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开牌
潘西被重新一把推进底层监狱的时候还有几分恍惚, 等听到后面的门咔哒上了锁,他才慢慢摸索着把蒙在自己脑袋上的袋子摘了下来。明光乍泄下来时他看着四下都有了重影,最后摇晃了几下最终跌坐回床边上, 缓了好一会儿才恍过神来。
联盟审讯这一套真的是……太不人道了。
他干咳了几声后去够了桌边的水,咕咚咕咚灌完之后解脱般地长出了一口气。就在此时,他像是幻听一样听到了敲门声。潘西警醒的看向门口,结果那边却又没了动静。
他旋即又趴下了脑袋, 而与先前如出一辙的敲击声重又响起, 潘西仰头望去,才发现是隔壁的人在敲中间那扇玻璃墙。
潘西了然地起身:“缇娜上将……”
结果背后那个方向传出来一声凉凉的:“不是我。”
潘西一怔,才恍然悟过来:缇娜确实一直都在他右手边那间。
那这个人是……?
还没等他猜出来,对方先出了声:“是我。”
这个答案实在是令潘西意出望外:“李上将?!!”
天呐他何德何能和联盟两大上将一起搭伙蹲班房啊!……如果再让艾略特上将也一起进来的话他们四个人说不定能凑一桌麻将……呸呸呸还是不要想那些了, 这里又不是什么好地方。
潘西定在原地暗自腹诽,表情极为多变——转而他一个激灵想到什么:“不对——!”
他噔噔噔几步跑过去:“你?你为什么会被关进来……?!艾——”
没等他说出那个名字,隔着雾化玻璃的李登殊先道:“你放心, 他没事。”
听到这句话,潘西才着实松了一口气:“好, 这样我就安心了……”转而他又压低了声音李登殊道:“刚刚我被带到了不知道什么地方,他们质问我……”
“我知道。”李登殊用一如既往的平稳情绪引导他减少情绪波动,以防被人发现端倪:“我们一直在旁听。”
只这一句话,潘西就从脑子里大概勾勒出了他蒙着眼睛被人讯问时的场景。后怕之余潘西禁不住恼火的有些咬牙切齿, 他跺了几下脚后又脱力也似地直接坐在了墙边,而后不知自言自语还是说给李登殊听,开始把自己从出去到回来的心路历程都倒了出来。
李登殊看出潘西是由于压力而导致的紧张过度, 所以便没有出声打断他, 任他自己直接坐在墙边这么说下去。不过话到一半,潘西猛然想到李登殊刚才阻止他说出艾尔名字的举动, 他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什么:“是又出了什么事么?”
从模糊的镜面之后,他看到李登殊默默点了点头。潘西禁不住翻身起来,然而纵然心有万千疑问,潘西也明白了这会儿绝对不是问个清楚的好时候,于是他选择了闭嘴。
毕竟他最想知道的事情已经有了答案——艾尔现在没事了。只要艾尔在,那么不管怎样,他绝对不会放下自己不管,他一定会救自己出去。
被各种负面情绪消磨已久的潘西在那一瞬间又被灌足了勇气。他长出了一口气,撑起身来准备躺到床上去休息一会儿,结果起身时猛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话说回来,”潘西回头冲李登殊道:“我刚刚……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在被押出去的时候,好像听到了一个人的声音。”
还停在墙边的李登殊微一皱眉,开口问道:“谁的声音?”
潘西埋着头苦苦思索了一阵儿,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把自己不明确的推断说出口。然而考量许久后,脑海中那种可能进一步占据了上风。
于是他猛然趴在了墙上,力度之大连另一边的缇娜都察觉到自己这边的墙跟着一震。尽管对方并看不到,但潘西还是以灼灼的目光盯着对面那个人影。
“我听到了,”他同李登殊打起了暗语道:“‘我’的声音。”
*
时至凌晨时分,默斯顿终于大雨将歇。
这场针对于李登殊的问罪审讯最终草草收尾,除却现在身惹官司的联盟两大上将外,与会的三方代表都转移阵地并积极投入到关于帝国小王子的营救活动的相关会议中。
监察会会长在和各方确认现下手中所有的情况后,将绑架犯寄来的信件和作为信物的黄金蔷薇一并全息复刻,并立时传输给了帝国方。而在传输不过三分钟后,帝国方也立刻给予了积极回讯,并立时参与进帝国王子的营救商讨之中。
原本已经被戒严的帝国使臣别馆在场所有人员都被隔离传唤,当时西南军区参与护航的士兵第三交换站的守备均被传唤返航,而作为第一发现人的温羽泽也被留下问话。
等到近后半夜,霍路德终于带着温羽泽回了家里。进门便见到了只在客厅留灯等着的艾尔和傅荣淮,此外还多了一个不请自来的弗兰·奥斯本。
见霍路德和温羽泽回来,三个人不约而同起了身,弗兰着急间还带倒了椅子。不过他也没空分心去把椅子扶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忙问道:“怎么样?”
霍路德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话,而是以一种说不上轻嘲还是着恼的刺人语气道:“安斯艾尔,你真是玩得一手好棋。”
原本神情还有几分凝重的艾尔当即松了口气,也没空管顾他语气里那股莫名的尖刻,十分苦中作乐道:“多谢夸奖……看来现在事情暂时缓和下来了?”
温羽泽瞥了霍路德一眼,最终不知出于什么考量没再出声,只默默同艾尔点头示意了一下。霍路德把外套随手仍到衣帽架上,回头看到两人眼神交汇,站定在原地抿了下唇后,又怀着股郁气走了回去。
在场的人都看出点异样来,不过傅荣淮人生地不熟,高别人一头多的大个子在中间也不敢过多造次,只敢偷偷冲艾尔眼神示意询问。而弗兰则扶起椅子,眼神在他两人中间游弋了一阵道:“……所以现在怎么样了?”
霍路德不知道为什么闷着没有出声,几个人一时面面相觑相顾无言。见状在一旁的温羽泽默默开口解释了他去到那里后的事发经过。
他淋过雨后头发还是半湿的,外面草草裹了件干的大衣,而被寒夜雨意熏得眼鼻通红,说话时都带了点鼻音。
等他解释完那边的情况后,弗兰瞠了会道:“所以说现在,所有的重点都转移到救援‘安斯艾尔’上面——”然后他转向艾尔:“可是你就在这里,你要怎么办?”
然而艾尔的重点完全不在这里,他看着温羽泽还在湿漉的发梢,忍不住道:“羽泽……”
“啊啊啊我还想起一件事情,”然而他话一出口弗兰却立刻拍了他一把,及时刹住了艾尔的话头,极其刻意道:“言泽现在情况很稳定,医生说除了失血过多以外没什么……”
状况外的傅荣淮奇怪道:“你一进门不就说了——哇安斯艾尔你干嘛掐我?!”
艾尔面色如常看了他一眼:“错觉。”
到这个地步再看不懂其中的弯绕,除非温羽泽眼睛和脑子一起患了重症。旁边霍路德默然起了身,同他轻声道:“……我陪你上楼,先把湿衣服换掉吧。”
温羽泽默默点了头,弗兰看他们两个相继走远,在后面夸张地起哄道:“可以哦霍路德,新一代好A非你莫属!”
两个人对他的话都仿佛没有听到一样,弗兰看他们上楼没了影子才着实呼了口气,脸上那虚假的笑意当即换成无言的谴责,回头略过一脸懵逼的傅荣淮,冲若有所思的安斯艾尔道:“不得不说你在这方面还是一如既往的钢筋啊小王子,你看看他们两个写满貌合神离的背影……你难道真的要做压死霍路德的最后一根稻草么?……我替登殊第一个不同意!”
艾尔显然对他话中的部分及不认同,然而此刻还是忍住了反驳的冲动,低声问道:“他们怎么了?”
“没什么。”弗兰翘腿靠到沙发背上低声道:“就是因为没什么才这样吧,当时霍路德追温羽泽的时候多么轰轰烈烈,结果这么多年过去了温羽泽依然是块捂不化的冰。所以我说婚姻就是爱情的坟墓,美好的关系永远停留在步入婚姻前……啧。”
“哦是么?”艾尔面无表情道:“傅荣淮,等言泽伤好了,我们就马上把他接回来。”
“?”傅荣淮一头雾水:“……哦。”
与此同时,弗兰针扎一样弹坐了起来,端端正正坐直后,看着艾尔的目光满是紧张和哀求,嘴上结巴道:“不……我刚刚说的并不是……是个例!对我来说就不是这样,如果我遇到我喜欢的Omega……像言泽那样,我一定会对他好,无论是婚前婚后都始终如一忠贞不二,永远保持美好……!”
甚至弗兰是什么德行的艾尔挑眉,十分不屑地发出声冷笑:“呵。”
“……”弗兰恨不得剖心自证:“我是认真的!!”
“所以?”艾尔显然不吃他这套:“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弗兰嘴唇微动,看了眼没什么动静的楼上后,情绪也没方才那么搞张。他似有不适地清了下嗓子,而后压低了声音道:“温羽泽今晚出面……去了法政院对么?”
见艾尔默然点头,弗兰一脸“你看吧”的表情道:“那你知不知道,温羽泽自从来了联盟,六年间可以说没有离开这个地方一步。”
“虽然这个时候说这些有些不分轻重,”弗兰似极能感同地慨叹了一下:“但你也知道霍路德对温羽泽……他本来就对你有些……嗯,你看现在,让霍路德怎么想?”
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傅荣淮左右看了眼,决定由他这个局外人解围。结果他刚干咳了一声,起头了一句“我说……”
楼上房门突然一响。
三人瞬间没了声息,各自正襟危坐板正码在沙发边上。霍路德靠近来还有些意外:“你们怎么了?”
见霍路德已经面色如常,他们三人才跟着放松了下来。弗兰一迭声道:“没什么。”转而又和艾尔交换了个眼神,艾尔原有意要替温羽泽解释两句,但想起之前他和艾略特在露台上那场对话,索性对此闭口不言。
霍路德把之前的事情补了齐全,三人才察觉到这当中有多少惊险。
“不过接下来你到底要怎么做?”霍路德看着艾尔道:“这次不光联盟,帝国和崩落星系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你自导自演这样一场戏码,如果中途出了错漏……”
“所以才要谨慎行事。”艾尔的目光落到窗外,仍在淅沥的雨声在深夜的默斯顿浮响隐现:“我有一个问题霍路德,光悬驰道二期竣工试运行仪式,我记得就在最近了。”
“是的,原定计划是三天后——”霍路德禁不住皱眉:“不过现在说这个做什么?”
“联盟最近正处多事之秋,”艾尔语中似有犹疑:“从赛鲁普被刺杀到今晚法政院封锁,连带着这么大一场外交事件,居然不会延期么?”
“正好相反。”
“就是因为时至多事之秋,”霍路德道:“现在上下人心惶惶,所以才需要仪式的如期进行来安抚民心。你知不知道现在星际网络上都是怎么评论联盟最近的事件的,民众都要觉得国家动乱了……越是这个时候,越要通过这件事情来向大家证明,联盟的政局依旧稳固。”
艾尔一时无言。
尽管霍路德的逻辑完全解释的通……但难道说维特对于法政院已经起意叛乱这件事情毫无所知么?但是从南区腺体植入物的试验到货舱里灵鹫部件……无疑胡里当斯已经起了反心。
艾尔咬紧了下唇——这可就麻烦了。
“就没有办法能够阻止……”
“说起来,”一旁的弗兰突然开了口,他面有忧色,语气也极不轻松:“赛鲁普……当天,姐姐接我回家的时候,我们曾经提到过光悬驰道的事情。”
“我当时告诉她:二期就要开通了,据说在上面的观光体验超——级好。”
“但是姐姐看着外面的光悬驰道,却不知道为什么情绪不高,说了什么,‘至少不该是现在’‘要等事情都明白了以后才可以’‘这是冒险’啊什么的。”
原本还极不赞同的霍路德在这几句话后似乎突然想通了关窍,整张脸瞬间惨白了起来:“喂,安斯艾尔……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很遗憾。”艾尔潦草地回复了他一句,转头隔着傅荣淮问弗兰道:“对了,缇娜的事,现在你有什么眉目么?”
弗兰面有难色:“没有。说起来……登殊走之前还让我做自己该做的事,但我现在依然还……”
艾尔却像被他提醒了一样:“‘做你该做的事’?”
弗兰愣了一愣,点头到:“……是。”
“他一定是想到了什么,”艾尔喃喃道:“但是在那个当口也不好明说,所以只能用这句话来暗示你。”
“也可能单纯是想让弗兰多动动脑子吧。”霍路德在旁边风凉道。
“喂霍路德——!”弗兰不满:“我一直都很努力地在……”
“李上将并不是那种会特地说话嘲讽人的性格,霍路德。”艾尔面无表情终止了他们无意义的拌嘴:“相比之下他更偏向于身体力行。”
“……”弗兰张了张嘴道:“你们已经进展到这个地步了吗?”
他看上去很是失落,同霍路德道:“我都错失了什么!”
“对不起弗兰,”艾尔极为冷静道:“是我理解有误,李登殊说的你现在唯一该做的事情,大概就是闭嘴,然后保持匀畅呼吸。”
在中间憋了很久的傅荣淮终于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弗兰则更为羞恼:“喂安斯艾尔!”
“或许我们可以再反向思考一下,”艾尔没有理会他,继续自己的分析:“在当时的情况下,这么简单指引向缇娜的一句话却没有明说,要知道这该算是直白说出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的话。”
“除非他就是在用这种方式朝我们暗示,”艾尔拧眉道:“在场的那些人里,有谁有问题。”
弗兰一时无言道:“……为什么你们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傅荣淮似有同感地拍了下弗兰的肩,眼神交换间已经和弗兰建立了感同身受的革命友谊。然而除了这两人外,艾尔和霍路德都明白这话当中的分量。
两人默不作声交换了一下眼神。
“弗兰。”艾尔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开了口:“当时李登殊和你说话时,在场的有谁?”
弗兰似有抱怨地说了声“好多”,而后拖拖拉拉极不耐烦地数了起来:“卡罗、格林、霍路德、西南军区的那几个老面孔、还有就是过来带他走的……”
说到这里弗兰极为微妙地顿了一下,他极不可置信地看向艾尔和霍路德,在他们近乎逼迫的眼神中,有些无助地张了张嘴巴。
“还有,”那个瞬间弗兰觉得自己心中有什么东西垮塌了,他垂眼看着双手,极为恐慌且彷徨地道出了那个名字:
“……艾略特。”
第072章 寻踪
天边乌云滚滚, 远空响起闷雷声。片刻后落雨由珠成线,而后连为接天雨幕,隐没在夜色之中。
近日雨一场连着一场, 连带着最后一点燥意被浇没,只剩下落雨击落残叶时迸溅起的一日胜过一日的凉。
屋里没有点灯,只有窗外划过亮闪时短时照亮一片黑暗。艾略特站在窗口看向外面,然而很快后他的视野就被玻璃上横肆的水渍模糊, 他几乎没怎么犹豫地, 一把推开了窗户。
被猛然推开的窗在夜雨中前后无力摇摆了几下,最后维持到一个半开的角度,替窗前的人展开了视野。雨幕之外默斯顿主城区依旧星光点点,而不远处市中心三栋大楼巍然而立, 而在光影交织中隐没在最中心那栋大楼后的、盘龙一般起伏的黑影蛰伏在雨幕之后,与光明如影随形。
有迸溅的雨雾散落在他脸颊上,片刻后在其眉梢眼角形成几滴水珠。他向外似乎在看着什么, 然而眼睛却没有焦距,似乎整个人也开始跟着雨中模糊不清的视野空洞, 陷入虚无。
片刻前与那个人交谈时的话语似乎还残留在耳际——
“明天就到最后的时刻了,”他声音里带着股不怀好意的亲昵,甚至眼睛里的野心都已经开始不加掩饰:“可别让我失望啊,孩子。”
他是怎么回答的?
是一如既往地回应他一句“是的”, 还是因为那话语背后的内容而感到厌倦,最终什么都没说直接走开呢。
就像前不久军部会议后,维特元帅看着他旁边另外两张空荡荡的椅子, 无限慨叹着“艾略特, 只剩下我和你了啊……”时一样,他突然感觉到一种由心而生的疲惫感, 那种疲惫感简直要把他的一切都啃食干净,只留下一个虚有其表的外壳。
他对着窗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片刻后身后的门被人敲响,艾略特应了声后,他的副官大阔步的走出来:“上将,关于明天仪式的布防……”
然而看到艾略特这样看起来很是孤独地站在窗边,到嘴边的话就突然卡住了。副官扶在门把上的手慢慢放了下来,而后放低了声音道:“我是不是……打扰您了?”
事实上,自从李登殊和缇娜两大上将接连入狱后,军部的状况可以说是糟糕到了极点。然而在西南军区和北部军区沉溺在肉眼可见的颓靡当中时,艾略特麾下的东南军区和他们形成了鲜明对比,这两天在默斯顿戒严状态维持中,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军部整体的势弱,与之相对的则是东南军区在三区之中的重要程度进一步凸显。而随着当下局势的变化,一件事越来越清晰地被所有人认知到。
——艾略特将要成为真正的下一任元帅继承人了。
与之前其他两位上将被倾向时不同,这次法政院居然极为积极地表现出了友好态度,在接受各种采访时,更是对东南军区近期的表现予以夸赞,话里话外都向外界传达出一种讯息:法政院艾略特上将也极为满意,军部和法政院多年水火不容的态势或能缓解。
这种讯号无疑是联盟民众最期望看到的,毕竟无论当政者是谁,国家政局的平稳更能让民众有一种安定感。这也倾向使得艾略特在民间的支持率一路水涨船高,现在已经成为了军部内部候选人中支持率最高的人。
主将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元帅,对于东南军区的所有人都是一种无形的激励。这会儿东南军区上下的人可谓都是干劲满满,只觉得拔高东南军区在三大军区中的地位已是指日可待——但是在所有人都极为乐观的外表之下,只有身为艾略特副官的他知道自己主将近日里内心满缀的愁绪。
尽管他自己也很期待艾略特继任元帅的那一天,然而事实上是,自从缇娜和李登殊相继入狱之后,艾略特的情绪可谓越来越低落,丝毫没有障碍被扫清的感觉。
……这很不对劲儿。
艾略特站在窗边默然不语,过了会儿后才长叹了口气道:“怎么了?”
副官定了定神,开始把明日光悬驰道二期竣工仪式的流程和市区布防一一向艾略特汇报。就在副官觉得艾略特垂着眼睛并没有听进去,而逐渐放慢了语速时,对方又突然抬起头给他点出了几个缺漏。
两人就在一方这种周而复始的飘乎状态中完成了汇报。而临到告别时,副官抓住门把的手几次施力,到最后都没推开那道门。
他决定僭越。
“失礼了上将,”副官不无担忧地看着艾略特的背影:“也许在您看来,您现在正处于与好友相争的两难之中,但是对我们而言,身为主将的您能得到如此的认可,对我们来说是极大的鼓舞。当然,谁都不期望看到另外两位陷入当下的状况,但是这毕竟与您没有任何关系。”
“还请您不要过度忧虑。”
副官说完最后一句后,当即行了一个俯身礼。起先艾略特没有说话,等回头看到他这样子后,无奈地开口道:“谢谢,我知道了。”
等副官再度道别,彻底关上房门以后。撑在那张红木书桌旁边的艾略特看着关上的门扉看了许久。外面一道闪电划过,门边书架上展示框的玻璃在那一瞬间映上了艾略特有些自嘲的表情。
“认可……鼓舞,”他垂眼看着地板花纹时隐时浮的纹路:“如果你们知道我做了什么,又会怎么想呢……?”
*
“联盟针对帝国王子绑架案的大动作进行两日,已经在第三交换站守备和帝国联姻使团审讯中取得了重大突破进展……”
傅荣淮歪在沙发上把光屏上那则通讯指给艾尔看:“什么重大突破进展?”
艾尔拨开了他的手:“不知道,先别烦我。”
傅荣淮“啧”了一声,把注意力又放在了客厅的陈列柜里。艾尔不消看就知道他又打着什么主意,当即头也不回道:“霍路德家里能摆着的东西,放在全星际也是屈指可数的好东西。你手下悠着点儿。”
闻言,傅荣淮跃跃欲试想去盘弄一个琉璃花樽的动作停了下来,带着点着恼到:“知道了!”
艾尔不理会他,继续聚精会神地看着默斯顿城区的地图。
由于前两天那封信的威力,到现在默斯顿城区的各个地方还都盘踞着搜查的军队。他们似乎坚信这个新出炉的崩落星系二号组织正在默斯顿某处对着他们虎视眈眈,却全然没有想到那个信中极为口满的组织,分布在默斯顿城区的人数不过十余人——
其中有效人数。
只有两人。
弗兰借着四处搜查赛鲁普遇害当晚第三人的名义,每日夹杂在艾略特手下兵力中间扰乱视线,顺势也跟着刺探情报。好在到现在艾略特都没对他有多少防备,不知道是对弗兰的智商太过坚信还是完全对他的怀疑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便一直任由他这么在默斯顿城区里来回奔找。
然后把明日的会场布防摸了个七七八八。
起初因为艾略特的态度,弗兰一直对艾尔的猜想半信半疑。直到他和霍路德重新复刻当日他们所有人的行动轨迹,原本一旁只挂一耳朵听着的艾尔突然有了反应,让他们把那天和艾略特对话的经过重新梳理一遍。
弗兰费劲儿至极地把当时的情况重新复述,艾尔脸上便露出了一股了然来。
“或许格林留下的生物坐标并没有坏。”艾尔默然道。
弗兰和霍路德面面相觑,而后霍路德跟上了他的思路:“你是说……他一直都在军部大楼附近?”
“不可能,”弗兰极为肯定道:“当天登殊已经派人把整个军部大楼摸排了一遍,如果他真的在那里,又怎么可能会漏掉?”
艾尔托起腮帮子看着他:“弗兰,尤萨克当晚的行动轨迹是怎么样的?”
弗兰登时有些被考问时的底气不足:“南区出发抵达中心医院,而后在中心医院逗留了近半小时左右……离开,无影无踪。”
“有些自信,”艾尔偏头看着他:“如果他真的还在外面的话,怎么会这么久都没有半点消息。”
“其实……”霍路德沉吟了一下,最后道:“曾经有人告诉我说,赛鲁普遇害的那天,艾略特也去了病房。”
弗兰当即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霍路德。
“喂冷静一点,弗兰。”霍路德有些头疼地安抚他:“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艾略特只是去过,事发时他并不在那里。”
“对啊,”弗兰带着股郁气道:“他在光悬驰道上遇到一个醉酒的疯子——”
“然后出了车祸。”艾尔补到。
弗兰和霍路德一同看着他,仍有些不明所以。恰好这会儿温羽泽从楼上下来,给他们一人递了一杯茶。
见艾尔又明显在吊着等他们自己想出结果,然而这似乎又是一段过于困苦的工程。温羽泽轻声笑道:“我有件事情很好奇。”
“什么?”霍路德道。
温羽泽坐在一旁,唇边仍浮着股薄淡的笑意:“那个醉酒的疯子,现在在哪里?”
霍路德和弗兰对视了一眼,后者道:“按理说……现在应该在法政院了看管改教了吧,后续还有诉讼……”
他话中不知道哪句点醒了霍路德,对方当即露出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而后二话不说拎起外套朝外走去:“羽泽,中午不用等我——”
温羽泽应了声,弗兰看着霍路德起身后还在滴溜溜转着的椅子,最后抬手摁住,有些茫然道:“这是怎么了?”
“大概是去印证自己猜想了吧。”艾尔又开始埋头看着默斯顿各处的地图。
弗兰一头雾水,最后迷茫地看向了温羽泽。温羽泽抿了口茶,抬眼见弗兰可怜巴巴的眼神时顿了一下,忍了忍才没被呛到。
于是他放下了茶杯。
“弗兰,”温羽泽垂眼看着艾尔摊开在桌上的地图,目光聚集在中心区那三栋相邻的大楼上:“还有什么地方能比法政院的审讯处,更能躲开军部的耳目呢?”
第073章 威胁
“准备好了么?”
长夜雨歇, 破晓时分天就已经放晴。这会儿曦光透过窗,窗帘因倾泄进的微风而微微摇曳。温羽泽抬手帮艾尔理了下衣领,而后把他推到了镜前。
艾尔皱着眉和镜子里的自己对视, 然后有些粗鲁的摸了摸自己睽违已久的一头金发。他一双异色的眼睛在光下折出近乎琉璃的色泽,而片刻后那股神秘的色彩消弭。艾尔背光面向温羽泽:
“唔……算是准备好了吧。”他先应了声,随即又因自己的回答笑了出来。
这会儿时间还早,不过整栋房子里的人都醒了过来。
客厅里霍路德收拾妥帖, 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而傅荣淮则把自己理好的一个大背包收整好, 见艾尔下楼后招呼他:“准备出发?”
还没等艾尔回答,弗兰在楼梯扶手边上冒了头,吹了个响哨道:“漂亮Omega。”
艾尔步子不停,只无表情地横过来一眼, 弗兰抬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冒犯之意,解释道:“这只是纯粹的欣赏和赞美。”
傅荣淮极为感慨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扭头和霍路德寻找共鸣:“你们联盟的Alpha都是只看脸不要命的么?”
“请不要一概而论, ”霍路德维持着原本的姿势满是无奈地睁开眼睛:“弗兰是弗兰,联盟的Alpha是联盟的Alpha——我是我。”
傅荣淮的五官在瞬间拧巴在了一起:“……喔。”
霍路德没有再过多开启话题, 他起身以后抻平衣摆,绕过茶几向前,恰好和艾尔他们同时抵达到了楼梯口:“安斯艾尔,你确定你要这样做?”
艾尔把目光转向他, 思考了一下后道:“我还有别的选择么?”
霍路德一时无言,弗兰在旁边默然道:“嘛……不过就算法政院和军部对比防卫相对弱势,但是也只是相对罢了。真就要这么做的话, 你们没那么容易……”
“我当然知道。”艾尔倒是满脸无所谓, 重申了一遍自己先前的观点:“我的判断立足于我现在所掌握的情报,法政院在当下的立场可是相当微妙。而我确定一件事, 对他们来说没有比当下更好的动手时机。”
虽然当时夜审时潘西和艾尔默契嫁祸给革命所可谓是神来之笔,但在当时打了胡里当斯一个措手不及的同时,后续也给对方铺平了路。
始终处于联盟立场的霍路德和弗兰不会相信胡里当斯能走到掀动叛乱这一步,这一点艾尔是最清楚不过。毕竟他这个原本就对联盟政局不抱好感的边缘分子,在没有看到货舱内的灵鹫仿品之前也是如此想的。内部争斗永远仅限于争斗,双方不管争斗的再厉害,终究不会脱出联盟这个名字早已界定好的底线——
但是他错了。
胡里当斯从一开始就远比他们所有人想象得更为心狠且出格,对于法政院和军部多年来的争斗想来他早已彻底厌倦,所以找到了这样一劳永逸的方法——把军部彻底收归自己手中。
这原本在所有人眼里都是不可能的,但到了现在,军部三大上将倒了两个——这个原本看来完全不可能的计划已经到了尾声。虽然李登殊和缇娜两人都是待罪未定的状态,但是只需要拖延过几日时间,胡里当斯便足以掌控住联盟的整个局面,改换新天。
不过这当中令艾尔奇怪的地方还是有许多,比如到这个地步维特不至于依然没有看穿整个棋局的布盘,又比如为什么任谁想都会坚定站在军部一派的艾略特居然会倒投法政院。尽管没有实际的证据证明,但是当下的所有无一不指向了这一点。
好在他在那日矿道之中便和李登殊说清了他的所见所思,就现在格林的状态来看,即便李登殊自己身陷囹圄,但到底该已经把外面的事情安排了下面。
最差的情况是他没来得及安排也无从插手,但也只需要让格林把这些事情秘密告诉维特元帅就足够。而至于艾尔,之所以在这重计划中能够敢于这样近乎有恃无恐的冒险,也因为有这层因素在。
而除此之外,也是他笃信在计划成功前,胡里当斯绝不会为难他们。不如说他们打着革命所的旗号闹得越大越好,一方面能够将法政院原本背负的不义压力全部转嫁,使联盟的灾祸完全变为崩落星系的所作所为,而他在击垮军部后,既有人能替他扛下这口锅,也手握一个实打实的把柄,可以随时把尤萨克这些他真正的盟友给推出祭天。
这么看的话,怎么想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脑子里又把整个计划过完一边,艾尔自忖没有什么大的漏洞,至于其他的变动,已经不是能在他掌握之中。他今天要做到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把潘西救出来。
其他的事情,等到自己的软肋不被捏在别人手里之后再记挂吧。
周围的人在听了艾尔的话后也一时无言,傅荣淮见状拎起了包,容纳量已到顶峰的包在落上他肩头时沉闷一响。崩落星系的威武(自认)Alpha却对这点重量恍若未觉,他干脆地招呼艾尔道:“事不宜迟,那就走吧。”
艾尔“唔”了一声,而后接过了温羽泽手里的斗篷,兜头盖下把整个人结实蒙了起来。这次他和傅荣淮站在一起简直把“不法分子”四个字表现得淋漓尽致。霍路德在旁边倒抽了一口冷气,看了下表道:“那你们就快点走吧。”
傅荣淮冲他们比了一个崩落星系特有的好运手势,而后先一步大跨步地朝侧门花厅那边走去。艾尔紧随其后,在路过弗兰时顿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弗兰,”埋在宽大帽檐之下的艾尔把边檐拢开几分,露出一双眼睛正正看着弗兰:“不管你是否相信我说的话,但今天仪式现场,请务必要保持警惕——李登殊应该已有准备,但这不是你松懈的理由。毕竟不管胡里当斯是否会在那时候动手,防患于未然,总没有错。”
话到此处,弗兰收起了原本的轻浮神情,当即应声道:“我明白了。”
艾尔微一点头,松手后帽檐又整个滑落了下来。傅荣淮斜倚在侧门边上看着他,这会儿又重新直起了身。艾尔跟在他身后,在离开的同时朝背后摆了摆手。
“祝你好运,艾尔。”
门扉阖上的瞬间他们最后的话落进艾尔耳中。小王子在晨风中深吸了一口气,花厅附近的馥郁香味充斥了整个肺部,就连烦恼和压抑也被淡化了许多。
“好了,接下来……”艾尔和傅荣淮对了下拳,而后不约而同看向连同后巷街道的那堵花墙。
“祝我们好运。”
*
默斯顿光悬驰道二期,包圆了整个都市所有观景点的空中游览线,从立项伊始就备受上下民众瞩目。而时至今日,二期的环形观览线终于要正式开通,首发试运行引来了众多民众的关注。
早上刚过八点,东南军区负责布防的各个分队都已就位。联盟上将艾略特·伦纳德也作为此次试行现场的主防卫官抵达了观览线的最高起点。
不同于以往的姗姗来迟,这次维特元帅几乎和他前后脚就抵达了现场。天际一线明光乍泄时,远方层云染上层叠金光,默斯顿整座城市沐浴在晨光之中,安然接受远风轻拂。
“怎么样,这里可以说是默斯顿最好的风景了吧。”
维特出现在艾略特身边时,后者还直直看向远处,似乎沉浸在晨辉中难以自拔。艾略特反应过来后先是下意识一礼,而后才猛然想起来,忍不住道:“元帅,您不该这么早就抵达这里——这并不安全。”
“是么?”维特微闭上眼感受着长风拂面,尽管身处几百米的高空之上,由于光悬驰道的恒温层调控系统,涌来的风也不觉强劲刺骨:“有你在,我觉得我不需要担心什么。”
那个瞬间艾略特觉得维特似乎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全盘计划,不由得一时语塞,而他有点发白的嘴唇上浮出一个勉强的笑来:“您说的没错。”
“我会……”艾略特转开目光道:“保护您。”
维特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去。
此时此刻艾略特甚至不敢深想维特话中之意,只能当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去调控其他几个主要布防点。
此次的观礼台共可容纳近万人,由两个联盟军用大型陆行舰分别承载,早已经悬停在光悬驰道两侧,且也与轨道侧面嵌合对接。而其他媒体、研究方等经过提前审批获准入场的陆行星舰共有31艘,统一由军部调配和监视,且分置在光悬驰道两侧距离主观礼台一百米的安全距离外。观礼的民众则主要入场是通过法政院先前开放的名额中报名抽选,今日只需要通过筛查后即可落座观礼台。
而除此外,默斯顿每个分区都开放了大型光屏直播——但即便在宣传分享手段如此通达的当下,也依然有不少没有抽选上名额的民众拖家带口地早早挤在了中心广场下等候。艾略特疑心这和早前宣传时元帅继任者李登殊和其联姻对象帝国王子安斯艾尔都将观礼,并作为第一试行者驾驶游览车载着幸运观众跑完整个二期线路有关。
不过现在这个关头,前几日弄出封锁法政院那么大动静的李登殊已经入狱,而名义上安斯艾尔又落入崩落星系不法分子手中安危未卜。大部分人关心的事情便只有一个了。
那就是联盟官方对于下任元帅人选的表态。
尽管当下所有知道内情的人都已经认为艾略特于此事已经胜券在握,但是艾略特于此却生不出半分欣喜,只剩下那股浓浓的不安定感愈演愈烈。
他的直觉指明了一件事,那就是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有什么已经完全失控了。
“艾略特上将!”
就在他垂眸沉思时,一个声音从后靠近,艾略特一听便知道来人是谁,叹了口气后极为平和地打招呼道:“凯恩斯……大人。”
但当他看到凯恩斯身后不远处,明显是和他一同前来的那两个人时,最后的两个字近乎于无声了。
凯恩斯抬手搭上他肩膀的动作掩盖住了艾略特那瞬间僵硬起来的表情。孟德南挽着吉安尼的动作明显开始拘谨起来,而对比之下吉安尼则坦荡的多。她不知道偏头和孟德南耳语了什么,两人便一同朝他走来。
暖黄色裙装衬上朝阳,终于让这个近段日子频遭不幸的姑娘脸颊上有了几分血色,然而她的眼睛没有什么神采,递给他的也只有一句草草的招呼:
“艾略特上将。”
艾略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着吉安尼和孟德南走近又离开的,他的表现大概失礼至极。然而片刻后他死死捏住了凯恩斯的手。
单从力道就足以表现出艾略特内心的愤怒。凯恩斯抽手不及,强忍着痛带笑压住了他的动作。
“别这样上将,”凯恩斯低声道:“在这个关头你和我动了手,别人会怎么想?”
“这只是胡里当斯大人给你的小小礼物罢了,毕竟上将,你要知道。”
他拍了拍艾略特的肩膀,话中极有深意:“半途而废,从来不是什么好品质。”
艾略特的目光胶着在离开的那两人身上,片刻后又收了回来。他似乎极力克制自己才放开了凯恩斯的手,压着声音道:“你是在威胁我吗?”
凯恩斯不着痕迹收回了自己的手,背向身后道:“威胁?我怎么敢这么做。毕竟下来很长时间里还要仰仗上将……我想这更多是一种诚意的体现,不是么?”
凯恩斯冲他一笑:
“您可,千万不要辜负胡里当斯大人的厚望啊。”
第074章 离别
“是我的错觉么?”
潘西从床上起身, 仰面看着顶上布满细纹的雪白天花板,转头看了看两边试图寻求他们附和:“今天怎么感觉上面不是很太平,感觉……好像有很多人走来走去一样。”
自从几天前那场审讯过后, 他们就被扔在这里无人问津。如果不是每天还有人定时定点来送饭和水,潘西简直疑心外面的那些人已经任他们自生自灭了。
永远明亮而不见丝毫黑暗的监牢,从床铺到地板,再到天花板和室内的基础摆设, 所见之处都是极尽的白, 在这样的环境里潘西没由来地开始觉得恐慌,有时候转移视线甚至感觉自己眼底会出现重影。
他在自己会不会瞎掉的揣度中忐忑,因为在永明中完全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就只能通过一日三餐的送饭时间来判断一日的流逝。
潘西不晓得李登殊和缇娜是什么感觉, 不过自从那日他说出有关尤萨克的信息后,缇娜就仿佛陷入了一种极端的情绪状态中,沉默着一言不发——不过潘西本能地感知到, 她的缄默并非出于失落或者挫败,而是沉浸在某种愤怒当中。
惯会趋利避害的潘西并不想去过多探究这种愤怒究竟是出于什么, 但在这之后他便很有自知之明的没再去招惹缇娜。但碍于许多话没法在当下挑明,他和李登殊能做的交流也不过寥寥几言。不过在当前这个状况下,相较于潘西的情绪不稳,李登殊就显得极为安定, 以致于潘西趴着玻璃墙和他简单聊几句就能获得类似定心丸一样的和心静气感。
不过再和心静气也到刚刚为止,没等另外两个人应声,潘西就已经在一片安静中切实听到了那纷至沓来的脚步声。他愣愣地站在原地, 还没来得及有过多的猜想, 一边先有人开了口。
“看来庆祝仪式没有推迟,”大概是因为太久没有开口说话, 缇娜的声音略有些涩,她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后,语调恢复正常:“如期进行了。”
潘西问道:“什么庆祝仪式?”
这次缇娜没有再接他的话,而是陷入了沉默。尴尬之余潘西似有所感,忽然想到缇娜这话有可能是说给李登殊来听。果不其然,这次换李上将极为和气地同他解释道:“你先前有没有注意到默斯顿城区里还没有启用的那组光悬驰道?”
潘西极兴奋地“嗷”了一下,而后凑上去隔着玻璃道:“你是说那个外围环形、中心走向高低八字,采用了恒缩凝光技术,总造价超三百亿的观光环线二期对么?!我超——级——期待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在他说完那些后,尽管看不清楚,潘西却感觉到了另外两人的目光都投在了自己身上。潘西当即警敏起来:“……有什么问题么?”
“……没什么。”李登殊轻巧把话题带过,转而仰面看向天花板。尽管还和地面隔着相当的距离,但他还是感受到了上面人潮涌动间的兴奋和热切。
大概此时空中遍布悬停的陆行舰,而中心广场的光幕正把高空进行着的一切都转播出来。街面上人潮满布,就连光悬驰道一期也应该阶段封闭,为人们提供站位,而最高处的光悬驰道环线起点上,大概也悬停了两艘军用大型陆行舰,上面坐着联盟三方政要和早先抽中名额的观众。
当下整个默斯顿城区内,人潮最密集的地方,就在他们的正上方不远处。
那么他们会怎样开始,又会做到哪一步呢?
李登殊向前抬手贴上正面的那堵玻璃墙:“你先前试过破坏它么?”
潘西:“试过一次……你想做什么?”
“看来失败了。”李登殊似乎朝潘西这里看了一眼,他反手轻轻在墙面上扣了两下,并不清脆的敲击声在片刻后消弭在略显空旷的走廊里。而后李登殊以极为淡然的语气道:“这可有些麻烦了……”
潘西苦哈哈道:“缇娜上将说过,底层监狱的墙体抗冲击力都是最强,单凭人力基本不可能……”
见李登殊转过身去,潘西把没说完的话噎回了肚子里,目瞪口呆道:“你要做什么?”
旁边的缇娜大概也从两人对话中察觉到了异样,她起身来只能看到隔壁潘西一个直愣愣的背影,而后是难以忽略的一声金属划地的响动,她明显感觉到脚下一颤。
原本为了防止他们有什么异动,底层监牢里所有的家具都采用了极厚重的金属制作,且镶嵌在了地板上。刚刚那个动静……如果她没猜错的话,李登殊应该是直接把房间里的椅子卸下来了。
这是突然间发什么疯?!
隔壁间里潘西似乎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了两步,而缇娜则贴近了侧壁问道:
“李登殊,你想做什么?!”
李登殊粗略拿毛巾包裹了一下自己的右手,而后看向潘西那边,问道:“抑制剂贴还在么?”
潘西下意识屏息捂住了嘴巴,睁圆了眼睛无声点了点头。
李登殊点了点头,而后单手拿毛巾圈住了椅背,他抬手时那张沉甸甸的椅子被带了起来,隔着层玻璃潘西只能模糊地看到Alpha的影子,他大概拿使节鞭的方法来运劲儿,以致于那张椅子在半空中抡满了一个圆后,弧度饱满地砸向了正面的那堵玻璃墙。
与此同时,尽管屏住呼吸,潘西也依然无法阻挡地感受到了在他施力那瞬间周身爆烈开的信息素味道。
——专属于Alpha的气息,却有着异常熟悉的味道。
那个瞬间潘西的五感似乎沉没在水下一样,连眼前的灯光都开始变得遥远。以致于他根本没有察觉到,在玻璃粉碎重物坠地的声音中,还夹杂着另外的异响。
敛去信息素后的李登殊踩着满地碎开的玻璃松开了手里的那把椅子,还没来得及拿什么处理一下手上的伤,就听到走廊远处传来隐约的脚步声。来人似乎被人追赶着,随着逐渐朝这边靠近,他们的脚步声再没半分收敛。
后面踢踢踏踏杂乱的脚步声里混杂着枪声,让人都能联想到来人被守备追逐时的狼狈。不过因为法政院的守备并没有像军部一样获准,所以其中大部分都使用了橡胶子弹,威慑的意义大过了其他。
“……坚持住!”
那声音最后与他只隔着最后一扇隔离门,李登殊不动声色拿毛巾草草裹住手上的割伤,正待伺机而动时,门上突然被撞出一个极大的凹槽——而后电路短路的隔离门铮然一声巨响,从门口到走廊里面所有的灯光次第灭了下来。尽头只见两个身影慌忙挤了进来,后来者在关上门的瞬间又狠狠来了一记飞踢,彻底把门卡死在了框里。
“好样的傅荣淮,回头给你记一大功——”
听到那个声音,站在原地端详着那个裹在斗篷下身影的李登殊神情乍变,而身后不远处也有人“咚”的一下撞上了玻璃,急切又激动地喊了他的名字。
“艾尔!”
在走廊尽头还依旧坚持着摇曳闪烁的灯光里,来人转过了头。看着明显刚闯出来的李登殊,艾尔先是一愣,而后在身后靠在墙边缓神的傅荣淮语意不详的碎碎念中,带着笑朝李登殊走去。
“真是没耐心啊李上将,”他抬头时兜帽滑落下来,露出了那一眼看过去就让李登殊有些恍惚的笑靥:“差一点儿就轮到我救你出来了……打个商量,美人。”
尽管身在暗处,艾尔异色的双眼依然璀若琉璃,安心之余又满缀笑意:“下次等等我。”
李登殊冲他一笑,无言地拍了下他的肩膀,而后又轻轻把艾尔的兜帽戴了回来。傅荣淮在后面估摸着他俩也腻够劲儿了,往前走的时候恰好艾尔冲他招了下手,便没客气地把手里的光感切割器给抛了过去,同时微皱了眉道:“安斯艾尔,你——”
艾尔接过切割器,偏头看他:“怎么?”
傅荣淮原本想问他是不是忘了贴抑制剂贴,然而却不知道为什么,瞥见李登殊神情的瞬间,他的第六感按捺住了他开口的冲动。
那独属于Alpha间才能互相理解的心有戚戚压制了他。
“……”傅荣淮换了句别的道:“动作快点。”
不消他说,艾尔依旧拿起切割器在玻璃墙上画出一扇足够一人弯身通过的门,拆下的玻璃重量直压得艾尔向后趔趄,还好被李登殊手疾眼快接了过去。在后面等了许久的潘西“嗷”一声扑了出来,带着哭腔喊了一声:“艾尔!”
傅荣淮凑过来揉了一把潘西的脑袋,结果这个档口潘西还不忘盲打了一下。艾尔拍了拍潘西的背道:“辛苦了,都过去了……我们来救你了。”
潘西抽哽了一下,半捂着脸站直了身,而后呼噜掉满眼的泪才看清艾尔现在的样子,两眼红红带着鼻音道:“艾尔……你,变回来了?”
艾尔“嗯”了一声,此时走廊外又传来外面有人试图破门的声音,傅荣淮很是头疼地嘟囔了一下“又来”。见状艾尔也不拖延,冲李登殊和潘西道:“不管怎么说,现在我们先出去——”
潘西当即道:“等等!”
他探着脖子往里面道:“缇娜上将,你要和我们一起离开么?”
“缇娜?”艾尔有几分意外,然而缇娜并不作任何反应,潘西便讪讪收回了脑袋:“……那我们走吧。”
就他们当下自身难保的情况而言,更无从去管联盟的内务了。思量后艾尔再无多言,点了下头后转身朝走廊另一端走去,同时开始和李登殊和潘西说明他们的逃跑路线。艾尔的音量不小,在断电情况下不用担心被人监视,也有意把路线也说给缇娜听,以便她改了主意也有从入手。
然而令艾尔没有想到的是,不愿就此离开的并不止缇娜一人。
临到他和傅荣淮早先计算好的那个突破点,李登殊抓住艾尔手的瞬间他还有些恍惚,然而等对方把什么东西塞进他手中,而后开始和他重复提及一个地方时,艾尔才突然明白,自己的那点恍惚是为了什么。
“……默斯顿南郊的废置研究所遗址,去到那里,你想要的人和东西都会送到那里,之后会他们提供星舰让你们安全离开。”
最后李登殊道:“对不起艾尔,我不能和你一起离开,我还要去做我必须要做的事情。”
——是为他不想面对的别离。
攥在手里的东西微有些硌,艾尔看着李登殊冲他一笑,原本只觉冷冽的眉眼里平添温柔,仿佛冰河化冻涌四月春水。李登殊大概是想最后再多看他一眼,然而那一眼最后却化成了一个触之即分,仿若叹息般清浅的一个拥抱。
“一路顺风。”
李登殊最后道,而后再无犹疑地朝着反方向走去。残灭的灯光中他的背影被照得极为挺拔,但却让艾尔觉得十分孤寂。
潘西和傅荣淮对视了一眼,而后潘西小心道:“艾尔,要不要我们先不……”
然而没等他说完,艾尔倏然转身,推着还剩最后一点工序的切割器完成工作后,没半点犹疑地踹下了拿半扇铁皮。
“出发。”艾尔毫无波动道。
*
李登殊转身折返回来时,原本一直不作声的缇娜终于开了口:“为什么回来?”
另一边撞门的动静愈发大,李登殊挑了艾尔等人离开前落下的一根撬棍拎在手里:“你觉得呢?”
“你一直都知道。”缇娜的声音隐含着怒意:“真令我大开眼界,李登殊,你居然能为一个帝国出身的敌人做到这个地步。”
“你的所为更让我吃惊缇娜,”李登殊声线毫无波动,瞥了眼缇娜的影子道:“尤萨克被胡里当斯藏在法政院里,我现在很有去一探究竟的欲望——究竟是什么秘密,能让你这样不顾惜一切地灭口死守。”
里面的人瞬息噤声。
走廊那端被傅荣淮卡死的门晃动愈大,离突破也不过时间问题。见缇娜不再说话,李登殊淡声道:“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缇娜,对你来说,死守那个秘密甚至比联盟的安危更重要么?”
缇娜怒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李登殊语速极快:“胡里当斯在G813货舱里藏着的东西,是‘灵鹫’。”
缇娜的声音在一瞬间变得不可置信:“你在说什么?”
“确切的说,是‘灵鹫’的仿制品。”李登殊抛了下手中的家伙,觉得还算趁手后便停了动作:“我知道,你一直以来想的都是那样:即便胡里当斯再野心勃勃,终究他是站在联盟的立场上。便是他再针对你我,到最后登上元帅之位的也会是艾略特。即便他和法政院的关系匪浅,但终究艾略特出身军部,他也有力和胡里当斯抗衡——说不定还会给法政院和军部一个和解的契机。”
“但是缇娜,你我……甚至艾略特,都把胡里当斯看得太简单了。我们以为他至少不会危及联盟,可他这次却在私下打起了‘灵鹫’的主意。这说明什么,缇娜,他想要发动政变,他想要把整个联盟的权柄都握在他一人手里——无所谓这样行事后外围会有多少人虎视眈眈,无所谓联盟多少民众会因此流离失所。”
“他只忠于自己的欲望。”
“现在,你还认为自己只靠死守一个秘密就可以保护联盟么?”李登殊道:“你还敢相信其他人么?”
他话音落下的同时,走廊尽头那扇门终于被人撞开,铮然的轰鸣中外面的明光倾泻,李登殊看着那些人背光进来,举起枪支的同时不停地威慑他放下武器。他半抬起手间往前走了几步,似乎要将手中的撬棍扔下。
为首的人靠近至他身侧,唯恐他突然暴起而靠近了那面尚未碎裂的玻璃墙。他指挥着后续人继续向前追踪,而自己站定后开始同上级汇报:“我们在底层发现了越狱出来的李登殊——崩落星系的犯人已经被救走,现在请求给予我们……”
然而不等他说完话,他背后倏然传来极清晰的玻璃破碎声——不及他回过头去,玻璃碎裂后前倾的重量和带来的痛感就已经朝他压了过来。
原本四散的人群瞬间如惊弓之鸟一般团聚回来,枪口一直指向里面的人。
缇娜毫无畏惧,踩着玻璃从里间走出。
“你说服我了。”她冷着脸道,而后在抬眼的瞬间爆发出极浓烈的Alpha信息素味。浓烈的冷香席卷了整个狭窄的走廊,其中所裹挟的怒火和恨意一瞬间让所有持枪的守备都失去了战斗意志。
在场除缇娜外唯一还能站立的李登殊扔掉了撬棍,随手接过身侧软倒下去守备的枪:“那就出发。”
*
另一边在能源石光芒中摸索前行的艾尔三人一直缄默不语。
艾尔在刚才的事情后,虽然恢复了冷静,但是显而易见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傅荣淮早学会默然不语地跟在后面,然而从获救的狂喜中抽身冷静下来的潘西却几次欲言又止。
他仿佛怀揣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一般不吐不快,最后还是开了口道:“艾尔。”
艾尔头也不回道:“有什么出去再说。”
潘西“唔”了一声,但走了几步后他又开了口:“可我忍不住了!”
傅荣淮一声不轻不重的“啧”后,自己也跟着停了步子,似有深意道:“安斯艾尔,我觉得你还是听一听为好。”
艾尔深吸了一口气,沉着脸色应了声:“好,你说。”
潘西原本还在踌躇着怎么切题,见状干脆单刀直入:“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之前讨论过为什么李登殊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你从来都没闻到过他身上的信息素味道?”
艾尔皱眉:“现在说这个做什么?”
“说这个做什么……”潘西不服,随即加快了语速:“那你知道为什么吗?”
这没头没脑的问题让艾尔一时语塞,下意识道:“为什么?”
潘西深吸了一口气,最后看着他道:“因为一模一样。”
“艾尔,你和李登殊,你们信息素的味道一模一样。”
第075章 忠诚
尽管已经再清晰不过地听到了潘西的话, 但艾尔还是下意识回问了一句:“你在说什么?”
就在自己开口的那瞬间,艾尔回忆中的各个画面已经给自己做了解答。那晚他身上浮出薄淡的蔷薇香,以及房间里那场争斗后浓到他驱不散的信息素味道——甚至他还因此被动进入了发热期。
艾尔原以为那场突如其来无法抑制的发热和自己的血有关, 现在想来是李登殊的信息素在他所不知道的地方充作了催化剂。
过去一切的一切在得知真相后都变得有迹可循,甚至让艾尔觉得有些无措。
——原来,是这样么。
大概是因为他面上浮露的神情已经表明了一切,潘西和傅荣淮都沉默在那里。艾尔头一次陷入这样的混乱之中, 只觉得好容易理清的线团现在又被死死纠缠到了一起, 然而就算他内心在动荡不过,当下也不是由着他在这里浪费时间的时刻。
艾尔强行压抑住自己的想法,转过身去道:“我们先离开这里。”
潘西往后看了一眼,他们来的方向上现在没有任何声音, 也就是说李登殊已经把追来的人都拦截了下来。
这让潘西开始替艾尔犹豫。
大概是Omega的天性本能终于让他共情到了一些什么,毕竟先前李登殊告诉艾尔让他离开时也并没有避忌自己和傅荣淮。潘西头一遭觉得艾尔此刻的果决可能会让他错失掉些什么,于是他禁不住想去拉住艾尔的手臂:“等一下, 艾尔,你真的要……”
然而却有一只手比他更早的拦在了艾尔面前。
傅荣淮和片刻前地潘西如出一辙地看了眼来路, 而后道:“安斯艾尔,离开并不急于一时。”
他挠了挠头顶道:“你要不要好好考虑一下再做决定?”
潘西也就罢了,傅荣淮难得表露出这么正经感性的一面,让艾尔也不由得诧异的多看了几眼——而后Alpha飞快原形毕露:“喂你那是什么眼神!安斯艾尔!”
艾尔忙抬起双手, 表明自己无意冒犯:“不要那么敏感,傅荣淮。”他顿了一下道:“走吧,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
潘西原以为他要回心转意, 没想到却还是如此, 禁不住着急道:“艾尔!”
艾尔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在安抚下两人后, 继续朝前走去:“现在就算我折返回去,以我的身份和立场也帮不上什么忙。你听到了的,李登殊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
说到这里艾尔微妙地顿了一下,似乎有什么未曾涌现过的情绪哽上了喉头,片刻后他恢复如常道:“而我也有我必须要做的事情。”
“如果你必须要做的事情和我们有关的话,”傅荣淮道:“那就大可不必,安斯艾尔。我们来这里是为了帮忙,可没有半点要拖后腿的意思。”
“饶了我吧。”艾尔叹了口气道:“就算我要回去,想回去,也不会是现在。我是那种为爱冲昏头脑就轻易放下一切的人么?”
潘西凑过去怂恿道:“但是为爱上头也不失为一种美好的体验。”
“是么?”艾尔后仰了一点躲开潘西的视线:“那对此我还是保留意见。不过话说回来,你们两个之前可是很对这桩婚事不齿的不是么,现在怎么都反过来开始劝我?”
潘西根本没有给傅荣淮回答的空间:“这不充分体现了李上将的人格魅力所在,让我们足以放下个人偏见。但艾尔,我很怀疑你先前的那些固有印象是怎么来的?怎么看都与真人差距太大啊!”
“嘛……”好在黑暗中即便自己微红了脸他们也看不清楚,艾尔别过头继续向前走:“你要知道,有时候你要找正当理由去讨厌一个人也非常难,所以很多时候潜意识会帮助你捏造事实……”
潘西哒哒哒几步追过来,饶有兴趣道:“所以你其实原本就——”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看清艾尔赧然尴尬的神情,下一秒对方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异声,神情凛然地同时一把扯回了潘西的衣领,压趴他的同时冲后面的傅荣淮道:“趴下!!!”
在潘西耳朵感受到一丝麻痛的瞬间,黑暗中艾尔的声音瞬间被刺耳响起的异响取代。那急剧扩散开的令人牙疼的响声从靠近到爆炸在咫尺近的距离间只过了不到两秒。
下一霎黑暗中应急通道陷入巨震,崩山裂石的声响席卷过来的瞬间,三人就被掩埋在了炸开的碎石土层之中。
艾尔紧紧压着潘西的头,感觉到碎石砸下来时背部剧烈的麻痛。然而片刻后这阵响动便停止了,在瓦砾碎石中抬起头来,瞬间却被强光冲撞地睁不开眼睛。
——在眩目的边缘,他只能看到咫尺间塌下的巨坑,和四周边缘连着筋条摇摇欲坠的石板和隔离层。
以及坠落在面前的那个庞然大物。
浮土和尘埃旋绕间,艾尔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视野。
潘西在艾尔起身后剧烈地咳嗽着,而傅荣淮很快也抖掉了身上的碎石块,他往前爬了一些,终于能重新站直起来,擦掉脸上的血后呸了两声,继而响亮骂道:“特么这到底是——”
然而紧接着傅荣淮也说不出话来了。
艾尔看着面前坠毁的陆行舰,封闭的舰舱里淌落出鲜血,中控室的驾驶员半截身子被甩落在外面,随着折损的机翼在半空中遥遥欲坠。
他们所能见之处很空荡,是包裹着灿烂朝阳的蔚蓝云层,和云层之下千万人的哭嚎悲鸣,破碎不堪的街道和倒塌的楼房,以及在所有崩坏的建筑物之间逃窜着的混乱的人群。
枪炮声和爆炸声接续不断地响起,空中的近百架陆行舰似乎在和什么缠斗着,而人们撕心裂肺的哭喊中似乎还有什么谁在声嘶力竭的疏散着人群,然而那不过是杯水车薪,这些艾尔最清楚不过。
这还是联盟么?
他恍惚的想着,然后艾尔的目光尽头触及到了那个庞然大物。
那个名为“灵鹫”的机甲极为巍然,他的身长足有三二十八米高,面对着围攻意图驱退他的那些陆行舰,他只不过像是挥赶苍蝇一般一扬手,陆行舰就像断线的风筝一样急速下坠,在街面上形成一个和他们面前这个如出一辙的坑洞。
艾尔开始觉得自己的手在发抖,在那种说不明是愤怒还是畏惧更多的颤抖中,他看到了“灵鹫”转头看向自己。
尽管艾尔明知道不可能,但是他还是感觉到了那个机甲在看过来的那瞬间露出来的一点森然笑意。
——是在笑么,坐在“灵鹫”仿制品里的你。
艾尔感觉到自己手腕上有一点温热的力,然而他却再没有力气去反握了。潘西撑着石板的边缘站起来,怔怔道:“这是……哪儿?”
“这是,”艾尔轻声道:“联盟的地狱。”
*
与此同时,突破了底层监狱的缇娜和李登殊终于也抵达了地面。
原本他们一路奔来,还在戒备着守备呼叫来的救援。毕竟身为联盟的两大上将,先后入狱已经是前所未有了,再一道儿越狱这件事传开了,整个联盟怕不是都要陷入极大的恐慌。但出乎意料的,他们从下面一路狂奔上来,除却最开始那一拨人外,却没有再遇到过任何阻力。
光是这一点,就足够让人奇怪了。缇娜原本还有些讶异,难道胡里当斯就真的认定了他们两个会这么老老实实被关着下面,是太过于看重法律对他们的约束力了么。
但当她打算把这些对胡里当斯的嘲弄讲给李登殊听的时候,她却发现对方的脸色已经差到了极点。
一瞬间一股莫名的不安几乎要淹没了她,缇娜正想开口问个究竟,下一秒耳朵却捕捉到了极细微的声响——这些年军旅生涯中她再熟悉不过,但也绝对不该出现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的声音。
她不需要再开口询问或者确认了,因为下一秒爆炸声切实地响了起来,他们脚下也一阵摇晃。缇娜在晃动袭来的那个瞬间撑住了墙壁,等到震动结束,楼梯间里只剩下了他两人剧烈的喘息声。
缇娜只觉得自己如坠冰窟,但她还是强自镇定下来,开口时极力抹去自己声音中的颤抖:“李登殊。”
“你说了的,对么?”
缇娜那瞬间落在李登殊身上的目光空洞的有些可怕,但李登殊还是感觉到了其中悬着在一线的那种失重和无依,但是到了这个时候,他也不得不和缇娜一起去面对这个他们根本不想去相信的现实。
“是的,我说了。”李登殊看了眼楼梯尽头的光源:“缇娜,至少我们……再快一点。”
——格林不可能会错失他的讯息。
就如同急切地想要搭救他那样,他也一定会把自己那晚从艾尔那里获得的消息传达给元帅。货舱里的是“灵鹫”仿制品,只要这一句,就足够维特明白一切。
抛去感情不言,格林自身的立场也足以他明白这件事的分量,因为他和莫里安都清楚地知道,如果在继李登殊入狱后紧接着任由胡里当斯的叛乱继续发生,那么他们和莫里安所谋求的一切都将付诸东流。
只要他能把这件事情传达到,那么即便艾略特已经被策反,但是余下两大军区的力量犹存,维特有充分的能力避开胡里当斯和艾略特的耳目,去调动他们阻止这场叛乱,把一切都扼杀在萌芽之中。
他们两人在空荡荡的法政院一楼大厅中拔足狂奔,朝着外面摇晃的光亮。
可现在外面的声音是什么?
哭喊声、爆炸声、枪炮声、所有的声音像一根针一样刺痛着他们的耳膜。当李登殊终于站在光下,他看到的却是如同六年前那场噩梦的复刻。
在那瞬间所有的一切都虚无了,所有的哀恸和杀戮在眩目的阳光下麻木,化作蜂鸣般的噪音。但那些噪音又重新在他耳中组合,汇聚成他能听懂的语言。
那是当时他交还苍银白鹿勋时,面色凝重的维特所说的话:
“你知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李登殊看向自己的肩侧。空荡荡的肩上苍银白鹿不复存在,仿佛他失落了自己的骄傲和信仰。
——那你呢,元帅,你知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这场棋局的一开始,所有人都算错了一点。因为在他们眼中胡里当斯会背叛联盟去发动一场叛乱,这是不可能的。法政院和军部的斗争再白热化,他们也始终是忠诚于联盟的。
而时至终局,他又算错了一点。
他们所以为的忠诚坚毅的元帅从来没有苦于联盟的权力漩涡,相反他对这一切都游刃有余。他替胡里当斯隐蔽着一切,对他在暗处动的手脚视而不见,甚至会帮他收拾好错漏和疏忽,以掩盖军部剩下这些人的耳目。
胡里当斯大概怎么也没有想到。
正如他想用这场叛乱来清洗联盟的□□面一样,维特乐意之至地借此推手,来达成和他一样的目的。或许现在胡里当斯还认为自己胜券在握,毕竟在他的视角里确实是这样。
“忠直而不善弄权的元帅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可是现在,维特将要以民众的血涂作刀,把胡里当斯以为的杀手锏化作夺走他性命的凶刃。
他要用胡里当斯引发的这场叛乱,驱逐他,彻底碾杀他。
——不惜任何代价。
第076章 挑衅
“上将。”
身处于当下这个情况之中, 李登殊甚至没有察觉到格林是什么时候来到他身边的。当他转身看过去时,格林正正垂下了眼睛。这个恰到好处的错目让人不由得怀疑他是故意为之。
格林的神情肃然且冷漠,仿佛他们并不是身处修罗炼狱之中, 而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场会面。但维持这种状态时他的嘴唇又不由自主微颤,足以从中察觉到他内心的动摇。
他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早在接触到李登殊目光的那一刹那,格林就知道了对方早已看透了一切。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在这样肃穆却又哀凉的氛围之中, 双手朝李登殊奉上了那样东西。
他双掌上放置着的那枚纹刻着苍银白鹿的圆环质地上乘,色泽在光下呈现出一种通透的蓝。在场的三个人都对这东西再熟悉不过——这是“灵鹫”的钥匙。
从半途开始就一直状态极差的缇娜走了过来,极干涩道:“机甲启用需要三天内驾驶人进行血液和机甲髓液的同调……李登殊,你早就知道么?”
李登殊看着那样东西一言不发, 而格林更是沉默,只在维持着两手高度的同时进一步伏低了身子。
他自然不知道。
李登殊还浸没在刚刚揣摩透元帅用意的不寒而栗当中,但是此刻他觉得那个极为陌生的元帅又以这样的方式向他示好。这简直不可理喻。
他有点失去判断能力, 不知道这个关头是否可以用用心良苦去描述维特的所作所为,然而他的深意却又是如此真切。上任元帅用这样决绝狠戾的方式来反制, 到最后却要把救世主一样的荣光交付给自己,宛若一个可靠的父辈将所有的肮脏和血腥背负起来,只向孩子递予光。
这个关头想起这个大概有点讽刺,他现在可以确信, 维特是真的属意于自己,想由他来继承联盟的一切。担心他会逆反,所以用这种不容拒绝的方式, 担心他会天真, 所以用这样涂满血腥的方式。
他原本以为维特和胡里当斯是不同的,但他现在认识到自己错了。上位者的神情永远冷漠又悲悯, 他们始终高扬姿态俯视着人间,而在这个当下,所有在哭嚎奔逃的人类又算什么。
这不过是博弈中的小小勾头,引诱对手上钩的饵食。
——成大事而不拘小节,这是不可避免的牺牲。
李登殊已经想到他们会给出的答案了。
而那是他绝对不会认可的,这辈子都不会妥协的一种回答。
李登殊压制住心中的怒意,闭上眼后再睁开已经恢复原本的清冷自持。他一把拿过了格林手中的钥匙,眼中仿佛燃起一炬冰冷的火。
“出发。”他冷冷道。
*
数百米的高空之上,迎面刺来的冷风割破了人们所有的悲鸣。
在那个庞然大物突然出现在人群面前时,大部分人在最初的愕然过后,就转为极度的兴奋。
在他们的视角里,这不过是又一场潜藏的助兴表演——为了光悬驰道的试运行,军部甚至开动了机甲灵鹫来庆祝。
这是官方预演中没有的流程,原本在巡游陆行舰的航拍记者和摄影先是大吃一惊,而在人群中渲染开的欢呼声中,他们当即放下了警惕,转而以激动的语调向大家介绍“灵鹫”。
“相信大家都对这突然出现的机甲吃了一惊,但是不用紧张,这正是官方解锁给我们的‘隐藏彩蛋’。相信大家对他的名字也并不陌生,‘灵鹫’作为在军部服役超过十年的一座机甲,身高足有三百二十八米,其全身上下共有78个控制中枢,仿照了人体78个关节制作,因而具有极大的灵活性。
而总中枢即我们俗称的中控驾驶室,正位于机甲的最中心……”
随着记者解说的开展,巡游舰也开始朝缓步朝这里靠来的机甲飞去。负责光幕转播的摄影师看着主屏上的“灵鹫”,有些狐疑的咕哝道:“怎么感觉这颜色好像不太对……”
然而他的声音并没有传达到其他两人耳中。驾驶员操纵巡游陆行舰飞至机甲正前方,给面部进行了一个特写。记者的解说更是渐入佳境:“想来以灵鹫如此大体量的机甲,一路来到这里必然十分的不易,毕竟我们都知道,默斯顿城区的建筑物密集,要想一直……”
他正要称赞灵鹫驾驶员高超的操纵技巧,下一秒镜头俯拍直下,灵鹫恰巧踩塌了他落脚处的一栋建筑物。
那是一直被视为默斯顿标志之一的,中心区旋转塔。
而倾塌的旋转塔附近,塌陷的路面和周围四处奔跑的移动的小黑点,在此刻镜头转播的助力下,终于露出了其本相——那是人类。
记者的解说戛然而止。连同光悬驰道两侧欢呼的人群也是。
在这么远距离和高度差之下,下层的所有悲鸣和哀嚎都无法传达到这里。
高空的一切都陷入了停滞,就连拍摄的镜头也仿佛陷入了一瞬间的空白,在人类神思停摆的当口慢慢上移。
镜头中机甲原本毫无表情的面孔,此刻却让人解读出一丝近似于冷嘲的笑意来。
摄影师瞬间站起身来,冲中控室还在呆愣着的驾驶员撕心裂肺喊道:“快离开这里!!”
然而却已经迟了。
下一秒,对面的机甲扬起手,狠狠朝这艘陆行舰拍了下来。
……
在目睹地面上的惨状,且亲眼看着那艘巡游陆行舰被击落后,高空中的人们终于陷入迟来的癫狂之中。在光悬驰道两侧大型陆行舰上的人几乎是立时想要逃窜出去,甚至有人在混乱之中直接被从高空中挤落。原本无懈可击的安保系统似乎在那庞然大物出现的同时瘫痪了,尖叫混杂着恐惧和恐慌在人群中散播开,高空中迎来了迟来的这一幕。
“军部呢!”有人在混乱中崩溃大喊道:“元帅呢!谁来救救我们!!”
“妈妈!”有母亲从陆行舰上被挤摔下的小姑娘独自抱着前座的座靠对着混乱的人群哭叫:“妈妈!”
也不乏有三方政要在人群中压制住恐惧极力稳住人群:“请大家不要混乱……!”
但乱流中这些挣扎全然无用,因为早在几分钟前,陆上和高空的所有通讯连接都被恶意切断了。东南军区的主指挥官艾略特和维特元帅在人群中消失的毫无征兆。而负责安保值守的东南军区的士兵也完全失去了彼此联络,化为人群中没有组织的孤点,在承受人群的恐慌之时还要背负被继续击落的风险。
当千万种声音交杂在一起,人对当下的危机已经彻底失去了判断和处理的机能。有人在机甲的逐步靠近中彻底陷入绝望,最后选择了跪倒在那庞然大物面前。
“请……”他看着逐渐靠近抬起手掌的巨人涌下眼泪,在极度恐惧中发出气声:“别杀我……”
而那座机甲抬起的右手掌心也正正对准了光悬驰道上人群最多的两艘军用陆行舰。
随着掌心能源弹光芒聚集的愈发璀璨而不可逼视,所有人几乎都在那瞬间对自己下达了死刑。
而就在那一霎那间。
有什么如奔雷从地面窜起,在沉闷的前奏后越向高空,在抵达应有高度的瞬间轰然炸裂,化作再璀璨不过的一场白日焰火。
一个巨大的T形烟花。
人群惊恐或含泪的瞳孔映照出烟花炸开的形状,但在他们的无知无觉之中,空中残余的陆行舰仿若看到了最后的希望,在骤然朝烟花放出的地方俯冲过去。
就在机甲被吸引注意力的那几秒钟间,原本盘踞在地面上伺机而动的一艘陆行舰倏然腾起,朝着它的左脚踝奔去。
悬空的舱门在那瞬间伸出一个还有些颤抖的手,伴着舱内的一声令下,那只手上举着的烟花随即被引燃。这次不再是如先前一般的阵型指示,而是行至半空就瞬间爆发的一声喝令。
“干得漂亮!”
主控室的艾尔背后还躺着早已没了声息的驾驶员。而辅助位上的傅荣淮在拼命地替他调整着视野和侧方舱位图。在舱门口的潘西扣紧安全绳以后,艾尔操纵着那艘残破的陆行舰如鹰隼一般直撞了过去,而冲至半空的那些陆行舰都不约而同的朝着机甲的半身平面射击。
那瞬间能源射线的光阻隔了机甲所有的视线,驾驶室所能看到的就只有经过处理后的一片白光。正当那人极为不耐的“啧”了一声,抬手打算一把将这些陆行舰拍落的时候,机体突然传来了一阵警报声。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舱体内部随即也跟着一阵地动山摇。巍然的机甲在那瞬间踉跄了一下,而后直向前方歪倒,随即半空中似乎又炸响了一声烟花,原本悬停半空的所有陆行舰令至即行,迅速后撤至安全区域。
撞倒了又一栋建筑物后勉强撑地立起的机甲瞬间回看,在显示髓液传输停滞的左脚处,一艘陆行舰悬停在距地面不足十米处。
那艘陆行舰的所有能源大概都集中到了左侧翼,原本射线喷口现在聚起了一柄利刃——对方正是用这个切断了它左脚输送脉络。
但兴许是因为能源即将耗尽的缘故,这一切只是切毁了输送脉络,而并没有直接摧毁关节处的控制中枢。
艾尔看着对方的注意力逐渐集中到自己这里,默然无语地敲了下操作台,示意傅荣淮开始。辅助位上的傅荣淮点了点头,随即神情肃穆地推开了语音外放系统。
后座的潘西默默把声音调至最大。
在一阵刺耳的吱扭声中,傅荣淮目视前方那座机甲的双眼,而后用尽浑身力气,极近挑衅之能事地大喊出声:
“你过来啊!!!!”
第077章 逢生
就连艾尔自己也不大清楚, 他是怎么从“趁机逃跑”跨到开着艘匡瓢陆行舰和一艘机甲对战这一步的。
兴许是面前的惨状过分地刺激了他的神经,也许是出于人性和无用责任感的作祟让他生出了一种不得不为的使命感。等到察觉的时候,他就已经蹿上了面前那艘陆行舰, 重启后朝着机甲飞了过去。
地上虽然一片混乱,但中间也不乏联盟军在空中穿梭反击。然而不到片刻,艾尔就从他们的进攻中看出了混沌无章法,只消一试他便察觉到了——整个通讯系统都被切断了。
居然能做到这一步, 艾尔深吸了一口气, 可见设计的两方都是狠得下心的成大事者。
他在看到当下惨状后,和李登殊一样用了不久就想通了维特在这之中扮演的角色,可令艾尔最感到震动的是,他竟然真的能狠心到把军部的这些人作为钓饵, 引胡里当斯上钩。
要知道,艾略特自己身为东南军区的主将,且作为另一方的策应者, 在布防的时候势必会先就西南军区和北部军区的两方人安置,毕竟那是无论如何都会形成掣肘的势力, 越早被消耗便对于他们掌控局势越有力,所以这些人一定会在最前面作为第一批牺牲者。
但是正因如此,维特更该清楚剩下两大军区对他的分量,即便再怕消息走漏, 也该有所防备,为自己留下底牌。
可当下的情势完全并不是像应有的走势那样。
因为通讯中枢的彻底切断,不仅高空和陆地之间彻底断联, 甚至陆行舰之间也彼此沦为孤岛。没有指挥、没有战术, 他们完全成了散兵游勇,靠着最后那点忠诚和热血去飞蛾扑火一般冲向那个庞然大物。
艾尔不是没有见过弄权争斗中的勾心斗角阳谋阴谋, 只不过就当下而言,这样的行为实在是太过恶劣了。
人心被玩弄之后,性命又被玩弄,那到底对这些人来说,还有什么是可以被珍视的?
拜托了,艾尔看着上空那些始终没有退缩过一次次俯冲击向那座机甲的陆行舰。
至少不能死在这里——
“那些人,”艾尔推开控制器,咬牙切齿地操控着陆行舰旋起俯冲而去:“根本不配你们为之付出生命啊!”
*
在机甲的注意力被转移走后,光悬驰道上的人们紧绷到快要断裂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一些。这个当头不乏有好事者去围观下层战况,发觉机甲已经摔倒且被合围,终于浮现逃出生天的侥幸。
然而他们还没有轻松一会儿,高空中的整个光悬驰道突然以一个不正常的幅度抖动了起来。原本站立在光悬驰道上的人群纷纷摔倒在地,在这一波震动过去后,人群中当即有人喊道:
“在场所有人,按照原有位次回到陆行舰上!!”
霍路德借靠着侧边的陆行舰撑起身子道:“我们要快点离开这里!!”
虽然并没有知晓计划的全盘,但光从和安斯艾尔几次交谈中,霍路德就大概猜明白了联盟当下的局面。但他原本想来任由军部和法政院再怎么争,他们监察会总可以作为需要被争取的第三方存在,便是火再大也烧不到自己这边——
然而当那座机甲出现的时候,霍路德猛然发现自己错了。
原本为了多一重保障,他已经和被分派到路面的弗兰约好了暗号,等到时候他们就会见机行事。而当下这个状况,显然法政院完全没有按照套路出牌,他们和地面失去联络,空中凡是有作战机能的陆行舰全部投入战斗。也就是说,这个危险逼近的当口。
霍路德环视了一圈,发现剩下除了参与观礼的联盟民众之外,联盟官方留下的大部分是些无关紧要的人——虽然这么说有些让人五味陈杂,不过其中他们监察会的占了大多数。因为刚才机甲逼近过快,军部的人几乎全部投入应战。而法政院的那群孙子也不知道躲到了哪里去。
连维特元帅和艾略特都已经不知所踪。
等等……现在这个一边倒的局势,元帅会不会已经被他们借势给……
霍路德在瞬间心沉到了最底:如果真的发展到那一步,再没有更糟糕的状况了。
不过到底还是要先顾虑当下。
在霍路德出声之后,原本混乱的人群终于找到了主心骨。在场监察会的人也跟着他开始引导人群回到陆行舰上。霍路德在人群中奔走着,当终于把人们都疏导进去时,他转头喊道:“让驾驶员准备,脱离光悬驰道后转移到安全场所……”
不过随即他发现了最严重的一件事情。
过来把事情告诉他的人根本不敢放大声音,唯恐被人群听到后又引发新一轮的恐慌。他俯在霍路德耳边说明情况后,随即抿紧了嘴唇:“霍路德大人,我们该怎么办?”
霍路德还没有从他先前的话中回过神来,他下意识转头看向两侧的陆行舰,眸中满是震动。
是的,他早该想到的。
像这种盛会上和光悬驰道嵌合接轨的大型陆行舰,往往只是由军部的驾驶专员开至地点停靠,充当一个看台座椅一样的功效。而后续无论是人员安置和来回接送都是通过小型陆行舰完成的……而通讯中断的当下军部所有人都已经离开这里,也就是说。
他们根本没有能开着陆行舰离开高空的驾驶员。
霍路德忽略身后人的呼声,急匆匆冲至光悬驰道边缘,向下看着那座咫尺近的机甲。剩余的陆行舰都已经投入战斗,在军用烟火的统调下展开攻击。但那不过是拖延时间的权宜之计——即便再怎么样,陆行舰和机甲的战斗力和威胁度都不在同一个量级。他们必须要早点离开这里,才能够给那些人争取来后退的余地,为他们留下一线生机。
可是现在他们根本做不到。
霍路德往回看了一眼,此刻几乎所有人的眼神都聚焦在他身上。他只能勉力冲大家笑了一下。沃纳原本依照指示和监察会的人都坐回了位置上,此刻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起身下行,重新落到光悬驰道之上,走到了霍路德身边。
没有待父亲问话,霍路德先道:“父亲。”
“我们可能救不下所有人。”
陆行舰的驾驶从来都是只有军部出身的人才能掌握的技术,虽然对联盟军部来说,这是一项再基础不过的技能,但在其背后象征的兵权威压之下,其本身就具有极高的门槛。
所以在联盟之中,很难找出军部人员外掌握了陆行舰驾驶技术的人。普通的商用或民用航行可以完全按照预设系统执照前行,而当下的情况完全不适用。他们需要载着上万人离开这里,避开那座机甲神出鬼没的攻击且安全着陆。在这个情况下如果采用预设飞行,那纯粹是送死。
但霍路德是为数不多的例外。出身于中盟军校的他,尽管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没有进入军部,而是留在监察会做了个无关紧要的外交官。但是他当年在军校期间成绩不俗,即便已经很多年没有再接触过陆行舰,但毕竟这种技能一旦学会了就烙印在骨子里,像呼吸一样无法忘记。
但他只能开走一辆陆行舰。
霍路德看了看自己有些发汗的掌心:要他开着陆行舰先送第一批人抵达安全地带,而又幸运的没有被击落就顺利返航接走第二批人,这可能性几乎是零。
下面的人拖不了多久,而在这中途只要下面的机甲能起身,剩下那艘陆行舰上的人就是明明白白的靶子。
他们只能在有限的时间内救下有限的人。
可是这中间又该如何做出取舍,被留下的人势必不会那么轻易就接受牺牲,陆行舰的承载量毕竟有限,一旦这件事情说明,那势必会引起大家的恐慌,而后引发一场争夺。
生死之争,又哪能有那么多推让。甚至有可能他们会直接因此一艘陆行舰都无法离开。
霍路德心乱如麻,但其中所有却又无法言说。他在这个当口突然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还好羽泽没有和他一起过来。
还好温羽泽从不跟他一起出席这样的活动,才没有陷入危险之中。
还好羽泽……
沉思间,突然间有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霍路德抬头看过去,沃纳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留下来。”
霍路德在那瞬间大脑一片空白,但他的反对和拒绝还没来得及表达,沃纳压在他肩头的力道重了一些,不容反驳道:“准备出发。”
“父亲!”霍路德在他松手转身的瞬间追了上去:“不能这样!现在这个局面需要有人出来主持大局,如果……出了事的话,那接下来联盟要怎样——!”
“儿子,”沃纳回头冲他笑了一下:“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时代了,所以该有舞台给你们发挥。哦不过我虽然这么说,但还是不要小看了维特……他哪有那么容易输。”
“放轻松点,”沃纳避开霍路德的眼神:“说不定你开快一些——我们一会就又再见了。”
霍路德满心拒绝,无比想驳回沃纳的话,但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可奈何。如果说必须有人在这里带领着一部分人做出牺牲的话,那么没有人会比沃纳更为合适,更有资格。
但那样的话——!
霍路德咬紧牙关,疾步上前:“父亲——!”
但就在他前行的一瞬间,身后有一个极其轻薄的力搭在了他的肩头。霍路德猛然回过头去,看清是吉安尼的瞬间道:“等一下。”
他正要继续向前,只听吉安尼轻声道:“我可以驾驶陆行舰。”
这一句话在霍路德听来宛若天籁,他刚喜不自胜地回过头去,但是那股狂喜在看清吉安尼单薄身姿的同时又化作几分狐疑:“吉安尼,你真的……?”
吉安尼失色的脸颊上此刻因为笑浮现出一点微末的红,然而那抹笑意瞬间消逝。她似乎垂眼看了下那座机甲,神情就变得说不上悲伤还是恍惚:“是啊……你知道的。”
“有人……曾经教过我。”
*
艾尔在下面连同余下的陆行舰和那机甲缠斗许久,终于看到了顶上那两艘陆行舰开始脱轨启航。
这让舰内余下能源量只余百分之三十的艾尔终于松了一口气。原本一直紧绷神经关注着能源条的傅荣淮在察觉到了这一点后从正襟危坐的状态中解脱,径直仰瘫在座靠上:“终于解脱了……”
他们的陆行舰因为侧翼受损,所以飞行高度一直受限,一直以来只能像窜地猴一样仰仗着上空的陆行舰周旋再伺机攻击。潘西原本一直提心吊胆怕哪一下被那机甲直接踩扁,好在这会儿终于挨到了尽头。
他把那枚撤退口令的烟火攥在手里,直攥出了半手汗。而中控室里艾尔旋腾着四下攻击它的各个控制中枢,着意看着顶上那两艘大型运载舰开始悬升。
但就在这个当口,一直被他们围攻拖延着的机甲却突然有了异动。原本因为左脚踝处控制中枢被攻击而倒地的它猛然起身,在抬手横扫荡开那些陆行舰攻击后撑地,抬脚做了个极为漂亮的后旋踢。
那一踢的目的并不是那艘陆行舰,而是光悬驰道。
在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艾尔叫了声“糟了”,而后几乎是瞬间将推进杆推到了最底,如同离弦之箭一般朝着受力点的地方冲过去——无论如何,他得挡下这一击。
否则不仅前功尽弃,上面那两艘陆行舰上的人也绝无生路可言。
傅荣淮和潘西因为猛然的冲力不约而同地向后仰翻,电光火石间傅荣淮察觉了艾尔的意图,当即大吼道:“安斯艾尔你疯了!你打算不要命去挡这一下么?!”
“用剩下的能源再攻击它的脚踝……!”艾尔根本无暇再说明其他:“至少可以挡下……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可以直接破坏掉控制中枢。”
“挡下之后我们要怎么办?!”傅荣淮问道:“那到底是联盟的人,你用得着这么不要命地去帮他们么?!”
艾尔把能源转输比率调至最大:“相信我!!”
那瞬间他们陆行舰周侧的能源聚成平面,向四周环射开。好在这次不像上次被李登殊舰队围攻那一次,艾尔没再用舰身旋转来推进,也饶了傅荣淮和潘西一桩罪受。不过在当下他们也只能看着艾尔将手下高速运转下的能源射线化作无往不利的利器,以整艘陆行舰为锋刃径直逼向机甲。
在交锋那一刹那。
只听一声毁天灭地的巨响,他们面前的机甲整个消失了。
见证这不可思议一刻的傅荣淮和潘西先是倒吸了一口冷气,再明白发生了什么后当即发出了一声欢呼。而艾尔在发觉的瞬间当即收手撤回了能源射线,整艘陆行舰悬停在了半空中。
这次就连高处那两艘大型陆行舰上,也传来了绝处逢生般的欢呼和感喟。
再逐渐落灭下去的灰尘中,一座机甲收回了手,巍然立在他们陆行舰附近。尘埃无妨机身光彩之夺目,青色的机甲前臂上的图腾在明光下熠熠生辉。
那是象征联盟的苍银白鹿。
远处那座机甲整个被打翻,半身都沉进了长汀江中。它前胸留下量子炮灼伤的瘢痕,在整个机体上格外明显。
甫一出手便扭转了战局,让原本因为各种事情已经坠入谷底的联盟士气登时提升了起来。艾尔禁不住笑出了声,冲围观面前那座机甲的傅荣淮和潘西介绍道:“看,这才是联盟这些年来军旅生涯的绝杀武器,服役于联盟西南军区的头号机甲,游天‘灵鹫’。”
刚打翻了自己冒牌货的灵鹫似有所觉,在这个当口恰巧朝他们看了一眼。艾尔登时觉得灵鹫虽然一身硬梆梆的铁板子铸就,也随了当任驾驶者的眉清目秀。小王子有点骄傲又有点得意,最后干脆不客气地直接开了口:
“它的现任驾驶者,是联盟西南军区主指挥使,李登殊。”
艾尔托腮撑在控制台边缘仰面看着灵鹫,忍不住笑道:“你们刚刚见过的,我的未婚夫。”
第078章 伏蛇
天空中飞过几只鹭鸟。
如果忽略掉远处的硝烟和尘埃的话, 这原本该是顶顶好的一天。层叠的烟尘之后半身陷入江中的机甲撑起身来,它前胸被灼出的瘢痕显出一种锈似的铁红,边缘焦黑之余又有点突兀黄露出。
而在它拖出长长痕迹的另一端, 那座象征联盟军部所有骄傲的灵鹫淡然而立。
从灵鹫出场开始,这场对决的情势似乎就开始朝一边倒去,没有留下半分悬念。
而在他们对峙现场的另一边,在所有人都没有功夫顾及到的军部大楼顶, 一群人正从这里将远处的战局尽收眼底。
大概谁也不会想到, 光悬驰道上消失的元帅和上将此刻都身处这里,微妙的战局正中,却又实打实没被双方波及到的地方,顶上甚至时不时有陆行舰飞过, 不过他们自然全没有空隙把注意力放在这里。
从中途就被人挟持过来的维特现在安安稳稳地坐在自己的书桌前,与往常唯一不同的就是四周多了一排枪口对准他,严防他的一举一动。而相比之下艾略特显然自由得多, 他站在墙边,透过巨扇的玻璃墙看着外面已经不再焦灼的战局。
“感觉怎么样?”
被人一把搭上肩膀后, 艾略特不着痕迹地侧开了点身,仿若无所谓道:“……没什么。”
实则不需要他通过话语来做任何补充,光是从他的神情和肢体动作中就已经能全盘看出他现在的精神状态。原本一惯懒散浪荡的人被逼到这样的地步,艾略特已经全然没有余力去用那副无谓姿态作任何伪装了。
偏偏是看他这个样子, 让凯恩斯觉得异常有趣。对方笑意更深往前走了几步,有意无意地故作惊讶点评了几句战况,见艾略特脸色更差后便愈发踩准了他的立场。
“艾略特上将, ”凯恩斯撑在一边道:“看到了吧, 你该庆幸,此刻在‘伏蛇’之上的人不是你。”
所有人都未曾知道的灵鹫仿制品的名字, 早在一开始便被胡里当斯定为了伏蛇。原本艾略特不太理解他们的恶趣味,在对方特意告知自己这个名字时还觉得有几分别扭。对标灵鹫的仿冒品用了伏蛇这样的名字,见不得光的感觉之余又多了重势必会被灵鹫压制的意味。但他立场一贯游离,所以对此也从来多了重看好戏的恶劣心态。
但他也曾经无数次拷问过自己,如果真的能驾驶和灵鹫相差无几的伏蛇的话,他真的能战胜灵鹫么——这点念头无关他一直深受折磨的立场问题,而是一种从军校时期就压抑在心中的隐秘。
早在他们还在学校时,排除帝国外,那些联盟学生各自所长都已在课业中表现得淋漓尽致。缇娜作为女性Alpha,却在单体格斗上打出了前所未有的成绩。而格林作为莫里安的儿子,始终在枪械训练中名列前茅。
那时候他虽然表面一惯吊儿郎当一副很不把这些放在心上的样子,私下却一直格外努力。也正是如此,避开了联盟新秀中那姣姣两者的锋芒,他专攻星舰驾驶,而后如愿以偿参与了机甲训练进修,并坐稳了课业第一的宝座。
不管私下多么刻苦,他面上始终表现得懒懒散散,而在训练当中又格外的游刃有余。也正因此,当时身为元帅的石正荣也对他们几人有所耳闻,几次见面时都不吝以天才之名夸赞艾略特,不坠其父之名。
他那时候已经计算好了,只要能以这样的成绩保持到毕业,他就一定能够顺利进入军部,甚至能成为元帅直属亲卫跟在他身边接受培养——那个时候,他从没有想过,不过半年后会有一人猝然出手,打乱了他的全盘计划。
实际上李登殊和格林的摩擦他早已知道,弗兰还懵傻着不知道缘由,但他早已从种种迹象中猜出两人的关系,而缇娜的做法也更让他明白了自己该如何做。于是他们虽然和李登殊一起长大,到了那时候却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原本一直为李登殊有些惋惜,只觉得他这样内敛不外放的性格在这个地方待下去实在会受委屈,其间还几次暗示他可以帮他转院的消息。李登殊自然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但却也始终对此没有表现出意向,他也就此作罢。
然而到了毕业前夕那场学院祭上,他那个一惯低调不愿与人接触的朋友却就此爆发了。
那原本是格林再平常不过的一次挑衅,照他的理解,那时候对李登殊来说,这该已经是家常便饭一般的程度。然而就是那天,格林又一次把他所有的东西扔下楼,而他和弗兰犹如以往般帮忙去收捡,路上在替他打抱不平。发出那些无关痛痒的牢骚时,这一切已经老生常谈到艾略特自己都觉得他们有些虚伪的程度。
而当李登殊默不吭声抱着自己的东西上楼,格林却守株待兔似地等在了楼道口。那时候大概格林内心也是十分自卑的,不然不会因为李登殊区区私生子的身份大动干戈、亲自上场到这个地步。不知道为什么,那次来围观的人数众多。混杂在看热闹人群中的不光有联盟的学生,还夹着帝国的制服。最惹眼的就是那个帝国小王子,和他的几个朋友撑在窗户口,脸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这边,似有点不悦,更带些嘲讽。
安斯艾尔那样的漂亮脸蛋实在不适合做出这样的表情,不过想到这位近乎百分百的Alpha分化率,这样的攻击性姿态似乎又情有可原。
艾略特只觉得自己脑子一通乱想,又带着点无可奈何的,拿捏起一个朋友该要有的样子去替李登殊出头。实则艾略特的处境那时也是十分尴尬,在失去父亲且家族失势后,他所能依仗的就只有母亲一方的奥斯本家。可他的外孙身份又和弗兰有明显差距。这种情况下,再对比作为莫里安的亲身儿子的格林,两方的分量掂量起来可想而知。
但他和弗兰和李登殊的发小关系全校皆知,这时候他必须要替对方出头。
这几重加压下,艾略特开始觉得自己和李登殊也有几分同病相怜,毕竟他这个外孙身份除了光明正大点外,待遇和处境也没好过前元帅的私生子多少。艾略特心里默叹一口气,思考着该怎么对付格林,才能既不会让对方的火气转嫁到自己身上,又能堵住悠悠众口,不让奥斯本家摊上不义之名。
思索间艾略特向前走了几步,放下手中东西的同时已经做好冲格林摆出惯有态度的准备。首先开头一定要有足够的气势,向所有人表明态度,但又不能让格林觉得太过不适……
他正想着,身后突然“嗵”的一响,他隐约一惊的同时,连带着楼梯上下瓮瓮的私语声都被镇压了下去。
他看着李登殊面沉如水越过自己,觉得不妙便要伸手去拉住他:“喂!登殊……”
然而李登殊已经开了口。
“格林·亚德。”那时候少年的音色尚青稚,眼神也远不到现在这样什么都浓沉于眼底滴水不漏的程度。他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清澈且剔透,正因此其中强压着的怒和孤愤才这样明显。
艾略特直觉要糟,因为不光格林原本沾着冷笑的眼睛开始冒出火气,就连后面那个一惯懒得管闲事的帝国小王子也开始明显变得饶有兴趣。
“你敢跟我一较高下么?”
李登殊冷着眉眼盯向格林,每个字吐得都短促有力。艾略特眼看着格林的火气已经被撩到最大,几乎下一秒就要冲李登殊动手,他忙想开口,替两方把这事儿揭过——
没想到后面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出面了。
帝国那位安斯艾尔撑坐在窗台边上,吹了个口哨后便开始给格林添火:“这是下战书了么,怎么格林,犹豫这么长时间,你不是害怕了吧?”
他话虽然带笑说出,但是却实打实踩人痛处。格林自诩联盟新贵中再无二者的代表人物,自然不会让帝国在旁边看了笑话。于是他黑着脸啐了声:“笑话。”
艾略特心里一咯噔,后面就全无余地。格林在这么多人的面前应了战,自然没有再多为难李登殊让自己落一下乘的打算。
那时候艾略特虽然面上不能说什么,但他实际上对李登殊的行为十分不解——毕竟他以后想要在联盟中出人头地,势必要依仗莫里安的势力,而格林作为莫里安的儿子,是李登殊这种私生子绝对无法超越的存在。而他现在却要彻底和格林撕破脸,那以后又该如何自处?
难道指望莫里安哪天突然猪油蒙了心转去扶持他这个私生子么?
这实在让片刻前还觉得与他同病相怜的艾略特感到困惑。
而到了后来,李登殊在学院祭上驾驶着机甲和格林一战,却以绝对劣势将对方反杀。艾略特当时无法形容自己内心的震动,虽然面上那场的战败者是格林,但是当他注意到不苟言笑的石正荣元帅眼底流出的欣赏之时,艾略特突然觉得有些失重。
虽然输在他手下的是格林,但那个时候相比格林的受挫,艾略特直觉自己在军校中铺垫多年的机甲驾驶的优势被他最后那一招给彻底冲淡了。艾略特忍不住开始自我代入,如果换做场上和李登殊对战的是他的话,自己又会如何呢?
然后他有些惶恐的发现,他的下意识反应并不是去想自己的赢面有多大,而是害怕自己会输。
原本内敛孤僻,始终被格林针对却又从来不露火,甚至让艾略特觉得有些懦弱的李登殊,实际上是这样一个隐忍不发懂得藏锋的人,这让艾略特大为震动的同时又有几分后怕。而后来窃国之乱爆发,李登殊又在战场上克敌制胜大放异彩……一路走到今天这一步,继任元帅之位也是实至名归。
但是无论如何,艾略特内心是有几分不甘的。
尽管让他做出这些选择当中,基于名利的因素已经可以说是放到了最小。但是当胡里当斯拿出元帅之位进行引诱时,他还是有了几分动摇。而动摇之余的空荡,到现在他终于找到了填补的地方。
尽管当年登上竞技场的驾驶机甲对战的是李登殊和格林,但结束之后两人退场,艾略特自己却被永远留在了一个未知的谜题前,至今为止都饱受苦恼。
如果换做是我的话,我会赢么?
艾略特全然从旁边凯恩斯喋喋不休的讽刺挖苦或富含深意的试探中脱离了出来,只专注地看着灵鹫和伏蛇。一直以来胡里当斯为了拉拢他自然是不吝夸奖,但是他哪怕已经明确背叛了军部,只手握几年前那点对他们来说根本不放在眼里小恩情的话,显然这点背叛对他们而言毫无力度。所以为了更牢靠地握住他这枚棋子,一方面他们明里暗里会留下些艾略特背叛的实据用以要挟,另一方面又由凯恩斯担个恶人,时刻敲打拈酸着,不放过任何一丝让他萌生出对军部的憎恶和嫉恨的机会。
但是这样他们也仍然不放心,即便推他做军部傀儡也始终觉得有隐患。所以背藏了一手火力,既想要东南战区的兵力,又想要培植出自己的势力……伏蛇在这个境遇下被胡里当斯鼓捣了出来,其间的各种弯绕算计和防备,艾略特自己都替他们觉得累。
法政院敌视军部,深感那边是一块铁板折腾不散。但到现在似乎如愿把军部搞成一团乱麻,却又对自己捏在手里的这个人放不下心,总怕艾略特临阵反水。所以到最后伏蛇不敢交给他,塞了个不知道哪来的生手,却又担心自己心生不满,故而又让凯恩斯过来一通阴阳怪气,故布迷阵的同时又旁敲侧击探问他的态度。
……真是有够麻烦。
凯恩斯在他旁边一通演讲,到最后艾略特却表现得兴致缺缺。凯恩斯心有不满,但此刻外面事态不明,还由不得他表现过多,便转向了另一边的元帅道:“元帅大人,现在觉得怎么样?”
艾略特盯着窗外无动于衷,任由凯恩斯折腾来划明自己的立场。
从一开始就保持着一个姿势坐在桌边的维特此刻放开了撑在桌上的手,靠陷进座椅的时候屋里登时传来了一阵枪口调转的声音。
“真是再优厚不过的待遇,”维特无视一圈指向他的枪口道:“让我疑心是不是有些过于隆重了。”
相对比周围荷枪实弹的围狙,维特表现得却格外从容,甚至还有闲情和凯恩斯开玩笑。凯恩斯定了定神,但看他这样子到底有些不安,索性开口刺他一刺:“想来元帅还觉得游刃有余,毕竟灵鹫既然出现,那李上将势必已经从牢里逃出来了。而缇娜上将自然也不会落后,元帅不妨猜猜。”
凯恩斯笑着弯了身道:“她找到这儿来,还需要多久呢?”
维特极为轻描淡写道:“想来快了吧,缇娜一惯风风火火的,从小就这样子……这点,艾略特。你不是更清楚么?”
被点到名字的艾略特微微转回了头,但最后也没看维特一眼,只轻声道:“十分钟前就已经突破了封锁线,再怎么想也该到了。”
凯恩斯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刚想再添几把火让这两人彻底撕破脸,却听元帅“噢”了一声,随即状若无意道:“原本在想为什么胡里当斯放着你不用,让个无名小卒去开机甲。现在看来还是他有准备,毕竟你走了,谁来拦住缇娜呢?”
这句话正说到了凯恩斯命门上。
他原本来回试探就是想知道艾略特对此是否心有不满,但到底迂回惯了,到这个时候也不适应打直球。不过如果维特这么挑拨的一问反而让他安了心,毕竟这位元帅大人一直这么沉得住气,让他心有疑虑对方是不是还有什么后招未出。
凯恩斯一笑,随口给艾略特戴上一个高顶帽子:“元帅难道不奇怪么?现在两位上将都已经出来,灵鹫又径直压制了伏蛇,明显元帅更占上风……”
他话有未尽,想让维特接口问出为何他们依然如此游刃有余,半点没有他想象中坐卧不安的样子来。然而元帅只是嘴角噙笑,一脸你随便放,我酌情听的样子。到最后凯恩斯忍不住绷了脸,压住气指向外面那蹒跚而起的机甲:“元帅可以好好看看伏蛇。”
“看了,”维特很是悠闲地靠在椅肘上,把顶上碍住他视线的枪口往边上拨了拨:“抄作业抄得不错,还明白改改颜色和名字。”
凯恩斯半点不恼,十分自然地接过了话:“自然,不过赝品始终是赝品。”他转而朝外面走了几步,看着此刻完全陷入困局、被灵鹫压制的伏蛇,一反常态地很兴奋:“你看,伏蛇根本毫无还手之力嘛,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次他的一通表现完全达到了想要的效果,不但维特感觉到了什么一样,嘴角的弧度沉了下去,一直默不作声的艾略特也开始面色不佳。
凯恩斯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扭头冲维特道:“元帅,赝品到底是赝品,论单打独斗,伏蛇无论如何也不会赢过灵鹫。”
“可是如果这个赝品,”凯恩斯撑在桌前笑得极为挑衅:“有一堆呢?”
维特的脸色结结实实黑了下去,抿唇不置一词,但明显有些焦躁了起来。凯恩斯目的达成,颇为得意地起了身,刚一转头就听艾略特凝重道:“来了。”
凯恩斯闻言下意识避开了门边,很是警惕地看向那里。不过凝定了三秒后那里毫无动静,当即狐疑地看向艾略特。
艾略特倒很是平静,察觉到他目光也并未回头,难得那么语气清淡道:“不是那里。”
那是哪里?
还没待他反应过来,只听到一阵极为刺耳的玻璃破碎声。在凯恩斯看不到的地方,缇娜从陆行舰舱口一跃而下,击碎了墙面后就地一滚直冲了进来。
不过她滚落的方向极为讲究。
缇娜在一片厚重的玻璃茬中半跪在地,单膝压制中脸上挂彩的凯恩斯,在对方脸色发白青筋暴起时的杀人目光中也浑然无惧,也根本无视了后面的一排枪口。
她定定的看着艾略特,半响后朝维特看过去道:“我来晚了。”
维特不以为意地一笑。而缇娜正准备起身的时候,突然有人拿枪对准了她的额心。
“不要动哦,姐姐。”艾略特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道:“不然我也不知道我会不会开枪。”
缇娜抬眼看向他,眉目中含着一丝讥诮,似乎浑然不当回事:“你大可以试一试。”
她刚欲起身,艾略特径直开了一枪。
近在咫尺的枪响让她整个左耳陷入巨大的蜂鸣中,热流从耳边淌落下,直滴落到下面凯恩斯米白色的风衣上,晕开一束花。凯恩斯显然也没想到艾略特会真的开枪,此刻神情似乎比她还要意外。
刚才是警示,所以他偏开了枪口,只险些崩掉了自己的耳朵。
现在缇娜毫不怀疑了。
如果她再动一下的话,艾略特会真的打掉她的脑袋。
在急速崩裂开的心跳声中,缇娜残存的右耳听力把艾略特的话传达了过来:
“姐姐。”
艾略特的话中似有苦闷和疑虑,但是语调和神情上却全无丝毫动摇,他慢慢半蹲下身,毫不放松扣紧扳机的手指时和面色沉凝的缇娜对视:
“你说,如果我们真的动手的话,谁会赢呢?”
第079章 拆分
血水沿着耳廓潺潺流下, 暖和热的间余带着火辣的痛感,和微末的痒意。
由于缇娜受伤失血,沾着浓浓血腥气的信息素味道开始在半封闭的房间中扩散开来。而且或许和她始终压抑着的情绪有关, 即便外面的风混着硝烟的味道不断涌入,房间内部信息素的浓度也在不断地上升。
这让原本就已经被压迫住胸颈的凯恩斯更加不适。
在理政大臣无法压抑的撕裂般的咳嗽声中,缇娜维持着原本的姿势一动不动,先是看了眼面前的枪口, 而后转去盯着艾略特:“为什么?”
这打哑谜一样的追问方式让在场很多人心底一紧。又开始忍不住猜测当中还有什么样的隐秘在。而艾略特似乎思考了一下, 而后又用和以往无二的轻佻语气道:“为什么?……我觉得你已经知道了。”
艾略特脸上浮现出笑意,然而那笑溶进他那双原本总是多情的眼睛里,却化作了和瞳色迥异的浓沉情绪。
缇娜看着他,似乎执着地寻求着一个答案。但相比之下艾略特就全然无意在此叙旧, 随口道:“想知道的话,等这次结束后,我去牢里看你时候会慢慢讲给你, 姐姐。”
凯恩斯的咳嗽声一轮大过一轮,已经喘出一些破风箱的声响。艾略特没什么情绪波动的垂眼一瞥, 而后不咸不淡冲缇娜道:“现在,能从我的主顾身上起来了么?”
缇娜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把一股怒意强沉了下去。随着艾略特的眼神示意,她慢慢抬开了膝盖。凯恩斯在那瞬间终于如蒙大赦, 赤红着双眼抓住艾略特的小腿,而后连滚带翻地起了身来。
艾略特因为他那一拉神情似有些不悦地皱了下眉,而凯恩斯在后面几乎要把嗓子咳出血来, 在一阵干嘶的咳嗽后, 他的气息终于平稳了下来。
因为刚刚那一枪,凯恩斯终于有了点艾略特站在自己一方的实感。他撑在后面眼神在艾略特和缇娜中间飘移了几个来回, 最后把目光落在了艾略特腰侧的另一把配枪之上。
艾略特紧盯着缇娜,没空再管凯恩斯太多,只想让这个祸事佬赶快把他们该有的计划推行下去——成功也好失败也好,总归快把这一切结束吧。抱定着这样的想法,艾略特开口道:“凯恩斯……”
然而他话刚开口,就见对面缇娜眉梢微微一挑。艾略特眼皮一跳,就察觉到凯恩斯凑过来一把拔出来他的配枪。
“你干什么!”
“事已至此,”凯恩斯抽出枪后双手齐举对准了缇娜,他的枪口不由自主地发抖,因为充血而发红的双眼带着报复的意味和狠戾情绪道:“还犹豫什么,干脆就直接杀了她!”
凯恩斯突然生出的这份大胆不知道是生死一线间的刺激,还是见了血后被激出的癫狂。但不得不说,他这贸然一动,极大程度上分散了艾略特的注意力。
尽管只有一瞬。
安静保持蹲姿的缇娜一直都把全身心的注意力都投放在他们身上,便绝无可能错过艾略特这一瞬间的动摇。错神的瞬间艾略特也同样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这漏洞已经足够大。
他只偏移了一下眼神,下一秒缇娜撑地旋身径直一脚重踹上了他的下巴!
拿着枪的凯恩斯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幕,那类似于骨骼碎裂的声响极大地挑战了他的承受能力。而下一秒腿风旋至,凯恩斯只觉得脖子一紧,就直接被那股猛力一着勾趴在地。天旋地转中他被缇娜用膝弯锁紧了脖子,而后结结实实正脸着地。
剧痛中凯恩斯又感觉到了热辣的割裂感。在这突如其来的骚乱中,夹杂着近在咫尺的一声枪响,在那之后整个房间里又归复寂静,涌进的风中只能听到远处的枪弹声,和同处一室的众人粗浅不一的呼吸。
还有一个人痛苦的抽噎。
摸索到满地碎玻璃渣时凯恩斯早意识到自己脸上痛楚的来源,此时被闷在地上,禁不住断续发出着凄惨的哀叫。缇娜缩紧腿弯死死压住了他,一时凯恩斯的喉咙里就只剩下嘶嘶抽气的声息。
而另一边结结实实挨了这一记的艾略特,则顺势受身靠到门边重新撑起身。好在他并不算毫无防备,此刻也将枪口对准了缇娜。
而与此同时,缇娜从凯恩斯手里缴下的枪,也指向了他。
艾略特满头冷汗涔涔落下,此时一言不发,只能心底痛骂凯恩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万遍。他看着缇娜膝下含糊哀嚎着的凯恩斯,目光转向维特那一面。
联盟元帅座后的天花板连同墙上溅起了一道极鲜艳的血花,从艾略特这里可以看到倒下那个人的半截身子,正是他的那位副官。此时此刻联盟的元帅正慢条斯理拿一张雪白的帕子擦着从那人手中夺下的枪,枪口迸溅上的血渍粘在白帕上,被顿了片刻的维特扔开,成了元帅桌头搓揉不开的一丁蚊子血。
他表现得有多平静,剩下那几个人就有多震动。想也知道,维特趁着他走神的瞬间和缇娜同时出了手,径直对着正后方的人错手开枪,除去了在他和胡里当斯联络当中起重要作用的副官——也完成了对在场所有人精神上的绝杀。
尽管维特在他们面前杀了自己的同僚或上级,这些来自东南军区的人依旧无法对元帅动手,哪怕是简单的开枪威慑也做不到。
对联盟的忠诚和对维特的憧憬和敬畏,大概是烙印在他们这批军人心中的绝对信仰,这是永远都无法违逆的存在。
身为局外人的胡里当斯他们从来无法理解这一点,策反中最具效力的共情都施展在他这名主将身上。他们从中看到了东南军区在军部当中的相对势弱与治军融洽,更通过种种手段笃定了他们对主将的追随和爱戴。但却全然没有参悟透,这些追随和爱戴之后,军部本身的象征又该是怎么样的存在。
胡里当斯输了。
艾略特的手指有些轻微的痉挛,这让对面缇娜的眼神愈冷,跟着无限戒备。维特再不理会指向他的那些颤抖的枪口——毕竟相比再对他开枪,这些人还是举枪自杀更来得轻松一些。
他将枪放在桌上,带着浮于表面的笑意慢慢道:“艾略特,现在嵌在你和胡里当斯之间的卡扣已经被我拆掉了。不如好好和我说一说,你是怎么想的?”
这句话无视了在场身属法政院的凯恩斯,相当于维特间接默认了他的死亡。那瞬间还在抽疼的凯恩斯噤了声,在缇娜膝下开始拼命地挣扎,间杂着他恐惧的悲鸣声。
缇娜自然没有错过维特话中透露的任何讯息,然而就在她垂眼瞥向凯恩斯的瞬间,有人比她先一步扣动了扳机。
“嗵”的一响像沉重的闷雷,原本还在挣扎的凯恩斯在那一声后,只轻微地抽搐了两下,而后便没了动静。
粘稠的血在他颈下晕开,而创口破开时溅开的血小部分溅到了缇娜膝头。缇娜定了片刻后起身,随手蹭过脸颊上沾染的血。
艾略特扶墙站起,手底还维持着那个开枪的姿势没有放下。而缇娜看向他的目光此刻也没有先前那么冷硬,毕竟这一枪无异是预示着艾略特将立场转向他们的一种投诚。她的目光里的敌视逐渐消解,此刻眼神中更多偏向于不满,像极了小时候他和弗兰犯错后缇娜训诫两人的模样:“艾略特,现在总可以向我们好好解释一下了吧。”
艾略特没有动。
他有时候觉得造物主真的是无比神奇,就好比缇娜分明是奥斯本家此任的家主,且又由维特一手培植起来,在两个大染缸里泡了这么久,却偏偏是这样纯直的心性。虽然身处混沌,但她却一直以一种非黑即白的方式生存着。不管她外表再严苛冷厉,内心对认定了的东西却从来袒护到不加掩饰。
且坚持至今,都从未更易过。这让他觉得太过不可思议。
就好比她会为了掩盖那个秘密而毅然决然地要杀死赛鲁普,后面甚至不惜为保守秘密自毁前途甘领一死。而此刻又只单单因为他杀了凯恩斯这个行为,开始认为自己愿意弃暗投明移心转向维特……甚至现在已经开始为他脱罪筹谋,急忙端起姐姐的架子,打算先元帅一步教训他这个犯了错的弟弟。
“假如我动手罚过了艾略特,那么元帅再怎么心有怨怼也不会更多为难他。”
是这样想的么,缇娜?
……那可是有点单纯的过分了呢,姐姐。
且不说维特会不会如以往一样,看在她动手的份上便对自己小惩大诫一番便揭过。单是刚才维特毫不犹豫杀了自己副官就足以让艾略特明白了。
同样是袒护,缇娜是当真在护短,而维特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他——既然做出了选择,那就一定要付出代价。
代价。
这个词他可是再熟悉不过了,既然如此。
艾略特垂下了眼睛,轻声有些委屈般地叫了声“缇娜”。在对方微微向前一动的时候,艾略特抬眼上前,旋身轻轻地抱住了她。
风从后背涌来,艾略特看着咫尺间缇娜的目光从愠怒到诧异,而后转向不可置信。缇娜摇晃了两下,捂向侧腹的手瞬间被热流濡湿。
枪口的硝烟被塞死在两人之间,血腥之余又拢出一点焦糊味。艾略特贴在她耳边轻声道:“就像你要为了联盟保全那个秘密一样,我也有我要坚持的事情。”
枪明明就在手边,缇娜此刻却怎么也提不起来。明明这些痛苦还在忍受范围之内,她却怎么也做不到对艾略特动手。
察觉到他要做什么的缇娜眼中的茫然一闪而过,最后几乎是带了股狠戾钳死了艾略特的双臂。然而艾略特枪口微移,又戳进了她的伤口之上。趁缇娜因为剧痛而松懈力量的瞬间,艾略特挣脱了出来。
“让开!缇娜!”
原本缇娜手指间的温度和力道已经开始一起涣散流失。而她背后维特猛然喝出这一声,让她原本几乎要歪倒的身躯又硬生生撑直了起来。艾略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最后带着笑向后退了一步,不无恶意道:“真令人感动呢,姐姐。”
“明明差点被我杀了,现在却还要替我挡住枪口。”艾略特瞥了眼后面维特不大好的神色,而后面向她轻轻一笑,径直向后面空荡荡的高空仰去,话语似叹息道:“以后别这么蠢了。”
缇娜吼了声:“艾略特!”而后便拼命上前抓去,而风声啸烈间艾略特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身后的人忙上来拉住了缇娜,一群人都焦灼的向下看去,从高空掉落的人却已化为一个黑点。
在众人围簇下的缇娜脸色惨白,甚至眼底都浮兀出些血红。而就在她挣扎的当口,有一只手轻轻搭在她肩上。
只那一下,便让缇娜安定了下来。她动了动嘴唇,最终艰难地发出声音道:“元帅……”
“快些把伤口处理好吧,缇娜上将。”维特的目光凝沉,看向远方:“他不会那么轻易就死的。”
“接下来,”维特盯着远处轻声道:“还有硬仗要打。”
*
舰上剩余能源实在支撑不住他们继续在这里替联盟打游击,艾尔估量了一下,决定趁乱先把傅荣淮和潘西送到安全的地方,随后再视情况决定自己还要不要出手。
不过既然联盟已经出动了灵鹫,那再怎么说,维特也该有所行动了。这样一比对,情势向军部这边倒简直是毋庸置疑的事情,想来他也不必再多操那么些闲心。
这么多天来艾尔终于觉得心头彻底松快了一回,最后瞥了高楼间站着的灵鹫一眼后,他便招呼傅荣淮道:“下面的事就不用我们操心了,准备撤离吧傅老大。”
傅荣淮抑制不住笑意地哼了一声,状似不情愿的给他搓好了侧位图。艾尔便调整推进杆准备脚底抹油。而舱内还趴在窗户口看灵鹫和那个冒牌机甲对峙的潘西意犹未尽:“就这么要走了么,艾尔……啊我还没看够!”
“先回去先回去,”傅荣淮半点没诚意地敷衍且激励他:“你努努力,回去我们在第七星也自己造机甲。”
在艾尔忍不住失笑的间歇,潘西轻“嘁”了一声,而后嘟囔道:“家那边的材料和技术哪比得上联盟!你看,就算同样是联盟出手的机甲,法政院那边的冒牌货明显就要劣质很多……只吃了灵鹫一记量子能源炮身上就落了那么大个疤。”
潘西又多看了一眼,感慨道:“再深一点,感觉髓液都要被打出来了。”
艾尔闻言又朝着冒牌机甲看了一眼,此刻他正以略显迟滞的动作和灵鹫过手,不过拆招间劣势尽显,可以说到了毫无还手之力的地步。而那些找到地标的联盟陆行舰更是不遗余力地协助灵鹫围攻它。先前量子能源炮在它前胸上留下的创面和能源炮直径一样大,想来创面的最中心已经被烧灼到了核心技能板块,连用作核心层的赤钢都被烧到裸露了出来。
感慨之余,艾尔过往的知识网络里突然伸出了根勾线,吊起他的一点疑惑。
就算他曾经没有系统地学习过机甲的材料设计和深度构造,但驾驶者对于基础板面还是必须要了解的。按理来说用作核心层的赤钢作为最关键的部分,外面势必要进行液态覆膜处理,从而保障机甲即便部分损伤但整体机能的始终效行。
但胡里当斯搞得这些冒牌货已经粗制滥造到这个地步了么,当时他在货舱里看到的组件质感和保养都做的不错,怎么这些东西精密组装起来却连最基本的液态覆膜都给漏下了?
……等等,不太可能。
艾尔隐隐觉得自己快要抓住什么关窍,他又回想了一边当时货舱内的情况,便更觉蹊跷。在明知灵鹫的厉害,对手更是在联盟中战力极具优势的军部这一情况下,胡里当斯会这么不谨慎地把所有都押宝到这么一个粗陋的冒牌货上么?
答案显然是不可能。
高空的明光斜过城区中心破裂损伤的楼梯,朝着半空中游走着的陆行舰倾泻而下。艾尔观察着四周环境的同时,脑中不断思考着这个问题。而那股从察觉到这丝异常开始便浮起的惴惴不安定感,在他们绕过一栋歪斜的大楼,和又一个庞然大物狭路相逢的时候,彻底落实。
在潘西和傅荣淮倒抽气的声音中,艾尔脑中那根弦“啪”地绷断了。他看着那个和冒牌货别无二致的东西隐蔽在中心区灵鹫的视野外缓缓朝那边靠近,瞬间了悟了一切。
粗制,也就是说。
艾尔看着对面机甲默然靠近时朝他们抬起的手掌,掌心的量子炮明灭阵聚,将周围所有的炽烈化作手中的一团光雾。
……他们会滥造啊。
艾尔蹙起了眉,眉眼中所含着的不同以往的冷峭令傅荣淮顿觉紧张,不同于后座的潘西,他在中控室里可是真实地直面了所有恐惧。
傅荣淮直勾勾看着机甲手里的量子炮,脸色铁青道:“喂安斯艾尔……”
不需要他再过多提醒,艾尔直盯着对面那与冒牌货别无二致的机甲,表情变得极为审慎且凝重,他抬手联通了舱内通讯,让陆行舰上的两人都明明白白听到了他的话:
“坐稳。”
能源炮射出的瞬间,空气中荡开一声极为短促的锐鸣,而原本艾尔他们绕过的那栋高楼在爆炸声中瞬间塌灭化为齑粉。在浓稠的石灰尘埃之中,陆行舰如同游鱼一般曳开,而后擦着机甲的手腕猱身而上。
由于太过贴近机甲,近乎是擦着它直攀了上来,陆行舰舱内从片刻前就开始急促地想起了过度暴露的警示音。而艾尔并不为所动,他手下极稳地调控着飞行角度,在急速穿梭在机甲身侧时,于最贴近控制中枢的瞬间悬停,而后手下马不停蹄地推下了发射杆。
在机甲回手正要打落陆行舰的同时,这艘满目疮痍的陆行舰上爆射出一道能源射线。艾尔操纵着陆行舰在极近距离内高速飞旋,将原本能量欠缺的射线补足为一道环形利刃,势如破竹地斩落了其手腕上的关节连接。
机甲那只手掌就软趴趴地垂落了下去。
尽管差点被高速旋转晃得没了命,但傅荣淮还是在反胃感中感佩了艾尔的操作。他嵌着辅助乘坐杆的手臂上青筋暴起,扭头间似乎极力压制自己的冲动,只朝冲艾尔竖起了大拇指。而后傅荣淮脸色青白地以一种极为嘶哑的声音开了口,半点没客气:“安斯艾尔……你他妈的……!”
这画面太熟悉了,艾尔扭脸毫不客气道:“出去吐。”
傅荣淮微颤的手几下才勾开了前座的束缚带,起身一踉跄后,几乎是直直撞开中控室的门趴了出去。阖上的门扉掩住了潘西短暂惊诧过后的一声玩命尖叫。
没空再关注后面的乱斗,艾尔心无旁骛地思索着当下的战局。他看着面前这座还在试图用另一只手击落陆行舰的机甲,飘移走的时候目光还是落在了刚刚它手腕上被斩开的创口上。
由于攻击的是必须灵活转动的连接中枢部位,所以这处的防护相对薄弱,此刻里层的赤钢直接裸露在外面,其中的裂口处渗透出一点微末的蓝色。
看着淌落出那点髓液的颜色,艾尔最终心念一动。
按照胡里当斯的存货量,不知道这次量产出来了多少座这种机甲。状似被控制住局面的默斯顿现在依旧四处潜藏着危机,接下来他们不知道还会遇到多少变故——不过反过来想,也就因为对方塞了这么多机甲在城里,他也才能有机可乘。
面前的机甲回过头来,朝他这边抬手一把扫落。艾尔和他玩着躲避障碍赛,一边观察着机甲中控室附近的核心构造。
因为粗制滥造,所以做到量产的同时,同样也侧面表现出了它们核心结构的无可避免的脆弱性。艾尔想起了刚刚那记能源射线——既然能顺利地剥落到赤钢。
那就是说艾尔完全有机会去轻易割开某个机甲的主控室,而后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李代桃僵。
混进敌营,再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面前的机甲又一掌拍了下来,垂落的手掌无法顺利操控,在艾尔避开后直把高楼扫塌了一半。见他躲开,同时还剩下的那只手掌心又聚拢其光束,朝陆行舰对准。
不过面前这座机甲已经差不多被搞成半残疾了,即便抢了过来也用处不大。艾尔游走在他的攻击中思索着,冥冥中自有天定般,他在躲避量子炮侧行绕过一栋建筑物后,在街道间又看到了一座靠近过来的机甲。
崭新,光亮,四肢健全。
在前后凝聚的两束光炮之中,艾尔心满意足地定下目标,把推进杆猛然推至最底部,朝着前方那庞然大物旋飞而去。
就你了!
第080章 存亡
“外面是什么声音?”
照进花厅中的阳光温煦, 让此刻温羽泽的发尾都被衬出一股金色。他阖上了手中的书,神情含有几分疑虑地看向花厅玻璃墙边缘,那里恰好露出远处的层叠的高楼翘角。管家原本是来给他送茶, 闻言沏茶的手也斜停在空中。
侧耳听了片刻,没再察觉到什么异响。管家蔼然一笑,手里的茶壶又倾出潺潺声:“大概是礼炮和烟花的声响,之前还听少爷说法政院为这次庆仪斥付了巨资……”
管家的话语调宽厚和缓流淌在一旁, 捏着书的温羽泽却一点也没被安抚。虽然没有过度探听他们的计划, 但是就温羽泽所知道的部分里,今日法政院打算要做出动作,而军部并非对胡里当斯的打算一无所知。
既然知道对方要玩什么鬼把戏,那么按照军部原本的做法, 势必会把一切纳入掌控之中。也正因为这样的安排,霍路德今早如计划前往观礼的时候,他并没有多加阻拦, 毕竟在他们看来,这一切始终都该是安全的。
而到了此时此刻, 温羽泽却突然感觉有几分异样。
远处似乎又有什么沉闷的异响传来,这次连正谈论礼炮规制到津津有味的管家也察觉到了,嘴边的话当即停了下来。两个人在不约而同地沉默,仔细听着远处的声响。
等温羽泽开始明显感觉到震动声接近的时候, 管家放在方桌上的茶壶都开始微颤出声响。温羽泽起身看着远处,拧眉道:“出了什么事……”
说话间,那个他从墙体边缘的夹缝之中, 目光所及最远处的那栋高楼, 倏然缺失了一个角。
视野里突然多出了这么一小片空白,可事实上本该有的轰然巨响全被距离过滤隔离, 到了他们这里便仅剩下一点震荡的余波。
温羽泽推了把桌子猛然站起,膝头的书径直摔落在地上。
同样察觉到远处异变的管家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而温羽泽已经转身朝着客厅走去。心神不宁的管家见他离开,紧张倒也没忘了自己的职责所在:“您是要去哪?!”
温羽泽自己还沉浸在震动中没来得及捋清思路,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自己要做些什么。没空再去翻找,他随手拎起霍路德挂在衣帽架上外套当即边穿边朝外走去,管家在后面追不及,忙冲他喊道:“您要去做什么!”
终端上呼叫的车辆此刻早已自动驶停在门前,温羽泽穿过庭院,临上车前冲还被落在玄关的管家道:“去找霍路德,你留在家里也要注意……”
温羽泽走得急,伸手去拉了几次车门也没拉开。他正有些着恼间,世界却猛然一暗,原本明光倾泻的视野仿佛被什么严严实实遮挡了起来。他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目光所及之处管家的脸色变得惨白,他抬手似乎要说些什么。
而在那个被拉长的光影里温羽泽根本没有余力去解读,他带着点茫然抬起了头。
暗影笼聚成一个高大的人形,其掌心的那道慑人的明光直直对准了他这里。温羽泽在察觉到危险之前先因为刺眼而移开了眼睛。在这一片模糊混沌当中,下一秒风声割破凝滞的空气,发出极刺耳的锐鸣。紧跟其后的是量子炮发射时特有的啸响——
轰然一声巨响之后,整个路面带庭园都被夷为平地!
温羽泽在突如其来的失重感中感受到了一股拉力,对方近乎是用让他整条胳膊脱臼的力气钳制住了他。随手裹上身的霍路德那件大衣在风中哗哗作响,等回过神来,温羽泽就已经被人拖拽上了半空。
瞬间双脚离地的失重感和与刚刚与死亡擦肩而过的现实让他此刻还惊魂未定。在看到已疮痍满布的地面后,借高飞的优势温羽泽更是越过两侧的高楼瞥见了周围街道同样的惨状。在距离地面越来越远的空中失重坠落的边缘,温羽泽回头看了一眼,正对上近在咫尺的少年冷峭无言的眼睛。
舱门大敞灌进的风使得飞起的陆行舰有些失衡,然而哗然作响的风声中温羽泽还是听到了中控室里传出来的声音,满怀激动又很是紧张:“做得很好宝贝儿!千万别放手!我现在就过来我们一起把羽泽……”
没等他再继续说,少年手臂已经开始施力,温羽泽感觉那股胳膊要断开的感觉愈发强烈,四下无依的他只能忍着疼把另一只手递了过去。少年任凭他把全身的重量压在自己一只手上,而后稳稳地把温羽泽从悬空中拖了进来。
弗兰急匆匆从中控室里撞出来的时候,舱门已经在检测无障碍之后自行闭合。温羽泽跪坐在地面上,外套袖子已经被齐整地撕了下来,露出里面他里面那件毛衣。而少年察觉到弗兰过来,瞟过一眼后便安安静静靠坐在了旁边。
“已经上来了……”弗兰惊魂未定松了口气,腿一软险些跪下。他身上军服裹得齐整,只不过裤边沾了好些已经干涸的血迹:“好险,我可是答应了霍路德的,再怎么样也不会让你出事。”
“羽泽你——”
他话还没说完,整个舱体又发出一阵震颤。在场唯一站着的弗兰往后踉跄了几步才站稳。中控室里另一位驾驶员尽管还称呼着少将,但显然因为弗兰脱离岗位这件事已经有些气急败坏。温羽泽忙道:“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弗兰,先躲开再把那个大家伙解决掉——”
弗兰撑着舱壁原路返回:“好的!”
见他回去,陆行舰又开始平稳飞行,温羽泽从舱门旁的窗口看了下去,站在那里的大家伙确然无疑是他曾最熟悉的存在:“那是……灵鹫?……为什么灵鹫会出现在这里?”
此刻舱内除了他和少年便只有一些杂物,然而即便听了他刚刚的疑问,少年也只是默默和他对视了一眼,跟着瞥了下外面那个大家伙后又安静坐了回去,仿佛对这一切都漠不关心。他身上裹着的那件外套大概是弗兰的,宽大而蓬松,把少年单薄的身形更衬得小小一个。少将已经或许绞尽脑汁把自己衣柜里最素色的衣服拿了出来,但是还是带着点扫不脱的弗兰式花里胡哨。
不过配上少年有些失血色的脸,此刻却有种异样的美感。
温羽泽没错过他堆起的袖口边缘露出的几圈绷带,此刻已经见了血色。
“抱歉……害你伤口裂开了。不过真的谢谢你救了我。”温羽泽看着他的眼睛道了谢,他认得对方是先前在艾尔身边的那个Omega,便试图从对方那里探听消息:“我记得你叫言泽是吗?现在到底怎么样了?你知道艾尔他们在哪里么?”
言泽蜷坐在那里,似乎外界的所有都与他无关。对温羽泽的话他毫无反应,只在听到艾尔名字的时候才略微抬了下眼睛,而后就又别开了脑袋。
现在着实是没有别的渠道供他去探听消息,温羽泽便压住心中焦急,又重新和他复述了一边刚刚的话。而言泽看着他的眼睛始终无动于衷,看了他一会儿才开口说了两个字:
“艾尔。”
温羽泽有几分挫败地闭了嘴,转而开始观察外面那个机甲。然而出乎他意料的,片刻后那个少年和他一同站在了窗前,又叫了一边道:“艾尔。”
温羽泽没有说话,言泽看了看他一眼,而后手指点了点窗户。他指尖对着的地方正是默斯顿主城区的那栋军部大楼,此刻的军部大楼已经化作远处一个黑点,而在那旁边依稀可辨一个青色的身影,言泽对着那里点了一点,冲他看了看,才开口道:“艾尔。”
而温羽泽的注意力此刻已全放在了旁边的那个影子上,他的目光开始在近处的机甲和远处交叠,最后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
看着联盟的光辉所在、真正的灵鹫甫一出手就将冒牌货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联盟幸存的民众都由衷发出了欢呼。而李登殊一惯快刀斩乱麻,等他用量子炮二度精准射中了对面机甲的能源中枢,将之宣告报废后,光悬驰道上的幸存者更是都涌至驰道边缘,恨不得直接飞下去围望他们的英雄,好好地庆祝一番。
在和把缇娜送往军部大楼后,格林忙驾驶着陆行舰重新返航,作为辅助舰和灵鹫沟通战略。这会儿军部整体的通讯系统还宣告瘫痪,所有的陆行舰形如孤岛,只有格林在刚刚灵鹫启用时以辅助舰的身份登入接通了短时通讯,这才能联络上驾驶室内的李登殊。
见到那座机甲这会报废在中央大街的一侧高楼旁边,格林由衷地松了一口气,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道:“缇娜已经去了军部大楼,不出意外的话,一会通讯网就会全面恢复……剩下的就都是善后的事情了。”
见对方没有说话,格林还是软着劲儿示好道:“你做的很好,登殊。”
然而灵鹫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面前报废的机甲,最后又往前走了几步。格林一时以为他已经恼怒到要鞭尸的地步,想提醒李登殊留存证据的嘴张了又闭,最后化作不如让孩子就这么泄愤的纵容。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通讯中李登殊的声音依旧凝重:“不太对,格林。驾驶机甲的人不是艾略特。”
基于最后的考量,灵鹫伏低身子后抬手触及了报废机甲的核心中枢,驾驶舱附近隆起一阵明光,片刻后关于机甲的所有资料就都录入灵鹫系统内部。
制作人不知道是真的没有经验还是毫无避讳,以致于灵鹫的入侵没有受到任何的阻拦,就这么获取了全部资料。录入军部内部资源库的灵鹫在展示信息的时候同时予以了分析处理,李登殊随手就把东西传输给了格林。
灵鹫的核心中枢四周被温暖的髓液包裹着,澄澈明净的蓝光游弋中资料以文档形式展现在李登殊面前。李登殊的目光在命名栏的“伏蛇”上停留了几秒,继而向下。
驾驶员资料栏上是张年轻又富有朝气的脸,李登殊觉得有点印象但又一时记不起,等看到其归属于东南战区特别借调队员时他才了然,这是一年多前胡里当斯向军部提请借调的那批。他顿了顿继续向下翻去,最后眼神定住在页末。
他和“伏蛇”只有不到45%的适配率。
众所周知,机甲驾驶除去耗费当下的极纯燃料,还在极大程度上依靠了驾驶者自身的体能素质和精神力。而其中精神力的适配性极为重要,曾经他们在军校作训时,帝国有学生误入了一个和他的适配率只有68%的机甲,在驾驶过程中就出现了极度不适,最后休战叫停时出来吐了个昏天黑地,几乎要把胆汁都呕出来。而后又在宿舍里躺了半个多月才能正常下地走路。
后来据他所说,由于低适配率导致他在驾驶过程中无法正确传达指令,驾驶舱的指令传输来回两次后他就产生了极大的晕眩感,精神脑震荡让他在舱体内五感都开始退化,以致于到了根本无法正常行动的地步。
虽然体质各有不同,但68%的适配率就让人体难以承受到这个地步。45%的适配率,他竟然能坚持到这种地步么?
那边格林显然也已经看到了这一点,当即低咒着骂出了声。灵鹫俯下身子,最后掀开了那个始终完好的驾驶舱门。
纵使经历了多少严酷的战役,李登殊在那瞬间还是感觉到了极大的不适。舱体里的人已经不大近似一个人了,大概是为了联通度,他浑身都被各种触点所覆满,此刻整个人已经被近乎抽干了。照片上健壮朝气的青年此刻枯瘦的不成人形,四肢以一种扭曲的角度纠缠在一起,而其面部仅存的表情就只有狰狞出的绝望和恐惧。
李登殊沉默着将驾驶舱重新阖上,而后将舱体和报废的机甲脱离开,轻轻放在一旁的安全地带。格林看着他的动作,在那瞬间产生了怀疑和懊悔。
——李登殊早已明确和他说明当时货舱内的情况,然而他在告知元帅后,对方却依然采取了这样被动反制的方式,比起他们原本对民众的忠诚和保护的信条,更多的是以一种政治手腕去扳动了这件事情。
他曾经有过犹疑,而在问过父亲的意思后,却得到了对方认可元帅作为的回答。几番纠结之下格林最终决定遵从元帅的指示,可到了此刻他却突然开始后悔。
不,或许他一早就已经开始后悔了,但是直到此刻那种感觉才从冠冕堂皇的服从天职中剥离开,被他正视。如果当时他做了一些部署的话,当下的局面至少会有一些不同。
格林涩道:“登殊……”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在灵鹫内部的李登殊并没有功夫去关注他此刻的感怀和辛涩,他冷然道:“45%适配率下,再怎么想驾驶也太过于勉强。即便使命感再强,但身体负荷重到那种程度的情况下,人完全没有办法进行任何活动。”
灵鹫起身朝光悬驰道那边回去——原本还处于紧急撤离状态中的人都挤在驰道边上,再没有半分地紧张感,只因灵鹫的归来欢呼。
格林随之跟随返航,此刻也察觉到了李登殊所指的异样:“可他先前还和你近身作战交手……那可丁点不像这么低适配率的样子,而且精神力也不像强到能够强行支配的程度,那是……?”
李登殊的声音越来越沉:“胡里当斯的算盘并不止于此,驾驶机甲的不是艾略特就足以见得。你还记得先前的腺体植入物吗,被研究院叫做‘银基’的东西,最后证实效用的模式类似于我们做飞行训练时精神同调中的强制驾驶。”
“我记得。”格林道:“你是说这次他们也用了那东西?”
“单纯生物触点的接通不足以让人驾驶这样的机甲,”李登殊清晰道:“但是如果辅佐银基在腺体植入,强制激发信息素来使人陷入类发热期的亢奋状态的话,那就完全可以做到。”
“见鬼了,”只觉得想出这种主意的人缺大德的格林忍不住骂了几声,而后又有点疑惑道:“但是银基能有这么大能量么?指挥人驾驶机甲?”
“银基植入的精神指令片段不会那么复杂,应该就是简单的词汇,‘破坏’或者‘杀戮’之类的,你还记得南区的治安事件么?后来我和艾尔猜想那或许是实验,也想到了或许最后会利用这种方式在密集人群中诱发暴动。但是胡里当斯明显想到了更‘实用’的方法。”
“利用银基激发人体的精神力,使人处在巅峰亢奋状态,再指令生效后,又借用生物触点通连辅助驾驶员进行活动,这样人到最后彻底会因过度消耗而油尽灯枯,就像我们刚刚看到的那样。”
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便今日没有灵鹫出面阻止,那么‘伏蛇’本身也会因为驾驶员的精神消耗到极致而宣告休眠,最后被报废。只不过如果真到了这一步,那么光悬驰道上的那些民众便难以保全。
但是胡里当斯要这样一个一次性的机甲做什么?
李登殊蹙紧眉头,他回想起先前和“伏蛇”过手时的经过。艾尔并不是一个喜欢夸大事实的人,他当时和自己描述的机甲组件,特意提到了其精密和完备。但最终他们面对确实这样一个脆弱的残次品。
而就在他贯明思路的瞬间,灵鹫原本一直挂灰的通讯网被点亮,一连串的迟滞信息当即呼啸涌入网络。接连不断的通讯弹出几乎让通讯系统像故障崩溃了一般。
“南区C1队遭受不明机甲伏击,三舰携民众转移,四舰迎敌。”
“北区A2队遭受不明机甲伏击。”
“西区D5队遭受不明机甲伏击。”
……
“南区C队全军覆没,本舰即将坠毁,请求支援。”
“北区A2、A3队陆行舰已全部坠毁,A1队仍余两舰迎敌,请求支援。”
……
一连串的提示音连同发讯舰只的地点显示,默斯顿城区的地图上像是形成了一个椭圆包围网,外围航行图上落满了代表着那些发讯求援的舰只的红点。而已有传讯中各区所见的机甲已有十个之多,好在这个数量没有再继续增加。
……但因遇袭而坠毁报废的舰只统计数量也已达到了近百艘。
尚有余力一战的陆行舰尚如此,更不提那些毫无准备之力的民众境遇如何。
或许他们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们以为庆仪现场就已经是战场的核心,没想到这所谓的核心完全是勾调他们注意力的诱饵。而真正的计划从外围开始推进,在他们的注意力全部放在这突然出现的机甲身上之时,整个默斯顿都已经被包围了。
通讯网络的瘫痪全然是为了不让他们察觉到外围的布置做准备,在他们以为打败了这个机甲便胜券在握之时,实际上网已经彻底铺好了。
那瞬间李登殊内心的怒恨和愤懑难以言表,一旁辅助舰上的格林也已经破口大骂。然而灵鹫只是顿了一瞬,就已经继续前行。
“脱离,格林。”李登殊解除了和辅助舰之间的关系:“统率分派现存的陆行舰,组成十小队分成十点位分散索敌。”
“是,上将。”格林忙应声道:“但是城内的军用陆行舰都在少数……”
“游击诱敌,”李登殊道:“吸引走机甲注意力后分派舰只营救遇难民众,在救出民众之后就撤离,转为追踪报讯。迎敌的工作不需要你们来做。”
格林顿了顿,本想提醒李登殊他的精神状态也难以负荷高强度作战,但是此时却也别无他法。他们最大的担忧莫过于这几个机甲中哪个会是艾略特亲自驾驶,李登殊最该保全状态去应对的就是他。然而此刻因为战略的错漏,却让原本处于优势的灵鹫不得不去应对一场消耗战。
或许当灵鹫筋疲力尽那一刻,艾略特才会真的出现吧。
想到这里格林只觉如鲠在喉,但当下苦无他法,便只能领命离去。
在格林离去后,李登殊深吸了一口气。他打开了即时通讯,连通了所有的陆行舰。
“诸位同僚,联盟的军人们。”他一字一句道:“我是部属于西南军区的前任联盟上将,李登殊。”
“当下的局面大家都已了解,无论如何,现在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尽管先前经历了许多的痛苦和挣扎,但我们已经挺过了最为孤独彷徨的时刻。你们不是孤立无援的个体,背后有整个联盟支撑着你们。”
“我们要化身为民众的盾牌,也要化身为联盟的剑刃。现在,最后的战争已经打响,看着我们背后的家人,看清楚你们所背负的苍银勋章,我们所坚持的、我们所守护的,最终会指明我们前进的方向。”
“现在,请不要畏惧牺牲,不要畏惧伤痛,为我们的家和国殊死一战吧!”
“不要彷徨,”李登殊道:“我和灵鹫会站在最前方,指引着你们走向胜利!”
“胜利终将属于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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