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月在范先生旁边坐了半日,与他闲说半日。
晌午范先生收摊回家吃饭,她便也收了碗,抱上二黄,找了僻静阴凉的地方吃东西,吃完就地卧下午休。
毛竹村。
沈俊山砍了半天竹子回到家,舀水洗脸准备吃饭。
与吴玉兰在桌边坐下后不见沈令月和二黄,自然问:“月儿呢?”
吴玉兰与他说道:“一早吃完早饭出去,说是晌午不回来。”
沈俊山看着吴玉兰,“出去了?去哪儿了?”
吴玉兰道:“说是现在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在家里待不住,要出去透透气,没说具体去哪儿,我也拦不住她……”
沈俊山端着碗轻轻闷口气。
如此看来,这神仙显灵倒也不全是好事,沈令月经点化后变成了这样,也是挺愁人的。
外头又没什么事,出去干什么呢?
别说是姑娘家,便是男人,成天游手好闲在外面瞎溜达,不务正业惹是生非,那也都是要叫人说闲话的。
吴玉兰又说:“反正都这样了,随她吧,在外面不吃亏就行。说多了,我怕她又说什么要搬出去的话。我想着,她大约也是不想留在村子里,听村里人嚼她舌根子,说她闲话,不听便不烦。”
沈俊山轻轻松口气,冲吴玉兰点点头。
仔细想想,她现在这样倒也好,什么都不在乎,活得也自在,不委屈自己,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儿。
要是因为名声而伤心伤神不吃不喝要死要活,反而不好。
***
沈令月歇完晌以后,又拿着破碗在城里到处走了走。
大街小巷,每一处都看上一看,记在脑子里,不断完善脑子里的地图。
傍晚按照答应吴玉兰的,在太阳落山之前回到家。
沈俊山和吴玉兰问她今天去哪玩了,她也就随便说上一说。
次日一早仍旧同样的打扮出门。
路上边走路,边拿着《大俞律》翻看,默念书上的律文条款,不过两三遍就清晰记在了脑子里。
她仍是去县城。
到了地方,也照旧先找范先生闲说这乐溪县的种种。
下午时分再到处瞧一瞧,除了城里,周边镇落村庄也都有走动。
接下来的几日,她每日都是如此。
清早出门,傍晚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回来。
她也特意避开村子里的人,来去都不让人抓着自己闲问。
而这些邻里少不得要到家里来闲话,即便当面不揭短处说戳人心窝子的话,背后也少不了要说上几句。
“肯定是觉得没脸见人啦,所以日日躲着不见人。”
“叫人退了亲,搁谁身上都一样,躲着也是人之常情,这事要是搁你身上,你好意思出来见人啊?”
“要我说,不如再去找找陈秀才家,说不准他家还愿意呢?”
“这怎么可能啊?且不说现在月儿变得这般凶悍,十二个汉子都不是她的对手,往前了说,这陈家自打儿子考上了秀才,他们就看不上月儿了,好容易退了亲,现在怎可能还愿意?”
“人家这会儿是秀才,肯定想找家庭好的。”
“地位高了,眼光自然跟着高的……”
“这话才是正理,别说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寻常夫家都难找……”
……
***
乐溪县县署衙门。
礼房书吏请示杨主簿说:“老爷,时辰差不多了,咱们现在出城去?”
杨主簿是个年近四十的中年男人,个头不高,说话有些慢吞吞的,起身动作也慢,“该准备的全都准备好了吗?”
书吏回道:“回老爷的话,全都准备好了,仪仗在外头等着了。”
七日前,自县衙接到巡抚衙门发来的红谕,被告知新知县在今日将到任一事,他们礼房便开始着手准备迎接事宜了。
三牲祭礼、灯笼彩盏、车马床椅……
礼仪流程上需要的东西,一样也不缺,全都备齐了。
杨主簿道:“走,接大老爷去。”
***
县衙仪仗过街出城,县里人人都知道,今天是他们县新县太爷到任的日子,人人也都议论,不知这回来个什么样的县太爷。
不过嘴里虽议论,心里也好奇,但并没有别的期望。
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县官,县太爷来了走,走了又来,甭管来什么样的,对当地的老百姓来说,都没什么太大影响。
以前还会期盼能来个为百姓做主的好官,现在早都不指望了。
沈令月和范先生与其他老百姓一样,避让在路边不出声,静默看着举着“肃静”“回避”牌子的仪仗走过去。
等仪仗走远了,沈令月出声问:“这是出城接咱这新来的知县?”
范先生拖着声音道:“是了,城外接官亭,接新官进城。”
新官上任,即便是县官,礼仪也是多得很的。
沈令月又看一眼走远的仪仗队,“您不跟去看看热闹?”
在这旧时社会里,老百姓的生活里几乎没有娱乐,因而遇上些大操大办的事情,都爱跟着看看热闹。
范先生仍是慢声慢语道:“新官上任,不过都是那些程式,于我而言不新鲜,你若是没见过的话,不妨跟去瞧一瞧。”
沈令月对这些繁文缛节没有太大的兴趣,她只对新知县感兴趣。
她笑笑说:“我也懒得动,等会进了城,一样是看。”
于是沈令月便和范先生一起没出去。
范先生恰好又聊到了可卖弄一二的东西,便坐着与沈令月讲了一气这新知县上任的礼仪,譬如说接印礼,排衙礼……
沈令月听了没忍住说:“可真麻烦……”
然后范先生说着说着,忽站起来开始收摊道:“走!”
沈令月没明白,仰头看着他问:“走去哪儿啊?”
范先生道:“算着时间差不多该要回来了,咱们现在往县衙去,能占个好位置,待会看得更清楚一些。”
沈令月:“……”
不是说不新鲜不凑热闹吗?
罢了罢了。
沈令月忙转头把二黄唤到旁边,抱起二黄的同时拿起面前的碗,跟着范先生一起往县衙去。
走在路上,范先生问沈令月:“你怎么到哪都带着这狗?”
沈令月摸摸二黄狗头道:“论作伴,狗比人好。”
狗不能说话,能好到哪去。
范先生没再多说二黄,和沈令月一起去到县衙。
乐溪县城本就不大,他们摆摊的地方离县衙又近,不一会就到了。
这会县衙大门外人不多,沈令月和范先生找个不挡道又靠前的地方站下来,等着新知县到来。
等着无事自是说说话。
沈令月问范先生:“您可知道这新知县的来头?”
范先生笑,“来头?听说原是个翰林,被贬到咱们这当知县的。”
说罢摇摇头,“原是入阁拜相之才,这一贬,就全毁喽。”
沈令月啧一声点点头。
本是中-央储备人才,现在被贬到这穷山恶水的地方,确实难绷啊。
不过再难绷也没有她难绷啊。
她可是从科技发达的现代社会到这连电都没有的穷旧社会,从手擒犯人的女警官,变成了连谋个生计都困难的底层民女。
若再说惨点,可再加上“名声尽毁”四个字。
所以她说:“好歹也还是个朝廷命官,比咱们好多了。”
结果这话好像也勾到了范先生的伤心处。
他忽仰面看天,长长叹口气道:“难啊……”
这该死的科举考试是真他妈的难啊!
若不是死考不过,他也不能在路边摆个摊给人算命啊。
要知道这七品知县,也是许许多多的读书人,求也求不来的啊!
看范先生这样,沈令月没忍住笑一下。
刚笑完,忽听到一阵敲锣声,还有甩鞭子声。
范先生忙收起伤感道:“来了来了。”
话毕,便又见周围衙门大门外多了许多人,全都避让在旁边,不敢出声喧哗,伸头往知县老爷仪仗过来的方向看。
沈令月和范先生也伸着头。
不多一会,便见一个年轻人骑着高头大马出现在视线中。
看仪仗和马头上的大红花便知道,此人便是新任知县。
所有人都盯着马上的年轻人看,没人敢喧哗。
沈令月和其他人一样看着这马上的年轻人,此人生得极为白净,身高腿长穿着儒雅,气质沉稳脸庞俊秀,脸上无一丝笑颜,似蒙冰霜。
是男主角该有的高端颜值。
沈令月没忍住小声评判了句:“玉面书生,翩翩公子……”
听到她说话,范先生便也出声道:“看这通身的穿戴,再有这瞧着就金贵的样貌气韵,必是生于富庶之地的富家公子,年龄不过二十上下……”
说着忍不住摇起头。
沈令月没再说话。
旁边人有人说话也都是极小的声音,听不清说什么。
新知县在所有人的目光中,下马祭拜。
祭毕入县衙大门甬道,过仪门,换上官服,再到大堂行三跪九叩首礼,谢皇恩。
之后入县衙内宅祭灶王神,最后出堂入公座,受拜。
能看到的热闹看得差不多,老百姓也就散了。
而大家在散的时候,多有人是摇着头的,对这新知县的态度很明白。
范先生和沈令月也散了走人。
走远了些,范先生说:“瞧见大家的反应没有?”
沈令月自是瞧见了。
范先生继续说:“这细皮嫩肉身娇体贵的,年纪又这样小,别说在咱们这当官治理整个县,就是来做客,也待不了几日。且等着瞧吧,要不了多久,他怕是就辞官回家当公子哥去了。”
到了这县里头当官,和他在京城抄抄写写做学问可不一样。
在京城翰林院都没呆住,被发配到了这里,更是完蛋。
沈令月笑,“那看来,范先生您看相是真不准。”
范先生自是不服气,“我就是自信看相准,才敢这样说的。”
沈令月:“他来之前岂能不知乐溪是穷乡僻壤?但他还是拿着上任文书过来了,没有直接回家去,那说明他是想好了才来的。”
范先生:“年轻人,想和做是两码事。他知乐溪县穷,不见得知道其中的黑。他不过就是年纪轻轻考得功名入了翰林院,自负大才,结果一朝被贬,心里难以接受,对自己的前程仕途不能立时死心认命,还抱一丝希望,因而才会过来。到了这里,日子不如京城好过,也不如他家里好过,年轻不知深浅,任上办事再重重受阻,希望灭尽,认清现实是迟早的事。到时认了命,必然辞官回家。”
沈令月笑,“那我们等着看看?”
范先生没任何兴趣,摇摇头笑,“年轻人,你也会知道,没什么可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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