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点半的时候,降谷提前给上辻发了信息,然后等待了几分钟,再找到他们的位置。
“该做的准备都做好了。”他看这边气氛还不错,于是也松了一口气,甚至还有心情开玩笑,“萩原要的柚子叶也买好了。”
上辻转头看向萩原研二。
后者摊手:“我真的发邮件拜托了小降谷。”
上辻:“这算公器私用吗?”
降谷零:“可以给你算公务报销……开玩笑的,但吃柚子的季节也快到了,现在超市里也有提前上架的应季款,我自己也买了一点。”
就是最近基本都没空回家,所以买回来的水果也都分给下属了。
审讯室被布置得和上辻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他在隔着单向玻璃看到那里面被蒙着眼睛,并仔细地锁住身体、脖子、手和脚的朗姆时,恍惚间有种错乱的感觉。
有公安的人站在他背后调试机器,诸伏景光走过来,递给他一副耳罩式的耳机。
“试试看隔音效果和收听效果?”
上辻接过那副无线的耳机,稍微调整了一下——然后一个瞬间,整个世界的外部声音都仿佛从他耳边消失了。
物理的隔绝加上声波叠加抵消的降噪技术,上辻侧过头,看到萩原的嘴唇对他一张一合。
——还听得到吗?
从对方的嘴唇中读出这句话,上辻顿了顿,然后摇了摇头。
“这边收音怎么样?”
耳机里传来公安人员的声音。
上辻:“没问题。”
他无法听到自己说出口的声音。
站在技术设备边上的公安人员对他点了点头,看起来为一切都如同预定而感到高兴,但萩原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然后抬起手摘掉了他头上的耳机。
“……没有了别的声音。”他问,“你刚刚幻听到什么了?”
*
——果然被看出来了。
所有的事情结束后,因为各项后续工作的影响,上辻一直没去看心理医生。
公安这边倒是安排了人——就是当年收养了“亚当”,或者说阿图莱斯·坂口的那位女医生。她熟悉公安的各项事务,值得信任,对组织的事情有相当的了解,甚至还知道一点训练营的相关信息,怎么想都是合适的人选。但……庞然大物崩塌后,需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他们确实都太过忙碌,所以连诸伏景光和降谷零都没有想起来提醒一句。
萩原和他提过两次,但上辻说过他最大的心结已经消失,所以他也没有做多少催促。
而对于上辻自己而言,他总是在警惕的就是能和他对话的黑影,但在一切接近结束的时候,他冲破了那层壁障,看清了黑影的真身——那从来不是该感到畏惧警觉的东西,而是他自己的内心的声音。至于其他的那些幻听或者幻觉,或许是因为他已经习惯,所以他不知不觉中忽略了它们的存在。
直到刚才,当外界的所有声音都被屏蔽,他才又清晰地听到了那些絮语。
噪声、嗡鸣……夹杂着让人不适的、间或的尖锐音,一声又一声,但又很遥远,仿佛被他隔离在遥远的一个世界之外。
但并非不存在。
……又要做这样的事情了。
——好累。
……想要休息。
——不想做这些事情。
……会有很多血。
——想吐、想吐、想吐。
细弱的声音絮絮地说着很多东西,也只有在隔绝声音的时候他才能意识到它们的存在。
然后他意识到,原来他也不是不抵触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
“只是一点声音。”他说,“不戴这幅耳机我都快忘记掉它们了。”
没人相信。就连不熟悉上辻的公安警察也对他投以谨慎的目光——并不是觉得他会突然发疯大开杀戒,而是……好像一错眼他就可能掏出刀抹自己脖子的那种眼神。
诸伏看起来想说什么,但他最后还是没开口,只是侧过脸,退了半步,把自己隐藏进了阴影中;降谷零顿了顿,冷静地问:“你需要再多休息一会儿吗?”
上辻平缓地做了个呼吸。
“不用了。”他说,“我做好准备了。”
*
戴上耳机走进灯光明显格外刺眼的审讯室内后,上辻先摘掉了朗姆脸上紧紧帮着的眼罩。
看起来不算年迈、但也货真价实快八十岁了的年长者在看到他时,眼睛微微凸起、几乎像是金鱼或者青蛙。
他可能说了什么,但上辻没有去看他的口型。他在这场审讯中确实需要担任重要的角色,但——主要负责面对朗姆的人其实并不是他。
隔音耳机内一片寂静。他走到推车边上,先把那柄经过消毒的手术刀拿了起来。
按照预定,隔着单向玻璃的公安警察先通过审讯室内的扩音器把现在的状况告知给了朗姆。
——他们会提问,而他需要作出回答。目前担任审讯人员之一的马尔贝克如果收到指令,就意味着公安认为他们需要使用更激烈的手段。马尔贝克头上的隔音耳机让他可以听到公安的指令,但无法听到朗姆所说的任何话。
从上辻所能通过余光瞥到的朗姆的肢体语言中,他猜测朗姆可能骂了他一句什么。
——如果他没猜错,大概是类似“狗”相关的词汇或者语句吧。
他的心情没什么太大的波澜。细微的声音在说着什么,可能有愤怒,可能有别的什么……但他自己奇怪地没有因为这个产生太强烈的心情。
甚至他还有空在下一条指令出现之前冷静地做出分析:他早上为什么会因为贝尔摩德的态度而失控?是因为他……认为贝尔摩德本该是那个或许能帮助他的人吗?
……这么说来,他那时候好像确实有过这样不切实际的想法。
尚且没有认识到这个世界的危险性的穿越者,也曾经在天真的时候在心中自顾自地给人套上滤镜。
——觉得贝尔摩德是那个立场不坚定的人,觉得琴酒杀人不眨眼……但这已经是对他而言足够真实的世界,他本该更早地认识到他们都有立体的一面。
“上辻先生。”耳机里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思维,“请您先开始吧。”
*
第一刀切在了朗姆的左腿膝关节位置。
上辻选的位置很好,出血量不算大,但从对方的反应来看,疼痛感应该相当强烈。
他等待了一会儿,然后把那里的伤口又扯开了一些。生理盐水做过配比,这次就没有灰原……宫野志保提供的镇痛药物了。
液体浇上去的时候,伤口附近的肌肉剧烈地颤抖起来。上辻没有抬头。无论朗姆是在惨叫还是咬紧牙关忍耐、又或者他决定说点什么,这都不关他的事情。
十分钟内,朗姆手肘和膝盖的位置都被他做了处理,再过去十分钟,他的指甲被掀起来了三个——
“可以先停下了,上辻先生。”
耳机里传来了新的指令。
他在心底无声地松了一口气。
朗姆的性格有苟且偷生的一面。他一方面有强盛的欲望、一方面又格外无法忍受自己受制于人。这场审讯说是他来动手,实际上物理上的疼痛并不是最主要的压迫,心理上的压制才是重点。
让他感觉自己被公安所完全克制住、让他意识到自己正在被马尔贝克一点点剖开。他看过马尔贝克的审讯视频,很清楚自己抗拒到最后会成为什么样子——
被撬开所有的秘密的同时,他甚至无法安稳死去。
——他看过那么多次,从来都没有为别人身上的惨剧动容。他从不觉得别人的死亡需要被放在心里,他只在意自己所能获得的、所将要获得的东西。
到底是天生如此还是被培养成这个样子已经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现在身为阶下囚的他,正面临着与那些人相同的境地。
他当然不会知道上辻祐希本人其实也不喜欢这件事。他不知道公安的预定是如果上辻做过几个步骤朗姆还拒绝说话,那么后续的事宜他们会接手——已经把上辻当做半个编外人员的公安显然相当珍惜这个全能的临时员工,能减少对他的心理刺激就尽量减少一点。
他只会觉得马尔贝克向公安投诚了,这会儿或许还是他展示能力的绝佳时机——这会让朗姆产生畏惧。
……强烈的畏惧。
耳机之外的世界,公安警察大概在和朗姆一问一答进行得不错。上辻把自己放空挂着待机,先前沾在医用手套上的血缓慢地流动、滴落——然后他感觉到自己的裤腿上沾染了一点濡湿的感觉。
……又沾上血了。
——好脏。
……我什么时候能停止伤害别人?
——哪怕是这个人也一样。
……应该由法律来管好他。
——不是我。
他有点出神地想着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下一次。但无论如何,希望他今天的工作能到此为止。
刚才诸伏景光大概是设想了由别人来替代他的可能,但这确实不算是多好的主意,他依旧是公安警察,需要对自己说出口的话负责。这点上来说,降谷零反而比他要更坚决果断。
心跳平稳得几乎有些异常。在漫长的等待之后,他抬起眼睛,看到上方亮起绿灯的审讯室的门。
耳机里传来请他离开的指令。他抬起头,最后在离开之前直视了朗姆。
瘫软在椅子上的那个人看起来好像突然变老了许多。很难想象他这一次的人生最痛苦的事情是由这个人主动引发的……而他知道,哪怕朗姆已经交代了他所能交代的所有信息,公安应该也只会给他一个足够干脆利落的死刑。
这至少比日本正常的死刑要好一些。那些死刑犯在死刑到来前不会知道自己的刑罚被定在那一天,于是他们在死前一直都活在恐惧和担忧之中。朗姆这次做得足够配合,所以他应该不用经历那些了。
他走出门,在门口的垃圾桶前脱下那双医用手套,然后去了洗手间,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用泡沫洗手液清洁了自己的手指、手掌、手腕。
再抬起头的时候,他看到萩原研二站在洗手间的门口。
*
在对上那双眼睛的时候,上辻祐希听到自己松了一口气的声音。
“……研二先生。”他开口,然后停顿住。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然而萩原走近,抬起手,以不容拒绝的姿态握住他的手。手指插入指缝中,十指相扣——然后上辻意识到,下意识地顺着对方的力量往后退的自己被压制在了墙上。
“——这里没有监控。”他听到萩原柔和的声音,“给我一分钟?”
情不自禁的,上辻为了这句话开始微笑。
“……研二先生,现在想要多少时间都可以吧。”
“这不是在家里。”萩原笑了一声,“但我现在非常、非常地想要亲吻小祐希。”
心跳突然变得这样剧烈,对于时间的计算逐渐模糊,气息交换的时候,理智都几乎快要冲破头脑,甚至连今天才意识到的那些细碎的絮语也彻底消失。
他的眼眶开始发热。
——啊,好像又变得脆弱了一点。
——但是没有关系,和这个人在一起……所以,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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