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含音 > 130-137
    131.

    萧月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盈着秋波的杏眼微张,眼睫许许颤动,略显疲惫的黛眉紧蹙,樱唇翕动,问出了慌乱不已的问题:

    “秦娘子,可有……可有误诊?”

    此时正值傍晚,韩嬷嬷还有老赵那些人都恰好不在,房内只有萧月音与庄令涵二人,也正因为如此,萧月音比之在外时要松泛不少。

    所以她才敢问神医这样的问题。

    但庄令涵见惯了手下病人各种反应,从前也被质疑过许多次,一眼便看穿面前的公主是不敢接受这个事实,于是将手覆在萧月音的手背上,感受那丝丝颤抖,笑道:

    一直到安然无恙地走出太德公主府大门、上了自备的马车,裴彦苏才稍稍输了口气。

    抬手松了松领口,吩咐小厮胡坚驾车快些时,他也难免透了些急切。“啪”的一声,是金胜春受不得朴秀玉这般言语羞辱,抬手就给了自己的未婚妻一个响亮的耳光。

    “朴秀玉,你,你居然说孤是狗?”朴秀玉出身高贵,金胜春又何尝不是从小睥睨众生?她居然当面指责他给永安公主当狗还被拒绝,他若不出手教训她,以后她还能懂何是“夫为妻纲”?

    “你不是狗是什么?”朴秀玉眼角含泪,单手捂着半边被金胜春打得红肿的面颊,嘴上仍不放松半点,“也就是那姓萧的看不上你,她但凡抛个媚眼勾勾手指,你这个新罗下一任国君,是不是也要把整个新罗拱手相送了?”

    金胜春青筋凸.起,咬牙切齿,却仍是说不出半个反驳的话来。

    “反正,你我也还未举行大婚,我也没被正式册封为太子妃,”朴秀玉的眼神,轻蔑而挑衅,“不如趁着现在,你将那漠北王子弄死,把永安公主抢到身边,让她来做你的太子妃?不过,以你的身板,不仅是打不过那漠北王子,就连床榻上——金胜春,你做什么!”

    朴秀玉之所以尖叫一声,是因为金胜春被她这番羞辱彻底激怒,仗着自己是男子、力气远超于女子,便直接将朴秀玉推到了床榻上,狠狠扑了上去。

    之后,便是裂帛之声与哭喊之声交杂,一室的混乱中,却有金胜春愈发凶狠的低叱:

    “孤可以,孤的桢儿也不会不要孤,桢儿乖一点,让孤好好疼你,孤比那赫弥舒要强上百倍不止……”

    此时的房顶上,早就奉了裴彦苏之命来探金胜春虚实的倪卞,见到这样不堪入目的场面,也默默将瓦片盖了回去,飞身离开。

    而这一次与新罗沟通,漠北也有着十足的诚意,即使还未正式开始谈判,裴彦苏作为漠北的代表,也说可以保证将卖到新罗的货品价格降到最低。换句话说,与漠北开辟通商,对于新罗来说,可谓百利而无一害。

    但面对如此优厚的条件,金胜春却仍然没有动摇,只又将话题不动声色地引到了萧月音与裴彦苏先前轰动一时的婚事之上。

    言谈间,他又提及自己年长永安公主半岁,若是囫囵一些,也算与公主有青梅竹马之谊,公主如今远嫁漠北云云。

    然而宴席上的气氛,倒是肉眼可见地冷了下来,最后六人虽然表面维持礼貌,宴席散时,新罗的四人,却是各自揣着各自的不舒不愉。

    而其中最是不忿不平的,当属新罗太子金胜春与准太子妃朴秀玉了。

    这两个俱是憋了一肚子火的人,在外人面前尚能维持基本的得体,可一到无人时,又怎么忍得住?

    尤其是准太子妃朴秀玉,今日在那客栈门口被永安公主夫妇羞辱一番后,她本想借着晚宴的机会找回自己的主场,谁知道金胜春如此不争气,长得不如人家王子也就罢了,说话说不过、最擅长的对弈也输得一塌糊涂。

    是以,即使于礼不合,她也仍旧跟着金胜春,一路到了他的寝室。这一番话,有理有据,不是深谙造船之道的人,根本说不出来。

    但事实胜于雄辩,先前的海口是奥雷夸下的,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此时他若是再将修船的纰漏甩锅给旁人,根本无人会信。

    是以,被裴溯当众拆穿的奥雷握紧了拳头,咬着一口黄牙,却也无从辩驳。

    “王子,被奥雷藏匿的福船,下官已经找到了。”恰在此时,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的泰亚吉跳下了马,快步走到裴彦苏身前,屈膝行礼,“请王子与阏氏稍作等候,福船距离此处尚有二十里,正在加速驶来。”

    “公主,”裴彦苏像泰亚吉点头示意,又转向萧月音,“奥雷先派人在船上做了手脚,妄图让我们都葬身海底,这样的人,该受何处罚?”

    萧月音仍处于被裴溯丰姿折服的震惊之中,忽然听到裴彦苏询问自己,只恍然看向他。

    晨光照耀,他棱角分明的脸,和那晚他们大婚通宵解决硕伊母子的毒计时,并无二致。

    那时他也问过她,孟皋被害惨死,要如何处置仇人。

    如今这奥雷作恶未遂,却也应当受到惩罚。

    萧月音张大了一双仍被晨露浸染的眸子,眼睫轻颤,黛眉蹙起,犹豫着:

    “不如,不如……”

    “公主说须得杀一儆百,”裴彦苏转脸向着泰亚吉说道,唇角有自如笑意,“奥雷心肠歹毒,当处以绞刑。赴新罗事重,我也无暇多留观刑,泰亚吉大人,此事全权交予你,直沽的县尉一职也由你代领。”

    泰亚吉颔首领命,又听裴彦苏淡淡道:“关于此事,我会立刻写信完整复述,连同这艘沙船上的证据,一并快马交由父王。”

    ***

    别说坐船出海,萧月音在做这替嫁公主之前,几乎连江河都没怎么见过。

    但第一次面对这般浩渺无垠的大海,她却丝毫没有半点欣赏的闲心。

    无他,盖因这姗姗来迟的福船虽然更为坚.挺宽阔,船舱也更为舒适贴心,可萧月音自船驶离码头后不久,便在颠簸之中开始了无穷无尽的晕船。

    先是在船舱中吐得天昏地暗,后来即使是风浪小了,仍是头晕目眩,裴彦苏便为她拿来早已备好的安眠药剂,萧月音服下之后,便昏昏沉沉地睡下了。

    再醒来时,早已过了未时,用了些她惯常爱吃的枣糕后,她才终于走出船舱,来到甲板上。

    恰好,裴彦苏也在此,看向她的目光温柔款款,全无在码头上一句话定人生死的狠厉果决。

    萧月音仍未适应在船上行走,向他一步一步靠近时,行动迟缓。

    他向她递来大掌,她伸手握住,却恰在此时,本已平静的海面,忽然又一个大浪打来。

    他虽然稳稳扶住了她,可船身颠簸,又引得她脾胃翻涌,转身,便朝船舷外呕吐起来。

    裴彦苏轻柔拍着她的背脊,无声安抚。

    萧月音正要言谢,背后却有另一个熟悉的男声:

    “贫僧此来,阏氏特命贫僧行杏林事,若是,若是公主大喜……”

    是静泓,不需要她看清面容,便知晓是他。

    跟着伺候的宫婢公公们哪敢置喙,眼见两位主子两眼都冒着火星子,便互相使了眼色,纷纷退了出去。

    “一国太子有什么用,人家虽然年少与你相识,最后也还是选了样样拔尖的男人?”朴秀玉抢先发难,“人家公主是花容月貌、是千娇百媚,可跟你有什么关系?”

    细论起来,朴秀玉的伶牙俐齿并不输于新罗任何人,这短短几句话,便直直冲着金胜春的心窝子里捅去,半点不留情面。

    “你……”金胜春虽然怒火正旺,可怒急攻心之下,反倒说不出有力的辩驳来,只能指着朴秀玉的鼻子,手指发抖。

    再说同一时刻,萧月音又哪里会知晓金胜春对自己亵渎至此,虽然漠北的通商要求被拒,但裴彦苏作为大周驸马,可是在新罗人面前好好给她长了脸,她欢喜还来不及。

    回到驿馆时,她眉目如画的脸上,也仍然掩不住那份喜气。

    但她一路抱着的蒙混过关的侥幸,在与裴彦苏前后脚回到房间后片刻,便被打破得一干二净。

    彼时这位意气风发的状元郎也不说话,只是突然将自己的新婚妻子抱起来,径直来到了房内的桌案上,又不知从哪里掏出那副鳄鱼皮的棋盘,展开,然后轻而易举将她锁在他的腿上怀里,看着她芙蓉面上因为惊愕泛起的红晕,沉着嗓音问她:

    “公主,你可是当真不会棋?”

    “主子,你脸色发红,看起来实在不太妥当,”胡坚看着他额头那颗突兀滚落的汗珠,担忧地问道,“到了驿馆,小的让静泓师傅赶紧来给主子瞧瞧?”

    “不必。”裴彦苏只摆了摆手,用眼神示意赶紧离开。

    即使心头存疑,胡坚也只依言照做,噼噼啪啪,将拉车的马屁.股抽得飞快。

    车厢摇摇晃晃,即使沉稳如裴彦苏,心也再难安定下来。

    确实,他方才是在金胜敏面前说谎强撑,那媚.药的药性十分猛烈,即使只摄入了一点点,也足以令他丧失理智。

    眼下的他难掩丑态,他又怎么可能让静泓这个情敌来给自己瞧病?

    他的药是音音。自邺城出发的月余以来,萧月音自认心定气和,即使心中难得泛起波澜,也大多因为跌宕起伏的境遇,或者偶然的有感而发。

    她虽然生性敏感,但即使面对裴彦苏这个姐夫将她李代桃僵,她也自问对他只有恼和惧,并未多生什么不该有的情愫出来。

    她对自己所处的位置和面临的局面,向来有着清醒的认知。

    她名唤“月音”,并非大周皇室萧家早几代便定下的,依着这一辈人儿郎从“木”、女郎从“女”得来的名字,这是她出生即丧母的当晚,弘光帝将她送到宝川寺之前,随口起的。

    因为反正那镶金盖印的皇家族谱上,是万没有她萧月音半点位置的。

    而其实“静真”这个法号,也并非宝川寺的住持因为她那尴尬的身世而故意为难她所取;相反,由于弘光帝极为爱重萧月桢,“月桢”二字,则是在卢皇后之国母丧仪彻底完毕之后,才被深思熟虑的弘光帝公告天下的。

    是以,先有“月音”,然后有了“静真”,最后才是“月桢”。

    至于“真”与“桢”取了相同的读音,也纯粹是巧合罢了,过去了十余年,萧月桢从未往此处想过。

    裴彦苏是萧月桢的爱郎,“桢儿”二字从他的口中叫出,她本不应起半点波澜的。

    到头来,直到再与他同床共枕、听到又如前几日般守礼自持的他呼吸匀停彻底进入梦乡,萧月音仍旧心绪纷乱,难以就眠。

    辗转反侧时,胡思乱想的她,脑中突然蹦出了一个问题:

    所谓男人的爱,是什么呢?谁知话音未落,裴彦苏竟然轻蔑一笑:

    “枉我苦读多年,也是状元及第,但嬷嬷这番汉话,我反倒听不明白了……按照嬷嬷的意思,与我白首偕老的王妃,就一定只能是她萧月桢?”

    隋嬷嬷闻言一怔。

    他这番鄙薄的语气,一口一个“萧月桢”,对大公主直呼其名,实在是,实在不像是对心爱女子的称呼……

    “先前你们送回邺城、想要对萧月桢通风报信的宫婢绿颐,是死在我的手上的。”裴彦苏的语调又冰冷了几分。

    隋嬷嬷汗毛倒竖,更是说不出话来。

    “你如果知情识趣,肯配合我,我倒是会考虑放你一条生路。”裴彦苏眸光一暗,拇指缓缓摩挲腰间的蹀躞带,“否则,以你曾暗地里做过的那些对她不利的事,我随时可以要你性命。”

    他口中的“她”,自然是那个冒牌货萧月音

    ——“公主,”思绪回转,隋嬷嬷想起自己方才对王子许下的重诺,向萧月音颔首回道:“北北在静泓师傅处照料,公主大可放心。”

    “既然如此,”萧月音却已然走到了隋嬷嬷面前,言语笃定,“嬷嬷还是带我去看看吧。”

    众目睽睽,隋嬷嬷自然只能应诺。

    ***

    再回到客房时,裴彦苏也早已回了。

    日头西斜,这个亲手烤兔来向娇纵公主赔礼道歉的漠北王子,此时正半倚在窗边,凝神细思。

    从侧面看,他有着比寻常汉人男子更加优渥的面部线条,深邃,硬朗,也正因为如此,他也比寻常人更让她捉摸不透。

    “北北可好?”听见她的脚步,裴彦苏转了脸过来,半边俊容被暮色斜照,另一边却仍旧阴冷。

    萧月音不想多口舌,只微微颔首示意,便径直前往湢室。

    谁知他竟然跟了上来。

    随侍的韩嬷嬷见状,斜斜看了一旁的毓翘一眼,两人便默默退下,关上了房门。

    身后的气息已然迫近,萧月音滞了一息,后颈上的热温传来,是他微微握住。

    “我尚在癸水之期,大人再等等……”

    他明明并未做什么,只是一只手,她却已然呼吸不稳。

    “既然是癸水之期,公主要那么多冰来,又是做什么?”那只手却撩开她故意遮住双耳的鬓发,说话时,气息在她耳上缭绕。

    另一只手,微微拢上了她的小.腹。

    想不明白,想不明白……

    也不该她来想明白。

    即使她在扮演姐姐一事上偶尔有所疏漏,大婚之前觉得他态度摇摆,可是自那晚的惊心动魄之后,他对萧月桢的意志,倒是坚定了许多……

    在吃到他亲手为她烤制的兔肉、为她剥好的蟹肉时,偶然心旌摇曳,转眼之间,也只感动于他对萧月桢的深情。

    等到此去新罗回来,她与他之间,当是再无瓜葛了……

    只有音音,只有他的音音能把他治好。

    小厮胡坚驾着马车一路飞奔,到驿馆门口时,他尚未拉好缰绳将车停稳,便已经听到自己的主人夺门而下、毫不停留地冲入驿馆内的声响。

    快到他连王子的背影都未见到。

    世间的阴差阳错从未停歇,她面前的公主本就身世坎坷,却从未自怨自艾自暴自弃,反而如一朵迎风招展的雏菊,即使饱受风雨摧折,也从来向上而生。

    她想让她如愿以偿,更想让她从此顺遂平安。

    “所以……公主选择不张扬身份,是仍未下定决心,面对王子的答案吗?”她探问。

    萧月音想不到她这般理解自己,先缓缓点了点头,又复道:

    “还有一件事,想要拜托秦娘子……我怀有身孕一事,暂时不要让任何人知晓,包括我的乳母韩嬷嬷。”

    庄令涵应下,正想要再说什么,却听门口传来韩嬷嬷的声音,难以掩盖的急切又激动:

    “公主,秦娘子……霍将军到了。”

    是霍司斐找来了。

    132.

    时间回转至两日之前。

    那时候霍司斐刚刚从冀州城北的军营中返回,路上偶遇倪汴,这才知晓了裴溯与萧月音失踪一事。

    经过那次与裴溯在直沽海边的深谈,裴溯对他不再有从前的敌意,但两人到底身份特殊,此后无甚交集,在人前偶尔目光相接,也于短暂的停留之后,迅速移开。

    但裴溯不知道的是,霍司斐总会趁着无人注意时,长久而炽热地凝望她。

    即使她不知他的情深义重,即使她也许永远不会属于他。

    得知裴溯失踪,霍司斐霎时间如坠深渊,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被倪汴看在眼里,却丝毫没有往正确的方向思考,他道:

    “王子确实因此几近疯狂,但这几日疫病一事繁忙,分去了他一些心神,但霍大哥,你也不必为他这般忧虑,王子他天纵英才——”

    “倪小哥!”话音未落,两人的身后又传来胡坚的声音,由远及近,“霍将军你回来了?正好,王子叫你们一同回去,说是要再寻公主和阏氏。”

    这一次自冀州离开,裴彦苏将所有势力撤出,冀州也正式重新回归周廷的管辖。

    那些原本在冀州城北驻扎的王子亲兵自然一道北上,连同裴彦苏随行的戴嬷嬷等女眷,日夜兼程,马不停蹄。

    冀州与上京相隔足足一千五百里,至出发后的第三日入夜,一行却已经到达上京腹地边缘,就地驻扎。

    与兄长金胜春不同的是,金胜敏即使身为公主,面对自己心仪的男人,也如其他女儿般多了几分含蓄和狡黠,绝不会做强迫之事。

    早在她于那街头的市舶司门口对裴彦苏匆匆一瞥,金胜敏便已将她那身体羸弱的病秧子准驸马朴重熙抛在脑后,一心一意,只想着那位惊为天人的外来男子。

    一见裴彦苏误终身。

    她嫉妒他面前的那个女人,嫉妒得发狂,嫉妒得要命。

    女人不能像男人一样享齐人之福,何况与朴氏兄妹联姻所牵涉利害甚巨,她不可能任性。

    思来想去,便只有用这颇为下作的方法,即使知道她这么做可能会留下许多后患,即使知道裴彦苏未必心甘情愿,即使知道这场只有身.体上的男.欢.女.爱不过是露水情缘——

    她也还是义无反顾,要让他做她的第一个男人。

    金尊玉贵的新罗大公主不惜放下所有自尊和骄傲,将自己赤.身.裸./体地摆在欲盖弥彰的床榻上,举手投足,极尽妩媚之能事。

    “王子有事相商,当面说,方才不算见外。”他来,她想要他别站那么远,那么疏离,靠近一些也好。

    裴彦苏脚下如松,只阖上了那双引得金胜敏销.魂蚀骨的双眸,一点不看。

    为了防止生变,从进入公主府的那一刻起,他便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一丝一毫都没有松懈。饮食等物最易生出是非来,他坚持不饮不食,却防不住吸入之物。

    其实,问题并非出在那香炉之中刺鼻的熏香上。

    裴彦苏略一细思,便猜到金胜敏是将催./情之药抹在了棋子之上,至于那刺鼻的熏香,只不过是保证他因为熏香而打喷嚏后,掏出手帕擦拭时,能将药物摄入罢了。

    也幸好,剂量很小很小。“那……为何此处又……”萧月音蹙眉,插嘴说道:

    “此地同样也早早被王廷占领,又距离西域商道遥远,盐价和其他调料的价格,应当更贵才是。”

    茶汤满溢,裴彦苏亲手奉给了萧月音,道:

    “公主是健忘又犯了,还是从早上到现在,仍旧没有清醒?此处距离直沽海岸,已经不足两百里,海边有一些私盐田,盐价低,这里的庖厨自然舍得用料。”

    清美的茶汤入口,萧月音也微微颔首,当是知晓了他所讲其中的原委。

    环视室内,才见之前韩嬷嬷所言“久不见人影”的隋嬷嬷也终于随着戴嬷嬷立侍一旁,将茶盏放回桌面,萧月音起身,向隋嬷嬷道:

    “嬷嬷,北北可还好?”

    为了能有更方便与隋嬷嬷说话的由头,她便安排了北北由隋嬷嬷照拂。

    时至此刻,隋嬷嬷仍然余悸未销,是以萧月音问她话时,她一时间竟也没反应过来。

    归根结底,也是她本要在一行于这客栈落脚、众人忙于收拾时,再向邺城去信。可谁知她刚将那藏好的信鸽提出,面前却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身为大公主乳母,想不到嬷嬷你除了豢养狸猫,还私下养了鸽子。”裴彦苏的语气冰冷至极,“只是,猫儿生性凶莽,嬷嬷也不怕,北北伤了这信鸽,导致嬷嬷与邺城通的密信,就此断了?”

    王子话里有话,显然已经知晓了不少事,隋嬷嬷冷汗涔涔,虽垂头躲避,仍是掐着掌心故作镇定,抖着嗓音回道:

    “是奴婢有私,想偷偷与远在邺城的家人通信,若犯了王子的规矩……”

    “萧月桢——”裴彦苏一顿,又骤然提高了声量:

    “她也是嬷嬷的家人吗?”

    隋嬷嬷猛然抬头,疲惫的双眼大睁。

    是啊,若是王子已然发现萧月音是顶替的,以他对大公主的用情至深,肯定会立刻付诸行动、将萧月音这个冒牌货处置了!

    哪里还需要她千躲万藏、时时警惕,这不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吗?

    “既然公主已歇下,在下不便叨扰,就此告辞。”仍闭着眼,他略略施礼,便要转身离开。

    “你……王子,”床榻上的金胜敏不想他竟然这般无情,连忙按住胸口上的衾被,坐了起来,“你过来,有什么话,过来好好说,本公主我一定会替你办好的。”

    “此处乃公主卧房,在下一介外男,擅闯此地,已然犯了大错。”裴彦苏并未抬头,声音也愈发沉冷,“还望公主悬崖勒马,切莫因小失大。”

    “因小失大?”金胜敏拧眉。

    “在棋子上落药,公主的未来驸马同样会中,他的身体状况本来不佳,若是因此而受损,公主又当如何?”不知不觉,竟然严厉了起来,“同样都是公主……”

    “裴彦苏,不用口口声声替本公主着想!”金胜敏未料到他竟迅速猜到了原委,说出口的话又句句诛心,自己的面上挂不住,眼泪也含在了眼眶,却颇为恼怒,“你既然知道自己中了药,我又如此待你,你又觉得自己有几分斤两,能够从我这公主府全身而退?”

    “公主见我如此,觉得我也如朴驸马那般中了药?”裴彦苏仍旧合着眼,“我不从公主府全身而退,又怎么对得起还在驿馆中等我的妻子?金胜敏,你如此做派,又哪里有半点一国公主该有的样子?”

    “你……”金胜敏被裴彦苏直戳心口的指责激得面红耳赤,“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跟你一起,我去告诉你的萧月桢,告诉她你见过我这样了,你觉得,以她的脾性,她难道就不会同样,也做出不合公主的事吗?”

    裴彦苏凝神。

    从绿颐到塞姬到萨黛丽到贝芳,他的身边有过许多想要靠近他的女人,可是萧月音即使认真扮演着萧月桢,也几乎从未表现过任何醋意。

    若他在乎觊觎她的男子有十分,那她对靠近他的女人的在乎,只有不到一分。

    不,就连半分都没有。

    自冀州除疫开始便披星戴月忙碌,终于能睡个好觉,贝芳邀请了翠颐和她同帐就寝。两人日来走得很近,所以翠颐并未纠结于身份,坦然接受,两人也很快便双双沉入梦乡。

    这一觉睡得深沉,却架不住被尿憋醒,贝芳匆匆出帐,前往临时的茅房解决,又发现还闹了些肚子。

    等到好不容易收拾妥当回来,刚掀开自己大帐的帘子,一阵血腥气扑鼻而来。

    漆黑的帐子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贝芳凭着记忆赶紧去到睡着的地方,往被子里一摸,只摸到满手的腥液,和翠颐已然停止跳动的脉搏。

    杀手是冲着她来的,毫不知情的翠颐替她挡了这场杀身之祸。

    贝芳心下一沉,尽力克制浑身的颤抖,屏住呼吸,想要再摸一摸这遭了飞来横祸的小姐妹翠颐。

    指尖抚过她发丝时,却发现她随身带来的枕头下面,似乎藏了什么东西。

    是一封信。

    贝芳知道翠颐并不识字,这封信她也从来没有在自己面前提过,想来可能会有蹊跷。

    又沉思了片刻,贝芳才站起来,走到大帐帘子处,将帘子轻轻掀起一角,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了信封上的字。

    “裴彦苏亲启”。

    看来,上天不仅安排了翠颐替她挡下杀身之祸,还在同时,将可以扭转局势的契机,送到了她的手上。

    她必须要带着这封信,立刻见到裴彦苏。

    133.

    下定决心的时候,贝芳十分庆幸自己能看懂一些汉字。

    信封包装严实,里面是厚厚的一叠,封口处有红色的火漆,其上盖了印,她仔细一看,也认出了“萧月音”三个字。

    永安公主的闺名叫“萧月桢”,在冀州时又由着永安公主的兄长康王之口,说出了公主还有一名名叫“萧月音”的双生妹妹一事。

    而此后阏氏与王妃双双失踪,王子偶尔漏出的只言片语里,说明他迎娶的王妃便是那其中的妹妹。

    是以,这封不知为何被翠颐藏起来的信,是王妃在临走之前,留给王子的。

    除了翠颐,无人知晓这封信的存在。

    “殿下,启禀殿下,”空档时,恰有东宫内侍上来禀报,“中书令宋大人此刻人在东宫门外,直言仰慕赫弥舒王子已久,想要求见殿下和王子。”

    “宋润升?他不是一向眼高于顶瞧不上孤,怎么这个时候来了?”金胜春满眼不耐烦,小声嘀咕一句,又向那内侍回道:

    “你去告诉他,永安公主与赫弥舒王子是孤的贵客,他宋润升不过小小的中书令,有什么资格见大周来的贵客?”

    这话口气不小,萧月音面上虽不动声色,心中却不免打鼓。

    新罗政./体部分仿周制,太子虽为一国储副,可中书令乃文官之首,总领朝政,便是那俗称的“丞相”。

    金胜春这个太子毕竟实权有限,但竟敢当着外宾的面,对一朝丞相如此出言不逊。

    不过,再怎么说,这到底也是新罗内政,萧月音即使身为宗主国的公主,也不能对此妄加干预,思来想去,还是冷眼旁观为妙。

    而那边,内侍依言退下后,裴彦苏见金胜春兴致甚高,他也实在无法推诿,便让随侍的小厮胡坚,拿了一幅崭新的棋盘和棋子来。

    不同于方才与朴重熙对弈时的黄花梨木棋盘和玉石棋子,胡坚小心翼翼捧上的棋盘和棋子,是由萧月音从未想过的材质制成的。

    鳄鱼皮的棋盘光泽柔韧,拥有着与寻常的皮毛和绫罗绸缎完全不同的质感;而象牙制成的棋子,不如玉石的棋子那般沉郁温润,执起来却是轻巧滑腻,别有一番江山在握之感。

    “方才我只顾着替我家公主赔礼道歉,倒是忘了今日专程带了这东西来。”裴彦苏面色依旧,从容解释着自己此刻才将这价值连城的新奇玩意拿出来的原因,“反正我棋艺拙劣,也只能在这等事情上下功夫,让太子殿下见笑了。”

    所谓读书不行,就喜欢用上等文具充门面的人,不过如此①。萧月音看着裴彦苏这一身衣冠楚楚,实在是难以想象,他在厨房中忙碌时,究竟是什么模样。

    他这个人着实有太多面,每一面,都出乎她的意料。

    而被她在心中念着的裴彦苏只是笑,擦拭着沾了油的匕首,又慢条斯理地坐在了两个女人的对面,夹起来,对自己的手艺细嚼慢咽,并未出声。

    她当然想象不出他在厨房中的模样。因为这一次,从邺城返回的裴彦荀,趁着他独自一人霸占厨房的机会,在外无人知晓的情况下,与他好好深谈了一番。

    彼时的裴彦苏利落除下了外袍,换上裴彦荀早已准备好的专用的衣衫,一面细致清理着活杀的鲜兔,一面听着裴彦荀将所查探到的情况,事无巨细地说明。

    比如萧月音的身世,十七年前的先皇后卢氏其实在薨逝之前,产下的是一对双生女儿,不过弘光帝最终仍选择抹去幼女的存在,只将她秘密送往宝川寺,让她从此不能得见于世人;

    比如萧月桢之所以被替换成了萧月音,是因为婚书下达之前,萧月桢突然得了怪病,根本不能见人,弘光帝碍于漠北王廷的威压,方才决定让萧月音代替出嫁;

    又比如,萧月音从小在宝川寺带发修行,寺中与她最为熟稔的,便是静字辈僧侣中最年少、也是最聪慧最有悟性的静泓,三年前临漳闹饥荒,被困于宝川寺的萧月音之所以能够和其他僧侣们同赴临漳赈灾除困,也是因为静泓在处处为她张罗、为她隐瞒周旋。

    听到这里时,裴彦苏刚好抄起砍刀。第二日的卯时刚过,临阳府门口停着的几辆马车,便已经就绪,缓缓向东边城门方向驶去了。

    一直到一行路过禅仁居,眼见着只背着薄薄行囊、轻装上阵的静泓也上了她身后的马车,萧月音才彻底将那颗悬着的心放下来。

    刚收回了打帘外望的手,她对面坐着的裴溯,便温柔说道:

    “其实,幽州距离直沽不过四百余里,在两日三日之内,紧赶慢赶,也能赶到的。忌北这个孩子,一心立功,倒是苦了公主,要同我们一道这么早起。”

    但裴溯并不知晓,和裴彦苏一样,萧月音也是个习惯早起之人。不过,她如今扮演的萧月桢,倒是听说从前在周宫中时,日日懒睡,每每错过晨省。

    眼下,裴溯自然以为她面色不愉是因为起了太早,她便顺水推舟,立刻捂嘴,懒洋洋打了个呵欠:

    “大人的事是要事、大事,若是为了我区区几个时辰的睡眠而耽误,我可是当不得这个千古罪人的。”

    这话虽然夸张至极,却也很好符合萧月桢一贯的乖张形象。

    实则,她所忧心之事,除了今日裴彦苏会再一次言而无信不带静泓上路之外,还有旁的。

    第一是,这次他们突然出发前往直沽,而那先前寄往邺城的信一直杳无音讯,若有回信来,她与隋嬷嬷,要如何得知、又如何应对?

    第二是,今晨起床梳妆时,裴彦苏刚好也在她身后穿衣。因着为出发直沽收拾细软,宫婢毓翘便顺势将妆奁中的珠宝首饰全部重新拾掇了一遍,又刚好将她早已全部收在盒底的耳珰们都翻了出来,装回去时却不慎漏了一只在外,恰被裴彦苏眼尖瞧见了。

    “公主从前在邺城时,颇为喜爱这些叮叮当当的摇晃之物,”裴彦苏披上外袍,“好像……自从来了漠北之后,公主的双耳,倒是几乎时时落空了。”

    他的语气自然,表情如常,这样的询问既无逼迫,却又不失体贴细致。

    可萧月音听者有意,转了目光,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因为自小在宝川寺带发修行,她是没有穿耳洞的。这次和亲漠北事务繁多,宫内不仅没来得及为她准备耳夹,就连穿耳,她与韩嬷嬷也尽是疏忽大意了。

    公主妆饰,从头到脚,繁复冗杂,即使未戴耳珰,打眼看去,也并无不全。

    可是却在今日,被裴彦苏发现这样的细节。

    “来之前便听说了漠北风沙很大,耳朵上若是挂金戴银的,让大风吹起来,耳朵怕是要被扯得痛死,”萧月音说着顺手打开妆奁,将那只耳珰随意丢了进去,故作不经意,“我便让她们把耳珰都收起来了。”

    扣上盒盖,又捏着手指转身,看向正在系着蹀躞带的裴彦苏,顿了顿道:

    “大人从前言语间可是恭敬得很,今日却不太对。怎么,大人做了本公主的夫君,连这点小事都要过问了?”

    裴彦苏当场倒是没说什么,只垂着眼眸,视线似乎从她被挽发挡住的耳珠上扫了扫,又淡淡收回,“啪嗒”一声将带扣扣好,方才笑着阔步往外走去:

    “公主的事,对于微臣来说,再小也是大事。”

    ——“公主?公主?”裴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萧月音方才从怔忡细思中回神,忙回以微笑。

    “果然,公主还是因为早起,眼下神思不定。若是实在撑不住,也莫要逞强。”见萧月音美目迷离,长睫倦懒,裴溯一脸关切,又顿了顿,“我这个做娘的,最知道忌北。其实他赶着这么早出发,不过是想早点离开幽州,并非真的只一心为了大事。”

    听到这话,萧月音提眉,怔怔看着裴溯。

    “毕竟他的父王和兄弟眼下都为他来了幽州,”裴溯心知萧月音所疑为何,笑着解释,“这孩子,从小因为我的关系,亲情淡泊,骤然多了这么多亲人,他自然是能躲则躲的。”

    萧月音不自觉抬手捏了捏她藏在发下的耳珠,一面将视线移到自己随着马车前行晃动的裙摆上,顿了顿,方才一字一句地说道:

    “父母兄弟是天然的倚靠,当然应该重视起来。我虽打出生起便没了母后,但父皇和两位兄长怜我疼我,还有我继任的母后宋氏,对我也是十分宠溺娇纵,把我养成了如今这个模样,让母亲见笑了。”

    萧月音模仿着萧月桢的娇纵语气说完,心头却蓦地一痒,泛起了点点愧怍。

    家兔体型较小,烤制时远不用像处理整只牛羊那般拆骨断肢,只需要将其肌理割开,撒入调料,均匀涂抹即可。

    但临漳故事说完,裴彦苏却手起刀落,将那家兔几下便砍成了数块,扒.皮抽.筋,泾渭分明。

    “这样看来,公主与静泓师傅,也算是青梅竹马了。”裴彦荀见状,只淡淡总结,“这样自小相识的情谊,确实值得她几次三番为他张罗周旋。”

    裴彦苏沉着眉,鹰隼一般的目光,盯着手下被他大卸八块的兔子,不语良久,才将砍刀放下:

    “表兄跑了一趟邺城,奔波不断,人虽辛苦,但废话也比从前多了许多。”

    “听说这次去直沽,是姑母她点名要静泓一道的,与公主没有关系。”裴彦荀自然听懂了他的嘲讽,仍然不疾不徐回道:

    “表兄知道,冀北你是对这位替嫁来的公主动了真心。但话说回来,她与静泓师傅,两人就在你眼皮子底下,又不可能真做出什么来。”

    裴彦苏不语,拿了料碗,开始为烤兔调酱。

    “你的小公主花容月貌、清婉动人是真,静泓的品性在邺城上下也是有口皆碑的,”裴彦荀继续说道,“他一个出家剃度、六根清净的沙弥,你堂堂漠北王子、大周状元,吃他的飞醋,未免也太……”

    “我吃醋了吗?”裴彦苏持调羹的长指未歇。

    “没有没有,哪里哪里,”裴彦荀轻咳一声,摸了摸鼻尖,“冀北你现在苦尽甘来美人在怀,怎么会与一个区区沙弥一般见识?”

    听到“美人在怀”四个字,裴彦苏眉尾一跳,手上忽而一停,几息后复又继续,说道:

    “表兄走后,我从那和亲的侍卫团里,招揽了一个可靠的人。”

    之后便将有关倪卞的前后之事细说,又与裴彦荀商量了几句为倪卞易容一事,便算揭过。

    ——“冀北,阿娘方才的话,你都听见了没?”裴彦苏再回神时,裴溯的面上,已然带了丝丝怒气。

    “阿娘说什么?”自知理亏,裴彦苏的语调也绵软了下来。

    “也许你真是许久没有下厨,这兔子闻起来倒是香极,可是盐和辣都放得太重了,”裴溯顿了顿,将目光移到她身旁的萧月音身上,萧月音正捧着热茶的茶杯,眼尾透红,应当是受不得这样重的口味,“公主才吃了一口……”

    “是我许久不下厨,手艺生疏了,”裴彦苏连忙站起来,踱步至萧月音的身侧,看向她手中已然空了的茶盏,顺手接过,“放料的时候没轻没重,浪费了这一只上好的肥兔,罪过罪过。”

    转身去为茶盏添开水时,又听裴溯道:

    “说起来,还未至幽州时,我原本也以为漠北人惯以牛羊为食,他们吃的东西,应当是极为重口的。谁知道吃了几顿后才发现,并非如此。”

    而那边的金胜春早就跃跃欲试,在这新的棋盘和棋子摆好后,便迫不及待摩拳擦掌,准备开始厮杀。

    想到裴彦苏方才被朴重熙杀得片甲不留的场面,金胜春胜券在握,十分大方地表示自己可以让裴彦苏三子,裴彦苏却之不恭。

    然而,这一局的结果却大大超出在场所有人预料,裴彦苏不仅胜了,还胜得十分轻松。

    金胜春原本志在必得的脸也垮了不少,裴彦苏自然主动替他找补,说金胜春让了他整整三子,又因为方才的宴席饮了不少酒,才老马失蹄。

    于是便有了第二局。“殿下,启禀殿下,”空档时,恰有东宫内侍上来禀报,“中书令宋大人此刻人在东宫门外,直言仰慕赫弥舒王子已久,想要求见殿下和王子。”

    “宋润升?他不是一向眼高于顶瞧不上孤,怎么这个时候来了?”金胜春满眼不耐烦,小声嘀咕一句,又向那内侍回道:

    “你去告诉他,永安公主与赫弥舒王子是孤的贵客,他宋润升不过小小的中书令,有什么资格见大周来的贵客?”

    这话口气不小,萧月音面上虽不动声色,心中却不免打鼓。

    新罗政./体部分仿周制,太子虽为一国储副,可中书令乃文官之首,总领朝政,便是那俗称的“丞相”。

    金胜春这个太子毕竟实权有限,但竟敢当着外宾的面,对一朝丞相如此出言不逊。

    不过,再怎么说,这到底也是新罗内政,萧月音即使身为宗主国的公主,也不能对此妄加干预,思来想去,还是冷眼旁观为妙。

    而那边,内侍依言退下后,裴彦苏见金胜春兴致甚高,他也实在无法推诿,便让随侍的小厮胡坚,拿了一幅崭新的棋盘和棋子来。

    不同于方才与朴重熙对弈时的黄花梨木棋盘和玉石棋子,胡坚小心翼翼捧上的棋盘和棋子,是由萧月音从未想过的材质制成的。

    鳄鱼皮的棋盘光泽柔韧,拥有着与寻常的皮毛和绫罗绸缎完全不同的质感;而象牙制成的棋子,不如玉石的棋子那般沉郁温润,执起来却是轻巧滑腻,别有一番江山在握之感。

    “方才我只顾着替我家公主赔礼道歉,倒是忘了今日专程带了这东西来。”裴彦苏面色依旧,从容解释着自己此刻才将这价值连城的新奇玩意拿出来的原因,“反正我棋艺拙劣,也只能在这等事情上下功夫,让太子殿下见笑了。”

    所谓读书不行,就喜欢用上等文具充门面的人,不过如此①。

    而那边的金胜春早就跃跃欲试,在这新的棋盘和棋子摆好后,便迫不及待摩拳擦掌,准备开始厮杀。

    想到裴彦苏方才被朴重熙杀得片甲不留的场面,金胜春胜券在握,十分大方地表示自己可以让裴彦苏三子,裴彦苏却之不恭。

    然而,这一局的结果却大大超出在场所有人预料,裴彦苏不仅胜了,还胜得十分轻松。

    金胜春原本志在必得的脸也垮了不少,裴彦苏自然主动替他找补,说金胜春让了他整整三子,又因为方才的宴席饮了不少酒,才老马失蹄。

    于是便有了第二局。

    这一次,金胜春再不轻敌,也不说让子一事,反而聚精会神起来,半点不敢懈怠。朴秀玉见他如此严阵以待,便主动坐在了他的身旁,小心为他擦着额头上的虚汗。

    然而事与愿违,尽管金胜春使出了浑身解数,仍旧输了。

    这一次,不等裴彦苏主动替他说开脱的话,金胜春自己就借口满满,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他前两局状态不佳,无论如何,也要再与裴彦苏下这第三局。

    朴秀玉虽然跋扈,可是心疼自己这个未婚夫却是发自肺腑,她便出面示了弱,非要让这一局的裴彦苏,提前让金胜春三子。

    从第一局的让对方三子,到第三局的被对方让三子,如此大的反转,由始至终一言不发、好好作壁上观的萧月音,只觉得自己看了一出精彩的好戏。

    裴彦苏与金胜春对弈的棋桌在她的餐案不过一丈外的地方,她又刚好可以看到两人对比惨烈的侧脸,一个扁平如锅,一个锋利俊朗,再加上对弈时一个慌乱不安,一个气定神闲,即使她先前对裴彦苏有再多的不满和忐忑,到了此时,也都烟消云散了。

    若是裴彦苏真正的王妃萧月桢在此,恐怕早就把尾巴翘到了天上,还要故意学着那朴秀玉一般、坐在自己的夫君身侧,来个“势均力敌”吧?

    但萧月音暗忖片刻,仍旧是没有动。

    倒不是因为她不想好好学着萧月桢的做派,而是她实在怵着这棋盘,万一又被金胜春或者朴秀玉提起,让她再下一局,岂不是前功尽弃?

    而就在她踟蹰的短短时间内,朴秀玉一声惊呼,原来这一局裴彦苏似乎再也不愿虚与委蛇,而是锋芒尽露,只用了数子,便下得金胜春没有半点抵抗之力,只能缴械投降。

    “大约是太子殿下今日实在状态不佳,我实在胜之不武。”棋局上占尽先机,裴彦苏便先在口头上领了下风,淡淡说道:

    “其实,今日殿下负于我,恰如当年我家公主负于殿下。当年我家公主年纪尚小不知分寸,输了棋便用棋子打人;而太子殿下沉稳持重,即使输了棋,也断不会因此而恼恨于我、对我做出不妥之举的,不是吗?”

    与裴彦苏的丰神俊逸相比,金胜春即使贵为新罗太子,无论是才学棋艺还是长相,都输得彻彻底底。

    而这漠北王子的一番有理有据,也彻底将他想要恼羞成怒动手打人的冲动堵住,即使他白皙的饼脸早就青筋毕露、手上攥着的象牙棋子也早就蓄势待发。

    输了棋,在口舌上也诤不过,金胜春此举,是里子面子都输了。

    “王子说的在理,”又强忍下怒意,金胜春方才恢复了平和,笑着对裴彦苏道:

    “但今日与当年到底不同,光说这鳄鱼皮制成的棋盘,即使孤真有心伤害王子,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太子殿下说笑了,新罗世代为大周藩属国,身为新罗储副,太子殿下光明磊落,怎么可能做出粗俗暴举来?”萧月音笑着又把金胜春的话堵了回去。

    裴彦苏也从棋桌前站起,十分恭敬地向仍坐着的金胜春与朴秀玉施了个稽首礼。

    言已至此,再多纠缠那些事便显得格局太小。

    朴秀玉便话锋一转,指了指萧月音发髻中那只象骨雕兔,笑道:

    “象牙制的棋子不算新奇,但永安公主头上这只……恕我眼拙,实在看不出是什么,方才我就想问了,永安公主这发髻,是邺城里最时兴的装扮吗?”

    这一次,金胜春再不轻敌,也不说让子一事,反而聚精会神起来,半点不敢懈怠。朴秀玉见他如此严阵以待,便主动坐在了他的身旁,小心为他擦着额头上的虚汗。

    然而事与愿违,尽管金胜春使出了浑身解数,仍旧输了。

    这一次,不等裴彦苏主动替他说开脱的话,金胜春自己就借口满满,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他前两局状态不佳,无论如何,也要再与裴彦苏下这第三局。

    朴秀玉虽然跋扈,可是心疼自己这个未婚夫却是发自肺腑,她便出面示了弱,非要让这一局的裴彦苏,提前让金胜春三子。

    从第一局的让对方三子,到第三局的被对方让三子,如此大的反转,由始至终一言不发、好好作壁上观的萧月音,只觉得自己看了一出精彩的好戏。

    裴彦苏与金胜春对弈的棋桌在她的餐案不过一丈外的地方,她又刚好可以看到两人对比惨烈的侧脸,一个扁平如锅,一个锋利俊朗,再加上对弈时一个慌乱不安,一个气定神闲,即使她先前对裴彦苏有再多的不满和忐忑,到了此时,也都烟消云散了。

    若是裴彦苏真正的王妃萧月桢在此,恐怕早就把尾巴翘到了天上,还要故意学着那朴秀玉一般、坐在自己的夫君身侧,来个“势均力敌”吧?

    但萧月音暗忖片刻,仍旧是没有动。

    倒不是因为她不想好好学着萧月桢的做派,而是她实在怵着这棋盘,万一又被金胜春或者朴秀玉提起,让她再下一局,岂不是前功尽弃?

    而就在她踟蹰的短短时间内,朴秀玉一声惊呼,原来这一局裴彦苏似乎再也不愿虚与委蛇,而是锋芒尽露,只用了数子,便下得金胜春没有半点抵抗之力,只能缴械投降。

    “大约是太子殿下今日实在状态不佳,我实在胜之不武。”棋局上占尽先机,裴彦苏便先在口头上领了下风,淡淡说道:

    “其实,今日殿下负于我,恰如当年我家公主负于殿下。当年我家公主年纪尚小不知分寸,输了棋便用棋子打人;而太子殿下沉稳持重,即使输了棋,也断不会因此而恼恨于我、对我做出不妥之举的,不是吗?”

    与裴彦苏的丰神俊逸相比,金胜春即使贵为新罗太子,无论是才学棋艺还是长相,都输得彻彻底底。

    而这漠北王子的一番有理有据,也彻底将他想要恼羞成怒动手打人的冲动堵住,即使他白皙的饼脸早就青筋毕露、手上攥着的象牙棋子也早就蓄势待发。

    输了棋,在口舌上也诤不过,金胜春此举,是里子面子都输了。

    “王子说的在理,”又强忍下怒意,金胜春方才恢复了平和,笑着对裴彦苏道:

    “但今日与当年到底不同,光说这鳄鱼皮制成的棋盘,即使孤真有心伤害王子,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太子殿下说笑了,新罗世代为大周藩属国,身为新罗储副,太子殿下光明磊落,怎么可能做出粗俗暴举来?”萧月音笑着又把金胜春的话堵了回去。

    裴彦苏也从棋桌前站起,十分恭敬地向仍坐着的金胜春与朴秀玉施了个稽首礼。

    言已至此,再多纠缠那些事便显得格局太小。

    朴秀玉便话锋一转,指了指萧月音发髻中那只象骨雕兔,笑道:

    “象牙制的棋子不算新奇,但永安公主头上这只……恕我眼拙,实在看不出是什么,方才我就想问了,永安公主这发髻,是邺城里最时兴的装扮吗?”

    “第二句呢?”

    “第二句是,当日在沈州王子出征之后,是我故意用萨黛丽和隋嬷嬷的死状吓唬公主,害公主忧思昏迷,”萨黛丽迅速从回忆中提起心神,诚实地承认自己做过的错事,“后来我将功补过将神医秦娘子找来——”

    “这些事情我都知道,”裴彦苏不耐烦地揉了揉北北的猫头,力气大到熟睡的北北都被揉醒了,睡眼惺忪地看着怀抱它的英朗男子,“之所以留你一命到现在,也是因为你给公主找来了秦娘子。”

    “第三句,”眼前的男人冰冷得不像话,像是随时都可以掐住她的脖子把她送上西天一样,贝芳只能深深呼吸,以此来勉强保持自己的态势,“我来是要向王子你投诚的,希望正式加入你们的阵营,与你们共同对付大阏氏。投诚的规矩需要投名状,我也带来了。”

    说完,从斗篷之下,掏出那封被翠颐藏了许久的信,放在了裴彦苏面前的大案上。

    134.

    北北是只有灵性的猫咪,像是听懂了两人的对话,在贝芳将信放在裴彦苏面前的同时,它也挣脱了自家男主人的大掌,跳上了桌案,白爪爪停在那沾了血污的信封旁边。

    猫儿眼一蓝一绿,向后看着神色朗然的男人,嫩粉的鼻尖翕动,“喵呜~”

    裴彦苏当然认出来那信封上的字,来自他的音音无误。

    而厚厚的信翻过来,封口处火漆上“萧月音”的私印,也证实了这一点。

    “裴彦苏亲启”——这是音音写给他的信。

    “这是你从哪里得到的?”尽管此时心跳猛地加速,裴彦苏仍然扼住自己要立刻拆信来读的冲动,冷冷发问。

    一听到金胜春回来的消息,朴秀玉很是欢欣,却在迎上前时,听到那小眼睛满眼放光的金胜春,正在悄声嘱咐着他的心腹崔赫宰:

    “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孤在市舶司门口见到的那位姑娘,想方设法,请到东宫来。”

    即将嫁给金胜春的朴秀玉,又哪里容得下自己这未来的夫君还未成婚,眼中就有了别的女子?她不仅出身高贵,又从小娇惯、眼高于顶,于是便当场发作,与金胜春大吵一架。

    可谁知金胜春今日也是硬气,非但不像平日里那样对朴秀玉处处忍让,反倒声色俱厉,对着在一旁犹豫未动的崔赫宰吼了几句,后者便赶忙领了太子吩咐,出东宫找人去了。

    朴秀玉心火正旺,又被金胜春今日的一反常态唬住,不愿与他多做纠缠,匆匆出了东宫后,并未返回朴府,而是派了人一直跟着崔赫宰的行踪,自己则坐在马车里等,等到崔赫宰将金胜春要找的人找到,她便也坐不住了。

    听到熟悉的女声,崔赫宰还未回头,便已然知晓这是准太子妃要闹上门,正要先开口缓和这紧张的气氛,却听朴秀玉急促的脚步已经来到他身旁,还伴着高傲不羁的嘲讽,向太子千方百计想要找到的那位夫人嗤去:

    “我当太子殿下说的是谁,不过就是个稍有姿色的妇人,这等残花败柳,也有资格踏足东宫?崔赫宰,你身为殿下太子翊卫使,不为殿下排忧解难也就罢了,怎么还能当众闹这样一出,若是被人知晓,殿下与这等身份的女人有牵扯,堂堂新罗东宫储副,威严何在?”

    早在朴秀玉那声“崔大人”出口时,裴彦苏便已然猜到这小小的客栈门厅里的来人,应当都与新罗王室有关。而之后这个佩紫怀黄的高傲女人又一口一个“太子殿下”,若是他猜得不错,此人应当是新罗太子即将过门的太子妃朴秀玉。

    不过,管她究竟是郑秀玉也好姜秀玉也罢,以她如此跋扈张扬的态度对待他的音音,他便一点都不能容忍。

    谁知,他刚想出声反斥,袖笼中的拳头,却被身旁的女人的小手轻轻捏了捏。

    是他的音音。***

    萧月音再睁眼时,天已经大亮了。

    昨晚裴彦苏确实如君子一般,即使她已经裹着自己的衾被又往里靠了不少、几乎贴在了墙上,他也并未多动半分。

    起先她仍是紧张的,甚至胡思乱想。

    因着先前几次与他的亲吻,她总害怕他趁着她熟睡后突然发难,直到听着他的呼吸匀停,萧月音才慢慢放松下来,仍旧保持着背对他的姿.势,也沉沉入了梦境。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他在,那些惊醒之前反复出现的恐怖之物,她再也没有见到,一晚安眠。

    从床榻上坐起,才发觉房内空空荡荡,原来他那晚说自己习惯晚睡早起,并非在说谎。

    耳房中值夜的人已换成了毓翘,听到她的召唤、进来伺候她洗漱更衣时,眼神本分动作麻利,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说,像是一切安然无恙。

    实则,这一回乌耆衍单于的敲打,无疑是影响不小的。

    其一便是她只能留下身边几人伺候,除了三位居长的嬷嬷之外,便只剩毓翘和隋嬷嬷手下的翠颐这两名年青宫婢了;

    其二是太医走后,有许多可以做文章之处,也变得讳莫如深,她不敢轻易相信旁的医者;

    其三是周宫的庖厨没了,便再没有人能做出合萧月音口味的饭食,先前刚来幽州的几日,她便早已领教过乌耆衍为裴彦苏所拨的庖厨,手艺是如何粗犷不羁——

    就如同她眼前餐桌上摆着的几样小菜,看似花样繁多,内里却是油腻乏味,根本下不了筷箸的。

    萧月音便只能以那用猪油炒的白菜,来下半熟不熟的水面清粥了。

    裴彦苏并不在临阳府内,萧月音在饭后重新梳妆整理了一番,便前往裴溯处,郑重补了那个昨日未竟的奉茶之礼。

    裴溯一如既往温柔慈爱,笑着接了她的茶后,又言及今早裴彦苏来向她请安时,提起她昨晚梦魇之事,好一番和软安慰。

    不知是否从小丧母的缘故,萧月音看裴溯,总会无意中将她当成真正的母亲,说几句撒娇卖乖的软话。

    不像面对裴彦苏时,几乎时刻要保持警惕,生怕他看出了她乃顶替。

    而昨夜梦魇之肇始多半来自那裴溯并未参与的观刑,裴溯一面握着萧月音的手,一面道:

    “素来听闻大公主果敢坚毅,这次观刑,却是确实难为……”

    萧月音仍维持着面上的笑容,但心口又紧了紧。

    也许是从小被娇宠,与她久居佛寺相比,萧月桢性直,又果敢和坚毅,这些的确是声名远播的。

    “再勇敢的人也会有惧怕之事,本就是人之常情。”裴溯眼角眉梢都是温柔,巧言她圆了说辞,“说起来,那同宝川寺僧侣们同来漠北的佛祖世尊等身金像,这么久了,我也并未去禅仁居参拜。择日不如撞日,大公主可否屈尊,陪我去一趟?”

    裴溯这样一说,倒是将那些因她观刑梦魇、为她平心静气的目的恰切掩盖,萧月音自然要承下这份体贴入微的恩情,当下答应。

    当然,自静泓受罚又自断一趾后,她便再也没有与他相见过,若是能借着这个机会见一见,她也是极欢喜的。

    昨晚的暴雨早已停歇,马车的车轮碾过街面青砖时,偶尔溅起未干的积水。

    才离开临阳府不过片刻,萧月音与裴溯相对静坐无言时,驾车的车夫却骤然停下。

    “王子。”车夫恭敬请安。

    “这是何往?”裴彦苏的声音,透过车帘,清晰地传入萧月音的耳朵。

    不等车夫回答,裴溯先掀开了车帘,将她与萧月音去禅仁居参拜世尊的等身金像一事,一五一十告知了打马而来的裴彦苏。

    裴溯话毕,裴彦苏却并未开口回应。

    萧月音紧抿着嘴唇,不知为何胸中的心跳快了几分。

    未几,自外又传来几声马蹄哒哒,伴着他沉稳如钟的嗓音:

    “既然是参拜如此重要之事,儿子自然要陪阿娘与公主同去,才方显虔诚和重视。”

    与他心有灵犀,一样猜到了朴秀玉的身份,先他一步,回了朴秀玉的话:

    “这位姑娘,听来口口声声都在为太子殿下殚精竭虑。妾初来平壤,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姑娘姓甚名谁,能做得了太子殿下的主?”

    “大胆贱.妇,”朴秀玉不开口,却是她身后同样趾高气昂的贴身婢女替主子回了,“准太子妃的闺名,也是你配听的?”

    “哦,原来是贵国太子,”萧月音仍旧保持着清丽端庄的笑容,又刻意顿了几息,“还未过门的夫人。”

    这话当然是将太子妃的尊贵放低,毕竟虽然都为人妇,太子妃毕竟是未来皇后、有宝册专封的,天下女子中,又有几人比她尊贵?

    但显然“还未过门”几个字,直指朴秀玉现在的身份还不足以插手东宫太子的安排,这位朴大姑娘稍稍理亏,又找了萧月音言语中的漏洞,高声反问:

    “那你这已经是残花败柳的人.妇,又是从哪国来的?”

    其实萧月音并不擅口舌,从小在佛寺中长大,哪里又懂得如何应对这些贵妇小姐们的唇枪舌剑?

    之所以要硬着头皮先接话,一是因为这朴秀玉明显是冲着她来的,让一向能言善辩的裴彦苏替她出头,不仅胜之不武,她心中也隐隐愧疚;二是因为她毕竟还在兢兢业业扮演着萧月桢,堂堂周帝的掌上明珠,又怎么能在自己的藩属国国都里被人欺负?

    而就在她沉吟的几息内,朴秀玉自以为乘胜追击,问道:

    “是东瀛,还是渤海?与我新罗相比,也不过区区弹丸小国,即使是他们的国君在本姑娘面前,也要俯首称臣,何况你一个低贱商妇?”

    “是,在准太子妃眼里,无论是东瀛还是渤海,又或者是那蛮夷之邦漠北,都不过区区弹丸小国而已……”萧月音紧住心头,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露出破绽,饶为谦逊地问道:

    “不知在准太子妃眼中,什么样的国家,才不是弹丸小国,而入得了您的法眼,配得您一眼高看呢?”

    朴秀玉被眼前这着实美丽的女人那不卑不亢的态度彻底激怒,不耐烦回道:

    “放眼四海,自然只有中原大周,配称天朝上国。不过,这跟你也没什么关系,你也只是个来自东瀛的低贱.妇人,今日有我在,就凭你,也想见太子殿下?”

    萧月音又故意将眼帘垂下,似是终于肯屈服、对朴秀玉低眉顺眼,朴秀玉身后的婢女见状,便要上前对她掌嘴,好让她吃吃教训,谁知又见她忽然抬眸,眼里的柔顺不再,反而多了几丝轻蔑:

    “一个新罗太子而已,就让你这无知蠢妇趋之若鹜,今天我也对朴姑娘你说句实话,就算他亲自来请我、求到我的面前让我跟他回东宫,我也根本不会多看他一眼。”

    此话成功激怒了朴秀玉,她火冒三丈。

    太子金胜春可是堂堂储副,放眼整个新罗,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怎么到了这个弹丸小国的乡野村妇口中,就成了恬不知耻的舔.狗?

    若金胜春是舔.狗,那她这个准太子妃,又成什么了?

    朴秀玉胸无城府,从小也是被大将军朴正运宠坏了的,就算她未来的长嫂兼小姑子金胜敏在她面前,也要给她三分薄面,这个女人又算什么,竟敢如此羞辱她?

    朴秀玉越想越气,也不要她的贴身婢女帮她出气了,几步走到萧月音面前,抬手,就要亲自教训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

    可是手腕却被人制住,那力道发狠,她哪受得了这般痛楚,刚含着眼泪痛叫出声,那力道不仅没减弱,反而还反着她手肘的方向一拧,转眼间,她已经被直直摔在了地上。

    她的婢女见状,赶忙上前搀扶。

    朴秀玉被迫半是跪卧在地,还来不及喊痛,面前这个果断出手护妻的绿眸男人,又幽幽说道:

    “朴姑娘,你可知我夫人是谁?”

    朴秀玉一面忍住涕泗,一面狠狠看向他身旁的美貌妇人。

    这一身清雅的女人,海棠一般的娇靥上仍旧挂着浅浅的微笑,波澜不惊的模样,如同天仙下凡:

    “朴姑娘所言之天朝上国大周,不久前,才由天子亲封了一位超品级的永安公主。朴姑娘见多识广、消息灵通,不知可有听说过她?”

    又趁着朴秀玉惊愕间继续补充道:

    “这不巧了,正是本公主。”

    裴彦荀以为自己看错了,昨夜还浑身戾气的表弟,此刻容光焕发,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

    那典则雅俊的面容上分明带着喜气,甚至……从来少年老成的裴彦苏,第一次让他感受到一丝英姿勃发的少年气。

    但裴彦荀无暇再细究详品,刚刚才从营地外赶回来的他,有十分重要的事情要说。

    “两件事,”他言简意赅,“第一件,昨夜单于已经脱离了性命之虞,今早刚刚醒来。”

    裴彦苏浅浅“嗯”了一声。

    “第二件,霍大哥托人带来了信,”裴彦荀从袖笼中掏出东西,“姑母和弟妹此刻人就在冀州城东八十里的东陶镇上。”

    135.

    一直以来,裴彦荀都是旁观者清。自从公主突然失踪之后,自己这表弟的状态便不对,不似过去那般沉稳多谋,理智时常消匿,随时都有可能冲动行事。

    明日一早便要返回上京,裴彦荀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趁着夜色朦胧,亲自去往上京探听有关乌耆衍单于的消息。

    蹲守到后半夜,眼看乌耆衍安然醒来,他便又神不知鬼不觉摸了回来。

    于是便遇到了那个才刚刚披星戴月、抵达营地大门口的胡人青年。

    大半夜的,营地处的守卫自然更加谨慎,只让那青年在门口等着,到天亮时再考虑去通秉王子。就在青年无奈妥协时,裴彦荀便来了,一问缘由,再一见青年随信附上的霍司斐令牌,当下便明白了一切。

    “乌列提与乌耆衍虽为亲兄弟,但他,不似他兄长那般重女色。”裴彦苏把玩着她被海风吹落披散的一缕青丝,回她时的语气淡然,却明显意有所指:

    “乌列提只娶了一个王妃,没有别的女人。听说,他与王妃本来是生有两个儿子的。小的那个聪颖机敏,又是天赋异禀,一只脚生有六趾,不过可惜很小便失散了;大的那个倒是一直都在,但又实在昏庸蠢笨,不堪重用。”

    “走散?”萧月音蹙眉,这才抬眸看向他:

    “你说右贤王与单于不同,不好女色,可是……可是其实他们兄弟二人同病相怜,却都有一个流落在外的儿子……”

    裴彦苏长指停了下来,墨绿的眸子里,竟然渐渐发冷。

    他发怒的模样,她是见过的。

    彼时他单枪匹马杀到车稚粥的帐子里来救她,面对几个妄图侮辱她的男人,手起刀落,杀人如麻,他原本墨绿的眸子甚至有了火红的颜色。

    只是他从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

    “如果我说错了话——”她的言语凝在了喉咙,想要道歉,

    “没有,”裴彦苏的眸色淡了一些,“只是真儿说的这个,从前我并未想过而已。”

    大约是上天垂怜他,在让他不得不面对和接受自己这不堪的身世的同时,也将她带到了他的身边。

    “说起来,我与这位素昧谋面的堂兄弟,也算是同病相怜了。”他又重新把玩起她的那缕青丝,“他与我不同,我好歹还有母亲,而他自小离了父母,现在是生是死都犹未可知……也许,不仅仅是与他素昧谋面,可能这一生,都无缘与他得见。”

    一时无话,萧月音只在脑中勉强回忆与右贤王乌列提的寥寥几次见面,方道:

    “单于生了绿眸,所以车稚粥和大人也都生了绿眸……乌列提的相貌倒是与汉人相差不大,我记得他的眼眸是棕黑色的,若他那失散的小儿子流落在中原汉地,恐怕不会像大人你一样如此瞩目。”

    “瞩目”二字,他从小体会过许多次,却都不是什么美好的经历……因为裴溯未婚生子,他的长相又明显异于寻常汉人,在他还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和母亲时,不知受到过多少白眼和嘲弄。

    但他没有将这些告诉过萧月音,她说他“瞩目”,是在真心夸赞他。

    难得听到她的真心。第二日天不亮,萧月音便已起床梳洗,和裴彦苏、裴溯一行去到幽州城外,为返回邺城的和亲队伍送行。

    漠北王廷并无一人前来,与他们到幽州时的壮观迎接相比,此番送行,冷清得有些不像话。

    因为孟皋横死,此时返回邺城一行的领头由先前的副使接任,几人在城门外各自嘱咐叮咛一番之后,萧月音便同裴溯母子一同登上城门,一直到目送着远行的众人身影彻底消失在官道尽头,方才准备回。

    “母亲,”裴溯和萧月音一样只着素服袍,未施半点粉黛,萧月音靠近她,微微曲膝行礼,“昨日实在匆忙,未及向母亲奉茶行礼,是我礼数不周,望母亲见谅。”

    裴彦苏在一旁,凛峻的目光自上方扫过来,薄唇微动。

    对于他冷淡得很,对于他的母亲,倒是十分周到热络。

    “公主与忌北遭逢大难,”裴溯温柔笑着,“听说公主昨日歇了一整日,身体可好些了?”

    萧月音也回以微笑颔首:“多谢母亲关心,我已好了大半。这会儿时辰尚早,待我们回去之后,我再补奉茶给母亲?”

    裴溯抿了抿唇,正要答应,耳边忽然传来干.涩的声音:

    “公主不回府了,有别的事要做。”

    裴溯与萧月音同时抬头疑惑看向裴彦苏,裴彦苏又道:

    “今日那潘素与硕伊行刑,公主不与我同去观刑,亲眼看这些恶贯满盈之人如何罪有应得吗?”

    行刑的地方,就在他们送行城楼外几里的平坦之地。

    不仅硕伊的一双儿女,就连硕伊的姐夫、右贤王也并未出现。乌耆衍身为单于端肃坐于上首,身旁是同样一言不发的大阏氏帕洛姆,裴彦苏则带着萧月音,坐于乌耆衍另一侧,裴溯则早早回了临阳府。

    对潘素和硕伊施剥皮实草之刑,是前晚乌耆衍亲口下的命令,无人再敢求情。

    大周律中,最为严酷的刑罚,莫过于凌迟三千、五马分尸,剥皮之刑并不见诸任何法条内,却是公认的更为严酷的刑罚。

    想到此处,他的心头也慢慢软了下来,唇角便不自觉勾起,声音也温柔了许多:

    “得亏我生得瞩目,否则公主又怎么能在那日打马游街时,一眼相中了我?”

    萧月音心知,他这番剖白是对他倾慕不已的姐姐萧月桢说的,恰好又是她自己从未参与过的曾经,若是胡乱接话让她露出端倪,岂不是得不偿失?

    “这些事难得大人还记得,我是一向健忘的,倒有些模糊了。”遂轻描淡写地揭过,她又伸手故意打了个呵欠,动了动,想要起来,“我看够了,大人不如放我下来,我回去洗漱?”

    她的躲闪又被裴彦苏尽收眼底,故意说这种话逗她,就是想看看她能编出什么样的东西来。

    不知不觉逗的次数多了,竟也从中体味到许多从未有过的乐趣。

    想着,他便应了她,将她放到了甲板上,看仍旧裹在斗篷里的小小身躯,慢慢走回船舱。

    萧月音自然不知他的伎俩,只是回身是甲板上无一人在侧,想必是他先前就向众人吩咐过,他和她在看日出时,绝不要有人来打扰吧。

    也幸好无人来,无人看见她和他不顾礼数地亲吻。

    那时候她也不知自己怎么回事,也许是真被眼前的美景所迷,心头一阵暖,竟然短暂失了控,鬼使神差一般,主动去贴他的唇……

    唉呀呀,羞死人了……

    直沽至新罗的南浦港,海上路程超过一千五百里,顺风顺水的话,也须行得四五日才能抵达。

    在船头看完了海上日出的那天晚些时候,萧月音又与裴彦苏和裴溯母子二人,一同欣赏了海上落日。

    再之后的几日,便是天公一直不作美,时不时有淫.雨霏霏,天色灰蒙暮霭沉沉。因为远视不佳,便再也无法得见他们第一日欣赏的日出和日落了。

    好在行船稳健,再无大的风浪颠簸,在萧月音又吃了几次裴彦苏亲手做的兔、亲手剥的虾蟹之后,他们的福船也终于在第六日的清晨刚过时,抵达了新罗南浦港。

    相较于直沽,南浦的港口更加繁荣拥挤。即使是太阳初升的清晨时分,已然有上下货物的工人们往来不断,码头上吃力卖力的吆喝声、高嗓门的呼喊声和谈话声此起彼伏,萧月音他们所乘的福船,也在入港时排了许久的队,才终于靠岸。

    毕竟是他们第一次到了名副其实的新的国家,下船时,饶是戴嬷嬷刘福多公公等人,也忍不住四下里到处张望一番。

    “公主,”话一出口,韩嬷嬷才意识到称呼错了,连忙改口,“姑娘,奴婢怎么瞧着,这里的人就只是长相的话,和咱们中原汉地之人也没什么区别。”

    说话时,萧月音正转头看向胡坚倪汴等人,也和那些工人一样在往码头上下的几箱货物,不由笑道:

    “嬷嬷从前也是在生意场上见识过多少走南闯北的人了,怎么还这般?”

    “少见多怪”四个字她没有说出口,毕竟就连萧月音自己,也是好奇心占了许多的。

    萧月音笑而不语,径直往前走去。

    “多谢大阏氏挂怀,阿娘只是太过操劳,并无大碍。”裴彦苏心知帕洛姆佛口蛇心,淡淡回应:

    “方才儿臣所言,冀州百姓皆为人证,若是阏氏和两位兄长不相信,儿臣刚好也带来了人。”

    乌耆衍面色不动,显然明白他不可能在这种大事上撒谎求荣,只冷冷看了一眼角落里的长女尼娜娜,尼娜娜只能迅速低下头。

    “这一次,冀州疫病与父王的急病同时到来,阿娘与公主如此扑心扑力为民奔波,同时也是在为父王积德积福,”裴彦苏则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幸而一切好转,诸事无碍。天佑父王,天佑漠北!”

    这话,又将方才拿求神拜佛来邀功请赏的三王子珀尔温下不来台,他虽然眼盲,却已经暗暗咬牙切齿,感受到身旁的四王子西诺西还想说什么,迅速拉住了他的衣襟。

    “赫弥舒,你做得很好。”乌耆衍绿眸中的犀利缓和下来,轻咳一声,“既然你娘和王妃都还留在冀州,你便快马加鞭,把她们都接回来吧。”

    136.

    东陶镇上,随着长居的百姓和来往商旅迁客们逐渐痊愈,镇上的生活也恢复如初。

    冀州城被周廷正式接管,东陶镇也重新来了长官,原本只是暂时统筹除疫一事的陈定霁自然隐身,陪在妻子庄令涵身边,为剩下的病患继续医治。

    当然,庄令涵依照承诺,并未将萧月音有孕一事告知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夫君陈定霁。封锁解除后,她一面着手加快医治患疫病的百姓,一面也悄悄为萧月音调配安胎的药物。

    公主初次有孕,近日来又忧思不断,对所有人隐瞒身孕不说,还要抽空担忧先前在不知情时与王子过于激烈的房.事是否会影响到腹中胎儿,光是短短几日,她原本就偏瘦弱的身子便又清减了不少。

    神医小庄先生看在眼里,调配方药时,便也多加了一些养身之材。

    但庄令涵不知的是,萧月音并非只为自己一人事而忧思,裴溯昏迷的时日不短了,虽然并无性命之虞,可她一日不醒,萧月音便一日心怀忐忑。

    萧月音虽早已见识过裴彦苏那并非儒雅君子的一面,但他这般孟浪直白,也是少见。

    全怪这几日身上的衣衫太薄,他竟然能隔着那薄薄的衣料,从她才撤下不久的月事带上,探知她癸水已过之事。

    夫妻之间,此等闺房私.密,也确实是无从隐瞒的。

    但绝不容辩驳的事实却是,她是顶替的,他真正的心上人也并非是她。

    是以,即使听明白了他暗示的萧月音小脸透红,仍旧是努力绷着喉咙,回应着面前目光灼灼的男人:

    “大人还记得,雷雨夜那晚,我对大人说过的话吗?”

    裴彦苏沉眉,示意她继续。

    “那时我说,恐怕不止是这几日,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日里,都会如此。”一句话说完,萧月音莫名呼吸急促,她顿了几息,方才平缓下来,“当时没与大人细讲……其实,是太医临走前又为我诊过脉,说这次我受惊过甚,短时间内不宜……圆房。”

    最后几个字出口时,她心惊肉跳。

    裴彦苏果然沉默。但显然,也有一人和她一样关心北北的境况。

    萧月音穿好外袍回到原先自己的院落时,远远地,便看见那个熟悉的挺拔身影。

    裴彦苏今夜着了汉制的直裰,腰上的蹀躞带也换了更偏汉制的花样,宽肩窄腰,长臂长腿,若不是他正将北北抱在怀里,她便直觉忆起他手握弯刀,从车稚粥的帐外冲过来救她的画面。

    那时她恍然以为他如天神一般降临。

    北北的断腿已经好了许多,虽然仍旧不能下地走路,可只要注意姿势,被人抱着也是无妨的。

    月光下,北北那半蓝半绿的猫儿眼也正半眯着,似乎很享受抱它的人在它头顶挠揉,裴彦苏又见它沉迷,便用长指移到它毛茸茸的下巴上,一点一点轻挠,看它渐渐将脖子伸直,一副予夺予取的乖巧模样。

    萧月音“嗤”地一声笑了出来,裴彦苏回头,方才发觉她的存在。

    “公主还疼吗?”他的视线扫过她面容。

    “服了药又睡了这么久,已无大碍。”说话时,她并未看他,只是走近了北北,与它的蓝绿猫眼对视,“大人怎么也不睡?”

    “从前的漫长时光里,天不亮就早起,读了书,再去打零工赚取家用,”裴彦苏的长指微捻住北北耳尖上的绒毛,“拿了当日结算的工钱,帮母亲操持家务,事毕再继续苦读到深夜,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早已习惯。”

    萧月音在宝川寺时,虽不用像寺中其他僧侣那般有早课晚课,可是寺中钟声荡漾,她也早已将自己的作息调整得和修行无异。

    天渐亮时的晨光熹微,和入夜之后的夜凉如水,都别有一番风味。

    只是,她作为萧月桢,不能同他分享这些。

    “北北的伤已经好了许多,”转移话题的她,自然恰切,“说起来,当日也是多亏了大人去将牧医请来,北北才能保住这条腿。”

    中间那关于萨黛丽引发的插曲,两人都默契地不再提及。

    “既然现在微臣回来了,不如将北北也移到我们那边去?”裴彦苏却另起一头。

    萧月音微怔,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

    只是“我们”两个字,听来她耳尖发热。

    幸好现在是晚上,也幸好她不是北北,否则,恐怕她也要被他捻住。

    低低“嗯”了一声之后,正想感叹他离开数日回来,仍旧对北北挂心,却又听他说来:

    “今日单于那边传了消息过来,明日一早,和亲的护卫团便会带着孟大人的灵柩离开。”

    “这么快?”萧月音不自觉接了话,但刹那便意识失言,连忙沉了语气,“孟大人是为我而死的,我不该……”

    说话时,两人已经快要走回裴彦苏的院落,脚步跟着她的说话低沉,刚好掩盖住了她的一声叹息。

    原本若是顺利,她完全可以悄悄跟在和亲护卫团之后离开幽州,而萧月桢到幽州后大约也不会同意草草出嫁一事,孟皋或许根本不会死。

    “微臣一早会去送行,”裴彦苏停下,他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也像带了几分热意一般,“公主身子情况特殊,不如……”

    “去,我一定会去。”她抬首与他四目相对,“孟大人因我而死,我却不去送他最后一程,大周公主若是这般忘恩负义之人,会让多少一路护送的侍卫们寒心。”

    “还有一件事,”月光之下,裴彦苏却难得展现了几分犹疑,揉猫的手指也停了下来,萧月音骤然心下一紧,听他说来:

    “单于还下了令,这次除了几名侍奉公主的奴婢,其余随行人员,俱是要同回邺城的。”

    庖厨、太医、侍卫、甚至还有工匠和绣娘,那些弘光帝为了怕她在漠北生活受委屈而专门安排的人,乌耆衍统统不要。

    “那……”她忽然想到了宝川寺的一众僧侣。

    “佛祖的等身金像还未献,”像是读了她的心一般,裴彦苏竟然知晓她后面想问的是什么,抢先回答,未见喜怒,“宝川寺的僧侣们,容后再定何去何从。”

    此次王子的大婚风波,虽祸起硕伊母子,但大周的公主却并不完全无辜。是以,乌耆衍单于在保全了亲子车稚粥的性命之后,仍然选择以将公主随行送还的方式,对她进行敲打。

    萧月音默然。

    与裴彦苏告别,她独自踱步回到卧房后,便吩咐了韩嬷嬷,立刻将隋嬷嬷叫来。

    明日一早两位太医也要离开,在邺城萧月桢的音讯传来之前,她仍需要为自己未雨绸缪一番。

    他当然知晓,那所谓太医的诊断,是萧月音授意隋嬷嬷串通了太医编出来的。从故意服药催癸水,到编造诊断书,都只为了能躲避和他有肌肤之亲,好让她那真正的公主姐姐,能更顺利与她交换。

    到时候她一走了之,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①?

    而这沉默的片刻,萧月音心慌意乱,想着他可能觉得她在空口无凭地骗他,便微微挣了挣,

    “大人……大人若是不信,我这就去拿方子给大人看。”

    那东西她一直妥善收在了妆奁最下层,连韩嬷嬷都没有发现过。

    “我信,”裴彦苏却仍旧在她腰上按着,不给她半点离开的机会,“真儿说什么我都信。”

    即使早已知晓她背后的种种小动作,他依然不会拆穿她。

    她虽对他无情,为了好好演戏,也能偶尔让他尝到甜头。

    他舍不得他们之间这慢慢积累起来的默契。

    他怀中的萧月音,因为他的这几个字,樱唇微张。

    也许是因为她坎坷曲折的身世,也许是因为她从小修行、不沾世尘,这张皎洁如皓月的面容,总是透着丝丝清冷和不近人情。尤其是当她不说话,只用那秋水涟涟的杏眼看他时,裴彦苏总觉得她虽人在他身边,却又好像隔了山长水远。

    莲台上的观音慈眉善目,绣口一吐便是拯救苍生;他的音音美若下凡的神女,心怀天下却不给他留半点位置。

    萧月音自然不知他心路有这样的百般曲折,他的话语笃定,她便只能相信他。

    “真儿的身体要紧,”裴彦苏又沉声说着,“那晚上,我也早就对真儿说过。夫妻之间,来日方长。”

    当然,若是心慕一个人,必不舍得让她遭逢身苦,定要用心周全呵护。

    她每每低估他对姐姐的情深,又每每为此感慨。

    “谢谢,”心虽感动,嘴上却只是客气,“谢谢大人。”

    “怎么谢?”裴彦苏剑眉一提。

    耳珠上才穿了几日的耳洞还未痊愈,却在此刻莫名生了些痒,萧月音提了手臂,柔荑穿过青丝在那处挠了挠,顺势移了目光,不再看他。

    但他也并未再紧逼,放开了她,故作神秘:

    只要她不去面对,那个坏的结果,就一辈子不会被她知晓,对不对?

    萧月音心口微微发疼,想要将自己从这千丝万缕中剥离,再去探望裴溯,便扶着楼梯,缓缓地、一步沉似一步地向上走。

    忽然,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熟悉而陌生,由远及近。

    她呼吸顿住,心跳似乎也停了下来。

    脚步越来越近,世界却像离她越来越远。

    而她骤然转身时,已经跌入了她思念了无数次的怀抱。

    “真的是你!”是裴彦苏的声音。

    137.

    萧月音以为自己在梦里。

    因为,在与裴彦苏分离的十几日中,每一个夜晚,她都会梦见他,梦见他的千百种模样。

    再长大些,他白日里便要全程打工挣钱补贴家用,没有余钱买书便从别人家借,看一遍背下来后一字不错默写在纸上,因为笔墨纸砚极其昂贵半点不能浪费,无论寒暑悬梁苦读,只为科举入仕出人头地;

    到了舞象时,自小老成持重的少年慢慢收敛了浑身的戾气,开始用芝兰玉树的君子模样示人,只有那双墨绿的眼愈发深邃,偶尔出卖他深埋心底鳌里夺尊的热望,只在他进入考场挥毫泼墨、一路三元及第至金榜题名时,才彻底展露。

    这些,都是他认识她之前经历的,她将他们每每尽兴缠绵后他抱着她喁喁诉说的碎片拼凑,在梦境中亲眼目睹,陪他走过遇见她之前完整的一生。

    梦里不止于此。

    暗流涌动,不止一处。

    “大人才高八斗、文采斐然,说的这些哑谜,我听不明白。”萧月音故作松缓,最后一个字收尾,隐隐咬住了牙根。

    有时候装傻充愣确实能带来奇效,他做得,她自然也做得。

    并未等来裴彦苏的反应,她反而等来了门口隋嬷嬷的传话,原来太医已经到了。

    “让太医在耳房内为公主诊脉吧。”裴彦苏语调温和,不疾不徐,萧月音入耳的同时身上却是一沉,原来是裴彦苏自己取了外袍过来,给她严实披上。

    思虑周全行为体贴,是为人夫的样子。

    系好外袍系带,萧月音便跟着他出了卧房来到耳房,坐下时,只见隋嬷嬷向自己挤了挤眼,萧月音便知她应当是嘱咐好了太医用药一事,暗自舒了口气。

    果不其然,那太医诊脉后,只言说是公主昨晚受惊太过,导致癸水提前,引发腹痛,并无大碍。

    太医经验丰富,也幸亏姐姐萧月桢与萧月音的身体状况极其相似,从前也是不会因癸水而腹痛的,太医循例自若地写下药方,又多嘱咐了几句注意保温的寻常话语,便离开了。

    头发基本已经烘干,回到卧房,萧月音除下裴彦苏的外袍,刚准备再坐回方才的榻上,又听见裴彦苏道:

    “公主奔波整晚,不回床榻上去吗?”

    视线前移,只见那床榻上的被衾帘帷已然就绪,她摇头道:

    “我等药熬好了,饮下再睡。大人不也是奔波了整晚,大人先行就寝。”

    说完,又想起了原先曾经听闻的民间规矩,复正色道:

    “我这边来了癸水,方才已吩咐韩嬷嬷将那边院落的卧房收拾出来,这几日不能与大人同寝。”

    一旁的韩嬷嬷一惊,心想公主并未吩咐过自己,且这种民间的规矩,多用在夫为妻纲的官宦人家,公主与驸马、王子与王妃,地位是平等的,又及裴彦苏这般疼爱公主,断不会因为这种事将公主撵走,便不由看向了他。

    “嗯?”萧月音蹙眉反诘,“难道是嬷嬷也健忘,将本公主方才的吩咐抛诸脑后了?”

    “公主是君,公主既然不适,自然当由微臣回避。”裴彦苏的眼眸古井无波,一面说,一面已经朝房门口退去,“刘公公为微臣将隔壁卧房收拾好了,公主好生休息。”

    之后,便是服药,入眠。

    确如他所言,奔波了整晚,原本不挨着床榻,并不觉得困乏,可一旦脊背沾染到了榻上衾被的柔软,那倦意便如六月山间奔涌而下的泉流,排山倒海而来。

    这一觉,萧月音无梦长眠,直接睡到了当晚的戌时末刻,外面早已天色尽黑。

    太医的汤药十分管用,小腹内已然没了痛意,身上除了久眠之后的松乏和微微的眩晕之外,再无什么旁的不适。

    困意消退,她从床榻上坐起,外面值夜的戴嬷嬷听见动静,进来问她吩咐。

    想了想,萧月音方道:“回那边院子吧,我想去看看北北。”

    昨日黄昏时她忙着梳妆打扮,走之前都未及看看这只猫眼下如何了。

    到了暮色沉沉时分,重新梳洗打扮了一番的两人,坐着马车由驿馆到了新罗太子的东宫。

    过去,萧月音虽然并未有机会踏足自己的太子兄长萧月权的东宫,但只从金胜春这东宫的门府排场来看,新罗王室在此事上的铺张,都相较实力和势力超越新罗远甚的漠北王廷。

    接风宴设在金胜春东宫东苑的花园之内,分席而坐。宴上除了太子金胜春外,还有今日与他们起了不少龃龉的准太子妃朴秀玉,以及金胜春的龙凤胎妹妹、大公主金胜敏,和金胜敏的准驸马、朴秀玉的长兄朴重熙。

    三对夫妻或未来的夫妻,各自同案,三案鼎立,颇成一道风景。

    菜上齐,酒斟满,推杯换盏的虚情假意不少,萧月音自替嫁以来也参与过数次这样的场合,倒也习惯,但坚持着滴酒不沾,同时也只食几道素菜。譬如辣白菜、冷面、年糕拉面等物,至于那烤得油光可鉴的烤肉等荤食,她一概不碰。

    并无什么食欲。

    突然有点想念裴彦苏为她烤的兔肉了,等他们顺利离开新罗,一定要让他再给她烤上两次,才足够解馋。

    ——“不知永安公主意下如何?”正在她踌躇间,却听对面金胜春再次发问。

    和他们一样,金胜春与朴秀玉的穿戴都与先前在客栈中的不同,只是新罗太子与准太子妃明显非常重视这一次宴请,双双严阵以待,从上到下无不华丽贵重,朴秀玉更是全副武装,恨不得从头发丝精致到鞋底的花纹。

    与他们相比,只做寻常汉地贵人打扮的大周公主夫妇,便显得涣散轻漫了许多。

    听到金胜春询问自己的意见,萧月音连忙求助地看向身旁的裴彦苏。宴席上与他们高谈阔论的是他,她甚至不需要专心,聊聊混过去便好。

    裴彦苏心领神会,微微侧身,向她耳语:

    “方才太子金胜春是想问你,能否在平壤多留几日,留到他们兄妹二人的大婚结束再走。”

    “太子殿下盛情相邀,我与夫君自然却之不恭。”萧月音向对面的金胜春微笑颔首,“只是我等此来,先前并不知大婚之事,恐怕所备薄礼拿不上台面,配不上两位殿下如此盛举。”

    夫妻二人当着他们的面尚如此亲密,私下里,恐怕是恨不得时时连在一处。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金胜春胸中一酸,面上倒也维持着风度,笑回:

    “能留下大周公主与漠北王子观礼,已是我金氏兄妹二人大幸,求之不得,何须拘泥?”

    然后眼见萧月音回了神,便顺势再为今日客栈一事郑重致歉,朴秀玉虽然一脸不情不愿,却也只能跟着一起。

    对方主动递了台阶,萧月音所扮的萧月桢再刁蛮任性都好,也懂得分寸二字,是以她便也带着裴彦苏一并回礼,以示冰释前嫌。

    “其实说起来,之所以今日会见公主面善,不全是因为孤一时眼花。”重新坐下来后,金胜春又主动说起,“大约十年之前,孤曾跟随父王漂洋过海远赴邺城,到周宫朝见天子,就是公主你的父皇。那时候见过公主几次,今日街头重遇,才觉公主面善。”

    萧月音喉头发紧,咀嚼年糕的动作,也不由放缓。

    “都说女大十八变,公主相比那时候,可是更加美若天仙了。”即使知晓此话出口会被朴秀玉狠狠瞪眼,金胜春仍旧由衷夸赞,“孤差一点就认不出来了,不过万幸的是,好歹没错过。”

    在另一张案上一直没发言的金胜敏,闻言也放下了筷箸。

    裴彦苏倒是嘴角带笑。

    “还记得那时候,孤与公主对弈,孤侥幸险胜了公主,公主当场发了脾气,掀了棋盘不说,还把那棋子狠狠砸在了孤的脸上。孤这额头上的疤,就是被公主砸伤之后留下来的。”

    说完,金胜春还从容指了指自己的鬓角,餐案之间隔了些距离,花园中灯光不算明亮,萧月音也看不真切。

    不过,他既然将此事拿出来说,多半也是确有其事。

    以萧月桢的脾性,她做出这种事毫不意外。但如若她现在应了,再被金胜春提起更多细节,岂不是很危险?

    是以,萧月音只能装出一副完全无辜的模样,瞪着杏眼,呆立几息后,又垂了眼帘,假装沉思,一直等到席上所有人都有些耐不住了,方才皱着眉头,看向金胜春:

    “殿下所言凿凿,应当是确有此事……可是,我一贯记性不大好,十年前我也才六七岁,这些事我掏空了脑子,也没想起来。”

    眼见金胜春的饼脸和单眼皮小眼睛透着微妙的神色,萧月音又尴尬地补道:

    “若真能想起来,我第一次见到殿下时,便会想起此事,怎么会等到殿下主动来提……不过,无论如何,当年是我不懂礼节又太过娇纵,方才伤了殿下,这个迟来十年的道歉,今日也必——”

    “原来大哥额头上的疤是这么来的,十年以来,我这个妹妹问了许多次,大哥都不肯说呢!”同样盛装打扮的金胜敏却突然开口抢白,又朝着话凝了一半的萧月音说道:

    “永安公主你如今已贵为漠北王妃,为当年的无知道歉也难免牵强。那年我因为生病未能与父王和大哥同行邺城,一直遗憾至今,今日正好,不若公主与我再次切磋一番,所谓‘一棋泯恩仇’,何如?”

    萧月音又暗暗倒吸了口凉气。

    萧月桢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她除了会写几手字外,其他三样几乎只懂皮毛。

    金胜敏敢这么讲,棋艺必不会差,若她应战,不出几招,便会露馅。

    这可是有损国体之事…… 裴彦苏其实是来到了书房。

    路上的时候,他稍稍有所庆幸,她所疑之事,并不是他为何会知晓孟皋埋骨之所。

    那当然是在他与倪卞共同前去车稚粥手下救他的路上,他未雨绸缪吩咐倪卞所做的事。

    彼时两人约定好,倪卞在确定他将公主救出之后,便立刻赶去孟皋被抛尸的地方,将孟皋先行藏好后,再在外间留下记号。

    在裴彦荀从邺城返回之前,倪卞暂时还不能露面,是以用孟皋之死先发制人的重任,落在了他与公主的身上。

    不与公主共患难,又哪有机会细细探寻她的内心。

    而另一方面,经过这么多日闭关,他倒是希望自己将那封还没拆开的信给忘了。

    可每每闲下,在眼前她的身影不断闪现的间歇,那只信筒,也总能适时地冒出来,提醒他它的存在。

    这次大婚之夜虽然凶险重重,裴彦苏自己反倒无比释怀。

    尤其是她与他共同面对硕伊等人的反扑和攻讦时,她偶尔漏出的几个字眼,让他莫名浑身惬意。

    譬如,她反驳车稚粥的砌词狡辩时,说他与她是“我们夫妇二人”;

    譬如,她回忆那些无耻之徒的狂悖之语时,直言她对夫君“太过痴情”;

    又譬如她对乌耆衍自称“儿臣”,对他提起裴溯时称为“母亲”

    ——

    即使她对他从头至尾都是虚情假意,但她心匪石。

    来到那藏有暗格的书架前,他再次拿出了那先前几番犹豫、都并未打开的信筒。

    很多答案,都在信上。

    刮开火漆,扯开筒盖,将完好无损的信纸抽出,裴彦苏看到信的第一眼,先是拿出先前的几封,对比字迹。

    果然如裴彦荀意外获得的那封只剩几个字能看清的信,出自同一人之手。

    都是她。

    而再看这封信内容,向来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状元郎,心口却猛然一震。

    旋即,他又勾唇一笑。

    “萧月音。”原来真是她的名字。

    “音音。”他缓缓轻唤,口中似含甘泉。

    “音音。”什么时候可以这么唤她了呢?

    情急之下,她将视线移向身旁的裴彦苏,不由向他求救。

    可目光刚与他的对上,她又忽然意识到:

    不对,裴彦苏也当她是萧月桢,若是她此刻向他求救,岂不还是会暴露?

    不能再这样不清不楚下去。

    鬓边的碎发垂落,裴彦苏用长指将其挑开,凝视她。

    他的傻音音,怎么到了此时此刻,还在问他这种答案再明显不过的问题?

    罢了,尽管此时的暧昧让她意乱情迷,但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她应当明晰,不能再拖泥带水下去。

    “不知道,没看过……没事的,我亲口告诉你。”她一鼓作气说完,连眼角的盈盈粉泪里都透着绝不回头的坚毅:

    裴彦苏的眉头随着她的话越皱越紧,却在最后几个字时,豁然开朗。

    “音音,你有身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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