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
裴彦苏声如洪钟,短短七个字,如急浪一般席卷,冲得萧月音耳膜发痛。
余音环绕,她霎时间只听清了那最后五个字的疑问,便下意识颔首,以肯定他的疑问。
而不过瞬息之间,耳边的潮水又突然退却。
前面,前面还有两个字。
“音音”——
少女的心猛地一抽,不可置信地看向面前被惊喜砸中的俊朗男人,低声:
“大人,你、你叫我什么?”
她的杏眸里闪着星光点点,因为怯懦和期待交杂,让人忍不住又爱又怜。
“音音,我叫你音音——”裴彦苏的眼眶再次湿润,他早已经数不清他为她落过多少次泪,但这一次他是笑着的,“我的音音,我的傻音音,你还不明白吗?”
明白,明白什么?
萧月音自己却凝住了。
方才她问他时,他闭口不言,她便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没看、甚至根本不知她写了那封信。
她的心从再见他时便一直隐秘而微微悬着,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难免失落而无助,可她已被推至了此处,再逃避已无任何退路,便只能硬着头皮,把信上的那些诉衷肠的话,用三言两语说明。
当然,与他这样面对面时,她不敢再提半个“爱”字。
她到底还是害怕他的拒绝。
所以,她才“急中生智”,连忙又提了身孕一事,他从前那样热切地期盼孩子的到来,看在孩子的份上,总不会让她太过难堪吧?
可谁知,话锋突然倒转,他不但没有半点责怪,反而双眸明亮,嘴角噙着笑,笑她明知故问。
她没有听错,他说,“音音”,“我的音音”,“我的傻音音”。
自她记事到现在,从未有人这样唤过她。“姑娘”“居士”“小妹”,再到“公主”“王妃”,那些人曾鄙夷于她的身份,后来情势发生转机,又都只在乎她的身份。她的闺名是个无奈的错误,昭示着弘光帝对她的不以为意,她从前也时常因为不与兄弟姐妹们相同的序齿,而无数次感怀愧怍。
但裴彦苏和他们不一样。
他已经知晓了她令人难以启齿的身份,却仍然珍而重之地唤她。
想到这里,萧月音原本凝滞的心潮也骤然有了波涛澎湃,她忍不住用双肘撑住,支起了自己的上身,离他再近一点,问他:
“你、你,大人,你是说——”
他的妻子乌发垂落满肩,白皙细嫩的脸颊上染了云霞淡淡,才与他深缠过的樱唇娇艳,唇瓣上下开阖,颤抖着确认自己,对他所讲之言的理解:
“你原谅了我,接受了我,愿意让我继续做你的妻子?”
“傻音音!”裴彦苏心下一片柔软,一把将像是仍在梦境的妻子抱在了怀里,用力,再用力,让他们的心跳紧紧相贴。
她聪慧过人,她机智勇敢,她有着寻常人根本没有也学不来的本领,怎么到了这个时候,她却还在妄自菲薄呢?
他到底还是不够了解她。
她竟然不相信他,不相信他爱的人是她。
从来指点江山胸有丘壑的男人,此刻却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她看。
“信我看过了,我早就看过了,都随身带着的……”裴彦苏埋首在她颈间,生怕错过了她的呼吸,低喃着努力为自己证明:
“不仅随身带着,我还能背出来,不信,不信你听……”
——“对不起,我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你,”这些话明明是她对他说的,但他复述时,只觉得同样像是自己对她的肺腑之言,“越是爱你,我就越不能原谅自己的隐瞒和欺骗。你是天底下最无辜之人,无辜的人,不该这样被蒙在鼓里。”
一字一句,随着他胸膛的微微震动,传到她的耳朵里。
萧月音的心跳骤止。
而他仍觉不够,只稍顿一息后,又继续分毫不差地背诵:
“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不会多置喙一句。因为,你是我这一生里,唯一一个爱过的人。”
话音终止,裴彦苏没有听到她的回应,却觉得怀里的人在极微极微地颤抖。
他心头慌乱,连忙松开她。
萧月音的杏眸今日已经为他流过许多次眼泪,此时眼皮粉肿着,又一次被水雾笼罩,将她眼底的万千思绪蒙住,难以窥见万一。
裴彦苏俯低头颅,将她的盈盈粉泪含住。
“音音,傻音音——”
看见她落泪,看见她是因为被他蒙骗被他欺瞒而落泪,他的心尖便抽痛得更加厉害,那些早就在梦里在幻想中演练过无数次的话,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是我,是我……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其实早就知道你是谁,音音,你说你一直在对我欺骗和隐瞒,你为此愧疚自责……我该死我真该死啊,我裴彦苏又何尝不是,甚至做得更加过分呢?”
萧月音呆住,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裴彦苏说话时,与她有方寸的距离,眼眶中的泪被他吻去,她能将他的面容看得更加清晰。
他的长相俊美无双,胡人的高犷粗野和汉人的清隽典雅在他的面上融合得十分完美。他脸上的线条极为流畅,横穿眉骨的狼牙刺青森然醒目,一双世所罕见的墨绿色眸子,她明明已经凝视过许多次,却从未有哪一次,从深渊中读出了懊恼和羞愧。
他说什么,他早就知道她是谁?
那……那么……
“你……你……”最初的震惊褪去之后,理智重新回笼,也给她带来了无数个疑问,缠绕成一团乱得不成样子的麻,她不知从哪里开始问起。
“对不起,对不起音音,是我害你受那些煎熬和愧疚,都是我的错……”心脏愈发抽痛,他在她面上耳边落下的吻便愈发细密,文章有千百种写法、对付敌人也有无数个计谋,用来补偿和安慰她,他却只能想到这一个法子。
“所以,所以……”柔荑穿过他微乱的鬓发,她轻轻按住,努力让自己的话语清晰明了:
“你知道我是萧月音,知道我不是真正的永安公主,在你知晓替嫁之事后,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对我?因为,我是我?”
不是因为她和姐姐一模一样的脸,不是因为她代表着大周皇室,更不是因为,她已经做了他的妻子。
而是因为,她是萧月音,世上独一无二的萧月音。
她的出身和她的过往构成了现在的她,就像他的出身和他的过往构成了现在的他一样。
她爱他,因为他是世上独一无二的裴彦苏。
而她希望他爱她,不为旁的,只是因为她本人。
多么奢侈的要求,在今日之前,她连想都不敢这样想过。
但今日,日夜兼程的他不仅找到了她,还把她从自耗的泥泞中拉出来,给她从天而降的惊喜。
她想赌一赌,他那样坚定的眼神给了她勇气,她想赌一赌。
“音音,”裴彦苏吟唤这个叠字时,低沉的嗓音含着无限的柔情和甜蜜,他的大掌向下,来到她的平坦的小腹上,隔着衣料,覆住,“你知道为什么我之前,会给我们的骨肉取‘念漳’和‘念泠’的名字?”
他的掌心温暖,有源源不断的热意传来,明明孩儿才只有一个多月,却也好似感觉到他父亲的热度,惹来萧月音的汨汨暖流。
她不懂他为何不回答她,反而又另起一头,问她这似乎毫不相关的问题。
萧月音疑惑地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裴彦苏却握起她一只手,用拇指将掌心打开,然后贴在自己的面上,温柔而深邃地看着她:
“三年前,临漳,你曾经跟随宝川寺的僧侣一同赶赴灾区,不顾自己的安危,亲自照顾了许多染上疫病的老者。”
萧月音浑身一僵。
“那时候你总是穿一身布衣素服、永远头戴帷帽,谁都不知你究竟长什么样子。”裴彦苏说起那些深埋的记忆时,墨绿的眸子里闪着华光熠熠,“你那时帮助过一家子姓孟的灾民,还有一对石姓夫妇,对不对?情况已经大好之后,有一日突然狂风大作,你的帷帽被吹开,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看到了你的脸,音音,我早就遇见过你,只是——”
“那时候你也在场?”他所说的种种细节都能和她的记忆对上,越是清晰明了,她便越是震惊,她的黛眉蹙着,“可是……可是……我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得病的是阿娘,我身强体壮,又怎么会入你的眼?”裴彦苏说着调侃之语,将她的指尖放在唇边,一点一点轻啄,“音音的眼里只有需要照顾和帮助的百姓,而我的眼里就只有音音。”
“所以……”萧月音唇瓣微动,开始把临漳故事与方才他们的对话再次联系起来,“在我被父皇封为永安公主、代替姐姐嫁给你之后,你发现了是我,当年的那个我?”
裴彦苏不用言语回答,只是又凑近,重新地、认真地亲吻她。
赶赴临漳,是她生平第一次离开邺城,她以一腔热情和善良,尽自己全力救人,不图任何回报。原来,在她不知晓的角落里,有人一直在关注她。
不因为她的身份,只因为她是她而关注她。
当日种下的善因,三年之后,开花结果,枝繁叶茂。
“音音聪明漂亮,善良大方,有勇有谋又心怀天下,会那么多旁人根本不会的东西,身上数不清的优点。”他的啜吻暂停,勾着唇角,在他的眼里她永远闪着不同的光芒,即使黑暗暂临,也照亮他的前路
“世上只有一个音音,我爱音音,和旁的所有没有关系,没有任何关系。”、
这一句,是他对她两次的问题,虔诚而笃定的回答。
“嗯,”萧月音的心头被甜蜜占满,用力点了点头,然后主动环住面前深情凝望自己的男人,笑着轻轻啄他紧绷的下巴:
“我也是,冀北哥哥,我也爱你。虽然我后知后觉,比你晚动心那么多,但你的辛勤播种已经结了果……以后,我和念漳念泠,就要一辈子缠着你了。”
“一辈子不够,”他的视线停留在她亲口诉说情意的樱唇上,喉头滚动,恰如他此刻澎湃起伏的心潮,“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我都要和音音在一起。”
然后霸道而缠绵地吻了上去,她也热情地回应。
彩虹总在狂风骤雨后才更加绚烂夺目,有她相伴携手的日子,他再不是孑然一身,踽踽独行。
她的爱是终点,也是起点。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 正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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