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过别的事情,上辻的心情确实如两名公安警察所预想的那样放松了不少。


    而萩原在午餐之后端详了一会儿上辻,没轻易放过看起来好像非常平静的恋人:“头还在痛吧?”


    降谷忍不住压低声音:“hiro——”


    “别问。”


    “……”


    “问就是看不出来。”


    “……”


    在他们眼里,上辻祐希确实看起来没有半点忍耐的模样。萩原当然拥有非常了不起的洞察力,但降谷和诸伏也算得上观察细致入微的人,在他们两个眼里,上辻这会儿心情很好、姿态放松……但萩原抬起手按住上辻的太阳穴时,后者也没有拒绝。


    “现在情绪还好吧。”


    “……是。”


    “早上的事情小降谷没跟我说,我猜你也不想让我知道——”


    “——如果研二先生想知道——”


    “我也没有要求小祐希把一切都事无巨细地告诉我的意思。”萩原的手指顺过上辻的头发,温和地说,“既然会引发压力,那就把它丢开、忘掉……以后也不会见到她了,对吗?”


    上辻安静了片刻,然后说:“是。应该不会再见面了。”


    “那就别去想她了。我还是比较希望小祐希心里面不要出现那种程度的美人——”


    上辻笑了一声。


    他知道萩原在有意逗他开心。


    神经压迫的疼痛感尚且存在,但那种异物感和跳动感确实慢慢地平复下去一些。然后他终于能抽出心思思考更多的东西。


    “……研二先生,午休完全被我占掉了。这个时候正常应该有别的事情吧。”


    “之前休假拜托小阵平顶了很多事情,所以最近午休时间一般在帮他写报告。”萩原耸肩,“不过这次是小降谷把我拉过来的,我可以把报告推给他。”


    站在一旁的降谷零:“……”


    “不过最近东京确实很安静。之前对那边的行动应该震慑到了不少人,机动队这边平时也基本都是值班以防万一……我下午请个假?”


    萩原显然是知道上辻下午还有工作的。降谷零简单地和他提过今天的事情。考虑到上午的情况,他显然有些担心上辻祐希下午的时间。


    诸伏景光眨了眨眼,他迅速对幼驯染投了个有些担忧的眼神,后者在萩原没注意到的角度微微摇头,表示自己没有说细节。


    毕竟下午的部分,最好的情况是朗姆开头就会被吓到、然后开始招供;不太好的情况就是上辻必须动手。


    上辻祐希不会希望自己的这一面被萩原看到。


    然而,出乎意料的——在他准备出言阻止的时候,上辻抬起手,握住了萩原的手腕。


    “我……确实不希望研二先生见到那样的我。”他轻轻地说,“我下午可能会变得不像是你面前的我。”


    “……但我不想瞒着你。”


    *


    他忍不住回想起过去。


    在情绪过于糟糕的时候,他曾经短暂地在尚且没有信心的时候对萩原坦诚一些事情。那时候的他做好了被放弃的准备、甚至下定决心哪怕被厌恶,他也要因为这个人曾经带给他的光而坚持下去。


    ……但那个时候,他没有被拒绝。


    ——现在当然是不一样的情况。那时候的寥寥几句话,现在会转化为真实的、血淋淋地展露在萩原研二眼前的现实。他总希望自己能把最好的一面展露在喜欢的人面前,他总希望这个人会忽略他身上糟糕的那些东西——但他知道这样是不正确的。


    “我已经知道一些了。”萩原反握住他的手,声音沉静,“你忘了吗,我旁听过你的庭审。”


    “那些只是文字和照片……以及记录。”上辻说,“研二先生,我现在所做的一切确实都发自本心。我不喜欢这些东西、我选择做正确的事情……但我仍然经历了那一切。”


    他在萩原的注视中蜷曲起手指。


    “这并不是不信任的意思。”他慢慢地说,“但是——如果你参与下午的、哪怕只是旁观……”


    萩原紧紧地扣住他像是要退缩的手指。


    “你想说,如果我在看完这一切之后决定和你分手,你也会接受这一切。”


    “……”


    在轻微绷紧起来的气氛中,上辻缓慢地点了点头。


    ——他的第二次人生中有那么多的缺憾。但仅仅是和萩原研二相遇这一件事就足够他觉得这一切是值得的。


    他知道这句话说出来会让萩原感到难过、甚至生气——但他仍然认为这是必要的。


    以恋人的身份相处,上辻能感觉到自己每一天都在改变。他曾经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喜欢萩原研二,但他现在意识到这份心情还在一点点的加深。


    这让他感到惊讶和喜悦,也让他诞生了不可避免的恐惧。


    ……会不会有一天,他的爱会变得过度、而他会偏执到现在的自己无法想象的程度?


    他没有信心的从来都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所以他决心在更早的时候就要让萩原认识最真实的那个上辻祐希——而眼下正好有了这样的机会。


    ——如果你觉得这样的我和你认识的我有偏差,那么、至少在我还能放手的时候离开,这样才是最安全的。


    上辻祐希不想让萩原研二伤心。


    但他依旧坚持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了口:“抱歉,研二先生。这样的事情听起来很糟糕……但我仍然认为——”


    *


    “——我知道。”


    萩原轻声回答。


    “……诶?”


    “我知道小祐希在想什么——我以前能猜到,现在也能猜到。我知道小祐希在担心的是什么事情……但没有关系。”


    他的声音很温和:“我会去看的。”


    ——你的安全感总是这样低。


    ——甚至我知道,你已经足够信任我。你只是不信任自己。


    ——没有关系。我会慢慢等待、陪着你一起。我知道自己的选择,所以……没关系。


    他抬起手,轻轻抚摸上辻的头发。


    “没关系哦。”他重复,“我知道小祐希担心的是什么——没关系。我们可以一点点来。”


    ——你脱离了以前的环境,所以反而更容易感到不安吧?


    ——担心自己没有办法控制好自己,担心自己没有办法保护好身边的人。上午的失控或许加剧了你的担忧,你不能容忍任何不安定的因素发生在我身边、甚至当那个因素是你自己的时候,你也会冷酷无情地把它排除掉。


    ——我知道你只是想给我最好的。


    他弯起眼睛,在上辻几乎有些失措的表情中屈起手指,在他的额头上弹了一下。


    “也提前原谅你。”萩原轻快地说,“所以连同自责的部分一起、把那些情绪都快点抛开吧。”


    “……”


    “对啦,小降谷,请假单可以从公安这边开吗?以及小阵平的报告书——”


    降谷带着点惊奇地看着他。刚才的气氛几乎让他觉得紧张,但萩原好像只是随意地挥挥手、就把僵硬的部分驱散了。


    “——交给我吧。”他说,“我会……嗯,让风见处理好的。”


    *


    见识过这个场面之后,诸伏和降谷非常痛快地把午休剩下的时间都留给了他们两个。


    ……反正真有什么事,监控也能覆盖到。


    不过上辻和萩原没在接下来的时间再交谈什么敏感话题。他们在警察厅大楼内侧中间的绿化花园中绕了两圈,然后挑选了一处稍微在内侧一点、不特别隐蔽的长椅上坐下来。


    这个角落边上的监控在背后,不会拍摄到口型和正脸。


    先前的对话毕竟说不上是多么轻松愉快的话题,所以这会儿他们没有继续交谈,只是安静地肩并肩坐了一会儿。


    然后萩原抬起手,揽住了上辻的肩膀。


    “头还痛吧。”


    “……”


    “……这个也不肯说吗?”萩原的声音里带上少许仿佛是撒娇一样的抱怨,“我可是——”


    “还有一点点。”上辻小声说,“我只是……担心研二先生还有点生气。”


    “生气确实也有一点。”萩原一边说,一边抬起手盖住上辻的眼睛和额头,“但比起生气,果然还是担心更多吧。”


    “……”


    “……下午要见的,是你经常提到的那个朗姆,对吗?”


    “是。”


    “唔,我知道他是个光头,一只眼睛,人很糟糕……还有什么?”


    上辻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当然知道朗姆是什么样的人,知道他的很多事情,但他要和萩原说什么呢?


    最后他挑选了一件和自己有关系的事情。


    “他年轻的时候曾经和我的祖父一起搭档过。”他说,“当时他们遇到了危险……前任君度推了他一把、让他避开了致命的子弹,但也让他的脑袋撞上了尖锐的地方。他的一只眼睛在之后视力大幅度下降了。”


    他顿了顿,又说:“朗姆曾经拥有相当了不起的才能,他能依靠双眼和大脑记录下一个人的行为习惯……这意味着无论在他面前做什么伪装都没有用。但他当年因为我的祖父一只眼睛受伤,又在十七年前失去了另一只眼睛。”


    萩原盖在他脸上的那只手稍微颤抖了一下。


    “……啊,”他说,“他就是那个最开始让你遇到这么多事情的人,对吧?”


    上辻晃了一下脑袋作为无声的赞同。


    “恩将仇报啊……明明不是你的祖父,他就要死了?”


    “他觉得自己可以躲过去。”上辻说,“不过我读到的也只是博摩尔留下的记录,不知道事实的真相——”


    他笑了一声:“但这也不重要了。”


    “想报复吗?”


    问这个问题的是萩原研二,所以上辻做出了诚实的回答。


    “想过很多次。”


    ——他仍然是个人,是个会有阴暗情绪的人,甚至他的阴暗情绪比正常人要多得多……他有时候看到朗姆,心中都会滋生出仿佛带着毒液的情绪,他偶尔会幻想这个人被一辆救护车撞飞、又或者被从天而降的花盆砸到脑袋,那些场面或许会很血腥,很糟糕,但他会因为那些简短的幻想而感到放松。


    他突然理解了萩原问到这个问题的缘由。


    眼下几乎是最好的报复的时候。他知道人在审讯时所能达到的极限,他所使用的手段也通常危险且接近致命。只要稍微做过头一点——


    他直起身,侧过头看向萩原研二。


    他的恋人正静静地凝视他。而仅仅是一个对视,上辻就意识到,萩原研二相信他不会这么做。


    “……很难理解吗?”恋人的声音很温和,“很多人都会选择报复伤害自己的人。甚至作为警察,我见过太多这样的情况——但你在这方面的可信程度远远地超过正常人。甚至小诸伏和小降谷都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过,你比他们要更遵纪守法。”


    “……”


    “小祐希,过去也是,现在也是……总对自己缺乏信任。以前的时候,因为担心自己走错一步而引发连锁反应,所以非常严苛地对待自己……但现在,没有必要了吧?”


    “有必要。”上辻低声说,“我……担心自己会对研二先生做过分的事情。”


    萩原沉吟,然后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唔,是什么不好的事情——试试看?我很欢迎可爱的恋人对我做这样那样的各种事情。”


    上辻投给他一个冷飕飕的瞥视。


    萩原依旧笑眯眯的看着他。


    对视、对视……然后意志力超强的上辻祐希率先低下头服输:“……我只是觉得,哪怕是我自己也不应该成为研二先生获得幸福的阻碍。”


    “但你不是阻碍,是我获得幸福的必要条件。”萩原摇晃了一下他的手,“——我喜欢小祐希、喜欢全部的你,所以之后我会好好地看完,然后向你证明我一点也没有讨厌你……”


    他侧过头想了想,认真地提议:“和组织的成员接触之后,要不要用柚子叶洗个澡?”


    “……这是迷信吧。”


    “偶尔也相信一下神明大人的安排?说起来明年可以一起去做初诣了。在那之前也去见见我的家人?”


    “……嗯,好啊。”


    *


    话题不知不觉地转到了奇怪的地方。


    但上辻祐希没有意识到,自己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放松。


    他现在一点也不头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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