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烟花
“亲爱……的艾尔。”
“许久……不见, 你、还好么?……”
亏得前往联盟一趟得来的收获,崩落星系基站建设终于有了起色,但不知道为什么, 近几天调频的时候似乎出了问题,以致于原本能勉强支撑远程通讯的设备集体告亡,现在只能回归最原始的通讯方式。
外面的风沙敲在窗上时不时噼啪作响,而坐在窗对面书桌前的潘西却对那点噪声浑然不觉, 埋着脑袋冥思苦想该如何下笔, 好让信安全通过崩落星系外围的通讯侦测。后面赤膊挂着件大外套的傅荣淮从他背后路过,装作不在意地探头看了一眼,而后发出一声轻嗤:“还写。”
潘西这辈子最恼痛和文字搏斗,为了艾尔却不得不操持起来, 当时撑着下巴没有理会他。倒是趴在窗户边远望了一天的言泽动了下,回头目光灼灼盯着这边。傅荣淮在旁边角柜上拨弄了几下,老神在在又晃了一圈过来, 伸脑袋再看一眼:“三天憋出一百字来。”
潘西眦他:“你行你来写啊!”
傅荣淮顿了下,而后转身给自己倒了杯水, 着力表现出自己十二万分的无所谓和不在意:“我才不写,想他的又不是我。我写什么?”
闻言潘西冷笑了一下,抛过来一个巨大无比的白眼。傅荣淮只当没有看到,低头抠着杯子沿:“再说了, 怎么算也该他给我们回信了吧?总不能出去一趟,连家也不想……”
言泽明白了他们确实是在说艾尔,当即从窗台那边摸了过来。两手把着桌台的同时支了下巴在桌上, 露出一颗脑袋聚精会神地看着潘西给艾尔写信。潘西自艾尔走后本便满腹情绪无处消解, 偏偏傅荣淮这个头铁的还在一直风凉着拱火,当即拍了笔冲他道:“少来!当初是谁那么大义凛然怂恿他留在联盟的!结果回头就开始哼哼唧唧……”
傅荣淮脸上挂不住了:“谁怂恿!谁哼哼唧唧!”
“谁应声就是谁!”潘西道:“傅荣淮我警告你, 我最近心情很不好,你这个囫囵不出好话的婆婆嘴就不要在我面前……!”
他话音没落,外面窗框就“噔”地被人拿什么东西敲了一下。傅荣淮一愣,潘西就已经气冲冲地跑到边上摔开窗户。
潘西住的地方位于崩落星系外围,不同于内里逼仄低矮的街道和摩肩接踵的人流,从他这里一眼望去只有废弃无人被半身埋进沙堆的废弃房区。站在下面的孙图踩在沙堆里露出的红房顶上,一路过来蹭了半鼻子土灰,见他还带着笑招手:“潘……”
潘西撑在窗户口半探出身子,冲下面劈头盖脸道:“孙图!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不许再拿石头砸我的房子!”
猛然这么挨了一句,孙图登时发了懵,举在半空的手也不知道该不该放下。潘西吼完之后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缩回身子也不知道说什么。傅荣淮没什么表情地站过来,问孙图道:“怎么了?”
孙图结结巴巴没说出个所以然,最后才如梦初醒般从背后掏了一个信封出来:“这是艾尔……”
此话一出,楼上两个人都瞪大了眼睛。潘西忙不迭冲他道:“等一下!我马上!”
但不等他有什么动作,肩头先是一重。潘西和傅荣淮东倒西歪地撞了一下,那个人影就径直压过两人从中间挤了出来。潘西歪在窗户口刚来得及说一声“小心”,言泽就已经踩着窗台一跃而下,受身一滚到孙图面前。
而后一把抽走了他手里的信。
孙图下意识想抓回:“唉……!”
但东西已经易手,言泽看着手里那封信,冲上面的两个人扬了一把,而后道:“艾尔。”
潘西在里面揉着头招呼着:“言泽小心不要把信弄坏了!”而后伴随着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噔噔噔冲下了楼。傅荣淮压着刚刚被撞得生疼的膛心干咳了一声,原本还在想自己表现得太急切会不会被潘西嘲笑……却发现下面的人都没空注意他,当即也不管再凹什么形象了跟着跑了下去。
等跑出去立定在潘西面前停匀了呼吸,傅荣淮问发怔的潘西道:“怎么了?”
潘西仰头怔怔地看着他,那目光直勾勾到让傅荣淮有几分发毛,而下一秒潘西倏然把信拍到了傅荣淮胸口:“……!”
傅荣淮被拍得膛心一麻,懵懵然不知所以,只下意识感觉背脊一凉,还没来得及拽下信细看,潘西一把薅住他的衣领子,踮着脚道:“傅荣淮!!!”
虽然被喊得耳朵有些发木,但傅荣淮还是察觉到了他语调中那点兴奋:“怎么?”
潘西挽着他的一条胳膊又抬手揽住了言泽,满脸春风地快活道:“艾尔!他要离开联盟了!”
他抓着两个人又蹦又跳,愉悦畅想道:“他要回崩落星系了!”
*
李登殊向军部提交了调任申请。
听到这则消息的时候艾尔正坐在霍路德家的花厅里和温羽泽聊天。由于管家在之前那场动乱当中受了伤回家调养,日常霍路德不在的时候家里便只剩下了温羽泽一个人。艾尔无事的时候便常来这里走动。
艾尔的目光从温羽泽娴熟冲倒花茶的动作挪到他的脖子上——尽管过去一个月有余,但温羽泽颈上至今还包缠着厚厚的绷带,原本就显露出脆弱感的美丽现在更是让人多了几分悸动。
透过玻璃花房可以明确地看到外面守卫的分布,艾尔撑着下巴扫过外面可见处站着的几个人,忍不住“啧”了声道:“麻烦。”
恢复身份后他就被联盟严防死守地保护了起来,就连帝国联姻使团想见他都难如登天。他只有来霍路德家里时轻松一些,毕竟联盟重臣自然而然地被列于危险名单之外。其中足见联盟军方对此次联姻的重视,不过艾尔又觉得不只是这样。
“虽然我的揣测可能会显得有些恶劣,”艾尔绕着花茶杯的杯沿拨弄:“但是也不差这点了……元帅大概是害怕李登殊会突然一走了之,所以才这么看守着我。”
温羽泽显然是认同了他的想法,抿了口花茶后问:“你们下定决心了吗?”
这个“你们”让艾尔分外受用,能让他明确地感知到自己和李登殊归属于同类。小王子撑着下巴笑了笑,但那笑意只维持了片刻,他殊色的双瞳便又落寞了下来:“在这个事情上,真正要下定决心的只有他。”
“羽泽,”艾尔叫了他的名字,而后轻声道:“你知道么,虽然现在日子过得平淡安恬,但每当回想起经历过的每分每秒,对我来说都并具煎熬。”
温羽泽凝着他,眸中似有悲悯,而后默默点了点头。艾尔继续道:“我的外公、我的妹妹,从过去到现在,他们在哪里正遭受着什么样的苦痛,我对此分毫不知。莉莉安独自身处王宫之中,这些年里看似光鲜,但是一个失去庇护的公主,再加上赛德那种变态在旁边待着,她的境遇又能好到哪里去……更不用提外公,他至今还被关押在监狱塔中,我对此却无能为力。”
“害他们沦落到如此地步的我,却能够逃离折磨,在外面过着平和安闲日子,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温羽泽深叹了一口气:“艾尔……”
不过他也没什么好说的,艾尔自己轻轻一笑,转而道:“我一定会救出他们。”
“就像我有我笃定要做到的事情一样,李登殊也有。”艾尔仰面看着花房外璀璨的光道:“我们两个人,即便走到了一起,但也始终不会放下自己要背负的一切。”
话音止步于此,温羽泽清楚他所说的是什么,他看着艾尔阖眼感受透下的光,片刻后又叹了口气。
他太是能对艾尔的话感同身受,正如对艾尔来说,很多正在发生的事情,是他多年来一日都没有忘记的悔恨一般。
“还是离开好,这里。”他仰头看着花厅顶上铺下的那层融光——联盟的重建还在继续,想必不久之后这座城市就将恢复往日的繁华。
温羽泽轻声道:“又何尝不是牢笼呢。”
艾尔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落在了一旁无声摇曳的那扇花帘之上。而就在他们都没有察觉到的拐角处,有个人的动作为这句话轻轻一顿。
片刻后那个人有些僵硬的肢体恢复如常,站在阴影处安静等了一会儿之后,才仿若刚回来一样又上前敲了敲长廊拐角的玻璃墙。温羽泽和艾尔闻声看过去,同他打了招呼。霍路德应了声后走过来,先是端详了一下温羽泽的状态,而后同艾尔开门见山道:“李登殊申请了调任。”
见艾尔的目光倏然聚焦了过来,霍路德把手上的外套搭上椅肘:“虽然他人一直在前线关照着赈灾事宜,但是自从他拒接了维特交还给他的苍银白鹿勋开始,军部上下都在担心他要以卸任来威逼元帅给个说法……没想到最后等来的却只是他一封无关痛痒的调任申请。”
无关痛痒?艾尔不由得轻哂。
霍路德说来自己也觉得有趣,借着羽泽的杯子抿了口花茶,轻笑了声道:“你可能不知道,最近从监察会到军部,来说服他的人都要把门槛踩破了,就连莫里安也出了面……”
艾尔跟温羽泽隐秘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事实上那些人来的时候他大半都窝在楼上和猫玩,间或拼一耳朵听过去看看这些人打算如何劝服李登殊。那边霍路德显然没错过他们间的小动作,手底下喝茶的动作一顿,面无表情放下了茶杯:“我明白了,看来你不是不知道,你是很知道。”
艾尔轻咳了一声,不欲在此事上过多纠缠。霍路德看他:“这样吧,足智多谋的安斯艾尔殿下,你不如猜一猜,和你情深意笃的李上将,选了个什么地方让元帅不得不松口放他走?”
艾尔脸上的笑淡了一些,霍路德挑眉抄手等着他的答案,却见艾尔盯着花厅外已经满布深绿的树藤看了片刻,而后轻声道:
“中盟留置区。”
*
李登殊申请调任前往中盟留置区这件事,让所有人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开始苦大仇深。在当下,艾略特已经被押送前往边境,东南军区被架空压制四下防范,而北部军区现在又因缇娜的愤而出走陷入群龙无首的状态,只靠着弗兰傍借过来的那点姐弟情面夹在中间苦苦维系。但即使另外两大军区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军部的人整体也不会有丝毫慌乱——毕竟有李登殊坐镇的西南军区在,那就是他们所有人的定海神针。
但当那枚本该物归原主的苍银白鹿勋章被他拒绝时,所有人都慌了神。
他们终于意识到,即便缇娜出走,所表现的也更多是负气妥协,事后她依然会归属于联盟军部。相较之下李登殊这样的行为才是最直切要害的——他直接将元帅的所为架在了军部的脖子上,没有冲动和恼怒,只有深思熟虑过后的冰冷的质问。
但质问过后也不会有妥协和归顺了,从维特选择借用那场动乱扳倒法政院开始,他们就已经背道而驰。
在这种三大军区首脑已失其二的时刻,一旦李登殊下定决心要离开军部,那将会是对联盟军部致命性的打击。即便后续元帅亲自坐镇再理三大军区事务,也将无法挽救军部内显现的颓势,早就虎视眈眈的帝国很可能立时趁虚而入。就在所有人揪心或观望李登殊的态度,好奇他究竟是会以此明鉴和元帅彻底决裂、还是顾全大局重归西南军区的时候,他从原本崩于两极的二选一的道路里开辟出了第三条路。
调任。
这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在没有丝毫退步地表明自己不满的同时,却又维系住了军部的安稳,把一场隐含的动荡压制在了早已浮波的水面下。据说调任请求上交之后,维特元帅对着他的申请沉默了许久,最终允准。
李登殊身为上将之时可以说为联盟殚精竭虑,就连此刻他已同军部元帅背道而驰的时候,也没有忘记他所肩负的使命。这张调任令本来是他离开军部的一个托词,但当他选择了这样一个地点的时候,其中所含的意味却令人深思。
因为他选择了中盟军校。
——即便不再认同维特的道路,但他也将自己放在了联盟的刀尖之上。如果帝国要在此时进攻联盟的话,身处中盟留置区的他也将化身联盟最坚不可摧那第一道屏障。
他的鲜血,将始终为联盟而流。
*
调任令是批复了下来,但是真的到他们离开还有一些时日。李登殊的这一行为无疑延迟了他和艾尔的婚期,帝国的态度由于山高路远还无从分辨,倒是联姻使团直接表达了不满,不过在艾尔出面表示自己尊重李登殊的决定,并愿意陪同前往中盟留置区后,使团那点不满也就烟消云散了。
于是帝国联姻使团在和联盟交接完相应事宜后便决定返回帝国。在经历了近三个月的蹉跎后,历经太多波澜的使团终于能回归故国,一时间所有人都很是兴奋。
艾尔和李登殊出席了他们的欢送宴会,临走前艾尔还送了肯塔一瓶窖藏多年的珍品红酒,聊表对先前他多面维护的答谢。伊恩的行踪也隐秘地托付给了他,好让他们在回程路上把自己那位礼教老师接回来。
联盟的起降场依然如故,可窥见茫茫星宇。看着他们来时乘坐的星舰满载那一船人化作夜空中一点明星,站在下面仰头看着的艾尔恍然失了神。四下涌来的风潇潇瑟瑟,他只觉得自己化作了一个渺茫的黑点。心里也仿佛遗落了什么东西一般怅然若失。他扮作伊恩抵达联盟的日子仿佛还在昨天,但中间又经历了太多太多周折和变故。
在目送使团离去后,李登殊和艾尔同维特元帅不尴不尬地错身别过,而后乘坐着专用车离去。但大抵和两人心境有关,距住所还有段距离的时候,他们就选择下了车。夜影下两人并肩而行,拉在地上的影子长又复短,却始终不变地依偎在一起。艾尔看着这条路,又想起来之前两人在江边散步同游的那一晚。时间仿佛有了一个清晰的节点,从那以后和至此之前,便只余下动荡。想到还没有发生许多事情的那时,艾尔不由得生出了一点物是人非的感慨,而后禁不住轻轻地叹了口气。
李登殊听到艾尔叹气,抬手替他掖了下衣领:“怎么?”
“我……”艾尔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得道:“我记得我刚来联盟的时候,是艾略特替代弗兰接下了使团的护送任务。”
“那时候怎么想也想不到,”艾尔喃喃道:“后面会变成这个样子。”
艾略特被捕后,他们曾去狱中看望过他。得知吉安尼前去自首,艾略特坐在那里发了很久的呆。但他什么都没有说——也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后续吉安尼的自首并没有被采纳,监察会认定了整桩事件是艾略特和胡里当斯共谋所为,即便后续吉安尼反复的自白已经到了神经质的地步,也没有人去相信她说的话——某种程度上也不能去相信。后面孟德南甚至带着她去了医院精神科诊疗,但吉安尼的症状依然没有缓解。
直到所有事情尘埃落定,艾略特被押送往边境那一天。
沉浸在那个固执世界中的她终于向这个世界低头了,被迫接受了那个曾经所爱、而今不共戴天仇人对她残余的那点好意。Omega姑娘在一瞬间枯萎了下去,朝着远方血红的晚云掩面痛哭。
——正是这点好,足以折磨她一辈子。
当爱和恨都不纯粹,混在一起余下的就只有绵长无尽的痛苦。前尘的所有无处凭依,只剩下枯槁的□□在世上于痛苦中不得往生。
艾尔抓着李登殊的手紧了紧,在那股令人心悸的郁结感中看到他回望。安斯艾尔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这么恐惧什么,仿佛从那两人的终局里读出什么和自己相关的预兆来,一想就觉得有些齿关打颤。李登殊步子一停,在和艾尔对视了几秒钟之后,抬起他的手,将两个人的手指次第严丝合缝地交握在一起。
“离开联盟之后,”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艾尔的不对劲儿一样,李登殊带着他继续朝前走:“我们先去找莉莉安……就像你说的,她在的那个地方是中盟留置区绝好的去处。”
艾尔愣愣地“嗯”了一声,而后继续听他道:“之后就像之前计划的那样,我们救出外公后把他也接到那里。或许艾尔,你觉不觉得在那里举行婚礼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尽管知道这一切美丽的太过幻想,但艾尔还是忍不住去勾画那海市蜃楼,而后失笑道:“这不合规制,李上将,你调任令的有效期只有两个月,你必须在有效期内去军校继任。”
“是么,”李登殊似乎认真思考了一下可行性,紧接着轻笑道:“没关系……我可以直接申请婚假,上将可以直接获得特批,我的婚假据说有三个月。”
没等艾尔再说什么,李登殊继续道:“婚礼后我们就去谒拜帝国的神塔,然后再去联盟的花卉喷泉抛硬币……一切结束之后我们就回中盟留置区,回军校里……”
“花卉喷泉已经毁了。”艾尔忍不住道:“而且就算它还在,我对抛硬币也没有信心……”
“我们可以教导那些孩子,看着他们就会像看着当初的我们一样。”李登殊固执地把话说完,然后转头看向他:
“艾尔,花卉喷泉消失了也无所谓……我只希望通过那些,你能对一件事情有足够的信心。”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艾尔动了动嘴唇,一时无言,最后垂下了眼睛,带着笑掩盖眼底涌现的那点湿意,打趣地岔开话道:“真是的……你究竟对这些事情想了多久。”
“很久。”
李登殊轻声道:“从我意识到自己对你动心那刻开始,这些画面就不由自主地在我面前浮现。”
艾尔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此刻也忍不住道:“那是……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
在意和关注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开始,但是那些层叠在一起,萌发膨胀成为那一瞬间不可遏制的心动,却花了很长时间。
窃国之乱的最后,他带着一种无从发泄且难以言明的焦急心境驱舰追回逃亡的帝国王子,但当他真的看到艾尔的瞬间,只觉得长久以来维持的什么被击溃了。
刚分化结束、从漫长的昏迷期中醒来的安斯艾尔看上去很是憔悴,但□□的萎靡无妨他的魂灵依然精致而锐利,站在舰桥上和自己对峙之时,安斯艾尔眼中的无畏和从容让他整个人傲然不可逼视,仿佛帝国盛放的黄金蔷薇。即便那时候痛失所有,他也依然维持着自己所有的骄傲,清醒地算出该如何将这盘棋继续下去。
那场名义上的押送没有逼迫和强制,只有两方明了局面后心照不宣的清醒和妥协。出于尊重,他没有让人看守安斯艾尔,只自己和他留有距离的接触见面,为对方留下了足够的个人空间。
直到那一天。
他的记忆之中所有细节都纤毫毕现,他甚至还可以准确地回忆起那天舰内的温度和湿度,以及推开门时指端微显冷硬的触觉。那时候这场押送行近终点,仿佛预示着什么一样,中盟留置区附近燃放了一场极为璀璨的烟花。
安斯艾尔没有开灯,一个人默默站在舰窗前,仰面极为安静地看着瑰丽星云外层起迭出的烟火。内外寂静和喧嚣对比,光芒在他那双异色的眼睛中闪烁,当一捧烟花跃至星舰顶处跃散成满天星火,盛大过后那一瞬间,安斯艾尔仿佛看到了什么极为珍贵的东西。
“李登殊,”安斯艾尔叫了他的名字:“是烟花。”
于是他跟着看去。
外面折出的光影绚烂重叠,最后落在了他眼睛里。安斯艾尔抬手抚着舷窗,极为认真地看着那场烟火。而眼泪像是一颗颗饱满的珍珠,从他眼中无声无息地酝酿而后滑落,但他的表情没有丝毫松动,仿佛无觉于这场情绪压抑到顶点是无声无息的崩溃。
而就在他身侧不远处的李登殊,于乍然迸裂于胸臆的痛楚和疼惜之中,终于意识到了。
“艾尔。”多年以后他在艾尔身边,却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决绝孤独的小王子:
“对不起。”
没等艾尔问为什么,他继续道:
“我在一个于你而言再糟糕不过的时刻,对你动了心。”
第092章 愚者
为了迎接初次登门的崩落星系国民女婿, 联盟上将李登殊的到来,潘西决定要以最高规格对他进行接待,以求给李上将烙印下一个艾尔有崩落星系这个大靠山做娘家的初步印象, 好让艾尔地位稳固,拥有一段健康可持续的婚姻关系。潘西开始对尼德霍格展开全覆盖、多领域的人才培养进行规划和落实。
他连夜写了一封策划书,以“青春奋进、斗志昂扬!尼德霍格&崩落商会の干部培训”为大标题,以“良好的婚姻关系需要Omega拥有一个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的娘家做靠山”为小标题, 构画了八大项一百零四小点的培训内容有余。捷尔西月前那短暂又磨破嘴皮的礼仪教导初见成效, 但没有在潘西身上留下影子,而是全盘被他输送到了那群吊儿郎当嘻嘻哈哈的手下身上。但因为成长为一个坚实的靠山,需要经济建设和人民素养两手并进,而尼德霍格和崩落商会的人手在肩负人民素养提升的重任之余, 又是经济建设的主力军。最后由傅荣淮一把拍板,将商会和尼德霍格的人手分成小组排班,进行三个八小时的工作、培训及休息计划。
潘西对此极为满意, 次日起就开始投入了紧锣密鼓的培训工作,力争在短时间内高质高量地完成任务, 让崩落星系的整体风貌焕然一新,早日追联赶帝,提高在长明星系中的社会影响和星际地位。于是他每天早上五点钟准时起床,揪醒傅荣淮拖起言泽, 骑着大马力三侉子驰骋在第七星边境驻扎区,招呼两方人手开始新一天的锻炼和培训。
于是从那天起,崩落星系的民众都看到了一幅奇景。
每天早上五点半, 都会有些满脸横肉五大三粗的糙皮汉在一个高个花臂Alpha的带领之下晨跑, 旁边始终前后追随着一个三侉子,后座上乖巧白净的Omega高举这一个扩音喇叭, 方便另一个骑着摩托的Omega驱车同时对他们指指点点进行纠正。此外后续还进行了一系列站姿坐姿行走和谈吐的室外礼仪培训,而随着活动如火如荼展开成型,他们晨跑时的口号也开始从骂骂咧咧啐口叫粗转型成众志成城的加油打气。
“一切为了路泽!!!”
“同呼吸!共命运!没有可靠的娘家!就没有幸福的路泽!”
“这是路泽的一小步!却是尼德霍格的一大步!!”
一直因为尼德霍格突如其来的大阵仗在外围探头探脑的民众似乎从这铿锵有力的口号之中知道了什么,于是尼德霍格的首领路泽即将新婚的消息就如同长了翅膀般四处飞散开了。尽管大家从没见过这个活在传说中的尼德霍格首领,但是因为先前一系列渊源,崩落星系的民众对于他也都极为爱重,一听说路泽新婚在即,也都紧锣密鼓地跟着热心操持了起来。
就这样,尼德霍格和崩落商会的规模活动演化成了全民参与的大规模活动,潘西也就在第一批接受培训的干部中挑出了出类拔萃的,而后奔赴崩落星系的各处开设了集训所。自那以后,空余时间大家都热情高涨地奔赴到各地集训所去展开学习,为迎接路泽大婚做准备。而这一系列活动如火如荼开展之后,也引起了外界的惊醒和关注。
在崩落星系成规模的集体活动开展一星期后,一篇名为“愚民的狂欢?——崩落星系联合军演实录”的文章,洗劫了长明星系媒体的各大发行版头。
*
把那封业已看完的报道放在一旁,赛德嘴边噙着一丝笑开始享用他一日的早餐。
他懒懒散散地动了点面前那盘精致的烟熏三文鱼,而后把注意力都放在了旁边那杯咖啡上。他似乎觉得有什么东西极为好笑,时不时沉思着笑上几声。在帝国王储安静用完他的早餐后,久候在外的侍从鱼贯而入,辅佐赛德清理完仪容以后,内阁秘书款步走了进来。
他朝着懒洋洋撑在一边看着王宫景致的赛德一礼:“殿下。”
赛德摆了摆手:“早上好彭斯,昨晚睡得好么?”
彭斯顶着自己梳理的一丝不苟的头发将腰弯得更低了些:“托您的福,殿下。”
赛德扭头饶有兴趣看着他,目光从他绷直的脊背滑至他的发顶上,过了半晌,才趁足了劲儿般随随拍了把彭斯的肩膀:“来吧,我们一件一件来。”
彭斯弯腰盯着赛德的步子走远,最终直起身来,不易让人察觉地松下一口气。他收整了一下心情后起身,不远处赛德已经踩着楼梯慢慢上了楼,帝国的王储乜眼看着他,见他望过来便淡淡一笑,而后继续向楼上走去。他明明是惯常带着笑的,但偏偏一言一行中都透露出一种隐约的诡谲之感。
赛德·卡尔纳特,当下帝国的储君,在帝国皇帝抱病之后至为暴戾的实际掌权者。自彭斯进驻王宫辅佐赛德的两个月多中,他已经见过不下十余人在赛德突如其来的兴致之下被击毙处死。这位殿下的心思根本无从揣测,上一秒他还在与你谈笑风生,下一秒他的枪就已经顺应心意地穿透了你的咽喉。自赛德执政之后帝国大臣人人自危,每次见到这位喜怒无常的殿下时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彭斯跟着赛德进到书房之中,对旁边书房里被吊起的那个浑身颤抖的Omega视若无睹。赛德坐到桌前后随手抽下了系吊Omega双手的那条白绸,嗵然一响之后,Omega便带着从窗帘顶勾上滑落的长绸摔在地上。彭斯把今日的报告端正摆在赛德面前,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有看到赛德是怎样逗弄宠物犬一般挑弄着甫一落地就忙不迭爬行到他身侧的Omega。
赛德顺了顺Omega柔软的金发,而后随手抛下了书桌上一个口球,随口道:“自己去玩。”
Omega如蒙大赦,忙手足并用地爬过去叼起那弹落在书房角落的口球,而后飞速爬了出去。
赛德似乎心情愉悦了很多,仰靠在椅背上,开始看着彭斯交给他的报告。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彭斯死死地盯着地面,蜷握的手简直要将掌心抠出血来。
赛德草草将报告过到最后,看到那些大臣老一套拿腔拿调希望赛德谨慎行事的话,呵了一声将报告抛在一边低上道:“无聊。”
彭斯没有说话,默默弯身把报告捡了起来。
“不必那么紧张,”赛德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打趣道:“说起来,联盟那边有动静了吗?那位身先士卒潜入崩落星系的上将大人就那么一根筋?”
“没有殿下,”彭斯低着头道:“联盟元帅一直没有正式出面,而缇娜·奥斯本至今坚持她原有的观点,一定要确凿尼德霍格在崩落星系生产银基倾往帝国和联盟的证据后,才愿意动手。”
“啧麻烦。”赛德没什么表情地躺在椅背上阖上眼:“看来你那份用同样经历骗取信任投诚的计划还是失败了。”
彭斯沉默了会才道:“抱歉,殿下。”
赛德瞥了一眼他的神情,看这位内阁秘书大人实在有些钻牛角尖的神经质了,才带了点揶揄道:“对不起,彭斯,我是说笑的。”
在联盟之祸发生前,帝国黄金蔷薇祭中,王都也发生了和几个月后联盟如出一辙的灾祸。这种名为银基的生物植入品突然之间流入帝国,在黄金蔷薇祭上引发了巨大的骚乱,甚至不少王公贵族都于这场骚动中丧生。
其中就有彭斯的父母亲族。
而那位逃婚的公主莉莉安·卡尔纳特,也正是借由此次机会和叛将诺里·亚丁顿里应外合,最后逃出边境杳杳无踪。帝国里外受困,唯恐联盟察觉,便对外借口流行疫病大爆发,封锁王都阻止了消息外流。而伯温森身体每况愈下已经无力支撑,赛德于此时临危受命,提前接掌了帝国大权。
这对于帝国不知道是不是另一段灾祸的开始。不少王公对此表示反对,极力要求面见皇帝收回太子的摄政权,毕竟把帝国的权柄放在没有伯温森制衡的赛德手里,那仿佛是手握一把无柄之剑。反抗失败后不少亲族落难,其中甚至还有卡尔纳特家族直系,就连身为理政大臣的康斯坦因也不堪容受赛德的无礼,选择了乘舰逃离——结果遇上尼德霍格那帮悍匪,被绑架后造成了那起甚至惊动了联盟的“幽灵舰”事件。
不过好在赛德从一开始就有着不同于常人的胆量,他当即共邀联盟合力进攻崩落星系,以跃跃欲试的攻击态势打消了联盟的猜忌,使得帝国免受被敌人夹击的可能。之后喜怒无度的新君用他的铁血手段雷厉风行地压制住了王都内的局势,把银基带来的灾祸彻底终结。而后便转向了对外肃清,除却不惜一切代价追杀叛将诺里和追回莉莉安公主外,他开始挑动联盟参与这场围剿崩落星系的狂欢。
直至前不久,银基在联盟埋下的祸根终于也见了端倪。在那场祸乱之后,赛德终于以银基发源自崩落星系为由,最终说服了联盟参与这场围剿。
只不过照彭斯看来,目前的状况还没有达到赛德的真正满意。毕竟他真正想要的盛宴尚未开场,安排下的另一方主角,甚至连这中间发生的事情都根本不知道。
赛德摩挲着下唇,翘腿盯着桌面上的木纹出神:
他该如何送那位许久不见的堂弟一份见面礼,让他这辈子都难以忘怀呢?
彭斯用余光看着赛德撑在椅子上前后摇晃着,最后突然定了下来,带着一种令他极为毛骨悚然,唤醒了之前无数恐怖记忆的笑,满足地睁开了眼睛。
*
十分钟之后,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被带到了王宫地下。
赛德慢悠悠套上了一双雪白的手套,而后穿过沾满血锈的铁栅栏,来到了刑房正中。彭斯联络来了一个式样老旧、早在帝国淘汰的摄像机,正对上背缚在椅子上,肌肉时不时痉挛的人。
赛德踩着那双一尘不染的军靴走到他面前,那个人衣衫褴褛,身上几道伤口深可见骨,间叠着一些擦撞下的旧伤。他左肩上有一个深凹下的枪口,满身厚肉抖索,杂草一样头发下埋着一双满怀恐惧的小眼睛。
如果艾尔在这里的话,就会一眼认出来——这正是在赛鲁普遇袭夜和他曾有共乘之缘、后面又搅和的整个联盟不得安宁的那个小眼睛,前尼德霍格首领托兰芬的次子,尤萨克。
明面上他在联盟那场动乱之后便不知所踪,实际却是赛德在他哥哥尤萨里的请求之下,施舍了一艘星舰去救出了命悬一线的尤萨克。不过后续却并未按照尤萨里要求的那样送他返还崩落星系,而是塞进了帝国的地下城池之中,沦为赛德打发时间的消遣。
只不过消遣,此刻却要派上大用场。
赛德一把扣住他的下巴,用力挤压之下尤萨克的脸部扭曲,血水从伤口之中渗流下来,染上了赛德雪白的手套。然而塞德却极为兴奋地看着这副景象,鲜血濡透手套的过程,于他而言好像食物浇洒上酱汁一般赏心悦目。
“本来是想用更直接了当一点的方式,”赛德道:“但是该死的崩落星系似乎根本没有办法接收到。所以只能这样了。”
赛德甩开手,彭斯在得到他的示意之后,打开了摄像机。
“好久不见尤萨里,”赛德笑得仿佛面对一个许久不见的老友,而后面本来浑浑噩噩的尤萨克听到这个名字就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即便被几个Alpha同时摁下,也差点将座椅掀翻。而赛德对后面的骚动浑不在意,继续道:“很抱歉,我这里有一点小麻烦需要你帮忙……”
赛德越说越雀跃,眉飞色舞到忘我的地步:“怎么样,是个不错的针对尼德霍格的方法吧?早些把那些臭虫消灭,我想你也会更开心。”
“对了,”事到最后,赛德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眉眼一亮:“为了聊表我的诚意……”
他回身的瞬间抽出了一把小刀,在甚至最近的侍卫都没有反应过来时,一道鲜血飙出,赛德手里已多了什么东西。
尤萨克和他们一样,用有些浑浊的眼睛呆楞着看了一会儿,才在猛然栖身的剧痛中发出一声惨烈的嚎叫。彭斯忙招呼他们把人拖出去,而赛德眼下溅着道血花,饶有兴致地盯着削下来的那截拇指看了许久,然后举在镜头前展示:“你看,你弟弟的左手拇指。”
“尤萨里,我相信你会喜欢的。”
“如果你觉得为难的话,”赛德笑道:“我会送你更珍贵的东西,用你那个粗糙弟弟唯一有点用的那层皮做件披风送给你怎么样?”
“是不是很棒啊……尤萨里?”
第093章 偷渡
艾尔透过舷窗看到那颗明星。
远空幽寂深邃, 星云像雾又像烟云,袅散铺陈在宇宙之中。随着星舰前行,联盟所驻星群逐渐消远, 而远处星群凑集成串珠状的中盟留置区出现在他们面前。而在那之中,他们此行的目的地——那颗幽蓝中透着暖色的门罗新星正于静谧中等待着他们。
从联盟启程,走普通客运来乘坐客行星舰到达中盟留置区,他们的旅行已经持续了三天时间。原本格林极力要求他们乘坐专舰前往中盟留置区, 但是被两个人接续拒绝了。
“我从小到大, ”那时候艾尔义正词严驳回他的提议:“二十二年来,我就从来没认真享受过一次旅行——拜托了格林上将,或许你能行行好!”
“别叫我格林上将!”格林压着声音反驳道,而后偷眼瞄了一下主卧那边显然对收拾行李很乐在其中的李登殊:“你让登殊听见了要怎么想?而且我不过是在他离开这段时间暂代他来照看西南军区——”
自李登殊调任令下发后, 联盟军部便调整了当下三军区的状态。其中北部军区依然由弗兰接手,格林则当仁不让地承接了西南军区,艾略特的东南军区则交予元帅亲自统率。而自艾略特走后三上将便空余下来一个上将之位, 在经过军部内会议的几次研讨后,最终商定由格林承继下——当然这中间少不了莫里安势力在当中的活动, 但也不乏格林这些年跟在李登殊身边历练积累下的威信。
但对此格林似乎总有些介意,即便军衔晋阶的通令已经下达,他也依然如故地像做副官时一样跟在李登殊身边。虽然先前他也曾代李登殊承任西南军区主指挥使,但从没有那次情形像现在这样一般。
原本这一切听上来都是如此不切实际, 但这会儿真的看着他和艾尔开始整起行李,那股他们即将要离去的不安感似乎彻底把格林包围了。
铁壁要塞般杵在他面前,神情瞬间萎顿了下去。艾尔一时语塞——他话里本来不过是想逗逗格林, 但此刻看他这副频频回头去看李登殊的模样, 便意识到格林似乎是真的很在意这件事,当即识趣打住:“明白了。”
格林闻言顿了顿, 又往里间看了一眼。不过这会儿李登殊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只留下床上理好的一打衣服。他看起来比刚才还灰心,没精打采地对艾尔说了句:“那我先出去等你们,今晚的客行舰……最近客航起降时间总是不稳定,我们还是提早些过去比较好。”
目送着有些垂头丧气的Alpha出了门,艾尔对着阖紧的门扉看了会儿,而后便朝里间走去。
要带走的行李在旁边码的整整齐齐,偏偏之前还在理整行李的人没了踪影。艾尔撑在门口环顾了一圈,仍不见李登殊的影子,嘴里便轻声道:“……李上将?”
他往前走了两步,身后的门便倏然轻动。艾尔回头时恰好听见“喀哒”一声,门就在李登殊手下被推上了。
李登殊靠在门边上抱胸看着他,因为眼里只装着他一个人,所以遮掩不住的笑意格外纯粹。但被他这么看着,又这么锁上一室寂静,艾尔不知为何突然涌上一股难以掩饰的心虚,于是张口便道:“格林还在外面等着。”
那股欲盖弥彰的味道实在太强了,已经到了艾尔自己都禁不住烧脸皮的地步。反观李登殊则面色如常,他点了点头,而后拉艾尔靠过来些,那双浓黑的眼睛一瞬不瞬看着艾尔,唇角和眼底的笑意被一点点勾起:“那你知道我想干什么?”
他的声音冷冷醇醇,听到耳中有股难以言喻的过电感。艾尔见他靠近,下意识想躲开,却又忍不住有些期待什么。屋内恒温系统关闭后就有些凉,偏偏两个人体温靠近时浮出一点热意,隔阂不断地跟周围的凉形成对比。艾尔的背已经紧紧靠在了衣柜侧壁上,但无论再怎么试图转移注意力到其他东西上,但最后还是更明晰地感受到李登殊的一点点靠近。
他便不由得仰错开一点脖子——李登殊每次看他那双眼睛都沉沉氲氲的,把他的心塞得鼓胀且意痒。艾尔喉头动了动,靠着仅有的理智错开一点目光,游离不定地附着在他身侧的某一点,感官却又被无限放大。
在感觉到对方吐息靠到咫尺的一瞬间,艾尔还是没出息地闭上了眼睛。
没想到耳边只有对方闷在喉咙里的一点笑声,艾尔刚想睁开眼睛,就只感觉到唇角蜻蜓点水似的那么一下——李登殊就只是凑过去在他唇角一吻。
而后就撤身离开。
“……”
仿佛刚刚所有的旖旎氛围都是艾尔自己的错觉。
艾尔近乎错愕地看着李登殊,却见他恢复如常地直起身来,手已经扶上门把手:“我们准备……”
在门扉开启的瞬间,又被“嘭”地阖上了。
*
艾尔摁着李登殊的手阖上了门。
笃定自己是被捉弄的那个瞬间,比起情绪本身,更像有什么拉满的弓弦被人就那么轻飘地拂撩了一下,而后倏然绷断了。艾尔拉住他的衣领仰头吻了上去,而李登殊盯着他看的那双黑眸则沾了点笑意,随后便被艾尔带着嗔恼地瞥了一眼。他感受到胳膊上因为那点薄怒加重的力道,像是在他心上印下了什么与占有相关的痕迹。于是他省去再多的撩拨,反客为主地纠缠住了他的唇舌吻了下去。原本前仰着的艾尔逐渐被压实在了衣柜边上,唇齿挨蹭中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渴。
等两人分开一些,艾尔还不忘扯着李登殊的领子。李登殊带着笑亲了亲还有些气鼓鼓的小王子的鼻尖,低声道:“今晚的客行舰。格林还在外面等着。”
他再要开门,又被艾尔压住了手。艾尔垂着眼睛不正视李登殊,眼睛随着手一起拉开他的上衣下摆,而后一点点滑了进去。那双异色的眸子像有魔力一般,没什么情绪蕴藉中却又沾染一点湿润和嗔意。
满载蛊惑和妖冶。
李登殊喉结微动,搭在门把上的手松了下来。
艾尔全盘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自然不会错过这一点。他的笑里透出来一种得逞后的狡黠,而后倾身凑过去先咬了一下李登殊的喉结,留下一小圈牙印后又吮了上去。
“今晚的客星舰,”艾尔的手逐渐上移,而后似有挑衅地和李登殊对视:“但我还饿着。”
……
不管最后屋子里那股蔷薇复合信息素的味道浓到多让人难以忽略,两人还是按时出了门。格林盯着艾尔脖子上突然出现那条围巾看了好久,最后被艾尔反问:“你很喜欢?要不要送给你”瞬间点醒,猛然回了头,目不斜视盯着前方。
“今晚你们登舰之后,”格林在前排找补着驱散尴尬:“下一个交换点要到明天早上才到,现在饿么,要不要带点吃的上去?”
艾尔原本一直把脑袋压进厚墩墩的围巾之中,虽然明白这是出于什么,但是听到格林的话还是动了点心思,刚回过头来,却感觉到后颈一凉——有一只手就这么穿过围巾的阻隔挨在了他脖子上,轻轻揉捏了两下。
这种像是揉捏小猫崽一样的手法,除却旁边看似一本正经坐在那里看着窗外的李登殊外绝无他想。
察觉到艾尔似乎挑眉盯着自己,李登殊才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而后同格林道:“不用了。”
艾尔总觉得他话有深意:“我们吃过了。”
*
由于先前那场事件,最近联盟的出入境人口都在进行极细致的盘查。艾尔排队挨到了地方,便按照外面光幕上的顺序逐步将两人的审核材料提交进核查仪内。他按照提示等了十几秒,却发现毫无动静。正疑心是不是机器出了问题,远处人工服务点的门却突然打开。
这点动静不算小,一瞬间就把大厅内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揪去了。毕竟这些年来人工早已退出公共基础设施服务舞台,但凡出现就一定有了什么问题。所有人目光灼灼盯着里面走出来那个人,一个明显主管打扮的人推门后朝着所有的核查仪通口逡巡了一圈,最后目光在他身上一定。
艾尔直觉有些不妙。
果然,灯火辉煌的大厅之中,那人顶着所有人的注视近乎是一路小跑着朝他这里走了过来。虽然他极力压制着脸上的表情不让别人看出端倪,但无论从哪种层面而言都还是太过显眼了。这位Beta主管从人群中一路摩西分海般走了过来,顺带让他身后所有人都开始朝这边观望,最后视线偏移,注意力也都聚焦在了艾尔身上。
于是艾尔下意识地把围巾拉高了一些。
这大概也是某位因他一个多月前那一跃而对他有了关注的联盟粉丝,因为看到核查仪提交的身份信息就冲了过来。这位热情的Beta上来就极为激动地要去抓艾尔的手,结果下一秒一个身影横插进来挡在了他们中间,主管抓住的也就换成了另一只。攥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Beta主管的目光就一路从他的腰线追溯到了那张让人看过一次就再也不会忘的脸上。
他原本凝结的热烈的情绪在短暂的宕机过后,又迅速蓬勃高涨了一波。Beta主管死死捞住李登殊的手,声情并茂地小声压抑道:“上将!!!!”
见李登殊过来,艾尔先是朝他来的方向张望了一下,入眼就是不知为何有些神情凝重站在原地的格林。艾尔当即扭头小声道:“你跟格林聊完了?”
李登殊“嗯”了一声,艾尔直觉有些什么:“那……”
“我一早听说您和艾尔殿下要去蜜月旅行……”Beta似乎非常兴奋能参与进他们的秘密之中:“但是没想到我们居然能有幸接待您……请以后也一定要多给我们些机会!我看到您是要坐晚班那艘客行舰出发?……哦抱歉因为起降场那边又抓到了偷渡客,所以登舰时间可能要先延误片刻……不过还请您和殿下一定要先去我们的高级VIP休息室休息片刻……”
“……多谢,”李登殊在他连珠炮似的话里勉强找到了间歇,而后为其中那个格外引人注目词开口问道:“偷渡客?”
“这段时间因为城区里的事情,外围人手确实有点不足。”原本还在后面闷着头想什么的格林此刻恰到好处地走过来接了话,转而拧着眉头看向那个Beta主管:“不过,既然你们这里出现了偷渡客,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向军部汇报?”
主管的手瞬间没了气力,忙放开李登殊的手,转而唯唯诺诺同格林道:“我们是要汇报……不过巡检处的长官就在附近,所以他……我们就……”
“孟德南?”
格林拧眉思索道:“他在修复区忙得焦头烂额,怎么这个点会来到这里?”
大概还有什么他们不太明白的内情在,所以格林这番思索格外苦长,以至于那Beta主管的头上都冒出了细汗,瞟低的眼神时不时在李登殊和格林之间游离,像唯恐自己方才的言语不周到惹了格林的不满。艾尔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会才意识到——
这是担心自己站错队惹了新晋上将不高兴啊!
这么一联想,不难猜到外界到底是如何揣测军部这一番新旧交替的了。李登殊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点,无意难为对方地替他解了围:“孟德南在哪?”
Beta如蒙大赦,近乎直接弹起身道:“那位大人他还在现场处理……那个偷渡犯不知道为什么格外穷凶极恶,以至于到现在都……”
在李登殊的示意之下,Beta边详述着情况边引着他们向前走去。黑着脸的格林也忙不迭跟在了李登殊身侧。艾尔原本注意力还在想格林到底瞒了什么事情上,但捕捉到Beta话中某个词汇后忍不住眼皮一跳,开口问道:“是哪里的偷渡犯?”
Beta主管顿时停下了脚步。
他的目光极为微妙地扫过了李登殊和格林二人,察觉无异后才对上艾尔的眼睛:
“崩落星系。”
*
沉思间身旁被放下来一杯飘着薄荷叶的清水。艾尔拿过后边抬起手和李登殊碰了一下。为了欣赏外面的景色所以房间内没有开灯,两个人就这么沐浴在一层幽蓝的光芒之下。
“还在想之前那个人?”李登殊问道。
艾尔“唔”了一声:“之前是有不少人会想方设法从崩落星系偷渡出去,但是这些年已经……几乎没有人会这么做了。”
尤其是从他接手尼德霍格之后。
联盟和帝国对于崩落星系有着近乎埋进骨子里的鄙弃,被抓到的偷渡客按照星际法律是要被遣送回崩落星系的,但是没有人会为崩落星系的渣滓们花那么大工夫。据艾尔所知,很多偷渡客最后都是被塞进了特质的处理桶中,然后和很多难处理的垃圾一起被投放回崩落星系附近,在过段时间后被黑洞γ卷入回收。
早先尼德霍格还在托兰芬手里时,许多人为了活命不得不为了那近乎渺茫的成功几率去一搏,但自从尼德霍格被他接手之后,崩落星系大为改变,也就没有人会再去以命犯险了。但时隔这么久又出现了偷渡客,不知道为何……艾尔总觉得有什么要发生了一样。
如果不是他们恰巧遇上了这件事,那个偷渡客怕是没命去乘坐上遣返专舰。
艾尔垂着眼睛看着手里那杯水,李登殊似乎也已猜透他心底所想,轻声道:“孟德南对崩落星系的态度一贯算得上中肯,所以我想他那时候会出面,也是想保人一命的。”
艾尔点了点头,事实上似乎是与元首的态度有关,帝国和联盟相比,维特看待崩落星系的态度远比伯温森父子来的平和,所以联盟整体虽然不乏极端分子,但终归崩落星系的舆论背景要比在帝国好上太多。
不想把氛围搞得太闷,艾尔当即打起精神转移话题道:“不说这些了。对了,说起来格林最近一直愁眉苦脸到底是为了什么,那时候他跟你说了什么,你都还一直没告诉我。”
他原本说那些话是为了打趣,却没想到李登殊的眉目更为深肃了几分,他凝着艾尔,片刻后道:“抱歉,但是我没有冒然告诉你,是为了去核查消息的准确性。”
没想到话题会这么折入的艾尔脸上多了几分茫然,李登殊看着他沉吟了片刻道:“艾尔,你知道和莉莉安私奔的人是谁么?”
艾尔一愣:“什么?”
李登殊沉默地调出了不久前获取的那则讯息,黄金蔷薇章于其上熠熠生辉……那是艾尔再熟悉不过的,帝国的S级通缉令。
而那个Alpha他也很是熟悉——通缉令上面那个人有一头棕发,面容端正堪称英俊,但神情却显得格外阴郁。正是那位跟他一起长大,后来又背叛了他的那位帝国现任上将!
诺里?!
艾尔不可置信地看向李登殊,上将在他的目光中轻轻颌首:
“没错,艾尔……”
“那个人就是诺里。”
第094章 私奔
在星舰上的旅程又持续了两天时间。
经过了两天无比焦灼的时光, 艾尔和李登殊刚登陆门罗星、确认彻底脱离了联盟的约束范围后,艾尔第一件事就是找到落脚地联络姚柯。
明明是早先花了大心力预定下的房间,以求可以最近距离内观赏到门罗星的星海潮汐景观。但从艾尔进门后就根本没空顾及其他的事情, 匆匆将行李放在一旁,就一言不发地等着姚柯接入通讯。
他状似平静,但实际这两天心底翻腾起的惊涛骇浪远比其他任何人都汹涌。李登殊看着艾尔盯着通讯页面心事重重的样子,先把房间里的窗帘拉开后又开始开窗通风, 最后拿出了屋里的扩香石, 将从联盟带来的一些凝神静气的香薰滴入了一些。
“不可能。”李登殊还记得当时听到诺里的名字后艾尔下意识的反驳,艾尔拧着眉头道:“是谁都不可能是诺里,莉莉安她——”
但这并不是一场通过他反驳就可以改变什么的争论,李登殊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 几乎在瞬间就明白了艾尔心底的惶惑。李登殊拍了拍艾尔的肩膀,无声看着他的眼睛。片刻后艾尔似乎回过神来,最后抿住了唇角, 再也没说什么。
艾尔确实无话可说。
他自认再了解自己的妹妹不过,但那重了解也只是止步六年前那个十六岁的小姑娘的内质。如果是当年的莉莉安, 在经历了那些事情后面对诺里的背叛,自然绝对不会有丝毫妥协和让步。
然而这已经不是六年前了。
六年里孤身在帝国勉力支撑着的小公主,想也知道这中间的年月有多么艰难。而且艾尔自己心里也清楚,即便最终选择背叛的诺里, 面对莉莉安也始终会有最后那么一点情面——况且原本他对莉莉安也并非没有好感。而那点四下无依、命悬一线之时所萌生出的信赖感对一个小姑娘来说意味着什么,艾尔自己也再清楚不过。
想到此处,艾尔都已经无法回顾自己刚听到这个消息时的情绪了。那一霎那萌生的不解和近乎愤怒的情绪在冷静下来以后显得那样虚伪而无力。他现在心中只剩下那些晦涩的苦, 以及对莉莉安自身安危的担忧。
而对诺里的话……
艾尔的眼神垂落在通讯界面上, 片刻后接入界面的光幕湮灭。姚柯的名字消失在那上面后几秒钟,一则通讯密语弹入, 未解码的谜语化作顿促的敲击声响在房间中。
【安全区确认。】
在房间里的两人自然不会错漏这点信息,李登殊朝外看了一眼,再自然不过地起身:“中午想吃些什么?”
艾尔看着他,心里浮起的那股愧疚感根本无可掩藏,但还是被他强自压下去。而后用极平和的语调带笑回到:“都可以。”
李登殊点了点头后便出去带上了门,艾尔叹了口气,阖眼听着他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睁开眼时手下已经把密语回返给了姚柯。
【确认。】
空荡的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呼吸声,艾尔看了眼窗外,突然觉得有点冷。而下一秒一则未经实名核验的通讯传输了过来,艾尔瞬间接入:“……”
姚柯的声音旋即传了过来:“是我。”
“是诺里?”艾尔开门见山道:“莉莉安出逃,是和诺里一起逃了出去?”
“私奔”和“逃婚”这两个认知在艾尔心底还是难以通过,以至于他更换表达方式后姚柯那边还宕机了片刻,才应道:“是的。”
姚柯坐在漆黑的中控室内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防御站周围驻兵众多,建筑内监视网密布,贸然联络艾尔太过明目张胆,所以他把只能在星舰内屏蔽公网内的通讯信号后再来联络艾尔:“起初只是从王城里传出的流言,直到一个多月前,我们接到了诺里的协查令……你是从联盟那里得到的消息吧,李登殊告诉你的?”
“不过拖到今天才来联系我,你花的时间也太久了吧。”姚柯不无抱怨道:“那天之后居然隔了这么久才……”
“等等,”猛然意识到什么后姚柯一个激灵,压低了声音道:“不会是真的吧?联盟首都默斯顿遇袭近乎被夷为平地……”
一时间艾尔也弄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只是本能地想要避及对联盟那场惨祸的讨论,避重就轻道:“姚少将,有工夫关心这些,不如快把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告诉我。”
尽管艾尔的语气中能听出明显的烦躁,但姚柯显然没这么容易把这件事情略过。紧跟着他的语气也比先前的抱怨重了许多:“喂安斯艾尔。”
“从一开始我就想问了,”姚柯道:“撇开联盟之前出事不谈……那也已经过了快两个月,为什么,你没有按之前的计划离开?”
“查里斯要的人已经被送了回来,虽然我能猜到中间的事情不是像他最开始说的那么简单,但正因如此我们握住了足够的把柄。接下来要做的事情难道不是显而易见?你在联盟要做的事情已经结束了不是么?”
“你刚刚不想让我问下去,不只是急于想要知道莉莉安公主的事情吧,”姚柯盘弄着面前控制台上未联通的灯键,按照自己的猜想加重了语气道:“你从什么时候居然开始包庇联盟了?你知不知道你的身份,就算赛德和伯温森再对你做过什么,但是你是帝国的人!”
从“帝国和联盟是绝对无法并立的存在”这种极端言论到“李登殊是给你下了什么迷魂药”的人身层面评议,再到“早在中盟军校的时候你就不对劲,你有没有想过你之所以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有一大半都是拜他所赐”的直接攻击,姚柯的话就像针扎一样戳痛了艾尔的神经。他抿紧唇一语不发,听着姚柯在那里义愤填膺。艾尔感觉到自己的太阳穴在那里突突直跳,而后几乎在瞬间就绷到了一个极限。
“姚柯。”
在他还在那里喋喋不休的档口,艾尔终于喊停了对方所有的话头。大概姚柯自己也从艾尔开始不悦的语气中察觉到了自己的失礼,但还是忍不住埋怨和忿忿,不情不愿道:“怎么。”
然而艾尔下来说的话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不是要问为什么吗,我来告诉你为什么我没有离开联盟。”艾尔语调平和,但话语的内容却尽可能朝他所构想的崩坏和失序前行:“我,安斯艾尔,出于本人的意愿,要完成和联盟上将李登殊的联姻。”
听到姚柯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滞下来,不知道为什么,艾尔突然感到一种得逞般的快慰。然而这并非他今天的目的所在,艾尔深吸了一口气,换上平和的口吻道:“就是这样,之后举行婚礼的时候,欢迎你来观礼。”
姚柯简直要被呛死在原地:“我!我观个屁的礼!当初要你去联盟的时候你那样百般推辞,怎么到头来……!你怎么会看上他!”
“什么叫‘我怎么会看上他’,”艾尔躺在沙发椅里面无表情:“为什么不会?全星际没有比他更好的Alpha。”
“安斯艾尔!”姚柯几欲吐血:“你玩真的?!你知不知道!!你是帝国的人!!!”
“我当然知道,光今天这句话你就已经说三遍了。”艾尔捏着眉心道:“所以呢?”
被一连串的话语刺激到,姚柯正想摆正他的思想,却突然意识到实际上这是艾尔的反击。对这位殿下是什么脾性他还是知道一些的,向来吃软不吃硬,如果在这么跟他就立场问题争执下去……现在是因为他急于知道莉莉安的消息,如果不是这样,恐怕安斯艾尔早已经挂断通讯把自己拖进黑名单了。
那样可不行。至少现在,他绝对不能和安斯艾尔决裂,否则之后一切都完了。
认清楚现实之后,姚柯不由得收了脾气,话说得讪讪:“抱歉,殿下。是我僭越了。”
艾尔那边没有说话。
姚柯顿了会儿没听到任何回应,自己硬着头皮捡他想听的话说:“是这样的……我听说,当时在黄金蔷薇祭上,有一个叫哈珀·莱因斯的晨间社娱乐板块狗仔,偷拍曝光了斐德罗大人的婚外情。”
听到这个名字,艾尔隐约不悦地“啧”了一下。姚柯当即闭口不言,片刻后艾尔才道:“继续。”
“……”姚柯清了下嗓子,继续道:“当时斐德罗大人怒不可遏,调动了王城禁卫军去抓回哈珀……但到最后哈珀并没有找到,反而是该作为黄金蔷薇祭主角出场的莉莉安公主,她消失了。”
帝国黄金蔷薇祭作为帝国千百年最为隆重的节典,其中有一个重要的环节,就是需要卡尔纳特家族的年轻血脉去为神塔供奉上黄金蔷薇。不过虽然旧有的仪典中没有具体规定,但是演化过后,庆典的这一环节都是由卡尔纳特家族的女孩,也就是由王室的未婚公主去完成。
正因要完成祭典中至关重要的一环,所以一直以来,民众对于公主的形象都近乎神化,一直抱有一种极为崇敬的、近乎膜拜的心态。原本这会成为神权皇权之间的另一番较量,但是在帝国这件事情则又有不同——皇帝本身对此乐见其成,因为这种神化十分有助于卡尔纳特家巩固自己的执政地位。
这也是为什么艾尔尽管担忧妹妹的情况,但还是没有强行带她离开帝国的原因。当下的王室公主只有莉莉安一人,无论如何,他和郑杨都已经被钳制的状态下,伯温森在明面上也不会太苛待莉莉安。只要赛德和伯温森不会伤害她,那么帝国内就没有人会伤害一个在他们心中犹如神祗的公主。
但莉莉安却选择在这样一个节口,逃婚了。
大概也感觉到了艾尔内心的五味陈杂,姚柯轻咳了一下,继续道:“赛德殿……赛德当时就意识到,斐德罗可能只是一个引发骚乱的障眼法,而后他就紧急调动了军团封锁王都。后来他们也查明了,哈珀作为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八卦小报记者,就是由莉莉安公主邀请进去的。所以说……这一切都是公主的预谋,有意为之。”
“虽然这些事情官方没有明面通报,但是莉莉安公主在黄金蔷薇祭上逃婚这件事情就已经让很多民众感到不满,认为这是一种对神塔的亵渎。当然诺里的事情……后来知道这件事情和诺里相关,是因为他在边境线封锁后,还是放走了哈珀。”
“而之后就在赛德追责之时,逃之夭夭了。”
“……是么。”话至中途,艾尔就已经冷静了下来。他撑在沙发肘上道:“你们就是通过这些判断出诺里和莉莉安私奔了?”
姚柯卡了一下,反问道:“……不然呢?虽然可能还有别的我不知道的细节。”
艾尔“呵”了一声,还是决定抵死不认这件事情:“大惊小怪。”
对!没错!谁也不能证明莉莉安是和诺里私奔了,谁也不能!
“……”姚柯当即道:“我忘了一点最重要的,有人曾经在黄金蔷薇祭前夜亲眼看到莉莉安公主和诺里在王城花园中密会,公主还送给了诺里一捧蔷薇——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安斯艾尔殿下?”
上一秒刚灌注完强心剂的艾尔瞬间萎靡了下去,到此时此刻他才正视自己内心那道依然被击溃的脆弱壁垒,除却对诺里本身的复杂情感之外,现在更多的是心爱妹妹被人夺走的愤懑不甘和无可奈何。
光从不说话就能感觉到艾尔此刻的郁闷心情,姚柯幸灾乐祸道:“真想看看你现在的表情?”
“看什么,”艾尔绷着脸道:“不过我也很好奇你的表情,姚少将。”
“我记得在学校的时候你还给莉莉安写过情书。”
“我!……”被戳到痛脚的姚柯哽了一下,却发现自己无从反驳,最后也禁不住郁闷道:“是啊,但那又怎么样,还不是被你让白乔拿去丢掉了。”
“丢掉?”触及到了明显不属于已有记忆的盲区,艾尔奇道:“我什么时候让人丢过你们给莉莉安写的情书?”
虽然他是会隔绝掉那些不怀好意的人,但是也从来没干涉过莉莉安的人际往来。不过姚柯显然已经无心再计较这些,而是问道:“现在莉莉安公主下落不明……”
艾尔看着外面,“唔”了一声。原本该最担心的吃不下睡不着的艾尔此时却表现得如此平静,那便只有一种解释。姚柯当即捕捉住了重点,忙问道:“殿下,你是不是已经找到莉莉安公主了?!”
没等艾尔答话,姚柯当即道:“现在军团全部被外调戍边,帝国国境全面戒严,但偏偏赛德按兵不动,中央禁卫军一直压在他手中……殿下,我担心他在谋划着什么,你一定要——”
未尽的话语尽在不言,艾尔应道:“我知道。”
赛德是一个怎样的人,如何能够隐忍潜伏,他是再了解不过——不然当年他自己也不会落在圈套中,被设计注入了分化剂,强行被分化成一个Omega。
而他的分化,也正象征着卡尔纳特王室正统的变调。因为从来没有Omega继任成为皇帝的先例,原本暂为摄政的伯温森在群臣的拥戴之下“不得已”却又再“顺理成章”不过地接替自己的子侄登基——而成了窃国之乱的起点。
赛德。
他的这位堂兄,过往伪作的模样太逼真,以至于到最后谁也没有想到,郑杨和伯温森的派系之争会歪折触发在他的手上。面对当时即将成人、彻底威逼到伯温森皇权的安斯艾尔,伯温森派的人无不想直接杀了他,奈何无论能否做到,其后果都是他们难以承受的。但任谁也没有料到,当时没有人放在心上的赛德会用一个那么四两拨千斤的方法直接让艾尔直接退场。
半分没有伤及自派筋骨,却又令郑杨系元气大伤。
有时候事后回想起来,艾尔都不得不承认赛德的计略歹毒却又如此一针见血。如果当时安斯艾尔死于刺杀,那么郑杨系有足够的立场去扬起他们的旗帜,义理会站在他们这一边,帝国民众会怀着悲怒去支持他们扳倒为篡权而谋杀子侄的伯温森……这也是伯温森当初迟迟不敢对他动手的原因。
但赛德只是让他成了一名Omega。
这让艾尔维系了存活状态的同时失去了对帝国的所有价值——反不如说,安斯艾尔活着,成了最致命的一点。
如果艾尔死了,郑杨就有在充分不过地理由去为他复仇。可偏偏他活着,只是成了一名Omega,生理上的分化本无伤大雅,于他却成了原原本本的失格,艾尔彻底失去了继位的机会,而郑杨系也因此自乱阵脚元气大伤,之后在伯温森派的挑拨之下,正义和公理都站在了他们对面。郑杨为失格王子掀起的暴动成了私欲之争……身处分化期昏迷的艾尔甚至没有来得及丝毫反击,他原本的必胜之局就已经被将军。
赛德。
艾尔凝眸看着外面松散且柔软的云层,心却冷硬如一块钢铁。
这次,我绝对不会输给你。
第095章 余晖
在房间里呆了有段时间, 李登殊却始终没有回来。艾尔收拾了东西后在那里恍惚了许久,等得阳光正面铺满整个屋子里的时候,他才猛然反应过来了什么, 急急忙忙穿上鞋子外套便朝外走去。
虽然已经是快要入冬的时节,门罗新星却依然是一派和煦。联盟连绵不断的雨被抛在身后,拂面的就只有温暖潮漉的风。悬空木制楼梯上攀满花藤,艾尔一路从上面下来, 入目便是一片温和而葱郁的绿色。
他猜李登殊该不会在太远的地方, 果不其然,绕过门前的几株深木后,他就看到了对方的背影。这边偏离海岸,但是却有一个连通海域的人工湖泊。湖畔既有小孩子玩耍又有老人钓鱼, 还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在旁边的游步道上行走。而这其中Alpha无疑是最挑眼的那一个。他独身站在一个自动贩售机前,从艾尔的角度可以看到旁边正有几个年轻的男男女女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窃窃私语。
艾尔的脚步忽然就顿了下来。
得到同伴的怂恿之后,其中一个很是漂亮的Beta姑娘终于从一群人中走出来, 虽然带着笑但是也明显很紧张。从艾尔这个角度看不到李登殊的表情,只能看到姑娘有些束手束脚地朝他走过去, 杵在他旁边想着开场白,却没想到对方根本没察觉到旁边站了个人一样。
看着姑娘有些紧张地朝同行者回望了一眼,在鼓起勇气最终开口的时候,艾尔才突然明白了。
李登殊是在对着自动贩售机发呆。
迟钝这个词鲜有用到他身上的时候, 但是偏偏此刻来形容他再贴切不过。艾尔轻手轻脚靠近了一些,听到Beta姑娘有些羞赧地绞着衣角问他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要不要和他们一起玩云云。后面一群在不远处观望的人明显也都目带激动,不过显然又对队友抱有极大的信心。
不过相比之下, 另一位被看作主角的人显然有些不在状态, 李登殊在被叫到第二声时才回过头来,看着姑娘因为紧张而浮绯的脸颊, 选择性且一劳永逸地回答了第一个问题。
“在等我夫人。”
短短几个字,却在艾尔心底最为柔软的地方戳了一下。
他不用想象就能想到李登殊现在的表情,清冷的眉眼下包裹着的却是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那姑娘看着他愣了一愣,却是没有什么多余的失落和尴尬,反而是惆怅更多向往地看了李登殊几眼,最后依依不舍地回到了同伴之间。
看着那群人走远,人声消减,四周便只剩下了模糊而显得又遥远的细细风声。艾尔放轻脚步走到李登殊身旁,而后替他选了那杯他爱喝的饮料。从取物口拿出来后,艾尔朝李登殊脸颊上贴了一贴,而后道:“久等了。”
李登殊盯着他看了会儿,而后自己才抬手压住了艾尔的手。
“嗯,”他没什么表情,眼底却带着点笑意:“等了好久。”
艾尔维持着这个姿势没有动,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儿后才半开玩笑道:“是我的错觉么,李上将。我怎么觉得你是在撒娇?”
李登殊没有说话,就这么拉着他的手取下了那瓶饮料,而后带着艾尔的手一起揣进了口袋。
两个人一起朝回走了几步,李登殊才轻声道:“差不多。”
艾尔忍不住跟他凑得更近了一些,那一瞬间仿佛两个人并不是身处风和日丽的公园边上,而是相携而行并进风雪。眼前的路遮遮掩掩藏在从木花草之后,艾尔心底却希望它能再长一些、再长一些,绵延不见尽头,成为他们要一起走过的一生。
*
用过午饭后休整了一下,两个人就开始直奔这次来门罗新星的主题。
艾尔拿出了先前莉莉安寄给他那封信件,随附的那枚芯片里的视频在那之后也被他拿去解析,最后判断出了视频拍摄地在门罗新星中所处的大致坐标——他们这次的落脚地也正是选在了那附近。重新再回看那个视频,艾尔发现了太多原本没有察觉到的细节,比如拍摄的高度、以及莉莉安的秋千近旁,地面上原本他没留意过的影子,但现在看大概率是身为拍摄者的诺里。
诺里。
现在想起这个名字艾尔已经可以平静下来,原有的满腹郁气也跟着消减了很多,但是除此外又有了一种极为微妙的情绪。不过没时间再深思许多,就和李登殊两人一同前往目的地所在寻找莉莉安的踪迹。
“艾尔。”
临出门时李登殊叫住了他,等艾尔回头时正看到他微微蹙眉,片刻后才认真道:“不管怎么说……我希望你先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因为莉莉安现在极大可能已经离开这里了。”
明白对方是害怕自己抱有过大期望,一直最后落空成满怀失望,艾尔深呼了一口气后笑道:“我知道。”
当时他从叶铎那里拿到的信笺已经有所延迟,更不用提现在他们抵达门罗星的现在,期间更有两个多月的时间差。在诺里已经被通缉、两人被全线搜捕的当下,必然不可能在一个地方待得太久。李登殊话说得还有余地,但是艾尔自己心里清楚明白,莉莉安现在一定已经不在这里了。
不过倒也还好,这一点从他来时就已经缕析的清楚,此外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期待。
不过两人兜兜转转找了一下午,把坐标附近找了个遍,也没有什么实际的收获。这让艾尔开始肉眼可见地烦躁了起来,随着黄昏降临,远边已经开始有隐隐灯光闪亮的时候,两个人终于决定先暂告一段落。
街道上行人三两,两边的房屋都被半人高的木制栅栏围起。相比联盟现代化过分的街道,这里显得更为质朴且淳真。在路上沉默了许久,艾尔似乎终于被眼前的景色治愈了一些,有些怔然开口道:“我又没有和你讲过我们小时候的事情?”
这一个“们”字又触入了一个无法存在的曾经,李登殊握紧了他的手应道:“没有。”
“小时候……”艾尔看着远方霭云铺陈,暮色从深远的林间开始洒落,一直流淌到脚下。而除了街道两旁点亮的灯火外,前方还有一户人家仍在忙碌着装修新居。
“你应该也知道,”艾尔道:“我的母亲,在我和莉莉安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去世了,我对她几乎没有什么印象——只是有时候午夜梦回,总感觉曾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有人在轻声给我们唱着歌。”
“六岁那年,我父亲也不在了……而当时我年纪太小,根本无力承担起帝国的一切。那之后,”艾尔有些麻木地垂下眼睛:“为了帝国,我的叔叔——现任帝国皇帝作为摄政王理政,而我的外公作为理政大臣之首的监察者辅佐教养未来的皇帝,直至我成年登基那天。”
“我那时候年纪太小,根本不太懂这其中政局的波谲云诡,只知道外公从那以后就对我严厉了很多,相比之下叔叔则格外亲厚,总给我机会让我出去玩。现在想起来,一切从那里就已经开始了。”
“白乔长我一岁,从记事开始他就一直跟在我身边。但是他像是我外公拿来监视我的一枚棋子,让我忍不住想避开他,仿佛挣脱他就是挣脱了外公对我的所有束缚……所以后来,八岁那年,我从外面的贫民窟里捡回了诺里。”
“诺里很孤僻,起初不怎么爱说话,后来即便开口,也很是尖酸——莉莉安拉着白乔几次试图跟他示好,最后都被骂哭了跑回去。我的外公很讨厌他,觉得诺里是个会把人带坏的祸患。但是我不这么觉得。”
“说来实在是太过傲慢了,但诺里的存在,让我觉得自己有了能力去和一直拘束我的外公对抗。我人生中第一次有了培植自己‘势力’的概念,所以我亲近他,教他识字读书,让他和白乔莉莉安交朋友。到最后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不会气哭莉莉安,也不会在王城中闯祸,而外公对他虽然依旧视若无睹,但也不像之前那样反感。”
艾尔说到此时,有些话却已经说不下去了。
记忆的边角蓦地勾起一件小事,那是他们还在军校的时候,有次莉莉安来探望他们,带来了很多手作的点心。
小公主兴奋地把包装精致食盒送给他们,而后依依不舍地上了车离去。而诺里不知道为什么又抽了风——或许正因训练课被加练心情不好,拿了东西回来的路上也不忘刻薄:“何必花心思做这些没用的,中盟军校里什么没有,多此一举白费力气。”
艾尔斜过去一眼,诺里自知失言,绷紧嘴唇没再说话。而没走两步,站停在一边的白乔一把抽走了诺里手里的食盒。怀中猛地一空,诺里倒是紧绷了起来:“喂!”
“你不是不喜欢么,诺里,”白乔微微笑道:“正好我很喜欢,不如给我。”
诺里没跟他争论,径直伸手去抢,无奈白乔左躲右闪他始终抓不住,最后还是沉着脸改了口:“我……我什么时候说了我不喜欢!”
听到这句话后,白乔便定住了。诺里从白乔手里把那盒点心拿回,而后小心抱在怀里,看着白乔的眼里多了份防备。围观了全场的艾尔不由得失笑,不过已经快到晚训时间,他便招呼两个人快些回去。
诺里抱着那盒点心紧跟在艾尔身边,走了几步后又突然戳了戳艾尔的肩头。艾尔扭过头去,还没来得及问诺里怎么了,就看到白乔还站在原地久久看着莉莉安离开的方向。
这次不用他再补充些什么艾尔也都明白了,诺里在旁边冷呵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道:“殿下,我看他喜欢的,恐怕不只是点心。”
那时候艾尔斜过他一眼,捞了一把诺里的脑袋把他带回正道上:“走你的路。”
艾尔若无其事的样子很是让诺里发了会儿愣,片刻后他跟了上来:“你就不打算……他么?每次莉莉安一来,他都……”
“诺里。”艾尔叫住他的名字,在站定住后又看了后面一眼,白乔正朝他们两个慢慢走来,神情似乎还有些怅然——诺里显然也没错过这些,只把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我告诉你两件事,”艾尔神色如常道:“第一,人只要管好自己份内的事情……其他的,全凭莉莉安心意。她想做的,除非关系到她的安全,我都不会去干涉。”
“第二,”艾尔看着诺里道:“想要什么,就自己去争取。”
艾尔点到即止,没再关注诺里一时语塞的表情,当即转身离去,留下各怀心思的两人在回程路上拖拖拉拉。不过那一天之后诺里确实有了极为明显的改变,不过与艾尔所想的积极进取无关。
他再也没有像之前一样装作有意无意地欺负莉莉安,更没有对她变得多热情积极。相反,诺里在发觉自己的心思被看透以后,像只被戳中肉的蚌一般谨慎小心地重新把自己严密包裹起来,严密地不露分毫。
“现在想起来,我以为那时候我已经看得很明白了,”艾尔看着远处次第亮起的路灯轻声道:“但其实我并没有理解他们任何一个人,无论是莉莉安还是诺里……我都……”
“艾尔。”李登殊道:“或许有的人,天生就不希望自己被别人理解。就像诺里那样,‘掩藏’是那时候的他仅存不多的自我保护方式。”
艾尔深以为然,却又无话可说,最终低低叹了口气。
两个人沿着坡道慢慢前行,此时路边突然停下了一辆空的搬运车,司机下来招呼屋里的人将旧家具都一起搬出来送去回收。见状两人正要绕路走,李登殊却突然停下了脚步,一瞬不瞬地盯着院落中的其中一处。
艾尔问了声“怎么”,而后自己也跟着看了过去。他看着院子里留下的塌落的花架和旁边堆积的杂物,在片刻后猛然醒悟过来是什么吸引了李登殊的注意力。
下一秒艾尔一个健步冲了上去,正帮运东西的房主被吓得一愣,而后被艾尔抓住了双臂。他有些惊悚地看着面前这个明显有些情绪激动过头的Omega,听到他有些呼吸不稳的问道:“请问……”
李登殊站在一旁安抚似的拍了下他的肩膀,艾尔顿了下才松开房主的双臂,找回自己的声音问道:“您的院子里,是不是曾经有过蔷薇花架,旁边还有一架秋千?”
随着他的问话,原本还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房主逐渐镇定了下来,眼神还流露出几分知晓内情的怀疑不定:“……是。”
“那你有没有,”艾尔道:“见过一个很漂亮的Omega姑娘。她大概到我肩头那么高,有一头白金色的长发,异色的眼睛……”
房主彻底放下了手中的残物,问道:“你是谁?”
“我,”艾尔哽了一瞬,而后道:“我是她的哥哥。”
在听到这句话后,房主沉默着冲周围的人使了个眼色。一群人极有默契地停下了手头活计后清了场,片刻后便只剩下了他们三人。而房主在擦过额头汗后拍了拍手上的余灰,没什么好气道压低了声音道:“……安斯艾尔。”
艾尔应道:“是我。”
房主示意他们跟进来:“跟我来吧。”
推开栅栏进门之时,他望向艾尔的眼神别有深意:
“你比她预想的,晚了太久了。”
第096章 礼物
房主名叫冉斯登。
作为一个Beta的他身量不高, 但长得很是结实,有一张端正且刚肃的面庞。进门前他随手将自己沾灰的外套扔在庭院里的多功能椅上,而后也不理会身后跟着的两人, 径直进了房内。
艾尔和李登殊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眼中读到了一种名为安抚的情绪后,艾尔默然不语地跟着冉斯登从大敞的房门走了进去。客厅里铺的木质地板人一走动就会吱嘎作响,不过显然房间的主人已经对这些都习以为常了。冉斯登和闻声从里间出来的妻子说了什么, 而后她冲李登殊和艾尔微微一笑, 便带着几个孩子一同去了楼上回避。
客厅顶的吊灯映下的暖光如同烛火煌煌,冉斯登招呼他们坐下,而后从厨房那边端出了两杯水来。艾尔还没来得及道谢,冉斯登就已经俯身单膝跪在了他面前。
“殿下, ”冉斯登单手撑膝,另一只手支在地面上:“恕我先前失礼,我是郑杨将军麾下第八军团所属前侦察专员, 冉斯登。”
闻言艾尔在空中的手顿了一下,流露出了几分迟疑。冉斯登继续道:“您不必疑虑……我之前从来没有在正式场合露过脸, 所以才能在大清洗之后还侥幸留下一命,逃到中盟留置区来。”
房间里的空气氲氲沉沉,冉斯登从怀中拿出了一条项链。黄金蔷薇在暖光下依然焕发出耀眼的色泽——这和艾尔先前作为信物凭据交给温羽泽的那条项链很是相像,区别只在于纹脉之上刻下的名字。
这属于莉莉安。
那个瞬间艾尔的指尖微微发抖, 但最后还是从冉斯登手中接过了那条项链。
在心跳狂响的时候,艾尔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她现在在哪里?”
冉斯登抬头看着他,没有正面回答艾尔的问题:“如果按照原定计划的话, 莉莉安公主现在应该依然在门罗新星附近。”
“原定计划?”
“是的, 原定计划。”冉斯登抬起头道:“因为在黄金蔷薇祭不久后,赛德便动了手, 派人前去监狱塔处死郑杨将军。”
*
无论是艾尔还是莉莉安,这么多年来即便在郑杨残余势力拥簇下也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就是,他们的弱点实在是太明显了。
郑杨是嵌在他们命脉之上,微微一动就如同扼握住他们所有人的咽喉。正如艾尔会为他离开崩落星系前往联盟一样,莉莉安也会为他舍弃到手的自由,重新归向帝国的藩篱。
最初他接到密联之时,尚为公主的安危担忧。毕竟在他们许多人心中,美丽而柔弱的Omega帝国公主便只是菟丝花一般的存在,她从来只能依附于兄长和外公,在他们的荫庇下继续美丽地存活下去。但没想到,真到了不得不决断的时刻,她却远比所有人都来得决绝。
冉斯登还记得那个瓢泼雨夜,天降豪雨把一切都冲刷的让人看不真切。夜里的敲门声总让人感觉到极为不安稳,冉斯登留了一盏堂灯,而后去打开了门。开门的瞬间伴随着轰鸣的雷声和雨洗劫了他的耳膜,而冲击视野的则是他面前的那个男人。
Alpha几乎要把整个门框盖的严实,他浑身上下一片湿漉,在门廊外淅淅沥沥的淌水。冉斯登乍一眼还不敢确认,等看清他的模样之后,几乎是下意识的怒音充斥了他的喉咙。
“诺里·亚丁顿!!”
全帝国上下,少有与郑杨有故旧的人不恨他。哪怕民众也对他背叛旧主的所为相当鄙夷,冉斯登心底提醒了自己几次,才终于没抬手直接抡在他的脸上,迫于威势和现况,一切的怒火化作一声恶狠狠地:“你来做什么?”
诺里的脸色在雨夜中显露出一种极不正常的、无血色的白,他开门见山道:“赛德要杀了老家伙。”
冉斯登愕然:“你说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门廊的灯没有开的缘故,在雨夜电闪的光影之中,诺里的眼神有些飘乎而无焦距:“王城内爆发了一场急性疫病,很多被传染的贵族都病死了。赛德原本就对莉莉安逃婚这件事怒火中烧,这次他便打算趁机杀了老家伙,嫁祸给这场疫病。”
“混蛋、怎么可以……!”
“我们会救他出来,”诺里道:“如果艾尔看到了那封信,那么他一定会来。到时候。”
诺里从心口处拿出了那条项链:“你就把这条项链交给他……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他。”
乍一眼看过去冉斯登没有看清楚他拿来的是什么,靠近之后他的神情变得极为严肃,郑重收好那枚项链后,冉斯登看向他:
“你要怎么救将军?公主殿下又要怎么办?”
诺里瞥过来一眼:“你倒还有闲情关照一个叛徒的安危。”
冉斯登一时语塞,只能焦急地盯着诺里。而Alpha把背后垂落的兜帽重新扣上,只给他留下最后一句:“放心吧,我不会让老家伙轻易死的。”
“至于莉莉安……我会把她带回来。”
留下这句话,诺里的身影又消失在了雨夜之中。
*
“那时候莉莉安公主突然消失,后来我们几经周折才知道她是重新回了帝国。诺里·亚丁顿则在那之后也杳无音讯,”冉斯登低声道:“直到不久前我们得到消息,诺里登上了帝国通缉令,这才明白过来,他大概是带着公主从边星逃走了。”
“边星?”
艾尔皱眉道:“这么说,他们是去了崩落星系?”
坐在沙发一旁的冉斯登迟疑地摇了摇头,只能认为有这个可能,后续的事情他也不知道。艾尔不由得拧眉,这时冉斯登突然道:“不过……”
“怎么?”
“诺里·亚丁顿在走之前,曾经告诉过我一件事。”冉斯登的神情有几分疑惑,由于不懂诺里的深意,所以他只能原原本本的转述:“如果殿下您来到了这里,可以先不要着急担忧公主的下落。”
“比起这些,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您去做……”冉斯登道:“当时他是这么说的。”
艾尔沉默了片刻:“什么?”
“去找一个人。”冉斯登迟疑着道:“那个人的名字叫奥涅尔……是一名退休教师。”
……
整个星际叫做奥涅尔的人何止千百万,但是如果一旦加上后面那句限定后,一个人的影子最先出现在两人的脑海中。从冉斯登家中出来后,艾尔就一直陷入了沉思当中。
先抛开最后被指向的奥涅尔不谈,至少可以确定的是,莉莉安绝对不会放下外公不管,而帝国内对郑杨的事情也一贯敏感,里外太多双眼睛盯着监狱塔的最底层,尽管经过这么多年也都一样——这就决定了,一旦郑杨有任何异状,那么无论出于哪派人士之手,其结果一定是遮掩不住的。现在既然没有动静,那就证明莉莉安当时成功阻止了赛德。
——虽然总觉得背后还有什么隐情,不过一时间艾尔也苦无头绪。相比无计可施的地方钻牛角尖,倒不如先从诺里给出的线索着手,继续查下去。
“奥涅尔。”他喃喃道。
这个藏在时间的瘢痕之中,以至于现在显得有几分褪色的名字重新出现,让艾尔和李登殊都有了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实际上艾尔对他的印象实在稀薄的有些可怜,因为比起那些由帝国和联盟特聘来的各种履历出众、风格明显的教师来说,夹在中间负责中文史课的奥涅尔实在显得过分平庸,当年在中盟军校里再普通不过。
而且当年他的课大部分都被艾尔翘掉去进行机甲实训了……某种程度上而言,这也是导致艾尔对他没印象的主要原因。不过他不记得也没什么,有人会记得。
虽然他当时大半时候都翘过,但小半时候留在教室的时候,也总记得那个黑发的亚裔少年给他留下的笔直的背影。那时候虽然他没有过多显露,但是有时候还是会盯着那个饱满优越的后脑勺看上许久,后面甚至有了他只喜欢黑头发和黑眼睛类型的传言。
当然艾尔的喜好其实远比传言来得专一,不过在那则早被人遗忘的传言已经坐实的现在,艾尔当即拉住了旁边那位当年在军校没有翘过课的优等生:“你对奥涅尔的事情,还记得有多少?”
“男性Beta,为人谦和。”李登殊思考过后看了他一眼,补充道:“你总翘他的课。”
艾尔有些狐疑地看了他一会儿,片刻后李登殊垂下眼睛道:“其他的我不记得了。”
“当年他的课可是一节你都没缺过!”
“我从来没缺过任何课,”李登殊道:“当时我考进中盟军校,能在那里学下去的条件就是排名维持在前30%和全勤不能缺课。”
这倒是真的,不管中盟军校内竞争有多么激烈,联盟和帝国人员的名次争夺有多刀光剑影,李登殊每次考试的排名永远稳稳卡在300名从没变过。但对比起他每日从早到晚安静坐在自己位置上看书的样子,这个结果实在是得不偿失了些。那时候李登殊说话还有些慢吞吞的磕绊、再加上后来格林对他开始没事找事的挤兑,很长一段时间帝国联盟内部都在议论,就是公选课靠窗第三排里侧那个亚裔男孩子,是个温吞懦弱的漂亮蠢货。
如果不是经过早先银杏树下第一次会面,更先看到他隐忍和孤傲的话,艾尔自己也很难说能不流俗地提前所有人把李登殊这颗珍珠从沙堆里挑出来。不过还好这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如果,他还是一眼就把李登殊从人堆里挑了出来,从此回回都有意无意多看他一眼。
他真是幸运。
艾尔把他的手握得紧了些,李登殊几不可察地一笑,而后把他朝自己拉得更靠近了一下。路灯下两个人的影子融在一起,李登殊轻声道:“那时候我根本……上课多半时候都是在发呆。”
无意再在过去上停留太久,李登殊道:“不过,虽然我对奥涅尔的事情知道的不多,但是有一件事我还是知道的。”
艾尔问:“什么?”
“他虽然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但是现在还留在中盟军校里。”
“自从当年出事之后他就没有执教了,”李登殊淡淡道:“学校给他特批了住所,让他在中盟军校里养老。”
李登殊看了艾尔一眼,出于顾虑,他没把冉斯登留在中盟军校的最大因由说出口。那位中文史老师在乱战之后收集了可以说所有的创伤遗迹,没有回来的人的所有都被他收藏留存起来,静等着或许有一天能被奇迹般地唤醒。
“艾尔,你还记得留在中盟军校陈列柜里你那把刀吗?”李登殊换了个方法暗示道:“那把刀……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现在大概率就是在他手里。”
想起自己那把刀时,艾尔神情少有的低迷了一瞬。但片刻后他又恢复如常,叹气道:“那把刀——”
刚把旧事掀起一个开头,他们两人就听到远处一声沉闷的响。艾尔脚下一个趔趄,被李登殊及时拉住稳在怀里。顶上的路灯在那瞬间爆闪了一下,脚下地面更是感觉到了一下猛烈的晃动。路边的灯熄灭一盏之后,其余的也都紧跟着灭了下去。淹没在黑暗中的街道两侧探出人们一张张有些惊恐的脸。他们从房屋中跑出来,面有惊惶地彼此探问着消息。
那阵私语声越来越大,化作耳畔的嗡鸣声,而后那声音近乎锐直,化作尖利的蜂鸣。
在人们忽然倒抽冷气的惊呼中,艾尔心有所感地朝他们离开的那个方向看去。黑暗的天空中只有那一处被灼的亮如白昼,火舌吞吐着天空,把那栋不久前容身他们的房屋撕裂为灰烬。
站在原地的两人表情全然一片空白,不可置信地看着那滚浓黑烟飘来的方向。下一秒艾尔像是突然被点醒了一样,发了狠地穿过逐渐聚拢人群朝前冲去。而李登殊喊了一声他的名字,紧随其后跟了过去。
这会儿巡查还没有抵达,在现场的也只有附近的民众。他越朝着那边跑去,哭声和嘶喊声就越发的大。艾尔原本还抱着一点侥幸在,但随着越发靠近冉斯登的家,那股侥幸就被一点不剩地熄灭了。他只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在升温沸腾——与周围奔逃的人对比,只有他一个人在其中逆行。等到跑过最后一个转弯,直面那栋夹在中间被烧到垮毁的房子时,他终于遏制不住地腿下一软跌跪了下来。
空气中弥漫着浓密呛人的烟雾,连带着那股难言的烧焦后的味道,艾尔呛咳不住,到最后趴在地上干呕出声。
汹涌的火势让周围都开始升温,艾尔跪倒在地上虚无地想捉住些什么,但往前撑起一点,却又听见什么细微的声响——似乎高处有人朝他扔了什么东西,骨碌碌朝他滚落过来。
艾尔有点恍惚地看着那个滚落下来的小型留音机,脑袋开始迟滞间,他极为麻木地摸索了过去,抬手摁下了按钮。
在那瞬间,炸弹倒计时一般催命的滴滴声登时贯响在夜空之中,从留音机中点燃的恐惧让周围的人尖叫过后开始瞬间加速逃开。而穿越人群追来的李登殊却在察觉到的瞬间目眦欲裂。他嘶声喊了艾尔的名字,之后竭尽全力冲了过来,只来得及在那倒计时归零的瞬间抢过那来历不明的该死东西,甩开后抱着艾尔一个翻滚尽可能躲远些,死死将艾尔保护在身下。
割人神经的倒计时声化作临刑时的蜂鸣,艾尔感觉到箍抱着自己的李登殊浑身上下紧绷如一块钢铁。他在死亡的讯音中被捆死在所爱之人的枷锁之下,而等到那催命般的倒计时音结束时——
什么都没有发生。
火舌哔剥声依然在继续,仰躺在地面上的艾尔声音都干哑了下来,他轻轻拍了拍李登殊的背道:“登殊……没事的——”
闻言李登殊全身上下松动了一些,但还是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不稳和战栗。艾尔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当即抽出另一只手用力环抱了他一下。艾尔察觉到李登殊从他身上撑起来一点,那双漆亮的眼睛直直盯着他。
艾尔知道大概此时自己需要安慰他些什么,但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他试图去抓住李登殊的手,下一秒却被李登殊摁住了两只手腕,而后对方便狠狠地咬上了他的嘴唇。这个吻全然不像往日般温情,从头到尾都充满了一种后怕和宣泄意味,甚至让艾尔感觉尝到了血腥和死亡的味道。
不过那个粗粝的吻仅维持了几秒钟,等艾尔尝到几分咸涩和浓浓血腥味的时候,李登殊已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艾尔撑起身子看着他朝着那栋烧灼到只剩下框架的房屋走去,自己顿了会儿也爬起来,腿脚发软地走到那个被扔开的小型留音机旁边。
这个东西他很熟悉……
小时候这种恶劣的玩笑他实在是见怪不怪了。
重新摁下开关后,迎接艾尔的就是一串让人抓狂的大笑。待艾尔面无表情地听完了那一段后,那个男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就响在了他的耳际。
“艾尔,”赛德在那端笑道:“恭喜你离开崩落星……这是送你的第一份见面礼。”
“希望你喜欢。”
冒着滋滋尾音的小型留音机被艾尔反手扔进了火海之中。查探过住宅情况的李登殊也已经一语不发地回到了他身边,艾尔不知道说什么,绷紧的神经在脑内几次弹撞过后,终于说出口了一句话:“你冷静下来了吗?”
李登殊平平道:“不能再冷静了。”
艾尔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又能说些什么,只站在那里看着那栋被烧灼的房屋。哔剥的声响在他耳膜之中巡回往复,让艾尔觉得自己仿佛也置身于那片火海之中。他看着李登殊,近乎麻木道:“赛德知道我们来这里了,我们不能再待下去了。”
见他遏制不住冷一般地发抖,李登殊抖落开自己被燎到下摆的外套,一把披在艾尔身上,看着他道:“安斯艾尔,闭上眼睛。”
艾尔没有动作,下一瞬他整个人被李登殊抄抱在了怀里,然而那双眼睛还是灼灼看着那栋房子。
就在不久前,掩埋在火焰之下的那一家人还是鲜活的。冉斯登的音容他都能分毫不差地回想起来,连带他妻子见他们入门时那一笑。
李登殊知道他的目光正落在哪里,抬手不容抗拒地把艾尔的头压在自己肩上。视野淹没在黑暗中的艾尔声音依然极为平稳:“李登殊,是我害死了他们。”
“艾尔,”李登殊道:“什么都不要想,我就在你身边。”
艾尔揪紧他的衣领,把自己包裹在李登殊的气息之中,却再也无法触及记忆中的温暖,只感觉到一阵空洞又细密如针扎的疼痛。
“我们离开这里,”李登殊抱着他道:“回中盟军校,艾尔。”
“我们会要先一步找到奥涅尔……”
“在赛德之前。”
第097章 觉悟
相隔数百万光年之外, 并不知道艾尔此刻遭遇什么了的潘西正趴在墙边画日历。
窗户被时不时打过来的细碎沙石敲的噼啪作响,窗外是一片暗褐色的灰茫。第七星的尘暴又进入了新一轮迁移期,而且这些年来迁移的范围愈发扩大, 连带他们新栽下的树种还没种活就已经被连根卷跑了。原本潘西跑了一趟联盟,自觉带了很多新技术和新方法回来,但是脑内勾画一百遍比不得实际操作一遍——真到上手的时候,他才发现理想和实际差距的实在有点远。
“光悬驰道?”
那时候他刚把图纸拿出来, 尼德霍格一群糙皮汉子都围了过来, 手里抄着的碗都先堆在了桌边。潘西抄着手饶有兴味地在一旁听他们七嘴八舌讨论,每当听到一遍“真气阔”“这就是联盟的光悬驰道啊”“小老板真厉害”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再挺直一遍腰板。等大家稀奇劲儿过后,潘西雄赳赳气昂昂地招呼他们让开一个位置, 而后跟他们说:“看到了吧,这就是我们的目标——崩落星系地面不适合建路又怎么样,我们可以在空中搭建这种抗震度和坚固度都很高的——”
他正沉浸在自己的美丽构想中无法自拔, 旁边突然传来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道:“不可能的。”
潘西觳觫了一下,扭头看向角落里坐着那个头发已经花白的灰褂老爷子, 有些不情不愿地叫了声:“匠爷。”
没等匠爷再说什么,潘西先沉不住气道:“我们还没有试过,你怎么就知道不可能!”
匠爷有点浑浊的眼珠子朝他瞥了一眼,稀松的眉毛微挤道:“小老板, 你先听我说。”
他抓住了一边的拐杖,要起不起道:“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但不管怎么样,崩落星系是建不了光悬驰道的。”
“我说了, 我们还没还没有试过!”
“先不提光悬驰道每米的造价, ”匠爷垂着眼皮看他:“你知道光悬驰道后期维护要费多少力气吗?”
“小老板去过联盟,开了眼界。但是, ”匠爷道:“你不如说说联盟的天是什么样的,空气又是什么样的。在那样环境下的联盟要让光悬驰道始终处于最优性能状态,尚且需要每年进行路面架构保养维护——那崩落星系呢?”
匠爷指了下窗外,一溜人忙闪开点位置,把一尺见方的窗户口露出来。外面风沙卷天,触目可见都是一片不辨日夜的昏黄。举目看过去连房屋和人影都看不到,只余下飞沙走石卷起的荒凉。
“你觉得,”匠爷道:“不管是从温度还是湿度,崩落星系哪点能满足条件,去建所谓的光悬驰道呢。”
匠爷看着呆怔的潘西,神情中似有些无奈又可怜,他上前虚虚拍了把潘西的肩膀。那瞬间潘西如被人兜头泼下一盆凉水一样,他还想反驳,但却发现自己哑口无言。原本拿着图纸兴奋的几个人也都默默地放下了图纸,杵在屋中间面面相觑。
这中间有几个人原本就是匠爷手下不属于尼德霍格的人,见匠爷都这么说了,便默默朝着他那边站了些。潘西抿唇,一时间连话都不知道如何说了,只觉得眼眶里下一秒就要憋出泪来。
匠爷带着人推门出去,一开门却撞见傅荣淮正正堵在门前。
Alpha没什么表情地把屋里的人打量了一遍,而后侧开了一点位置让匠爷出去。一群人磨磨蹭蹭连走都走了许久,等人走完的时候潘西已然有点忍不住了,垂头假装盯着那份光悬驰道的图纸端详,实际上眼里被泪糊成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就像他从小长大的崩落星系一样,一眼望去,什么都看不清。
傅荣淮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他旁边站定了,Alpha身上还带有没抖落尽的细沙,在无声中悉悉索索落在地面上。傅荣淮大概早知道会落到这一步,所以别的也没说什么,只抬手揉了把潘西的脑袋。
不揉还好,他一落手,潘西的眼泪就闷不吭声地啪嗒了下来。
傅荣淮叹了口气:“别想太多。走吧……回家,我都把饭做好了。”
他如往常一样推了把潘西的背想带他走,却没想到这次潘西的轴犟劲起来了,硬生生在原地一动没动。傅荣淮真要在说什么,突然听潘西道:“傅荣淮。”
“我很想崩落星系能像联盟和帝国那样,”潘西闷着鼻音道:“一抬头能看到蓝色的天,有清新的空气,干净的水。”
“是我想错了吗?”潘西看着窗外道:“是我们不配吗?是我们就根本不该存在吗?”
傅荣淮在他背后许久没有说话。
“回家吧,”片刻后他道:“潘西。”
*
尽管距离上次事件已经过去有了几天,潘西表面上又装回一副和平常无疑的嬉皮笑脸模样,但实际上连话都少了很多。尘暴迁移期还没结束,大多数人都还闭门不出。
不知道是因为他的影响还是天气的原因,言泽最近也有些精神恹恹的。潘西鱼缸里硕果仅存的那几条鱼都已经吸引不了他的丝毫兴趣,只每天卷着自己的小毯子坐在顶楼窗户口往下看。
今天他们还是分据了上下两层,潘西仰着脖子看着日历——距离上次收到艾尔的信已经一周有余,这让潘西不得不细致打量一个全新的问题:或许艾尔短期内不会回崩落星系了。
孩子不回家,这是多么可怕。
潘西叹了口气,又去蔫蔫地把信纸和笔掏了出来。他最近絮絮念叨的话多了很多,但真到想去跟艾尔写的时候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最后只能拿着笔不断地戳着纸面。
楼下门吱嘎一响,潘西闻声而动探头在窗边看了一眼,见是傅荣淮后又蔫蔫趴回了桌子上。傅荣淮从开门进来都无人问津,直到他拎着一袋吃的从潘西面前过去时,潘西才抬了下眼皮,不过片刻后又软软垂塌了下去。
傅荣淮“嘁”了一声,揪起他的后领子道:“过来帮忙。”
潘西哼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跟着傅荣淮朝厨房走去。傅荣淮把围裙拎在手里,朝楼上喊道:“言泽!下来择菜!”
片刻后楼梯口探出来脑袋,言泽的眼睛在他两人中间绕过一圈,而后就默默贴着墙滑了下来。傅荣淮看他们俩的样子看的火大:“一个两个的。”
傅荣淮甩开外套将围裙套上:“没了安斯艾尔就不活了吗!”
言泽分走一把绿叶菜,闻言抬头看了他一会,慢慢叫了声“艾尔”,然后就一言不发地专注择了起来。潘西则有些忿忿:“你这是说什么话,艾尔不回家,难道不许我担心吗——”
他分菜分的手下咣咣直响,那边傅荣淮那边水声小了一些,片刻后道:“潘西。”
Alpha声音少有那么正经低沉:“你得明白一件事,安斯艾尔可能不会回来了。”
潘西的手瞬间顿在了半空中,他回头盯着傅荣淮的背影看。而傅荣淮却没有回头,只是低头专注料理着手下的东西:“崩落星系只不过是他一个曾有的落脚地,但不是他的家。”
这次不光潘西,就连言泽也回头朝他们看过来。少年的眼中没有丝毫情绪可言,只能剔透地映照着其他两个人所有想躲避和隐藏的顾虑。
“你胡说什么!”潘西忍不住反驳道:“他可是路泽!他是尼德霍格的首领!这又怎么会不是他的家!”
“潘西。”傅荣淮把东西丢在水池里,扭头看着他道:“这里是路泽的家不错。”
潘西还要再说什么,傅荣淮却继续道:“但路泽的全部是安斯艾尔,对安斯艾尔来说,路泽却只不过是他的一部分。”
厨房里瞬间只剩下了轻微晃动的水声。
“你得清楚一件事,潘西。”傅荣淮不再看潘西的表情,转过身去继续料理着手下的食材:“安斯艾尔为我们做的已经够多了。”
“放他自由吧。”
*
自从那场不大愉悦的对话之后,潘西就如同被抽干了水一样,就那样呆呆地杵在那里一动不动。不过总要有这个阶段,早点想明白总比晚点来的好。
傅荣淮观察了他一会儿后,就上楼交待了言泽好好看家——趴在窗户口的少年用那双溜圆的猫眼睛没什么感情地看了他一会儿,而后慢慢点了点头。
看着言泽又看向窗外盯着起降场的样子,傅荣淮心底也五味陈杂了一阵儿。如果说他和潘西还有其他地方可以遁逃的话,那么言泽的世界却完全不一样,自从三年前开始他就一直被封锁在了那个世界里。
在那个世界里有一个名为路泽的太阳,而他则永远在孜孜不倦追逐太阳的路上。没有太阳那对他来说就一切都是黑夜,无论身处何地,也都是一样。
叹了口气后,傅荣淮下楼离开。推开门的瞬间呼呼的风声和飞沙石砾将他的观感填满,他眯着眼一把扣上了头盔,抖落的细沙从衣襟领口滑落下去,最后没来得及落在地上就又重新被风卷走。傅荣淮骑上那辆没人坐在侧边的三侉子,踩火后带着轰鸣声径直钻入飞沙漫卷之中。
前几天他们又接到联盟那边的官方通讯,说是有个被遣返的崩落星系偷渡犯需要他们去回收一下。虽然已经实地去联盟考察过,但这也不妨碍傅荣淮觉得“回收”这两个字实在充满了讽刺与傲慢。但没办法,到底是自己这边的人,傅荣淮还是认命地招呼了人蹲在起降场附近轮值。
这会儿近乎傍晚,但混着浓沙的天已经分不清日夜了。傅荣淮听着那些沙砾劈里啪啦打在自己的头盔和周身,但也只能尽快地绕过一个又一个沙坡。临到起降场附近的时候,风沙终于小了一些,而周围也有其他摩托车轰鸣声传来,
这象征同伴的声音很是让人安心,傅荣淮找地方停稳了车子,下车后走不远就看见了几个熟悉的影子,老远就冲他招呼:“老大!”
傅荣淮朝着当头人胸擂了一下:“说过多少次,尼德霍格的老大是路泽。”
那人被捶了也只是没什么所谓地搡了把胸口,而后又继续嘻嘻哈哈道:“那傅老大!”
傅荣淮瞥了他一眼,没再说话。一行十几个人随着他朝起降场内部走去,一路上嘻嘻哈哈的声音渐收,等到进入起降场核心的时候,全员都没了笑,绷着脸等待联盟交接星舰的到来。
这也是路泽教给他们的——不管崩落星系在星际中多么势弱受迫,但是在这种场合中,绝对不能有半分露怯。不到一刻之后,联盟的星舰如约飘停滞落,然而他们在那里列队等了许久,星舰内都毫无动静。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推移,傅荣淮身后的人开始小声嘟囔了起来,最后还是被傅荣淮横剜过一眼,才悻悻住了口。
好在等待总有尽头,片刻后星舰的升降梯终于铺开,沉进沙土的同时舱门终于打开。
在两排荷枪实弹的联盟士兵鱼贯而出的时候,傅荣淮忽然心下一沉——无论怎么说,仅仅是遣返一个偷渡犯,这样的派势也太大了。然而下一秒出现的人却让傅荣淮切实怔了一下。
弗兰穿着齐整的军装,面沉如水从舱内一步一步迈了下来。两人对视的瞬间,傅荣淮从弗兰眼中看到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无论是怀疑、挣扎、痛苦……还是觉悟。
觉悟。
在那瞬间明了什么的傅荣淮暴喝了一声:“快逃!!!”
他在那一霎那做出了命中全局的判断——虽然比不得联盟士兵的规制训练,但是尼德霍格却也是天天刀尖舔命的悍野路子,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听到傅荣淮一声令下,身后十几个人当即扭头朝外冲了出去。而傅荣淮则径直朝他挑准的那个对象冲去,弗兰下意识地转身回躲,无奈相比心底还因先前并肩作战过而犹豫的他,傅荣淮动手狠心无疑都更为老辣。尽管错开了喉咙的要害,但弗兰还是被傅荣淮揪住了衣领子,而后在Alpha臂力带动之下一把被掼进沙地之中。
猛然吸入崩落星系这样尘沙沸扬的空气,弗兰狠狠被呛了一口。但还是靠着多年来的下意识反应抽出了枪,在傅荣淮打过来的时候抵在傅荣淮腰侧。而一片混乱中联盟四周的士兵看着那尼德霍格的人跑开,顾不及对当下的局面反应太多,联盟中已有人开了枪。
开头的枪声像是一个哨音一般,剩下的人也都随之将手中的枪支放响。
在混杂的枪声中,傅荣淮听到有人喊着“傅老大”,几个年岁不大还没彻底长熟的小崽子嗓音都扯哑了。傅荣淮骂了一声,这个当头也不在乎弗兰手里的枪打中会怎样,只赌着这位优柔寡断的小少爷还狠不下心对他开枪,便玩命地拿匕首制住了他。在追击尼德霍格人的枪声骚乱和一声声察觉弗兰遇险后惊呼的“少将”之中。傅荣淮仰天吼了一声。
“他妈的都别给老子动!!!”
被亡命徒震慑住的一群人当即没了声息,一片寂静中傅荣淮两眼猩红,掐着弗兰的脖子玩命嘶吼道:“敢开枪老子就割断他的喉——”
“嘭!”
然而不等他把话说完,已经有什么东西比他更快地掌握了话语权。下一秒傅荣淮垂眼看了下自己正膛心开出的那个血窟窿,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软趴趴从弗兰身上歪倒下去。
在一片寂静的血腥中,弗兰要命地咳嗽了许久,身后有人过来帮他把傅荣淮朝一边推开。血在沙地里晕染的极快,弗兰红着眼睛垂头看了下,而后朝向来人的方向,无声道:姐姐。
原本逃开的尼德霍格众人的脚步在那个瞬间停了下来。
缇娜垂首时长发猎猎散在风中,玫瑰冷香卷荡之余她手中枪口的硝烟还没有落尽。她偏头朝着那些人挑衅一笑,红了眼的亡命徒们就一连串地朝她冲了过来。
荷枪实弹的联盟士兵肃立在一旁,而□□击打和几次枪响过后,缇娜不费多大力气就已经将全盘料理干净。唯余下的那个活口被她踩在脚底,看着周围同伴惨态还不住挣扎着,最后被缇娜踩实了背脊,又拿枪指上了脑袋。
“这只是个开始。”
联盟上将似乎对他宣告了什么让人不安的事实,看着对方嘴里咳出的血沫润进沙地里,缇娜的视线没有丝毫动摇,她的声音如削尖的冰锥刺进他的五脏六腑:
“回去告诉路泽,别总躲在后面当个缩头乌龟,如果还想让崩落星系这些人活下去,就快点站出来。”
“他跟胡里当斯对联盟做的那一切,我都要他血债血偿。”
第098章 迷阵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 外面的风声似乎更大了一些。
飞沙碎石敲在窗上的声音实在是令人烦闷,既然人没法出去,潘西在屋里便开始东翻西找找些事情做。言泽则抱着他那张小毯子盘踞在客厅中间的沙发之上他的固有领地之上, 歪头看着潘西的鱼缸发呆。
“言泽,先说好哦,”潘西踩在梯子上翻找着旧书架道:“你看归看,一定不能下手抓我的鱼——就剩那几只了!傅荣淮说了, 如果又死了就一定不会再给我弄——哇啊!”
下一秒他连人带书架顶上的一层杂物摔在了地上。言泽跑过来把被砸得龇牙咧嘴的潘西扶了起来, 而后疑惑的晃了晃那个看起来很是牢靠的梯子。书架被他不收敛的力道带的哗哗作响,潘西唯恐被言泽一把摇散了,忙拉住他道:“没什么……不是梯子。”
潘西很是奇怪地揉了揉心口附近的位置:“见了鬼的,我刚刚感觉突然心悸了一下……是最近睡得太少了吗?”
书架上堆的东西散落了一地, 一堆旧物中那卷可以说是崭新的厚羊皮纸突兀出来,被潘西拿起来拍了拍上面的浮灰——这是他从联盟带回来的、连傅荣淮都没说的宝贝,准备之后给艾尔做个惊喜。只不过现在艾尔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这份惊喜怕是要一直搁置了。
他嘟嘟囔囔牢骚了两句,话语间言泽却倏然极为警醒地看向门的方向。几乎在潘西跟着转过头去的同时, 门外传来了沉沉的脚步声,而后比那更沉的敲门声便响在门上。
此时此刻室外已经一片黑茫,除了刚刚响起过的敲门声外,能听到的便只有风沙作响的声音。潘西短暂地看了眼言泽, 发现对方并没有与自己对视,便试探着朝门外问道:“傅荣淮?”
外面无人应声,静默了一阵之后又响起了敲门声。潘西本能地觉得有几分奇怪, 刚要上前却被言泽拉了一把。他莫名地回了头, 而后突然感觉到了一种战栗——
言泽死死盯着那扇不住发出声响的门,全身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 仿佛一只浑身寒毛直立的小兽。
或许跟曾经的经历有关,言泽一直都有一种对于危险的敏锐感知。也正是因此,潘西一瞬间屏住了呼吸,用有些发凉的手冲言泽比划了一个安抚的手势,而后自己蹑手蹑脚从陈列架后面摸索了一把枪出来。
这把枪是之前艾尔留给他防身用的——尽管当时把枪交给他的时候,潘西耍赖托辞推了好几遍,说家里有傅荣淮、艾尔和言泽三个人,哪里有轮到他用枪的时候……但最后艾尔还是半强制性地把枪交给了他,留给他的话只有三个字:
“万一呢。”
潘西回想着曾经艾尔和傅荣淮教过他的,手下极其不熟练地举起了那把枪,颤颤巍巍对着门口后开始向前挪去。当第四次敲门声响起后,潘西终于鼓足勇气一把甩开了门。
推门的瞬间他的心跳简直狂跃到了极限,最后心下一横将枪口直直对着门外,吼道:“不许动!”
被推开的门在风的吹挤之下径直开到了最大,咣咣在外墙上撞了几次。潘西眼前空无一人,只有苍茫夜色卷着飞沙的昏沉,潘西还没松下一口气,言泽却已经先一步挤开他冲到了门外,潘西还没来得及叫停他,先听到了微弱痛苦的呻、吟声。
走廊外楼梯台阶上趴着一个人。
潘西这时候才后知后觉闻到了什么,外面风沙实在太大,空气中那股异样的血腥味如果不靠近几乎闻不到。台阶上的人还挣扎着一个向上爬的动作,扒在最后一级台阶的手指不住痉挛。潘西向前走的时候腿一软直接滑趴了下去,抬头见言泽试图搬动那人的时候,潘西忙龇牙咧嘴地撑起身叫停:“言泽!不要乱动他!”
言泽要把对方整个搬起的手停在半空,看了看潘西后选择趴在那人后心上听了下心跳,而后便一溜烟重新跑了回去,想来是去摸索急救箱。潘西跟着膝行爬过去,看清那个血糊的人不是傅荣淮之时松了口气,但紧跟心又悬到了嗓子眼。
这是尼德霍格里常跟着傅荣淮的一个孩子,今晚去接回遣返者,似乎他也有份。
潘西颤着嗓子去叫他:“江戎……!江戎你醒醒,你没事吧!”
趴在那里的年轻Alpha费力地抬起眼皮,探在半空的手转而死死攥上潘西的手腕:
“联盟……”他嘴边呛出血沫,忍着咳嗽用气音继续道:“联盟……偷渡犯……遣返……”
潘西听不清楚,手底下忙联络商会的人赶来帮忙,又趴在江戎嘴边听着,轻声道:“你说……你说我听着江戎,遣返怎么了?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傅荣淮他们在哪?”
江戎一顿,眼底沾了点明晃晃的亮来,最后带着丝哽咽道:“有埋伏。”
潘西怔在原地,愣愣地看着江戎一张一合的嘴型。
什么、什么?埋伏……?
联盟?是联盟吗……联盟埋伏他们?
潘西的思绪仿佛陷入了真空一般,一瞬间有种无所适从的茫然。他迟滞地想起自己在联盟见过的一张张脸庞。那些温柔平和或刚直正义的人……李登殊、霍路德、弗兰……还有身为元帅的维特,虽然……但是当时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那么和蔼……那些人,怎么会……他们,他们不都是好人么?他们不是曾经还并兼作战过吗?
为什么在他默认意义上的盟友,此时会来埋伏他们呢?
江戎抓着他的手猛然一紧——几乎是悚然的直觉一般,潘西下意识生出了一种想要逃避的心情。他好像预见到了自己要听到的事情,忍不住向后缩了一下,然而江戎的手像是铁钳一般狠狠拉住了他:
“他们……”
目睹那一瞬间时撕心裂肺的苦痛终于找到了能与之共情的发泄者,江戎怆然的声音裂在空气中,把风沙和他们之间隔绝出一个小小的空间。他痛苦地抽气着,而后瞪大了眼睛看着潘西道:
“他们……杀了……傅老大!”江戎看着潘西道:“找……路泽……老大!给他……报仇!”
那个人在最后咬牙切齿道:“报仇!”
从里面去拿来急救箱的言泽脚步停在了屋门口,急救箱也不知为何被颠开,然后散落一地。言泽看着滚落的绷带卷打着转停在潘西腿边,然而他却已经一动不动,仿佛死了一样。
言泽凑近去抓住了他的手臂,在感觉到脉搏之后松开了手,而后又看了他一会儿,又默默去听了江戎的心跳。夜里风突然刀割一般凛冽,潘西毫无章法地咬着自己的手指和袖口,他的脑子已经全然无法思考了,只觉得头痛欲裂像是要爆炸一般。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出现了幻觉,江戎在说些什么,他一个字都听不懂。
什么叫报仇,怎么会有人能杀了傅荣淮,路泽又在哪里。这一切的一切在他脑子里汇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涡旋中间则是卷灭一切的黑暗,仿佛崩落星系的头号威胁黑洞崩落γ被塞进了他的脑子里一样。
他痛苦的无法思考,但是生理却先于心理的接受了这一切。
回过神来的时候潘西发现自己眼前一片灰败模糊,能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只有呜咽和语义不明的嘶声,眼泪怎么擦都止不住,看得让言泽都过来抱了抱他。潘西像在那一瞬间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了一样,抽噎到:“言泽……他说傅荣淮……死了,他们杀了傅荣淮,怎么……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潘西抓住言泽的肩膀,忍不住去向他寻求一个答案。但言泽什么都回答不了他。
这辈子没有哪一天潘西觉得自己这么没用过,也没有哪天他这么希冀当初艾尔没有留在联盟,而是和他们一起回来崩落星系。这样他就不会独自面对这一切,甚至艾尔就不会让这一切发生。但他现在必须要做些什么,无论如何都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潘西压住喉咙间的哭声,恰好错过了夜风里传来的那一声轻“啧”。
不过言泽突然紧绷起来的状态提醒了他,潘西睁着模糊的泪眼向后看去,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哪里出了问题:江戎已经伤成了这个样子,全靠最后一口气憋着才没昏死过去,怎么会有力气敲门呢?
旋卷过来的风沙吹得他沾泪的眼眶针扎一样疼,而在那股疼痛中他看到了从墙角走来那个模糊的人影,潘西心底先是生出了一种恐惧,而在战栗过后却是种自暴自弃的恍惚。
那个人往前走了几步,似乎是在端详他的反应,然而看潘西这么恍若死尸般僵硬地半跪在原地,他忍不住叹了口气,嘲讽道:“真是没想到,路泽和傅荣淮花了六年时间养出来的,是这么一个禁不住风浪的小白兔。”
他一步步走进来,侧旁的言泽已经弓起了身子伺机欲动,潘西被心底那种未知的恐惧震慑到了,忙不迭先一步挡在了言泽和昏死过去的江戎前面,朝着来人质问道:“你是什么人?你——”
不过当潘西一把抹掉眼泪看清楚那个人的脸时,他原本有些恶狠的表情瞬间错愕了起来:“……是你?你是联盟那个巡检……”
他愣愣道:“孟德南?”
来人又“啧”了一声,他穿着一件深色的防风服,袖口撸起露出了里面的同色卫衣,眉眼间的那股不耐带着崩落星系特有的混混味儿。这个人和在联盟时所见那个打理整洁却又有些唯唯诺诺的巡检处处长明明长着一样的脸,一眼看过去气质却又迥然相异。而且最重要的是,联盟的那个人尽管信息素没有其他人那样优质,但却是一个实打实的Alpha。
而面前的这个人,却是个Beta。
孟德南向前两步,微微弯身看着潘西——他明明比潘西高不了多少,甚至比身为Omega的艾尔都要矮上一些,此时故意摆出的这副姿态却又格外给人压迫感。孟德南绷着脸垂眼扫过他和言泽,最后冲潘西伸出了手,有些无可奈何道:“没办法了。”
潘西警惕地死盯着他:“你在说什么?!是不是你?你对傅荣淮他们——”
“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大概是不想听潘西的胡乱猜测,孟德南搔了搔头发扬了声音道:“虽然我们也不算第一次见面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
“嘛,不过你们和我之间的仇怨就先搁置吧……”孟德南道:“幸会,崩落星系商会会长,潘西·瓦林。”
他嗤道:“我在联盟的身份是巡检处处长孟德南……但在崩落星系的话,”
“我是尼德霍格前首领托兰芬的儿子,审讯庭上被你冒充过的,尤萨克的亲哥哥。”对面那个人没什么情绪道:“我叫尤萨里。”
“话不多说了,潘西。”尤萨里拧着眉头看着潘西道:“我可以先告诉你,傅荣淮中了埋伏,被他带去的尼德霍格那些人死伤惨重,但是至少现在,傅荣淮还没有死——”
潘西一瞬间撅住最后那根希望的线条:“你是说真的?!他还活着!!”
“是,听我说完,会长大人。”尤萨里显然不大想招架潘西这种性格,径直奔入主题道:“但是他死与不死,现在就在你了。”
“联盟和帝国联合对崩落星系发难,大战一触即发,但是现在最重要的当事人,尼德霍格的首领却不在此处……”尤萨里蹲下身来,一把抓住了潘西的下颌:“你不如快点告诉我,路泽现在在哪里?”
“或者更直白一点,”眼看着一旁言泽要动了手,尤萨里却浑然无畏地抛下了他手里那枚重磅炸弹,表情阴鸷道:“以路泽为名,暗地里借尼德霍格统治了崩落星系这么久的那位王子殿下——”
“安斯艾尔他,现在究竟在哪里?”
第099章 重逢
感觉到怀中的人不安地动了一下, 颊畔蔓延的红又开始明显。李登殊便抬手摸索到床边的智控系统,将室内的恒温又下调了两度。但即便如此之后,那股混合着多种气味的蔷薇香还是在屋里播散开, 连带着他的体温都跟着上浮了一些。
艾尔沉沉闭着眼睛,但即便在梦中也不知为何微微拧着眉,睡得没有半分安逸。李登殊捋了捋他颊边湿漉的耳发,目光又转移到了他后颈腺体上。Omega的腺体小巧而精致, 掩藏在他白皙的脖颈之下。而此时此刻作为Omega来说最为要害的部位却被如此不设防地袒露在他面前, 对身为Alpha来说是一种再赤丨裸不过的诱惑。
但所有的意欲在李登殊那里全部化为了隐忍。
那一晚后,艾尔昏沉了半日之久。过后便突然进入了一种近乎异状的急性发热期。原本计划连夜前往中盟军校的李登殊只能暂时安置下来,匆忙联络医生后才确定他是因为情绪过激而引发的急性发热。
在医生的指导之下,他在这一两天里就一直通过信息素去安抚艾尔的情绪。这场急性发热来势汹汹, 比起原本融进更多情丨欲的发热期,却更像一场苦修和折磨,李登殊单从两人信息素的重合就能感觉到艾尔的痛苦。但是此时此刻他除了用Alpha的信息素安抚之外, 却没有其他任何能帮助艾尔的方法了。
李登殊垂下眼睛。
他的手指缓缓落在了艾尔的后颈腺体之上,Omega的腺体原本就极为脆弱, 而艾尔因为当时是被强制分化的缘故,这么多年来Omega腺体的成长也都极为缓慢,即便长成了的当下,也远比同龄的Omega来得易碎的多。正因如此, 相比之下他也就对各种信息素也就更为敏感,这么多年来几乎没有一日不是靠着抑制剂贴片过活——直到他们两人确定关系之后,他才开始试着脱离抑制剂。
然而这些艾尔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不管是他的脆弱和背后的坚持与忍耐, 他从来没有跟任何人吐露过。无论是从崩落星系还是到联盟,他都一个人默不作声承受着一切——就连李登殊自己, 也是从日常细节的观察中发现的。
所以当那一天艾尔脱离了抑制剂贴片站在他面前,李登殊感受到了他全盘交付的信任。两人虽然谁都没有说出口,但所有的所有都已然心照不宣。不过时至今日再回想起当初,李登殊心底除了感佩之余,更多了种酸涩的疼。
安斯艾尔必须要承担一切,他别无选择。就是因为别无选择,所以他一丝一毫的脆弱都不能显露。
李登殊的手指虚浮,沿着艾尔腺体的边缘描摹,空气中飘散出股幽淡的蔷薇香——那他们生命轨迹割裂后的最初的交会。
那个阴湿潮漉的雨天。
思绪沉进过往,漫想无边无际。直到他将落未落的手指被人抓住,李登殊才回过神来。怀里那点重量有了点变化,艾尔从他怀中转过身来,那双眼睛终于又恢复了几分神采,但他话说得依然有些无力:“李登殊,你盯了这么久都没有咬下来标记,我会怀疑自己身为Omega的魅力的。”
李登殊抿开一个薄淡的笑意,朝着他腺体吻了一下,而后端正把他扶起,靠在自己身旁,手上还虚虚拢着他的后颈没放开:“感觉怎么样?”
“还好,”艾尔勉力笑了下:“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李登殊没有说话,只是托着他的脸端详了一会,而后轻轻地开始在他的唇边啄吻。那天晚上自己气急时咬出的伤口结了小小的血痂,李登殊亲了一下,感觉到艾尔怕痒似的往后躲了一些。
见他开始往后躲,李登殊便停了动作,一双黑眸沉沉盯着他。
艾尔从他眼神之中读出了几分委屈,忍不住露出一个宽慰的笑来,而后便讨巧地去亲了亲他的唇畔,将自己的Alpha抱了个满怀。这时李登殊的声音才低低响在他耳边:“是的。”
“以后不要那样了,艾尔。”
他到现在都没办法回想听到倒计时音那时汗毛直立的感觉,更遑论当时那个可怕的东西还正被艾尔握在手中。那个瞬间,名为“失去”的恐惧被放大到了无限,直到现在回想起来,还让李登殊觉得满是后怕。
“对不起,”艾尔又安抚似的亲了亲他的额角:“我以后不会那样子了……只是赛德他一直都爱这些恶劣的玩笑。”
“毕竟,”艾尔平静道:“如果他想杀了我,一定不会用这么利落的方式。”
李登殊不想再听他提及过多关于赛德的讯息,他便开始执著地去堵住艾尔的嘴唇。十指从简单交握到紧扣,而后被推伸至艾尔头顶,压在枕头上。李登殊又吻过他的脸颊和眼睛,最后落在了他后颈腺体之上。
艾尔感受着他温热的爱意,又回想起先前他还没彻底清醒时李登殊落在自己腺体上的眼神,想来他对这一切并非是无知无觉。不过再沉痛的旧伤也总要有被直面的时候,艾尔在这股温情之中阖上了眼睛,下定决心后轻声道:“李登殊,我之前没有和你说过那时候的事情……”
“你,想不想知道。”
*
六年前艾尔临近成人,距离约定下的继位日期越近,原本暗斗不断的郑杨和伯温森双方也已经把所有都摆在了明面之上,彼此间剑拔弩张。帝国内战一触即发,却偏偏又恰好遇上与联盟在中盟留置区的双方会谈。这个时节和地点都太过敏感,稍有不慎便会酿成大祸,于是艾尔从学校来到了中盟留置区会谈地,想要以自己的方式去调和外公和叔父之间的矛盾。
但艾尔自己完全没有自觉认识到,自己才是他们争斗的根源所在。也正因如此,他才会那么毫无防备地中了赛德的招。
现在回想起来,赛德才是他认识的所有人中最会伪装自己的那个。小时候那个对各种稀奇古怪东西抱有兴趣的堂兄,一直以来都表现得太对皇权争逐无欲无求,甚至因为贪玩享乐几次被伯温森斥责,后面很多次还是艾尔看不过眼出面为这位堂兄求了情。
不过就是这样对权欲毫无热衷的赛德,改变了帝国的所有。
那一天阴雨霏霏,艾尔让诺里和白乔先前往外公那里稳住局势,自己则前往伯温森所在的公馆,决定以子侄的身份和伯温森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不过伯温森当时正因故外出和联盟方会面,公馆里便只留下他那当时还很是无欲无争的堂兄。
他记不太清自己和赛德聊了什么,只记得由于阴雨天楼上会客室内明亮到有些晃眼的吊灯。茶几上花瓶里的花束还沾着水滴,仆从端上来两杯再普通不过的白水。赛德看着他抿过水后,突然开口道:“艾尔,其实我想到了一个办法,能够阻止将军和父亲间的争斗。”
艾尔恰好把手中的杯子放下,循声看过去,问道:“什么?”
赛德脸上流露出一种极为奇特的表情,像是笑,但那种笑意和往常极度不同,饱蘸了诡异后甚至显得有些惊悚。他的堂兄举起水杯冲他摇晃了一下,说话时一字一顿,睁圆的眼睛里透露出一种狂热来:
“只需要你分化成一个Omega就好了,艾尔。”
言辞语句清晰地拼凑在一起,艾尔却僵在了原地。脑海中的一切因为这句话几乎冻结,但偏偏感性外那些残余的理智又顺理成章让他明白了一切,艾尔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对面的赛德却极为耐心地为他重复了一遍。
“只要你分化成一个Omega,”赛德起身来靠近他道:“郑杨就再没有理由去和我父亲争斗了。帝国绝对不会容许一个Omega坐上皇位,所以只要你是个Omega,那所有的一切都会迎刃而解,你说是吗,艾尔?”
艾尔终于意识到了这句话的险恶之处。
这确实是从赛德的角度里最行之有效的方法。
艾尔感觉到一股由衷的愤怒,随之蔓延开的却还有为时已晚的不虞。他的所有情绪,在赛德开口那一瞬间,都被突如其来的无力感所包裹。心跳加速中艾尔感觉到自己的体温在迅速攀升,后颈在麻痛中出现了一种沁入骨髓的痒来。
十多年来他都知道自己注定要分化成Alpha的人,对各种分化步骤更是再清楚不过。然而当下在他身体中发生的一切却与他的所知都截然相反,他开始逐步分化成为一个Omega。
一个只要存在于帝国,便注定成为悲剧的Omega。
他只抿了那么一口水,就能如此之快地产生反应,想也知道赛德这家伙往里面放了多丧心病狂的剂量。想来如果他再多喝哪怕一口,那么就是自己因为强制分化而过敏休克死在这里都一点不奇怪。
他的四肢在这场宛如花苞绽放的无声分化之中失去了力气,而赛德的神情则更为兴奋和奇异,他走到艾尔身旁,目光灼灼看着艾尔。
“艾尔,”赛德上前抓住了他的胳膊:“帝国会记得你的付出。我也会记得。”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按照规定,赛德该在几个月前就已经完成了Alpha分化,空气中浮荡的Alpha信息素扑面而来,且无孔不入。这让艾尔几乎要把牙咬碎,然而下一秒他死死咬伤自己的手背,在疼痛带来的片刻清醒中狠狠一记鞭腿扫在了赛德腰侧,让他径直撞到在桌上,把器皿撞掉了一地:
“给我滚开!”艾尔骂道。
清脆的碎裂声引发了外面更为密集的脚步声,赛德抬起被碎裂的玻璃割的血肉模糊的手掌慢慢站直,笑道:“艾尔,你在生气吗?”
“对不起,我以为,只要是为了帝国,你付出什么都可以的……”赛德的笑意更深:“没想到只是分化成为Omega,你就已经受不了了。”
艾尔没再理会他,好在赛德为避免留下把柄,没在屋里布置其他人。艾尔一把扯下了大厅的窗帘,被带落的滑道打在玻璃窗上,留下一道清晰的裂痕。赛德意识到他想做什么,脸上的笑意一滞,抬起流血的手道:“艾尔!”.
“快来人!”赛德见艾尔不为所动,忙招呼外面的人道:“拦住他!不能让殿下跳下去!!!”
直到此刻都不忘记演下去,也不亏赛德能算计到他。但是如果他留在这里的话,恐怕事情会更加无可遏止。赛德根本不需要做任何事情,他分化为Omega的事情就会在一日之间传遍整个帝国。
一旦到了那时,就一切都无可回旋了。
艾尔撑着已经昏沉的脑袋,用窗帘把自己整个包裹住。在屋门被撞开的同时,他撞破了那扇巨大的落地窗一跃而下。在清脆的碎裂声中一个人影从四楼窗口掉落,而后正正砸在花架之上,带落了花枝繁茂的整架蔷薇。
外面霏霏细雨从未停过,滚落到松软土地上之时,艾尔感到了四肢百骸传来的疼痛。
但他不能晕过去。
雨水冲刷出他最后的意识,艾尔在模糊的视野中扒紧土地,在湿润的地面上奋力朝外爬着。掉下来时撞落的蔷薇花零落了满地,雨水浇落下来时还混合着血腥味,而在那之中,他感觉到自己非具现化的一部分和这一切融合在了一起。
他曾经在课上学到过,艾尔朦胧地想。有的人在极端分化的情景之下,他的信息素就会具现化当时的场景,而这种具现,则主要由当事人对于情景的着重记忆点所决定。
也就是说,他现在所闻到的味道,会成为自己的信息素。
帝国的王储安斯艾尔,却被设计分化成一个Omega,而后任人宰割……这种事情。
艾尔撑着最后一口气朝外爬去——他绝对不会允许。
*
在那之后的事情他都不记得了。
他是如何离开,如何被送回外公那里,后续又发生了什么。安斯艾尔都一无所知。他在那场近一个月的分化热之中不断地重复感受那天的雨,等到醒来,就已经身处长明星系边缘,而身边只剩下了诺里。
那股蔷薇香始终飘散在周身,没有人问他发生了什么,没有人问他为什么会有那样的信息素。他也没有和任何人提及这件事情,只让他烂在曾经的那个雨天。
直到后来,他拥有了现在。
“还好是你,”艾尔靠在李登殊肩头轻声道:“还好那时候我遇到的那个人是你。”
李登殊安静看着窗外,在最后吻了吻艾尔的额头:“都过去了。”
……
既然已经恢复了清醒,艾尔便不想在这里多滞留下去。
早在艾尔昏迷期间李登殊就已经被作为事发前的最后接触者被巡检传唤,对方在询问中途意外地从旁得知了他的身份,回来当即一反最初的威逼,毕恭毕敬地把这尊大佛给请走。事后当地巡检专程来告知了李登殊事故调查结果,归因为装修材料不合格遇明火引发的爆炸。
而在那背后的真实艾尔再清楚不过,冉斯登是死于赛德之手。临走前艾尔和李登殊又重返冉斯登已然被烧成一片废墟的家中祭拜哀悼,于居民自发献上的一排花束之中献上了属于他们那一份。
原本独栋的庭院现在只余下了瓦砾焦灰,艾尔在放下花束后看着面前的一片废墟,愤怒之余却又多了一份疑虑。不管从什么角度来说,这个事情未免有些太过奇怪了。
为什么赛德会选择在那个时候动手?如果他们想阻止他们已经从冉斯登那里得知消息,该早在他们之前就先一步灭口。可他偏偏选择在那之后。
难道冉斯登还有什么更为重要的事情没来得及说出口吗?
艾尔和李登殊两人对此不得其解,唯一能解释的通的便是赛德是因为监视他们的踪迹才发现了冉斯登的所在,并为最初冉斯登协助莉莉安和诺里而展开报复。不过这也就说明了,至少当下赛德还没有掌握那两人实际的行踪。
——既然如此,那么一切也都还来得及。
*
好在门罗星距离中盟留置区中心星系并不远。奔波一夜过后,两人终于在破晓时分落地在留置区内距离中盟军校最近的起降场中。原本军校校内是建有起降场的,但是多年来一直用于作训和突发情况应急使用,从来没有对外开放过,即便是联盟和帝国政要前往也必须提前与军校方通告。
原本联盟和帝国两方抵达留置区之后所要经过的手续相对繁琐,好在这次李登殊调任令的接续直接落在中盟军校,相对屏蔽了对留置区内居民的影响,所以他们一路便也没有受到什么审查阻拦,一路畅通无阻地抵达了中盟军校。
这会儿不过清晨,还没到他们往常早训的时间,但已经有学生陆续出现在校园各处晨练或读书,两个人一路风尘仆仆行来也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李登殊调任中盟军校这件事并不算秘密,联盟和中门军校在日前就已经发布了联合公告,所以大多数人光从外表就已经猜出了他们两人的来历,不过好在军校内纪律严明,学生们顶多是在他们路过时兴奋地交头接耳私语几句,没人过来打扰。
两人匆匆去李登殊分派下的公寓管理处寄放了东西,而后便马不停蹄地问了情况,径直朝奥涅尔的住所走去。
奥涅尔的住所依然在旧教师寓所处,和李登殊被分派的新建寓所南辕北辙。由于靠近行政楼和封闭的大礼堂,所以越往深进遇见的人也越少。等李登殊和艾尔穿过最后一层障碍直面教师寓所那几栋大楼时,两人却于惊诧之余停下了脚步。
这个时间点本该没人的楼下入口处停了两排军用车,车前徽标明晃晃挂着联盟的苍银白鹿勋。联盟军部的护卫分纵两列端端正正守在楼道入口处,而为首的人艾尔也在联盟见过几面,正是维特挂名在外亲卫队的队长。
这么一看,想也知道是谁来了这里。
艾尔看了李登殊一眼,对方不为所动地继续朝那里走去。那两排护卫也当即发现了他们的身影,起先的警惕在看清李登殊的身影后当即转为肃穆和恭敬,齐刷刷朝他行了个军礼。
李登殊目不斜视,拉着艾尔的手越过众人朝前走去。而亲卫队长显然有话要说,在错身的那一瞬间慌忙站直道:“上将!”
李登殊侧过脸看向他,亲卫队长忙继续行礼道:“元帅!元帅就在上面会晤旧友,或许您……”
不管双方曾有何种龃龉,于他们这些军人来想,还是希望李登殊能和维特元帅重修于好,两人再携手扶植起当下的局面。李登殊明显读懂了亲卫队长话语里的期待,但他依然没有过多表示,只微微颌首。
李登殊没再回头,慢上半步的艾尔把那位队长瞬间的失落看在眼里,心底只能落下一声唏嘘。不过正当两人走到电梯前的同时,提示钮转亮的电梯已经抵达一层,缓缓推开的电梯门里露出来两个人的身影。
元帅本和身旁人聊得意兴正盛,在开门的瞬间留意到了迎面而来的两人,极为难得地错愕了一瞬。而艾尔虽然也已经做好了和维特碰面的准备,却没想到对方来的令人如此猝不及防。反而是最前面的李登殊先一步反应过来,无声朝维特行了一个军礼。
尽管沉寂只有片刻,但是先前的欢声笑语就这么戛然而止,任谁都感觉到了一分尴尬。艾尔正打算开口说些什么缓解气氛,元帅身边的人却先他一步开了口。
“登殊!艾尔!”从维特身旁走出的人一口便叫出了他们的名字,一把拉过了他和李登殊两人,满脸惊喜道:“好久不见!”
艾尔看着面前有些面熟却又觉得陌生的面孔,一时有些对不上号。却是李登殊先他一步应了声。
从进到寓所内部以来一直面无表情的上将此刻露出了笑意,冲来人回道:“好久不见。”
“奥涅尔老师。”
第100章 共犯
尽管多年未见, 奥涅尔却依然表现得极为热情。但尽管这位教授的热切烘托了整个环境,维特元帅不动声色的视线依然让艾尔感觉如芒在背,这让艾尔感觉到了几分怪异。但那短短几秒的时间根本让他来不及判断出那点异样出自哪里, 维特就已经同奥涅尔先一步道了别。
他们两人这多年老友重逢的样子隐隐提醒了艾尔什么,随即维特转身朝外走去,和李登殊擦肩而过时两人都没什么波荡。看着联盟元帅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驻扎的守卫旋即收队。落在最后的队长几次回头, 看着李登殊欲言又止, 奈何上将表现得比他想象中更为八风不动,只能作罢。
奥涅尔的注意力全放在两个学生身上,全然没有注意到联盟将帅之间那点微妙。尽管艾尔和李登殊乍然到来没能提前联系,他也全然没有觉得对方有半分唐突, 热切地把他们引向楼上。路上奥涅尔不时地和他们说明这些年学校的变化,言谈中提及当年他们在校时期的人和事,不由自主的流露出几分怀念和怅惘。
回忆这种东西犹如泛滥的潮水, 只要一人打开闸口,周围的人便也会一同被淹没进去。奥涅尔看着他们两个不由感喟:“当年联盟和帝国两方势如水火, 中盟军校最初起建的时候,所有人都在说所谓和平根本是痴人说梦……但现在能看到你们两个站在一起,我感觉培植那个梦想的土地,似乎又多了一些。”
奥涅尔似乎也没指望他们应和自己的话, 在那句如朝雾般的话语弥散后,他打开了房门,冲两个学生微笑道:“到了, 进来吧孩子们。”
不管早先被模糊的记忆埋藏的多深邃, 在奥涅尔推门的那瞬间都被濯洗干净冲上了记忆的沙滩。艾尔看着这间半现代化却又富含中式装潢的居所,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六年前。耳边浮现出课间时分校园里芜杂却又鲜活的响动, 路过学生之间的私语、起降场附近的低频噪声,以及作训场上时不时爆发的呼喝。一切作为背景铺垫教室门被推响的那一刻。
推门而入的奥涅尔把沉沉的牌匾放在讲台之上,那突如其来的声响把前排转在后面眉飞色舞讲着什么的弗兰骇得一悚,连人带凳子摔倒在地后径直引发了一轮笑声。在那淹没课堂的笑声中,趴在一边桌子上补觉的诺里很是不悦联盟人的聒噪,半撑起头来啧了一声:“吵死了。”
他这一声不大不小,正好能让周围那几个联盟的同学听到。当即他们就止了笑声,扭过头来警惕又不悦地看着诺里,但始作俑者只沉沉地把头埋了下去,帝国自然有拥趸会替他冲锋陷阵。两方的唇枪舌战就此点燃,而艾尔对那点骚动视而不见,手下翻动着终端上接收到的最新研发报告。
眼看着这场一天不知道要发生几次的摩擦又要扩大化,奥涅尔在讲台上好脾气地招呼他们停下来:“好了好了,都快给我闭嘴,要上课了!”
他在所有人硝烟未灭的眼神中,敲了敲自己搬来的牌匾,冲下面的孩子们展示着牌匾上的汉字:“跟我看这个‘和’字……在汉语中它寓意着没有争斗的美好,作为中文史课的老师,别的有没有记得不要紧,我希望大家都能把这个字记在心里。一定要记得啊!……”
“老师!”有好事者跃跃欲试:“那我如果记得这个,期末等级考你会给我优秀吗!”
“停了停了,”奥涅尔摆手只当没听到他那句:“和平远远凌驾在你的功利之外。”
“咳,大家一定要记得,”奥涅尔无视教室里四面八方的嘘声,清了清嗓子无比郑重道:
“毕竟你们的未来可将会是整个星际历史上,我们距离真正的和平……最近的时刻。”
时隔六年,那枚泛黄的牌匾被挂在奥涅尔居所的客厅正中,他们从玄关望过去一眼就可以看到。艾尔身处在奥涅尔居所中有些不伦不类的装潢风格之中,却没有感觉到半点违和。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枚牌匾之上。
距离和平最近的时刻……就当年来说,确实是那样。
当年联盟帝国双方在常年混战后最终达成一致,决定为表现双方和平往来的诚意立下中盟条约,决定以中盟留置区作为开放缓冲的双边界限,向长明星系所有民众彰显两国友好邦交。而中盟军校就作为合约中最为代表性的一条落成于中盟留置区,联盟和帝国双方出资之余也都委派了各自的精锐将领前往中盟军校任教。
中盟军校初开放的第一年其实并没有被太多人看好,毕竟帝国和联盟多年针锋相对,谁也不敢相信这两方会真的能放下嫌隙为长明星系的后续发展共同出力。然而当年的军校汇演之中,身为初入学一年级联盟新秀的缇娜·奥斯本以一己之力对战了三艘星舰,力压帝国联盟百年名校夺得头筹,使得中盟军校的知名度终于在长明星系打响。
而第二学年伊始,更有一件事的发生使得全星际的学子开始对中盟军校趋之若鹜。身为帝国王储的安斯艾尔·卡尔纳特,宣布将入中盟军校就学。未来的皇帝将要进入中盟军校,这消息一经宣布,立马引发了全星际的热议。紧接着联盟方也不甘示弱,透露出前元帅之子格林·亚德也将作为联盟代表入学的消息。据传消息公布的当天,每年仅有一千入学名额的中盟军校就收到了超过四千万封入学申请,一跃成为长明星系最为炙手可热的名校。
那时候联盟前元帅石正荣还健在,而帝国方伯温森也慑于病逝先皇、艾尔生父哈茨的余威和郑杨势力的压制,所以长明星系度过了可以说是新历以来最为安稳的几年。不管怎么想,那个时候确实是他们距离和平最近的时候。
如果不是后面窃国之乱爆发的话,联盟和帝国双方的纠葛积怨或许真的能画上休止符。
手上突然感到一股温暖,艾尔回头看到李登殊冲他微微一笑。奥涅尔端了茶盘出来,看他们所处的位置和两人拉着手的状态便知道他们想到了什么,当即笑呵呵道:“看吧,就像我说的那样。”
“你们的未来就是距离和平最近的时刻,”奥涅尔把茶盘放下招呼他们过来,坐下时又满怀感慨地自己双手交握,极有深意道:“一定要好好抓紧呐。”
*
经过了奥涅尔打趣般的寄语,艾尔猛然记起了外界把他跟李登殊这段感情经历描绘得多么崎岖坎坷。虽然联盟方没有透露当时内乱的具体情形,但还是有不少媒体捕捉到了内幕。没能通过官方发布出来小道消息纷沓而至,扑向长明星系各处,离谱中混杂着真实。不过那么多野闻无一例外都弱化了他们两人关系中的政治因素,丰富了情感纠纷。据传某个最受追捧的版本里甚至还臆想了他们早在军校时期就私定终身的桥段,后续更是刀糖并济,死去活来。
不知道奥涅尔看的是哪一版。
由于在崩落星系被疏落于人世的那六年,奥涅尔提及的很多东西于艾尔来说都处于一种尚不明晰的状态,故而聊天份额的大半都交给了李登殊。恐怕奥涅尔也是头一次见李登殊说这么多话。三人话语间明光浮升,把原本还有些冷清的房间映如一笼暖火。
奥涅尔的居所无论是采光还是视野都极好,艾尔透过窗足以极目整个中盟军校。虽然教师公寓楼处于学校偏后的位置,但从艾尔的角度笔直看出去,足以清楚地看到校前广场的喷泉前的那座石碑。座落在中盟军校校前广场上的这座石碑是建校伊始联盟和帝国方联名赠与军校的,石碑之上刻下了分属于帝国的黄金蔷薇和联盟的苍银白鹿,用以表达双方和平的祈愿。
石碑之后矗立的尖塔高楼就是他们的教学楼,呈环形分布,绕着环带包裹起了校区正中的多功能作训场。在作训场后方则是连在一起被划分为学生宿舍的红顶楼。生活区域被挡在了宿舍楼后,从艾尔的角度只能看到原属生活区的花坛偏影。
这会儿到了下训的时间,校园里开始陆陆续续挤满下训的学生。艾尔看到下面那些区分专业的不同色校服混杂在一起的时候,才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回头欲言时恰好撞上奥涅尔看向他的眼神。
大概猝不及防被艾尔逮了个正着有些尴尬,奥涅尔掩饰般地举起了茶杯。断带的思绪在那一瞬间贯通了起来,艾尔恰到好处地给他们提供了一个新的话题:“说起来,似乎又快到了毕业汇演的时候了。”
尽管毕业时间永远被分派在六月,但中盟军校毕业季最大的盛事却是每年年初的毕业汇演。军校内各专业的学生自愿协同分组,最终串联成一个完整的作业团队,从基础设施到实战指挥操作等多层面环环相扣完成实战训练。虽说在校期间他们类似的演习已经经历过无数次,但是毕业汇演会是每个学生都极力去把握的机会。
每年会有联盟和帝国的军部高层参加的毕业汇演,将是他们崭露头角一飞冲天的绝佳舞台。今年更是不用提——因为联盟元帅和帝国皇帝都会在参与今年的汇演。
艾尔推算了一下日期,便猜到了维特会在此时抵达中盟军校的原因。三年一度的双边军事会谈在即,此次适逢联盟内乱过后,他们自然不会错过提前布置的机会。而作为余兴节目的汇演,也无疑会成为双边又一次暗中博弈的赛场。
虽然早有考量进去,但是帝国方不明就里,调任前来的李登殊也并无可能置身事外。他和维特的决裂恐怕都会被当作麻痹帝国的故意之举,再不用提现在帝国方理政的还是以暴戾诡谲闻名的赛德。
见艾尔眉目渐沉,李登殊将晾了有一会儿的水杯递给了他。艾尔回过神来便接过水杯抿上一口,恰好让奥涅尔错过他们两人之间这点隐秘的波荡,应着艾尔的话道:“是啊,‘在校期间必须把握的最大机遇’。说起来到现在为止,这句话最佳写照还是登殊你啊。”
李登殊微微顿了一下。艾尔看向他,发觉对方的眼底有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动摇。而对面的奥涅尔却全然没有察觉到,继续道:“不过也多亏了格林,嘿嘿,就是因为当年你年轻气盛,和格林在毕业汇演上有了那场对决,石正荣元帅才能一眼看中你。”
片刻后李登殊轻声道:“是的。”
尽管从事后来看,可以说李登殊当时的机遇可以说是千载难逢,但设身处地从当时他所处的状况来看,那场对决实在是一场豪赌。不受认可的出身、备受冷落的成长和堪称庸碌的军校生活……在当时的情况下,那几乎像挑战正统一样离经叛道的一战,尽管让人热血沸腾,却是稍有不慎就足以他彻底跌入泥潭不得翻身。而藏锋多年的他取得了一场来之不易的胜利,如有神助般的,他也恰好遇上了石正荣元帅。
说起石正荣这个名字,到现在还让人心底满是唏嘘。当年正是他对李登殊的破格举录,破开了李登殊跻身军部最厚的那一堵墙。之后双方都没有辜负对彼此的期望,石正荣尽最大可能地去历练李登殊,而对方也给予了他绝对满意的回答。这位联盟的前元帅一生雷厉风行,果决独断且手腕强硬,以一己之力推进了联盟和帝国之间和平局面的创建,使得长明星系多年的混战告结。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备受全星际人仰赖的元帅,却于六年前会谈中不幸罹难。
他的死促成了联盟全面参战,最终窃国之乱由帝国内战升级为全面战争。不过即便他死后也给予了联盟太多优厚,现有联盟军部主指挥使,连同曾任他亲卫的维特元帅在内,李登殊和几位先前卸任的高级将领都是由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也正因此开拓了联盟军力最强盛的一个时代。
但也正是刚刚回想艾尔才记起这件事情,他目光着落在奥涅尔背后的陈列架上。上面的摆放的照片年代不一,但还是有一张一开始就吸引了艾尔的注意力。照片上几个人在军校作训场上合影,最中间的就是奥涅尔和维特。
“说起来,”艾尔看着那张照片,片刻后把目光移回奥涅尔身上:“老师和维特元帅的关系一直都这么要好。”
初进门看到维特时只觉诧异,到现在艾尔才回忆起,似乎奥涅尔和维特之间的关系一直都很好。艾尔记得那大概是自己入学第一年的后半期,当时还只是少将衔的维特被委派来做他们的剑术特任教官,而通过了中盟留置区教师聘任遴选的奥涅尔也正式竞任成为了中文史教授。这两人那时候就因十分兴趣相投,时常呆在一起。后面维特还替奥涅尔修理过几个在他课上作乱不认真听讲的小皮猴子。
“是啊,”奥涅尔答得爽快,笑呵呵地回头看了一眼:“说起来都感觉不可置信,我们俩在军校外就已经认识了。当时他一直嚷嚷着什么他要去创造一个帝国和联盟真正和平的未来,所有人都当他痴人说梦……毕竟当时还是个最不起眼的小卒子。”
“最开始认识他还是在征兵处,”奥涅尔笑道:“说起来你们怕是不信,维特年轻时候可是笨的很,他从不知道哪个乡下过来,看什么都稀奇,还几次因为他那奇怪口音闹了笑话。不过他能力过硬,再加上石正荣元帅的栽培和提拔,远比同龄人都快地晋升了少将,然后直接被提拔进元帅亲卫。”
“这么回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奥涅尔看着窗外似欣慰般的叹息:“不过维特确实一直在践行着自己当初说的话啊。”
听到这么一句,明白真相的两人不由自主升起一股恶寒。然而奥涅尔全然不知老友所为,还沉浸在对往昔岁月的缅怀和感伤之中。从进门开始就盘踞在艾尔心中的那个疑问几欲出口,但思及奥涅尔和维特之间的关系他却又不由得犹豫。
那股隐约的惴惴不安在艾尔心底越扩越大。
诺里给他们留下的那个线索不知指向哪里,但至少有一点是明确的,就是这条线索一定涉及“帝国的内情”。而从他们进门到现在为止寒暄了这么久,奥涅尔都始终没有提及那条线索,至少说明奥涅尔并非知情者或线人之类。那么这就说明有些东西势必需要艾尔去探问才能得知,但他们已经在无形中背负了一个风险。
尽管没有明确指向出的威胁,但是奥涅尔和维特的关系太过亲近了。这就说明他在从奥涅尔口中获得什么线索的同时也会顺路提醒了维特……哪怕莉莉安失踪和联盟无关,但是先前那艘意在吸引联盟插手的幽灵舰和之后胡里当斯掀动的内乱,无论是哪里,艾尔都无法保证其背后没有帝国的推手。
他们始终站在棋盘的两侧对弈,稍有不慎已经不是祸及自己了。而且他现在的立场太过微妙,至少安斯艾尔自己还可以作为纯粹的帝国人去理解,可是跟他在一起的李登殊呢。
他会被顺理成章地视作背叛者,不被两方接受的安斯艾尔的“共犯”。
*
而正在此时,李登殊无声握紧了他的手。覆于手背上的温热传递过来的情绪像是安抚又像是鼓舞,艾尔抬眼望过去,李登殊的眼中没有任何犹疑。
艾尔面对他如此坚定的眼神,一瞬间胆怯了起来。但在奥涅尔嘟囔着要去厨房给他们准备食物时,艾尔又蓦地回握紧了李登殊的手。
“奥涅尔老师!”艾尔叫住了他。
起身没走几步的奥涅尔当即回过头来,艾尔不给自己任何迟疑的空间,直奔主题道:“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找您。”
见对方有些疑惑地看过来,艾尔直视着他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道:“这件事,和诺里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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