一会儿,才把贺深背到客厅的沙发上。小姑娘已经没有哭了,她在脚步声中抬眸望向时明煦,双眼通红。

    “我不属于白日。”时明煦垂眸看向她,“沙珂,我是奶奶的朋友,她临终前将你托付给我。你相信我,好不好?”

    他迎着小孩的戒备,继续温声道:“如果你想,可以把那盒拼图玩具也带上。”

    沙珂一愣,她攥紧的手渐渐松开。接着,她失魂落魄地趴到地上,在城防所自报来意的敲门声中,从沙发下摸出了拼图。

    “先生,”她仰着头,因为哭过,声音还很粘黏,“我该怎样称呼您?”

    时明煦摸摸她的脑袋:“叫我时岑就好。”

    随即,他给城防所士兵开了门。

    时明煦发现了什么,小声道:“你比我要高一点点可能是后天成长环境对人发育的影响。”

    “那大概是因为我十六岁就进入佣兵团。”时岑终于舍得短暂放开他,开口时声音带上笑,“小时,你在室内待的时间太长了,出来活动的时候又很少。”

    “但我这两天一直在外奔波。”时明煦说,“趁这段时间,你也可以找点事做,比如帮我锻炼身体,改善体质。”

    他把话说得这么一本正经,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在撒娇。

    “我帮你锻炼身体,”时岑缓缓地咀嚼了这句话,他一时间没有拒绝,也没有表示同意,只问,“那我会收获什么奖励吗?”

    时明煦一怔:“你想要什么奖励?”

    “别忘了你还欠我一次补偿。”时岑说,“这次我要求先支付一小部分。”

    时明煦的内心忽然腾升起一点不妙。

    下一秒,时岑握住他的手腕,抬举的同时俯首,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轻吻,在他冻伤的位置。

    紧接着,时岑看着他嘴角旁的一道伤口,声音微哑地问。

    “小时,痛不痛?”

    “侍者。”时明煦应声的同时,很快收回瞥向黑色斗篷的目光,脚步并没有停下。

    他先抵达贝瑞莎与贺深身边,往鼻下探去——万幸,二人都还有微弱的呼吸。接着,他将椅子往楼道深处抬了一些。

    上手后都很轻,老者与幼童的体重惊人地相近。

    而在他做这一动作的时候,孩子们还在雨中舞蹈,侍者也匿在墙边,没有动作。

    直至时明煦要转身去往沙珂身边时,侍者终于再度开口。

    “队长,你这人怎么这么坏?”侍者没有摘下他的斗篷,但他竟然主动跨一步,挡在楼道中央,“我好心救人,你想让他们都死掉吗?”

    他转身,指向舞蹈的人群:“雨水会洗净尘世的罪恶——信而受洗的,必然得救[1]。”

    “那你怎么不去受洗?”时明煦声音冷淡,他睨向侍者,“你连斗篷都是干的。

    与之前不同的是,这里此刻已经不复干燥,暴雨致使温度骤降的同时,还带来可怖的室内湿度,时明煦注意到那张靠近窗边的老旧藤椅。他在自己世界第一次抵达305室时,贝瑞莎就躺在上面,温煦地望过来。

    而现在,藤椅的靠背上已经爬满细密水珠,那条曾经盖在贝瑞莎腿上的薄毯垂落地面,边角爬到茶几边缘,时明煦记得茶几下面放着沙珂的七岁生日礼物——一盒关于黄金时代城市的立体拼图。

    他蹲身,把老妇人抱起来放到藤椅上,为她盖好薄毯,又在俯身间顺势扫了一眼桌底。

    没有拼图。

    “孩子,你是?”贝瑞莎在移动过程中醒来,她艰难掀开满是褶皱的眼皮,打量着时明煦,勉强挤出笑,“谢谢但我好像不认识你。”

    她咳了两声,又问:“看你的打扮,你是个佣兵吗?”

    “是的,夫人。”时明煦深深地看着她,“这或许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贝瑞莎迟钝地点点头,她已经不大清醒,但仍旧凭借本能环顾四周,在看见两张稚嫩又苍白的面孔后挣扎着想起身:“沙”

    “一会儿就能醒过来。”侍者打断谈话,往沙发上一坐,“喂队长,能不能别再磨磨唧唧!”

    “你连这点耐性都没有。”时明煦撩眼看过来,“昨晚的话,你一点没听进去?”

    雪絮飘到白日信徒的发间,融化于泥泞不堪的地面,又覆盖时明煦的眼睫。

    其实灼烧感依旧存在,被冻伤的部分始终隐隐作痛。但时明煦摇摇头,一来他不知道时岑问的究竟是手还是嘴角,二来他想说这没什么,他现在更想问自己要预先支付的内容。

    “准确来讲,我到达了陷落地中心。”文博士将喝空的水杯放下,缓声说,“时岑,此前从没有人成功进入过那里——我们通过生物密度检测仪和航拍,只知道它终年被雨林高大乔木的伞冠覆盖,但对其中的具体情况一无所知。”

    “直至我进入陷落地中心,我才发现,那片区域的生物密度反而很低那位包围陷落地中心的强腐蚀性剧毒动植物,竟然守护着一处空域。”

    “空域?”时明煦瞥了眼窗外,继而眸色深深地看着对方,“您的意思是,除却高大乔木外,那里什么也没有吗?”

    风雪如故,乐园肃萧千里。

    “是的。”文珺犹豫一瞬,“严格来说,不是什么也没有——或许是植物呼吸作用与昼夜温差的结果,陷落地中心整个都被水雾笼罩起来。”

    “这倒同我出入陷落地外围的百余次经验相吻合。”时岑心声淡淡,“越靠近陷落地中心,水汽堆积越浓厚,毒瘴几乎凝成实质,就连植被也会被腐蚀。不过小时,现在想来,那些水雾,或许也是温戈身体物质的一部分。”

    “这种高湿度环境下,人会时刻像在溺水。”时明煦一心二用,一边听时岑核对状况,一边回应文珺的话,“文博士,如果您真的进入了陷落地中心——那么,您是如何成功离开那里的呢?”

    并在冰天雪地中成功穿越城门封锁,回到乐园,又找到时岑的住处。

    时明煦见对方愣神片刻,干脆直截了当地问:“您在陷落地,是否同什么生物签订了契约?因而才得以顺利离开、回到乐园。”

    这句话后,时明煦再度瞥了眼窗外。

    雪絮打着旋,飘到窗间,冰花凝成寒霜,偶尔会传来冰层破碎的咔哒声。除此之外,时明煦也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于是,一个猜想在他心中缓慢成型。

    与此同时,文珺终于迟疑着张嘴:“时岑,我”

    “您不必担心在客厅有被听见的可能。”时明煦诚恳道,“我家房间的隔音还蛮好的——其实大可以直说,今天来我这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研究员说话间倾身凑近一点——在客厅的灯光下,他透过那只透明玻璃杯,看见文珺手背爬满青紫色的伤痕。

    进入室内这样久,对方的血液竟然没有在升温中回流,指尖依旧苍白。

    时明煦一手垂落在侧,漫不经心地叩到腰间。那里躺着陪伴时岑时间最长的那把手枪,他已经在佣兵隐秘的指导下,摸到了流畅冰冷的枪身。

    在文珺渐渐深沉的目光中,时明煦开口,心声同时岑重叠在一处,响在客厅寂静的一隅。

    他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文博士,您已经去世了吧?”

    下一秒,就在“文珺”脸色大变、骤然起身的瞬间,时明煦迅速拔出枪,对准了她的眉心。

    紧接着,他开口。

    今晚已经太过了,就算是伴侣,也应该循序渐进。

    可时岑怎么会让他逃?

    身体控制权的彻底挪移只在一瞬,惟有意识依旧清醒,他呼吸短促,眼睛里浮上薄光——又或许是被浴室中水汽氲的,他快要无法呼吸,被彻底吞没在白雾里。

    但那些都不重要了,时明煦在某个瞬间,脑袋嗡鸣。

    弦被绷上。

    左手五指在拢合,他被时岑探到了。

    第 40 章   水雾

    “时岑!”

    时明煦浑身湿透,浴室内水雾弥漫,他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不敢往下看,就只能抖出惊呼之后的呜咽。

    “这么紧张?”时岑收着劲儿,可掌心物什的存在感依旧愈发鲜明,他忽然笑了,“小时,没做过这种事?”

    时明煦把头瞥到一旁去,半边脸贴着玻璃,企图通过这种方式让自己冷静下来,但抵在浴室内壁上的右臂也发抖。

    他上半身塌得低,水流就自突出的蝴蝶骨处分野,顺着又白又薄的皮肉往下淌,最终聚到腰窝里,形成一小汪晃晃荡荡的热泉。

    不知道,他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时岑反应迅速:“我马上联系凯恩斯。”

    凯恩斯这些年间,从未停止过寻找弟弟,一定有留有不少安德烈的照片。

    在时岑抬手链接通讯器的同时,他从桌上捞起外套,做好了出门的准备。

    然而。

    时岑无从验证,但眼下,根据此前东南与西部两次繁殖潮来推算,178号最有可能出现于蛇群密集繁殖之处。

    他必须得赶上178号。

    小队一共二十余人,除时岑外,全由军方外派调查团人员组成,听从季文柏的指令——但显然,时岑才是真正的领队,他带领所有人,跨越沼泽,往丛林深处而去。

    林中安静又危险,蛇类嘶嘶吐信的声音重叠起来,形成类似于落雨的共鸣,这里再没有任何人类活动的痕迹,早在黄金时代,这儿就是一片原始雨林。

    很幸运的,那些密密匝匝的小蛇遥遥观察着闯入者,只偶尔有几条冒然冲上来,很快被匕首割掉了脑洞。

    “时岑,”季文柏从腐烂落叶中拔出长靴,他偏头,望向这位经验丰富的领队,“咱们距离第一个密集地还有多”

    不过眨眼的功夫,树顶垂下一条巨大的黑蟒,大张血口,朝季文柏的头顶咬去,时岑在侧目之时已经拔出枪来,可就在瞄准蟒蛇七寸、即将扣下扳机的前一瞬,另一只网纹蟒从左侧袭来,它的肢体力量相当恐怖,立刻缠上了季文柏的胸膛。

    时岑与另外一名年轻队员共同猛扑过去,时岑子弹击中黑蟒身躯时,那人也刺伤了网纹蟒的眼睛,泥水四溅中,季文柏倒退几步,试图抗争蛇身缠绕间可怖的力量。

    就在此刻。 在短暂的静默后,他听见一个孱弱又颤抖的声音。

    “信信而受洗的,必然得救。”

    紧接着,更多稚嫩的声音继而连三地响起来,孩子们身上很快凝结起小冰碴。他们的舞步也终于停下,转而聚拢,共同推促时明煦来到平台边缘的侍者身边,又不约而同地喃喃。

    “信而受洗的,必然得救。”

    “信而受洗的,必然得救。”

    时明煦甚至能够看见他们唇上愈发明显的乌青色,更多人不可自抑地发起抖来,但声音渐渐变得整齐又重叠,像逐渐凝固的、厚重的冰墙。

    “信而受洗的,必然得救!”

    侍者也跟着呢喃,但在众人匍匐下去时,惟有他缓缓抬起头来,揭开一点斗篷——时明煦注意到,他已经毫无血色,眼睫挂满冰霜。

    但侍者似乎丝毫不觉寒冷,继续说:“不信的,必被定罪。”

    随后,他转向时明煦,微微仰起下巴,露出一个嘲弄的、胜利者的笑容。

    “而你,我亲爱又卑鄙的队长。”侍者忽然伸手,狠狠推向时明煦的后背,“你想要窥探,还妄图揣摩。”

    “你,越界了!”

    下一秒,彻骨寒意啸卷而来。

    “——轰。”在短短的几分钟内,他就从一个孩子变成了一位青年。

    但与此同时,他的左臂忽然炸裂开来,胸膛与大腿也有几处肿胀突出的畸形骨块。骨碴飞溅间,血肉都瞬息被白色空间吞没掉,时明煦闻到血腥味,在震惊与干呕的本能间想要后退,却被时岑制止。

    “忍一忍,小时。”时岑说,“祂还在观察你,不能露出破绽。”

    “他的基因链断裂了吧?”时明煦面上强作镇静,用心声小心翼翼地询问,“白色生物,是通过暂停个体生命流逝的方式来阻止基因链断裂。所以在将侍者的时间归还后,他就随之出现劣等畸变,是这样吗?”

    “没错。”时岑应声,“小时,这解释起来有些复杂,等你先安全回去,我再”

    “在人类所认知的三维世界里,没有任何生物拥有这样的能力。”时明煦打断他,“时岑,我们之前已经推断出第四轴就是时间。所以,这只灰白色生物与你所述的‘沃瓦道斯’,都是四维生物,对不对?”

    这回,时岑默了片刻,才说:“是。”

    “你能够来到此处,也是因为借助了沃瓦道斯的力量吗?”时明煦几乎不敢继续问下去,“时岑,祂祂就是178号吧?”

    对方很轻地“嗯”了一声。

    “那么,你为了来到这里。”时明煦说得艰难,恐惧从他心底遽然腾升,他甚至快要站不稳,“又同178号,签订了怎样的契约?”

    “别担心,小时。”时岑温声道,“我没有直接与祂接触,也没有订立任何契约,不必为此付出代价——帮助我的人,是安德烈。”

    时明煦闻言一愣。

    而就在心声交流中,对侍者的惩戒终于完成,深灰色巨瞳在闭上的一瞬,彻底消融于空间内部。

    已经成为青年的侍者捂着断臂,向时明煦投来怨毒的一眼。

    与此同时,苍老如湖泊的声浪渐渐平息,寒冷褪却,但淡淡的血腥味还没有散尽。时明煦感到自己的意识体正逐渐浮空,思维也被迫一点点涣散,像流风间的柳絮飘向原野那样,他轻盈又迷离地飘向来处——

    再睁眼时,暴风雪已经停歇。

    但305室中的寒冷还没有褪却,目光所及的一切都被冰封,时明煦意识缓慢回笼时,才发现自己倒伏于沙发与茶几的空隙。

    他在沙发底部,发现了那盒小小的立体拼图。

    那些微缩于纸壳间的、黄金时代的城市建筑中,依旧点缀着绿色图块,在这颗星球上,人类曾经拥有过如此美好的家园。

    但现在,一切都被打碎了。

    时明煦艰难地撑起身子,朝窗外望了一眼——冰窟已经彻底被封死,侍者不在那里了。

    收回目光后,他在靠近窗边的老旧藤椅上,发现了被霜雪掩埋的老妇人。

    研究员踉跄着,用冻得紫红的手指,为她拂去表层松散的雪絮。贝瑞莎的整张脸都被冰霜覆盖住,眼睛已经闭上,皮肤褶皱间填满透明的冰。

    她像是被定格在某一刻——而在她的胸口处,倒着被吹灭的半只蜡烛,同样也被冻牢固了。

    沼泽地的塌陷只在一瞬间,连带着三人一起被卷没进去,又很快闭合,其他人也急急围拢过来,可水泽咕嘟冒着泡,用枝条去戳弄时,它深不可测。

    没有人再敢冒然踏入,而三个活人,就这样消失掉了。

    巨大的悚然,笼罩着余下所有人,不知是谁牙齿先开始打颤,紧接着,一个人带着哭腔问:“那那那我我们现在,怎么办?”

    没有人回答他。17号建筑老旧,层高也低,三楼平台的边缘同水面的落差很小。汹涌水浪飞速淹没掉时明煦——他没能成功躲开,侍者的举措太出乎意料。

    好在时岑不久前提醒过他,时明煦被推的霎那,就操纵着佣兵的身体后抓,虽然没能最终避免落水,却也将侍者一起拽了下来。

    薄冰碎裂的声音四溅,间或夹杂孩子们的尖叫惊呼,时明煦被吞入水中时,看见好几只伸向水面的胳膊。

    但同样入水的侍者,竟然丝毫不显慌张,他甚至连搭手抓握的动作都没有。

    相反,黑色斗篷鼓动间,那张惨白如石膏的脸正对时明煦,侍者竟然缓慢露出笑。

    “没有气泡。”时岑快速道,“小时,他的口鼻间都没有小气泡——他不需要呼吸。”

    “他的生命体征太奇怪了。”时明煦屏住呼吸,竭力往水面游去,“他体温过低、瞳孔偏大,发色干枯,现在甚至没有呼吸,这一切都在试图印证他已经死亡。可他身上没有任何尸斑,也没有腐烂,皮肤的触感也很光滑,与常人无异。”

    时明煦就快要破水而出:“最关键的是,五十年前灯塔有关侍者的实验数据中,他的各项身体指标均无异样,没有任何非常规现象记录。”

    那么他究竟是早已死去,还是姑且算是活人?

    或者,或者干脆介于生死之

    “小时,他在拽你!”

    时岑心声陡然急促,他在现实中的身体猛地站起,吓了52号一跳,猫咪夹紧尾巴,一爪子拍到样本罐。

    罐身倾倒在桌上,咕噜噜滚了几圈,藤蔓主茎在挪动间渗出一点组织液——就在时岑仍在闭目的过程中,它显露出十分轻微的淡金色。

    只有一点,也只有一瞬。

    不过,机智的52号发现了这点淡金色,用爪垫制止住样本罐的滚动,好奇地凑近观察起来。

    但很快,淡金色溶解在透明组织液中,彻底隐没了踪影。

    与此同时,另一世界。

    时明煦才刚露出口鼻换了半口气,就被侍者一把钳拉住小腿。

    洪流之中很难找到支撑点,在雪絮飘零的天地间,他只徒劳握住水流,在下坠过程中因惯性仰首,视线掠过混沌的穹顶。

    白日信徒的叫喊还响在耳边,除此之外,浊浪拍击建筑残骸的声音也很密集,冷风割在面上,世界间或夹杂物体落水的哗响。

    有孩子跳下来,为了营救侍者。

    可是,下一秒。

    所有这些声音,都骇然静止。

    时明煦就连心跳都快要静止,不敢相信自己究竟看见了什么。

    在晦暗混乱的天空中,浓阴重叠的云层间,他似乎看见一只,一只

    一只缓缓睁开的、巨大的眼瞳。

    这只深灰色的眼睛绝不可能属于人类,瞳孔呈现类似蛇类的竖向,在云层中并不显眼,几乎同天色融为一体。

    但被注视的感觉实在太鲜明,简直堪称笼罩——竖瞳凝望着整座乐园,沉默地放任其间发生的一切,它好像没什么情绪,甚至没有聚焦于具体的某一处,但冷漠本身已经足够可怖。 

    深灰色。

    深灰色的竖瞳,不知何时已经重新凝聚,阴云在狭长的巨型瞳孔间奔涌,翻卷起森森寒意。在滚动的闷雷间,竖瞳逐渐清晰起来,又缓缓、缓缓扭转至一处。

    瞳孔中隐约有一簇极小极小的火苗——那是倒映出的305室。

    以及正在窗边、同其对视的时明煦。

    方才的一幕实在太离奇了,就好像被什么活着的生物吞没了一样。

    但这分明,分明只是一方不起眼的林间沼泽。

    就在余下众人惶惶不安中,时岑最先反应过来。

    他落地时滚身,避开身侧尖锐突出的动物骸骨,但季文柏显然没那么好的运气,他被蟒蛇的尸体缠绕,落到一块突起的骨块上,虽然有蛇身做缓冲,但依旧被砸得眼冒金星。

    时岑走过去,先后扶起他与另一外年轻队员,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年轻的调查员显然愣了一下,他咧开嘴笑时,防护罩之后的脸显出几分腼腆:“陈兴。时队,您可以叫我小陈。”

    时岑点头,突发情况超出他的预料——但很幸运的,生物密度检测仪也跟着掉落下来。

    更幸运的是,就在他捡起仪器、确认它尚且完好无损之时,时明煦的心声被传递到他这里。

    “时岑?”

    对方的声音听起来虚弱,但还算清晰,时岑一顿,随即回应他:“小时,我在。”

    “你在什么地方,”时明煦似乎在努力凝神,他声音轻缓,带着犹疑,“这是什么地下洞穴吗?”

    但很快,这种想法被时明煦自己推翻掉——他看见这个“洞窟”的岩壁在缓慢蠕动,而脚底,似乎遍布透明黏液与动物尸骸。

    “比你想的要糟糕。”时岑注目着洞窟一脚,在那里,岩壁之上的墨绿色纠缠不止,宛如蛇群,它们像是听从什么东西的指令,沉默着退向两侧,露出其后的、其后的

    “我们似乎,落到了某种未知生物的体内。”

    ——露出其后,一处黑洞洞的圆形通道。

    浓烈的腥味登时弥漫,呛得陈兴发出干呕声。 

    就在裸露的深灰色内壁上,翻涌出一只圆形瞳孔。

    它缓缓睁开时,黑色竖瞳凝聚至一处,对准了几人。

    见他一时没应,敲门声猛地转向急促,杂乱如鼓——这绝不可能属于时岑认识的任意一个人。

    他沉思片刻,勾起桌上的枪走过去,拉开门的瞬间,楼道中浮现一张稚嫩却冷漠的脸。

    访客是一位十三岁上下的小姑娘。

    “先生,”对方刚要继续砸门的手一顿,继而埋头,从挎包中摸出什么东西递给时岑,“我送到了。”

    她的动作与语言都显得机械,时岑皱眉,刚要开口询问,对方就朝他扯出一个敷衍的笑来。

    “传达侍者的意思——‘白日’期待您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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