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迷障
不过奥涅尔的反应完全出乎了他们两人的意料。
奥涅尔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李登殊和艾尔, 目光在两人之中不断地漂移。原本打算去厨房的他就着手搓了搓裤边,而后转身径直坐在了沙发上。
“你说的诺里,是诺里·亚丁顿吗?”短暂地思索过后, 奥涅尔问道。
艾尔没料到他是这样一个反应,顿了一下才道:“是的。”
奥涅尔皱着眉点了点头,眉宇间满布着担忧。他的表现全然不同于艾尔的几种猜想,不是作为知情者, 甚至不是在某种不知前后因果的情况下获取了什么信息。仿佛奥涅尔是真的对这件事情感觉到莫名其妙, 且一无所知。
稍等了片刻后没等到应有的解释,奥涅尔选择进一步表达自己为人师表应有的热心,他很是认真地看着艾尔道:“诺里,他怎么了?……如果有什么就说出来, 老师能帮得上的,就一定帮。”
奥涅尔的目光实在是太过真挚了,以至于让艾尔无法觉得他是在开玩笑。他和李登殊交换了一个眼神, 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彼此眼底的愕然。他们原本的构想实在是太过理所应当了,认为自己只需要提及诺里, 奥涅尔自然就能意会这个隐秘的暗号,把应有的那个“答案”交给他们。
等等……什么“答案”呢?
艾尔脑中空白了一瞬,他恍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以为能在奥涅尔这里得到一个现成的答案……全然没想到却会是这样一个局面。说来也对, 冉斯登当时只是将诺里的话转告给了他们,具体为什么要找奥涅尔却是只字未提,而当下他们也不可能再去找冉斯登或者诺里问个究竟了。而他们对于“答案”的认知就这样先入为主地绑架了他们的所有想法, 认为只需要找到奥涅尔, 很多事情就会迎刃而解。
艾尔看着奥涅尔因为他的语塞而愈发狐疑的眼神,否决了更为直白表露意图的想法——这么看来, 奥涅尔大概率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而诺里和莉莉安的事情又涉及帝国秘辛,实在不适宜这么不设防地讲出来。
那一瞬间的沮丧和失望难以言喻,但他还不能表露出来丝毫异状。
“诺里,”于是艾尔有些僵硬地抿了抿唇道:“当年您课上睡着被染了胡子,是诺里干的。”
对面的奥涅尔在一瞬间瞪圆了眼睛:“哈?!”
他那两绺分叉的山羊胡随着鼻息微微抖动着,艾尔顿了顿道:“对不起老师,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把真相告诉您。”
奥涅尔满脸的莫名其妙,闻言捉摸不透地摆了摆手,又多看了几眼艾尔和李登殊的表情,偏偏也从中找不出一点纰漏。于是奥涅尔悻悻摆了摆手:“算了——嗯,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哈哈、哈哈哈哈……”
他干笑的有些太明显,以至于让扯谎的艾尔都开始尴尬了起来。正待说些什么,奥涅尔又开口道:“不过艾尔……你和诺里还能这样。”
奥涅尔的脸色整肃了起来:“老师还是,感到欣慰的。”
*
从奥涅尔家中出来,艾尔手里多了枚钥匙。
虽然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回答,但不知道为什么,艾尔总有种预感,其实自己早就与想要得知的真相位处交臂之间。
阳光明晃,远处作训场地遥遥有人声传来,而在此刻的安静之中,他扬起手来——那枚铜制的钥匙挂在他的指尖折出光,一寸寸漫进他眼睛里。见艾尔看得这么认真,李登殊道:“要不要我们现在过去?”
从手上一顿后便转投向他有些期待的眼神来看,足以见的对于当下已经有些迷茫的艾尔来说,他对李登殊的提议很是心动。然而迟疑了片刻后他还是摇了摇头:“不了。”
他语气淡淡:“我还没有准备好。”
那枚钥匙是由奥涅尔交给他的——窃国之乱爆发前他匆忙离校,校舍内的一应东西都没来得及带走,更别提后来发生一连串事情之后。早在他被流放时就该被处理掉的东西,却在中盟军校里被人特意保管到了现在,单是想一想艾尔都觉得太过不可思议。
李登殊没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牵上艾尔的手。两人并肩默默走一会儿,才注意到走上了他们之前上下作训必经的一条路上。路边的银杏飘黄满地,坠落铺成金灿灿的人间。因为正值上课时间,路上并没有往来的学生。整个校舍恍若空无一物,只剩下他和李登殊两人。
这种掺杂着远处人生的安谧最能让人平静下来,也正因如此——到了此时此刻,看到记忆里再熟悉不过的景色,艾尔才终于有了一种实感。他似乎真的离开了崩落星系风沙漫天的流放岁月,回到了阳光普照的人世间。
艾尔深深呼出一口气,被判处刑期一般的心也终于获得了一分自由。就算当下毫无头绪,但至少从手头线索进行判断来说,诺里和莉莉安应该是安全的。这实在是最能让艾尔觉得放下心的一件事,他牵着李登殊的手类似游荡般来回走,最终折进教学楼旁边的一条小道上。
这条路被夹在两栋教学楼之间,但是因为攀附在墙壁和石廊上的花蔓而倍显幽丽。说起来这条路在他们上学那会还很有讲究,因为风景优美,很多小情侣都喜欢晚上到这里幽会。校长在大会上强调了几次校风校纪之后没什么改善,最后就把这件事情全权交给了教导主任。
而当时分派的教导主任是个很别具一格的地中海老学究,做什么事情不爱费口舌。这件事被分派到他手里的时候,原本由校长牵头的夜晚纠察抓捕情侣工作就彻底消停了下来,等他们抱着侥幸和嘲笑认为教导主任是被他们逼到破罐破摔不打算管这件事儿后,地中海老学究发威了。
据有幸被抓过一次的艾略特描述,当时他拉着吉安尼靠在石廊边上正在聊人生聊理想,四周氛围正好。结果下一秒头顶过曝浇下来一道天光——那一霎那艾略特觉得自己和吉安尼都要一步迈进天堂了,打着聚光灯的教导主任把灯晃了晃,全然聚焦到他身上。
“3071级统战专业A班,艾略特·伦纳德,”教导主任在专用通讯里高喊道:“小朋友,给你两秒钟时间,把你的手从旁边那位淑女的腰上放下来。”
校园专用通讯的声音联通了整个学校的广播站口,甚至把当时在作训场加练的艾尔都喊得一震。这也让艾略特自此全校闻名,成为了联盟和帝国公认的花花公子。而事后所有的幸灾乐祸艾略特都无心理会了。
“被圣光浇洒下来那一瞬间,”领了三千字检查的艾略特安详、平稳且呆滞:“我获得了新生。”
……
不过到底当年的事情治标不治本,艾略特之后还有千千万万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带着自己赤忱的爱意无处容身,最后回归此地一次次挑战权威倾吐爱语。想起旧事,艾尔忍不住笑出声,而后冲李登殊道:“你还记不记得这里?”
显然明白他在笑什么,李登殊唇角抿开一点笑意,环顾了一圈道:“记得。”
艾尔跟着一笑,李登殊点了点旁边的一株银杏树道:“在那里,我看到过不止一个姑娘给你递情书。”
艾尔:“……”
说起来当时李登殊的位子似乎真的恰巧能看到这里。没想到无意中让对方做了那么久特等席观众的艾尔简直无所适从,他诚恳道:“李上将,你可以回忆点其他美好的事情。”
“还好,”李登殊淡然道:“当时整个中盟军校都知道,帝国王子殿下从来不会回应任何人的示好——除非对方是个黑头发黑眼睛的东方血裔。”
那还不是因为你!
那声几乎要喊出来的反驳被艾尔咽了回去,否则也太丢面子了,之前所有的试探和迂回都像是一种心机,明明年少时的心动虽然和此时挂钩却又不能同日而语。但这并不耽误艾尔一时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与有荣焉,安斯艾尔殿下。”李登殊仿佛没有看到艾尔开始有些尴尬的神情,安之若素地替他解了围。李登殊凑上前吻过他的眼角,手指轻轻拂在他的脸颊上:“感谢你对‘我们’的偏爱,才给了我一丝可趁之机。”
艾尔感受着他挨蹭着自己的脸颊,连带着眼角的那一吻都带了点烫来。李登殊的迟到多年的嫉妒实在被洗练地太过坦然,让艾尔连回击都不知道何从下口。而当下他也只能感觉到那股烫意不可遏制地染上整个脸颊,再睁开眼时艾尔眼底都带了点薄绯。
他真切地感觉到了李登殊藏在从容外表下的坏心眼,这个人从来不会直截了当地去吻他的嘴唇,每次都用这种点到即止的吻勾起他心底的痒,好让自己落入陷阱,达成他的目的。
狡猾得很。
可偏偏艾尔自己甘之如饴。
于是在融暖的底色和煦然的风中,他抬手扣住了李登殊的后颈,重新朝自己拉过来,深深吻上他的嘴唇。
“太妄自菲薄了,李上将。”艾尔轻声道。
一丝怎么够,我全部的偏爱都给你。
*
在外面磋磨了不久,两人便回寄存处提走了行李,转向安排好的住所走去。出于对李登殊身份的考虑,军校方特地将他的住所安排到了学校园区内最为幽僻安静的一块,独立的平层公寓简直快要比肩他在联盟时的房子,视野广阔而采光良好。
虽然没有正式通报,但是现在李登殊和艾尔一起抵达军校的消息已经飞也似地传遍了整个军校。时任校长带着手下人马等在他们公寓楼下,经过好一番外交辞令后对方才真的领会到李登殊没有什么额外要求,于是闻弦歌而知雅意地忙不迭散了。
“说起来,”拎着东西推门进了房间后艾尔才将疑惑问出口:“我记得距离双边和谈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为什么元帅这次来得这么早?”
李登殊摇了摇头:“帝国方似乎也提早了行程。”
艾尔了然,自己心里也有了较量。自从联盟灾祸后和维特对峙那一天起,李登殊在联盟中就陷入了一种相当微妙的状态之中。身为上将的他和联盟的首脑却和起了冲突,尤其是当他这位和元帅起了冲突的上将还和帝国人走到了一起,这实在是让人不得不防。
这件事他和李登殊心里都再清楚不过,但谁都不会放在明面上说起。
不过想起这些还是会没由来让人心情不好。艾尔手上理整着带来的行李,考量着该如何转换一个话题纾解一下心绪,而那边李登殊已经按着艾尔过往的喜好把屋里几株绿植都放在了窗边的置物架上。
“格林似乎也快到这里了……”李登殊拿起他唯一举棋不定的问道:“你觉得放这里怎么样?”
艾尔从行李箱中探出头来,此时阳光从李登殊肩头洒落在花架上,他刚放下手来,带着探询地看着他。Alpha身上所有属于疏离和淡漠的气质在光下全然被冲散,只余下眉眼间独属于他的温柔。艾尔后知后觉地环顾了一眼整个房间,原本那点低落和烦闷瞬间烟消云散了……李登殊几乎在每一个细微之处都复刻了他两人的喜好。
关于“家”的概念,没有哪一刻这么清晰过。就连艾尔从不奢望去想的以后的年年岁岁,都开始忍不住浮现在他眼前。就在这样一个暖融融的午后,就是那样一句简单的问话,在没有比这个更为明确的家的轮廓勾勒在他眼前了。那一霎那填满内心的不是李登殊那晚“穷其一生”后的心动,而是远比心动更细软绵长的信心和勇气,可以嵌入以后的每一天之中。
他再也没有哪一刻觉得,自己期望与眼前这个人一起,过完一辈子。
艾尔没有回答好与不好,只是定定看着李登殊,眼中的情绪柔化转变了太多次。而对方也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在这一片安谧中和他对视着。片刻后艾尔向前走了几步,趴倒进客厅中间松软宽大沙发之上,把一整个自己埋进沙发里的艾尔仰头去看不远处的李登殊,眼底亮晶晶闪了点不忍让人触碰的、阔别他很多年的天真。
这让人忍不住靠近。
艾尔带着笑朝他虚虚伸出手,那个人就随即来到了他身边,紧紧地抓住了他。艾尔看着他的眼睛,忍不住笑意更盛了一些,临了又有些羞赧,低声道:“好棒啊。”
“欢迎来到我们的家,李登殊。”艾尔轻声道。
李登殊抱住他,也如艾尔一般轻声带笑道:“欢迎来到我们的家,艾尔。”
*
虽然对这里的归属感更强了几分,但是当下的事情还是亟待解决的。
幸福了没片刻的小王子转眼就开始窝在李登殊怀里发呆,而且拧起的眉头越发凝重,歪在李登殊肩头看着外面的晚云。李登殊不用猜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放下了格林近期打包给他却一直没来得及看的呈报,揉了把艾尔的眉心道:“要不要回崩落星系看看。”
这句话正中艾尔所想,他抬头时欲言又止,但明显是意动了几分,片刻后又沉下了眼,微微摇了摇头道:“不。”
且不提当下李登殊刚到任中盟军校,联盟上下太多眼睛盯着他,想要在他和元帅这场争执中找出一个结果。赛德还一直在旁边虎视眈眈,如果当下他贸然去了崩落星系,那么无疑会给藏在那里的莉莉安惹上麻烦。
既然这样就只有动用尼德霍格……
说起来,潘西和傅荣淮不知道最近在忙些什么。这些天里他发去的通讯都一直没能被回应。艾尔正思索着发生了什么,安谧的空间里突然一声轻响,李登殊的终端里接入了一则通讯。
艾尔忙很自觉地想要避嫌离开,却没想到李登殊拦住了他。Alpha手上传来的力道和透露出的气息都不容抗拒,于是艾尔安然如初地待在他怀里。
“是格林。”李登殊瞥过终端后轻声道,旋即将这则通讯接通:“我在。”
对面格林的声音不知为何压低了许多,很是有几分小心:“登殊。”
顿了顿后他问道:“安斯艾尔在你身边吗?”
艾尔猜到大概他是要说什么机密内容,顾不得考虑为什么格林要用容易被人截断的通讯来说,先一步起身利落道:“我回避。”
“不等等,”比起他动作更快的,格林叫停了道:“这件事情,和你有关。”
闻言艾尔微妙地一愣,李登殊的疑惑也明晃晃地映在眼底,没等艾尔应声,他径直开口问格林道:“什么?”
不知为什么,对面格林深吸了一口气。
“崩落星系出事了——”他道。
“缇娜查实银基的生产和尼德霍格有关,于是她特批了缉捕令,带着北部军区的人去了崩落星系……这件事甚至没有报批元帅就执行了。”
连珠炮一样的语句充满整个脑袋,艾尔稳住有些发僵的头脑,忍不住道:“你在说什么?”
那么多他熟悉的名词拼汇在一起,偏偏格林说的话他却一句都无法理解:“银基的生产怎么会和尼德霍格有关?这明明是当初胡里当斯——”
“听我说,安斯艾尔,现在的问题在于。”格林道:“缇娜从崩落星系抓回来一个人,他是尼德霍格的首脑——那个人是傅荣淮……你那位来自崩落星系的朋友,艾尔。”
气氛在那瞬间凝滞了下来,艾尔的脸色在急转直下的话题中变得极为可怕,就连对面格林的语气都危险了起来:
“这件事情稍有不慎,可能就会……所以我想问问你,”他尽可能保留了几分客气:“你和尼德霍格,到底有什么关系?”
第102章 未来
“我不可能答应。”
潘西斩钉截铁道。
陷入这场在潘西看来毫无意义的拉锯战这么久, 他的耐心已经全然被对面的人磨光了。壁炉里的火熊熊燃烧着,坐在对面的孟德南——也就是崩落星系革命所的实际掌权者尤萨里,气定神闲地把新收入那一封关于联盟和帝国动向的迅报折起来扔进壁炉之中。火舌舔吐的瞬间就将那一线白殆尽于明焰之中, 尤萨里回过头来看着他:“我可以问为什么吗?”
他瞥了眼在旁边一直伺机动手的言泽,抬起手表示自己毫无敌意:“我想我已经给你说的足够明白了。”
从傅荣淮出事后尤萨里找上门来,到为了他口中的“安全起见”将潘西和言泽带到自己的私人住所之中,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七个小时。这十七个小时里潘西看着屋内的摆钟晃过近一圈半的距离, 每时每秒不仿佛炙烤在壁炉之上, 只余下满怀煎熬。
但即便如此,他也依然维持了自己的判断。
“那是不可能的。”潘西道。
“为什么?”尤萨里坐到了坐对面,把片刻前倒好的那杯水示好地又向潘西那里推了推:“这无疑是当下最好的选择,会长大人。”
“傅荣淮身陷囹圄, 尼德霍格群龙无首。缇娜那家伙不可能容忍当下的局面继续持续,到时候如果尼德霍格还在这种混乱的状态之下,那么到最后整个崩落星系就全完了。你我都清楚, 这是他们加诸于尼德霍格的冤罪。”
“这种局面下,只有‘路泽’能够带领尼德霍格奋起一争, 所以只要你——”
“所以,”潘西恍若未闻,已经开始干涩起皮的嘴唇张合间打断他的话:“我要去找艾尔。”
不出所料地又听到这个名字,尤萨里微妙地一顿, 靠回到座位上道:“‘路泽’不能是安斯艾尔。”
“那也不会是你!无论怎么样,我都不会去指认说什么‘你才是路泽’这种话!”潘西盯着他恶狠狠道:“你以为我想不到么,尤萨里。银基是他们加诸于尼德霍格的冤罪, 可不一定是崩落星系的冤罪。毕竟崩落星系还有一个你的革命所在……你们停驻在第五星的那个私人工坊里到底在做些什么?当初尤萨克出现在联盟又是为了什么, 革命所到底和胡里当斯有多深的勾结,你又为什么会成为联盟巡检处的处长孟德南?”
不知道为什么, 尤萨里的神情微微抽动了一下,然而潘西没有给他喘息的空间,继续道:
“尤萨里!”
潘西深吸了一口气:“你说的没错,或许路泽和傅荣淮六年的时间里把我养成了一个禁不起风浪的小白兔,但是我只是胆子小罢了,我一点都不傻。”
“什么尼德霍格这样下去就完了,什么路泽不能是艾尔,这就是你想要成为路泽的理由?”潘西盯着他道:“路泽从来不是一个标志,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只属于尼德霍格,只属于安斯艾尔。”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着什么鬼主意……你只是想要尼德霍格罢了!”
“这可不是什么鬼主意,会长大人。”听他说到这里,尤萨里干脆地坦诚布公:“既然你已经领悟到了这一步,那很好,我们已经可以正式坐在谈判桌上了。我从来没想过用偷骗的方式得到尼德霍格,这是我的诚意,也是我的底线。毕竟这件事情需要你对我的全盘帮助,要不得半分虚假,会长大人。”
“不管你认可我的野心与否,我们首先要树立一个共识——”
尤萨里看着他道:“你、我、傅荣淮,你背后那位讨厌我的小朋友,还有尼德霍格的所有人……无论如何有一点都不可否认,那就是我们都属于崩落星系,在对向联盟和帝国的时候,我们永远在同一战线上。”
潘西想让他少说些废话拉交情了,刚要开口,却为他下面那句话变了脸色。
“但安斯艾尔不是。”
“潘西,你知道的——他出身帝国,被流放于崩落星系,现在又和李登殊在一起归于联盟……他可以有很多重立场,我不否认他这些年来对崩落星系的付出,但是你要知道。”
“他始终有太多立场需要考虑,他总归是个局外人。”
“但路泽不可以。”
“作为帝国王子殿下的安斯艾尔可以有多种考虑和立场,但是尼德霍格的首领路泽不能这样,他必须要完完全全地,只属于崩落星系。”
“所以,唯独现在……唯独联盟和帝国已经要联合对崩落星系下手的现在,”尤萨里道:“作为尼德霍格精神领袖、崩落星系地标存在一样的路泽。”
“他绝不能是安斯艾尔。”
*
“你又知道些什么!你凭什么下这些定论去否定他!”
听到尤萨里那句话过后良久,潘西在惶恐思索后终于爆发了。他眼底发红着涩然道:“这六年多里是我看着他一步步走过来,艾尔如何想又如何做我是最清楚不过,如果不是他,崩落星系还依然是混乱治下的人间地狱,又或许早就被帝国和联盟联手毁灭了!”
“他从来都……!”
说到话尽头潘西似乎想起一些旧事,忍不住哽咽出声。尤萨里沉默着看着他,刚起身想给潘西拿一张纸巾,旁边却有破空之声传来——
尤萨里挪开几分的屁股又坐实在椅子上。
近在咫尺间,言泽看不出情绪的眼睛直勾勾和他对视,而在他视线所不能及之处,有什么极为尖利的东西正比在他喉咙那里,只要再微施一分力就必然要见血。
“放轻松点小朋友,我不是要伤害你们。”
尤萨里试图安抚言泽,结果发现对方根本眼睛都不带眨,完全无视了他的话。尤萨里不自主地吞了口唾沫,把话题转向潘西,又重复了一遍抬起双手以示无害的动作:“我想我的诚意已经足够明显了,这个房间里甚至只有我们三个人。会长大人,或许你可以让这位小朋友先把手上的东西放下来吗?”
生命受到威胁的感觉再冰冷尖锐不过,尤萨里忍不住往后仰了几分。但不管他怎么躲,那份威胁始终如影随形。尤萨里看了眼对面,潘西动摇中又满怀对他的愤怒的表情是在太过生动了,看到这位会长大人已经开始闪避自己的目光时,尤萨里就知道,自己已经成功了一半。
人在这种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无论曾经再怎么信任都会有所动摇。尤其是当安斯艾尔的所为早就留下了漏洞的时候……只要他再轻轻一撬。
冷静一点,尤萨里。只差一点了……只差一点,只要能埋下那怀疑的种子,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
尤萨克就不会有事了。
压抑住内心的所有激动,尤萨里只坐在那里静静地观察潘西的神情,原本坦开的手指复又紧握成拳。退一万步来说,他手里也还握着一个要命的把柄。
“会长大人,”见潘西迟迟不再开口,尤萨里选择再下一剂猛药。他深吸一口气后尽可能平静道:“我不否认你所说的,这六年里路泽对尼德霍格和崩落星系的所有付出。但是在那之后呢?就因为你一直在他身边,你才更清楚,自从尼德霍格统治崩落星系后,路泽就选择了停下来。”
“封闭三大矿区,尽可能躲避和联盟与帝国的正面交锋……会长大人,你该清楚,就像崩落商会的命脉不能只悬靠在自己身上一样,如果我们没有走出崩落星系该走那一步,这百年来隶属于崩落星系的命运就绝不会有实际的改变。”
“他是怎样跟你们解释的?”尤萨里仰着脖子观察着潘西的神情,话语中的压迫一寸寸增进:“为了和平?为了制衡?……安斯艾尔自己该再清楚不过,一味考虑着制衡,想着像其他自治星一样稳中求进的话,早在那之前崩落星系就已经被黑洞吞噬了!”
“你们待在距离黑洞距离最为遥远的第七星,自然短时间内可以高枕无忧……但是那些尚居住在其他星的人们呢?崩落星系不只有一个尼德霍格,一旦崩落γ进一步扩张,那么迎接他们的是什么?他们还能迎来安斯艾尔给你描绘那个明天吗?!”
尤萨里倏然起身,全然不顾言泽手里的小改锥在他脖子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他情绪越发激动:“退一万步讲,那你们呢?你们就能看到那个所谓的、或许根本不存在的未来了吗?”
潘西看着已经开始到了情绪边缘的尤萨里,眼睛突然开始发疼。
不可否认尤萨里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用来压他的分量居多——但是某种程度上也确实是切中了要害。他们这些从小长大在崩落星系的人,从来没有外乡人可以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轻易,崩落星系即便再环境恶劣落后,这里也是他们的家,是他们从小长大的地方,这里有他们的父母亲人。
这是他们永远都无法舍弃的存在。
但即便清楚到想明白这些,潘西也忍不住去回想起很早之前那个傍晚,第七星风沙卷天的那个傍晚。
那时候他们得罪了尚归属于托兰芬的尼德霍格,在崩落星系里四处东躲西藏。他们为躲开追踪误闯进了沙丘群,整整两天的时间里,全靠艾尔背着已经说不成话的言泽在前面走,他则拉着路边翻卷出的竹席拖着被打断了腿的傅荣淮。
那是他这辈子想过最多次“不然就这么放弃了吧”的时候,如果不是艾尔在的话,他或许就真的会那么歪倒在沙地当中,成为饱经风沙腐蚀的一具白骨。
“撑住了……你们。”风声啸烈中他还是能听见艾尔在前面说着。
那时候他真的半点力气都快没有了,完全憋着最后一口气,才能跟着艾尔继续往前。他们几天没吃一点东西,甚至连水都没喝一口,那个关头有多要命自己最清楚不过,然而艾尔背着言泽走在前面,还是一遍一遍跟他们说着话:
“托兰芬多行不义,他带着尼德霍格那群混蛋撑不了多久的,”艾尔的声音涩哑:“只要之后再有一次机会,我们一定能解决掉他,为……报仇。”
傅荣淮躺在竹席上双眸紧闭,嘴唇白得像要死了一样。潘西回头看了一眼,有气无力同艾尔道:“艾尔,你不要说话啦!”
万一他倒下了,自己一定走不出去,他们所有人都会死在沙丘堆里。他都不知道艾尔哪来的力气,即便背着言泽一刻不放走了这么久,也依然能跟他们说成句的话。
“潘西、傅荣淮,”但艾尔没有听他所谓保留体力的话,小王子背着言泽一脚一个沙坑地走过去,风沙瞬息将他的脚印湮灭:“还有我们言泽……我又没有跟你们说过我的家乡啊。”
潘西顿了顿道:“没有!”
那是第一次,艾尔跟他们提起自己的过去。没有提及经历动乱中的所有痛苦,艾尔只是告诉他们关于外面的一切。
“我家乡的天空,抬眼望去,可以看到很高很远的地方,”艾尔道:“极为阔远,晴天还会有很多云。”
“王城的中心有一座白塔,白塔外的草坪上有很多不知名的花,中庭还有一座蔷薇园……我的妹妹很喜欢花,在花厅里还有她用纸笺串成的长帘……”
他孜孜不倦地说着,从蓝天白云到山川湖海,外面世界的美丽被他描绘的尽致淋漓,而在那时候的潘西心里却只是有一团隐隐的、呼之欲出的光雾,但却又丝毫找不到溢出的方向。他被调动着加紧了步伐,跟在艾尔身边问道:
“艾尔,蔷薇是什么样的?”
“艾尔,喷泉又是什么?外面有那么多水吗?”
“艾尔……”
“艾尔……”
他们说了很久很久,久到最后他们找到一处躲避风沙废墟藏起来的时候,潘西还在想着那一切。最终在艾尔把傅荣淮和言泽安顿好的时候,潘西捧着那些他想象不出的美好一切,开始放声大哭:
“艾尔……艾尔,”潘西抓着他的衣角哭着道:“我从来……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些,我想象不出、我根本想象不出!”
那股空洞却又切实的悲切瞬间把他掩埋了,他的家乡淬满泥尘,没有蓝天白云鲜花碧树,人们的生活也被风沙磨蚀,苟且而残缺地过完一生。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到最后才发现,艾尔一直在旁边,默默的摸着他的头。
“不要哭了,潘西。我答应你。”
帝国的小王子坐在他身边,仰头看着他们当时所共有的那块灰沉的天空:“我们一定会改变这一切。崩落星系也会有湛蓝的天空,清新的空气,还有干净的水……这一切都是会被改变的。”
“我向你保证。”
潘西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又被泪糊了眼,只能埋在艾尔肩头重新放声大哭。而那时候一心求死的傅荣淮也最终睁开了眼睛,他怔怔看着昏暗的天空,眼泪从眼角无声滑落两滴下来。
“安斯艾尔,”自从失去自己的所有亲人之后,那些天里他头一次开口说了话:“我相信你,我跟你走。”
……
往事如尘沙,却偏偏每一丝都在他心底纤毫毕现。潘西努力撑直身子看着对面的尤萨里,一字一顿道:“我还是那句话。”
他的声音哑了很多:“我不会答应你的。”
尤萨里深深看了他一眼,最后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但我还是希望你再想一想。”
见两人中间气氛缓和,言泽才在潘西的示意之下默默放下了手中的利器。尤萨里瞥了眼改锥尖头渗落的血,最后掩着脖子走了出去。
随着关门的声响传遍整个房间,潘西绷紧的那口气陡然松懈了下去。他将脸埋在双手中间,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言泽大概走到了他身边,正轻轻地、像那时候的艾尔一样摸着自己的头。
可是、可是啊,艾尔。
潘西绷住喉咙间那一丝呜咽,却又忍不住想到。
你所说的那个未来,是真的存在的吗?
第103章 荒芜
就在距离处于凄惶无助中的潘西数以百万记光年外, 艾尔正面对着通讯对面的一片寂静。
李登殊就在他身边,可艾尔却本能地不想去正视他的目光。光阴在静默中流泻,片刻后艾尔避开了格林的问话:“傅荣淮现在怎么样?……他现在在哪里?”
对问题的避而不答本身就说明了一种问题, 而格林和李登殊明显都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格林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是应声道:“他被缇娜带回了联盟,但……目前拟定的并不是要走星际通缉犯的缉拿手续,元帅似乎和帝国方达成了共识, 他们想送傅荣淮上星际法庭。”
艾尔神色未变, 轻轻“嗯”了一声,然后听到格林道:
“至于傅荣淮,他……状况不太好。”
“我没有亲眼见到他人,不过据说抓捕执行时, 他因为意图胁持弗兰,被缇娜当胸打中了一枪。那一枪虽然没有触及心脏,但后期的出血量也非常危险。但总归现在命应该是保下了。”
艾尔又“嗯”了一声。
“其余的事情, 我就不能再告诉你了。”格林抽动了几下鼻息:“不过……安斯艾尔,看在登殊的面子上, 我可以在不违反规则的范围内帮你照顾一下他。”
“……感激不尽,”起初开口的时候没能发出声音,艾尔缓了一下才把话说出了口:“格林上将。”
或许只有点名身份才能表现出立场有别之下艾尔真实的感谢。那之后格林没再说些其他的什么,便匆匆挂断了电话。屋内的气氛反差至冰点, 艾尔坐在李登殊边上,却感觉到后心一阵发冷。
他想他知道为什么此次会谈联盟和帝国都会提前许久到来了,因为他们迫不及待地要去解决长明星系近年来愈发膨胀起来的心腹大患。银基成为了联盟针对崩落星系的借口, 而帝国方赛德早从那莫名其妙的幽灵舰事件开始就对崩落星系虎视眈眈——他必然也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不过, 艾尔现在还没有想清楚,究竟银基的灾祸发自崩落星系真的是联盟的借口吗?
在联盟动乱之时, 革命所的实际掌权人,身为哥哥的尤萨里一直都没有出面,而弟弟则借用查尔斯的名目和法政院一系交往颇多。甚至革命所的参与还深入到了后期军火提供、造假灵鹫之上,这么看来,如果说银基发源自革命所的话,那这一切也都不奇怪。
艾尔禁不住咬紧了牙关。
可如果这样的话,或许有些事情他们一早就做错了。任凭他们怎么将罪过反将一军地推给革命所,这个结果都必将正中联盟和帝国两方下怀。因为不管是尼德霍格还是革命所,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由来——崩落星系。
那时候他们以为的急中生智,到此时看却似乎是作茧自缚。因为不管怎样,联盟和帝国双方都不会仅仅落眼于尼德霍格或者革命所……他们早在一开始就瞄准了崩落星系。
崩落星系……
他以为自己……至少崩落星系还有时间,还有时间去慢慢地改变当下地局面,采用最不激烈的方式改变崩落星系的现状。但此刻看来他错了,即便他们想再怎么争取,帝国和联盟都不会轻易地放过这个心腹大患。
而且这一天远比他想象得,来的早太多了。这让艾尔猝不及防,他以为自己会有足够的时间去向李登殊抽丝剥茧说明一切,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迫且无奈,就像在两人心上直白地豁出一刀一样。
但是他总要去面对……总要去经历,总要去割裂这一次。
既然如此,至少在所有的争端和相向之前,他想对身边的人,留下自己所有的坦诚。
“李登殊。”
艾尔轻声道。
就像格林意识到了问题一样,李登殊想到的只会比他更多。但是对方由始至终都不发一言,没有多给自己制造丝毫的压力,就这么安静地陪在自己的身边。
艾尔看着他,只觉得片刻前还触手可及的幸福突然间变得那么遥远。他舔了下有些干涩的嘴唇,挑起了一个话头引入自己想说的所有:
“你还记得言泽吗?”艾尔道。
没等他回答,艾尔自顾自道:“言泽是我刚去崩落星系时捡到的孩子,他在很小的年纪就经历了分化,生理和心理发育都很不成熟。最开始崩落星系的起降场附近有一个废物投放点……崩落星系人俗称它叫做‘垃圾山’,我就是在那里遇到了他。我分给他一个面包,于是他就开始一刻不停地跟在我背后。”
“他说话很迟钝,对人的情绪也不够灵敏。”艾尔轻声道:“在崩落星系的最初那几年,他唯一能清楚喊出的,就只有我的名字。”
仿佛应和般的,听到这里的李登殊低声跟了句:“艾尔。”
听到他的声音,艾尔僵了一下,而后抬头对上了他的眼睛,眼神中有哀婉、怜爱和不舍,但又带了点决绝。
“是的,”艾尔看着他道:“就因为这样,所以我们给他起了名字。”
“言泽。”
艾尔原本有些紊乱的呼吸随着叙述到此开始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你一定猜到了吧……”艾尔道:“我就是路泽。”
“帝国的王储安斯艾尔,和崩落星系中尼德霍格的首领路泽。”艾尔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掌心道:“这两者中间有一个很长的故事,我想讲给你听。”
*
即便时隔六年之久,艾尔也能清晰地回想起那一天。从他被带回、登上审判庭接受审判开始,他就沉入进那片漫无边际的黑暗中,直到监狱的隔窗透下一缕刺目而荒芜的光。
那道近乎让他失明的光的尽头,一个声音叫到了他的名字。于是他带着镣铐穿越长长的回廊,在登入甬道后他在全长明星系民众面前被宣布了罪名,驱逐往那个人人为之色变的流放地。
在抵达崩落星系后的第一个感受,就是无边无际、粗粝而荒暴的风。
沙石刮得他眼睛发痛,他们着落的起降场落在一个拱起的高坡之上,斜边直陡而下,四周松动的沙土中包嵌着许多外来的废弃品。而盘踞在高坡四周的,还有很多像人的影子,他们身形佝偻而单薄,听到声音时扬起枯黄黑沉的脸,空洞失焦的眼神仰着天空一瞥,而后又回归到他们手下废物的拆解之中。
身边的守备似乎说了什么,艾尔根本没有去听。他嘴角的弧度冷硬而淡漠,这些天两瓣嘴唇仿佛被什么粘连在一起,再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他们将装有少量食物和水的背包放在艾尔脚边,而后收舱折返,逃离开这个已经布满死气的世界。
而艾尔的心远比眼前的一切都更为荒芜。
他在那呆立了很久很久,最后忍耐住了就这么从山顶一头栽倒再也不睁开眼睛的冲动,转而慢慢从避风的背坡上爬下去。四周那些冰冷的目光随着他的一举一动而转移,如同附骨之疽。在那之中只有个瘦骨伶仃的孩子从废弃物中仰头定定看着他,没什么恶意和情绪的一双眼睛亮的吓人。艾尔没有正面对上那双眼睛,而是在擦肩而过的时候,拿出了背包里的水和面包分给他,而后揉了揉他已经近乎结锈的发顶。
于是那个孩子开始跟着他。
那段日子对他来说过得实在浑浑噩噩,每天晚上闭上眼睛就只能噩梦般的一切,生命全然只剩下苟活二字。但好在后面还有个东躲西藏的影子缀在他身后,他夜晚找地方露宿,第二天总会在旁边发现一些零碎的玩意儿。有时候是豁口的碗盛出的一点清水,有时候是拿布粗裹了的番薯,遇上风沙天还会偷偷塞给他一些破破烂烂的小毯子。
原本艾尔以为他是为了食物而来,后来发觉不是后便想招呼他过来,无奈这孩子似乎总害怕被他发现一样,每次他一靠近就躲得老远。直到后来他虚晃一枪把那小家伙抓了个正着,两人才自那之后打了第二次照面。
那孩子赤着两条胳膊,上身的背心灰土并沾,肥大的裤子下藏着一双赤脚。他有些惶惑地看着手里那颗小番薯,见艾尔过来往后缩了缩,转念间那双清澈的眼睛看向他,便冲他抬开一个笑来。
“诶——”他冲艾尔捧起那小小的番薯:“啊……啊!”
艾尔站在那里很久都没有动。
然而那个孩子依然固执地想把自己找来的战利品给他——崩落星系在矿区无节制开采和黑洞的影响下到处掩埋着灰尘,脏污之下甚至连点绿色也难以望见,一眼看过去四处都是被弃置的曾住地。艾尔自己也在这里找过很久,这些吃的有多难找他再清楚不过。他看着面前这个瘦到那双眼睛显得有些过分突兀的孩子,慢慢半蹲下来。
他拿下了孩子手中的小块番薯,顺带拉住了转脸就想逃走的他。艾尔捋开他杂乱的头发,正视着他的眼睛道:“你好。你叫什么名字啊?”
那孩子抿嘴不语,片刻后抗议一样地摇着头:“啊、啊!……啊!”
“好的,我明白了。”艾尔冲他笑了笑,轻声道:“我叫艾尔,谢谢你这些天给我的东西。如果可以的,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呢?”
孩子突然间就全神贯注起来,他抬手虚虚触及艾尔的笑,片刻后憋红了脸,艰难道:“啊、额。”
“艾尔。”
他抿了抿唇,皱着眉继续道:“啊、儿!”
艾尔看着他,最终笑着揉了下他的发顶,又一次温声重复道:“艾尔。”
……
那是他在崩落星系第一次感受到与温暖有关的词汇。夜晚他和那个孩子开始一起蜷缩在篝火下一同安睡,然而更多时候艾尔是木呆呆地看着灰蒙天空中依稀可见的那轮月亮。
他们像两个漫无目的的流浪者,日复一日地漂泊向四方——
直到有一天,他们闯入了崩落星系的禁忌,贫民窟。
那个晚上,乍一眼看到四下有些幽莹的光时,艾尔还以为是狼。直到后来那些身形佝偻的东西攀爬着出现在火光之下,他才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些什么怪物。这些“人”由于长期捕猎,语言体系退化,而行为也渐趋向野兽发展。艾尔把那个孩子挡在身后,在混杂呛鼻的信息素中捂住了自己的腺体。
那种野化后充满蛮荒气味的信息素让他眼前不住发昏,更是感觉到一些异乎寻常的威胁。他极力地防护着自己——直到一拥而上的怪物们试图撕咬掉他的血肉之时,艾尔才意识到这种异乎寻常来源于何处。
他在此处,已经不是被作为一个人来看待了,而是作为一种食物。
“我一直以为,从被流放的那一刻起,什么都对我不重要了。我甚至暗地期待过自己哪天竭力倒在沙堆之中,年岁推移后被风化成一堆白骨——等到很多年后,有人掀出我的骨头,不会知道我所有的过往,只是知道曾有个人那样碌碌无为的生,又渺然无望地死。”
“我以为我已经可以坦然面对死亡了,但直到那天晚上,我才知道,并不是那样的——”
“我拔出了我身上的那把匕首,用尽我最后的力气去抵抗。我看着匕首上沾满猩红的血,我才明白,我远比我想象的更渴望活下去。”
那场恶战的最后,他带着那个孩子滚落到沙丘之中,在寒冷中感受体温流逝的同时感觉到自己被一点点掩埋。而在感官消弭的尽头之际,有人踩着松软的沙堆走了过来。
眼前垂下一个虚无的黑影,来人正弯腰打量着他。拿着的手杖在隐现的月光下折出一道明光,恰好照亮了他那顶毛边的帽子,和下面有些晶亮的眼睛。
他不伦不类地冲艾尔行了一个弯腰礼,而后自我介绍道:“你好,我的名字是潘西·瓦林。”
艾尔的手指在地上细微地弯动了两下。
来人迅速蹲下,冲他伸出手后,笑吟吟道:“想要我救你,就抓住我的手。”
第104章 鱼缸
潘西的出现, 让艾尔对整个崩落星系焕然有了一种新知。
这个奇怪的人似乎对自己很感兴趣,这种兴趣泰半时候都反映在他对待自己那种过分洋溢的热情之中。原本艾尔对他很是防备,毕竟这个看上去打扮都要比旁人齐整一圈的人, 似乎是崩落商会会长的亲孙子——而对他的那种好也大半带着目的性。
不过时间久了艾尔便明白过来,其实潘西只是从不懂遮掩,在崩落星系长大的他和外界全然不同,那些人向来会掩饰自己, 把所求所思都藏得滴水不漏。而潘西则比他们都坦然的多, 所思所想都不加掩饰地表露在情绪之中。
他对艾尔太过好奇。
不过一开始艾尔对他其实隐约有些抗拒,崩落星系作为在长明星系中饱受诟病的所在,让艾尔对此时此地的所有人都充满了一种戒备。但潘西给他和那个小孩安排住所后还一天三顿的积极趴窗户来找他,怎样也让艾尔对他狠厉不了声色。艾尔自那以后开始在商会外围打下手, 而不久后帝国王子安斯艾尔被流放的消息也传至崩落星系……了解了他的身份之后,潘西看着他的眼神更充满一种向往,继续没日没夜地追着问他外面的世界。
艾尔不胜其烦, 尽管说话好声好气但还是极尽敷衍。但潘西却一字一句都奉为圭臬,甚至记下笔记让崩落商会的所有人都去研读, 这更让艾尔怀疑他的目的性所在。直到有一天艾尔禁不住质问出口,潘西才恍然大悟。
“哦,我明白了。”他没听懂艾尔话中的隐意,而是自己无师自通了什么, 当即一锤手兴奋道:“我知道的,我之前听他们说过,你们那边的人, 总喜欢交换故事。那我把我的故事都讲给你, 你再把你的故事告诉我好不好?”
面对着那张洋溢满笑容的脸,艾尔实在是无话可说。而潘西则似乎是受到了鼓励一样, 见他无言地转身出门,自己忙不迭拿着手杖跟了过去:“我之前有告诉过你,所以就不从名字开始介绍了,我的爷爷是……”
那天艾尔被拖着什么事都没有做,在沙丘上听了一天潘西的过去。
“于是我爸爸拍掉了他的酒杯,”潘西手舞足蹈道:“对当时酒馆里的所有人道:‘我一定会改变这一切,一定会改变崩落星系!’……然后他就走了,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小孩在旁边趴着,困得打哈欠。艾尔把那孩子捞过来——到这边洗干净之后才看出那孩子是个长相分外清秀的少年——艾尔让他枕在自己的腿上睡,自己则懒懒撑在那里看着远方余晖之下微微旋起的风沙,偏头问潘西道:“那你呢?”
口若悬河说了一下午都没能得到回应的潘西一愣:“啊?”
艾尔看着他,微微笑了一笑:“一直在说你家里人的事情,怎么不说说你自己?”
潘西受宠若惊,极为惊喜地睁圆了眼睛:“你愿意听吗?!那我……”
“挑重点讲,别说的太晚了,”艾尔捋了捋枕在他膝头那孩子的头发,动作间依稀可见他落下斑驳陈伤的后颈腺体:“他要困了。”
那孩子揉了把眼睛,惺忪着呢喃了一声:“艾尔……不困。”
通过这段日子的纠正引导,那孩子已经能极为清晰地叫出他的名字,还能说出一些简单的词汇。这让艾尔大为欣慰的同时又激发了潘西的斗志,表示下一步的目标是让他能准确叫出自己的名字。
“好,不困。”艾尔应声,偏头冲潘西抬了抬下巴。潘西盯了他们一会儿,而后很自觉地压低了声音道:“你怎么不给他起个名字?”
艾尔一哂:“我问过他……喜欢什么样的名字,他就只会跟我说‘艾尔’。”
“那也不错,”潘西亲热地把屁股跟他挪近了一点:“我们酒馆里的调酒师,祖孙三代都叫阿勒,为了区分我们就叫他们老阿勒、大阿勒、小阿勒。到时候你们就大艾尔和……诶,小……艾尔?”
说到最后潘西已经因为艾尔瞥过来的一样有些讪讪,他搓了搓耳垂道:“好像也不是很好,哈哈、哈哈哈哈……”
……
自那天以后,艾尔对潘西的隔阂逐渐消解。虽然依然没有同潘西说起太多自己过去的事情,但他更为直接地开始在商会事务上辅佐潘西。在老会长几近卸任,继任的潘西则年纪尚轻没什么经验的当口,艾尔暗地里帮扶着他操持崩落商会的一切。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艾尔开始逐渐了解崩落星系的内局,了解那个历来臭名昭著的星盗组织尼德霍格。
创立了他的人选用了黑龙尼德霍格作为组织的图腾,联系到地球纪元间黑龙尼德霍格吞吃世界树的那则童话,很难不让人深入猜想他的居心。多日下来艾尔也看得很明白,潘西并不大想和尼德霍格有太多牵涉,日常一遇到和尼德霍格有关的事便苦着脸去找他或者老会长,不过到最后还是只有他自己硬着头皮上阵。
每次尼德霍格找商会购入什么的时候,潘西都会陷入一种忿忿:
“这是做生意嘛!”他翻着那些尼德霍格拿走东西他们反而要倒贴许多的账簿名录:“这分明是明抢!”
可尼德霍格绝对不是他们得罪得起的——潘西只能强忍着恶心继续和他们交易往来,偏偏崩落商会的活动与他们周缠甚密,甚至连避开都做不到。在这之中唯一能让他有些放松的,就只有尼德霍格的交接方是他们的二把手傅荣淮之时。
“那个Alpha,”屋里暖灯熏黄,潘西仰在躺椅上泡脚的时候曾跟艾尔说:“虽然脸臭、嘴毒还看起来死凶,但他从来不会占便宜——是什么价钱就是什么价钱。唉……要是尼德霍格能一直让他来跟我们交易就好了。”
艾尔陪着那小孩在鱼缸旁边捞金鱼:“你是说,傅荣淮?”
闻言潘西腾地坐直身子:“对就是——等等!艾尔!你看好言泽,别让他捞我的金鱼了!!”
艾尔揉了揉言泽的脑袋——为了避免暴露身份,他现在改头换面以路泽为名在商会中做事,那小孩子也因此跟着他有了名字。言泽歪着头看了潘西会儿,在他惊恐的怒瞪之中微微一笑,而后手如迅电一般捞起来一条金鱼。潘西驰援不及,只得干嚎一声。艾尔则抬手去拦言泽:“喂——言泽!”
鱼挣扎间溅出的水落在艾尔和言泽脸上,言泽有些开心道:“——金鱼!”
他这句话说得太清晰了,让原本要动手的艾尔和潘西都愣了一下。尽管片刻后那只鱼就因为挣扎过猛掉在桌面上,艾尔和他依然怔怔地看着言泽。
这是第一次,他们没有刻意重复着去教言泽很多次,他就说出的一个词语。
艾尔忍不住揉了把言泽的脑袋,在少年回头的时候抿开一个笑来,而潘西则无声激动了片刻,才后知后觉看见桌边快要滑蹦下去的那只肿眼泡金鱼。
“我的金鱼!!!”
*
艾尔来到崩落星系的第二年上,潘西因为实在不堪言泽之扰,把自己的金鱼缸抱到了酒吧里去养。
崩落星系少见这些玩意儿,因此酒吧不管白天夜里都有人围在那缸与旁边听潘西谈天扯地。因而潘西的表现欲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甚至连尼德霍格带来的烦恼也都少了很多。酒吧的生意越来越好,便有许许多多的人慕名而来。
而其中就有之前那个令他们有些畏惧的尼德霍格二把手,傅荣淮。
对比起托兰芬的阴冷诡诈不同,傅荣淮在做“坏人”的时候也带着点耿直。他第一次臭着脸进来的时候要了杯调和饮料,随后坐在吧台盯着那缸金鱼,让原本在那边侃侃而谈的潘西瞬间安静如鸡,连带着酒吧的客人都避开了很多。傅荣淮坐在那里坏了潘西半下午生意,然后终于像听到了潘西的祈求一样离开了。
不过第二天,他又过来了。
“我讨厌Alpha,”潘西那时候仰在摇椅上被言泽推着前后狂摆:“尤其讨厌大个子脸臭嘴黑的Alpha。”
潘西没彻底接手商会的时候,那个看起来有些伶仃破落的小酒吧可以说是他们所有的收入来源。闻言一直在帮潘西操持商会事宜的艾尔出了声:“明天,我陪你一起去。”
“艾尔!感恩!”
……
然而次日过去的时候,两人都感觉到了意外。
傅荣淮今天也依然在老时间进了酒吧,只不过令人诧异的不仅是他这次没像以往那样黑着脸——相反他还是一直在笑着的。
冲着他抱在怀里那个小姑娘。
那个棕头发的小姑娘眉眼中能找到些傅荣淮的影子,身上穿着一件手缝的花裙子,虽然看起来有些粗糙,不过足见制作者的用心。乍一眼看到这么多人,小姑娘把头埋进傅荣淮肩上,片刻后又悄悄抬起一双眼睛打量四周。傅荣淮则很是自得地越过众人的目光朝吧台那边走去。
艾尔和潘西都在同一时刻不动声色地坐直了起来。
傅荣淮腿一跨坐在吧台鱼缸附近的空位上,尽管周围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但是傅荣淮仿佛没有看见一样。他让一直抱紧他脖子的小姑娘踩在他腿上,和声和气道:“囡囡,你看,这是金鱼。”
小姑娘探过头来,很是惊奇地看着那些在水中游弋着的小鱼。她忍不住凑到了吧台附近,扶着桌边聚精会神地看了会,在片刻后抬起眼又回头看了看傅荣淮。傅荣淮微一颌首,像是给她勇气一样,小姑娘扭头有些羞赧地冲潘西开了口。
“你好……”她抿开一点羞涩的笑,而后探头有些拗口地问道:“我可以,碰一碰吗?”
她的小小的手悬在距离鱼缸有些远的地方,怯怯问出声。在后面的傅荣淮没有说话,潘西卡了会,看了眼艾尔后当即大度道:“当然可以!”
他笑嘻嘻地把鱼缸放下一阶,摆在小姑娘面前。她极为惊喜地睁圆了眼睛,小鸡啄米般点过头后,开始凑过去,满是严肃又专注地看着玻璃缸里游弋摆尾的那些金鱼。小姑娘眼中的憧憬和向往折出潋滟的重彩,似乎在瞬间点亮了这个灰败喧嚣的世界。
那份纯粹而不加掩饰的向往和喜爱在瞬间打动了潘西,他跟着小姑娘趴在鱼缸边上,小声跟小姑娘讲解那些金鱼的名字和性格。酒吧在不久后又恢复了一片喧然,而他们的世界仿佛被隔绝开了一样,只沉浸在那个小小的鱼缸之中。
直至日暮西沉。
*
客人都走光后,艾尔将酒吧的大门落了锁。
原本站在傅荣淮腿上聚精会神的小姑娘现在已经沉沉睡了过去,傅荣淮抬手把小姑娘抱趴在他肩头,而后活络了一下已经酸麻不堪的腿。潘西的满匣子话此刻都不见了踪影,乃至屏住呼吸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唯恐吵醒了睡着的小姑娘。
片刻后傅荣淮活络开腿慢慢站起身来,冲他轻声道:“不用这样,囡囡已经睡熟了。”
潘西犹豫了片刻,还是摆了摆手。艾尔走到他旁边,轻声道:“囡囡?”
傅荣淮摸了把小姑娘有些汗湿的后脑勺,没什么表情地应声道:“嗯。”
片刻后补充:“我女儿。”
原本听说过傅荣淮有个一岁多点的小女儿,但是他们一直以为这是传言。毕竟就潘西来看,这个脸臭Alpha长了一副要孤独终老的相貌——没想到人家不仅娶到了老婆,还有了个这么漂亮的小女儿。
潘西“啧”了一声。
傅荣淮瞥过去看他,潘西又避开了眼睛,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然而片刻后那个男人却轻声道:“今天,谢谢了。”
艾尔望过去,傅荣淮拍了拍小姑娘开始有些不安分的梦境,低声道:“囡囡很久没这么开心了……从她妈妈不在之后。”
潘西倏然直了眼睛,有些愣愣地看着他。然而傅荣淮没再多说什么,就抱着孩子朝外走去。潘西在原地迟疑了几秒,便抱起鱼缸横下心追了上去:“等等。”
见傅荣淮转过身来,潘西推出怀里的鱼缸,轻声道:“这个,送给囡囡。”
傅荣淮道:“不用了……”
“不不不,你拿走。”潘西上前抓过傅荣淮另一只手:“这是我要送给囡囡的。”
硬生生把鱼缸趁进傅荣淮手里,潘西才觉出点不对来。傅荣淮沉默着单手抬了下那个看起来很是处境危险的鱼缸,然后没什么表情地看向潘西。潘西卡了一下,在后知后觉的尴尬中灰溜溜地把鱼缸又端了回来。
潘西思索道:“那就……”
不等他说完,一顶防尘头盔就扣在了脑袋上。潘西木楞抬了头,隔着厚厚的玻璃看到艾尔又把手里的另一个头盔递给了傅荣淮。艾尔在他们的共同注视之下戴上了头盔,冲两人摆了摆手道:“走吧,傅荣淮。”
他朝外走去:“送你们回家。”
第105章 诺言
自从结下一个鱼缸的交情后, 他们和傅荣淮之间的关系走近了很多。
傅荣淮和自己的小女儿傅笙成了酒吧的常客,他因为尼德霍格的缘故外出之时,也会把傅笙托付给他们照顾。一来二去两边更是熟络, 后面甚至到了潘西已经敢对曾经的脸臭Alpha指手画脚使唤他装灯牌的地步。
那时候艾尔在酒吧里看顾着生意,就听到潘西在外面很是气势地招呼傅荣淮:
“傅荣淮!再往左一点!!”
他扯着嗓子在下面喊,梯架上的人艰难地举着大灯牌往左推了几分,脸上绷着青筋朝下面道:“妈的, 这样呢?!”
下面的潘西皱着眉仰头端详了一会, 有些勉强地点了点头:“凑合吧。”
那瞬间傅荣淮想把灯牌直接砸在他脑袋上,而艾尔则在屋里忍不住笑出了声。言泽跟在外面看了许久,在傅荣淮下来后自己也跟着“噌噌噌”爬上了梯子,最后又被潘西和傅荣淮两人紧张万分地劝了下来。
艾尔撑在吧台上看着外面那几个人, 恍惚间觉得自己往后的日子就要沉进这些平和琐碎的日常之中,几乎一眼就要看到尽头——
可事实并不是那样。
那之后不到一个月,艾尔去到崩落星系的两年零七个月时, 崩落星系意外开采出了金银矿。
现在回想起来,那更像一个不祥的先兆一般。开采出的金银矿藏被闻风而动的尼德霍格控制, 矿区的矿工还因尼德霍格的霸行而与他们起过几次争执,不过之后就被托兰芬以招工的形式分批收买了。此后三大矿区的开采权尽数被尼德霍格拢入怀中,大规模的开采使得崩落星系的环境进一步恶化,而所开采出的金银矿藏则尽数交易给了居于长明星系的帝国和联盟, 而帝国和联盟双方的商会也都不约而同进驻崩落星系,与尼德霍格协商共享了开采权。
崩落星系开采出的矿产,最终却没能半点荫庇给崩落星系的居民, 反倒要他们进一步承受环境恶化的苦果。艾尔忘了是哪天早上, 听到外面传来骚动声——崩落星系的住民集结前往矿区找尼德霍格讨要说法,争执后对立升级, 其间,一名尼德霍格的部下失手射杀了一名群众。
民众掩藏多时的怒火在那一瞬间被点燃了,抗议的人群如潮水一般涌入矿区。像是历史的分叉口,涌入万吨的浊流。
崩落星系自此大乱。
*
蒙尘的宿命像是一个无形的推手,而艾尔却总也没法摆脱它的任何一次捉弄。在金银矿开采前,崩落星系的状况便已经好不到哪去,那之后更是雪上加霜。尼德霍格的反叛则更为明显,他们无意与居民求同,而是直接与联盟、帝国沆瀣一气,做泵走这个垂死星系最后血液的黑手。
“我出身帝国,自然知道帝国和联盟双方对于崩落星系的态度是怎么样的。他们巴不得这个附着在长明星系侧旁的癣患被早日清除,而矿区的出现让他们能在从中牟利的同时,又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地耗死崩落星系。”
“所以我决定了,我一定要帮他们。”
原本潘西和傅荣淮对这件事情的忧虑也仅止于眼前的忧虑,直到艾尔在那之后极为严肃地向他们述清利弊。尼德霍格作为崩落星系多年来唯一能够向外发声的近政治体,几乎已经代表了长明星系的所有人对崩落星系的看法。而这个臭名昭著的星盗组织在外面留下的任何事迹都足够让人痛恶。这也就使得,崩落星系哪怕居于弱势方、作为被欺压的对象一直存在,在外界的舆论体系当中,他们依然是丑恶的。
除恶是值得被称颂的事情,所以帝国和联盟即便在后期崩落星系内耗后动手,那么也不会受到一丝一毫的舆论压迫。
跟他们讲述这些事情的时候艾尔有种奇妙的违和感,只觉得自己的立场在某个瞬间就被轻易地扭转了。比起还没有经历过外面世界的潘西,早已和帝国联盟星舰产生过交集的傅荣淮更能理解他的话语。傅荣淮拧眉沉思了许久,看向艾尔道:“所以,我们该怎么做?”
艾尔看着他,在那个瞬间舍弃了安斯艾尔的身份——接下来,他注定只能作为“路泽”存在了。
他看向潘西,在崩落星系中,如果说还能存在一个于大家心中可以比肩尼德霍格的组织的话,那么就只有崩落商会了。一惯亲和、友善且积极扶助居民的崩落商会……只有他们此刻出面,或许所有的事情还不至于走向最糟糕。无论是从崩落星系本身、还是对全星际而言。
“说动托兰芬,和商会合作,由商会接管金银矿的出口事宜。”
“这些筹码,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牢牢攥在手里。”
……
和艾尔所想的艰难不同,傅荣淮在回去找托兰芬提及此事的时候,对方极为轻易地就答应了。随后在傅荣淮的引荐之下,崩落商会也成功加入到矿冶的开采出口线上,这令艾尔有些诧异。
而这诧异,在发觉崩落星系的民情在以极为可怕的速度下平稳后找到了源头。艾尔意识到这似乎是托兰芬箭在弦上时的缓兵之计,至于其后有没有帝国和联盟的手笔,他无从得知。只是如果尼德霍格一开始就以“□□”“妥协”这样的想法来容忍商会介入的话,那么他们的所为在托兰芬眼中无异于一场要挟。
如果托兰芬作为尼德霍格的首领,真的短视到只为眼前的获益所驱使,而把这一切视作一场不得已低头的交易的话。
那么他最终的怒火,无疑会全然落在崩落商会和作为引荐者的傅荣淮身上。真的走到那一步的话,后果将会不堪设想。
想通一切的艾尔不得不把自己的担忧告诉了还在庆祝崩落星系重归宁静的另外两人,在酒吧里喝得醉眼醺醺的潘西几乎捞都捞不起来,而歪靠在一边的傅荣淮只瞠了一会儿,便皱着眉同他道:
“不会的。”
他有些烦躁地抓了把头发,但好在还是耐着性子和艾尔解释了几句:“托兰芬虽然在你们看来做事有些阴狠了些,但是做兄弟,他还是很讲义气的。”
“我向你保证,我绝对不会让他对商会做什么的。”
从他的话当中,艾尔已然听出了立场和疏远。那个瞬间艾尔有些恼火,不知出于什么样的义愤让他禁不住想去反驳,当面对利益的时候,所谓的兄弟、义气有多么一文不值,就像即便被他亲手所救的诺里,也会在最关键的时候刺他一刀一样。
大概从他神情中察觉到什么来,傅荣淮又抓了把脑袋,继续道:“好了,我知道了。我会留意的……你不要再关心这些了,路泽。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就交给我们Alpha负责,你们Omega就……”
后面的话没说完,傅荣淮就被别人招呼了一声。他下意识回头一应,转过来就忘了自己刚才要说些什么。被当作Alpha养了十几年的艾尔忍不住笑出声,而后抬了抬下巴道:“行了,快去吧。”
见傅荣淮跑开,又和旁的一群Alpha和Beta勾肩搭背混在一起。艾尔靠在一边对着酒吧里的人群看了一会儿,言泽从后厨摸过来,给他拿来一只小炸鱼,献宝似地兴奋:“艾尔、好吃!”
艾尔接过来,顺手揉了把言泽的发顶。见少年又跑到潘西旁边拿小炸鱼戳他的嘴巴,艾尔突然生出来一种恍惚。
或许是那些过去让他总是以恶意揣测别人,或许是自己多虑了。
靠在原地的艾尔自嘲似的一笑,而后也跟着那些晕眩迷离的灯光走,藏身进风沙喧天之中这场避世的幻梦里。
……
然而很快,那些脆弱的梦境就如泡沫般破溃了。
“在那之后没过多久,三天?甚至可能两天时间都不到——那天深夜,突然就有人撞上来门来。”
“我们本来疑心是外面的风沙,直到后面听见人声。后来推开门,发现外面淌落了好多的血——傅荣淮被他手下最得力的兄弟背着,两人一道趴倒在我们门口。”
“是不是很奇妙……当人决心铲除掉什么的时候,总会先挑自己最亲近的那个下手。仿佛是为了鉴明自己的决心一样。”
潘西虽然往常也见过些场面,可是当时一入眼这样的场景,当场吓失了神魂。艾尔和言泽一起把两个Alpha抬进屋里,最后发现傅荣淮的伤还好,除了被打断一条腿外便只剩下皮肉伤,而另一个人就没那么幸运了,他大概是替傅荣淮挡了什么,满身的血窟窿探不出深浅,那时候人已经没了心跳。
挨着一具渐渐失温的尸体,傅荣淮眼底一片猩红,疼出满头汗来,抓着他们的手只有一句话:“囡囡。”
对了,还有傅笙。
*
傅荣淮的家距离他们只有十五分钟的路程。
他自己呆在尼德霍格,虽然在崩落星系称得上是一手遮天,但还是忧心会有人对他的家人不利,所以一直以来都很是谨小慎微。他的住所只有几个与他相当要好的人知道……偏偏这个相当要好里,就有一个他极为尊重的托兰芬。
虽年长他不少,但是傅荣淮和托兰芬两人一直都以平辈论交,到最后托兰芬创立尼德霍格,他更是不遗余力左右帮衬,一路成为他最为得力的干将。托兰芬看着傅荣淮从黄毛小子长大成人、再娶妻生子,和他一道在崩落星系站稳跟脚。十多年的波折都过去了,偏没想到自己可以说最为信任的那个人,会想要了他的命。
三人一起扛着傅荣淮上楼时,他的呼吸一点点沉重,已经夹杂了极力压抑的痛苦和哽咽。艾尔想傅荣淮一定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只是他还没办法相信,存在着一线希冀。
就如同当初的他一样,直到着陆在审判庭前,都有种虚无缥缈、渴望一切不过是再恶劣不过玩笑的希冀。
直到那扇门被打开为止。
狭小的屋子该有的血腥味被怒张的风拂散了,他们挤在门口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一地狼藉。客厅正中的挂像被砸碎在地上,依稀可见上面女子温婉的笑容。傅荣淮拖着步子往前走了两步,看见他母亲倒在卧室前已经失去余温的尸体。Alpha原本巍峨如山的身体突然委顿了下去,跪倒在遍地碎玻璃和血渍之中,膝行着上前抓住他母亲原本该温暖的手。
而后他睁着已经流不出泪的眼睛,扭头看见了。
傅笙小小的身体就在卧室中央,她眼角犹有泪迹,最后落在眼睛里的是一股茫然,只大睁着眼睛像在看什么东西。她的两只手软绵绵地搭在身侧,身上被血浸透了的棉质裙子沉淀出花纹。潘西送给她的鱼缸就碎裂在她身旁,两条涸死的金鱼安静卧在她身旁,像在祭奠着什么已然逝去的梦。
傅荣淮缓缓软倒,最后整个人跪趴在地上,用额头贴着地面。他不敢再抬头看,抱过女儿的尸体之后整个人蜷缩了起来。
片刻后Alpha干涩的、仿佛撕扯灵魂一样的嘶哭充斥了他们耳际,只听一秒就足以让人痛苦到窒息。
……
托兰芬从自己最亲近的傅荣淮开始出手,一夜之间拔除了他在尼德霍格的“根系”。而崩落商会也未能幸免于难,托兰芬指使尼德霍格将商会相干的房产全部烧得一干二净,在控制了老会长之后开始对漏网的潘西等人进行搜捕,在发现他们门前遗留下的血迹后,更是加紧了对整个第七星范围的全线管控。
在艾尔的记忆里,那样东躲西藏的日子过了有近半年。
半年多的时间里,他们为了躲开托兰芬的耳目潜藏在各处。而把商会也攥在手里的尼德霍格开始愈发无法无天,崩落星系人人积怨偏偏却又对托兰芬敢怒不敢言,因为作为前车之鉴的那些人下场实在是太惨了。
他们暗地咒骂着尼德霍格的暴行,却又无人敢真的出面反抗,只等着一个人从天而降,带着他们脱离尼德霍格的掌控。
而后来那个人出现了,他的名字在崩落星系无人不晓,却又没什么人真正见过他的模样。
他是路泽。
*
直到执行计划的前一天,艾尔还在觉得有些不切实际。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游离在边缘,到对这个落后的星系有了切实的归属感的。但等他回过头来看得时候,自己已经走了老远——不再作为被流放的帝国王子安斯艾尔,而是作为崩落星系的路泽。
那天晚上傅荣淮一个人坐在沙丘上看远方看了一整夜,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在悼念着什么。直到第二天天亮,第一丝光亮从地平线升起的时候,艾尔走到他身侧,拍了把傅荣淮的肩膀,才把那个人从旧日的噩梦中惊醒过来。
“走吧,傅荣淮。”艾尔抬眼看着远方:“做个了结。”
……
“那场仗真的算是恶仗,”夜色笼罩下来,艾尔背着玄关那点昏黄的光轻声道:“虽然我们在军校期间经过很多次实训,但是没有哪次是这样的。没有技巧、没有胜负,只有生死。”
“我以为我足够成熟了,事实上我拟定下的计划确实让我们成功闯入了尼德霍格,打得托兰芬一个措手不及。然而我还是天真的,当时混战中我对上了托兰芬手下一个以和他如出一辙的阴狠著称的Alpha,和他的对战不成难度,可是我没有杀人的决心。”
“直到现在大概也是……我赢了他,但我没有杀了他。最后他趁我转身之际偷袭过来想要杀了我,是言泽救了我。”
艾尔那时候只听到一声惊呼,回头便看到那个Alpha软软倒在地上,颈侧插着一把匕首。而言泽撞在旁边的石柱之上,后脑滑蹭出一道长长的血迹,整个人像没了骨头一般软倒下去。当时他伤势极重,以至于直到现在言泽后脑上都还留着当时的疤。而他的所有情绪都被那道长长的血迹带走了,留下的只有一个安忱而无悲喜的少年,从此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两个字。
“艾尔”。
那一场仗赢得艰难,一路过来他们死伤也极为惨重,但到了最后,艾尔还是把枪口对准了托兰芬。昔年喜怒无常的尼德霍格首领在死亡逼近的时刻涕泗横流,一直哀告着求路泽不要杀他。但艾尔垂落的眼神里也没有一点悲悯了。
傅荣淮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艾尔没有说话,把手里的那把枪让给了他。在艾尔回过头那一瞬间,他看到托兰芬恐惧的睁大了双眼,下一秒枪声爆响,有什么软趴趴倒落在地上。
傅荣淮没有擦拭溅在自己脸颊上的血,尼德霍格余下的人看到托兰芬已死,当即也都放弃了抵抗。艾尔看着大厅里上一秒还在混战的人群陷入一片静谧,而后是有谁开了头一样的,先忍不住地抽噎了一下,而后欢呼声和哭声一起交杂在一处。喧嚣比日光更为炫目,吊顶上能源石折下的光让他几乎不知今夕何年、身处何处。
而后旁边的傅荣淮倏然单膝跪下,就连上一秒还在人群中又哭又笑的潘西也是。那动作像是一个信号,下一秒所有的人都冲他跪下,垂头默然不语,傅荣淮将那把沾染了托兰芬鲜血的枪递给了他。
“为了尼德霍格,为了崩落星系。”傅荣淮道:“收下它吧,路泽。”
这个星系落后,穷困,有掩天的风沙和混恶的水质,人们的栖息之地被逐渐挤压,扼命于奄奄一息之际。
然而这个星系又如此美丽,无论善与恶都纯粹到刺目的地步,让他开始淡忘过去苦难的一切,觉得似乎自己可以有另一个开始。
于是三年前的艾尔收下了那把枪,在所有人的欢呼声中开口:“为了崩落星系。”
于是三年后的艾尔拿出了那把枪,在所爱之人面前轻声重复:“为了崩落星系。”
耳边仿佛又突然吹拂过了崩落星系卷着沙尘的风声,让艾尔的心瞬间失落在半空中。片刻后那骤然出现的浮空感消失,原本紧闭上双眼沉溺于过去的艾尔睁开了眼睛。晚灯下他一双异瞳仿佛凝了光一般,深深照映着李登殊一个人。
艾尔的眼中哀伤之余又满怀爱意,他动了动嘴唇,慢慢道:“登殊……我必须回去。”
第106章 曦光
李登殊握住艾尔的手的时候, 发觉他手指的温度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要更冷几分。
夜色中淬进浮白的雾霭,在细密处无声结成这个时节的霜冻,等在黎明拂晓时再消弭于铺洒开的暖光之下。不知道为什么, 李登殊现在开始有了一种不自觉的联想,他觉得艾尔也要像那层虚无的霜雾一般,消失在他面前了。
明明他确实就在自己面前。
空气中浮凸的蔷薇香带着Alpha专有的那股安稳和沉谧,转瞬包裹住了两人。艾尔先是呼吸一窒, 片刻后察觉到了李登殊的意图, 气息才又安稳了下来。此刻Alpha的信息素再好不过地抚平了他紧绷的神经,然而艾尔在短暂的松懈过后却又不禁鼻头一酸。
因为他意识到,李登殊已经完全理解了他。
无论当下的情况是怎样的,对艾尔来说, 行动才是第一要务。不管是从什么层面而言,联盟和帝国现在都不会轻易对傅荣淮下手,挟持他是朝崩落星系施压的手段。帝国和联盟就像盘踞在棋盘两翼的豺狼和饿虎, 而崩落星系就像一只装满美食偏又未束紧缚口的袋子一般,逸散出来的香味让他们垂涎欲滴。
所以说, 无论如何他必须要回去,在尼德霍格已经失去了傅荣淮的当下。
李登殊俯身向前,抵住他的额头。韫浓的夜色下他的眼睛里像碎开了万千星河,两人的姿势亲昵, 仿佛是交换一个吻一样。而李登殊只是蹭了蹭艾尔的鼻尖,嗓音如常地慢声道:“明天我会陪你乘坐最早班的星舰抵达交换站,再准备跃迁……不论你要去哪里, 艾尔。”
“照顾好自己。”李登殊轻声道。
他没有问艾尔的打算——只是轻声叮嘱了这么一句。艾尔抬眼看着他, 眼中似乎浓浓地要浮起雾来,他轻轻去啄了一下李登殊的嘴唇, 于此同时听到对方说出一句:“对不起。”
李登殊压着自己的情绪重复了一遍:“艾尔,对不起。”
他在那个瞬间紧紧抱住了艾尔,仿佛要彻底把他禁锢在自己怀里。压抑已久的情绪在此时此刻出现了一个豁口——如果李登殊只是李登殊的话,那不管安斯艾尔要去做什么,他都会和他一起去面对。
但并不是这样。
李登殊被自己的立场和使命束缚着,这个情况之下他的不干涉才是对两方同时抱有的最大尊重和忠诚。那个瞬间李登殊突然莫名生出一种恼恨,怒火无从归属,甚至连去往何处都不知道——大抵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一种泄愤。
如果在他面前的是别人,大概还从他尚显宁定的脸上察觉不出端倪。但艾尔只需要看一眼,就明白了李登殊在想些什么。李登殊眼底沉沉氲氲,面上虽还是不动声色,但是紧绷起的身体已经说明了一切。于是艾尔环抱住了他,埋在他肩头不怎么清楚道:“别钻牛角尖,李上将。”
艾尔捉住李登殊的手,将他蜷握捏紧的掌心打开,然后沿着指缝一点点他的手指交握贴合在一起:“如果你没有成为当下的李登殊,六年前的安斯艾尔或许根本没命活到审判庭,在半路就会死于意外。”
李登殊喉结微动,偏过头看着他。
“如果你不是李登殊,”艾尔撑起身子,起身跪坐在他面前,吻过李登殊的眼角和额头:“我根本没可能被以联姻为名放出崩落星系。”
旁边的人沉默了一瞬,而后轻声道:“你知道了。”
艾尔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早先他就奇怪过这件事,按理说即便莉莉安逃婚,帝国也不乏其他符合条件的卡尔纳特旁支去完成联姻。而且以赛德的性格,必然不会容忍他能以这种理由被放出崩落星系。除非提出这个要求的不是帝国方,其背后的份量让他们无法拒绝。
后来他旁敲侧击的一问,就从霍路德那里得到了答案。
——“你不知道么?当初要求你代替公主完成联姻的,就是登殊本人啊。”
艾尔都不记得当初自己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了,大抵意外和惊喜同等份量,但偏又要藏着让人看不出来。只有眼底的笑意该是和此刻一样的,不然李登殊不会避开他的眼睛。艾尔抬起他的下巴,让李登殊避无可避,而后带着点无可奈何地直露那点赧然。
就算害羞也这样别具一格,得逞后的艾尔只觉得莫名有了巨大的满足。他笑着捧起李登殊的脸,然后极为怜惜地亲了亲,不舍道:“如果你不是李登殊,我也不会爱上你。”
一句话说得人突然有几分感伤,使得李登殊抱在他腰上的手更用力了几分。艾尔贴紧他时瞥了眼窗外,教学楼的尖顶隐匿在夜色之中,却隐隐透露着一丝不安稳。
李登殊现在在联盟中的处境实在太过微妙,而当下局势未明,他之后不知道要走向何处。如果再把李登殊也牵涉进去,那艾尔实在是于心不忍了。
路泽绝对不能和安斯艾尔有所联系,艾尔心底五味陈杂——最好的方式便是彻底把这两个人撕裂开,但此时此刻确实不能够的。他原本觉得随着尼德霍格权柄交付给傅荣淮,只需要给他们足够的时间,尼德霍格的路泽便会被所有人淡忘……但这时间实在是太不凑巧了。
崩落星系需要路泽,但是被需要的路泽不能是安斯艾尔。否则之后很多人都会被牵扯进去。细细想来真是相当的令人恼火啊,可是又不得不如此,他必须要这么隐藏下去,这样才是对所有人来说最好的结果。
“李登殊。”艾尔轻轻叫了他的名字,待李登殊看过来后道:“我打算马上出发。”
在他说出口的那一瞬间,Alpha因愕然而睁大了眼睛。但不等他开口反驳,艾尔靠在他身边轻声道:“所以我们好好告个别吧。”
艾尔轻轻开口,而李登殊像是被他眼中的什么情绪蛊惑了一般,清澈的眼眸里蒙了雾。他轻轻摸上艾尔的眉骨,抚摸着他的眉峰,而后指端滑落在颊畔,被艾尔握住。
“要照顾好自己。”
李登殊道。
“你也是。”艾尔跟着轻声说。
拿这么温情的言语去触碰一场不知道何时再相逢的别离,李登殊似乎有点想笑,但那点笑意最后被一点难明的情绪包裹回眼中的明光里。他继续轻声道:
“不要感冒。”
“你也是。”
“不要挑食。”
“你也是。”
他们来回说了许久,艾尔看着他的眼睛,把来自李登殊的所有不舍用同等份量的感情传递回去。但直到最后李登殊都没有说出那一句……于是艾尔替他说。
“记得想我。”
李登殊抿开唇角一点浅笑:“嗯,你也是。”
艾尔看着他的面庞,也跟着笑了出来,而在下一秒他重又环紧李登殊的脖子,紧紧偎靠着对方闭上了眼睛。
光阴藏在页隙慢慢流逝,艾尔已经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刻——只是最后的最后两个人都没能说出口。
无论是“等你回来”还是“我会回来”。
*
格林顶着天边那重曦光从星舰中走出,顾不得和来接待的中盟留置区人员说上几句,便把所有的事情推给了身后的副官,自己急匆匆地登上了一旁早联络好的陆行舰。
早先在通讯里有很多事情无法直说,但甚至不需从安斯艾尔的反应去确认,只需要根据他以往的行迹就可以判断出,安斯艾尔和崩落星系乃至尼德霍格之间一定关系匪浅。而这当中的匪浅到了什么地步,却是他不敢再深思下去的。
陆行舰起行后径直朝着中盟军校方向飞去,中控室的驾驶员贴心地为他放下了遮光板,原本斜刺过来的光在触及格林的瞬间消弭在暗色的屏障之下。格林没什么表情地盯着远处的尖塔,暗地里却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
他担心的当然不是艾尔,而是李登殊。没人比他更清楚李登殊对安斯艾尔的执着持续了多久、又到了何种地步,如果可以他真想把所有的事情都拦下来,干脆不让他们两个知道。但是事实和两人的身份都摆在那里,瞒也只瞒得了一时,且如果到后面事情演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也不知道安斯艾尔会怎么反应。
格林摊开自己的手掌,片刻后掏出身上一直带着的那样东西。苍银白鹿勋章安然躺在他掌心,然而透过鹿首静谧的眼神,他却莫名穿透一切看到了联盟动乱之前的那天,李登殊在得知安斯艾尔受困消息后那突然颤动了的眼神。
他的弟弟是那么快地掩平了一切,用面上的不动声色来遮掩心底汹涌起的疯狂,现在想来李登殊那时候迈出的每一步似乎都满载着心底的惊涛骇浪。从得知消息到他决意舍弃自己围困法政院救下安斯艾尔,只用了他从出门到元帅办公室的短短几十步距离。
那实在是太疯狂了。
格林简直不敢想象,牺牲自己前途乃至性命的一场赌注,仅在那么短一段时间内就下定了决心。如果安斯艾尔这次也被卷入其中,深入三方之间的争斗,甚至中间还有帝国那个以暴戾诡谲的赛德做推手——那李登殊该有如何自处?想也不想他一定会去站在安斯艾尔一方……但至少,格林深信,他也绝对不会背叛联盟的。
到那个地步的话,要他能如何做呢?
如果是李登殊的话,再来多少次他也会毫不犹豫——哪怕彻底牺牲自己。
……
怀揣这样的担忧,格林根本来不及顾虑别人的眼神,几乎是一路跑着前去李登殊的住所。明光垂照中半掩的门扉透出一隙亮来,格林几乎想也不想地一把推开了门,开口道:“登殊!”
而后把所有要说的话噎了回去。
李登殊一个人侧坐在窗边,半开的窗户撩进的风鼓动窗帘,也抚过他额际散落的碎发。李登殊靠着窗框,眼神像是在看着某处,又好像游离沉思一般没有焦距。察觉到门外的响动,他抬眼看过来,不动声色盯着格林。
格林稳定了一下呼吸,而后带上了门。他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把自己观察到最要紧的事情说了出来:“安斯艾尔他……已经走了?”
李登殊没有说话。他从窗边起身走下来,没什么表情地朝格林走来,保持一定距离之后默默地抬手,格林霎时了解了他的意图。而后把自己带来的那份封缄了绝密计划书的存储器拿了出来。
两人没有发出什么多余的声音,李登殊抬手将存储器和自己的终端相连接,在通过虹膜权限确认之后,他打开了那封计划书。一瞬间文字讯息挤满了浮凸而出的显示光幕上,他的眼睛定在了最上端。
稀松没有质感和温度的字体,单是从标题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崩落星系”“毁灭”。
中间的内容太过详密,他一时间还是选择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尾端——而那之上,属于皇帝和元帅两人的印章纹路仿佛还没干透,湿润得仿佛浸透了血迹。
崩落星系那些人的血。
李登殊垂眼看了一会儿,而后开口道:“我知道了。”
尽管他没有提问,但格林还是把关于这份计划书之前的纠葛说了出来:“元帅一开始没有打算接受这份计划书,他判断短期内联盟应该把精力先投入到默斯顿的重建之上。原本没人打算要参与这件事情,但是之前缇娜似乎听到了什么风声,而后就出面与帝国方进行接洽,不知道她怎么说动了元帅,也或许根本没说动……之后她孤身一人去崩落星系卧底,却也落实了银基源自崩落星系这件事情。”
“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于是缇娜出面陈情说明了一切,元帅的态度也从原本的抗拒,到后面转为了接受。”
“我不是故意瞒你的,登殊,”格林有些语无伦次地解释道:“但是因为安斯艾尔……不……唉,总之,我也是前几天才得到的消息。”
这实在不是该在当下提及的话题,可是却又不得不提。
“听说你们在门罗星里目击了一场意外。”格林迟疑着抬头看向李登殊:“那时候发生了什么?”
一举一动都没逃过联盟的监视,李登殊抬眼看着格林:“看来我已经彻底不被信任了。”
恍悟过来什么的格林忙不迭解释:“不、登殊,并没有,我们从没有对你……只是安斯艾尔他……!”
李登殊微微抬了手示意他不想再听下去,而后抬手拎起了挂在一旁的外套——直到晨光彻底把整间屋子笼罩前,这里都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痕迹。李登殊看定了一会儿,唇畔抿开一点轻微的笑意,而后朝外走去。
尽管艾尔并不想他陷入两难,但事实上他们两人再多的觉悟和避嫌都没有用,从他们站在一起的那一刻开始,就没有人会相信李登殊还能保证绝对的忠诚了。
既然如此,他还不如坐实了所有。
格林仿佛从他的背影里看出了什么,当即道:“登殊!”
李登殊没有回头,而是推门便要离去。格林跟在后面满心焦灼,猜不透他的所思所想,唯恐他又做出什么脱离控制的事情来。然而李登殊开门的手顿在半空中,仿佛门外有什么令他惊讶的人或事。
难道是安斯艾尔又回来了?
格林吃了一惊,正想抢前一些看个究竟。但李登殊搭在门柄上的手已经落了下来,轻声为他揭晓了答案:“老师。”
奥涅尔收回了本来要敲门的手,似乎也敏锐地发现了这气氛有些不对。他干笑了两声,李登殊从门边让开一条路好给他进来,奥涅尔这才看见后面还站着的格林。
不尴不尬地寒暄了几句,这边又不见艾尔,再联系到当下的情势,想也知道这该是他也要回避的场合。于是说了两句奥涅尔便想走,但李登殊先一步开口拦住了他:“老师,您来是有什么事吗?”
他的目光落在奥涅尔抱着的存储盒上,那盒子足有一米多长,他已经大概猜出了是什么。但是受困于那份急于避险的敏锐使然,手上的那份重量已然被奥涅尔全然忽视了。
被李登殊这么一问,奥涅尔才猛然想起来了一样,他看了眼格林,似乎忖度了一下这是不是能当着他面说的话。但片刻后就坦然做出了判断,把手里的东西给了李登殊。
“我看艾尔殿下并不在,就劳上将转达给他。”奥涅尔没再和之前一样直呼他们的名字,脸上仍带着笑道:“大概他之前要的是这个。”
奥涅尔昨晚回去思索了一夜,最后终于想起来,当时他和诺里之间似乎是有这么一截儿。当年中盟留置区会场沦陷后,白乔作为现行犯被处决,最后被带去协同调查的诺里在最后拿起了这样东西递给他。
“这是殿下的东西,”诺里的表情近乎麻木地说着:“有劳。”
奥涅尔来不及问,他就如游魂一般被人带走了。手里血糊满的东西他不敢乱动,只好回去后便收了起来再束之高阁。跟他自己刻意淡忘也有关系,但是现在既然想起来了,他就还是要物归原主。
李登殊接过了东西后奥涅尔便不欲再多留,带上门后便匆匆走远,唯恐自己又牵扯进什么不该他涉足的事情之中。而在奥涅尔走后,李登殊转身特地在格林的注视下坦然打开了那个储物盒。那里面显露出来的是一把满布血锈的剑,就好如当时冷兵器格斗课上只有安斯艾尔一人用刀一样,这把剑的使用者也呼之欲出了。
李登殊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格林的反应。而对方的所有注意力都落在了那把剑上,他凑过来看了一眼,当即皱紧了眉头道:“这不是……白乔的。”
李登殊盯着那把剑端详了许久,最后还是把它放了回去。这些还是等艾尔回来了以后再做处理,现在最重要的,是……
“说起来,”格林低声道:“当初白乔的剑还是元帅教给他的呢……到头来他却忘恩负义。”
格林恨不得一把将游离在分界线边缘的李登殊早日拉回自己的领地上,此时此刻说出的话便也带了点故意为之,不过李登殊显然没什么波动。
自觉伎俩被识破的格林还是忍不住道:“嘁。算了,毕竟帝国和联盟从来不在一条线上。”
李登殊似有所悟地看向他,把格林看的一个激灵,猛然想起来了自己的要务,忙道:“那、那是之前,登殊。现在情势完全不一样了。”
“说起来帝国那位赛德殿下也是今天抵达留置区……据说现在正停在交换站休整,”格林沉着眉头道:“所以说登殊——”
“格林。”李登殊忽然出声道:“赛德现在在交换站?”
格林有些莫名道:“是啊?”
李登殊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极差,来不及和格林解释过多,他几乎是瞬间夺门冲了出去——留格林在原地着急喊着他的名字。
如果说赛德现在正在交换站的话,那么艾尔很可能会和他正面遇上。
那么无论如何,他都要在赛德发现艾尔之前,拦下他!
第107章 捕获
不知不觉间艾尔已经离开李登殊很远。
这次没了潘西做替身掩护, 要不了多久安斯艾尔“消失”这件事就会暴露。不过到了此刻,他们再进一步联想到自己和尼德霍格间的关系也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艾尔所要做的就只是尽可能地去利用被发现前这点自由活动的时间罢了。不过某种程度上而言即便被发现也没什么, 他只需要保留住最后的猫箱,令安斯艾尔和路泽的等价不得解就足够了。
但艾尔也绝对乐意给那些始终在暗中窥伺着自己的人们添些麻烦。于是他在离开中盟军校后便乔装改扮湮没在人群之中。
临近的市镇人潮涌动,街道上满布着来自长明星系各地的人们。作为整个星系人员往来最为混杂的一个地区,一个人想要在这里消弭掉自己的行踪是最简单不过的。在笃定自己已经甩脱那些追踪者后, 离开时那迟滞而僵木的身体终于缓了过来。艾尔以一种有些麻木的心情发现, 抛开最初的不舍和痛苦之余,真正离开李登殊身边后,他更多感受到的是一种解脱。这种解脱不同于出自灵魂的那种松懈感,而更多的像是一种泄愤般的恶狠, 仿佛他已经藏好了自己的所有珍宝,足以心无旁骛地和恶徒角逐出生死。
但他自己也明白,只要安斯艾尔在, 李登殊就绝对不可能像艾尔期待的那样独善其身。
搭乘上最近一班前往临近交换站星舰的同时,艾尔已经大致给自己规划好了路线。虽然他这么急匆匆地回崩落星系, 后续所能做到的事情其实也相对有限。但是无关于他能做多少事情,路泽必须回到崩落星系——身为尼德霍格主心骨的他,在当下这个时段返回崩落星系稳固军心,没有比这更要紧的事情了。
只是无论是从哪个交换站出发, 以他现在的情况而言都没有办法不生事端地搭上前往崩落星系的舰只。毕竟除却军用舰只外,任何地方与崩落星系都是不通航的。既然不想惊动联盟和帝国两边的势力,尽可能长时间地掩埋自己和崩落星系间的关系, 那么抵达边境交换站后该怎么走, 只有他自己想办法。不过好在从艾尔离开后穹顶系统对他的权限应该没有更改收回,姑且可以算作当下没了乘坐星舰回去的路上就被直接处决这个后顾之忧。
看着客行舰驶离中盟留置区的时候艾尔还有几分恍惚, 但旋即他就让自己清醒了过来,转而反思另外一件事情。
局面究竟是如何演化到这一步的?
崩落星系会成为帝国和联盟两方共矢之地,这是长久以来艾尔担忧着的噩梦。也正因如此,他始终在制造一种尼德霍格只不过癣疥之患的印象,让帝国和联盟把矛头对准一个无关紧要的星盗组织,而非他们所栖居的崩落星系。也正因如此,他几乎是刻意地压制着事情的发展,把崩落星系对外界事物的鲸吞淡化成蚕食,在所有人都无知无觉中放大尼德霍格的影响,通过这种潜移默化洗脑让大家把注意力放在尼德霍格而非崩落星系之上。
但大概也是这种偷换概念玩久了,艾尔中间甚至自己也被蒙蔽了过去。就如当时在联盟审判庭上近乎潘西急智般关于尼德霍格和革命所之间的推拉,以此引出胡里当斯真正的合作方。那时候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这种策略的弊端,毕竟泾渭分明的划分玩久了,他在自己的心中已经近乎理所当然的把崩落星系和其他两者划分开来,刻意遗忘了他们同属崩落星系,作为一个整体存在的事实。
直到这次,当他明确地从格林那里得知,联盟已经将对向尼德霍格的炮口转为指向整个崩落星系时,他才意识到了自己过往行为中作茧自缚的那部分。
原本这并非不可避免或无法挽救,因为不管赛德如何出于自身的意愿跃跃欲试想要彻底消灭崩落星系,再动手前他最会顾虑到联盟的存在,唯恐在自己行兵之际又被侧畔虎视眈眈的联盟偷袭。正因为这两者之间的猜疑和忌惮,崩落星系才能在这中间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
而为了打破这种三方彼此制衡的微妙,赛德一直试图向联盟表露一种态度以期达成合作,但最终都被对方回避了。仔细想来,从幽灵舰事件开始就是了,虽然最后矛头对准了尼德霍格,但是中间隐隐推卸向联盟的责任感似乎都表明了帝国意图纠集同盟。
但是他们失败了。
不过失败了又如何,换做赛德的性格,一次失败之后,他只会兴致勃勃地挂上更大的鱼饵,等着自己蹲守的那条大鱼上钩。
想到此处,艾尔忍不住太阳穴突突直跳。
虽然和预感中相比还有些偏差,但是一旦从这个角度思考来,胡里当斯叛乱和银基的出现似乎都在毁灭之余把事端引导向了一个地方。他们在痛击联盟,引燃怒火的同时,又在其中留下了那些指向不明,但又切实牵涉到崩落星系的把柄和细节,让联盟自然而然地把一切都推向了崩落星系。到最后那些无处宣泄地愤怒都指向了崩落星系,而早已背手而待的屠夫施施然把磨好的刀递向自己的邻居。
对方就如他所想那样,一改原本的冷静和回避,带着愤怒朝着猎物挥下了猛烈而沉滞的第一刀。
该死。
一旦换向这个角度思考的时候,艾尔发现过往的一切都可以顺利地被解释清楚,只有至今还处于调查停滞阶段没什么具体推进的幽灵舰除外——毕竟在联盟视角中,被绑架的人质实际上早已化为死尸。艾尔清楚的知道,人质的存在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某种程度上把这归为赛德的鱼饵也没有错处,但是身为理政大臣的康斯坦因被作为牺牲品推出,这么大的鱼饵,如果不加上借刀杀人这层理解的话,那么一切都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艾尔直觉这后面还有什么他并不知道的隐秘,但是也只有之后真正触及真相时才能解开他的疑惑了。在这几乎一夜之间,长明星系的棋盘反转,崩落星系沦为众矢之的。而最要命的是,或许莉莉安和诺里也无知于外界的危险,依然躲在崩落星系的哪里。
他必须要快一点抵达那里,在所有的灾祸来临之前。
*
在预计的时间抵达边星交换站后,艾尔顺从着纷乱的人流混迹于各个交换站卡口之间。行色匆匆的人群中间他表现得再平常不过,大厅正中的光幕上显示着时刻表,艾尔盯着那有些缥缈的字符看了会儿,最终发现正如他之前所想的那样,留着给自己走的路只剩下两条。
崩落星系和帝国联盟之间恰好架构了一个三角环线,如果他想从长明星系正中的中盟留置区前往崩落星系,那么必须转向联盟或帝国边境的站点而后再前往第三交换站,从而穿越过穹顶系统抵达崩落星系。如果说第三交换站后和前往任意边境前的两端旅程都在他可控范围之内的话,那么中间抵达边境站点后截获或者挟持快行舰前往第三交换站的行为都是极大的冒险。
不过当下帝国边境戒严,虽然从姚柯那边出发对他来说风险更小,但是赛德之后一定会发现这件事情。所以自己一旦借由姚柯之手从帝国边境启程,他之后便必死无疑。且不论考量到这一步的姚柯还会不会帮他,即便是姚柯不知道,艾尔也无法如此坦然地去纵使赛德行杀人之实。
哪怕对他来说,这是现下最快也最为稳妥的方法。
打定主意后艾尔当即转向,朝着既定的目的地方向走去。既然这条路行不通,那留给他的路便只剩下了那一条。
在这条路上……有一个人,说不定能帮到他。
打定主意后艾尔当即朝联盟航向地标所指的方向走去,照现在的时间来看,他应该可以在明天傍晚就抵达边境交换站。后续如果顺利的话,他就能在三天内抵达崩落星系。
考量间艾尔的步速不由得进一步放快,而就在此时,整个交换站的顶灯突然开始毫无预兆地明灭闪动,连带着迸发出的通知音正是特大事故发生时的警报预演。交换站内原本安然流动着的人群一瞬间失去了秩序,好在两侧执勤的护卫队成员没乱了手脚,在尖叫声中指挥着所有人躲向靠近墙体的地方紧急避险来预防撞击。
但不管是交换站失衡飞坠或是撞击等所应有的动荡感都没有传来,封闭空间内只有警报声前置音不断作响。艾尔在莫名的不虞之感中跟随着人流躲在一旁,紧接着就听到了公共通讯频道中发布通知:
“紧急事态通报,紧急事态通报。由于危险分子潜入本交换站点,现需将除B3接驳点外所有的接驳点强制关闭。请各位乘客不要惊慌,按照指示有序排队进入避难点……”
这则通知来的莫名其妙,且有卡在这个时间点,很难不让人产生多余的联想。艾尔僵在原地,在脑内把所有的可能过了一遍后不由得心下一紧:莫非是潘西偷跑出崩落星系,在中途被发现了吗?
他和言泽难道就在这里?!
带着这点惊疑不定的猜测,艾尔霎时扭过头看去,一眼看过去躲避在两侧的游客都惊慌地抬头看向中控闪动的灯光,但那其中并没有自己熟悉的那两张面孔。艾尔一时不敢妄动,他在脑海中飞速思考着该如何有效迅速判定自己的猜想是否准确。但当公共通讯通报结束之后,通讯点却并没有被及时关闭,在一阵儿细密的杂音过后,通讯中迸发出的那个声音让艾尔瞬间如坠冰窟。
“喔呀。”明明那个声音是从通讯中传出,却让艾尔觉得对方就在哪里正窥伺着自己。帝国王储赛德的声音一点也不作掩饰地响在人们的耳际,每个人的通讯中弹露出来的他的声音仿佛密织成了一张网,在其中筛选着艾尔的存在。
而最终那个声音也确实精准捕获到了他。
艾尔持握着终端的手几不可察的抖了一下,尽管身后紧靠着墙壁,他还是不自觉地出了一身冷汗。哪怕身处于人群正中,折叠的光影里他还是仿佛孤身一人在躲避一只从阴暗中匍匐攀行而来的怪物。
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去抱有一种侥幸。
但那种侥幸旋即被打破了。
“好巧啊,艾尔。”
就像幻想中的那个幽闭通道中,躲在安全的角落自认已经逃脱怪物的追捕时,那个湿冷阴恻的声音却贴在他耳后响起了。那种诡异感几乎让艾尔呼吸一窒,而周围不明就里的人们有些疑惑地向四周张望着,彼此疑问“艾尔”这个名字之后所指代着什么。
在所有人看不到的地方,赛德又继续开了口。
他极为自负地笑了笑,口吻轻佻又不容置疑:“我抓到你了。”
第108章 让步
听到最后, 艾尔却突然出奇地冷静了下来。
本来赛德叫出自己名字的瞬间,艾尔认为自己彻底暴露了。但联系过现况和先前紧急通报中的话来看,似乎并不是这样。赛德即便有再多猜疑, 也绝对没有能坐实这一切的证据。况且别的不说,艾尔这点自信还是有的,他既然认定今天已经甩掉了跟在后面的暗探,对面就绝没有他没察觉到的漏网之鱼这一可能在。
当确认完这些后, 再去解释赛德的行为就顺理成章了。他也许猜中艾尔今天会回返崩落星系, 但绝对没有百分百笃定此时此刻艾尔就在交换站中。毕竟对上安斯艾尔这样的对手,无论占据多大的优势也要审慎取胜,他没道理如此虚晃一招下这一步棋——那其中的引诱性太强了。
除此外,还有先前公共通讯中提及的“危险分子”。就算赛德在帝国内再骄横, 他也绝对不敢贸然就把这样一个名头安在艾尔头上,且不论事情传出去后帝国内部舆论会如何,出于联姻利益的考量, 联盟方首先就绝对不会容忍这种行为。
所以他用了那样一个模糊又暧昧的“艾尔”。
他在试探。
所谓的艾尔抵达交换站,因他这句语焉不详的话被扰乱的可能也一定在, 但那对赛德来说绝对不是主要目的。
有什么人是在此时此刻绝对符合“危险分子”的定义,又会因为赛德那一声“艾尔”而露出马脚的呢。
人选在艾尔心底呼之欲出,尽管艾尔觉得这么猜测实在有些太过疯狂了……但是他还是相信了自己的判断。毕竟如果照此看来,关心则乱, 赛德这个计谋说不定真的会奏效。
骚乱仍存的人群上空顶灯彻底大亮,所有人的神情和举动都无所遁形,而交换站驻军也已经鱼贯而出。他们在引导民众排队前往避难点的同时, 最前端的扫描系统也已经开启。蓝色的薄膜和穹顶系统的边界如出一辙, 正朝人群推进——通过核验的人则逐一进入避难点。
艾尔扫过一眼后便不动声色的起身,混杂在人群中慢慢朝后退去。他自然不担心自己能否通过, 只是事出紧急,他们说不定没能来得及切换凭替认证。隐没在阴暗处的艾尔不断朝后张望着,眸光终于锁定在了一处。
他回忆起了交换站的基本构造图。
那层蓝色的薄膜不断推进,艾尔脚下不由自主加快了一点速度。对方也意识到了那层认证光幕所代表的危险性,做出了转头要走的动作——可那实在是太过明显了。
周围的人已经开始注意到他们,察觉到不对的护卫队也开始朝那边转去。艾尔对错肩而过的人说着抱歉继续朝那个方向走去,他尽力让逐步靠近的自己显得不那么异常。但随着他们不断朝后退,人们似乎已经明白了那两人异常举动后代表的什么,人群中倏然间爆发出一声尖叫。
原本还在迟疑中观察情况的护卫队闻声当即举着枪疾冲了过去,冲那两个人喊道:“不许动!”
这一句喝止仿佛是一声号令,他们再也顾不得许多,撒腿朝外跑去。最近的护卫队成员当即举起了枪,朝空鸣枪示警。他边朝着那两个人离开的方向跑去,嘴里喊道:“快抓住——”
话音未尽,他被后方过来的冲力一把压翻在地上。伺机而动的艾尔卸力从他手中接过了那把枪,轻声“抱歉”过后便一个翻滚径直朝着顶上中控中枢连开了数枪。
迸溅的电火中大厅内所有的照明设施电路均告报废,顶灯一侧失重后咔嚓下坠,让所有人群在尖叫中四散逃离。艾尔一把扔下手里的枪,朝着因为他的突然举动停下脚步的那两人奔去。
在灯火陨落的黑暗尽头,艾尔一把抓住潘西和言泽,用只有他们两个可以听到的声音说:
“跟我来!”
在错身疾奔的瞬间听到了潘西颤抖的叫了“艾尔”。根本没有留下回应的间隙,察觉到护卫队成员开始朝他们包围过来的时候,艾尔脚下的速度更为快了一些。不过那个瞬间他却远离了那种悬在半空走钢丝的不安定感,只余下了脚踏实地的安心。
耳边因奔跑灌来的呼呼风声模糊了身后的杂音,艾尔带着他们一头扎进了能源石幽光浸没下的侧方甬道,极为安定地同他们道:“没事了。”
“有我在。”
*
好在交换站内地形复杂,加上艾尔破坏了大厅的能源中枢,骚乱中总算拖延出一点时间。
但这点时间实在不够他再从长计议想个巧妙的脱身之法了,让他们能蒙混过交换站乘上星舰出发的选项早已不在,只要他们还在这座交换站里,被抓住也只是时间问题。
既然如此,干脆一鼓作气,一不做二不休,就这么夺舰逃走!
想来是中控室内指令已经下调,随着他们前行,四周的警报声越发急迫,连闯下的几道舱门都在他们身后关上。当下也就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打定主意的艾尔瞥了眼甬道尽头,回想起附属控制室的位置,当即扭头松开了他们,将他们朝紧急逃生通道推了吧:“去底层!紧急制备快行舰停在交换仓附近,等下我去找你们会合!”
时间紧迫,艾尔只来得及交代这句就要急匆匆朝前继续奔去,但他却又被一把拉住了。
被言泽死死拉住的艾尔禁不住要挣开,忍住内心的焦躁不安来安抚他们道:“我只是去附属控制室开启制备舰的通行权,很快就……”
“艾尔,”潘西打断了他的话:“我们不能走。”
那个瞬间艾尔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时候他才终于认真看清楚了潘西的表情。对方表露出的情绪远比之前他见过的所有都来得沉重,艾尔头一次在潘西身上,看到了一种名为“觉悟”的感情。
感觉到艾尔意欲挣脱的手垂了下来,言泽的力道便跟着松了下去。明明那催命一般的警报声就响在耳侧,他却不能动作。还没等艾尔再开口问一声“为什么”,潘西没给出的答案被另一个声音夺走了。
“为了崩落星系。”
从背后传来的声音莫名有点耳熟。艾尔看到潘西垂下了眼睛,自己转过身去。
来人在联盟的时候和他打交道的次数并不多,却也算不上少。只是面前的人一改原本畏缩怯懦的样子,与早先见面时已是大相径庭。孟德南表情算不上轻松,与艾尔对视时两人神情都有几分复杂。艾尔心底隐隐感知到了背后那段不为他所知的故事,脑海中一连转过了数个念头。但长久以来的经历还是让他及时压住了心底翻涌上来的情绪,平静到近乎冷漠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孟德南跟着颌首:“跟我来。”
他脚步匆匆引着艾尔他们朝甬道左近走去,避开已经隔离封闭起的舱门后,他们抵达了一个封闭的隔舱之中。艾尔在孟德南身后走进房间,言泽和潘西默不作声地跟了进来。艾尔凝着孟德南的后背,在他抬手去关门的瞬间动了手。
随着潘西在后面有些惊促地叫了声“艾尔”,孟德南已经被反剪住手猛地撞上了舱门,他疼地“嘶”出了声,正欲挣扎,艾尔已经从腰侧抽出一把匕首旋手钉在了舱门之上。
孟德南感觉到颈口一凉,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血就已经沿着匕首的锋刃滑落了下来。
“安斯艾尔殿下,”孟德南疼得冒冷汗:“这可不是个好开端,我们应该好好谈谈。”
“艾尔,”潘西也跟在后面紧紧张张地劝道:“你不要这样……我们是自愿的!”
“之前我就一直在想,”对他们的话恍若未闻,艾尔错着孟德南的手往上又压了几分。在孟德南的倒抽气声中,艾尔看似平和的语调也越来越冷:“不管是联盟还是帝国,知道尼德霍格的行踪也太轻易了一点。从幽灵舰到银基,再加上后面胡里当斯叛乱。”
“尤萨里,”艾尔手下不断地施力:“你带着革命所,做了太多好事。”
原本还意图劝慰艾尔的潘西瞬间没了声音,怔在原地定了许久,而后怒道:“尤萨里!”
“怎么,潘西。”艾尔语气森然地回过头去看了潘西一眼:“连这些都不知道,就要和他共谋了吗?”
潘西语塞,嗫嚅间已经彻底白了脸色,片刻后他定了定神,继而道:“艾尔,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艾尔道:“与虎谋皮自身难保,闯了祸之后就把整个崩落星系拉作陪葬了是么?”
原本一直存疑的事情在艾尔心底骤然被翻洗了个明白。想来尤萨里之前也是做着能够取尼德霍格而代之的好梦,在联盟和帝国间左右逢源结成三方共盟,暗自替赛德和胡里当斯下着黑手,甚至还在明面上给自己洗净出孟德南这个身份。而胡里当斯叛乱后,这层共盟则骤然失重,什么时候反悔都不奇怪的赛德在最要命的时间点推了他一把,让他把先前所有的罪愆转指向尼德霍格。
自沾于自己的美梦,到最后都在替赛德做着磨刀石的他,却没想到引导着缇娜查实罪证以后,原本掀动内战扶植他上位的计划,变成了整个崩落星系的灭顶之灾。
艾尔已经猜到他会和潘西说些什么了,对自己惹来的罪恶只字不提,只将所有都押在了崩落星系存亡之际上,原本的内耗显得如此幼稚而无稽,他们该联手去挽救自己的家乡。
“把一切都修补的这么冠冕堂皇,”艾尔把他先前的行径说了个七七八八,冷然道:“尤萨里,你玩的好一手把戏。”
尤萨里嘴唇微动,最后颤然道:“是的,安斯艾尔,我不否认我确实耍了些手段,可有些地方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不谈之前恩怨,现在崩落星系危在旦夕,只有我们合作——”
“话到症结了,尤萨里。”艾尔接到:“你说的没错,崩落星系确实到了危在旦夕的时刻。”
觉察到一丝曙光的尤萨里努力着应和艾尔,试图说服他:“你说得对,现在我们……”
艾尔轻声打断了他:“攘外必先安内。”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尤萨里整个心肺都凉了个透彻。背后站着的潘西也有几分惊疑:“艾尔,你不是要……?”
“你不能杀了我,”尤萨里道:“安斯艾尔。”
艾尔盯着他,几乎是用尽所有理智才克制住自己直接捅了尤萨里的念头。碍于潘西和言泽在场,他还有太多落实的猜想没有直接说出口。或许原本局面本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但尤萨里为了不一身承祸,所以顺从了共谋者的计策把崩落星系彻底拖下水——缇娜查到的银基很难说不是他故意暴露的。
而那个共谋者大半就是赛德。
尤萨里在崩落星系混迹多年,太知道该从哪个地方击破尼德霍格了。所以被抓走的会是最难控制的傅荣淮,被留下的潘西无从于这个看似死局的棋面,不得不去思考尤萨里给出对策的可行性。
他一定拒绝过,挣扎于中间孤惶无助。而正是此时,尤萨里再给出他原本的,却在潘西看来是对方妥协过后的计划,而后促成这一场合作。
你一定很想要我的命吧,艾尔盯着不敢动弹的尤萨里心道。在傅荣淮被抓后,只要除掉唯一棘手的自己,尼德霍格和崩落星系便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艾尔讥诮般地轻“呵”了一声,而后刀刃便割近了尤萨里的咽喉。
似乎是潘西在后面喊了句:“艾尔,不要!”
可艾尔已经听不到了。割破皮肉的触感如此轻易,以至于艾尔有一瞬间的迷茫。被压抑至今的愤怒没顶的感觉逐渐抽离他,随即愤恨转为悲怒,一种难以言喻的不甘和微妙的惶惑恫吓了他,让他无法动弹。
旋即他发现,不止想象当中,自己的手确然难已寸进。
“艾尔。”
有人叫了他的名字。
艾尔抬眼,看到一直在后面没有动作的少年此刻用那双干净的眼睛看着他,抓着他手腕的那只手不可抗拒,把他从沾血的匕首中解脱了出来。
尤萨里从艾尔紧绷的力道中被放逐出来,随即喘着气向后退了几步,死死捂着自己喉间的伤口。鲜血丝丝缕缕从他指缝中溢出来,潘西皱着眉头递给他一方手帕。
尤萨里没客气,顿了顿后缓过神儿来,哑着嗓子道:“是我低估了你。”
艾尔朝他看过来,尤萨里不自在地后缩了一点,而后硬着头皮道:“路泽。”
“你猜的没错,事到如今,我没什么好说的。”尤萨里看着他,神情晦涩道:“但傅荣淮被抓,并非我本意。”
“我弟弟在赛德手上,”尤萨里脸色惨白,声调显得极为有气无力:“他之前砍掉了尤萨克的两根手指,如果我不帮他,我想你知道的,赛德会怎么让他受尽折磨地死去。”
“你也有妹妹不是么,”他顿了顿后鼓起勇气道:“所以你该懂得我的苦衷,我是被逼无奈。”
艾尔没有说话,只冷冷睨着他。尤萨里心知再打感情牌笼络无用,便索性单刀直入道:“联盟和帝国合作并非毫无疑虑,所以缇娜会那么急于发难地抓走了傅荣淮。元帅本来是想静观帝国反应,看他们有什么后手,但赛德却要求把傅荣淮送上星际法庭。”
“一旦这样,联盟就失去了把控崩落星系的筹码,毕竟主动权不能只掌握在赛德手上,任由他为所欲为。所以我想到了这个办法,假借把潘西他们交给赛德为名,在交换站引联盟出手,然后把人质送进联盟手中。”
“只有这样,只有实际把控住联盟和帝国间的微妙平衡,让他们双方彼此拖耗猜疑,崩落星系才能暂时不被……”
“我实在高看你了,尤萨里。”艾尔道:“这种方法无异于饮鸩止渴。”
“你根本不知道!”尤萨里原本平稳的表情突然狰狞了一下,他似乎终于失去耐心,不再压抑自己的情绪,厉声道:“你以为我想这样吗?!没有时间了!早在一个月之前联盟和帝国双方的共盟就已经达成,崩落星系毁灭计划书!你天天和李登殊待在一起,军部的异动你难道会没有察觉吗!你只是不想知道!不想干涉罢了!”
“你终究是个外人!”尤萨里捂着渗血的伤口喊道:“崩落星系对你算得了什么!你从头到尾根本没有把……”
“闭嘴尤萨里!”潘西冲他吼道:“你如果再说一句,那一切都全部作废!”
像是被突然关上了阀门一样,尤萨里有些气闷地不住喘息着。逼仄的空气中他的声音似乎在不断给整个空间增压,而潘西红着眼眶看向艾尔,片刻后垂下眼睛道:“帝国和联盟达成的,对崩落星系的处决方式,是全线启用穹顶系统。”
艾尔愕然:“什么?”
潘西却似乎被他的反应戳痛了一样,微微地哽了一下,而后道:“这件事似乎只有双方高层知道,不会对外公布,也不能对外公布。艾尔,那是彻底要把崩落星系上的所有人都赶尽杀绝。”
艾尔听懂了潘西话中之意,瞬间脸色惨白:“潘西,我……”
但他却无话可说。
李登殊身为联盟上将,在胡里当斯叛乱后在军部处于何种微妙的情况之下,又因为自己受到多少猜忌和监视,这件事的内情可以说是特意避忌他也不为过,自己当然也不会知道……直到崩落星系出事为止。但这些情况并不为外所知,远处崩落星系的人更不会得知联盟的政局。
尤萨里的猜测无可厚非,而潘西的挣扎和煎熬更是可想而知,他是近乎自我欺骗般地想要相信艾尔,但是偏偏。
艾尔对此一无所知。他的无知无觉却再无可回转地坐实了那层消极避祸。
明明无风,恒温的室内却让艾尔觉得齿关都在发抖。他努力平稳住自己的表情,尽可能不动声色道:“那之后呢?”
既然提出那样的方法,尤萨里必然有自己的后招能拖延住帝国和联盟。尤萨里抬眼看他,近乎有些阴恻道:“我手里也有赛德的把柄,但是现在我还不能说出来……不过我可以保证,他们就算被联盟抓了,也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谁能保证呢?”艾尔道:“失去了胡里当斯和赛鲁普荫庇的你?”
尤萨里看着他,近乎冷嘲般的一笑:“不是。”
也正是此时,门外突然响起了极轻的敲门声。
“不过我想你也猜到了,”尤萨里冲他扯开一个意味不明的笑道:“在那之前快按照你的计划离开吧,路泽。”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崩落星系现在,不能失去你。”
第109章 憎会
门外的敲门声重新响起的时候, 尤萨里起身,压低声冲艾尔道:“时间不多,这间房间的通风管道连通了底舱, 制备舰的通行指令已经打开,你快出发吧。”
艾尔拦住他:“是弗兰吗?”
尤萨里瞥了眼言泽,而后同艾尔默默点了头。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确实是最为稳妥的选项。撇去私情不谈, 作为联盟方立场最为激进的缇娜方一员, 人如果放在弗兰手中是最能让军部放心的。想来也只有这样,缇娜才能忍下怒意去再同帝国磋磨推拉一段日子。
可是这么说来,即便尤萨里倚靠着孟德南的身份也绝对没有资格去劝服缇娜容忍。
默斯顿那场灾祸犹历历在目,过去的伤疤没那么容易抹平。整个联盟能劝服缇娜的, 再怎么想也只有一个人。
……元帅。
那么尤萨里呢,或许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站在胡里当斯那方,而是跟从着那个人的授意……
艾尔遏制住自己继续想下去的念头, 当下不是深究的时候。他实在是讨厌这种一切都不由自己掌控的感觉,活得每分每秒都太过身不由己。他深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了, 但你们还是要小心。赛德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家伙。”
听到那个名字,尤萨里的表情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片刻后他才平复下来,低声道:“你放心吧。我的身份在联盟还没有暴露,至少可以帮衬一些。”
艾尔不作声地移开了目光, 对上潘西和言泽时眼底一时有些酸涩,却也只来得及说一声“保重”。
潘西别开眼唯恐自己眼里的泪就这么掉下来,艾尔卸掉通风管口, 看了眼斜下直落的管道, 最后同他们道:“照顾好自己。”
“我一定会救你们的。”
话语过后,艾尔的身影兔起鹘落, 瞬间消失在了通风管道口。原本压抑而沉闷的房间内似乎被割开了一道裂缝一样,让人有了喘息的空余。
“结果是不是让你松了口气。”尤萨里冷笑了一声,捂着手帕道。
“闭嘴。”潘西道:“我们之间的事情,和你没关系。”
尤萨里状若无谓的轻嗤了一声,末了又没了声音,似乎陷进了沉思。门外的声音重又响起,这已经是第三遍——潘西觉得似乎尤萨里表现得太过不紧不慢了,最后开口问道:“还不走吗?”
尤萨里应声道:“那就走吧。”
他慢慢挪到门前,深吸口气后打开了门。
*
借用滑道下落了将近数十米,艾尔估量了一下,他大概已经到了倒数第二层上。被关在匣子里的吵嚷此刻又被放了出来,聒噪在他耳际。艾尔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出了一手的冷汗,甚至连四肢都僵硬的厉害。明明没有什么改变,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这场会面,他感觉自己像被无形中划了出去。
即便潘西和言泽他们依然相信着他,但艾尔还是不由自主的感觉到了那层与以往不同的薄膜。就像他六年前最初到崩落星系时一样,艾尔又成为了那个不属于帝国、联盟,以及崩落星系的艾尔。
想象中的情绪都没有,只是觉得心上多了个空洞一样。
除却下落段有些逼仄过外,横铺的通风管道都相对宽敞了许多。下面不时有人来来回回四处搜找着,只不过交换站护卫队外又夹杂了三两帝国和联盟的人。不过这也不奇怪,赛德和弗兰都在交换站中,同时进驻了帝国和联盟双方大人物的这个敏感时段却又潜入了“危险分子”,必然忙得焦头烂额。
擦肩而过的卫兵彼此交换了搜寻信息,艾尔尽可能放轻了手脚朝前匍匐着,同时又着意听着他们的搜查情况,获知底舱已经被把控了起来。
麻烦。果然赛德不会漏过那点……一会怎么开走制备舰还是个问题。
“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找到?”此时有个声音随着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点焦躁道:“隔离舱内部找了吗?他们会不会在那里?”
听到这个声音,艾尔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气都涌了上来。
弗兰急步走在廊道之中,听着下属给自己汇报着此刻的搜寻情况。冷不防却听到上方有什么异响,不及抬头,他便听到一声巨响——像是有谁含着极大的怒气踹飞了通风管道,紧接着从上面一跃而下。旁边的几个卫兵见突然冒出来的人,当即出枪道:“保护少将!”
弗兰却道:“住手!”
“艾尔?”挥退了弗兰仔细看了看,试探着叫出了他印象中的那个名字。片刻后他笃定了自己的判断,看着面前脸色惨白的艾尔,禁不住讶异道:“你不是和登殊在留置区……怎么会在这儿?你怎么从上面——”
没等他把话说完,弗兰被艾尔一把钳住了衣领。艾尔急促地呼吸着,眼底甚至蕴起了水光:“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潘西呢?言泽呢?”艾尔急喘着、齿关发抖地艰难道:“不是说好,是由你来接应他们么?”
弗兰脑海中一片空白,可也感知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也顾不得手下人还在场:“接应……?可当时我只是带他们通过了穹顶系统,然后他们就——喂怎么,艾尔!你去哪里?!”
话到一半艾尔就拔下了弗兰的配枪冲了出去,任凭弗兰在他身后呼喊着他的名字。他该察觉到的,他怎么能没有察觉到呢?
“我弟弟在赛德手上”,这才是真正的原因,只是他们真的被蒙蔽在了尤萨里那些冠冕堂皇、半真半假的托辞之中。艾尔疾冲而上,在奔跑中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近乎冲破自己的耳膜。至今都没有恢复用电的廊道里只有能源石散发着幽冷的光辉,他们原来所在的舱室房门大开,里面的人已经不在了。
艾尔避开封闭门,一间一间的撞开找下去。
不在这里、不在这里、不在这里。
他已经冷到有些麻木,然而僵硬的身体还是不断地向前,直到他听见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声。
艾尔循声冲过去,撞开房门的同时瞬息举起了枪,恶狠道:“赛德!!!!”
舱门咣地撞上一边,艾尔看清楚言泽和潘西姿势僵硬地站在房间一侧,尽管多年不见,艾尔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坐在房间正中的那个人。其身后的一列卫兵齐刷刷冲艾尔举起了枪,而对方也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这边。赛德身着帝国礼服,衣服前襟上缀着帝国的黄金蔷薇。他托腮靠在椅肘上,神色显得极为悠闲适意,仿佛这满室的压抑和凄叫与他无关。
赛德冲艾尔微微一笑,把脚下什么圆咕隆咚的东西踹了出去……撞在趴在地上的尤萨里身边。
尤萨里被人死死压在地上,涕泗横流间不断拿头撞着地板试图起来,脸色更是狰狞得不像个人:“赛德·卡尔纳特!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话没有说完就被人堵上了嘴巴,房间里便只剩下了尤萨里一个人愤恨怨毒的呜呜声。
赛德对此浑然不觉。
仿佛恶魔像自己张开了翅膀,艾尔苍白了脸色看着赛德朝自己走来。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赛德脸上浮凸起了极为诡妙的笑意:“兄弟都得以重逢。”
听到这句话,尤萨里挣扎的幅度更大了一些,嗓子里发出了极为凄厉的哽咽声。艾尔这才意识到,从赛德脚下踢还给尤萨里的是什么。
是他的弟弟。
而此时此刻赛德也已经走到了他面前:
“艾尔,真是好久不见。”
*
室内的空气在一瞬间绷凝于一线。
潘西甚至不敢有太大的动作,他选择压住了想要动手的言泽,此刻只能侧身用余光看过来,眼神中惊恐又含着几分求救。而在赛德靠近的过程中,艾尔突然之间冷静了下来。尽管他刻意忽略了,但不得不说,漫遂到他四肢百骸的那股温度,带着中近乎狂怒的偏执。
即便他现在的头脑无比清醒。
艾尔看着赛德,眼前似乎有许多异于此刻的画面交织在一起,最后混沌成诡异,抽象地糅合成了赛德现在的那张脸。
就是因为赛德身后有那么多把枪正对着自己,而屋子里又有两个送上门的人质在,面对的又是作为Alpha绝对能够压制的Omega,所以才那么笃定吧。
笃定他绝对不会、也不敢动手。
大概赛德从没有被逼及到一个底线上去,毕竟到了那个时候,人的理智和冷静,所有关于大局和长久的考量都会被早先压抑的怒火瞬间化为灰烬。即便就这么直接对上,艾尔也会犹豫于自己在联盟的立场和帝国的身份,不敢妄动——任由他搓扁揉圆,也断然不敢有所反抗。
毕竟他背后,是象征着帝国皇权的,绝对的力量。
但此时此刻,比起困于局势和立场的束手束脚,艾尔内心被填满的更多是一种孤愤。
去他的吧,艾尔想。
尽管还在奋力压制着,但是赛德还是对他脸上那些微末的情绪变化显得饶有兴味,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艾尔已经不想再听了。
面前的人当即发作,侧身旋踢朝他一脚踹了过来!
一脚踹起赛德之后艾尔不敢有丝毫大意,好在正如他所想的那样,因为挤占了大部分人视野的赛德在,所以他的护卫队根本不敢轻易开枪。在对方重重摔落进舱室内的时候,艾尔旋即滚地跟进,在被围过来的人指上后脑的瞬间他扣紧赛德的脖子把人拉在自己面前。
从弗兰那里拿来的枪正对着赛德的太阳穴,艾尔默不作声地同他面前的数个枪口对峙着:“要开枪吗?”
艾尔带着冷嘲的笑意把赛德的喉咙扼得更紧了一些,手上的枪也被开了保险栓:“尽管试试。”
不知道是出于对卡尔纳特血脉的畏惧,还是真的骇然于艾尔如此无惧无畏的态度,漠然无声的枪口之后,有一个人的声音传了过来:
“安斯艾尔殿下,您不能这样。”
两侧的护卫给来人让开一个口,艾尔才看清楚了面前的人。他打扮的精致而妥帖,再原本不过地复现了帝国贵族的刻板和教条。那个灰败的贵族人偶看着艾尔的眼睛,再一次重复道:“挟持您的王兄,对您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彭斯·卡伦丁。”艾尔叫出了面前这个人的名字。
彭斯迟疑了一瞬间,还是冲艾尔行了一个帝国礼。被压制的赛德在他低头的瞬间似乎轻笑了一下,这让彭斯的动作僵停了一瞬间,而后又迅速直起身来:“一国王储在中盟留置区受挟,帝国绝对不会善罢甘休。我想到最后您付出的代价,绝对是我们都不想看到的。”
“是么?”艾尔浑不在意地应声道:“不过不管我付出什么代价,你们都是看不到的。毕竟我可以保证……”
他把赛德的咽喉绞紧了一些,这让周围一圈人的神经都跟着紧绷了不止一点。艾尔听到赛德喉间不自主发出的“咳咳”声,慢条斯理道:“在彻底铲除我之前,伯温森会先一步让你们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彭斯的脸色肉眼可见白了下去,而后他慢慢道:“安斯艾尔殿下,我想听听您的条件。”
“不……”赛德似乎想说些什么,被艾尔进一步用力地手掐灭在他喉中。
或许艾尔该庆幸自己背负着卡尔纳特的血脉,或许他也该庆幸赛德的多疑和猜忌。在这种情况下,没人敢轻举妄动,毕竟两方不管伤了哪边,他们都没办法交代。所以在艾尔动手挟持了赛德后,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他身上。
但他并不是一个人。
得益于隔间大敞着的门,他可以清晰地听到外面的响动。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弗兰大概也带着人追了上来。想要脱身便绝不能等到那个时候。
艾尔尽可能表现得平静,他看着彭斯轻声道:“我的条件是……”
“动手!”
随着他喊出声,艾尔连开三枪打中了面前几人的腿,伺机已久的言泽当即绞死了距离艾尔身后最近那人的脖子,把他翻摔在地。潘西不成声地大声叫喊着,拿起一把长椅不管不顾地砸了过来。
舱室内枪声和打斗声混作一团,混乱中赛德趁他枪口偏移,死死咬住了他的手腕。艾尔觉得自己手上吃痛,当即在一手脱力的同时,挥起枪托冲他狠狠砸了下去。这一下后赛德径直失去了意识,艾尔一咬牙挟持着他朝外拖去。
“走!”艾尔喊道,潘西当即甩了长椅拉着言泽跑了出去,扭头时喊道:“尤萨里!走啊!”
没人看到尤萨里的表情,游魂似的人便持着枪默不作声地跑了出去。艾尔的枪口仍在抵在赛德的要害之上,舱室内人仰马翻的帝国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如果在这里把赛德扔下,他们根本逃不出交换站。
打定主意的艾尔拖着赛德往后退去,彭斯等人唯恐逼得太紧他真的对赛德下了死手,所以只敢保持着一些距离同他对峙。这实在是给了艾尔不容错过的机会,于是在他退出舱室的瞬间,艾尔一把赛德而后快速冲舱门合页开了枪——厚实的复合舱门旋即倒下,压翻了一旁被潘西拖来的圆桌,堵死了舱门。
在里面那些人被盖下的叫嚷声中,艾尔的左手已经近乎脱力。此时弗兰等人的声音也到了转口处,艾尔垂眼看着赛德,咬了咬牙将枪口对准他的太阳穴,边后撤着等待着下一波对峙。
不同于在舱室内那场争斗,当他如此直面了弗兰和交换站内的护卫队后,安斯艾尔将彻底成为星际通缉犯。
其实也没什么差别……六年前他就已经经历过一次了不是吗,那才是他的人生正轨,而离开崩落星系,抵达联盟那短短几个月,不过是一场他可望而不可即的美梦罢了。
只是……对不起。
艾尔不敢回想起那个人的脸,分别不过短短不到一天时间,他就已经亲手把这一切弄得一团糟。
艾尔带着近乎自暴自弃般的觉悟举起了枪,可忽然间,有人从他手中把赛德接了过去。尤萨里半身都是血迹,已经不像个人样,他看着赛德仿佛在看着一件死物一般,涌动的杀意最后化为一滩死水。
“那把匕首,”尤萨里行尸走肉一般,几乎发不出声音:“给我。”
艾尔看了他一眼,尤萨里道:“我知道的……在我们离开前,我不会杀他。”
默而无声的把匕首抛了过去,尤萨里将刀刃比上了赛德的咽喉。而此时,潘西也从艾尔手中拿过了枪。
艾尔有些木然地看着他,看他他埋着头把枪的保险栓锁回,而后低声冲自己道:“对不起,艾尔,已经足够了。”
“对不起……”潘西埋着头说:“对不起。”
“艾尔,”潘西哽咽着看向他:“你不要再插手了,已经足够了。”
艾尔看着潘西,原本波澜涌动的心情在瞬间就已经平复了下来。
“说什么傻话。”艾尔轻声道,他瞥了眼尤萨里,对方没什么表情地冲他微微点了头,而后便别开了眼睛。
“我会和你们一起,”艾尔道:“直到最后。”
潘西再忍不住涌落的泪,最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胡乱地抹掉了脸上的眼泪。在脚步声冲上这层楼前,艾尔一把转向楼梯口,咬牙道:“一会我来拖住他们,你们趁机去——”
不过他话并没有说完。
在他全神贯注考量如何对付即将到来的那些人时,身后有极细微的声音袭来,艾尔在回头前已经感觉到后颈一痛,眼前便黑了下去。
他不能自已地向前倒落,有人先一步撑住了他,那个像是言泽的声音叫了他一声“艾尔”。
在意识彻底浸入黑暗的瞬间,艾尔捕捉到了涌入此间的杂乱脚步声,以及在那之中潘西低声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
“已经足够了,艾尔。”
“接下来,就交给我们吧。”
第110章 边缘
外门的锁链被一圈圈卸下, 冰冷的摩擦声一瞬间渗进了人的骨头之中。
几乎把一切吞噬掉的黑暗之中,有人顺着这点声音慢慢抬起了头。他试图动了动自己的手脚,无奈由于他先前的不配合表现出来的危险倾向, 拴在上面的链子都已经被回缩到了最短,行动徒劳无功,回应他的只有麻痛和僵硬。脖子上的冰冷的颈环也死死拉扯着他,将他禁锢在这再狭小不过的天地之中。
鼻腔和咽喉干辣且苦涩, 混合着一股沾满铁锈味的血腥气。傅荣淮面容憔悴, 一双眼睛透露出的光却依然凶悍而犀利。他死死盯着脚步声传来的那个方向,直到那个人出现在他面前。
傅荣淮错愕了一瞬,但那点情绪没停留太久,他又恢复为原本满怀敌意的样子。
廊道上能源石的微光幽冷, 李登殊神色冷凝,一双眸子瞬也不瞬看着傅荣淮。察觉到后面没有别人跟来,傅荣淮终究是看在艾尔的面子上动了动嘴唇:“怎么, 这次轮到你了吗?”
他很久没有说话,嗓子干哑粗嘎, 抬起的眼底因为这几日的煎熬血丝浮凸,看起来犹如困兽。李登殊定定看着他,片刻后开口道:“三天前,有来自崩落星系的人进入了中盟留置区边境交换站, 与站内与帝国方发生冲突,挟持了帝国皇子赛德·卡尔纳特——”
他顿了一下:“和我的未婚夫,安斯艾尔·卡尔纳特殿下。”
傅荣淮神情极为微妙地抽搐了一下, 这让他扯到了面部的伤口, 不由得吃痛。李登殊垂了下眼睛,没等傅荣淮发表什么感慨, 他继续说明了下去:“侵入者以两人的性命做要挟,最终夺取了交换站紧急制备舰跃迁逃回崩落星系。”
傅荣淮听得莫名焦躁,当即道:“喂。”
但李登殊没有理会他:“前天深夜,联盟和帝国双方集合组成的临时巡回队在边星附近发现了那艘逃离的紧急制备舰,舰上却只剩下了被注射了镇定剂的赛德。制备舰上紧急逃生舱已经脱舱,根据舰上记录最后的坐标出现点在长明星系和崩落星系交汇点——不过等他们追过去的时候,紧急逃生舰已经被炸毁,没留下一点痕迹。”
“停,”傅荣淮咬牙纳闷道:“说这些有意思么?你能不能直白一点?”
他在这里面被关了有段时间,自然知道这间牢房始终处于被监控状态之下。就是因为这点顾虑,傅荣淮才没在李登殊进来的第一时间追问崩落星系的近况,不过虽然他没有追问,但对方也一五一十地向他吐露了。只不过相比之下这点吐露却过于云里雾里,甚至让傅荣淮实在摸不清头脑。
不过他大概也明白了,自家的人为了救他一路摸到了交换站,结果在那里被发现了。不清楚中间的过程如何,至少艾尔现在应该是回了崩落星系的。
想到这点,傅荣淮总归是放下心一些。但是眼前的情况实在是让他觉得奇怪,他不会真的那么天真地认为因为艾尔,李登殊会不计代价和立场的帮他,相反他们之间摘得越干净对彼此才更为有利。但是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人居然变成了李登殊,这个转换本来就已经说明了一些问题。
他是想告诉自己什么,还是想要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傅荣淮不得而知。他皱眉歪着眼睛看向李登殊,把不能问出口的直白都印在了眼神里。而李登殊依然不为所动,用他如故的声音继续道:“人质还没有被解救回来,联盟和帝国双方都没有放弃对安斯艾尔殿下的搜救。搜救范围在边星领域不断扩大,最后联盟和帝国双方达成协定。”
“开放崩落星系边境穹顶系统,双方势力进驻崩落星系,继续开展救援工作。对于救援中可能出现的危险分子阻碍,双边初步决定以第三等级警戒对待,也就是,即时清除。”
傅荣淮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猛然弹起:“喂!”
随着他挣扎的同时,束缚着他的镣铐迅速通电,蓝色的光火一闪,他便全身抽搐着重新坐了回去。傅荣淮脸色死白,嘴唇还在不断抖动着,用气声道:混蛋。
李登殊不着痕迹地瞥了眼房间内的监控所在,他靠近了一步道:“但就在今天,我们两方收到了来自崩落星系的通讯,尼德霍格提出的条件是人质交换。”
傅荣淮望向他,看见李登殊皱着眉道:“崩落星系要求交换的对象是你,傅荣淮。”
“但是对方提出的人质却不是安斯艾尔……而是帝国理政大臣,康斯坦因。”
*
与此同时,边星跃迁点。
拓图克星位于长明星系边缘,一直以来都是联盟领宇界碑一样的存在。而数十年前拓图克星附近发生了行星爆炸,因此形成了一个现今无法全貌勘探的坍缩点。经联盟方专家研究过后,确认此处坍缩点与崩落γ早期状态类似,为了限制其长成危及长明星系的大型黑洞,联盟一直以来在此驻扎了一支军队来负责监测和协助抑制坍缩点的长成。
现今的机械检测无法顾及,而被派遣到此的轮换驻军也是吃尽了苦头。拓图克星在历经行星爆炸后生态骤变,近年来更是植被覆盖率下降,逐渐演变成为一个纯粹的沙土星系,气候炎热而干旱。虽然有联盟连络船定期抵达提供物资,但也无法掩盖此地的环境艰苦。于某种程度上来说,被派遣到此地的驻军就仿佛被流放了一般。
而正因如此,他们也接收了许多真正意义上的流放者。只是不同于轮换驻军两年一换的制度,抵达此地的流放者,在此的生存期限为——永远。
时值正午,恰好是最热的时候。尽管此次轮换驻军的队伍隶属向来军纪最为严苛的北部军区一支,此时也没人按部就班在观测点附近巡逻。连排宿舍里各房间都倒了一片,或闷头打着游戏或正睡得人事不省。他拎着工具包走过第三间宿舍的时候,才终于有人注意到。
“艾略特·伦纳德!”
“是,士官长。”
躺在床上的人歪过点头来看了下时间,而后皱着眉头道:“你要去干什么?”
他的语气极为不耐烦。艾略特抖了抖手里的工具包,随口扯道:“检测点外围监设点出现了空白域,所长让我去帮忙检修一下。”
艾略特话说得不卑不亢,士官长来回打量了他一阵儿,最后冷嗤了一声摆手道:“去吧,宵禁前回不来加罚负重跑五十公里。”
听到艾略特应了声,他才终于收回眼神,把注意力放回自己房间里。艾略特往前走了两步,听到有另外的人低声说了士官长什么,大意是他毕竟曾经身居高位,而今也在军区里有不少拥趸,还是要客气一些。而士官长则特地极为响亮地回了声:“我才不管什么过去!他就是彻头彻尾的叛国贼!”
里间哄堂大笑。
艾略特挽起袖子,把工具包往肩上挂了点,面无表情地迈出了宿舍楼。
出门向南三公里,就可以看到检测点修筑的基站和毗邻的研究所。但艾略特的目的地却和他所报备的全然不同。他神色悠然地躲开了沿途监控设施,绕去了拓图克星外围的已经荒废的无人区。
退土沙化是近些年来才愈发严重的,故而无人区内还残余了许多事发前修筑的居民楼房。艾略特轻车熟路在废楼之间行走着,而后避人耳目地晃进了一栋大楼内。这里的几栋楼连栋,内呈回形针结构,艾略特一路走过区绕的回廊,最后终于停步在某间房屋前。
他抬手敲了门。
那极有韵律的节奏似乎已经传递给门内的人什么,在片刻后,原本一片死寂当中突然有了人的脚步声。房门在下一秒打开,开门的人让开位置让他通过。
艾略特径直走了进去。
忽略了歪在一边看上去不人不鬼的Beta,艾略特径直朝里间走去,嘴里问着开门的潘西“今天的情况怎么样”。但不等对方回答,艾略特已经看到了撑坐在床上的那个人。
艾略特前进的步子停了下来,无声地看着面前的Omega。艾尔看到他有些微末的恍惚,但还是先一步打招呼道:“艾略特。”
随即艾尔有些歉然:“对不起,给你添麻烦——”
“好了,”没等他把话说完,艾略特随手把带来的工具包抛在一旁的沙发上,紧跟着自己也大剌剌地坐了过去:“如果你真的怕给我添麻烦,就不会坐着逃生舰直接带人撞过来。现在就不要和我打外交辞令了,我的殿下。”
“还有你,小家伙。”艾略特瞥了眼蜷在床尾此刻满眼警惕看着他的言泽:“怎么,不认识我了吗?”
他的玩笑话并没有起到任何缓和气氛的作用。由于房间内的气氛实在是太过诡异了,只有跟进来的潘西干干笑了声,求助般的看向了艾尔。
不过艾尔并没有注意到,他正静静看着艾略特。
面前的人其实在外表上并没有多少变化,只是相较之前而言黑且瘦了一些。看得出来他在这里过的都是苦日子,但好在艾略特精神并不差。不过就算长着一样的脸,艾尔也实在是无法将现在看到的人和记忆中那个浪荡浮艳的联盟上将联系在一起。过去笼在艾略特身上的轻浮感现在丁点不剩,有什么更为厚重的东西被填进了他心里,让整个人沉凝成了一块铅铁。
艾尔又不可遏制地回想起了不久前那个黄昏,站在废墟中的那个少女,和把一切一起埋葬进那场烟花的艾略特。
“艾尔。”
像是察觉到了艾尔想到了什么,艾略特出声提醒道:“不要想那些多余的事情。”
“抱歉。”艾尔很快道:“我长话短说。”
艾略特冲他比了个请的手势。
*
实则如非被逼到了绝境,艾尔也绝不想再拖艾略特进这摊浑水。三天前在交换站中艾尔被打晕后,潘西和尤萨里挟持着帝国两位皇子,终于成功登上了紧急制备舰。也多亏手里捏着这两个人质,等艾尔醒来后他们已经逃到了边星附近——尽管联盟和帝国的星舰都已经在远程布控,只是顾虑着赛德的安危不敢轻易动手。
被捏在他们手里的赛德,关键时刻能保命,但时效过后又成了一个烫手山芋。据潘西说,新仇旧恨加上赛德醒来后一直的轻鄙和挑衅,这尤萨里几次险些直接动手杀了赛德——但那也只是险些。他就算有再强的念头想要直接杀了赛德泄愤都没有用,任谁都知道,赛德一死,他们几个人必定要在此地给赛德陪葬不说,崩落星系也真的会如同联盟和帝国双方勾画的那样,在穹顶系统倾注全力的一击之下化作飞灰。
就在他们一筹莫展之际,一直昏迷着的艾尔终于醒了。但即便是他此刻也是进退维谷。只要赛德有意发难,哪怕他有办法从让他们几人从现在的困局中脱身,那么之后崩落星系迎来覆灭也是迟早的事。
就在此时,一直失魂落魄待在一边的尤萨里开口了。
“安斯艾尔,”他用生硬的语气道:“你有办法让我们从现在的局面中脱身么?”
艾尔沉默了一下后,应声道:“是的,但那没有用。”
“有没有用,要看我们怎么做了。”尤萨里摇摇晃晃起身道:“你说的,你有办法让我们逃出去,那作为交换,我可以保证赛德短期内不会有精力对崩落星系出手。”
尤萨里偏过头来看着他:“成交么?”
“……”艾尔有些捉摸不透他的想法,索性便直接点出他最疑虑的那一点:“你要用什么保证赛德不会动手呢?”
“抱歉,”尤萨里自嘲似的笑了一声:“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了。不过这部分你绝对可以放心,你只要告诉我你的把握有多少,这场交易,我们……”
“成交。”艾尔也不欲与他废话,当即道。
尤萨里看了他一眼,神情有些嘲弄又似乎带点悲悯,但那些情绪很快被沉入死水一潭。
“是么。”他推门时喃喃道。
希望你不会后悔。
……
不管用什么方法,尤萨里居然真的同一直无畏无惧的赛德达成了协定。艾尔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赛德如此心神不定的样子了,尤其当尤萨里附耳和他说些什么时,虽然只有一瞬间,但艾尔确信赛德的神情中几乎透露出一种凶恶来。旋即他真的同意了尤萨里的条件。
这真是有些不可思议。但正如协定的那样,他没有过多追问,只在尤萨里成功后如期履诺,让他们从那看似无懈可击的包围之中神不知鬼不觉地逃了出去。
说是神不知鬼不觉,但其实也只是一个障眼法一样的小把戏,但就是因为太过简单了,才使得旁人难以发觉问题所在,容易就此忽略下去。艾尔略过了具体内容没有说,只阐明了此后他着陆到这里来找艾略特的考量。其实也并非考量与否,这里确实是离他们最近的可以着陆的地方了。
艾略特倒是听得很仔细,以至于艾尔讲完后过了一会他还在思索着艾尔话中之意,但一时间不得所以然,便坦然地放弃了。
“对了,你要的东西,我已经都——”
艾略特话没说完,里间的门突然被人推开。看到来人的瞬间艾略特没了话,只眼不见心不烦地别开了眼睛。艾尔看过去,见门口的尤萨里顶着脸上一块硕大的淤青,低声道:“我已经联络好了,今天我们就可以启程回崩落星系。”
艾尔愕然了一瞬,余光里看到艾略特极为不悦地背过了身,便大致能猜到他脸上那块淤青的由来了。
在极为微妙的沉默后,艾尔道:“好的,等我收拾好我们就准备出发。”
回头时艾略特恰巧把工具包抛给了潘西,尤萨里自知在这里不受待见,自己又默默带上门出去。艾略特看艾尔顶着还有些苍白的脸色起身来收整,原本已经打定主意再也不插手的他还是没忍住道:“李登殊为什么没有标记你?”
在场除艾尔外的两个Omega都有些警惕地看向艾略特。艾尔倒极为平静回头看向他,便看到艾略特从口袋里抛出了一管特供的安定剂——只不过是Alpha专用的。
“这里没有Omega备用药,你自己也知道提纯化合该有的剂量和方法,回去自己动手。”艾略特道:“不过你该知道你自己的情况吧,最开始分化期就休养不完全,现在情绪一过荡就会引发假性发热乃至晕厥,之前的剂量已经完全没效了吧。”
一直安静待着的潘西听得一悚,极为意外地看向艾尔。艾略特继续道:“虽然大概能猜到是因为什么你们两个又分开了,但至少对你自己身体而言,这并不是一个好决定。”
艾尔没有否认,只垂着眼睛把艾略特抛过来的安定剂收好。片刻后带着笑道:“谢谢你,艾略特。”
Alpha点了点头,似是终于想通了什么:“我知道了。”
艾略特语气笃定道:“坐标漂移。”
见艾尔一笑,显然是认可了他的答案,艾略特不由感慨道:“……你星图还是记得那么熟,在那个关头还能想出这种冒险的办法。”
事发地处于边界,受到崩落星系整体波频的影响,外围的星舰没有办法直接观测到他们的状况,只能借由星图进行坐标分析。所以如果在那时候将制备舰倒转,将逃生舱和压力擎动力调动,他们可以实现对逃生舱的抛飞,再借助抛物线直接被甩出包围圈。而突然多出来一个坐标物,也会被简单地认为是由于波频不稳而导致的双漂移现象。
这是一个再投机取巧不过的办法,但偏偏在那样的环境之中又极为奏效。艾尔淡淡笑了一下:“算是我比较走运。”
“不止是如此吧。”艾略特道:“交换站出事之后联盟帝国双方联合对制备舰进行追回……联盟方参与了主指挥的可是李登殊。”
有那么一瞬间的茫然。
艾尔对艾略特的话产生了一种极大的不真实感,但确实,不管谁被他的这个伎俩蒙骗,李登殊都绝对不会。他的心脏开始嗵嗵直跳,嘴唇微动却又什么都没说出来。艾略特摆了摆手,似有些慨然道:“艾尔,虽然你千方百计不想把他牵扯进来,可你有没有想过。”
“你在这里,他就根本没有置身事外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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