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1章 缝隙

    胡里当斯话一出口, 在场陷入一片死寂。

    李登殊蹙额看着他,状似困扰道:“胡里当斯大人,您是说, 联盟护卫及联姻使团在内的那么多人,甚至连他们在护卫的那个人是不是真正的皇子殿下都搞不清么?”

    这任谁都听得出他意在嘲讽。艾略特在后面迸出一声短促的笑,在维特警告地一瞥后止住。再看向胡里当斯时,维特的语气已经相当不善:“胡里当斯大人, 还请慎言。或许你在法政院多年劳碌过了头, 连是敌是友都分不清。”

    “是敌是友都分不清?!”胡里当斯桀桀冷笑:“那倒不至于,元帅大人。有些事情说来虽然骇人听闻,但是也不见得是假的。毕竟排除了所有不可能,留下那个看起来最不可思议的, 就是真相。”

    “在场单是帝国的联姻使团都有那么多人。按照大人您的话说,”缇娜轻瞥了他一眼,继续道:“难道是说帝国和我们的一个参谋长联手杀害了安斯艾尔殿下么?可是为什么呢?”

    “您的话可太危险了, 胡里当斯大人。”缇娜道:“被在场以外的任何一人听了过去,都会觉得您是想要破坏帝国和联盟之间来之不易的联姻, 重燃战火难道对你有什么好处么?”

    “缇娜上将,你无端揣度我对联盟的忠心,”胡里当斯看向她:“实在让人寒心。”

    “难道李上将不也是被您这样无端揣测么?”缇娜微微一笑。

    半开窗户涌进来的风似乎更冷了一些,天边也隐隐跃上一道金光。胡里当斯在将到的晨晖中挑起一抹笑, 沉住气道:“是否无端猜测,还是两说。”

    “我还需要上将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

    胡里当斯盯着李登殊,轻声道:“既然莱文森无疑对联盟忠心耿耿, 又是救下安斯艾尔殿下的功臣的话……”

    “李登殊上将, 您为何在一回到联盟后,就当即将他关押治罪, 并且开始严查与他同期的所有士兵呢?”

    *

    艾尔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的一切光怪陆离,切片从他参与父亲葬礼那一刻起,而后是在帝国白塔之下和莉莉安度过的童年时光。最后他又在妹妹依依不舍的目光中和诺里、白乔一起登上去往中盟留置区的星舰,开始了为期三年的求学之旅。

    他在梦里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庞,斑斓的画面在他脑中略过,而后是那个他极不想回顾的阴雨天,他在灼烫无比的呼吸中冲破了那扇落地窗,而后从高处摔落到蔷薇花丛中。

    血和雨纠缠在一起,弥漫在鼻端的还有蔷薇花香,跌落在地的他在视野的尽头试图伸手抓住谁——然后光景偏移,他再睁开眼睛就已经天翻地覆。

    那是六年前那场窃国之乱的最后,诺里带着他孤身逃离长明星系。他醒来后面对诺里所讲述的一切只觉得犹如梦中,难以置信。

    可他连发疯和质问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在厘清当下所有的糟糕情况后拒绝了跃迁逃亡的计划,极力要求返航。而梦中他和诺里的争执时,也如当年一样,李登殊带着零星几艘星舰截住了他们,没有任何多余的周旋和对峙,他不顾安危地强行搭起两舰栈桥,直接抵达他们面前。

    “安斯艾尔,”那时候明明还是少年的他,身心却已经遍染血和火的硝烟。在弥漫整个舰桥的死亡气息中,李登殊语调依然没有过激:“跟我回去。”

    而梦中,艾尔看到了那个满脸病容、孱弱的小王子撑在舰桥边上看着李登殊,选择不那么轻松地一笑,然后用嘶哑的声音应道:“好啊。”

    未来的联盟上将用超脱了那个年纪该有的深沉目光凝望着艾尔,最后朝他伸出了手。

    那个人、那个眼神,连同整个画面一起,烙印在了他的灵魂之中。就算时光飞梭、白驹过隙,他却依然能准确回忆起那个瞬间的所有细节表现。而当他们双手交握的瞬间,艾尔感觉到自己额心落下一滴温热,画面斗转到长汀江大桥上,李登殊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血正从两人交握的手指尖滴落。

    “我来救你了。”他这么说。

    艾尔猛然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有些发暗的天花板,肩头似乎有什么压在那里。艾尔下意识摸了过去,入手是一片温热的毛茸茸。

    艾尔一愣,而对方显然比他更处变不惊,矜持而清淡地“喵”了一腔。

    艾尔忙不迭起身,然后看到了这位主子的全貌。它原本窝在艾尔肩头附近,现在见艾尔起身,仰头间继续慵慵懒懒“喵”了一声,然后凑到了艾尔手边,重新挨蹭着热源仰面窝下,露出了纯白的肚皮。

    艾尔试探地伸手摸了它两把,得到对方眯眼睛十分惬意地“呼噜”回应。

    这是一只焦糖色的布偶猫。艾尔偏头看了一眼——发现这只猫有和他如出一辙的异瞳。

    他手上有了一个很微妙的停顿,在猫重新睁圆眼睛看向他时又重新摸了起来。艾尔手上不停,环视了一下整个房间。

    这并不是他认识的任何一个地方,整个房间布局整洁干净,装潢十分简约,但是入目所见的一切家具都造价不菲。

    能在这个时代还用得起木制家具,有这么大空间的卧室。艾尔回想起昨天的事情,记忆只停留到他登上巡查机后。

    后面就断片了。

    艾尔极为苦恼地埋头叹了一口气,小猫随即翻身舔上他手背。在有些粗粝的温热触感中,艾尔用里一只手摸了摸猫的脑袋,极为诚恳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的主人,应该是李登殊吧?”

    猫看着他,用十分无害的表情“呜”了一声。

    *

    而另一边,在胡里当斯离开后,病房陷入了一派沉寂。

    有外人在时他们自然一致对外,可当胡里当斯离开后,缇娜先一步起身站到李登殊面前,定定看着他:“其实胡里当斯想问的,也是我想问的。”

    “李登殊,”缇娜微微仰头看向他,尽可能放缓了语气道:“我知道你不会做对老师不利的事情,可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要把莱文森的事情压下不报,而在私下探查他的同期士兵?”

    “缇娜,”李登殊站定在窗边,看着天边跃现的鱼白:“我身为上将,自然有权力在事情未曾明朗前展开调查。至于原因,在结果出来之前,恕我不便奉告。”

    缇娜眼神登时不善了起来。

    “先不说这件事情,”另一边的艾略特有些咬牙切齿道:“胡里当斯什么时候对军部的事情这么了如指掌了?!我们这边出了问题!这才是最关键的!”

    然而对峙的两人根本没有理会他,艾略特气急:“喂!!!”

    他当即转向场外,看着望向窗外显然不在状态的元帅道:“老师!你说说他们啊!”

    “啊,抱歉。”维特回过神来,有些歉意地一笑。

    缇娜和李登殊同时看向维特,显然是在等待他的一个决断。艾略特上前几步,语速快了许多:“当务之急,我们该彻查军部,到底哪里出了问题,能让——”

    “艾略特,”维特微微笑:“军部不可能做成一个铁桶。而且就算胡里当斯再怎么咄咄逼人——他到底站在联盟这一方。”

    缇娜闻言一怔,而艾略特更是意外:“老师,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刚刚在想,”维特眼神平静地看向李登殊:“安斯艾尔殿下不日即将抵达联盟,这才是当下最要紧的事情。”

    李登殊面容沉静,神情坦然,他已经猜到了维特要说的话,微微颌首。

    “所以,李登殊上将。”维特看着他道:“从明天开始起,我批给你三个月的假期,在你和殿下完婚之前,西南战线的所有事宜,交由你的副官,格雷·亚德少将暂代处理。”

    艾略特脸色一变,当即道:“维特元帅!”

    “艾略特。”李登殊出声叫住了他,在对方看过来后轻轻摇头。

    联盟第一上将在此刻依然故我,在晨醒的第一缕光芒照耀下他转向联盟元帅,躬身行了一个礼:“遵命,元帅。”

    *

    离开病房后艾略特还在为他忿忿不平:“你怎么就认下了呢?”

    艾略特在电梯里看着李登殊,义愤填膺道:“胡里当斯不知道,我们难道不了解么?!元帅只是一时没有想通,他并不是——”

    “艾略特·伦纳德!”缇娜冷冷截断他:“不要让我再多听到一句你对长官的非议,否则我现在就把你扔下去。”

    艾略特忍住了剩下的话,但明显还是气不过。李登殊拍了拍他的肩膀:“别这样,艾略特。”

    红发的Alpha倏然回过头来,依然眉头紧皱。李登殊淡然道:“这次牵涉太广,而且德文现在还没有落网,就当下我与他的关系,于情于理也应该避嫌。元帅这样处置,已经是当下最好的方式了。我原本已经抱定了一定会被降职处分的心,但现在只是休假三个月的话,我是因祸得福不是么?”

    他说得再轻松,在场的另外两人也深深知道这次处罚的分量。无论如何,在军部和法政院争斗已经白热化的当下,己方任何一点纰漏都会遭受对方无情的攻讦。而这次李登殊明显也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所保留,当他连内部人都无法获信,更勿庸提那些早已将枪口对准他的外敌。

    除此外,前不久维特已经表露出辞任元帅的意愿。而他属意的下一个继任者,正是李登殊。这件事情一出现,原本众望所归的事情将重新出现偏差,这下不光法政院,军部也可能会出现异动。

    艾略特看了缇娜一眼——对方正看着电梯外远方烧红的云层,若有所思。

    他无声叹了口气。

    天可怜见,到最后千万别演变成要他在兄弟和姐姐之间站队的局面。那还不如杀了他。

    “对了。”正思索间,缇娜突然回身叫了他的名字:“艾略特。”

    艾略特猛然回神,发现缇娜正锁紧眉头看着他。艾略特本能地感到几分不虞,瞄了眼同样闻声看过来的李登殊后,转向缇娜应声道:“啊?”

    缇娜揉了揉眉心,叹气道:“折腾这么一晚上简直差点给忘了——弗兰去哪里了?”

    艾略特微妙地呆滞了一秒后,有些奇怪道:“哈?”

    “我问过管家,”缇娜抱胸挑眉看着艾略特,压低声音道:“管家告诉我,弗兰本来和你呆在一起,结果你找他去接人,接回来的却是一辆空车。”

    最后这一句把艾略特准备好的所有说辞都击溃了,他看着缇娜重复道:“空车?”

    艾略特的语气中满含不可置信:“怎么可能?”

    “你小子,”缇娜看着他眼神满是怀疑:“你是不是又在和弗兰玩什么鬼把戏来骗我,这次他又闯了什么祸?”

    “应该不是。”一旁的李登殊轻瞥了眼艾略特,而后又把目光投向远处浮跃的晨晖,语气清淡替他解了围:“前天帝国联姻使团刚刚抵达默斯顿,是艾略特替弗兰去完成了护送任务。至少这一次,艾略特应该没跟着弗兰一起乱来。”

    艾略特忙不迭附和了一声,而深知自己弟弟是个什么德行的缇娜头疼地揉着太阳穴:“那可见鬼了,他能去哪里?”

    李登殊看着两个人愁眉苦脸的模样,思索了一下道:“弗兰如果只是喝醉了的话,大概就醒了就自己会回去了——不过现在。”

    他顿了顿,看着缇娜时状似平和的眼神带了点揶揄:“既然你回来了,弗兰敢不敢回家,那就两说了。”

    缇娜睇了他一眼,垂眼没再说话。

    “不然这样,”艾略特突发奇想:“我们联络一下警卫队,让他们去找回弗兰。”

    “现在警卫队都被派遣出去进行首都防护了,我想可能腾不出人手来。”李登殊靠在电梯边上,目光落在外围,似乎还有什么事情记挂在心里。

    三人一同离开电梯,缇娜又接到了一份报告,当即转身回了军部。艾略特在晨光中和过往的Omega小姑娘打过招呼,顺势挂在李登殊身上,揽着他的脖子道:“你现在打算去哪里——喂兄弟,说实话,你认出来他了对不对?”

    艾略特言语中明显指向艾尔,李登殊偏过头去看着他,而后微微一笑。

    李登殊拨开了艾略特,继而朝停车场方向走去。艾略特拖着步子跟在后面:“干嘛呢兄弟,要去哪啊?走这么急?”

    李登殊语气轻快道:“回家,喂猫。”

    艾略特当即断了跟着他打探艾尔情况的心思,看着李登殊明显有些过于惬意的模样,他忍不住嘟囔道:“怪了……养猫有那么有趣么,跟霍路德见老婆时候一样开心。”

    *

    然而等李登殊回到家时,却发现整个屋里空荡荡的,再没有其他人。

    卧室的床铺被整理干净,丝毫没有别人睡过的痕迹。而猫卧在猫爬架上,侧边的食盆里被人换了新的猫粮和水。见主人回来它轻轻“喵”了一声,扫起的尾巴从路过的李登殊手背划过。

    他环顾了一圈,最终在客厅茶几上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只留了两个字:

    “谢谢”。

    李登殊在原地看着那张纸条许久,最终在猫蹭过来时沉默着放下了纸条——然后在弯身抱起猫的一瞬间,他若有所觉地腾开只手重新拿起那张便签。

    在“谢谢”的背面,有一行小字写着:虽然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但给你留了吃的在冰箱里。

    李登殊顿了一下,当即转身抱着猫走向厨房。在推开冰箱后他一眼发现了目标,伸手取出了那一份简易至极、略显笨拙的三明治。

    “不只是你,”他坐在餐桌旁,带着笑顺手揉了把猫耳朵:“我也有份。”

    第022章 诺里

    晨晖从天边跃起, 唤醒整座城市。街边的悬铃木上逐渐被涂满光晕,细碎的明光洒落在街面上,枝叶晃动间仿佛淌下一地流金。

    这会南区的早市已经开了, 摊贩推出锅炉,在烧热的锅膛里倒好面糊,再打入一枚鸡蛋,油脂香混合着隔壁卖花女郎沾着露水的花香荡满整个街头。

    艾尔混迹在人群中慢慢移动着, 最后找了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停了下来。拐角处的几家商铺还未开始营业, 他靠在墙壁上,微微压低了帽檐,只露出光洁的下颌线——脸上那层碍事的伪装早在离开西区时就被他处理掉了。

    不远处人群往来似乎与他毫无关系,艾尔若有似无小声哼着异邦的歌谣, 手里的装饰物被懒懒散散地抛上抛下,划过半空时折过一道金光。

    卖花女郎挎着花篮,对来往的每一个路人都举起一束风铃草并报以微笑, 即便被婉拒了也只淡淡抿一下唇。最终她的步伐停在了艾尔面前。

    那个瞬间金光恰巧落回艾尔摊开的掌心,硬币大小的黄金蔷薇勋章在晨光中熠熠生辉。少女的声音轻而柔婉, 夹杂着恬淡的花香:

    “先生,”她仰起头来,缠发的丝带扫落在颊侧:“请问您需要一支蔷薇花吗?”

    艾尔偏过头去看向她,少女的眼神满含希望, 试探着继续道:“金色的,蔷薇花。”

    *

    艾尔跟随着卖花女郎来到了一个街区之外。

    从默斯顿南部的集市向西,是平民住宅区。街边低矮的灌丛后种着一排银杏, 此时金黄的叶子飘落满地, 自助清扫车正沿着街道把落叶收集,然后堆回花丛中。

    窗台上柔软的爬藤垂落半空, 悬挂在一边的风铃轻微作响。艾尔站定在玄关,看着少女阖上了门。

    厨房里的粥似乎恰好煮沸,混合着新出炉松饼的香味飘散在房间里。少女有些拘束地邀请艾尔坐下,而后飞也似地冲上了二楼:

    “叔叔!叔叔!”艾尔在这里都将她语气中的激动和兴奋听得一清二楚:“你快来!你看看是谁来了!”

    楼上嘈杂后有人模糊的低语声传来,艾尔看到角落里那只清扫机器人闻声而动,随着最后一人的起床开始缓缓爬上楼开始清扫计划。片刻后楼梯口出现了一个人影,他揉着乱蓬蓬的头发,睡眼惺忪地套着外套,被少女推搡着下了楼。

    “希莉亚,温柔一点。”他尚未从瞌睡中完全醒来,摇晃下来的过程中嘟嘟囔囔:“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不能这么毛毛躁躁——”

    当他离到地面还剩几阶时,艾尔偏头看了过来。随着两人对视,那人的所有潦草和困倦一瞬间消失了。

    他停在楼梯当中一动不动,后面的希莉亚埋怨地推搡他,然而那座山就巍立在那里。

    “殿下。”他喃喃道。

    希莉亚听到这一声的瞬间,手下就失去了着力点,她向下坠了几阶才站稳,再抬头发现刚刚的呆立着的男人已经冲下台阶半跪在了艾尔面前。

    “我真的没想到,还能再见到您,”男人的声音颤抖而激动:“安斯艾尔殿下。”

    艾尔看着他已经开始有细微银丝的发顶,叹了口气,低声道:“快起来吧……叶铎少校。”

    他扶起叶铎,神情依然有些复杂:“好久不见。”

    *

    “六年前战乱结束后我们曾经试图劫囚,但是将军被关进监狱塔以后,我们就再也没办法了。”

    “伯温森下令大清洗时,我因为当时还没有归入将军麾下,依然在边军历练……被人出面求情保下一命,最后被驱逐出境,辗转用假身份来到了联盟,这些年来在这里做些小生意,跟着谋一份生计。”

    “后来莉莉安公主的事情……我就搬到了默斯顿,想着虽然我人微力薄,但总归能为公主殿下出一份力。后来变成了殿下您来到这里,我真的……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我的感受!殿下。”

    希莉亚为他们两人端来两碗热粥,便安静坐在了一边。而言语间叶铎已经眼含热泪:“我真的没有想到,我还能再见到您,殿下……”

    “叶铎,”艾尔低声道:“这么多年,你受苦了……”

    “不过你刚才说的,”艾尔垂下眼睛问道:“当时大清洗期间有人为你出面求情……是谁?”

    尽管他心中已经隐隐猜到了那个人是谁,但是艾尔还是没有直接说出口。叶铎紧跟着攥紧了拳头,努力平稳了情绪后,还是有些咬牙切齿道:“是……诺里·亚丁顿。”

    艾尔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我知道了。”

    六年前那场动乱成为了许多人命运的转折点。如果说窃国之乱让李登殊这个名字从此响彻联盟的话,帝国同样有一个让人铭记的名字,那就是诺里·亚丁顿。

    只不过相对于前者的光辉,诺里的名字能登上帝国的殿堂,就沾尽了阴暗和鲜血。诺里比艾尔大上半岁,是艾尔八岁那年外出游玩时救下的一个孤儿。自那以后尽管外公再三反对,认为这个来路不明的贫民不应该待在艾尔身边,但艾尔还是留下了诺里。

    他就那样沉默而阴郁地陪伴着艾尔长大,连同和他们年岁相似的白乔一起,三人结下了深刻的友谊——至少艾尔认为是这样。

    他从来都把诺里和白乔当作自己的亲兄弟。

    然而在六年前窃国之乱的最后,白乔战死,诺里临危受托带着艾尔逃离长明星系,最终返航。而一直以来维护着他的诺里,却在回到审判庭之后出面作为人证,指认帝国叛将郑杨策划暗杀了前任联盟元帅石正荣。

    艾尔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自己给外公落下了最后一枚定罪的砝码。

    他到现在也还会回想起那时自己在审判庭上的茫然无措。审判庭内的大灯照的他内心的惶惑无处遁形,在那样刺眼的光芒中,候审席上的他看着诺里走上审判庭。

    那时候审判庭的大法官看着诺里:“你是否指认帝国叛将郑杨,下令暗杀联盟元帅石正荣的事实?”

    艾尔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只觉得自己血液都停止了流动,然后一瞬间倒涌上脑。他在外面撞开了候审席两边的警卫,扑上隔离栅栏,在后续扑过来的几个人粗暴的拖拽中声嘶力竭:“诺里·亚丁顿!你在做什么!你疯了吗!!你快给我滚下来!!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然而他穷极毕生的力气都无法阻止诺里继续,艾尔看到灯光狭影下他脊背微动,做出了一个似乎是想回头又不敢的动作。他到最后都没有看向艾尔,只转向郑杨:

    “我指认。”诺里一字一顿,声音清晰:“我指认帝国叛将郑杨,是他下令暗杀了联盟元帅。”

    那个瞬间艾尔无处安放的怒火都化作恨意,帝国的小王子在那瞬间化为困兽,嘶声吼道:“诺里!!!”

    而证人席上那个人一动不动,没有回头。

    他有关那天最后的记忆就是自己在审判下达的同时被人拖出了审判庭,而随着审判庭内所有人起立听待宣判。审判庭厚重的红木大门一寸寸在艾尔面前阖上,而他眼中最后留下的就是庭正中那两个背影。

    一个挺拔固执,属于诺里。

    还有一个萎靡而佝偻,是他的外公。

    自那天以后艾尔就再也没有见过诺里,就连他被流放那天也是。

    诺里·亚丁顿彻底与他决裂了,他成了艾尔身边那个彻头彻尾的叛徒。在出卖自己的恩人之后求得了伯温森的宽恕,最终登上了他梦寐以求的位置,获得荣华富贵。

    然而在艾尔的恨意边缘,他始终认为诺里一定是出于什么缘由才会这么——尽管这似乎更多的是艾尔自己的希冀,他引导着自己这么去相信,以求在洗脱诺里背叛的同时减少自己的负罪感。

    叶铎在旁边似乎又说了什么,单从激愤的语调艾尔就能知道叶铎是在痛骂诺里,并宽慰艾尔不要太过自责。艾尔有些气闷地摆了摆手,换上了另一个他关心的话题:

    “不过叶铎,”艾尔蹙眉道:“你是怎么知道我的下落,然后传讯到崩落星系联系上我的?”

    他自从被流放到崩落星系后接连经历了几次暗杀,自那以后就极力隐藏自己。安斯艾尔自此销声匿迹,改用路泽的身份活动在崩落星系上。在这样的情况下,叶铎却依然能传讯到艾尔手上,让当时的他很是心惊,以致于又让傅荣淮对尼德霍格的人彻底排查了一遍。

    然而出乎艾尔意料的,叶铎神情比他更茫然:“殿下,您在说什么,不是您在抵达联盟之前同我传讯,然后确定了我们的接头方式吗?”

    艾尔看着他,顿了顿后反问道:“我?”

    叶铎在那瞬间开始有些磕巴,希莉亚忙从旁边的通讯终端上调取了几天前收到的那则加密讯息,递给艾尔:“殿下,我们确实是在几天前接收到了您的传讯,叔叔才开始让我一直在南区等着与您接头的。”

    艾尔确认过传讯的内容后疑虑更深:“如果不是我们任何一方的话,又会是谁替我们牵上了这条线呢?”

    叶铎沉默了片刻,似乎又想起来什么一样,冲希莉亚使了眼色。少女当即伶俐地跑回里间,叶铎同艾尔道:“其实前几日,我又收到了一个匣子,现在想来,这东西应该是要给殿下您的。”

    话语间希莉亚已经风也似地跑回来,手里拿着个巴掌大小的木匣子。那匣子外表看起来十分普通,封口处的火漆印泥选用了金色,镂刻出了一朵小小的黄金蔷薇。

    叶铎道:“这东西不明来历,但是我看到那上面印着黄金蔷薇勋——”

    而艾尔已经起身把匣子接在手中,神情格外温柔地抚上了印泥上那凹凸不平的花纹。

    “是莉莉安。”艾尔轻声道。

    *

    隔了一天之后重回别馆,艾尔还有些新奇。

    中心区附近远不及南区喧闹,艾尔从那片吵嚷声中过渡到这边的寂静还有几分不适应。不过由街上列队巡防的士兵和头顶上时刻飘着的自主巡航机就可以知道,默斯顿现在已经处于戒严状态。

    下来还要同艾略特打探一下,跟德文一辆车的小眼睛最后去了哪,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

    临进别馆的时候艾尔戴好了口罩,通过门外护卫检查时特地咳嗽了几声,在得到对方“还请您注意身体”的亲切关怀后艾尔沉闷地应了声。然后收回伊恩的身份卡,慢慢进入别馆。

    他甫一推开门就是一室寂静,客厅的灯甚至都没亮,想来使团的人大半都还在睡着。他摘下口罩,压低了动静朝楼上走去。

    而在艾尔蹑手蹑脚上到二楼的时候,正对楼梯的那扇门轰然打开,伴随着开门人打到一半的一声呵欠,两个人就都那么定在了那里。

    肯塔瞪圆眼睛看着眼前这个人,张合的嘴里哆嗦着发音:“安、安、安斯——”

    艾尔手疾眼快捂住了肯塔的嘴巴,唯恐他再把其他人惊醒。在跟肯塔近距离对视之后,艾尔顺势把他又推回了房间里,然后迅速带上了门。

    刚睡醒那点惺忪被消解的半点不剩,肯塔还有些惊魂未定地看着艾尔,几分拘谨道:“安斯艾尔殿下……”

    大概猜到是一回事,但亲眼看到却是另外一回事。肯塔看着艾尔,意外同时又能被艾尔发觉到许多其他的情绪。

    果然,先前的那件事情,就算使团内的其他人没有参与,但也隐隐察觉到了实情。

    无论是伯温森决意要暗杀安斯艾尔用其他人取代,还是艾尔察觉真相后的反杀,这些争斗之外游离着的他们即便离真相再近,也不会主动去窥探那隐秘在薄纸之后的真实。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他们不需要在这上面活得太清醒,只要马马虎虎将日子和工作进行下去,而后相信胜利者所给出的说辞,那就足够了。

    真相是什么,实情到底如何,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最后别人想要他们相信的是什么,他们去相信,那就可以了。

    艾尔看着他,最终没为难这位选择在这些事情上糊涂度日的大人:“肯塔大人,你睡糊涂了。护送殿下的舰队还没有抵达,而我。”

    “叫我伊恩才对,不是么?”

    肯塔似乎松了口气,脸色不那么难看地接了话:“是,伊恩大人。”

    艾尔点了点头:“没什么事情,你该做什么就做去吧——”

    “等一下,大人,”肯塔在艾尔出门前叫住了他:“昨晚您不在,我们接到了护卫队那边的通讯!”

    艾尔收回搭在门把上的手,有些疑惑道:“护卫队?那边出了什么事?”

    肯塔深吸了一口气,同艾尔道:“我们接到通讯,说安斯……说殿下他……”

    “突然病倒了。”

    第023章 革命所

    艾尔回到自己房间后飞速打开了关机已久的终端。

    开机后层出不穷的讯息提示音挤占了他的听觉, 艾尔看着一连串的通讯请求不由咋舌,旋即拨打了回去——

    他看了眼室内那台座钟,发觉这会还不到七点钟。艾尔随即犹豫了一下, 踌躇着那位作息违逆常人、最近更是昏天黑地没日见夜打游戏的友人……

    不知道醒了没有。

    然而就在提示音响过三秒后,通讯被接通。对面糅杂着被褥摩挲声,响起了一声半醒不醒,但那股委屈已经到位的“艾尔”。

    “潘西?”既然人还能接电话, 艾尔就松了一口气。他闲闲倚到窗边, 嗓子里的紧绷缓解了许多:“我听说你生病了,严重么?”

    潘西闻言一顿,在这份沉默里长叹一口气。在他成功把艾尔的心重新揪起的时候,潘西语气沉重道:“艾尔, 我好像暴露了。”

    艾尔闻言皱紧了眉:“发生了什么事?”

    *

    在和艾尔、言泽分开,乘坐星舰巡游长明星系这段日子里,潘西感受到了神仙不换的快乐。

    他的休息舱被配置了最新的全息立体的游戏投射仪, 影音烘托以及即时体验感都极为逼真,比起他在崩落星系只能和傅荣淮对标地球纪元玩被淘汰许久的街机游戏, 这让潘西仿佛一只快饿死的耗子掉进粮仓一样,充满了富足感。

    于是他开始没日没夜地打游戏,睁眼接入控制器闭眼径直昏迷,每到饥肠辘辘难以忍耐的时候, 才潦草戴上假发和美瞳联系厨师来给他送餐。遇上饭点的话就蹿下食堂与A同乐,顺带撩拨一下那些血气方刚Alpha极易摇动的心弦。

    那时候潘西想的是:做王子!也太特么爽了吧!不仅有游戏玩还有优质A可泡!可太爽了!

    然而他脑内进度条还没读完,旁边一个最近总同他欲拒还休的Alpha盯着他有些疑惑道:

    “咦, 殿下。”Alpha在潘西不以为意地回头应声时特地凑近去看了看, 奇怪道:“殿下,为什么你的眼睛还会变颜色?”

    潘西在嘴里塞进一只芝士焗虾, 含糊道:“我天生异瞳。”

    “我知道啊,”结果那个被潘西定义为少见多怪的Alpha放下餐具靠回椅子上,啧啧称奇道:“可是我记得上次看到你的时候,你明明左眼是蓝色、右眼是褐色,怎么今天却反过来了?”

    因为他摸黑时候戴反了美瞳。

    潘西心头一凉,登时连话都说不出了。好在那Alpha说完一句就被一旁的兄弟一串大笑勾走了注意,对方听完他的疑问后就摆着手不以为意:“是你记错了。”

    夹杂着Alpha最后有些坚持的“我记得明明是那样啊”,餐厅中一众Alpha的笑声愈发响亮。潘西干干跟着笑了两下,却只觉味同嚼蜡。他干咽下最后一口,连再看桌上丰盛摆盘一眼都不敢,净手草草擦了嘴巴,便离席准备回房间去。

    然而这会儿又有一个声音截住了他:“殿下。”

    刚登上楼梯的潘西有点心虚的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格林正端了份简餐出来。格林看了眼桌上他留下的餐盘,剩下的量明显与往日不对标:

    “不要再吃点了么?”

    潘西还想沉住气同他敷衍过去,没想到这会儿那群祸事的Alpha突然扬起了声音招呼格林。而先前那位提出疑问的Alpha更是兴高采烈亮了嗓子:“少将!”

    潘西当即想脚底抹油,然而那个Alpha更快一步开了口,较真到底地同格林道:“少将你说,殿下眼睛到底是什么颜色的?!”

    格林笑了一下,下意识瞥了一眼潘西后就又转了回来。他正待开口,脸上原本的笑意却突然定住,转而化为一种错愕——

    潘西知道下一秒他就要看过来,当即头也不回地奔回房间。

    *

    “我记得你说过,格林和你也是旧日同学……他肯定是认出来了。”就算隔着屏幕艾尔也能感受道潘西愁眉苦脸的样子:“我怕他绕过弯儿来直接找我对峙,所以我就要了点花生酱……”

    艾尔拧眉:“可你花生酱过敏。”

    “就是因为过敏所以才要吃啊!”潘西似乎又挠巴了几下身上还没消的小红疹子:“如果不是这样,我估计我已经被三堂会审押进大牢了!”

    艾尔宽慰了他几句,见潘西稍微稳定下来些后才又继续问:“过敏严重吗?”

    这次潘西倒是没再继续可怜巴巴,爽快道:“还好啦,因为我只吃了一点,随行医生也帮我开了药。我借口自己发热期要到了信息素不稳定,避开了那群Alpha的探视。”

    艾尔应了声,潘西旋即又兴冲冲道:“我们大概明晚就能着陆联盟了。艾尔,你那边进行的怎么样?”

    这次艾尔倒是顿了一下,环顾一下空荡荡的房间后微微叹了口气:“……不太好。”

    虽然他从小眼睛那里拿到了赛鲁普府上的印信,但是昨天终归是惹了麻烦上身,还直接暴露在李登殊面前。艾略特现在还没来联络他,等到联络上了怎么和艾略特解释后续的事情也是桩麻烦事。

    而且,言泽还跑了。

    艾尔垂下了眼睛,不过在潘西紧张兮兮问他“怎么了”的同时,艾尔又看到了自己从叶铎那里拿回来的那个小匣子。那瞬间他的焦虑都被抚平了下去,只觉得先前的那些麻烦似乎都随着晨升时分的明光而变得无关紧要。

    “没什么,”艾尔眼神开始变得柔软,转而倚靠在窗边感受着晨醒时分的长风:“我已经拿到了印信。”

    “不过……”他看着天边被映得红彤彤的云层,神情若有所思道:“有件事情,我觉得很奇怪。”

    *

    艾尔把昨晚遭遇的事情告诉了潘西后,对方跟着陷入了沉默。

    “你说的那个人……”潘西似乎对小眼睛的身份有了猜疑,但却不敢肯定。他顿了顿道:“让我把傅荣淮叫起来。”

    两个人的密谈在几分钟后变成了三个人,傅荣淮嗓子里的没睡醒比先前的潘西还要浓,他打了个呵欠道:“怎么了?这么早?”

    他那一长声的呵欠还没停,艾尔冷冷道:“傅荣淮。”

    那边的声音登时戛然而止,傅荣淮悻悻道:“安斯艾尔,压榨别人也要讲基本法。”

    艾尔叹了口气,潘西这次没跟傅荣淮再打嘴官司,而是把从艾尔那边听来的情报都转述给了傅荣淮。Alpha在听到那个人的出场后也跟着陷入了一阵儿诡异的静默,艾尔疑心更胜:“到底怎么了?那个人的身份有什么问题么?”

    傅荣淮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又和艾尔确认了一下那个人的体貌特征,以及几个十分微小、如果他不提及艾尔绝不会想起的细节。而得到一一确认后,傅荣淮的情绪显然不那么稳定,几乎可以称之有些暴躁。

    “艾尔,”潘西忖度了一下后还是开了口,只不过解释间似乎还有些无从下手:“不是那个人的身份有问题。只不过如果查里斯最后找上的是他们的话,是这整件事可能都会出现点问题。”

    “路泽。”傅荣淮突然道。

    艾尔下意识应了一声,而在那之后突然陷入了一种警觉。他太久没被傅荣淮以这个名字叫过——自从那之后。

    自从他们取得了尼德霍格之后。

    艾尔有了某种预感,而正如他所猜想的那样,傅荣淮语气加重了许多:“当时我们从他手中夺下尼德霍格的时候,我告诉过你,这件事情没有结束。”

    “是的,”艾尔应声:“你说过,我们取下尼德霍格可能只是个开始……麻烦要来了吗?”

    “是的,”傅荣淮道:“麻烦要来了。”

    三年前艾尔以路泽的身份,和时任尼德霍格二把手的傅荣淮、以及代表崩落星系商会会长的潘西合谋从前任首领托兰芬手里取得尼德霍格的时候,傅荣淮告诉过他,这一切只是个开始。

    艾尔那时候麻烦加身,一日日活下去都秉承着一种虱子多了不怕咬的理念,在得到傅荣淮的警告后只是用再无所谓不过的态度应了声:随他们找麻烦,我来者不拒,挨个儿奉还。

    但当艾尔开始把一切布局安排好,推动着自己的计划步入正规的时候,这个麻烦来了——托兰芬当时死后他的一部分亲信逃走,而傅荣淮猜测过,那些亲信极有可能是去找托兰芬散落在外的那两个儿子,准备之后东山再起。

    如果这么说的话,他们就是在暗中窥视了三年之后,选择了这时。

    “托兰芬有两个儿子,哥哥是Beta,弟弟则是Alpha。”傅荣淮道:“你昨晚遇到的那个是弟弟尤萨克。”

    “查里斯为什么会找上他们?”艾尔奇怪道。

    “这是最头疼的,”傅荣淮极为不耐地咋舌:“我问出来的消息是,查里斯在被我拒绝之后,转头向革命所牵了线。”

    这次不光艾尔,连潘西也跟着吃了一惊:“革命所……你是说?难道革命所背后的人其实是那两兄弟,那他们在崩落星系的扩张不就是——”

    艾尔轻声道:“复仇。”

    傅荣淮叹了口气,道:“你说得对。”

    三年前他们夺下尼德霍格之后,开辟了崩落星系和外围沟通的多样道路,其中潘西更是以商会会长的身份引导着崩落星系内部商贸市场的发展,并开始带动当地的那些原住民与外界展开贸易往来。

    虽然受制于崩落星系本身的条件、以及他们天生落后状况下与联盟和帝国差距遥远,但崩落星系内部还是衍生出了一个个小组织,在满是富余的大环境下开始开辟自己的根据地。而且中势头最猛、发展最快的就是革命所。

    类似革命所这样小组织的发展对崩落星系本身并不是一件坏事,可是他们在依附与尼德霍格的同时却屡屡阳奉阴违,试探路泽当时制定下来的高压线,后面也被傅荣淮带人下手整顿过。

    不过艾尔始终觉得崩落星系不该由尼德霍格一家独大,他们需要开一条路,可是开出的路余下的人怎么走,则是整个崩落星系的事情。所以那几个小组织挨过整顿重新上来求和之后,艾尔也就不再为难他们,只不过重申了高压线的重要性,让他们在有法度限制的范围内自由生长。

    而革命所在那其中则是个异类,他们始终在和尼德霍格唱着反调,躲在崩落星系的边缘四处游历,以极低的贱价去收割走许多外来星系见不得光的勾当——这么一细想,这个作风果然和当年的托兰芬有些像。

    但在现下,知道查里斯最后找上的居然是革命所——这对于他们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好消息。

    艾尔沉吟了一下,觉得这两兄弟大半后面来者不善,但就现下来言也只是个被查里斯牵扯进来的打手。况且那个多行不义的弟弟在对他动手之后吃了不少苦头,现在挂在德文那个凶胚车上也不知道会落得什么下场,倒也不用先太分心去对付他们。

    艾尔打定主意:“我知道了。傅荣淮你那边多加防范……我这里已经拿到了赛鲁普的印信,等到潘西过来,我们一起救出外公后,就——”

    就在这个当口,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一个人的影子,月光之下对方靠倒在那里时那个满怀意外的眼神,以及那双眼睛中映照出的自己。而昨夜那刻意被他淡忘的一切又浮现在他眼前,仿佛在拷问着艾尔的决心。

    潘西和傅荣淮同样也没有错过艾尔这一微妙的顿卡,潘西低低催促了一声:“艾尔?”

    艾尔紧跟着回神,把后面的话接上:“就回崩落星系。”

    傅荣淮那边应了声,似乎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就先退出了。而潘西则转而又兴奋起来,问了他好几遍联盟到底是什么样子,和崩落星系有多少不一样……最后又同艾尔说了几遍再见才恋恋不舍地挂断通讯。

    而艾尔在挂断通讯后的瞬间,先前被压抑的思绪登时在寂静中膨胀开来,仿佛唇上又辗转过早先和李登殊贴近时那温热柔软的触感。他皱着眉头背对风口,避开了窗外洒进的金光。而靠在原地许久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一直在无意识地摩挲着嘴唇。

    那一瞬间艾尔耳根处漫上的绯色堪比一旁插在花瓶中的红蔷薇。他神情挣扎地靠着墙滑坐在地面上,最后半掩住了额头,小声自我说服道:“你是要离开的……不要想太多无关的人和事情……”

    而脑海中反复浮现出的那昏暧且温热的片段,甚至原来他不曾察觉到的、掩埋在那晚阴影处两人单手交扣的细节都被他回想起。转而艾尔艰难地掩眸否认:“……那是个意外。”

    如此反复之后,艾尔终于重新镇定下来。长舒一口气后神色如常地起身来,结果因为腿麻又微微一个踉跄。

    他撑在窗台边上稳住一旁因为他而被撞得摇摇欲坠的花瓶,紧跟着风一涌进,又撩起薄淡的蔷薇香。

    虽然不及那晚浓郁。但。

    艾尔在原地僵立了许久,内心满含无可奈何。他对不断被牵着鼻子走的自己感到恨铁不成钢,最后还是忍不住低咒出声:

    “见鬼。”

    第024章 试探

    在补了会觉后醒来, 艾尔又拿出了莉莉安送过来的那只小匣子。素净的纸笺被放在小匣子当中,里面还有几瓣半干枯的蔷薇花瓣。

    只一眼看过去,就让艾尔梦回年少时期。

    那时候诺里还没有进入皇宫, 每日就只有他和白乔在花园里比划来去,莉莉安则坐在花亭中在纸笺上誊写自己喜欢的词句。等到日落时分,他们就收工回来帮小公主把塞好纸笺的小匣子穿到亭子边檐,就像穿了一帘风铃。

    风涌过来时候简朴而略显笨拙的细微碰撞声响起, 莉莉安便会迎着风无比惬意地眯起眼睛。那时候他探手伸过去揉一揉小公主的发顶, 就换回她咯咯笑开,轻轻叫一声:“哥哥。”

    艾尔的动作猝然被记忆中那声哥哥给打断,他顿了顿,又轻手轻脚把那张如珍似宝的纸笺打开。

    尽管他已经看了许多次。

    “我亲爱的哥哥:

    见信如晤。

    好久没能见到你, 我真的很想念你。海边的风浪不大,我想等过段时间我就会去见你。等到那时,我们再一起好好聊一聊这些年的经历……”

    大概他的近况莉莉安都从外在媒介得知了, 所以整封信里莉莉安更多提了一些自己的状况。艾尔把这封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最后有些无奈地笑叹了一声。

    叶铎并没有途径去查到发信地来源, 毕竟他也是隐姓埋名以逃难者这层身份进入的联盟,能够从帝国大清洗之中活下来已是极为不易。不过好在虽然他们一时没办法,但莉莉安却在来信中毫不避讳地说出了她所在的地方。

    艾尔早听闻过长明星系内位于中盟留置区的那一颗平和的自治中立星,据说那个国家一年到头陆地都被温带海洋气候气候包裹, 历史悠久水土丰美。也从不参与外围帝国和联盟的争端,一直以来都位列于星际旅游的好去处。

    莉莉安在最后给他留下了一枚芯片,里面则附上了一小段视频。

    画面中莉莉安穿着条暖黄的长裙子, 在秋千上静静地摇荡着, 她看过来的时候眼中带着安恬的笑意,最后冲屏幕外的他摆了摆手, 笑着道:“哥哥,再等等,过段时间我就会去见你。”

    她大概是怕艾尔继续深追她的去处,所以视频也拍摄的异常简短。此时天光大亮,照在被子上,把室内的一切都衬得暖烘烘。而艾尔靠在床上看着眼前的东西发呆,却只觉得浑身轻松,心头卸下了重担。

    自从得知莉莉安逃婚的消息以来,妹妹的安危便成了他心头最重的那块石头。现在既然知道了莉莉安一切安好,那他就别无所求。干脆就让小公主继续在那地方开心地玩,等之后他成功救出外公就离开这里去找她,从此一家人安定生活在一起。

    到时候无论是帝国和联盟都和他们没有关系,他会帮着潘西和傅荣淮重建崩落星系,哪怕生活不及以前富足优渥,但总归家人陪伴在身边,那就足够了。

    窗外涌进的风煦然,艾尔歪靠在床上,拥着被子发起了呆。

    从他离开崩落星系起就难得有这样的工夫能放空下来。思索中窗外的光影逐渐偏移,最后落到他手指上,在那种温热而耀眼的触感中,艾尔才恍惚着回过神来。

    他怔怔地抬起手,试图去抓住手指上阳光最耀眼的一簇。

    与此同时,门外传来了“笃笃”的敲门声。

    来人礼貌性地敲了门,而后隔着门在外面开口道:“伊恩大人,有客人来访。”

    艾尔下意识应了声,等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时,门外的人已经离开。艾尔恍若幻觉坐在那里瞠了一会儿,而后掀开被子一跃而起。

    “……这个点到底谁会上门拜访啊?!”艾尔急惶惶地套上衣服,而后匆匆冲去盥洗室整理,略过座钟的时他无意间瞥了一眼,而后僵立在原地。

    已经是下午三点钟了。

    所以我到底发了多久的呆?

    艾尔嘴唇动了动,而后无比懊恼地小声骂了一句,冲进了盥洗室。

    *

    尽管艾尔已经尽可能地加快速度,但是当他把一切收整好再努力气定神闲地走下楼时,已经是十五分钟后。

    走下旋转楼梯时他重新捋了下粘在唇边的两绺小胡子,透过对面的花窗最后确认了一眼自己此时的样子,然后施施然走下了楼梯。通报时别馆的侍者并没有说清楚来访的是什么人,但既然已经护卫舰队已近着陆,想来也左不过是相关外交辞令和流程仪式的对接。

    不过这次潘西既然已经抱病,那想来相关的仪式可能会被取消或者延后进行。

    思考间艾尔从走廊进入大厅,而在看清客厅上众人的时刻——艾尔发现,自己猜对了一半。

    最中间的那个棕色半长卷发的儒雅绅士见他过来便起了身,旁边陪客的肯塔等人也跟着看了过来。艾尔不失礼貌地带笑握住了这位男性Alpha的手,简短地自我介绍道:“幸会。我是此次帝国联姻使团正使,伊恩·达特。”

    “幸会,伊恩大人。”对方微微一笑,致礼起身后和艾尔同时松开了手:“我是联盟的外交官,也是监察会荣誉会长,沃纳·克拉克。”

    “克拉克……”这次没等艾尔开口,旁边的肯塔先反应过来这层关系:“那先前我们抵达联盟时来接待我们的那位外交官主使是?”

    “犬子霍路德,他尚且年轻不经事,若有怠慢,还请众位大人包涵。”

    一边使团的人当日对霍路德的印象都颇为不错,忙一迭声地恭敬回去,而后得体地补上一句“虎父无犬子”。艾尔但笑不语,眼神却已经转到了旁边站着的两个人身上。

    “沃纳大人,”艾尔迎着缇娜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过去,充分地展现了什么叫做明知故问:“敢问这两位是?”

    这次不待沃纳开口,缇娜先上前一步伸出了手:“叫我缇娜就好。”

    她甫一伸手,空气里就弥开了一股玫瑰冷香。顶级Alpha信息素的味道在整个大厅扩散,除却使团其他人大多是beta而无所觉外,艾尔之外的两名Alpha也都因这股压迫感而不适。同为Alpha的沃纳虽然因为固有标记的原因对Alpha和Omega的信息素已经不太敏感,但还是通过在场人的反应明白了缇娜做了什么。

    沃纳和维特官职同级,在这样的场合下缇娜使用信息素施压当属非常失礼的行为。然而对此身为外交官的沃纳虽然暗暗皱了眉,但是面上却纹丝不动,视若无睹。

    再联系上缇娜一惯并不是没事找事儿派的行事作风,艾尔只能得出来一种结论。

    缇娜想要试探什么。

    要知道伊恩本人可是个货真价实的Beta,再怎么样他也不能在这里露馅。艾尔不动声色贴紧口腔上颚的抑制剂,松松同她握了一下手:“……你好。”

    好在艾尔经历了昨晚的事情后,为了以防万一特意在下楼时补上了这么一贴抑制剂,不然此刻一定已经被Alpha的信息素刺激到信息素紊乱爆发。

    他微微抿紧了唇,毕竟分化这多年以来,少有人敢这么不加掩饰地在他面前释放信息素去意图压制。而到了联盟之后,这种情况似乎就多了起来。

    相比之下,即便是那晚动手时李登殊明显已经察觉到艾尔的Omega身份,但他也没有随意用信息素压制……

    想他做什么。

    艾尔有些气闷,眼见缇娜有没有任何收手的意思,艾尔没好气地出声嘲讽:“缇娜上将,再不停手,你旁边的Alpha就快窒息了。”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忍不住看了过去。缇娜瞥了眼身侧那个已经脸色通红的Alpha,唇边划过一丝笑意。她施施然收回了手,而室内那股迫人的威压也登时消失,此时沃纳适时开口道:“哦?伊恩大人已经认出她是谁了么?”

    使团里一个年轻的Beta怯怯开口:“大人刚才说上将?联盟的……”

    “联盟北部战线主指挥官,军部的极夜玫瑰,缇娜·奥斯本上将。”艾尔一点不避讳地对上缇娜锐利的眼神,微微笑道:“久仰大名。”

    帝国使团内部登时隐隐有些骚动,在场的几个使臣交换过眼神,显然是没料到能在进入联盟短短几天之内就见遍联盟的三大上将。怎么想这也是值得回去吹嘘许久的事情。

    “使臣大人客气了。”缇娜抱臂轻笑,手上一点没停劲儿地拍了一把身侧那个刚刚几秒钟内便在她信息素内败下阵来的Alpha,轻描淡写道:“这位是默斯顿治安巡检处的处长,孟德南。”

    那个Alpha秀气瘦弱,身体看起来有几分单薄。他被缇娜一拍不自主地向前了两小步,赧然叹了口气:“伊恩大人您好,我是孟德南。”

    不出意外的,他说话的声量和人一般单薄。艾尔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许久,才蔼然伸出手:“幸会。”

    目前联盟这一辈新秀大多都是当年他们中盟军校那届同期,而面前的孟德南则是少有的生面孔。不过真要说生也没有生到哪里去,毕竟昨晚艾尔已经见过、且同艾略特打趣了好几句。

    因为面前这个有些羞赧腼腆的Alpha,正是吉安尼的未婚夫。

    治安巡检处听起来是个不怎么机要的地方,却是攥着实权。毕竟整个默斯顿都在他们的协理管辖之下,能在这个年纪坐到这个位置……该怎么说?

    不愧是赛鲁普看中的女婿吗?

    但只是这么看,艾略特果然还是输得太没道理。

    艾尔面上不动声色地问了好,和明显拘谨过头的孟德南握了手。等把在场人认识了一个遍,沃纳便不出艾尔所料地开口提及了护卫舰抵达后续的仪程。缇娜同孟德南好整以暇坐在旁边,似乎不过是沃纳此行的陪客。

    但事情必然不会如此简单。

    “……所以我们希望等到明晚殿下着陆以后,届时诸位也能够在欢迎仪式后莅临晚宴。”沃纳语调平婉温和,和他本人的气质如出一辙。他在解释完明日的流程,继续问道:“请问诸位大人还有什么疑问吗?”

    肯塔几人没有贸然出声,而是把目光都投向了艾尔。艾尔端起桌上的红茶轻轻一啜,不动声色道:“原本是该按照大人的流程走的,只是现在殿下身体不适,我的考虑是能否将仪式推迟?”

    沃纳看了艾尔一眼,继而很明显地露出难色:“推迟?”

    不愧是让联盟监察会在军部和法政院之间和稀泥和了这么多年的会长,能够在一句话中表明自己立场的同时却也不直接开罪对方使团。艾尔把手搭上沙发靠,话说得坦然又惬意:“我理解沃纳大人的顾虑,可是殿下现在有恙,虽然与出行无碍,但是就这样出席宴会和仪式还是有欠妥当。”

    他们的顾虑不过就是担心潘西去到那种场合之下被那些熟悉他的旧人指出破绽,最后落得一身麻烦。而且刚下星舰的那个当口艾尔又不可能直接和潘西做交换,便只有迂回一点,至少错开欢迎仪式和晚宴的时间。

    而且,如果能争取到一定时间的话,说不定根本不用花费精力对付这些外交场合,就可以救出外公离开联盟了。

    沃纳似有所考量:“如果那样的话——”

    “既然阁下有这次顾虑在,不如这样。”在旁边沉默许久的缇娜突然道:“殿下既然不想要出席仪式的话,就尽管不去吧,不过当晚的仪式我们照办,这毕竟是联盟的礼数。等到殿下痊愈了,我们再重新为殿下举行一场宴会。”

    沃纳闻言转向艾尔道:“使臣大人呢,觉得缇娜上将的提议怎么样?”

    艾尔瞥了缇娜一眼,发现这位上将此时唇边挂着的笑意再温婉不过,明艳动人到仿佛联盟军部有关她的那些恶魔传言都是假话。

    但虽然小了缇娜一届,但毕竟在中盟军校和她打了不少交道的艾尔深知这背后隐藏的是什么。她一惯坑人前都是这样子。

    可就算如此,缇娜已经越过沃纳代表军部开了口。艾尔作为帝国的联姻使臣,可以同监察会的会长讨价还价,却不能同联盟军部这样。

    于是他只能应声:“唔,我觉得很不错。”

    “是吗?”果不其然,缇娜继续道:“不过殿下虽然无法出席仪式,但还是希望能够在抵达联盟后与元帅先行见上一面。元帅与殿下曾有师生之谊,六年未见,也对殿下很是挂心。”

    艾尔没有应声。

    联盟元帅维特·布莱尔,曾在六年前升任上将时在中盟军校做了段时间教官。虽然艾尔并没有直接修他的课,但是当时白乔却在他手下学习了很久剑术。也因此,这是一个艾尔不大熟悉,但却又见过许多次的人物。

    一言以蔽之,缇娜的提议对他和潘西来说是个大麻烦。

    不过最初他猜到缇娜话里有话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后面极可能是这样的结局。但还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现在潘西毕竟对外抱病,到时候也能找办法遮掩过去。

    几人又寒暄了几句,沃纳便先行起了身。联盟使团内众人起身相送,却发现那两位作陪客的却纹丝不动,大有还要继续做下去的意思。莫名其妙中沃纳却先一步坦然地告退离去,而缇娜甚至没有给他们出门相送的间余。

    “这一桩正事说完了,”缇娜背手轻巧走到艾尔面前:“我还有一件事情,希望能单独问问使臣大人您。”

    果然。

    艾尔闻言笑着抬了头,摆手时递给了一边的肯塔一个眼神,对方登时心领神会,招呼了一众使臣回房间去。

    等到最后一个人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上,客厅里就只剩下了一片寂静。茶壶煮沸的喧嚣中艾尔关掉了开关,而后便施施然坐回了沙发上。缇娜看着他动作,唇角的笑意和眼神一道冷了下来。

    明明初秋的季节却让人感受到窜进骨髓的一点凉意,艾尔不动声色端起茶杯轻抿:“上将有什么想问的,现在可以说了。”

    缇娜侧首,一边的孟德南心领神会上前一步,毕恭毕敬在艾尔面前用自己的终端投影出一段录像。

    那是在赛鲁普宅邸大门前。

    画面上阶下停着的那辆车门打开,化名为鲁克的艾尔从后座下车,在一众侍从的簇拥下转到另一侧,开门扶出了一个美丽的红裙Alpha,那正是扮作奥斯本家的远房亲戚莫琳的艾略特。

    两人在周围人行礼时一同走上台阶,进入宅邸正门。

    艾尔没有说话,面上却表现得饶有兴味。而孟德南见缇娜和他都没动作,继续放了下一段录像。

    画面侧边是别墅的外墙,上面的藤蔓轻动,片刻后一个人影跃下,稳稳落在花丛中。

    艾尔对此相当熟悉,毕竟这正是他从三楼的休息室逃出后落地时的画面。

    画面上他警惕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在确认没有人后便转身离开,正是朝着墙的另一侧。

    录像只截取到他离开就戛然而止。

    后面的部分艾尔自己很是清楚。那之后他察觉异状,劫下了尤萨克的车。在和他对峙后又撞上了从正厅逃出来的德文,最后是李登殊从天而降,四个人合作了一场无比混乱的出发。

    然而他正等着继续看后面那段的时候,孟德南却突然道:“就是这些了。”

    “看来大人看得意犹未尽呢,”缇娜在艾尔正对面坐下,轻声道:“不过后面的事情因为那两侧的监控系统被人蓄意破坏了,所以只能我来和大人解释了。”

    她抬手指向画面上艾尔的身影:“昨晚赛德鲁大人的宅邸遭到歹人袭击,而这个人又恰好在事发当时出现在了现场。”

    “而事后巡检处再接手调查的时候,却发现这个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对此,我想问问使臣大人的意见。”缇娜起身几步走到艾尔面前,弯下身子直视他的双眼:“你觉得,这个人他究竟是不是袭击事件的帮凶呢?”

    第025章 着陆

    有那么一瞬间, 艾尔甚至觉得缇娜已经认出了他是谁。

    然而在看清出缇娜眼中的探询之意后,艾尔把头脑中原本编绘好的托辞一笔摸消。缇娜既然会来到这里,必然是已经知道了不光是艾略特、后期他和李登殊也打过照面的关系。那这句询问更多不是探询真相, 而是想确认一个立场。

    于是艾尔毫不露怯地和缇娜对视:“他不是。”

    听到他的回答后对面的Alpha并没有动作,艾尔感觉到缇娜的发丝垂落下来扫上他的手肘,他指端微微抽动了一下,但是仍选择了定在原位。

    在那样咫尺间距下, 所有的谎言与遮掩无所遁形。缇娜的目光仿佛锐利的一根冰刺, 虽然对视时只捕捉了艾尔的眼神,但那股压力还是让他有种如芒在背的不适。而就在艾尔觉得不想再忍耐下去时的前一秒,缇娜在他耳际轻声落下一句话。

    不管你有什么目的,别乱打歪主意。

    “好了, 那我们想问的就到此为止了。”在艾尔有些怔愣的目光中,缇娜倏然起身。上将的长发于半空中迤逦荡出一点弯弧,最后重新落在她肩侧, 让旁边的孟德南也对着看了许久。

    “多有叨扰,使臣大人。”事情结了, 缇娜也不拖延,背身过去招呼了一下孟德南。后者有些拘谨地同站起身的艾尔行了一礼,旋即跟在缇娜身后,两人便一起朝门外走去。

    “对了, 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及时说出来。”临走前缇娜又回头,虽然冷美人面上没落下什么表情,语调倒是像打趣:“这次多有得罪了, 还请使臣大人别放在心上。”

    艾尔微微颌首, 却又没理会她后面那半句:“有什么我会直接和艾略特…上将沟通的。”

    谁料已经走出去的缇娜闻声若有所思的回了头:“艾略特?”

    艾尔在她那样的神情之下攥紧了手,而缇娜似乎联想到了什么, 只似笑非笑地弯了唇角,没再说什么:“……那就明日再见了,使臣大人。”

    *

    艾尔一直在门边目送缇娜和孟德南两人乘车行远。

    当下暮色四合,唯有落日边缘烧起一簇灼烫的火,像烙铁般把晚云烫得通红。艾尔好容易送走这几尊大佛,关门时深深松了口气。全身的慵倦和筋骨舒张开的畅快一起涌向背脊,只觉得懒散中让人有了股轻松。

    不管怎么说,缇娜再怎么怀疑也决计不会将疑虑放到艾略特和李登殊二人身上。所以侥幸算站对了阵营的艾尔大抵不用再担心后面缇娜对他再有过多监视或者阻碍。不过想来尤萨克出身崩落星系的那层身份已经暴露。

    安斯艾尔在崩落星系流放六年后重新被带回,结果还没有着陆到联盟,就陆续来了这么多麻烦,其中还有崩落星系的人参与了一笔,很难让人不做过多的联想。

    只要后面他和尤萨克在车里动手的那段监控缺失,艾尔就还能这么没什么压力地继续行动下去。

    ——他一定要在婚礼前把查里斯那件事情搞定,否则后续的麻烦只会越来越多。

    艾尔拖着步子上了楼梯,脑子里却又突然蹦出了缇娜临走前那声略带疑问的“艾略特”。

    小王子的脚步生生一顿。

    昨夜赛鲁普那边出了那么大的麻烦,艾略特身为上将,少不得要跟着忙前忙后查证一番。而且赛鲁普身为吉安尼的父亲,再怎么说艾略特也会跟着帮衬许多。几个顶大的“忙”字眼看着贴在艾略特身上,出于这层考虑他便没跟对方联系,等后面艾略特空下来,必然会过来找他。

    艾尔叹了口气,继续撑着楼梯慢慢晃上去。

    夕阳像在他屋里打翻一瓶红彤醇酒,推门时扫到眼中,那股仿佛醉酒一般的困倦又坠得艾尔开始脑子沉沉、两眼晕晕。小王子没什么抵抗地一把将自己埋进照得暖烘烘的被子当中,眼睛里留下最后一点景色就是窗台上那沉甸甸的玻璃花瓶。

    还有……言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在薄日最后一点余温中,他沉沉入了梦。

    *

    次日晚九点。

    联盟起降场内除却星舰着陆的预定空间外,其他都被密集的人影所填满。记录星舰着陆过程的巨型光子大屏正对面,参与迎接的高官站在前排,相顾时偶尔搭上几句。而里层的官员站位之外则是全星际慕名到来的记者,他们扛着收音仪器和转播设备,在联盟士兵的人肉防线外挤占着第一手影像资料。

    起降场之外的光悬驰道也拉起了一侧防护,原本开辟了十六车道双向行驶的驰道当下只开放了一侧供车辆通行,而另一侧则是排满了民众的车辆,其中也不乏专程从外地赶来围观这一盛况。

    而除了外围那些黑压压的人头外,联盟还应民众请求开放了空中观光的席位。起降路线范围外共悬停了一百二十个陆行舰,开放一万两千个座位供联盟民众参与抽选。而此时那一百二十个小型陆行舰正浮在半空,底座上的荧光间歇闪烁着。

    形状看起来像散了一圈发光的松子。

    艾尔半仰着头看着那一圈陆星舰,外围记者跟与会管理人员打商量想再近一些的声音在这里听得隐隐约约。夜风略过时把内围高官擦肩时的低语同那样的声音扫在一起,只觉得身处一片喧嚣的寂静当中。

    “上去的那些人真让人羡慕,”他耳边传来一个声音:“至少有地方坐,不需要站得太久……不是么?”

    他们已经在这里等了近一个小时,艾尔回头去,发现霍路德正如他方才一般仰头看着半空中的那些陆星舰。察觉到艾尔看过来,霍路德笑了一下:“伊恩大人。”

    不过比起搭话内容,艾尔的注意力瞬间被察觉到的另一个异状捉走了。艾尔看着他脸颊上的半块淤青,有些奇怪道:“霍路德大人,您这是……?”

    霍路德脸上的笑意当即无影无踪,艾尔看着他脸色沉下去,就连眼尾也不悦地垂下去:“前天不小心遇到了个醉酒的疯子。”

    艾尔并不知道当时宴会大厅发生的事情,对霍路德这个借口虽有怀疑但也没有多问,更不会联想到“醉酒的疯子”会指的是艾略特。艾尔点了点头,回头时看到顶空闪起一点微光。

    那股掩埋已久的期待登时浮上水面,艾尔仰头看着深空闪烁的那片微芒当即道:“他们到了。”

    他话音刚落,周围的联盟安保的士兵登时军姿立定,朝着那艘行将抵达的星舰行注目礼。外围原本还在讨价还价的记者察觉到星舰即将着陆,顿时也都没了声息,一阵手忙脚乱架好设备开始拍摄。而外围的民众显然从容了很多,完全沉浸在观礼的快乐中,欢呼声隐约响见,甚至还有人放起了音乐——不过很快被巡检制止了。

    因为元帅在军部大楼会客厅等候,法政院和监察会的两位也因故缺席,而军部上将中有两位都前往护航,所以霍路德就作为余下人中的代表站到了联盟队伍的前排。

    不过相比联盟挤挤攘攘的队伍,帝国联姻使团这稀稀拉拉的十几人,就显得略微单薄。

    艾尔仰头看着那艘纺锤形的巨大客行舰在夜幕中变得清晰。深空中绮丽的星云在客行舰突破最外围恒温气层时猛然隐现,然而那重瑰丽只在一瞬间,很快就如荡开的水面波纹一般平复在夜空中。星光在客行舰闪烁的信号灯下开始隐没,而就在此时,两道明光旋跃着冲到客行舰两侧。

    外面民众的欢呼声霎时间像四下涌来的潮水一般响起,然而露天环境下那呼声也很快消弭。联盟两大上将分别驾驶着辅助着陆舰对接上客行舰两翼,而后同客行舰一起缓缓下落。

    那艘客行舰距离地面越来越近,对面光子大屏上则显示着星舰侧面角度下的着陆过程。艾尔听到空中隐伏的喧嚣,却又从中捕捉到了另一个声音。

    他回头时看到联盟和帝国的两支队伍如摩西分海般向两侧撤开,随即一个人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他今晚穿了绀青色的军礼服,衣服挺括一丝不苟,肩上的披风随着步幅移动而微微荡起,边缘扫过包裹着小腿的长筒军靴。绶带从胸口延出,而后被肩侧的苍银白鹿勋章扣住,垂落下来银白色的流苏恰好拂上他腰带的配枪枪柄。

    李登殊在这样有些喧扰的安静中走了出来,步伐和仪态一般的沉静从容。他目不斜视从人群中走过,要比周围的人都或多或少高上一头,也因而格外得引人注目。让艾尔回头一眼就被他攫住了目光,只觉得再也没有比他更适合联盟军礼服的人。

    这样的人,就算埋迹在人群中也会被人一眼挑出来。他的身形气质和样貌都是独一份儿的出挑。

    李登殊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乍一看过去会让人想到独有东方神韵的冷面美人。可艾尔知道并不是这样,他虽然惯常这样,但是骨子里却总能被人剔出点温温凉的体贴和温柔来——大概温柔都该与较暖一些的形容词相关,可李登殊的就总是带点惬意的温凉。

    艾尔就站在那里看着他走过来,一瞬间几乎忘记自己身处什么场合之中。

    他是为我而来。

    那股错觉几乎使得他鬼使神差也要朝李登殊走去,然而动身的下一秒艾尔的衣角被人轻轻拉住。

    瞬间清醒过来的艾尔看清早已散开站定在两侧的帝国和联盟众人,在李登殊就要停步在他面前时站了回去。拉住他的肯塔似乎悄然松了口气,而李登殊也没再迟疑地走了过去。

    然而就在两人错身的那一刻,艾尔忍不住抬眼看去——出乎他所料、却又似乎在意料之中的,李登殊也正看向他。

    那双漆黑且清澈的眸子里映出艾尔此刻的样子。

    两个人的目光汇集了那一霎,而后就不约而同地收回目光,目不斜视地望向前方,仿佛刚刚的对视不过是错觉。

    *

    随着星舰距离地面越来越近,舰周的气鸣声开始进一步加剧,而后在怒张开的风声中,客行舰和两艘辅助舰一同着陆。

    一时涌过来的风让在场的许多人开始立不稳,而艾尔却没受到多大的影响,他瞟了眼视线中联盟上将那挺拔的背影,旋即又把目光转向客行舰打开的舱门。

    随着滑行梯渐渐伸至地面落稳,护航的联盟士兵开始分为两列出舰,然后站定在滑行梯两侧,形成了两道人墙。辅助舰上的缇娜和艾略特也走了出来,站定在李登殊身侧。

    随着护航舰队的指挥官格林走下滑行梯向三位上将致礼,最中间的李登殊开始向前迈步。

    而最终舱门口也站定了一个身影——帝国的王子穿着王室礼服,站在舱门口看向外面。

    艾尔看到潘西有些发木地看着外面,他脸上密实戴了口罩,一双眼睛直愣愣看着外面——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崩落星系外的世界。

    不同于那里的封闭、黑暗、暴力和尘土漫天,这里开放、光明,所有人类活得优雅而有尊严。艾尔看着潘西的眼神在迷茫之后化作满怀惊喜,他开始下意识四下环顾这个世间,几乎要按捺不住疾奔下阶梯的步伐,艾尔甚至觉得潘西的眼睛中隐约有了水雾,但似乎那又只是他的错觉。

    直到李登殊停步在他面前,潘西四下乱飞的目光才有了聚焦点。他有点意外地看着李登殊,最后飘飞的眼神镇定下来,握住了李登殊伸过来的手。

    外围的欢呼声如同山呼海啸一般涌来,艾尔看着阶上两个人并肩走下来,在那一瞬间陷入了一种极其不真实的感受中,仿佛自己被包裹在一层茧中,五感开始迟钝。而在那层迟钝之中,他发觉李登殊看向了自己所在的方向。

    艾尔定定看了许久,而后选择垂下了头。

    第026章 宴会

    晚宴终于开放了联盟外事宴会厅那个最高规格的千人大厅。

    着陆后仅仅在起降场匆匆和在场的人见了一面, 潘西就在三上将的护卫下乘车前往了军部大楼面见元帅。而这边的众人则被以霍路德为首的监察会官员带往联盟宴会厅。

    虽然帝国方已经替王子殿下婉拒了参加宴会的邀请,但此次宴会还是依然如故以最高接待规模展开。艾尔同联姻使团众人一起进门的时候大厅里已经站了不少人,名流高官们相聚一处, 觥筹交错间笑语不断。

    大厅正中心顶部悬着一座巨大的水晶吊灯,它形如一朵盘踞在天花板上的巨型花朵,花蕊中心缀着一颗巨大的能源石,而延申开的花瓣和藤蔓也同各个能源石脉络交织, 最终攀满了整个大厅顶部。

    形状各异的摆桌如同工艺品, 托起各色茶点和酒水的同时像束口袋一样从入口处包圆了整个会场。艾尔随意拈了支香槟,虽然对这种场合他一直兴致缺缺,但是又不得不配合帝国正使的身份去和在场许多向他敬酒问好的联盟高官展开外交辞令。冗长的流程走了一个小时有余,他才终于因为舞会环节的开始从漩涡中逃身出来。

    二楼走廊连通露台, 这会儿人们也都聚集到了下层参加舞会,是以这处就幽静了许多。艾尔撑在栏杆边上看过去,一眼可以眺望见默斯顿中心的花卉喷泉。

    这会儿焰火表演也已经开始, 听别人闲聊时候提及的,大概能持续到凌晨才会散场。夜空中嘭起的一朵朵烟花满缀天幕, 消逝时候化作流火散落四方。为了显示此次联姻对于帝国和联盟的重要程度,不仅是礼待,就连烟花表演上也将帝国的黄金蔷薇和联盟的白鹿交织在了一起。

    艾尔就这样趴在栏杆上静静看了许久。

    “为了真正能用烟花复现黄金蔷薇的质感和色泽,法政院这次光是申报项目时要求的审批资金就已经上千万。”随着有一朵巨型黄金蔷薇盛放在天幕上, 艾尔感觉到栏杆上微一动,回头时看见霍路德举着一杯红酒站在边上,以一种难以描述的语气道:“你觉得呢, 伊恩大人?”

    这问话让艾尔感到有些被针对, 而且后面似乎还搅了一点联盟内部的浑水。他索性抿唇一笑揭了过去,转移话题道:“霍路德大人居然有雅兴离开宴会现场到这里来——诶, 今日怎么也不见羽泽和大人一起出席宴会?”

    艾尔虽然意在转移话题,却也是把内容转向了自己关心的范畴。他来联盟这几日,没有见到温羽泽真人不说,甚至连探听到的消息也少之又少。而且今夜虽然欢迎仪式上大多数官员都独身出席,可是晚宴上几乎全都带上了家眷。而这其中明明该和温羽泽感情笃深的霍路德却也一直这么单着,就让艾尔觉得有些奇怪了。

    霍路德表情僵硬了一瞬,随即情绪里似乎翻涌上来一股不悦。而在艾尔的目光中他最终别开了眼睛,最后叹了一口气,难得有些失落道:“他……不太喜欢出席这种场合。”

    艾尔正欲继续问下去,大厅里却又爆发出一阵惊呼。两人一同望了过去,却发现人群的包围圈绕着几个人,正从大门口方向朝宴会正中移动。

    被围着的正是方才晚一步退场的三位上将,以及此次担纲护卫指挥官刚刚回返联盟的格林少将。

    四个Alpha一登场,登时掳获了所有人的视线。李登殊身为此次宴会的主角,在王子势必缺席的情况下更是一出场就被人群围住,而身为副官、又带着先任元帅之子这重身份的格林也被一道照顾了起来。缇娜看着被围住的李登殊先是一笑,自己便转身去了一边拿酒,随即就和在场相熟的几位寒暄了起来。

    而艾略特一惯花街牛郎的风气毫无改观,作为四人中最平易近人的那一位,入场后寒暄没过几句就已经握住了在场一位Omega姑娘的手,在万众瞩目之中走进了舞池。

    他临进舞池的时候显然瞟见了二楼的艾尔和霍路德,冲艾尔微微一笑打了招呼,而一边霍路德却当即被无视了,他已经专注地和那位Omega姑娘跳起了舞。

    旁边霍路德低低“嘁”了一声。

    艾尔忍不住失笑,虽然他还没弄明白这两位又结了什么梁子,但这样的行为却让艾尔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在中盟军校那几年。楼下李登殊身边围着的人越来越多,艾尔看得饶有兴味,随口道:“可真难为了李上将。”

    霍路德不明所以:“难为?你是说什么难为?”

    艾尔登时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怕不是有些歧义,担心霍路德的理解会偏到联姻这一层,误以为他们帝国对李登殊其实也心怀芥蒂,忙不迭解释道:“我是在想,李上将一惯不喜欢和不熟悉的人说话,所以今天对他有些……”

    虽然李登殊现在已经身为上将,这样的场合遇到的只会多不会少,但是他社恐的毛病似乎由来已久,从中盟军校时候开始一凑到人堆里便脸色极差。艾尔曾经还以为他是身体不适,最后才反应过来这仿佛是因为社恐。

    这么多年过去了,就艾尔刚刚看过那一眼来说,这毛病大概还没有好。

    霍路德却是满怀疑问:“李登殊?”

    身边的Alpha站直身子,面有怪异地解释道:“伊恩大人怕是有什么误会,李上将从来平易近人深受联盟民众的喜欢,更无从谈起什么一惯不喜欢……”

    仿佛是应和霍路德的话一样,人群中的李登殊恰好接过侍者奉上的一只香槟,抬手同周围的人示意后,便凑到嘴边轻轻一啜。

    艾尔掩饰似地抿了一口香槟,已经不想再同霍路德把这个话题进行下去,当即开始起步离开露台:“是么?看来是我冒犯了。”

    但霍路德还是被剩下的话说了出来:“不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伊恩大人该是第一次见到李上将吧?您刚刚抵达联盟几天时间,又哪里谈及‘一惯’呢?”

    艾尔步伐放快了一些:“是我口误。”

    霍路德却是阴魂不散般在后面紧追不舍,似乎一定要追出个答案:“伊恩大人!”

    艾尔充耳不闻,拿着酒杯转向楼梯向下。这会儿楼梯间并没有人在,毕竟大部分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大厅里。霍路德紧跟在后面,不知道为什么语气竟已经有些不善。见艾尔不停步,他连敬称都用不上了,直接道:“喂!”

    艾尔充耳不闻,皱着眉头继续前行,而后面霍路德几乎有些咬牙切齿道:“……安斯艾尔!”

    尽管猜到霍路德可能有所怀疑,但是艾尔着实没想到他会在这里直接喊破自己的身份。但既然对方会这么做,想来一定是已经确实了自己的身份,在现在的情况下死推着不认了却事情的可能性就实在不大了。

    艾尔下定决心回过头去,却没想到还没来得及说话霍路德就已经到了他面前,一把将自己撞在了墙上。

    艾尔手中的酒杯也就这么碎在了两人脚边。

    这一下动静并不小,离楼梯不远处的人似乎都察觉到了这里的骚动,此刻三三两两朝这里张望过来。

    艾尔无意将事情闹大,他被这一撞弄得肩颈有些发麻,内心火气上涌,却只能强制压下来,去反手抓住了霍路德揪紧自己领口的手。安抚和暗示的话语几乎可以说是从齿间挤出来道:“霍路德大人,你这是在做什么?”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安斯艾尔?”霍路德的情绪却明显比艾尔更为激动,他盯着艾尔的瞳孔:“李代桃僵?你想对联盟做什么……不,”他转而喃喃道:“不是……你的目的不在于联盟。”

    “即便自己已经变成了Omega也没有死心是么?……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为什么就不能放过羽泽?安斯艾尔!”

    都是些什么鬼!

    眼见关注到他们这边的人越来越多,艾尔情急之下抬手敲上他手肘内部的麻筋,让霍路德吃痛之下松开自己。艾尔理好领子,努力维护场面上的那一点平和,圆场打给凑过来的那些人听:“霍路德大人,你喝醉了。”

    “安斯艾尔殿下现在正在和元帅大人会面,怎么可能在这里呢。”

    艾尔紧盯着霍路德,看着他掩着麻痛的手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神都已经有些木楞。当即不再多留转身准备离去,而就在他微笑着安抚看过来的那些人,已经走出楼梯间的那一刻,霍路德却又追了出来。

    艾尔心底暗叫糟糕,正头痛着该怎么把霍路德安抚下去,却没想到对方这次径直朝着自己的脸来。

    他故技重施,靠着自己身为Alpha的天生优势,甚至不惜爆发信息素也要压制艾尔。近距离突然爆发开那股呛鼻的雪松香让艾尔一瞬间开始血气上涌,手脚都开始绵软了起来。

    而就在霍路德已经要揭下他面上那层伪装时,一只手突然死死钳住了对方的手腕。

    霍路德的手被一寸寸拉了回来。

    这一连串的动作都带着股紧绷感,仿佛逐帧破开的静态摄影般在艾尔面前上演。

    艾尔瞬间从那重雪松香的压制中解脱出来,手脚软麻的当口被来人扶着站定,才后知后觉地闻到了自己身上信息素的味道逸散了出来。他咬着牙抬头正待说一声谢谢,却发现附近已经鸦雀无声,只余下远处舞池摇曳的声响远远传来。

    那一瞬间的茫然占据了他的脑袋,而抬头时却正好对上了李登殊的眼睛。

    李登殊看了他一眼,目光转向脸色已经极其不好看的霍路德,他的声线明明一如既往,这次话里却是一点温度都不剩,不容置疑道:

    “霍路德,你喝醉了。”

    第027章 追踪

    这是艾尔头一次听到李登殊这样说话。

    尽管上将看上去面色如常, 依然有礼自持,但是艾尔却莫名察觉到了他隐含的怒意。

    格林跟着过来,此时立定在李登殊身后, 李登殊盯着霍路德,开口道:“格林,带霍路德下去醒醒酒吧,不能再让外交官大人在这么重要的场合做出有失身份的事情了。”

    他话有深意, 让原本还神情挣扎的霍路德在闻言后当即没了动作。而格林默不吭声领了命, 在李登殊松开霍路德的同时微微抬手扶住了他。对面的霍路德脸色青白,最终还是默许了这种行为。然而他看着艾尔的眼神晦明不定,在格林带他走的同时看口道:“等一等。”

    李登殊抬眸看向他,语气中有些警告道:“霍路德。”

    霍路德一顿, 隐隐皱眉开了口:“我为我的行为感到抱歉,伊恩大人……不过,我还是希望您能考虑一下, 和安斯艾尔殿下一起来……来我府上做客。”

    他话说得不明所以,让周围的看客都开始窃窃私语, 议论起来。艾尔拧眉看着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又听霍路德道:

    “羽泽他……如果伊恩大人和殿下能来看望他的话,他会很开心。”

    霍路德低着头, 极其艰难地说出了最后一句:“拜托了。”

    安斯艾尔。

    在所有人的目光中,霍路德深深看了艾尔一眼,而后转身松了一口气, 步伐极快地离开了事发地。

    这场骚动总算被化解开来, 眼见周围的人散去,原本紧张自己的信息素会被别人察觉出来的艾尔登时松了一口气。

    察觉自己信息素味道已经消失后, 艾尔如释重负地看向了李登殊,却也在抬头的瞬间意识到了,李登殊其实一直在等着他。

    上将大人看着他的眼神里情绪满是复杂,但等艾尔看过来后那其中可捕捉的部分就简单了许多。然而思量下艾尔还是决定顶着脸上这张皮装聋作哑:“多谢上将。”

    他接着李登殊方才的借口打趣道:“想来今天的红酒一定是联盟多年窖藏的珍品,不然霍路德大人也不会这么短时间就晕了头。”

    艾尔这样一开口,两人对后续便已经心照不宣。李登殊看着他,最后微微一笑:“抱歉,让大人受惊了。”

    话到此处就该结束了,但他们两人谁都没有先开口。

    远处舞池涌动起的乐声和节奏像海潮浪涌本来,在此间却显得喧嚣而又遥远。

    明明彼此无话却一直站定在原地——两人竟然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而最后原本散去的群众目光又聚焦回来,原本包裹着他们的那层隔绝世界的薄膜像泡沫般倏忽爆裂。声音像体内忽然被注入的清晰脉流,回神过来的艾尔意识到了当下的局面,看着李登殊的眼神登时染上一层求救。

    恰逢此时,格林已经又转了回来。宴会中间大多人闲庭信步四处游走,他这么快步迈过来就惹眼了些,但看到李登殊和艾尔站在一起,格林最后落定的那一步就慢了下来。

    艾尔想到他大抵是有什么事情,自己也同样该是时候脱身,可不知为何,看着李登殊的眼睛,道别的话却又突然说不出口。

    这么一直僵持下去也不成个样子,好在李登殊早看清了他眼中的窘迫。李登殊这才开了口:“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回去了。大人有什么事情的话,尽管可以来找我。”

    艾尔近乎是松了口气,他微微颌首。而李登殊错身离开的时候唇边带了点笑意,低声道:“明天见。”

    李登殊动身后,格林也随之冲他颌首致礼而后离去。艾尔也终于从周围人满含好奇和探询的目光中解脱。他看着李登殊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自己又跟周围的人见了礼,然后又原路重返朝露台走去。

    而等到脱离他人视线后,艾尔才停下步子,撑在墙边掩住了额头。

    ……完蛋,真要命。

    *

    另一边李登殊同格林一前一后穿过宴会大厅,从容和身边人见礼的同时他不动声色的轻声道:“怎么说?”

    格林贴近了些:“缇娜上将那边先拿到的消息,现在大概已经过去了。”

    他们两人说话的声音压低近乎耳语,一路走来也不曾被人察觉异样。李登殊瞥了一眼周围,发现原本缇娜站定的地方已经没了人影,只余下艾略特还在舞池里和一众莺莺燕燕相谈甚欢。

    他和格林不再迟疑,径直朝厅外走去。室内暖融的酒香在进入风口的瞬间被一股冷意浇散,两人便已经略过门口行礼的侍者,快步登上了格林备好的那辆车。

    格林输入了预定的目的地,车辆便自动连通驾驶启航。他这时才终于放开了声音:“车是在长汀大桥不远处的桥洞里找到的,据说人也在——只是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李登殊应了一声。车辆驶上光悬驰道时,侧边折过的明光划上车窗,让他再看不清他们刚抽身离开那栋金碧辉煌的建筑。

    格林不听他再说话,试探道:“今天弗兰也没有出现,会不会和这件事有关?”

    “不会。”李登殊转过头来,长睫垂落时神色疏淡:“奥斯本家再没分寸,也没到会为此搭上小儿子前程的地步。”

    格林闻言觉得也很有道理:“倒也是……那他还真的就失踪了么?”

    话语间两人已经到了目的地附近。格林把车辆停上了侧边紧急停靠区,而半空中辅助搜寻的小型巡查陆行舰就已经停了过来。巡检处的人靠过来时还有些不耐,等看清下车的两人时却是舌头也跟着捋不直:“上、上将?!”

    今夜明明是帝国小王子的欢迎宴,怎么这几尊大佛一个两个的,都凑到了这个破地方。

    李登殊微一点头,问道:“缇娜在下面?”

    这句问话实属铺垫来意,毕竟虽然隔得距离有些远,但以他们的目力还是能看清下面桥洞浅滩那边围在车边的那群人。

    站在正中的缇娜若有所觉,回头看了一眼,而后便抄手不动盯着这个方向,誓要看看李登殊要怎么样。

    巡检处的人结巴应了:“是的。”

    这次不用李登殊说话,格林先上前一步拽住了陆星舰侧门边上的助停带,那玩意一扯便把陆行舰拖到了驰道边上。

    陆行舰上的人:“!!!格林少将这太危险了!!!”

    还不待他们说完话,李登殊和格林便已经一前一后的上了陆行舰。格林松开手里助停带后那东西便弹簧一样蜷缩回去,带来清脆一声“啪”。

    “确实很危险,”格林冲身边的那几个人道:“不对星舰很熟悉的话,不要学着做。”

    巡检处的人满怀崇拜,如小鸡啄米般疯狂点头。而另一边李登殊倚定在窗边,冲驾驶舱的人道:“走吧,去找缇娜。”

    *

    缇娜从看到他们落地那一刻起就面色极冷。

    空气中那股玫瑰冷香简直成了她心情的风向标,但闻闻浓郁的味道就知道奥斯本上将此刻内心有多么不爽。极夜玫瑰往前走了几步,抱臂停步时眼中都仿佛结了霜。偏偏来人视若无睹,径直往车边走去。

    “李登殊,”错身的那一刻缇娜及其不爽地叫住他:“你是不是忘了,维特刚给你特批了三个月长假,让你不要再插手了。”

    “记得,”李登殊停步,看着她一笑:“我无比感念这三个月的带薪休假,所以忍不住第一时间来到江边看看夜景。”

    他说话时桥洞外的水面恰好涌上一层潮水,拍在洞壁的同时又带落天空一片银火流逝。

    于是格林衷心附和道:“不过说实话,这里的夜景看起来真不错。”

    缇娜仿佛再也忍受不了了一般,剜了他们一眼后转身离去。

    桥洞不远处此时围了几个人,其中还有巡检处处长孟德南在内。夜里桥洞下面一片暗沉,只能借着侧边泻下来的明光看清人影。孟德南扭头时看到缇娜后面缀了两个人影时还有些迷惑,等到看清来人是谁,他原本有些松垮的神情就瞬间紧绷了起来,忙不迭见了礼:“上将……!少将。”

    周围人一时间都站起身来,把围在中间的东西袒露在李登殊和格林面前。预见到下来又是一番七嘴八舌的问候叠音的缇娜先抬手示意他们停下,语调恹恹的:“不用理会他们,做自己的事情。”

    闻言那几个人有些试探似的抬眼看了眼李登殊,见上将对缇娜的话并无表示,似乎也丝毫不觉得被冒犯,才松了口气。

    李登殊目光落在他们围着的那辆车上。

    那日艾尔坠车后他随即跳了下去,德文便带着另一个人乘车逃离,最后即便巡检处重新扩大搜索范围追了过去,后续也一直没有找到那两人的踪迹。缇娜和孟德南接手后合计了一下,认为这两人有极大的可能弃车逃离。

    果不其然,他们在附近的坡堤和水域搜寻之后,在距这里不远的桥墩下发现了那辆车。

    由于隔了几天才打捞上来,车上很多痕迹基本上都被浸泡的差不多了。几个人把四下淌水的车辆拆卸开,却发现车前中控还亮着微弱的灯。

    其中两个人搭手拆卸中控系统隔板,摁动了一下似乎还能联通。其中一个人乐了:“神了,这型号的车中控密封性居然这么好……”

    那边几个人孟德南领着巡检处的人搜证,这边缇娜抄手半倚在石壁上等着巡检处的人提取证物。她偏头看向当任闲人李登殊,见对方一瞬不瞬看着那辆车,当即挑眉打趣道:“桥洞下面的夜景果然够好,让李上将能在今晚乐不思蜀流连忘返……就算小王子殿下没办法参加晚宴,你就不打算在会见过后接他回去么?”

    见李登殊不说话,缇娜凉凉笑了一声:“果然Alpha天生劣根性,眼见要到手了所以不珍惜了?你小心到最后他也跟小公主一样跑了,安斯艾尔可从来不是善茬。”

    听到艾尔的名字,李登殊才终于看了缇娜一眼。然而下一秒他又转去看向周围,完全对缇娜的话置若罔闻。缇娜轻轻啧了一声,却发现李登殊微微皱着眉似乎在观察周围的地形。

    “缇娜。”还不等她开口问,李登殊已经略有疑惑地开了口:“我没记错的话,你们在第二天早上就开始搜车了,对么?”

    缇娜不大想就这些事情多说,只应道:“没错。”

    “德文连人带车失去踪迹的时候就在长汀大桥附近,你不是弗兰,必然不会漏掉什么……那么一开始长汀大桥的水域就该是排查重点,对不对?”

    缇娜冷声道:“你大可以不必带上我弟弟。”

    李登殊顿了一下,而后问道:“那为什么,当时没有发现这辆车呢?”

    这次是孟德南愣愣接了话:“抱歉上将,或许是当时巡检处的疏漏,没能对水域彻底扫描。”

    这次没等李登殊说话,缇娜先反驳了他:“不、不是这样。”

    缇娜微微皱眉,显然意识到李登殊想让她察觉的异常在哪里了:“车辆中控系统到现在都没有进太多水,证明不是当时我们没有找到,而是这辆车根本是刚被沉下去没多久的!”

    她语速越发急迫,转而望向李登殊,见对方轻微颌首,转而看向和桥洞相隔不远处上游处的一个荒草堤。缇娜扫了一眼,当即道:“去那里!”

    三分钟后,巡查陆行舰在半空中悬停,李登殊同缇娜等人一起着陆在草堤上。这草堤处于他们发现车辆的上游不远处,而仰坡的高度形成一个尖顶,较大的坡度和桥身的遮蔽,使得这里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都会浸没在一片阴影中。

    也正因如此,只有他们真正站到这里的时候,才能感觉到这里的异象。

    风中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和水流那股特有的腥混合在一起,让在场的人瞬间神经紧张了起来。缇娜脸色愈发不豫,当即命在场的人开始搜寻起来。

    然而他们找遍了草堤各处也没有觉察到那股血腥味的来源,搜寻了片刻后又无功而返。李登殊站在堤顶看着下面的水流细密涌动,对比刚来时,以肉眼难以观察到的速度向上漫开许多。

    在涨潮。

    想清楚其中关窍的李登殊倏然回头:“缇娜!”

    他急声道:“人在水里!”

    第028章 故旧

    几分钟后, 搜救员在堤下拖出来一个人。

    那个人全身冰冷,因为被浸泡在水下所以全身的皮肤都已经泡胀发白。他被拖上来时脚上还缀着沉当当的铁球,而除了双脚以外其他双手和颈部都有极细的勒痕。其中以颈部的伤口最深, 伤口外围因为浸泡在水中已久而泛透出一股惨淡的白。

    人一拖上来时已经奄奄一息,之后就马上由外围的医护人员开始急救。李登殊只消看过去一眼就知道这人是德文,看着他还在微微起伏的胸脯,偏过头时眸中有些复杂。

    格林默不作声靠他近了些, 而另一边缇娜面色更是难看的可怕:“是谁……居然下了这种手?”

    德文的双脚被挂上铁球, 恰好嵌进了河床浅滩的石缝中。他的颈部和双手都被缠绕上了极细的鱼线,而颈部的鱼线更是被悬固在河堤侧攀出的小簇石峰之上。这样的情况下,脚上的铁球让他无法站立起来绕开颈部的鱼线,手部的鱼线更是让他永远觉得离自救还有一部, 却又始终无法抵达终点。

    比起想让他死,施刑人采用这样的办法更多偏向一种折磨。让德文始终不甘心于那一线生机,却又只能看着自己被没上头顶的水给活活淹死。

    无论怎么想, 这件事都有些过分残忍。

    正当他们各怀心思驻足不语时,被围在正中的德文突然有了动作。他手指微微蜷动后在急救员的心肺复苏挤压下呛出许多水, 失焦的眼瞳上望,似乎终于找回一点神智。缇娜见状忙冲了过去,伏在德文身边,厉声道:“德文·雅克!这一切都是谁做的!回答我!”

    旁边的急救员忍不住道:“缇娜上将!他现在还没有彻底脱离危险, 现在还不能……!”

    “……”缇娜冷声道:“德文,所以你把这口气给我撑住了,至少把你知道的说出来了以后再……”

    面对着那个Alpha失焦的眼神, 缇娜恨声道:

    “你绝不能背着这个秘密下地狱!”

    *

    离开事故现场后, 艾尔重新回了露台。他还没彻底从刚才的混乱中晃过神儿来,斜靠在栏杆边上消磨时间。

    烟花迸裂的声响让宴会大厅内的音乐都间歇性失声, 艾尔的眼睛中被深空中纷落的星火占据,以致于他根本没有察觉到有人已经站到了他身后——知道他肩上突然被人拍了一把。

    艾尔扭头看过去,对方眯眸冲他一笑,把手中另一杯没动过的红酒递了过来。

    艾略特解了扣子,风凛凛过来时把军礼服吹荡开来。艾尔多看了几秒他的衣摆,便把注意力又放回了天上。艾略特大概是刚从另一边脱身出来,身上沾染到Omega姑娘的香水味都还没散净。他抬手等着艾尔接过酒杯,而后面朝大厅,和艾尔相背着靠在栏杆上:“霍路德是什么情况?”

    “他大概认出我了……”风口上艾尔眼神有些空茫,他狭上眼睛撑在栏杆上,神态中仿佛都带了点醉意。

    回忆起刚刚霍路德那副样子,艾尔更是无言:“但都过了这么多年了,霍路德还是没放过那茬老陈醋……我也真够替羽泽头疼的。”

    艾尔内心深叹了一口气。

    他与温羽泽相交多年,感情笃深。也因此当初他们在中盟军校的时候就有不少猜测,认为以温羽泽的家世才貌,应该是帝国当之无愧的太子妃。

    可是两个当事人却都没有这个意思。

    艾尔惯来特立独行,在帝国磨练出来最大的一门本事就是从不把别人的评价放在心上。而温羽泽一眼看过去和和气气,骨子里却是带着一股倔傲,是以也从不在乎那些风言风语。两人坦诚相交,对此也从来没有避讳。

    大概是那股过分坦然的气势和外界的流言过分成正比,诺里有时候还会拿这件事情揶揄。直到后来霍路德对温羽泽一见钟情,展开疯狂攻势之后,艾尔才在发现那随之而来一次又一次被针对和敌视中,发觉自己早已被霍路德当作了假想敌。

    只是没想到这个假想敌,一当就是近十年。

    不过当年他好歹风光正盛,准Alpha身份外还是没跑的帝国下一任继承人。可现在艾尔早已经被流放多年,人也已经分化成了个Omega——又能对他霍路德有什么威胁?

    这坛老陈醋他打算喝一辈子吗?

    满腹抑郁无处吐,艾尔趴在栏杆上,托腮时有些不悦地冷呵一声。

    艾略特撇头看向他无意识露出的后颈,沉默了一下后又转过去,有几分无言道:“艾尔。”

    艾尔扬起来头:“嗯?”

    艾略特斟酌了一下措辞:“你是不是不知道,温羽泽他……”

    听到好友的名字,艾尔下意识皱了眉,起身追问道:“羽泽怎么了?”

    艾略特:“……”

    艾略特原本以为艾尔是故作不知,但一看他眼中那股关切和紧张绝不是作伪。虽然刚新结了梁子,但此刻艾略特还是同情地给霍路德点了根蜡。他看着艾尔眉头越皱越紧,只觉得有些麻烦。

    “温羽泽没有分化成Omega,”艾略特挑了挑眉看着他:“窃国之乱后帝国内部局势严峻,而当时霍路德不顾他父亲的阻拦一个人跑去联盟跟温羽泽求婚……到最后婚是求下了。”

    “后面的我知道,可是?”艾尔皱眉:“羽泽没有分化成Omega?”

    艾略特点头,以一种极其不好说的表情补完了后面的话:“但温羽泽提出了一个条件,就是他拒绝分化成Omega。”

    “……为什么?!”艾尔攥着栏杆的手越来越近,眉头隐隐抽动:“温羽泽在中盟军校时候每年的分化检测,Omega分化度都在80%以上,他是不要命了吗?”

    艾略特也非常好奇。

    当时霍路德扛着压力一个人跑去帝国搅混水的孤勇他还历历在目,后来事成他和温羽泽一道儿回了联盟,同期的几个好友还拉着霍路德吃了顿大餐——可那时候霍路德并没有他们所想象的得偿所愿后的狂喜,反而整个人跟失了魂儿一样,提起温羽泽也再不复先前那傻乐样子,而是换上一脸苦笑。

    后来艾略特才辗转得知了这段内情,当时就觉得霍路德满腹真情,怕不是要辜负了。

    没人能知道温羽泽是怎么想的。

    当时的技术虽然能够改变人们的分化性别,但是其有效率和安全度都是控制在可适配范围内。一般来说,只有当分化度较为接近,差值不超过百分之十的时候,才会建议可以进行催化剂促进第二性别分化,这样也能确保使用者的安全。

    温羽泽虽然答应了霍路德的求婚,却又死咬了这么一个条件,奔着不要命去也要分化成Beta。又有和艾尔那段青梅竹马在前……不怪霍路德,换谁谁能不多想?

    艾略特看向艾尔的目光无言,却又隐含了什么东西。

    艾尔骤然反应过来,觉得不可思议道:“羽泽这样子,霍路德不会觉得他是因为我才想分化成Beta吧?!”

    当年艾尔已经分化为Omega,而在那个局面下也只有Alpha和Beta能够同艾尔……而跨度过大的alpha对于温羽泽来说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只有相近的Beta还有几分可能。

    可是这……

    一旁的艾略特反问道:“难道不是么?”

    艾尔一瞬间语塞。

    他虽然不明白温羽泽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至少绝不会是别人脑补的那些原因。他同温羽泽一起长大,彼此是再好的朋友不过,但这点要好可半点跟爱情沾不上关系。

    见艾尔如此,艾略特继续道:“霍路德大概因为这件事一直心里别着根刺,而且温羽泽本人也不好相与……就他那个铁杵磨成佛的性子,想来也是一直把什么都闷在心里。”

    而且前天就是因为我吐槽了一句“再这么下去小心温羽泽要跟你离婚”,霍路德就那么不管不顾地要跟我决一死战——这次换到你这个情敌真身上阵,他不疯才怪。

    艾略特将剩下的话隐去没说,颇为同情地看着艾尔。

    不过艾尔关心的却完全是别的事情,他眉头紧锁:“那羽泽的身体怎么样?”

    艾略特满心挂在这为时多年的恩怨情仇中,还正替霍路德唏嘘,却没想到艾尔问到了这个问题。他愣了一瞬,突然发觉脑海中对温羽泽的印象居然还模糊地停在六年前,只能道:“我不知道。”

    艾尔沉着脸色点了点头。如果说温羽泽当年真的强行分化成了Beta,那么虽然实情可能不像霍路德和艾略特他们所想的那样,但也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

    不管怎么样,他要去见见温羽泽。

    艾尔心里挂念着温羽泽的实情,再晃眼抬头时发觉对面军部大楼顶的会客室灯光已经灭了。此刻夜色浓沉,只有前赴后继的烟花仍在空中绚烂。

    这么说,潘西那边或许已经结束了。

    “对了,艾尔。”心念转动间,艾尔身边的艾略特已经喝下半杯酒,开口问他:“你从赛鲁普那里拿出来的那两样东西,怎么样了?”

    印信和文件早已从尤萨克那里顺到手,只不过一直没来得及和艾略特说。艾尔撑回栏杆上,正要开口,却猛然一顿——

    他撞上艾略特探询的目光,嘴唇微动后还是应声道:“拿到了,之后我会找时机还回去的。”

    “那样太危险了,”艾略特觉得不妥:“赛鲁普现在是因为还在断续昏迷着,宅邸也还一直戒严在巡检处的监控下,所以才一直没察觉这件事情。之后你如果再冒险去还的话,会有麻烦的。”

    艾尔看着他,转过头去时慢慢点了点头道:“你说的没错,那我应该……”

    “你可以把东西给我,”艾略特沉吟了一会儿道:“到时候即便出了问题,也可以托词到当晚除了大厅之外还有人潜伏进其他地方,最后缉查同党时被我们找了回来。”

    “好的,那拜托你了。”艾尔看着他的眼睛:“艾略特。”

    艾略特微微一笑,拍了一把艾尔的肩膀:“没关系的艾尔,我说过,我一定会尽可能的帮你的。”

    艾尔冲他笑了笑。

    艾略特摆手道:“准备走吧,我想元帅和那位‘殿下’的会面该结束了,也是时候护送你们回去了。”

    见艾尔点了头,艾略特先一步转身朝大厅方向走去。而外空烟火依然璀璨,艾尔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却慢慢深沉了下去。

    他当时为了掩藏查里斯这条线的关系,对艾略特进行解释时模糊了需要赛鲁普的印信去拿一批货物,并没有提及后面海关文书和救人的内情。

    可艾略特,为什么会知道,他拿走了两样东西呢?

    第029章 短路

    时近凌晨, 中心区及起降场附近的限行路段已经解禁,而烟火表演则还在继续。

    负责安保护卫的联盟士兵把整栋军部大楼严密地包围了下来,饶是坐在车上的是联盟上将和帝国联姻正使, 他们也足足过了三层安检才终于抵达了军部大楼下。

    而几乎是和他们同步,车刚停稳,另一边大厅里的直达电梯清脆报响。推开车门的艾略特了然一笑,冲艾尔打趣道:“看来我们不需要再上去了。”

    艾尔跟着下了车, 同艾略特一起站定在卫兵列队的尽头。军部大楼前的台阶很长, 中间各有两个大平台。但由于当时设计的角度问题,仰看时并看不到中间的平台,而是一眼看过去似乎能直达军部大楼脚下。

    片刻后,联盟元帅和帝国王子并肩出现在了楼梯之上。

    相比多年前艾尔记忆中的样子, 维特虽然看起来还是壮年,但骨子里却不知为何已经有了疲态。先前艾尔隐约听说了赛鲁普宅邸那晚的骚动,知道维特元帅当时受了伤, 但具体内情却由于自己身份有些敏感而不好过分追问,正如艾略特和他提及这件事情时也是一句带过。

    而此刻看过去, 发现元帅虽然气色还是有些欠妥,但是整体精神却似乎格外不错。如果不是看到军帽边缘的绷带的话,断然也不会联想到这个人前不久刚在一场刺杀之中死里逃生。

    另一旁的潘西虽然严严实实裹在口罩里,但光是从他那一双灵到满地飘飞的眼睛就能猜到潘西废了多大力气才能把自己按捺在原地。

    两人有说有笑地一起下着楼梯, 旁边的联盟士兵都在他们经过时行了军礼。而半途中潘西一眼看到阶梯下的艾尔,眼中的兴奋停滞了一瞬,而后转头飞快地同元帅说了什么——

    艾尔看到他转头时候眼睛里的那股快乐兴奋重新焕发了一个层级, 欣慰中却发现潘西径直一跳蹦到了第一层平台。

    他像一只莽入寂静林中的小鸟, 在所有人的目瞪口呆中撞破了此时应有的两国相交时的威严和肃穆。这次不说艾略特,就连阶上的维特元帅也因为他的一路飞奔而发怔了一瞬, 而后索性站定在台阶上抚掌而笑。

    潘西压着自己的帽子,因为口罩的缘故看不清神情,但光一双笑眼晶亮便足以让人读懂他此刻有多兴奋。他朝艾尔奔来的那瞬间仿佛有人把这发闷的世界撕开了一个风口,将整个世界增色。

    艾尔原本的惊愕在潘西一步跃下五六个台阶时化作遮掩不住的笑意,而后张开双臂实打实接住了扑过来的潘西。两人撞在一起时潘西收不住笑一样,一声兴奋的“艾尔”还没出口,一边唯恐他们露馅的艾略特连忙抢断着遮掩:

    “安斯艾尔殿下和伊恩大人的感情真好。”

    潘西那一声艾尔登时大喘气咽了回去。艾尔跟着笑出了声,嘴里不忘道:“好久不见,殿下。”

    潘西把脑袋往艾尔怀里蹭了蹭,而后才重新站直起来。他冲着艾尔一笑,继而睁着微红的眼圈冲台阶上的元帅笑声道:“谢谢维特元帅!今晚多有叨扰,等接下来我请您去崩落星系喝酒!”

    这话一出,不光是旁边的士兵,就连艾尔也是心底一惊。就在艾尔想着该如何补救的时候,维特却在上面不加掩饰地大笑出声:“好说,艾尔殿下,那我就记下您的邀约,等着赴宴的那天了!”

    *

    维特虽然一贯能和下属打成一片,但自从窃国之乱后他继任元帅,便逐渐有意识地和人拉远了距离,鲜少再有情绪外放的时刻。而今夜他和潘西会面后却能那样放声大笑,这其中的缘由引人好奇。

    和元帅道别后,潘西就登上了他们来时的那辆车,三人一同去往联盟为帝国王子殿下所准备的宅邸。

    行车离开军部大楼后,潘西便长长松了一口气。他眨着眼睛来回瞥向艾略特冲艾尔示意,艾尔心领神会,微一颌首。

    艾略特在前方还疑惑他们在打什么哑语时,后座潘西就一把扯下了口罩,长吁道:“天呐艾尔你知道么,我差点要被憋死了!”

    “车里会有监控吗?”潘西探头问道。

    艾略特闻声应道:“没有。”

    见艾略特扭过头来,潘西笑嘻嘻同他打了招呼:“你好,艾略特。在崩落星系的时候我就常听艾尔提起你。我是潘西·瓦林,不得已代替艾尔的现役帝国王子,但是我想我马上就要光荣退役了。”

    艾尔内心失笑——实际上他在崩落星系的时候几乎没有提到过任何他曾经的朋友,艾略特的名字也是前不久行动时才告诉潘西的。不过潘西出身商会,虽然对崩落星系外的许多事情不熟悉,但到底人情世故不管哪里都相似,他借此同艾略特套近乎也无可厚非。

    相比言泽的闷葫芦劲儿,潘西显然要好相处很多。艾略特微微一笑,跟潘西和和气气打了招呼,三人便热络聊了起来。

    这会儿外面烟花表演还在继续。他们重新驶上光悬驰道后,附近炸开的一朵黄金蔷薇似乎就在触手可及之处。原本还致力于在联盟关系圈开疆拓土的潘西登时被吸引去的注意力,趴在床上满目新奇地看着窗外。

    潘西看得聚精会神,满目神往,以致于他几乎整张脸都贴在了玻璃上。艾略特见状当即调整了中控系统,让整个车顶透明化。微妙的机械音后潘西感觉到了空中的明光洒落下来,他仰头便窥见了整个夜空。

    在空中窥视深空的时候,往往会有一种深邃到自己仿佛要被吸入的感觉。潘西已经完全无暇顾及艾尔他们在说些什么,全身心都被默斯顿的夜景所吸引了。

    艾略特放下前车窗,让夜风灌进来,同时轻声道:“是不是很漂亮?”

    潘西看着天空中陨落的星火和驰道之下流萤般跃动着的城市霓虹,愣愣道:“太美了……联盟。”

    他像是被狂喜灌满之后在那重重喜悦之中麻木,现在只呆愣愣地看着周围。半晌潘西似乎终于找到了嘴巴,磕磕巴巴道:“艾尔,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地方。”

    艾尔在听到潘西话语后,轻轻拍了拍潘西的肩膀。

    不管联盟还是帝国,整个星际的所有人都无法共情这一刻的震动。出身于崩落星系的潘西从小见到的就是一个风沙掩天、扑满灰尘的世界。整个星系中的所有生命都孕育在阴暗的角落,露出地面的那一刻就是慢性死亡的开始。

    就像艾尔最初被流放过去时的难以置信,崩落星系的他们同样也无法相信崩落星系那层穹顶薄膜之外还有一些这样的世界——人们在那里不用疲于奔命,可以富有爱意和尊严的活下去。

    艾略特没有看到潘西的表情,闻言轻轻一笑:“怎么样,不然说动艾尔,等之后他救出郑杨将军,你们便一起留在联盟好了。”

    艾尔无奈:“艾略特。”

    听到这句话潘西在一旁跟着笑出了声,然后仿佛刚刚地伤感只是错觉般,又继续精神百倍地专注于外面的世界,时不时发出一迭声的惊呼。

    *

    十分钟后,他们从驰道上驶落抵达西区,潘西还显得意犹未尽。

    好在不一会街道两旁的建筑便又吸引走了他的注意力,艾尔本来还在意潘西的情绪如何,结果发现对方一门心思和艾略特打探别墅的造价和城区中心的房价及日常消费,他就打消了自己的念头。

    艾尔把目光重新投向外围。

    帝国王子的住处安排自然不跟联姻使团是一个规格,他们特地在默斯顿西区替小王子挑了个独栋别墅,行李已经被全盘送往那里,一应物品也由侍者备好,只等小王子入住。

    随着他们驶进住宅区,道路两侧的悬铃木在夜色下轻摇,转过弯角后,艾尔看到了婆娑树影外隐现着远处一座座独栋别墅。

    他总觉得这附近的路似乎有些眼熟,一时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便跟去赛鲁普别墅那夜对周围景物的随眼一瞥联系在了一起。等又转了一圈回来,艾略特轻轻扬了下巴,提醒他们:“到了。”

    远处入目的是一幢石质别墅,一眼看过去质朴而浑圆于自然。别墅的外墙上镶嵌了各色花饰,而攀援的藤萝也已经附到了百叶窗附近。

    封院的栅栏上爬满了蔷薇,庭院里蓊蓊郁郁,缀在绿树中间的还有一株蓝花楹。院子草坪修理的齐整,而正中那条鹅卵石路则曲曲绕绕停到了宅邸台阶下。

    艾略特把艾尔和潘西送到了院外,便没再进去,和两人道别后便坐车离去了。想来也是觉得有生人在潘西会进一步的不自在。

    而这边艾尔和潘西目送他离开后,便提了行李箱通过了虹膜识别走进别墅——踩着鹅卵石小道儿一路前行,最终他停步在门外时还有点不切实际的恍惚。

    然而这点迷蒙的观感很快就被人打破了,他还没抬手,原本在园子里看花的潘西一路莽冲了过来——伴着一阵风驰电掣的脚步声。

    潘西像冲破了栅栏的小猪一样一把推开门,然后拉着艾尔跳跳荡荡地奔进房间里。随着感控灯亮起,潘西发出一声惊呼,而后一下子跳上沙发,双手合十异常满足地躺平在那里:

    “艾尔,我觉得我好幸福啊。”

    艾尔这会还在扶正门口散乱的行李,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带着笑叹了口气。

    *

    “先把A线和B线接通……”

    “然后再……”

    艾尔洗整完再下楼时,已经近凌晨十二点半。他下楼发现潘西还正全神贯注摆弄着那台大型全息游戏仪器。艾尔记得那玩意儿拼起来该足有一人高,而且因为小零件拆解而过于麻烦。所以他从一开始便劝说潘西,可以等明天工作日的时候联络电商员工上门帮忙组装。

    不过显然潘西等不到这一刻,他嘟囔着“这可是最新一代的游戏机……我之前看到还能搭载最新款的《步行者》”然后委屈巴巴地拒绝了艾尔“早点休息”的要求。

    熬到这个点,艾尔已经有些发困,而一边的潘西显然还兴致勃勃。犹豫了一下后,艾尔决定去厨房给自己煮杯燕麦提提神。

    艾尔在厨房壁柜和冰箱中徘徊了许久,终于找齐了自己的所要的原料。他随口问潘西要不要喝,结果得到的回答语焉不详。大概潘西满门心思扑在游戏机上,根本没空闲注意力分给这边。

    随着牛奶煮开燕麦的香味泛滥开,艾尔把锅里的燕麦分成两份倒进圆口瓷杯里。与此同时潘西满是兴奋地喊道:“艾尔!我组装好了!”

    艾尔端起两杯燕麦,笑声道:“是么?”

    潘西得意道:“是!我现在就把它插上电……”

    艾尔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潘西,我记得那个游戏机好像是——”

    他话音未落,只听客厅噼里啪啦一阵声响后便是一声沉闷的“嘭”。整栋别墅陷入一片漆黑当中。

    艾尔还没来得及庆幸外面花园的灯还亮着,下一秒他看到厨房外那盏花灯跟着“刺啦”作响,而后外面的灯也跟着全部灭了下去。

    客厅正中央,潘西举着手里那个被他以为是电线的影像导出仪,小声地自我反思:“艾尔,如果现在我把自己叉出去,你会原谅我么?”

    艾尔:“……”

    *

    对于这场突如其来的电线短路,潘西在进行了短暂的自我反思后就开始谴责联盟的基础设施电路建设,甚至不如傅荣淮地下室老房子的电灯泡抗造。

    潘西在房间里摸索了一边,没有发现疑似电闸的存在。艾尔思索了一下,意识到电闸花园里。两人合计过后便揣了颗应急能源石出了门——大门阖上时沉沉一顿,险些夹住了潘西的手。

    这个点儿四下没有人声,环顾一圈也就他们对面那栋房子还亮着灯。艾尔和潘西在阵歇的虫鸣中绕过房子一圈,仍然没有找到疑似电闸的存在。

    如此情况下潘西终于放弃了挣扎,决定放弃崩落星系土著居民的坚持,还是遵从艾尔的意愿等待次日一早寻找本区物业的帮助。两个人踢踢踏踏回到房门口,潘西还在小声嘟囔着:“联盟的电力系统真是娇气,换我在崩落星系的时候,但凡傅荣淮的街机敢给我甩脸色,我就……”

    他想了几种处理方法都觉得不够过瘾,偏头却发现艾尔拉着门把一动不动,若有所思。不由奇怪道:“你不进去么?艾尔?”

    “我想,”艾尔松开了门把手道:“娇气的电力系统又给了我们一点好看……潘西,你还记不记得,我们进门的时候,这门似乎是用电子识别通过的。”

    崩落星系土著居民感到不解:“哈?”

    艾尔看着那扇门,尽可能心平气和道:“没错……我们进不去了。”

    第030章 投靠

    凌晨一点, 尊贵的帝国王子殿下和同样尊贵的崩落星系现任商会会长,两个人踩着拖鞋,形容狼狈, 被锁在了自家门外。

    院子里其他地方都不避风,花厅虽然是个去处,但这个时节的秋蚊子没一会就把潘西叮的哼哼唧唧。两个人甚至都没有带通讯终端出门,连远程求助的机会都被一发剿灭。一筹莫展之下潘西看着对面那栋还亮着灯的楼房发呆, 最后喃喃道:“艾尔, 你说乐善好施的联盟富人们会愿意接济我们这两个流落街头的小可怜一晚么?”

    “……”艾尔无言看向潘西,无比诚恳问道:“我们,凭什么呢?”

    潘西给自己默默开了朵花:“美貌?”

    见艾尔一横过来的明显不相信的眼神,潘西把手比的花瓣开到了艾尔脸下, 肯定道:“智慧。”

    *

    美与智慧二人组还在冷风中瑟瑟盘论策略时,另一边李登殊正把手边的书合起,重新放回书架上。

    盘在另一边的猫发觉他的动作, 乜眼时微微抬了下尾巴勾住他垂落的手背,在换回主任一个轻抚后, 猫被Alpha抱进怀里揉了揉脑袋:“早些休息吧,……嗯。”

    他在叫猫的名字时总有几分迟疑,以致于猫发困时也分出点精力,轻轻淡淡“喵”了一声。李登殊闻声轻轻一笑, 今晚积压了许久的情绪似乎被驱散了几分。猫抱住他轻挠自己的手指尖,拿脑袋不遗余力地蹭过去。李登殊起步朝着楼上走去,而在大厅的感应灯即将熄灭的一瞬间, 大门处突然传来了几声谨慎的敲门声。

    李登殊望过去的眼神瞬间一凛。

    几秒钟之后敲门声重新响起, 依然是谨慎而略显克制的几声“叩叩”,凝神听去似乎还能听出细微的人声。迟疑后李登殊选择朝玄关走去, 而随着距离的靠近,他听到的人声也越发清晰。

    “看来……也不是……乐善好施……”

    “接下……怎么办……”

    ……

    “艾尔?”

    听到那个名字的瞬间,李登殊毫不犹豫地打开了门。

    *

    潘西原本还在嘀咕“联盟的善良之花会不会泽被到你我头上”,被艾尔无语摁了暂停。他莫名觉得这家门户的装潢略微有些眼熟,敲门时还带着点侥幸和忐忑。

    艾尔犹豫了一下,决定最后再敲一次——事不过三,如果这次还是没人开门的话,就算潘西再怎么哼唧,他也要带着人回花厅里将就一晚。

    没想到下一秒他的手落在空处,恰好抵上了另一个地方。

    潘西在后面清脆地“咦”了一声。

    艾尔怔愣着看着李登殊站在他面前,而自己的手恰好还维持着一个轻敲的姿势落停在李登殊心口处。

    李登殊显然也有些意外,背光时一双漆黑的眸子里正印着他的脸。

    四目相对间两人都没有说话,风涌过来时候把艾尔微湿的发摆扫在他脸颊上。而门内突然传来了一声轻微的猫叫,艾尔眼熟的那只焦糖色布偶也跟了过来探出脑袋,好奇地打量这两个不速之客。

    而正在艾尔想找一句开场白打破这片沉寂的时候,后面闷不做声有一会儿了的潘西深沉地跟过来在门框上敲了一敲。

    “好巧不巧,李上将。”潘西撑着假笑有点堂皇地看着艾尔,转向李登殊时候有点烫嘴道:“深夜来此,我们来敲开……你的心房?”

    艾尔看着潘西诚挚的眼神。在那个瞬间,感觉到有些窒息。

    *

    被李登殊招待进来没多久,潘西就开始不安分地和艾尔挤眉弄眼。

    看着作为主人的李登殊走向里间,潘西就拉着一边还有些不自在的艾尔一把坐上了可庭正中的沙发,在享受了一下沙发弹软的触感后瞄了眼李登殊的背影,细声细气同艾尔道:“我不在的时候……你们……”

    艾尔没听清:“什么?”

    “我是说,”潘西清了清嗓子后把手凑到艾尔面前搓动着明示他:“擦出什么不一样的火花?”

    艾尔结结实实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转而起了身。失去了身边的热源后,潘西被孤零零留在沙发上,扒着沙发压低了声音道:“……艾尔!”

    客厅那只原本在打量着他们的焦糖色布偶跳上了沙发,睁圆了一双眼睛歪头看着潘西,等潘西发觉到旁边的毛茸茸,紧跟着一笑的时候,猫又爬上他膝头蹭了蹭潘西闲着的手。

    这下潘西也顾不得艾尔,手下闲不住地撸着猫,歪头道:“李登殊是去哪里了?”

    艾尔没有应声。

    他刚才心中是觉得这庭院里有几分眼熟,但是真到李登殊打开门的时候,原有的那股侥幸化成了忐忑,尤其是有了那么尴尬的开场后——艾尔简直想当场托辞敲错门而后转头走人。

    但李登殊刚让开了门,自来熟潘西就已经毫不避忌地拉着他进来,连点缓冲的时间都没给艾尔留下。

    小王子靠在一边忖度道:要不然……还是走吧。

    一会等李登殊再过来的时候就告诉他说……

    他正沉思着,视野中光线一暗,脑袋上就加了点微末的重量。艾尔下意识抬手,接触到的确实极为柔软的质感。

    艾尔懵然抬起了头,恰巧李登殊的手还轻轻落在他头顶未离。他怔怔虚捏住头顶落下的毛巾一角,然后看着李登殊手垂落在身侧,在咫尺距离中冲他温声道:“擦干,不然会着凉。”

    “谢谢。”艾尔下意识应声。

    他们两个靠得太近了,以至于艾尔都能闻到李登殊身上薄淡的沐浴露香味。他身上这套再简单不过的家居服把李登殊身上所有关于温柔的气质放大,以致于冷丽的眉目在光下都被照得无比温和。

    反应过来自己看着他时间过久,艾尔瞬息垂落了眼睛。而李登殊也转而便提及了另一个话题:“楼上的房间准备好了,你们可以上去休息。”

    那点名为暧昧的泡沫当即被戳破,艾尔应了声,刚想招呼潘西,却发现不远处那一人一猫正以同样的姿态扒在沙发边上,冒出两双眼睛精光闪闪地看着他们这边。

    艾尔顿卡了一下,收回刚刚差点脱口而出的话,改道:“……殿下?”

    李登殊回头看了他一眼,无言走过艾尔去收下了衣帽架上挂着的那件军礼服外套。艾尔这才反应过来,他大概也是刚回来没多久,换下的衣物都还没来得及收拾。

    可李登殊明明中途就离开了宴会现场,他后面又去哪里了呢?

    艾尔几乎当即就要问出口,这时安静到只剩下几人呼吸声的空间里突然传来了一声“咕噜噜——”

    那是腹腔里肠胃空空蠕动时发出的共鸣声。

    两人诧异对望了一眼,而后又同时捕捉到了声音来源。潘西把脑袋拱出沙发靠背,盘肘趴在上面,故作无事笑嘻嘻时带着点不好意思道:“其实……刚才我就想问了,李上将,你家里有什么吃的么?”

    艾尔扶额在李登殊背后无声质问:刚刚在那边那么久也不见你说饿?

    随着一声更响的“咕噜”,潘西绷住脸上一点笑意有点尴尬地捂住了肚子:“对不起,回来时候太兴奋了,压根根本没想起这件儿事来。”

    他缩了缩脑袋,无比诚恳地指着自己的肚子:“抱歉,还请多关照。”

    李登殊的目光在潘西和艾尔身上转了一圈,把两人的反应收进眼底,而后他忍俊不禁道:“好的。”

    *

    李登殊转身去厨房后潘西还在原地小声感慨:“天呐我要跟傅荣淮炫耀,联盟第一上将给我煮面了……”

    艾尔颇为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潘西立即讨巧告饶:“一会儿第一口一定给你先吃,艾尔。”

    眼见潘西又把他的反应跟那点掰扯不开的恩怨情仇牵扯在一起,艾尔扯动嘴角露出一个颇为虚假的笑来。潘西才又小声哼唧着说了实情——他原本期待着能在联盟接待晚宴上大快朵颐,没想到落地后却没有晚宴直接被送去见了元帅。在会见室里他虽然寻机摸到了几个甜点,但到底还是抵不上一顿正餐。

    艾尔闻言没了话,揉了把潘西的脑袋后让他稍待,自己也朝着厨房那边走去。

    推门进去的时候艾尔还有点些许的犹豫,但那点犹疑迅速被他打消了。闻声回头的李登殊看过来时眼中有些意外,艾尔极为坦然道:“打搅了,上将,我来帮忙。”

    李登殊便给他让了个位置。

    实际上煮面的工序十分简单,不过是起火等沸后便把码好的材料按顺序下锅罢了。上次过来时艾尔记得李登殊冰箱里常备了些分好分量的煮饭材料,处理利落到只剩下了下锅一步,想来这整个过程再怎么样也翻不出花来。

    艾尔是听潘西说他饿肚子久了,预计一份的量怕是难祭好他的五脏庙,又不好再麻烦李登殊多动手,便自己来帮忙顺带给潘西加个辅菜。没想到这点顺便在开锅之后龟裂成了愕然。

    艾尔一手抬着锅盖,瞠目看了会儿开水里滚沸起的菜叶浮尸后,在那一瞬间涌出的诡异气味中看向李登殊,木道:“……李登殊,这是什么?”

    他甚至忘记了敬称。李登殊心平气和地跟着看了一眼,眼神十分坦然,毫不避讳地承认道:“卖相有点差。”

    片刻后他补充:“一点。”

    艾尔体贴地忽略了最后那个形容词,只把锅面上浮出的那股雷同煮发皮带的味道朝他那边轻扇了一点:“只是卖相吗?”

    李登殊面色不变地沉默了一瞬后,坦然道:“对不起,这可能是表里如一。”


图片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