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浮嚣
置身事外的可能。
所有人都看明白却没有明面说出的道理, 此时此刻被艾略特这么一点出,让艾尔在一瞬间苦闷的有些难以忍受。艾略特也无意戳人痛处,只是不想让艾尔再抱有太多虚幻的构想, 妄图以他的自我妥协和牺牲来移平联盟和崩落星系间交易的砝码。
但如果他知道,其实他所理解的天平倾向,其实一直都是相反的呢?
外间的尤萨里适时探了下头,看到挡在门口的是艾略特后又背过身去。以艾略特的敏锐, 自然没有错过这状似无意的一瞥。从意外搜获了那艘横冲直撞来的逃生艇, 亲眼目睹了联盟的“孟德南”和崩落星系的他们站在一起后,艾略特便感觉自己触及到了笼在联盟上空那面薄纱的一角。
那一瞬间他备受拷问和煎熬的过去似乎都被激发了出来,那种难以言喻的悲愤无法自已,但他已经再没有立场了。没有质问也没有办法去质问, 毕竟先一步抛弃自己的立场和职责的人就是他自己。但是他还是用行动把要说的话说尽了,艾略特上前给了尤萨里一拳,而对方默不作声地忍受了下来, 像是共同达成了某种默契。
那该死的默契。
艾略特又看了艾尔一眼,他和六年前没有多大的变化, 就像当初他希望艾略特放下手中引爆器一样,他也同样让诺里放下过对准艾略特的枪口。将身为俘虏的他放走——尽管后面更多崎岖和坎坷,但是他活了下来。
艾尔。
虽然你之前出于对我的不忍,领受了一直以来不肯承认的对我的救命之恩, 但是一切并没有结束。
于是艾略特把迈出的脚步又收了回来,背对着艾尔道:“艾尔,你认为我们一直效忠着什么呢?”
艾尔有些意外地朝他看过去, 艾略特继续道:“对我来说, 大概一直都是自己的私欲或者执念。对李登殊来说,大概是他的信仰和忠直。”
“但是这样的忠诚, 似乎都是有边界和底线的,”艾略特道:“而缇娜和我们都不一样,她只是纯粹地在效忠着联盟。”
“为了联盟可以背负一切,为了联盟可以审判一切。她从没有效忠于哪个人,只是效忠着联盟本身。”
哪怕再怎么愚钝,也该明白艾略特在此时此刻说这个并不是单纯的有感而发,他想透过这些暗示艾尔些什么。艾略特没再说话,大步朝外走去。艾尔在后面叫他道:“艾略特!”
艾略特侧过头看他,迟疑了片刻,艾尔还是把到嘴边的话还是咽了回去,抿唇露出一个笑来:“……保重。”
Alpha点了点头,继而径直朝外走去。见Alpha头也不回地走远,站在门边的潘西有些犹豫地走了进来,最后小声问艾尔道:“这样好么?”
艾尔从言泽手里拿过艾略特带来的那管安定剂,端详了片刻后道:“没什么不好的。”
潘西看着他手上的东西,不由忧心道:“可你呢?你不要紧吧,艾尔?”
艾尔摇了摇头,再不言语。片刻后潘西先一步下楼观察周围情况,房间里便只剩下了他同言泽和尤萨里三人。尽管面上表现得一如往常,但艾尔手上整理东西动作却还是越来越慢,终于他似乎彻底忍受不住了一样,深呼了一口气道:“尤萨里。”
外间的尤萨里像是早有准备般地应声:“我在。怎么?”
艾尔道:“我要和你谈一谈。”
他话音刚落下,尤萨里便在门边露了头出来。言泽在艾尔和尤萨里之间来回看了会儿,似乎感觉到了以往某种熟悉的气氛,便自己滑下床去收拾包裹。房间里一时寂静无声,艾尔看着尤萨里,心底那个猜测已经呼之欲出了。
不管孟德南和尤萨里这两个身份谁先谁后,至少有一点毋庸置疑——那就是眼前这个人,确实是从小长大在崩落星系的尤萨里,尼德霍格前任首领托兰芬的长子。
既然如此,他又是怎么伪装成一个Alpha,得到了孟德南这个身份?又或者说……
是谁赋予了他这个身份?
尤萨里大概是从这点不寻常的氛围之中察觉到了什么,他干脆地避开艾尔的眼睛,语气有些生硬地转身:“我说过,我和赛德的交易是另一部分,我没有——”
“是维特元帅吗?”艾尔轻声道。
尤萨里在那瞬间睁大了眼睛。他嘴唇开始微微颤抖,片刻后:“不……”
但事到如今再去掩饰也未免太过拙劣了,尤其是当他以后还希望和尼德霍格、和路泽合作的情况下。尤萨里把到嘴边的否认咽了回去,勉强露出了一个笑道:“不错。”
“你猜对了,安斯艾尔。”
*
后背被炙烤的发烫,肉眼甚至都能看到脚下蒸腾起的雾气。艾略特迂回在楼栋之间,打算找个地方消磨会时光就回基地去。只是身后的脚步声却一直如影随形。
那踢踢踏踏时大时小的脚步声不由得让艾略特觉得对方有故意为之的成分在,于是他有些不耐烦地回过头去,看见的是潘西走神时满脸的纠结和苦闷,甚至没意识到他已经停了步子。等潘西反应过来时,整个人已经彻底暴露在艾略特面前,潘西感觉到艾略特对这种尾随的行为表达了无声的谴责,不由得干干哂笑。
思考了一下二人之间唯一算得上的联系,艾略特问:“艾尔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潘西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艾略特“哦”了一声,而后头也不回的转身走去。潘西没料到对方是这个反应,又几步跟了上去,喊道:“艾略特!”
这次总算没再拖拖拉拉的,潘西道:“我想,艾尔他希望……这里……这个地方……你难道要在这里过一辈子吗?!”
听到这些话后,艾略特的神情却变得有些玩味。他的表情极为微妙,笑了一下后问道:“这究竟是艾尔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见他一时支吾起来,艾略特的笑意就显得有几分讽刺了:“还是说,这是崩落星系的意思?”
潘西立在原地,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他。艾略特同他对视了一会儿,随即侧过身捏了捏眉心淡淡道:“抱歉,是我说的过分了。”
“不过……潘西,”艾略特短促地停顿了一下,道:“就算是叛将,也不是那么容易招安的。”
尽管对方似乎还有话要说,但艾略特已经没有心情听下去了。他冲潘西微微颌首示意,自己便转身离去。潘西看着他的背影,油然而生一股挫败感,但话已至此,更没有要继续纠缠下去的理由。潘西丧气地拖着步子转了身,结果还没走两步,突然感觉到远处传来隐约的蜂鸣声。
这股声音并不大,但听到后就让人不由自主地开始焦躁烦闷,像极了星舰飞行时的低鸣。
潘西有些茫然地回过头去,看到远处艾略特正皱着眉头看向天边,远空之中明光慑目,但当努力眯起眼睛去看的时候,就会发现那光芒之中隐现一串黑点。
正向他们逐渐靠近。
潘西偏了偏脑袋,浑浊的热浪中他发觉那边艾略特脸色变得极差,继而拔腿转身朝他这边疾奔过来。艾略特打开通讯联通了士官长,那边接通的瞬间极为不耐烦:“你……”
“敌袭!”艾略特吼道:“全员上舰待命!以第三防护阵型准备御敌!”
通讯那边原本乱哄哄的一片瞬间鸦雀无声,片刻后所有人整齐划一地爬起来整理着装,乱糟糟的一片中先前冲他颐指气使的士官长应了声:“是!上将……”
艾略特切断了通讯。
见Alpha一阵风一样火速折返回来,潘西叫道:“艾略特?”而后被一把扯着跟了过去。
艾略特急匆匆冲上楼,进来时撞门的那一下甚至让整间屋子都落下了粉尘。他们所在的房间并不能直接看到袭来的舰队,是以艾尔咳嗽了两声,后只是有些意外艾略特为什么去而复返——
但他还没来得及问,艾略特已经揪住尤萨里一把撞上了外窗。
尤萨里根本没有反抗的空余,玻璃哗啦脆响过后他直接在麻痛中眼前一黑。潘西有些不忍地背过身去,而另一边艾略特摁着尤萨里的脸咬牙切齿道:“这就是你找来的接应吗?!孟德南,早在我看到你的时候,我就该杀了你!”
尤萨里艰难道:“我没有!我只是联络了崩落星系那边——”
艾略特押着他去看外面此刻已经迫近的那些星舰:“只有你知道边界航空破译码!不管你有什么企图,现在就让你的人给我滚回崩落星系去!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你!”
“那些人,也一个都别想跑掉!”
“真的不是我!”尤萨里喊道:“我没有!”
“喂,艾略特。”艾尔的声音从后响起,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声音此时显得格外飘忽:“那些不是……不是崩落星系。”
艾略特怒气仍盛,但还是听进了艾尔的话,他回头看过一眼,终于发现艾尔脸色有些不对劲。
于是他抬眼望去,此时那些迫近星舰上的标识也映入了他的眼中。
上一秒还被提起的尤萨里摔落在地上,从压制自己的那股力之下逃出生天的瞬间,他干呕一般急促地大口喘着气。艾略特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窗外,而后目光缓缓移向艾尔。
并非艾略特所想象中崩落星系势力的趁虚而入,但却比那更糟。
艾尔怔怔地看着窗外,一时心绪纷杂,只觉得眼眶里盈起了热泪。他一时也不知该作何感想。
他已经很多、很多年没看到这样的标识了。
那些驶进拓图克星领空的星舰身上的黄金蔷薇绚烂如许,但又与他们所熟悉的帝国黄金蔷薇勋有着差异,蔷薇上斜插的十字仿若诫碑,凛然而庄重地缀在所有人眼中。
这个标识由卡尔纳特王室出面特赠,年幼时艾尔曾亲眼看到自己的父皇将他授予了帝国一支骁勇善战、无往不利的铁血军队。
有别于黄金蔷薇的繁盛雍容,这个标识与之仿佛光与暗的两面,一直为帝国负重前行。而因为其军中之人始终效誓着由主将立下的七诫,军纪严明、所向披靡,所以帝国人称之为七诫蔷薇。曾经这面旗帜和王旗并立于帝国王都之上……直至六年前那场动乱。
旗帜被烧毁于星际审判庭前,七诫蔷薇成了所有人讳莫如深的存在,彻底湮没在星际长河之中。
可是它现在又出现了。
——这支曾隶属于帝国最为所向披靡的悍将,他的外公郑杨手下的军队。没有丝毫征兆的又突然出现在了他面前。
尤萨里跌跌撞撞地爬起身来看了一眼,随即意识到什么的他满脸愕然。但片刻后他像是按捺不住了一样,满怀嘲弄地狂笑出了声:“怎么样,上将。”
“六年前把你俘虏了的那支军队,今天又要让你折戟了吗?”尤萨里嗓音涩哑道:“但这次可没有第二个安斯艾尔能救你了。”
第112章 永志
李登殊从审讯室出来后, 在外面等候已久的格林肉眼可见地长松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同他说些什么,李登殊便先一步迈进了中盟留置区为联盟方特辟的办公室内。这会办公室里没有别的人,只有托腮看着桌面上那片纸页的缇娜。从格林的角度并不能看清那张纸上写了什么, 但是下方印上的苍银白鹿和黄金蔷薇已经说明了一切。
那大概是那张被迫作废的对崩落星系计划书。
虽然在内部决议时格林并没有投反对票,但他其实内心也隐隐觉得这份计划书来得太过激进。从事发当天起,此后的一切推进的实在是太过顺理成章,以至于让人不由得疑心是否有人早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但自从胡里当斯倒台之后, 联盟的政局几乎已经被元帅一手独揽, 即便监察会趁势崛起早已今非昔比,也绝无力和军部抗衡。
更遑论李登殊和元帅现在关系紧张,他既然想在中间做那个缓冲带,就绝没有在已经抓到确凿证据的情况下贸然倾向崩落星系。
闻声缇娜抬起眼睛, 语调平平道:“问出什么了吗?”
李登殊瞥了眼在缇娜后面那两列卫兵。没等缇娜示意,卡罗已经先一步带人走了出去,替他们关上了门。李登殊在缇娜面前坐下:“死了。”
“哦?”缇娜道:“你是说尼德霍格要拿一个死人换走他们的首领吗?”
“我相信他, 他没有说谎。”李登殊没理会缇娜语气里的嘲讽:“不如思考一下,为什么安斯艾尔落在尼德霍格手中时, 帝国不见退意,甚至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也要制裁崩落星系。”
“可一提到康斯坦因,帝国就想也不想地答应了对方条件——甚至后面直接作废了由他们提出的作战计划呢?”
缇娜轻轻敲了敲桌面。
她看着李登殊, 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温度:“对于前者,我有一个极为合理的推测。安斯艾尔与尼德霍格早有勾结,六年时间, 足够这位神通广大的皇子殿下在崩落星系培植起自己的势力, 尼德霍格就是他的个人所有物也说不定。而你,也该明白, 这并非是我的无端揣测。”
坐在后面的格林打了个寒颤。
在联盟的首都默斯顿城区惨遭毁灭的时候,缇娜曾经亲眼看到过现在被关在星际监狱里的傅荣淮出现在艾尔身边,更不用提之前那位假皇子受审,还切实喊出了崩落星系革命所那兄弟二人的名字。她大概已经确定了这件事,只是长久以来的习惯让她在还没有掌握确实证据时说话留有余地。
见李登殊不语,缇娜继续道:“或许就是因为帝国和崩落星系双方都清楚这一点,所以安斯艾尔作为名义上的人质并不能撼动分毫。崩落星系也因此选择拿出了更有分量的那个筹码,康斯坦因作为帝国的理政大臣,对卡尔纳特皇室的分量也不言而喻。无论从哪种角度上,这都是合情合理的。”
确实合情合理,无论把这套解释搬到哪里,也都会是双方认可的“正论”。但现在已经不是寻求正论的时刻了。
李登殊想要的,只有真相。
“三个月前的幽灵舰事件,帝国当时便已经显得奇怪的态度,和现在提及康斯坦因那奇妙的转变。”李登殊看着缇娜道:“他们是知道的,康斯坦因死在那艘星舰上,事后所谓的赎金和绑架只是一个借口、一种试探,是对崩落星系的,也是对我们的。”
李登殊定定看着缇娜,对方垂着眼睛,正在深思着什么。他相信这些猜疑和考虑缇娜不会想不到,她只是在寻求自己的一个态度。
还有那件事,她一定察觉到了——从背下杀害赛鲁普的罪名那一刻起,那是她为联盟做出牺牲的觉悟。但事到如今,缇娜大概也已经开始怀疑了,她的那份牺牲,真的是对的吗?
李登殊继续道:“如果非要追寻一个真相,比起星盗洗劫,反而是身为帝国理政大臣的康斯坦因携同家眷出逃,最终被帝国暗中清理,最后借题发挥嫁祸崩落星系,来得更可信吧?”
康斯坦因身为帝国理政大臣,又有卡尔纳特皇族血脉,在帝国内地位何等尊贵。而他却携家人乘坐那样一艘避开官方航线的三无星舰出现在三方交接界中,这本来就是及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那艘幽灵舰上一定藏着什么帝国绝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消息,这样想的话,作为知情人的康斯坦因被处理掉简直是再合理不过的事。事后再嫁祸向崩落星系更是合情合理,还能一石二鸟以此为借口发兵崩落星系。”
除此外,帝国大概……不,或者说在伯温森病倒后,代替父亲掌权的赛德大概还有一层考虑。能够以这样不留情面的方法将帝国高官直接处死,当时帝国内的局面一定岌岌可危。而身为强邻的联盟迟早会得到消息——两国虽说和平相处年数已久,但一旦得知帝国内耗,联盟并非没有可能会有所动作。
但赛德本身是个极其享受游离生死边缘刺激感的人,一直以来都格外狂放且激进。这种个人特质即便上升到两国层面也丝毫没有收敛,在帝国内部已经出现问题的当时,他也丝毫没有半点审慎,而是极为积极地提出了和联盟联手进军崩落星系这件事。
李登殊清晰地记得,就是因为这件事,让联盟内部对于帝国的风向开始把握不定,也因而选择了保守态度。
除此之外,还有当时帝国内那场突如其来的封锁。虽然事后他们所听来的解释是由于伯温森生病提前赛德掌权而诱发的派系争斗,但结合那个时间节点,似乎一切都没那么简单。
“或许这只是你想相信的。”缇娜道:“不然为什么这次再提及康斯坦因,赛德的态度就已经大变——他那种睚眦必报的性格,对面可是挟持了他的人。”
这次换到李登殊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沉默,片刻后他道:“或许之前是因为赛德不知道。”
“什么?”
“那艘星舰上,登舰的有34人。”李登殊轻声道:“但是实际死亡人数,只有33人。有一个人活了下来——那才是掩藏在幽灵舰背后,对赛德来说真正的人质。”
*
“说起来,我当时并没有看到他。”再回忆起当时的事情,艾尔的神色说不上好,靠在舷窗边上微微皱着眉道。
李登殊过来抚上他皱起的眉:“是谁?”
“里比尔,”艾尔仿佛陷入了回忆般:“里比尔·卡尔纳特,我的表弟。我离开那年他才刚刚八岁……那时候,我并没有在那艘星舰上看到他。”
“刚来联盟的事后,霍路德和艾略特都说到这件事情上过,只不过当时我没有反应过来。”
“现在想来,那股微妙的违和感就是这里了,人数。登舰名单明明有34人,可我们只看到了33具尸体,有人逃了出去。”
“那个人就是里比尔。”
……
“你刚刚说什么?”黑暗中傅荣淮的瞳孔动了动,片刻后压低了声音道:“不对、不对。”
“人数不对,李登殊。”
“那艘星舰上的尸体,只有33具。”
*
结合之前艾尔和傅荣淮所告诉他的一切,以及联盟调查后所呈报上来相关报告,李登殊已经可以确定,尼德霍格方此次所提出的人质交换并不是针对幽灵舰上那登舰的34人,而是对于赛德有所威胁的,作为唯一幸存者活下来的里比尔·卡尔纳特。
听到这里,不仅缇娜,就连对事情已经略有接触的格林也着实愣住了。房间里怪异的静默维持了一会儿,片刻后缇娜问道:“但为什么……即便是有把柄被人握在手里,但这次赛德的转变也太过——他可从来不是这样的人。”
确实。
以赛德的性格,被要挟了哪怕鱼死网破也绝不会让人好过。但这次他可以说是把这口气生生咽了下去,乃至主动要求作废那份计划,这实在是不同以往。
除非这之后有更为……
还没想出来个所以然,后面听得木愣愣的格林突然一个激灵,他站起来用激动到有点发抖的嗓音道:“我……我好像知道。”
“因为,伯温森醒了……”格林道:“你们两个一直没在联盟,所以可能还不知道消息。几个月前突然急病而昏迷不醒的皇帝,前两天突然醒了。”
缇娜略有不解,露出了更为疑问的表情。而李登殊在一瞬间了然了一切。
或许从这个角度思考,才能将这一切解释的更为合理。
“帝国现任皇帝伯温森·卡尔纳特,和先任皇帝塔茨·卡尔纳特是亲兄弟,但是由于当时帝国战乱,身为次子的他实际一直被寄养在自己的叔叔家中,也因此和自己的堂弟康斯坦因·卡尔纳特格外感情深厚。塔茨去世后,郑杨本想直接推举当时的安斯艾尔上位,当时也是由于以康斯坦因为首的一众理政大臣的极力劝阻和协调,最终达成协定,郑杨和伯温森作为双摄政者在安斯艾尔成年之前统揽帝国政务——不过那份协定因为窃国之乱最终成了一纸空文。”
“对于赛德来说,有的事情似乎以杀了康斯坦因为最优解,但对伯温森并不是这样。这位杀伐无数的皇帝在晚年也会贪恋往昔那一点亲情,但他的儿子远比皇帝想得来的手腕狠辣。”
无论是当年设计安斯艾尔……还是后面灭口康斯坦因,都是如此。
剩下的话他已经不用再说了,缇娜靠坐在那里,惊诧之余更多是若有所思。片刻后她神情有些疲惫,撑着桌面起身道:“我知道了。”
“缇娜。”但李登殊没打算这么容易就放过她:“你还记得吗?”
在缇娜回望过来的时候,李登殊看着她的眼睛道:“我们最开始进入军部时候立的誓。”
缇娜嘴唇微动,而后道:“‘我将永志忠于联盟,即便赴死。’”
“我没忘记,”缇娜重复道:“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登殊,就这点,你可以永远相信我。”
她难得如此放缓语气,李登殊看着她,而后郑重地点了点头。或许他该相信缇娜,事已至此,忠于联盟和忠于维特是否可以继续划等号,她大概从赛鲁普死去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拷问自己了。
“但你呢,李登殊。”
还没等李登殊松上一口气,缇娜的语气陡而转厉:“如果有一天,安斯艾尔和联盟站在了对立面上,你会怎么做?”
听到这里,后面格林当即坐不住了,再不管之前的示好,用几乎诘责的语气道:“缇娜!”
缇娜冷呵了一声,还没待她再说些什么,门外突然有人笃笃敲门。卡罗的声音随即传来:“上将,元帅请你们去议事厅……似乎是对方又有什么动作。”
室内静默了片刻后,缇娜应声:“知道了。”
格林满身不快,自己当即推门从后门走了出去。缇娜起身理了下衣摆,转身的时候却听到李登殊道:“缇娜。”
闻言缇娜停下了步子,微微侧过头来以示自己在听。李登殊的声音里极为罕见的有了一丝迷茫:“我不知道。”
“或许这个问题只有真正发生的时候,我才知道我能给出的答案。”
“但是我相信你。所以,请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什么?”
“如果真的会有那一天……请你在我背叛联盟之前,杀了我。”
第113章 复仇
缇娜站在原地。
她与李登殊相识的年头并不算短, 应该说是段很长的光阴了。当初和弗兰艾略特一起长大的那个小男孩,从最初抗拒和外界的一切接触,到逐渐收敛自己的刺, 不断地努力和坚持,最终把自己打磨成了联盟最为锐利的一把剑。但无论是他小时候被针对还是长大后进入中盟军校,即便再困顿的时候,缇娜也没从他眼底看到过犹豫和迷茫。
虽然缇娜从没承认过, 但是他确实是联盟军部的准心, 哪怕她和艾略特再如何失控和偏航,只要有他在,联盟都会回到该走的那条道路上。他一贯是如此,内敛而敏锐, 沉静的外表下藏了太多机锋。可现在李登殊坐在那里,明明神情与以外别无二致,但缇娜却切实感受到了, 他是真的在苦恼和迷茫,但又为此立下了觉悟。
缇娜从不想与人谈论情爱, 觉得Alpha和Omega之间由信息素所主导的那些情臆不过是再虚浮不过的东西。几十年过去,那些情爱会化作烟云,只有他们为联盟筑下的基业会恒常永存。她以为被元帅钦定为继任者的李登殊会抱有和她一样的觉悟和认知,直到她发现一惯自持和理性的李登殊, 也会在和谈会场上让人大跌眼镜。
那也是第一次缇娜看到,李登殊出于自己的意愿去要求什么。帝国的派遣来的大臣坐在谈判桌上难得地羞于启齿,最终还是向联盟方致歉, 说明了莉莉安公主逃婚的事实。眼见两方推进了这么久的联姻措施功亏一篑, 双方使节的遗憾之情都溢于言表。但就在那时侯,还是身为李登殊副官的格林轻咳了两声, 提醒道:“据我们所知,帝国皇室中现在适龄的并不只有莉莉安公主。”
帝国大臣一愣,脑海中将皇室几个旁支的人还没有过及一遍,一直以来对联姻这件事都只保持安静旁听态度的李登殊开口了:
“安斯艾尔·卡尔纳特殿下。”
好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帝国大臣如梦初醒般:“可、可是他……”
自己那时候也大概因为诧异多看了他一眼,但即便浸没在所有人的惊诧眼神之下,李登殊也丝毫不为所动。他起身来朝着帝国方一礼——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出来了,他这一礼并不是向帝国方。
“如果可以的话,还希望贵方能向安斯艾尔殿下,表达我的心意。”
……
即便时隔这么久,缇娜还是能想起当时在场所有人的每一个细微表情,无论是帝国来使的惊诧、怀疑还是紧接而来的忧虑,就连联盟方也表现得极为意外,艾略特甚至吃惊到从座椅上直接站了起来。但是不管周围的人如何乱,他始终是安定而坚持的。
就像往常一样,沉静而不移。
可在安斯艾尔到来以后,一切都变了。独属于联盟的那个冷静而理智的李登殊消失不再,他也会冲动、冒进,乃至不惜兵行险着。缇娜能感觉到有什么正在从他身上剥落,安斯艾尔成了他身上唯一的不安定因素。
可即便如此,他也是李登殊,是联盟的将领,曾和自己一样对着苍银白鹿立下誓言。
于是缇娜道:“我答应你。”
*
李登殊在缇娜之后进入议事厅,发现这里的气氛实在不同以往。先入坐的格林见他进来,像是松了口气的同时,眼神里又埋着些许不安。维特沉着脸坐在主位之上,原本该坐在他身边的赛德却将帝国的主位空了出来,坐在了下首。
联系到他们先前讨论到的事情,看来格林所说的不错,伯温森确实从病中醒来,似乎还有了起身前来中盟留置区的意图。李登殊和缇娜先后入席,这才看到正对面的赛德心情似乎差到了极点,与以往怒中带笑的阴恻不同,这次他丁点从容不在,整个人如临大敌。
见己方最后的人入席,维特轻微一抬首。这次是坐在下首的弗兰突然起了身,李登殊发觉他神情似乎极为不妙,下一秒弗兰站至席中向所有人行了礼:“三十分钟前,我们收到了联盟的监视报告,发现边星跃迁点几处出现联络异常。”
闻言,本来还有些悉索响动的席间陷入了一片死寂。弗兰埋着头道:“经过联络确认,排查了联盟边星几处故障,最终确认……故障是拓图克星基站——被人为毁坏导致。”
“现已确认:拓图克星遇袭,三百七十二名驻军皆已阵亡,基地毁损严重,拓图克星全域已在敌方监控之下。”
“——是谁干的?”
缇娜道,起初她的声音带着点空洞,随后被难以抑制的怒火所填满:“尼德霍格?崩落星系?还是——”
“都不是,”弗兰咬牙道:“拓图克星确认遇袭后不久,我们收到了来自敌方的通讯请求。虽然他们使用的是原本尼德霍格和我们谈判通讯时的那条线路,但是对方把己方标识投放在了通讯页面上。”
“是‘七诫蔷薇’。”
在弗兰开口的瞬间,原本因为愤怒而被噪声填满的议事厅倏然鸦雀无声,弗兰抿唇狠狠把泪意和恨意压制起来,瞪着猩红的双眼朝前厉声道:“袭击拓图克星的,是六年前掀起窃国之乱、最终被判处终生监禁的星际战犯,郑杨的遗部!”
弗兰带着战栗的尾音在室内回荡许久,主位上的维特微一抬手,身侧的秘书长替他播放了不久前接收到的那则通讯。光幕上瞬间出现的七诫蔷薇远比弗兰描述的更有冲击力,只单单看上一眼,就觉得原属于帝国的黄金蔷薇横生了许多杀伐气。赛德的脸色更是因为这一标识的出现差到了极点,在场的帝国人远比联盟来的更为心情复杂,毕竟对他们来说,七诫蔷薇曾经无疑是守护神一样的存在。
但也是他们,在六年前选择了把他们的守护神彻底驱逐。
在波频对准后,无序的杂声瞬间消弭,片刻的静谧过后,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在所有人耳际。
“大家好。”
在场的老一辈人对这个声音大多都有极深的印象,听到的瞬间都禁不住一个激灵。而年轻一代,即便没有和这位正面打过交道,也都在后续有关窃国之乱的报告记录中看到过这个人的名字。
郑杨手下的头号大将,白蒙坚——自从六年前被定位S级星际战犯,窃国之乱后郑杨被抓,当时在帝国领作战占据优势的他选择后撤回援,但已鞭长莫及。最终郑杨被判处终身监禁后,白蒙坚及其军从就彻底消失了。伯温森曾经意图通过大清洗挖掘出与他们有关的蛛丝马迹,但是最终没有丝毫收获。随着时间的推移,更多人愿意相信这一帝国曾经的中流砥柱、而今的心腹大患实际上是在多年前死在哪个不知名的角落。毕竟窃国之乱后光是难以确认身份的死者就有上百万人之多,但这样的想法某种程度上而言确实是愚者的自我开解。
而今,他们的噩梦回来了。
白蒙坚的声音并没有因为他们的畏惧而停止,相反还如附骨之疽般萦在耳侧:“之前是小孩子们小打小闹不懂规矩,接下来由我们接替崩落星系来进行这场谈判。”
“伯温森·卡尔纳特,我们要求你释放关押在帝国东南领监狱塔内的我方主帅郑杨,作为交换——呵,可惜了。”男人嘲弄的一笑:“没有交换的余地,否则的话,我们将会把联盟在拓图克星藏着的东西,直接丢到帝国王都上。”
“时间是一周之后——地点是在崩落星系第七星,我们要郑杨不受胁迫、毫发无损地活着出现在交易地点。”
“如果违反了规则,就算现在帝国和联盟联军直接碾平拓图克星,我们也可以在还有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把这里面的玩意儿送到长明星系的家家户户,不相信的话,在座的尽管可以问问联盟的元帅和帝国的皇帝,他们都在拓图克星埋下了什么东西。”
“以上,自郑杨军下唯一幸存的主将,白蒙坚。”
*
艾尔走进舱室的时候,舰桥上只有幽莹的光电。白蒙坚站在中控台前专心致志看着星图,直到他的脚步声来到身边,白蒙坚才回过头来。
“……白叔叔。”艾尔先一步开口道。
面前的男人和记忆里的人截然不同,原本白蒙坚是郑杨麾下有名的儒将,文质彬彬平易近人,白乔的性格可以说与他是一脉相承。而当下昔年的美男子已经满目风霜,成了鬓角星白的亡命徒。他的左眼有些失焦——似乎是因为六年前崩飞的弹片所导致。大概白蒙坚看到他的时候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慨,两个人对视了一会,白蒙坚由衷的叹了口气:“艾尔殿下。”
艾尔应了声,这时候白蒙坚的目光才落到了艾尔手上。看到那对镣铐,白蒙坚先是定了会儿,而后平静道:“怎么有这种多余的东西。”
他声调不大,一旁守在舱室口的列兵忙跑了过来,把准备好的钥匙拿了出来,默不吭声的替艾尔松开了。艾尔将压出淤痕的手背在身后,就听白蒙坚道:“你长大了,艾尔殿下。”
艾尔垂着头道:“是的。”
而后又说:“白叔叔,对不起。”
其实他有很多话想说,但是到嘴边的却只有这句。见到白蒙坚的瞬间,尽管早已物是人非,可艾尔还是觉得时光仿佛一瞬间被拨回到了六年前。他六岁那年失去父亲,此后一直是外公带着他,早先郑杨虽然疼爱他,但自那以后便始终带了份严苛。而白蒙坚和郑杨麾下的许多将领就在他那段缺失的时光中充当了慈父一般的角色。
时隔六年后再见,艾尔心底的酸涩感泛起一圈又一圈涟漪,他嗓子发哑:“六年前……我以为,你们都不在了。”
白蒙坚别开眼看着面前的星图,平静道:“确实,除了我以外,大家都不在了。”
他的眼神又回落到艾尔身上:“殿下,六年时间里我一直在看着你,我知道你在崩落星系做的一切。你长大了……”
白蒙坚一笑:“但又似乎完全没有变。”
艾尔有些发愣:“你一直都知道?这六年里你都在哪——”
“不,白叔叔……”从旧年的潮涌心绪中退出身来,艾尔终于把一直以来盘踞在心头的疑问问了出来:“为什么要选择在这时候出现?为什么会来拓图克星?还有为什么——”
见白蒙坚脸上渐浓的笑意,艾尔还是把没问完的话咽了回去。也许是这六年的经历所致,白蒙坚此次回来让他感觉到陌生而诡异。也正是此时,艾尔想起了郑杨之前教过他的事情:
无论是谁,都不要试图从对方那里探听到事情的答案。你要会自己去寻找答案,艾尔。因为别人会欺骗你,而你自己并不会欺骗你自己。
他在背后默默攥紧了拳,面对自己尊敬的长辈还是禁不住有些发虚,但艾尔还是冷静了下来。数小时前拓图克星被白部入侵,尽管艾略特极力组织迎战,可受困于驻军军备的短缺——毕竟白蒙坚此次率部足有百艘舰队之多,故而他们在顽抗过后还是失败了。但艾略特最终还是凭一己之力率领驻军拖延了时间,在白蒙坚他们控制拓图克星时,联盟研究所内所有资料都已经尽数销毁,全体科研人员也乘坐了驻军士官长驾驶的快行舰突围撤退。
但白蒙坚并没有理会这只逃走的鱼,他下令将所有人押向拓图克星地下设施,陆面可见所有建筑物全部摧毁。虽然他一惯不会苛待俘虏,但这次的举动还是让艾尔察觉到了些异样。仿佛白蒙坚手里正握着一根钓竿,而池子里尽数是等着上钩的鱼。
艾尔有预感,自己也是这些鱼中的一条。
白蒙坚的举意太过明显,艾尔也随着他的布局意识到了拓图克星外传黑洞实验点的不正常。联盟驻军被押向地下设施的时候,各个也都是满脸惊诧和意外——这是他们任务范围外的东西,他们一无所知。
除了艾略特。
Alpha被迫走进地下设施的时候面沉如水,上次艾尔看到他这副样子,还是联盟内乱之时。
艾略特一定是知道什么的,作为曾经的联盟高层知道的秘密,但他大概也并不知道全貌,不然在他不可能在下令销毁资料的时候忽略到这个隐藏的地下设施。
拓图克星,联盟界缘荒芜的边星——或许是……
“联盟在这里暗中进行着武器试验是么?”艾尔突然道:“不……看这样掩人耳目的程度,应该不是一般的试验,那就是……”
他脑海中一时有什么呼之欲出,白蒙坚见他快猜到了关键,也不介意在最匪夷所思的部分提点他一句:
“退土、沙化,”白蒙坚道:“异常天气,还有日益扩大的昼夜温差和缺失的水源,荒废的民居,你觉得整个星际还有哪里和这里相似呢?”
艾尔猛然抬头望向他,眼底满是不可置信。
没错!是有的,而且就是他六年间的栖身之所——
崩落星系!
等等。
艾尔皱眉道:“可是崩落星系是因为早年崩落γ的出现,才造成的……”
“崩落γ又是如何出现的呢?艾尔,我的殿下。”白蒙坚看着他道:“你总不会也相信这是自然形成的吧?胜者改写历史,我想你不会不知道这些吧。”
明显感知到对方话里有话,艾尔怔怔地看着白蒙坚。脑海中跃动的一切形成字符,艾尔低声道:“可是帝国和联盟早在百余年前就已经达成公约,绝不容许进行任何反人类的武器试验。”
“共识与共谋,”白蒙坚道:“就在一线之间。”
他随手点开了控制台,操作后光幕上弹出了一个七诫蔷薇标识。旋即艾尔听到了他的声音,白蒙坚的宣言短促而有力,远比尤萨里之前虚张声势的长篇大论来的有威胁的多。
“白叔叔,”艾尔道:“我想亲眼去看看,地下的东西。”
白蒙坚笑了笑:“我也觉得你最好亲眼去看一看,艾尔。”
白蒙坚迈步朝前走去,艾尔道:“白叔叔,你打算怎么做?”
如果牵涉方是联盟和帝国双方,就足以见得地下的东西有多么机密。而白蒙坚下令将所有驻军都赶进了地下设施之中,这其中隐含的意味太致命了。他们绝不会在联盟领久留,尤其是拓图克星这样几近荒芜的星球。这也就是说要不了多久——最多一周时间,他们就会从这里撤回。而联盟和帝国显然也会派人来复勘此地情况,到时候就会发现那批被驱入地下设施的驻军。
不需要白蒙坚多做任何事情,联盟不会容许这些人再活下去,无论他们对联盟有多么忠诚——这点忠诚也躲不过猜疑的眼神,会混着鲜血被埋进地下去。
如果维特元帅和赛德再狠辣一点——不,或许赛德对此还并不知情,了解的只有伯温森。虽然很难以置信,但是按照联盟内乱时他的做法,他很有可能一开始就为了激发士气将报讯变为驻军全员阵亡——此后就没有人会再去追查那些驻军的生死了。
他们一开始就想到了。
想到这里,艾尔突然能感觉到了白蒙坚行为中的嘲弄和鄙夷,他已经对联盟和帝国这两个政体深恶痛绝,也正因此,行事中带着对两方的嘲弄。
“你不止是想救出外……郑杨将军,你还要复仇。”
艾尔道。
白蒙坚偏过头来看着艾尔,似乎是有些奇怪他为什么要说这些理所应当的话:“那是当然的,殿下。”
那一声殿下中带着的嘲弄让艾尔简直有些难以呼吸了,白蒙坚笑了笑道:“拜他们所赐,我已经在地狱里不人不鬼地活了六年了。”
“这次,就让这些人,也一起都给我下地狱去吧。”
第114章 断剑
地下的温度有些高, 湿潮中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异味道。稀薄的空气中夹杂着人们低沉的呼吸声。
虽然旧日白蒙坚行军没有苛待战俘的习惯,但当现在他的军属都已经处于格外行军艰苦的情况下,提及往日也不过是个笑话。被抓的联盟军被戴上了镣铐, 扔进了这个狭小而逼仄的空间之中——也亏得拓图克星的地下设施里会有这种形如甬道一样的房间。
潘西锁在角落里,觉得这样蜷坐久了整个身体都是麻痛的。他在一片黑黢黢中稍微动了动,而后朝着自己的左边小声道:“艾略特,你还好吗?”
艾略特垂头坐在那里, 没有说话。
兵困危城, 所以除了击坠最起初用作佯攻诱饵的两艘星舰外,白蒙坚并没有把他们逼得太死。但反而是对方这种游刃有余的游戏态度让艾略特愤怒。他折返基地后火速接手了指挥权,做犀利的小兽,也从白蒙坚手上撕掉一块肉下来。如此来看, 比起六年前毫无还手之力被玩弄于股掌之间来说,六年后的他还是有了几分长进。
但终归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双方兵力差太过悬殊, 艾略特还是败下阵来——不过最后他还是把士官长那一舰人给送了出去。经历了六年之久地从军生涯,第二次被俘虏的艾略特显得格外平静, 乃至看清白蒙坚时也没有多大的反应。不过白蒙坚大概对这张脸还有几分印象,也或许是纯粹感受到了艾略特有那么一点棘手,于是招呼他的副官就上前来悄无声息地断了艾略特的几根肋骨。
往日里看这点伤并没有什么,但是这个关头却很要命。这就决定了尽管他四肢健全看起来毫无问题, 此后一切行动的效率却要大打折扣。艾略特努力放稳呼吸,以求驱散胸腹中那股如影随形的痛。开口说话对他来说成了一种酷刑,故而闻声他也只是看了潘西一眼, 微微摇了摇头。
细狭的房间内以他为界被分成了两部分, 另一侧的联盟士兵看向这边都带了点审视和警惕——不久前他们还与这个人一同共生死,衷心地认可他为主将, 直到之后他们发现拓图克星多出这几个身份不明的人,且隐隐与之前交换站事发和这次入侵都有关联,那股诚挚和信赖化为不可置信和猜疑。
曾经的上将扒开皮囊,内里长着的果然还是背叛者的软骨头。
艾略特仰头靠在那里,他表现得如此无所谓,甚至连一丝忏悔都没有停留在心里。这让余下的联盟驻军内心更为恼恨,怒视着他的眼神中都带了点唾弃。但还好有内在隐隐的疼痛,帮艾略特把外界的一切都压制了下去。他看着黑黢黢的屋顶,不动声色地感受着自己深入自己骨髓的那一抹痛楚。
这里面实在是太过压抑了,且不同于联盟众人,潘西对此时境遇的认知截然不同。在他得知白蒙坚是郑杨旧部后,几乎可以说是吃了一颗定心丸一样。见艾略特不理自己,他小心避开趴在自己膝头的言泽,同尤萨里道:“艾尔怎么还没回来?”
尤萨里嗤笑了一下:“殿下他找到了靠山,自然不会再回这种破牢房。”
说完他倒抽了一口冷气,开始不住咳嗽着。潘西皱眉道:“可至少他也会带我们……”
艾略特听见他们的话,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不太明白尤萨里和潘西是真的不懂还是在装傻,但听着他们在没根据的臆想实在是厌烦,于是开口道:“你们当真的吗?”
潘西冷不丁听到艾略特开口,还没反应过来便先应道:“什么?”
“白蒙坚会帮他……什么的。”艾略特皱着眉头道,他斜眼瞥向尤萨里:“你不会是故意这样的吧?”
故意把潜藏在崩落星系附近的白蒙坚引来,就是为了彻底断了艾尔的后路。尤萨里的表情隐在暗处,一时有些莫测。而潘西则是犹豫了会儿才问道:“到底怎,怎么了?艾略特你——”
“窃国之乱后白蒙坚一部作为郑杨唯一的遗部脱开了帝国和联盟的联合追捕,”艾略特强忍着痛道:“并不是巧合。”
“是因为早在那之前,白蒙坚就因为袭击中盟留置区一事,和郑杨系起了争执。”
“那是因为……内部争斗?白蒙坚想要夺权?”
“不——是因为,”艾略特靠近墙壁,有些气闷道:“当时郑杨奇袭中盟留置区会谈区,而后石正荣元帅不幸罹难。”
“这我知道,”潘西凑近了点道:“星际史上有写过,石正荣不幸中了流弹,伤重不治身……”
“不是这样。”艾略特轻声道:“石正荣元帅并非死于流弹,而是死于暗杀。”
“行凶者就是白蒙坚唯一的儿子,白乔。”
*
看着眼前男人的脸,艾尔不由自主想起了记忆当中那个少年。时至今日,白乔的死对他来说都极其没有实感,他没有经历那一场被描绘成人间地狱的会谈场所奇袭战,对当时唯一的了解就只有诺里最后干巴巴的讲述和审判庭上那些将人心剜刀的字句。
“白乔战死,将军被俘……本部败退,我们彻底输了。”
诺里那时候的话现在还会时不时的在他耳边响起。输?什么输?什么都还没开始,他们在和什么人争输赢。但诺里并没有告诉他实情,就比如说所谓白乔战死,是他被郑杨派遣,潜入会场后刺杀联盟元帅石正荣,最终被以现行犯的身份就地击杀。而他的外公也是为了让还处于昏迷中的他能成功出逃,自愿做饵被俘。
而后面,也是诺里亲口在审判庭上指证了这一切。
过往的恩怨纠葛盘根错节,却有大半都是因他而起,艾尔看着白蒙坚的眼睛,片刻后道:“对不起,白叔叔。”
白蒙坚的瞳孔却恍如被针刺了一下,他带着有点诡异的笑容,眼睛里的情绪掩藏不住地开始波荡,甚至有了几分癫狂的意味:“你在说什么呢,殿下,你为什么要说这个对不起?”
艾尔一时语塞,为空气中压迫来的不适感皱了眉。而白蒙坚则进一步道:“是因为让我们所有人都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还是为这六年来我们不人不鬼的生活。”
白蒙坚走近来,他的声线渐厉,就连眼瞳也开始变得猩红:
“还是为你当年的背叛!安斯艾尔!”
*
潘西愣在了原地。
他把白乔这个名字在心里细细咀嚼了一遍,而后道:“我好像知道……他是艾尔很要好的朋友对吗?”
“当年帝国王子的两大亲随,在中蒙军校里帝国方除了卡尔纳特王室之外最为炙手可热的两人,就是他和诺里。”艾略特道:“看来……他和你们提过?”
潘西点了点头,片刻后又摇了摇头道:“提过,但只有一些?”
艾略特沉默了一瞬,而后神色一凛道:“他是怎么说的?”
“并没有多说什么,”潘西回想道:“只是偶尔店里做点心,他坐在飘窗前看着外面,就会说起来白乔。他似乎很喜欢艾尔的妹妹,莉莉安公主做的点心。”
“这有什么关系?”潘西小心翼翼道:“是因为白乔死了,所以白将军……”
“不是那么简单。在那种局面之下,生死已经不是一个人可以决定的了。而且当然既然能让白乔动手,就说明白蒙坚是知情的。”艾略特顿了顿,又靠回原地道:“但当年白蒙坚和郑杨的争执是因为另外一件事,不少知道内幕的人,到现在也和白蒙坚做一样的猜想,所以我会想……”
潘西好奇道:“什么?”
“因为当年,”这次没等艾略特说话,旁边尤萨里道:“白乔作为现行犯被抓,不少人认为是郑杨系内部有奸细泄露了奇袭计划。”
潘西回头到:“奸细?是谁?”
另外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潘西一瞬间毛骨悚然,显然他想到了一个不太可能的答案。潘西回过头来看着艾略特,低声战战兢兢道:“不会是……艾尔吧?”
艾略特沉默,对这个答案不置可否,而是侧面道:“窃国之乱事发时,据传安斯艾尔一直昏迷不醒,但外围对此各执一词,有人也认为这不过是他的伪装。”
“为什么这样?”潘西有些着恼道:“艾尔怎么会——”
“这件事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艾略特似乎因为想起了什么而有些神情焦躁:“该死的,如果艾尔那时候是真的昏迷的话,我不确定他是不是知道这件事……毕竟当时没人会说出真相,而六年后,又有哪个人会特意提起那些事情触人霉头!”
“大概知道吧,”尤萨里歪在墙边道:“不知道的话,我们就真的得死在这里了,哈。”
艾略特横了他一眼。潘西有些着急道:“到底怎么了?”
“……因为当时,击毙了作为现行犯的白乔、最终和安斯艾尔逃亡未果又回来亲自登上审判庭白乔和郑杨的人,”艾略特道:“是公认安斯艾尔的另一个臂膀。”
“诺里·亚丁顿!”
*
“你说什么?”艾尔直愣愣地看着白蒙坚。
他甚至已经没有余裕去面对白蒙坚的怒火,一位失去了儿子的父亲六年后的泄愤。艾尔看着白蒙坚,只觉得天旋地转间四周都开始发白,但偏偏他的神智还是格外清醒的:“你说是,诺里……杀了白乔?”
几乎是瞬间。
“你胡说。”艾尔迅速冷静了下来,身体发颤间语气极为笃定道:“诺里绝不会那么做——那是白乔!他怎么可能会动手杀了朝夕相伴十几年的好兄弟!”
这种否定在白蒙坚看来过于傲慢,但实则是出于艾尔的自我保护机制和长久以来的经历所给出的判断。无论诺里当年的背叛是早有预谋还是事出有因,但唯独、独独,诺里·亚丁顿绝对不会杀了白乔!
那可是白乔啊!
白蒙坚冷眼看着艾尔,几乎一瞬间朝他招呼了过来。艾尔满身郁愤无处发泄,无论如何,白乔已死这是事实,但是他唯独不能接受这个结果。他们三人从幼年起朝夕相伴,诺里就算再口是心非冷面孤僻,也绝对不会做出那种相残之事!那些年的事情他亲眼看过,他绝对不相信那会是诺里所为。
话语间白蒙坚抽出配枪已经向他抬手,艾尔面无惧色看着他的枪口。而后一声巨响迸出,驻守舰桥外的列兵迅速开门闯入:“将军!”
有什么东西在艾尔身后应声落下,摔出清脆的响声。白蒙坚冷眼看着艾尔,放下配枪生硬道:“出去。”
列兵们旋即退回,只有两个人在的空间之中,艾尔感觉到自己双耳一阵蜂鸣,只能通过白蒙坚开合的嘴唇判断他说了什么。等那阵令人晕眩的刺耳锐鸣过后,白蒙坚的声音传入他耳中:“……看看你背后的东西。”
艾尔转过身去,原本陈列柜上摆放着的旧匣子摔落在地上,匣体四散,露出了里面东西的一半。艾尔蹲下身,一个不稳又跪在地上。他捡开四散的匣身,露出了里面血迹斑斑的断剑。
艾尔的眼前一片模糊,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无声淌落打在舰桥冰冷的地面上。他拾起那截断剑,就连上面已经有的锈痕也觉得亲切。
这是白乔的佩剑。
这么多年来,只有现在,艾尔才切实地感受到了白乔的离去。有什么在无形中斩落了一剑,把时空交错间那股虚妄的执着和幻想斩落了,只剩下了空寂和虚悲的现实。
“抱歉,安斯艾尔殿下,”白蒙坚在后面僵硬道:“请原谅我对您的试探,我相信你和当年的事情无关。只是诺里·亚丁顿的罪孽,实在不能由你来担保,他要一个人独立承担。”
“……当年的事情?”艾尔背对着白蒙坚问道。
白蒙坚顿了顿,而后道:“您不知情,殿下。”
“将军当时确实和人制定下了奇袭会谈场所的计划,但是有人先我们一步动了手。”白蒙坚道:“而且,原计划中该死在会谈场所的那个人,根本不是石正荣。”
“而是伯温森·卡尔纳特。”
第115章 折罪
另一边, 议事厅内落针可闻。
光幕上的画面淡去,但所有人都还沉浸在内容的冲击之中。联盟的将领更是神态各异,一时义愤难举——但与此同时, 所有人都又忍不住去思量白蒙坚留下的话。
拓图克星上究竟有什么?而且是联盟和帝国双方都有涉入的计划……
“这实在是可笑。”就在此时,位坐前排的赛德突然开口了,他面含愠色,似乎极大地被白蒙坚的话语触怒了:“帝国绝对不会接受这样的挑衅!维特元帅, 容我向联盟殉难的忠直兵士表达哀思, 可我们不能任由他们如此兴风作浪了!想来崩落星系和白部叛匪早有勾结,我们应该直接进行围剿,绝不姑息纵容,以正视听!”
语罢, 他起身道:“我们绝对不能容忍任何诋毁帝国和联盟两方的话语!”
这些话似乎得到了不少人内心的应和,出于悲愤难已之中的列席将领不少都冲他投去了认可的眼神。赛德当机立断,冲帝国列席的军务大臣道:“调派军属临近三大军团势力, 即刻驰援拓图克星——”
“赛德殿下。”
赛德慷慨的话语行进到一半,另一边一直没什么表情的维特元帅揉了揉眉心:“多谢好意, 蒙您的关怀,联盟上下一定会诚挚一心,铲平敌患。”
“但为了防止敌人趁虚而入,袭击帝国王都, 您还是把军团部署都驻退回边界线以外吧。”
维特撑着手靠上桌前,微笑道:“帝国和联盟以中盟留置区为界,绝不过线互不侵扰——我们各自相安就好了。”
话到此处, 再气血上脑的人也明白了维特话里有话。赛德站在那里片刻, 带着笑道:“元帅,帝国只是一片好心。”
“所以我说多谢好意, ”维特道:“您刚从边星回来没多久,还请注意身体。”
两国共议,又恰好处于伯温森不在场的情况,再加上联盟内务维特本就占据了相当的话语权,此时也不是和联盟起冲突的时候,于是赛德冲维特抿开一个笑来,而后转身头也不回地出了议事厅。
议事厅的大门哐当响了一下。代一国元首如此行事,联盟方神情各异,而帝国方则显得如同家常便饭一般,在赛德起身后冲在场的诸位打个招呼,客套之后便起身离去。
到底在中盟留置区内,虽然不会让对方插上太大的手,但联盟要彻底绕过帝国去解决白蒙坚和拓图克星的事情也是不可能。所以帝国方显然不太重视自家皇子殿下吃瘪,而是选择了暂时退场,把时间和空余都交给了此刻已经焦头烂额的联盟。
在帝国退场后,白蒙坚口中所提的东西更成了所有人急于问出的隐秘,但又被所有人极为默契地闭口不谈。维特布置三大军区各自调令军队前往拓图克星周边驻防,却又没有下达具体的命令,便是不打算与白蒙坚直接强冲突。列席的其他几个将领纷纷领命退席,而后便只剩下了联盟的三上将同元帅本人。
以及明显还沉浸在悲痛之中的弗兰。
“元帅,此次我请缨——”
“别急着说复仇,”弗兰的心思写在脸上,维特想也不想地先阻止了他,手指点了点桌面:“那份没拆的急报,现在可以拿出来了。”
缇娜抬头看了弗兰一眼,看到自己的弟弟埋头拿出了一份拆过封章的信封出来。无论从哪来的消息,中盟留置区都距离拓图克星和默斯顿都如此之远,却依然舍弃了电子加密的信息方式,看来维特是真的在提防帝国了。
她不动声色垂下了眼睛,又瞥了李登殊一眼。但李登殊似乎注意力并不在此,他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星图。而弗兰展开信笺后先是愣了一瞬,眼中的悲痛变为愕然,沉闷的情绪又被燃起,有了希望:
“北部军区驻拓图克星边防军士官长携基站研究所全部人员,在驻军掩护下成功跃迁逃离,现在已抵达安全星域。”弗兰语气急促道:“他们没有全军覆没!艾……他们也许还活着!”
他欣喜的语调淌落在议事厅中,却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应和。维特无甚表示地坐在那里,似乎暗示一般叹了一口气。而李登殊的神情在听到这句话后开始变得凝重。格林看出了空气中的异动,试图和激动之中的弗兰做些眼神沟通。
无奈失败了。
弗兰前迈一步:“元帅,我们现在就快派兵去救——”
“弗兰。”缇娜开口打断他:“安静一点。”
现在就算是弗兰也察觉到气氛怪异过头了,他有些茫然地看了眼缇娜,再看看剩下三人,似乎有些不认识他们了一样:“好……但是,怎么,难道,难道我们不要出兵去救那些人么?”
弗兰近乎有些语无伦次:“对手是白蒙坚,那个隶属于郑杨麾下有无数辉煌战绩的白蒙坚——”
维特元帅似乎很是头痛地捏了捏眉角:“缇娜。”
“是。”几乎不用多说什么,缇娜就已经明白了一切:“北部军区内会封锁消息,不让拓图克星相关消息外传。”
就算缇娜一直将弗兰遮蔽在奥斯本家的羽翼之下,但弗兰也没到真的世事不知的程度。话到此时,就算他再怎么迟钝也听出来了。确实,他也早该明白,元帅早已知道拓图克星并非他们所受到的讯报中所提及的那样全军覆没,营援同伴,这明明是可以提升士气的大好机会——但他却舍弃了。
或许他也根本不想那些人活下去。
弗兰那个瞬间觉得自己心头血都凉了个透顶,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要问个明白:“元帅——”
“弗兰,”缇娜叫他:“你可以走了。”
这时候如果再不懂姐姐的阻拦,那么弗兰过往那些年的人生或许都可以说是白费了。但是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就那么退缩,而是梗着脖子想继续问个明白:究竟拓图克星埋藏着什么东西,又是究竟因为什么,以至于白蒙坚入侵联盟边星之后,维特元帅要一改态势的保守起来呢?
见弗兰丝毫无退意,缇娜一咬牙,打算自己先把问题抛出口。无论如何,这件注定要触及维特霉头的事情上她不想让弗兰去承担这个风险。或许只有她明白,他们的这位元帅,是一颗多么不稳定的炸弹。
“元帅,拓图克星究竟有什么?”
但有一个人先于她开了口。
李登殊的声音在室内不算突兀,也直接压制住了先前的那些暗涌。维特看着他,蓦地笑了一下——那种笑不是轻蔑或者苦恼,而是带着一种据密不宣的高傲:“你觉得呢?”
“曾经我们还在军校上课的时候,您曾提出过一个概念。”李登殊道:“为规则拘束的我们,其实某种程度上也在拘束规则——当时您引用了崩落γ的形成来解释您所引申出的内容。”
维特笑了笑:“不错,居然还记得?”
那时候维特的课因为选取了这样的素材引用,一直被人议论荒诞不经,之后甚至还遭到了学生的匿名投诉。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一向遵从思无边界、畅所欲言的自由派学风的中盟军校,在那之后却专门找维特聊了聊,而后要求他不得再于课内讲这些带有误导性质的内容——
现在看来,那些所谓误导性内容,就是维特想暗示他们的真相。
那样的规则反解并不难懂,当时感觉到不对劲的同学大概不在少数,但也都当作了过眼云烟,因为那个“真相”实在是太过荒诞了。但时至此刻再想起,李登殊就已经明白了。
真相大概就是这样。
“崩落星系的诞生,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李登殊梳理道:“长明星系所有的历史大概都不会例外,会去记述……因为崩落γ的诞生,所以崩落星系才成为了现在的样子。”
“但如果不被因果束缚,将被规则束缚的思路调转。”
“就会变成——为了让崩落星系成为现在的样子,所以,崩落γ诞生了。”
弗兰瞪圆了眼睛看着李登殊,有些不太明白他是在说些什么,仿佛与他身处的一切有关,又仿佛毫无关联。隐藏的那个摁扣似乎快被他触及,但他又实在畏惧去揭开真相。于是弗兰本能地抗拒到:“等等,登殊。你说的这些——”
又有什么关系呢?
但弗兰没来得及说出口,主位上的维特轻笑了一声道:“猜对了。”
一股难以遏制的寒意涌上全身,弗兰僵硬地看着在场剩下四个人。除却维特和李登殊表情算得上如常,缇娜和格林的神色可谓跌到了冰点。格林紧攥着手,表现得焦躁又期待——却又满怀抗拒。
如果崩落γ是被人所制造出来的话,那么想也知道,这会是谁的手笔。
弗兰回想起自己曾经看到过的有关拓图克星环境恶化的报告——其对比检样的衰减频幅让他觉得极为眼熟,因为那正是崩落星系百年来持续所经历的一切。
“你们想要做什么?”李登殊轻声问道:“历史重演吗?”
“不是‘我们’,而是‘他们’。”维特道:“这项衰变计划早在我继任元帅之前很久大概就开始了——或许远比我们在座所有人加起来的年纪都要长,只不过是后面才显现出来。”
“不过我猜大概也不是为了历史重演,而是为了‘解决’历史上遗留下的隐患。”维特站起身来,走了几步靠在窗边。外面风和日丽,与他们此刻讨论的一切恰成了极大的反差:“我查阅过历任元帅留下来的资料,我们不讨论崩落γ的诞生是为了什么,但至少看结果,他们所寻求的应该已经达到了。”
“但是崩落γ在目的达成后也没有消失,它在崩落星系内不断地异向吸纳膨胀,最终危及整个崩落星系——好在早期为了抑制崩落星系暴动,他们研发了穹顶系统,可以确保后面崩落星系人员外流而导致的不必要的星际动荡。”
“但其实穹顶系统对于崩落星系,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只是摆设。因为崩落γ最初‘陨落’在崩落星系时的撞击实在是太强烈了,以至于那边很久都处于失序的倒退阶段,没有人有能力去完成跨越星系的逃亡。人们连生死都无法顾及,何况其他。而且那时候崩落星系上的幸存者也实在是太少了。”
“他们成功把崩落星系打造成了弃置地,所预防的一切复辟都没有发生。不过随后他们发现,尽管人的威胁消除了,但来自崩落γ的隐患却要大得多。”
“崩落γ在着陆崩落星系时产生了逆转,暗物质爆炸引起了反旋,将周围的一切吸纳入内。它逐渐扩张到了成熟期——饱和后一旦受到刺激将产生二次崩塌,一旦二次崩塌,爆炸影响到的范围已经不仅仅是崩落星系了。”
维特看着窗外道:“最近的一次测算报告,爆炸半径已经足以波及联盟全域。”
在场不知道是谁倒抽了一口冷气——一切尽在不言之中,联盟距离崩落星系的直线距离远比帝国更远,也就是说,一旦二次崩塌产生,那么整个长明星系都将被卷入其中。
“拓图克星……”李登殊轻声道:“是他们找到的办法?”
维特看了李登殊一眼,那一眼中带着赞赏和感喟等太多复杂的情绪,片刻后他道:“是的。”
“如果可以再复刻出一个正旋的‘崩落γ’,就可以纠正旧有黑洞的物质序列。”维特抿了口茶道:“再借助穹顶系统的抑制力,完全可以将爆炸只抑制在崩落星系内不扩散。”
闻言一直屏住呼吸的弗兰结实松了口气:“所以说拓图克星只是为了挽救整个星际的危机——元帅,为什么您不把这些说出来呢?这根本不是什么需要遮遮掩掩的——”
“你觉得这是个不错的计划是吗?”维特微笑道:“只牺牲掉崩落星系。”
弗兰意识到了什么不妥,在脱口而出应“是”的时候停了下来。缇娜问:“崩落星系那些遗民呢?”
维特笑意更深。
一直垂着头的格林道:“大概,根本没有‘遗民’吧。”
作为全星际最为恶名昭著的弃置地,将崩落星系的遗民全部迁移实在是过度冒险的一个行为。那些反现代人类社会的因子无法被正向接纳入长明星系之中,而且即便被接纳了——他们也没有足够的承载力,这会挤压现有的居民太多生存空间。在联盟和帝国人眼中,崩落星系那些人的生死大概就象是清除积水时不小心被淹了窝的蚂蚁。没有人会在意他们的死活,相反,没了他们也许还会减少家被蛀空的风险。
“如果直接星系迁移呢?”
一直沉默的李登殊抬头道:“利用现有技术完全可以产生对整个星球机体的助推力,如果能在爆炸前将崩落星系居住星球迁移的话,那样就可以同时避免两方的冲突,也让整个崩落星系免于一场浩劫——”
“唔,”维特神色平静应声道:“大概是可行的吧。但高额的消耗,巨大的□□成本,这些是谁都无法保证的。”
“而且,你要怎么去确认崩落星系的那些人们,会服从我们的调配和安排呢?”维特道:“他们活在人间地狱太久了,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会奋不顾身地往外爬——”
“见到过阳光的人,就再也无法甘心退回黑暗里了。”
这件事,他再清楚不过。
维特顿了顿,低声道:“总之这件事情就先搁置,你们只要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情——现在要紧的是先把那边稳定下来,等帝国方把郑杨带回中盟留置区再行谈判。”
“这件事情绝对不能外泄,幸存者的事情也先压下去。总之,在把白蒙坚这个隐患清除——”
维特突然收了声,屋子里所有人都几乎是警惕地看向了议事厅大门。缇娜一声“谁在外面”还没出口,就见紧闭的大门在纷乱的脚步声中被猛然推开了。
“抱歉,元帅——”赛德带着笑,意气风发地走了进来:“打扰到你们谈事了。”
彭斯紧抿着唇跟在赛德后面,深吸了口气冲联盟几人行礼。维特虽然对赛德喜怒无常的脾性早有耳闻,但也没有容忍他的打算,有些不悦道:“是么?”
赛德微微一笑,没有理会他语气里的反讽。他背着手道:“只是我觉得有件事情,刚才碍于场面无法直言,所以只能现在来快些告诉您,免得失了应对之策。”
“您在说什么?”
“关于——叛将白蒙坚所要求交换的犯人郑杨。”赛德道。
李登殊猛然抬头,一双眼睛凝向他,像是直觉一般察觉到了什么不妙。赛德“嚯”了一声,笑了笑道:“登殊上将,还请您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由于一个你我都明白的原因,”赛德转回维特道:“之前帝国安插在崩落星系的暗探似乎露出了什么马脚,让尼德霍格那些人发现了端倪。或许这也是白蒙坚趁势而起的原因,元帅。”
“所以早在我来中盟留置区之前,”赛德道:“我就留下了密令,一旦此行我出了什么事情。”
赛德轻佻的口吻一瞬间冷厉了下来:
“就杀了郑杨。”
“所以,如您所见。”赛德在那之后冲着在场惊愕的所有人道:“就在我被抓的时候,帝国内已经秘密处决了郑杨。眼下郑杨已死,一周之后和叛将白蒙坚的会面。”
他笑道:“帝国只能以郑杨的尸体来赴会了。”
第116章 迷惘
也就是近距离接触到帝国这位皇子殿下后, 缇娜才亲身体会到,他是一个真的极为擅长、也极其享受挑衅他人的人。但也许正因如此,赛德时常能够试探出人基于愤怒情绪下最为本真的反应。
就如此刻, 赛德开口后,她几乎是用尽自己全部的力气去压制住了身旁瞬间暴起的Alpha。在场无人不知郑杨对于安斯艾尔来说意味着什么,也无人不知艾尔对李登殊来说意味着什么。她几乎用全身力气去拦住了李登殊,右手竭力到青筋暴起, 将Alpha牵制在了理智崩塌的边缘。而在另一边, 格林也紧紧扯住了他,低声到近乎哀求道:“登殊,别这样……”
赛德则表现得像是对这些暗流涌动一无所知,扭头看向他们的表情满是讶异道:“哦?李登殊上将, 您这是怎么了?”
他走近来两步,看着李登殊此刻的表情啧啧称奇。而后像是恍然大悟般道:“哦,我竟然忘了, 我那位可怜的与您缔结了婚约的弟弟,就是郑杨的外孙。”
他叹了口气道:“只能说可惜了不是吗……向可怜的, 还被崩落星系那些渣滓们抓着的艾尔。”
他与李登殊相距咫尺,像是给了他一个机会,又像是一场赤裸无比的试探。然而李登殊却再和他对视一眼后骤然安定了下来,垂眸道:“不劳您费心, 赛德殿下。”
“我一定会把艾尔安然无恙地带回来的。”
赛德咂舌,看着他的脸瞬间变得索然无味起来:“是么?那我就拭目以待。”
松开撑着桌面的两手,赛德像是彻底失了兴趣一样, 连眼神都开始变得恹恹的。他懒懒散散地也不欲同维特再打声招呼, 径直朝门外走了出去。彭斯看到赛德走了出去,紧跟着低头极为标准地向维特行了大礼:“抱歉。”
“是真的吗?”维特垂眼看着彭斯的发顶问道。
“很抱歉, ”彭斯垂着眼睛起身:“虽然没有得到确认的结果,但在临走前,殿下确实暗下了这道密令。”
维特一时无语。
“伯温森就任由他这么来吗?帝国那么多吵吵嚷嚷的大臣呢?难道和康斯坦因一起坐着星舰被崩落星系挟持了吗?”维特皱眉道:“还请贵国注意,郑杨作为星际罪犯,我们对他的处置早有共识,并不是由帝国一方能够决定的。”
“帝国人也并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元帅。”彭斯轻声道:“请您务必谅解,可事已至此,我想我们应该做好最坏的打算。”
维特的脸色变得极差,而李登殊听到这里,心中也隐隐有了较量。
赛德并不是一时突然的发疯,毕竟他这次疯发的恰到好处。如果当时冉斯登所言不错,那么早在几个月前赛德就已经试图动了手。但事关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即便在帝国内部,郑杨的死讯也不是能够掩盖的消息……而帝国大概也不欲掩盖,毕竟他的死是目前皇帝看来最好消解帝国内部分歧的方式。但是他的失踪则是帝国一定会极力避免的——显然现在的结果是,帝国并无法如白蒙坚所提交出郑杨,真实情况却又无法诉诸于口,所以就采用了这种没有官方给出说法,而是由赛德犯病一样的途径告诉他们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用意则只有一个,就是拿来兜底的谈判砝码已经没有了,他们两方要做好应对白蒙坚的……开战的准备。
这对两方来说都是极为糟糕的情况,毕竟没有人质相当于丧失了一半的主动权。但不论帝国方如何想在这当中混淆视听,他们的掩饰也侧面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莉莉安和诺里确实联手把郑杨从赛德手中救了出来。
那么艾尔被攥在帝国手中最大的软肋就已经消失了。这是当下李登殊最乐意见到的事情。
彭斯走后,议事厅内又回归为一片死寂。但是维特也无心在此干耗,他并没有让这片沉寂持续多久,便揉着眉心遣散了他们。刚得知了一个可谓是惊天秘密的存在,又被现状的恶化打入谷底,在场的每个人出去时都显得格外神情寥落。
但李登殊总觉得,维特是刻意而为。
抛去立场从星际公理不客气的来说,早先帝国和联盟针对崩落星系的所为可以说是极为丧心病狂。这段从不曾出现在星际舞台中,之前之后不论哪一方都不该去揭露的历史,就这样轻易地袒露在了他们面前。而这绝不是一个当政者会选择去做的事情,相反时间已经足够久远,胜者一方书写的历史已经将一切都覆盖,甚至连那些受害者自己也无从得知曾有灾祸的根源。
可是维特把他揭露了出来,在那个时候他仿佛不再是联盟的守护者,更像是一个漠然的旁观者,没有什么情感倾向地说明了这一切。不辩护也不虚掩,这大概是他能给联盟最后留下的尊严。
想到这里,李登殊松下了推在门上的那只手,正回头要和他说什么的格林一脸愕然地被关在了外面。外面有些嘈杂,似乎是缇娜把格林叫走了。光透过窗洒落进议事厅之内,把这一切浇筑成一个和以往无差的,静谧的午后。维特似乎察觉到了还有人的气息仍在,但他回头时候还是露出了一点微妙的诧异,而后将那点情绪的波动掩盖进一笑里。
虽然现在说这些话有些僭越,但李登殊看着此刻的维特,脑海中却突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一个片段。联盟的先任执政者和维特是迥然不同的风格,石正荣果敢勇毅,像是一团不可逼视的烈焰,而维特也只是他手下不那么显眼的新晋将官。
那时候他被破格提拔,跟在石正荣身边,这位元帅鲜少与他谈论行军以外的事情,但那一天演练结束后,石正荣难得问他道:“你觉得谁更好一些?”
石正荣抛给了他一个那时候他难以回答也回答不好的问题,演练场里收兵的几位上将和护卫队成员都是石正荣的心腹之人,也正是外界有关继任者猜测正值热门的几位对象。李登殊垂眼朝着下面的演武场看了一会,最后轻声道:“您已经有答案了。”
石正荣被他逗笑了,这位元帅一改往日的整肃,披着外套靠在了栏杆之上。他破天荒地和李登殊谈起了自己手下这些将官的性情,是谁会冒进,是谁容易畏缩——然而到了维特的时候,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维特啊,”石正荣仰面似乎思索了一下措辞,最后道:“他就像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做什么都习惯中庸,不出格不出错就是他对自己的要求——比起表现自己,他似乎花了更多心思在不引人注目上。”
“但我有预感,说不定这块普普通通不出彩的石头,内里却是真正经过千锤百炼,烈火烧灼过的赤金。”
之后就如石正荣所说的那样,在他死后,最不出格的维特反而成了他的继任者。这位元帅自上位后外界就对他评议颇多,认为这样一个可以说平庸的人,怎么能在堪称联盟的镇国石柱石正荣死后这样内忧外患的局面之下撑起联盟。
可他确实撑起来了,尽管更多时候看起来,那些光彩夺眼的部分都被他手下那些新秀,起于窃国之乱中的那些新鲜血液所填补。可他就像那张幕布一样——没有黑暗,就无法衬托出光亮。
见李登殊站在原地沉默,维特并没有催促他,而是静静等着他思考出一个所以然。片刻后李登殊似乎终于想明白了什么,他微微皱着眉头,几个月来对维特针尖麦芒一样的态度终于有所软化,而后道:
“元帅。”
“谢谢你把这一切说出来。”李登殊道:“可是,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维特一开始像是没听懂他在说什么,愣神了片刻后微微一笑,却是答非所问道:“登殊,你知道么,从你出现的那一刻开始,我就一直思考,当年为什么老师选择了你。”
李登殊抬眼,神情复杂地看向维特。对方却仿佛是放下了什么一样带着笑看向他:“但后来我发现,换做我,我似乎也会选择你——但是我并没有一个可以说出口的答案,只是依靠一种感觉。”
“现在我知道了,因为你总是会先考虑善恶对错——在想到自己的立场之前。”维特神情有些怅然,但语调却是异乎所有的平静:“仅仅这一点,就极难能可贵。”
“我原本已经想好了,”维特淡淡笑道:“无论你是要直接拿枪逼问我,还是当众与我对峙——我都做好了准备。你们所有人大概都把早先的事情压在心里,留着那么一个芥蒂在吧……可是很抱歉,我这里也没什么现成的答案来给你们。”
“不要忘记你现在的想法,”维特道:“不要忘记你的坚持。有些东西……远比你一味蒙蔽自己的双眼,去坚持自己的立场来的重要。”
李登殊静静听着,而后认真道:“我明白了。”
维特冲他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的笑意开始带上一点苦涩。不过那份涩意稍纵即逝,仿佛不过是错觉。他慢慢走到李登殊面前,将一样东西放在了桌上,慢慢地推还给了他。
那是他的苍银白鹿勋章。
“这次,别再拒绝了。”维特深出了一口气道:“你应该明白,你从来不是为了哪一个人,选择了你现在的这条路。”
“联盟的未来,要交给你了。”
*
狭窄的房门被人嗵地打开那瞬间,潘西感觉到自己肩旁靠着的言泽可以说是猛然弹了起来。他急忙朝着门外看去,但透进来的光亮刺眼,在那瞬间有近乎致盲的效果。他本以为是艾尔回来了,接下来的声音却完全打破了他的幻想。
“你们几个,出来!”
还没等他反应过神儿来,拴在手上的铁链就被猛地扯动了,潘西猝不及防撞上另一面墙,嘶声倒抽了一口冷气。好在言泽扶了他一把,将人带了起来。被叫到的几个人从门内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潘西偷眼一看,发觉正是他们崩落星系三人,以及脸色近乎惨白的艾略特。
他近乎是直觉般的感到有些不妙。
他们走得不快,不知道为什么,自从进入地下建筑后,潘西就有了种难以缓解的沉闷感,仿佛空气中有什么紧紧撅着他的咽喉,让他感觉闷昏而呼吸不畅。曲折又带着点霉味的巷道,像是要通向地底的蚁巢一样。最后他们一行人来到了一个昏暗又极为空旷的地方,潘西一眼就看到在当中的艾尔,还有一个不认识的中年男人。
但是艾尔情绪似乎很差,整个人都像是浸没在恍惚之中。一旁的男人则极为从容地站在原地,似乎是在静静地等待什么。潘西急于确认那个人的身份,回头看了一眼,见尤萨里默默冲他点了下头,当即心又悬到了顶上。
就算封闭如崩落星系,他们也断续听过帝国七诫蔷薇军的盛名,郑杨手下的将官白蒙坚,是帝国百年来少有出身寒门的将领,更是后来帝国内极具人望的儒将。没想到此时竟然能同旧日里传说一般的人物会面,潘西只觉得犹如置身梦中——但那股憧憬和向往被内心的焦灼完全冲淡了。这几天的事情仿佛一个劲儿地在挑战他的认知极限一样。
从他听完艾略特的话之后,他就开始担心起艾尔。但就此时此刻看来,艾尔似乎并没有和白蒙坚起什么实质性的冲突,但他的状态显得很差。以往处境不管多么艰难,艾尔也许会疲惫泄气,但是潘西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仿佛整个人精神萎靡了下去。
艾略特在后面若有似无叹了口气。
时过多年,艾尔也依然没有怎么变过。尽管理智会给他最好的回答,但是却会依然感性行事,甚至有时候为感情驱使而冲动,即便艾尔的聪明可以让他的冲动也处于可控范围之中,但这对帝国所想要的一个冷静睿智不失狠辣的执政者来说,他是失格的。
但无论是作为敌人还是作为朋友,艾略特是对这样子的艾尔欣赏乃至尊敬的。理智上最优并不等于真的是一个好的选择,从联盟云谲波诡的政局决堤那一刻,艾略特其实就已经想到,事情终有一日会演化到这个地步,只是会被推到漩涡中心的艾尔没有准备好,或者说他从来没想去做什么准备。
或许六年前的创伤足以把他作为王子所有的骄傲乃至野心都撕碎,以至于到今天都会谨小慎微,怕身份敏感的自己行差踏错又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但那并不会让他免于从中受难。
六年后从地狱回来,背负着无数人的血债——七诫蔷薇旗帜出现的开始就证明白蒙坚不会让这件事情善了。郑杨如果能平安归来,是他作为曾经的将领对自己的主帅最后的致敬,如果不能,那么安斯艾尔就是他握在手里的那面旗帜。六年前的事情并非当下胜利者所试图描绘的那样,郑杨军只是因为背叛才会落得这一步。
那场战争中没有真正的正义,所有人都或多或少的做了刽子手,人们所仇恨的是战争本身,郑杨只不过是那个毁灭掉他们平静生活的仇恨投射,真正的黑手,一直都在幕后。
那么艾尔,如果六年前你是迫于无奈无可选择的话,现在你又会怎样呢?是依然抱持你天真无望的幻想,最后沦为白蒙坚手中的那面旗帜,还是要踩灭所有人的掣肘,杀出一条血路来呢?
“我很期待。”他轻声道。
第117章 窃国
从舰上下来后艾尔一直没有说话。
刚才他与白蒙坚两人在舰内的对话实在是冲击太大, 艾尔开始不停地追问白蒙坚有关于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白蒙坚却一改最开始的态度,似乎很是不想提起当年的事情。但好在最后他还是回应了艾尔。只不过比起开始, 此时白蒙坚对艾尔的冷眼看待更多了几分嘲弄——对此刻才陷入六年前就该有的那层悲怒情绪的艾尔的嘲弄。
而后他用再平息无波不过的声音浇洒在炽热的炉膛之中:“发生了什么,那还重要么?”
怎么会不重要!?!
艾尔想要反驳,嗓子却像吞了铅铁一样沉得发不出声音来。白蒙坚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道:“那不过是战争, 和之前的很多次一样。没有正邪善恶对错之分, 只有立场和利益,殿下。”
“我们失于时事。”白蒙坚靠在舷窗边上淡淡道:“将军在帝国内拥护者众,但是你分化成Omega,这实在是一个太过致命的消息了, 殿下。军内对这件事的处理意见一直不能统一,不少人认为应该借联盟的人证指认赛德,但那无异于承认了你确实分化的消息, 这样就算事后伯温森再怎么处罚赛德,你也彻底与皇位无缘了。”
“将军不愿意你真的彻底失去继承权, 但是你成为Omega的消息却远比我们想象地来得更快地传遍了帝国。你一直昏迷着,我们更无从回应伯温森手下那一帮大臣的逼问。舆论战就是星火,再演化成小规模冲突,点燃帝国的领土。原本还是有不少人对这一点持怀疑态度, 他们想要你出面给出一个答复。但你那时候连这个都做不到……我们失去了最好的时机,到最后只能越来越被动,也开始有不少人猜测这件事情的虚实, 乃至怀疑你是否还活着——后来, 伯温森把将军指为挟持你擅权想要窃国的罪人。他在白塔给将军定罪那一刻,那场后来轰动整个星际……唔, 你们习惯把它叫做‘窃国之乱’吧,才正式爆发。”
“但究竟谁才是真正的窃国者呢?——这真是个可笑的问题。”
“帝国内战如火如荼,而旁边联盟如狼似虎。那时候又临值军事会谈……伯温森在兵力上从不占优势,想也知道他手下那一班子理政大臣会出什么样的主意。到后面果然,伯温森暗中向联盟提出了引借援兵的请求——条件是帝国同意在之后与联盟一同出兵崩落星系。”
“你也知道,石正荣是个太过刚厉,眼中揉不得沙子的人,早年几次针对崩落星系的清剿作战都无疾而终,但他并不想长明星系的侧近始终有这么一个定时炸弹放在这里。联盟兵力终究无法跨驻进帝国领域,只要帝国一日还想从崩落星系索取钱财,那他就一日都没办法清理掉这块癣疥。”
“但那样的后果是什么呢?”白蒙坚浮着点笑意看向艾尔:“即便石正荣点了头,伯温森在这段交易中始终是弱势的,就算借联盟的手除掉了我们,到后面联盟在侧虎视眈眈,他也不得安稳。”
“于是他想了一个万无一失的方法……您应该已经想到了吧,殿下?”
艾尔听得齿关发冷,他看向白蒙坚艰难道:“联盟……不仅只有石正荣。”
白蒙坚垂眼沉默了一瞬,而后道:“是的。”
艾尔打了一个寒颤。
石正荣当政期间,胡里当斯还把持着法政院,但由于军部的强势,他始终备受打压。这样一个在联盟中身处高位,又将石正荣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人,无疑是伯温森的最佳选择对象。
他们大概是一拍即合。
“但这些事情,当时我们并不知道。”白蒙坚道:“我们的密探只是得知了石正荣和伯温森的交易内容,拼死将密函交到了将军案前。那时候局势已经非常不利了,将军决定破釜沉舟,奇袭会谈场地杀了伯温森,如此置之死地而后生,甚至将在后世背负无数骂名——但他相信是值得的。安斯艾尔作为帝国的未来,值得他去如此为你争一个堂堂正正的明天。”
一股热流从心底涌上鼻尖,艾尔简直要忍不住眼中的涩意。
明面上与石正荣达成共识,获得对方会谈后出兵的允诺,暗地里却又与胡里当斯两厢勾结。就如同胡里当斯不想石正荣活下去,伯温森也急于借助联盟兵力去击溃郑杨部。
于是他们铤而走险,而郑杨成了他们再合适不过的替罪羊。
“之后的事情你也知道了……石正荣罹难,联盟全线兵力疯狂填入战线,我们左支右绌,最后颓势尽显。将军在最后孤注一掷,选择牺牲了自己作为诱饵,换你逃出去。”
艾尔直直看着面前凝定的一点,视野却开始失焦发虚。他觉得很冷。
“殿下,即便是在将军的计划里,白乔也没有受命去刺杀。”到最后的时候,白蒙坚闭着眼睛道:“他甚至没被允许靠近会谈现场,完成这个任务的本该是我。”
他的话如同梦呓:
“本来该是我。”
……
真实的记忆远比控诉来的更残酷,尽管面前是一片平地,但艾尔却感觉自己面前是万丈深渊。也许已经看透了他的坚持,白蒙坚不再试图说服他什么,只是告诉了他事实。但这个事实却远比一切质问和诘责都来得有力。答案似乎只剩下了最后那一个。
排除掉所有不可能,剩下那个即便再难以置信……也会是真相。
他突然无师自通了白乔死前该有的挣扎和绝望。如果他是死在诺里手中的话。
艾尔僵立在原地。
明明是站在平地之上,地下却涌动着一股澎湃的生命力,甚至有风若有似无地撩动他的衣摆。空气中掩藏的压迫感让他感觉到有些呼吸不畅,但是这会他并没有功夫关心这些。
他脑海中还在不断回想起白蒙坚最后同他说的那些话。
“殿下,您要明白,您之所以能现在还站在这里,是因为有人——许多人,替您付出了你要付的代价。”
“那里面有白乔,有将军,有许许多多,您见过没有见过,死去或还苟活着的人。”
白蒙坚点到即止,一切尽在不言中。他原来曾无数次暗中发誓,绝对不会让当年窃国之乱的惨剧再重演,但此时此刻他却开始觉得自己那堪称空无的决心是那样不堪而自私。不用说白蒙坚,艾尔自己也不会那么容易将这一切放下——但要他此刻应和白蒙坚的话去在风暴眼正中去掀起一场战争,他也是极其抗拒的。
六年前牺牲的人已经够多了,窃国之乱那时的惨痛是艾尔毕生的噩梦。白蒙坚想来也明白,他并不催促艾尔什么,只是带他来到了这个约定之地——这个即将和他口中的老主顾会面的地方。
“殿下。”
在艾尔尚陷在沉思中之时,白蒙坚走到了他身旁,用只有彼此能听到的声音道:“如果您还不能做出决定的话,请恕我无礼。我作为现存郑杨部唯一的将官,将无法承认您的身份。”
艾尔抬头,白蒙坚发灰的眼瞳倒映着自己。白蒙坚的语速很慢,语调也显得格外平静,但艾尔已经看到了这个男人身体内灼烧了六年多的复仇之火——
灼烧着他的灵魂,但也支撑着他行将朽烂的躯壳。
“我知道了。”他应声道。
作为郑杨的外孙,堪称他们精神地标存在的艾尔,如果在这个时候不能站在他们一边明确表态,来回应他们的期待,那他还不如从来没有出现。
艾尔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默默蜷紧又松开。他似乎总是这样不是时宜。就像六年前他不能顺从那些人的期望,挽救他们的颓势一样,六年后他也同样无法回应他们。
一旁白蒙坚没在艾尔身上再耽误时间,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被带出来的那几人身上。艾略特默不作声挺直了脊背,仿佛在和白蒙坚做一场无声的对峙。等察觉到对方那若有似无的一笑后,艾略特更为笃定,白蒙坚认出了他。
不光是认出了作为联盟上将的艾略特·伦纳德,更多也是认出了六年前在登岭追逐战中被击落俘虏的那个他。白蒙坚似乎是有什么话要说,他荷枪实弹的手下们因为白蒙坚的靠近散开了一点,白蒙坚走到了艾略特面前,好整以暇看了他一会儿——
而后转向了另外一边。
“潘西·瓦林,”白蒙坚看着潘西道:“我没认错吧?”
“啊?啊、是,是我。”从来没受到这样关注的潘西猝不及防,一时连话都说得磕绊。白蒙坚站在他面前垂眼看着他,潘西头一次感受到了一种压迫感,并非出自Omega的本能,而是作为人而被上位者俯视时的压抑。
他硬着头皮让白蒙坚这么看了一会儿,等到实在忍受不了想要问为什么的时候,白蒙坚似乎轻扬了下巴,而后他身边的人来打开了潘西的镣铐。手上沉甸甸的重量砸落在地面的时候潘西还没反应过来,等他后知后觉理解发生了什么的时候,白蒙坚已经离开。潘西有些发怔地看着他的背影,见旁边有人同他说些什么,似乎是一句“他们到了”。
谁?
他有些茫然地想到,回头想问问尤萨里,却发现对方脸色差得有些吓人。潘西一惊之下转口想问他怎么了,却听到头顶上传来一阵轰鸣声。他们脚下的地面微微颤动,顶上的岩层的碎屑也不停地掉落。
不远处艾尔猛然抬起了头。
哪怕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但是他也没错过刚刚白蒙坚的举动。拓图克星的昼夜温差极大,半日前的酷烈的暑意已经消弭,此刻头顶灌进凉风,拓图克星被封闭的星空就袒露在了他们头顶——而那其中却出现了一个逐渐靠近的亮点。脱离了主舰的快行舰正朝他们靠拢,预计的着陆点就在他们面前。
在那个瞬间,艾尔突然想通了什么事情。
身旁传来了脚步声,而他没有去看,只是抬头望着夜空中正朝这里降落的那艘快行舰,而后轻声道:“我原本一直在想,你们是如何度过这六年的。”
白蒙坚“嗯”了一声。
“不仅是帝国,你们还受到了联盟的围剿——却又能在当时的战况之下就这么消失隐匿。”艾尔喃喃道:“这是只凭借一个将领的军事天赋绝对做不到的,况且六年后……”
他们还豢养了如此大规模的星舰群。
这些事情,如果没有足够雄厚的资金支持是绝对没办法做到的。可联盟和帝国内部没有哪个人有能力去弥补这么大的资金缺口,且即便有,也会第一时间被查出来。
可白蒙坚却做到了。
或者说,正好有这样一个地方,她失序、混乱,一直都是整个星际的灰色地带,但却又坐拥了整个星际最大的矿藏储备量。艾尔回头看了潘西一眼,发现对方正满脸迷茫地看着天空,那种神情不似作伪。
即便当下崩落星系几乎被掌控在了尼德霍格手下,但是艾尔从没有干涉的一个地方,就是崩落商会。
“是什么时候,”艾尔轻声道:“这几年来我从未——”
“殿下,”白蒙坚应声:“或许这么想,你理解错了先后顺序。”
“你看到的原本就已经是既定事实之下的东西,所以就算后面再怎么样,你也不会有察觉。”他淡淡道:“我们和崩落星系的交易,远比你想得要更早一些。”
随着快行舰着陆在他们面前,一切浮于实际的猜想却都已经尘埃落定。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快行舰舱门之上,随着舱门开启,步梯落下,来人拄着手杖迈出第一步的时候,潘西近乎失声:
“……爷爷?”
从快行舰上走下的那个人双鬓斑□□神矍铄,身穿着妥帖的长袍,慢步走到了白蒙坚面前。
“白将军,”前任崩落商会会长摘下了帽子,冲着白蒙坚致礼道:
“好久不见。”
第118章 凝结
“爷爷……”
潘西在看到道纶后就朝前走去, 而他靠近的意图暴露的瞬间就被人阻拦了下来。在后面的言泽试图挣开手去帮他,但被艾略特手疾眼快抓了回来。好在白蒙坚略一示意后,拦着潘西的那堵人墙就散开了。不过失去阻拦后他反而有些无所适从地向后踉跄了一下, 继而带着点茫然地走上前去。
“爷爷,你为什么会——”
话到嘴边,潘西却不知道该问些什么了。道纶出现在这里,本身已经给予了他什么答案。茫然间他看到在后面的艾尔冲他摇了摇头, 那个举动像是打破了他世界中的雾瘴一样, 让他安静了下来。道纶表现得倒是很是平和,他看向另一边的艾尔:“路泽,你也在。”
“好久不见,”艾尔道:“道纶会长。”
他看出艾尔点头的样子有几分抗拒, 很是和善地问道:“需要我解释什么吗?”
“这是您的生意,会长。”艾尔道:“您不需要解释。”
潘西的爷爷,这位前任崩落商会会长道纶·瓦林, 从几十年前崩落星系的混乱世道中白手起家,靠着一个人的力量扛起了崩落商会数十年, 最后让崩落商会成了崩落星系之中除尼德霍格外最为出名的组织。不过因为商人只谈利益不涉权争,所以不管哪方势力来交涉,在利益同步的时候大家都愿意各行方便。
崩落星系内的商贸被他们一手垄断,早期矿藏的出口和勘探也由他们负责。尼德霍格还在托兰芬手中时更是把商会在崩落星系中的存在感放到了最大, 毕竟托兰芬大多时候只愿意拿现成的钱,不管商会如何操作,他只要定时定点拿到那些钱就够了。
而自从路泽接手了尼德霍格后, 原本的两条平行线就此交织在一起——尤其是潘西继任会长后, 商会的生意几乎全部都在尼德霍格内部过了手。两方协作密不可分。崩落商会逐渐隐匿在尼德霍格之后,与他并存, 又与他共生。
而这也正是最大的掩护。
潘西从道纶手中继承了商会,可这商会究竟是不是道纶一手创建的那个崩落商会,现在看来更像是伪命题。而从一开始抵达崩落星系接触商会,到后面潘西继承商会,艾尔都有或多或少地参与其中。这个过程太过明朗而坦荡,以至于艾尔根本不会有后期疑心的机会,毕竟潘西手中的确实是全部。
他们所看到的全部。
现在想来,道纶交给潘西的也只有明面上那部分,而冰山下的阴影却是他们未曾触及,也无从猜疑的。且道纶的这层伪装大概不是为了欺骗特定的某个人,而是全部。就如同崩落星系的存在对联盟和帝国来说始终是心腹大患一样,他们对于崩落星系的忌惮就如同悬而未决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崩落星系被凌迟了太久,在这些类似于苟且偷生的年岁里,他们只要一息尚存,就不可能不挣扎。
不可能不反击。
这样的话一切都顺理成章了,六年前窃国之乱后,眼见大势已去的白蒙坚没有选择顽抗至底,不管中间经历了什么,最终他走向了崩落星系。无主的军队和拥有财富却无处用武的富豪,这样的交易一拍即合。于是在长达六年的时间里,道纶都出于某种目的掩盖着他们的存在,乃至供给着这样一个军队。
虽然说来觉得像是玩笑话,但是艾尔自己清楚崩落星系颓败外表下潜藏着什么,那些让帝国和联盟惦念至今的矿藏,在充足条件下完全可以颠覆战局的财富。他在这几年间始终想寻求一种平和的方式改变崩落星系,给予他们秩序和尊严,最终让他们正大光明地进入长明星系。在艾尔看来只在三年间就有如此之大改变,假以时日他的勾画一定能够实现——通过这种不流血,不争端的方式。
但也许他错了,更也许是他始终是一个外来者。对崩落星系的那些人来说,等待的时间已经够久了。
上百年的失序无度,是几代人的一生作为代价去填补的,他看来的起步的三年或许是别人勘能忍耐的最后几秒,早有人无法耐受一切……在他抵达这里改变之前,就已经开始行动了。
在那一刻,艾尔终于意识到了自己一直以来都在误解着什么。不管是他想阻止的,还是他想拯救的,都不是他纯粹追逐目的本身就可以达成的结果。他要做的就只有改变,改变现在那些人不得不为的局面,在这个堪称不死不休的棋局之中开出一条他自己的棋路。
从来不是他想改变什么,他能改变什么,而是他已经改变了什么。
他能拿来说服别人的,就只有既定事实。
事已至此,他突然开始无比庆幸白蒙坚没有承认他作为安斯艾尔出现的这件事。有些事情被条条框框束缚的安斯艾尔无法去改变,但对于生于崩落星系,从来不为规则所困的路泽来说。
这一切,都只要斩断就好了。
*
在场的共有十四人。
从押解过来的四人现在只有潘西被解开了手铐。艾略特看起来状况不好,艾尔猜测大概是白蒙坚对他动了什么手脚——如果是不想被联盟人看出来又要给他教训的方法,大概断几根肋骨。一边心不在焉的尤萨里可谓焦灼到了一个极点,他大概猜到这两人碰面后会发生什么,这一切大概与维特的想法开始背道相驰了。
周围警戒他们的有四个人,而自己这边相对松散一些,但白蒙坚本人就是场上最大的威胁。他的心腹跟在他身边,几乎没有给外界任何空隙。而道纶身后也跟着一个Alpha,是他没在崩落星系见过的生面孔。潘西站在一旁表情无措到显得有些可怜,现在场中的纷杂信息多到近乎膨胀的地步,所有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
但只有一个人,无视所有的喧嚣,只将注意力集中在一点上。
现在并不是非生即死的两难局面,但是他需要在这个局面下抢夺到一定的话语权。思及此,艾尔不动声色地攥了下拳头,下一秒将眼神投向了言泽。他的目光并没有停驻多久,但一直看着他的言泽绝对不会错过这一点……他需要一个方式,让艾略特配合自己。
……
艾略特努力调匀自己的呼吸,奈何手上抓着的这个Omega看起来瘦弱无害,但实际挣扎的力度却大得很。胸腹侧那股持续作祟的隐痛似乎让他的头疼和更加显著,艾略特甚至忍不住想要发火。但下一秒一直躁动着的言泽却顿住了,少年清澈的眼底直直映着一个人,用只有艾略特能听到的声音道:“……艾尔。”
艾略特下意识抬头看了过去,正值此时,一直沉默着的艾尔却突然发作了:“你是知道的么?潘西?”
就在近旁的道纶和白蒙坚停了下来,还没有整理好思绪的潘西有些茫然地后撤了一步:“我……”
“为什么?”艾尔却没等他说话,直直逼了上来。白蒙坚身侧的人想要拦住他,但是却被制止了。白蒙坚没什么表情地看着艾尔向潘西发难,反观一直平和的道纶却皱起了眉头。老者试图开口道:“路泽——”
“这才是、你逃出来的目的吗?!”艾尔道。
他最后那一句把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地下空间里只剩下了机械运作的嗡鸣做底色,周围的守卫们循声望去。尤萨里不明所以,皱着眉头小声道:“又发什么疯病。”
他话音刚落,近旁有个人小声道:尤萨里。
尤萨里近乎一个激灵,身体的动作几乎下意识就要暴露了声音的来源。正在此时那个声音又道:“不要回头,就这样。小心被察觉。”
艾略特在不知不觉中站到了尤萨里身侧,他的手心但冒着冷汗,大概不再单纯是因为疼痛。心脏却又因这种久违的刺激感而砰砰作响:“接应的人在哪里?”
尤萨里卡了壳,只想说到了此时此刻即便接应的来了又如何——但尤萨里还是忍住了,他猜艾略特估计有什么考量,所以侧了侧身子低声道:“我们隐藏的那片区域东南二十公里处的高塔基座……他们在那里。”
艾略特没再说话,心里草草预估了一下逃过去所需的时间和可行性。内心慨然还是冒险的同时,他的目光又放在了不远处的艾尔身上。虽然一开始有几分诧异,但他现在已经明白过来了。
之前在中蒙军校期间他们曾经组过几次野外作训的临时队伍,有次他们分在同一队里分头行动,艾尔那边被人监视,要求索取他们的坐标——艾尔就是用这种方式把信息传递给了他们。
实际上那段反常但又确实在情理之中的讯息他们一开始都没能理解,是李登殊在反复听了几遍后终于确认了,那算是一则求援讯号。通过话语本身把数字编号传递给他们,完成作战指令的传达。这种暗语传递太过考验彼此间的信任和熟悉,而那之后艾尔也坦然承认,这样的传递方法太过冒险。
可当他们面对着身经百战、熟知各种战讯通报,多余一个眼神示意都会被察觉的白蒙坚时,这样简单又极限的方式,反而格外奏效。
而刚刚,艾尔要传达给他的,就是战术讯号623-38。
机变回援,协同撤离。
真是要命了,艾略特不无自嘲地想,到这种时候还是被李登殊救了一命——如果当年李登殊没有参破那则讯号,面对当下的情况,他们多半只有负隅顽抗而后束手就擒的份。
不知道为什么,艾略特感觉自己亢奋到手都有些发抖。但他知道这并不单纯是因为命悬一线时的冒险带来的刺激和跃跃欲试,血气上涌麻痹了头脑的同时,一个莫名的念头突然清晰地出现在他脑海当中再驱散不开。
这种预感即便是默斯顿兵变,他从赤狐当中坠落时也没有出现,可他此刻就是感觉到了。
他会死在这里。
*
“路泽。”
在这僵持不下的时候,道纶慢慢走到了艾尔和潘西中间。艾尔用余光看到白蒙坚正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分毫不为他们这里激化的氛围所动。显然他还不急于在这个时候就参与进崩落星系的内务之中——尽管他最终的目的大概率与此有关。
“关于傅荣淮的事情,”道纶摘下了帽子,面对小辈诚恳地致歉:“我很抱歉,但我们并没有打算推脱——但他被抓的事情,确实是在我们计划之外的。”
潘西在后面嗫嚅道:“爷爷。”
“至于计划内的事情,我想你接下来问那位小友会更为清楚。”道纶慢慢地看了尤萨里一眼,而尤萨里却近乎逃一般躲开了他的眼睛。而道纶显然也没打算多做纠缠:“我没有想替潘西开脱的意思,但是这件事情他确实并不知情。”
“我明白,道纶会长。”艾尔没再和以往一样和潘西那样用“爷爷”来称呼面前这位慈蔼的老人,而是道:“换做我在您的立场上,大概也会采取同样的方式来夺回主动权。”
“可是会长,我不明白。”艾尔已经想到接下来自己的立场和发言大概会引起两方的不悦,但他还是要说出来:“为什么会是现在?”
为什么会是现在?
或许崩落星系此刻的岌岌可危是最重要的原因,但这个缘由的促成很难不说中间有他们在之后的策动。尤萨里和维特,尤萨里和崩落星系,中间的关系太过千丝万缕又匪夷所思,他们似乎是彼此联手,但隐匿在中间的白蒙坚又将这份合作背后抵上了一把刀。但在联盟危局,他离开崩落星系后傅荣淮又被钳制,道纶和白蒙坚此刻的出现太过有将尼德霍格取代的前音。
但无论如何,艾尔还是从中感受到了一点。
就算生活了六年之久,他大概也从没有彻底接纳、也被接纳过,崩落星系的路泽背后始终是安斯艾尔的影子,他的存在他的身份,是利器的同时,也是原罪。
足够了。
“请先到此为止吧。”没让道纶回答艾尔的疑问,一直在后面静静听着的白蒙坚走到了前面,他巧妙地隔断了艾尔和道纶的视线交流,问道:“道纶先生,你把它带来了吗?”
道纶应了声。
从艾尔的角度并无法看到他们此时此刻的神情表现,但这也是唯一一次,白蒙坚背向了自己。尽管有点在意他们话中所指的究竟是谁,但多拖延一分,从这里走出去的希望就渺茫一分——
是时候了。
艾尔收敛了气息,装作避身离开。而在感受到白蒙坚背脊松懈的那一瞬间。
沉默的小王子猛然回身给出一记旋踢!
这突然的发作让在场的人都有些措手不及,道纶和他身边的潘西更是吓了一跳,不远处甚至还有人鸣了枪。然而艾尔踹过来的那瞬间膝头突然挨了记利落的肘击,脚踝也被死死扣在了对方手中。白蒙坚回头时的了然让艾尔更为确定了这是他故意露出的一丝破绽,但为了争取时间,艾尔还是忍痛挥出了一记手刀白蒙坚侧身避过,而后错手以束缚技制住了他。
被掼在地上的时候艾尔觉得自己喉头一辣,他甚至头脑发麻地觉得白蒙坚是在公报私仇——想来他想要自己的性命也有很久了。白蒙坚垂眼居高临下看着他:“我以为你不会这么不识时务。”
艾尔呸了一口血水出来。
与此同时,解除锁定的枪械指令声在他们背后响起。白蒙坚微一皱眉,还没回头就看到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了自己。
尤萨里端着枪的手正有些抖地指在道纶太阳穴上,老者闭着双眼,神情的无奈已经满溢出来。潘西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甚至连劝阻的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艾略特微微晃动了一下枪口,示意白蒙坚起身。那瞬间陌生Alpha带来的压制感简直到了顶峰,艾尔抵住舌根忍过了那阵晕眩感,片刻后感觉到压制在身上的那股力消失,他被人扶了起来。
言泽撑着艾尔起身,艾尔满怀感激地环顾了一眼,发现艾略特脸色几乎可以说是毫无血色。他的双手因为刚刚从手腕中强行脱绞而出而刮了寸余长的血痕,空气中那股压抑感十足的Alpha气息随着淌落的血液散播开,但他看向白蒙坚的目光却无比冷峭,手也没有丝毫的颤动。
艾尔轻笑了一声。
“白叔叔,”艾尔道:“我之所以敢这么不识时务,是因为我知道,我从来不是一个人。”
第119章 脱落
对峙间空气中那股肃杀之意驱之不散, 尤萨里挟持着道纶向前走了几步,最后在众人越发针对的枪口之下停了下来。
“喂!安——路泽!”在这紧绷的气氛之中尤萨里率先开了口,他顶着众人的目光狠狠咽了口唾沫, 而后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先上船!”
道纶的快行舰就停在不远处,现在大概是他们从这个密不透风的拓图克星里逃出去的唯一机会。见艾尔一时没说话,尤萨里心又悬上几分,压着声音催促他道:“路泽!”
尤萨里唯恐迟则生变, 不想在这里耽搁下去。现在事情已经足够一团糟了, 安斯艾尔能在这个关头打断商会和白蒙坚的交易再好不过,但如果他改了主意转同白蒙坚再度联手……那可真是糟糕透顶。
尤萨里提心吊胆盯着艾尔,全然忽略了道纶听到他的话后那一声轻微的叹息。不远处的艾尔难辨情绪地看了他一眼,而后轻应了一声。尤萨里闻声如蒙大赦, 架着道纶先一步朝着快行舰走去。另一旁的潘西更是不知所措,见尤萨里带着道纶离开,下意识想追上去, 不过没走几步又怕危及道纶而停下了脚步,他有些茫然地看着周围, 甚至不明白自己是不是已经被排除在外——踌躇间潘西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潘西,带言泽走。”艾尔背对着他道:“……我教过你的,对不对。”
潘西抿唇。
他近乎克制地压抑下了喉咙中的那声哽咽,像是悬空已久的双脚终于沉稳地踩上了陆地, 终于让人松了口气,但又有无法掩盖的委屈和酸苦。不过潘西不想在这样的场景下失态。他模糊地应了一声,抬手拉住了言泽。少年似乎对离开艾尔这件事还有些犹豫, 但在潘西的坚持之下, 他虽有些不情不愿,但还是跟了上去, 末了又留下一声“艾尔”。
相对于白蒙坚一方的严阵以待,商会这边道纶带来的人倒是没有怎么过多抵抗——这让道纶的态度也一道跟着模糊不清了起来。这次见面的安排本就较为隐秘,大部分人手都留在了主舰上,跟过来的几个人均是心腹。大概是由于商会和尼德霍格本就关系密切,难以割舍,所以明白艾尔并没有为难道纶的意思后,他们也就没有阻拦。以至于到后面潘西登舰后,那几个人也都相视一眼,跟上了快行舰。
见此情景,白蒙坚眼神更为玩味。不过艾尔显然不准备再和他说些什么了……人的想法如果足以在只言片语间可以扭转,那就不会有白蒙坚长达六年的隐忍,和今日的对峙。
不过关于该如何做,艾尔内心已经有了一个不太成熟的雏形,只是比起直面白蒙坚,他需要的是先和道纶聊一聊。思量间艾尔听到了快行舰启动时的嗡鸣之声,尤萨里正把跟上来那几个人处置了当押在一边,此时忙探头招呼他们:“路泽!”
艾尔颌首,转向艾略特道:“艾略——”
他还未说完,对方先一步道:“你走。”
这一句却让艾尔皱眉:“艾略特?”
血珠沿着艾略特的手腕滑落,浸润了他的袖口后一点点滴落在地上。Alpha信息素扩散在空气之中,随着迎头浇落的风被吹淡。正因如此,到了此刻艾尔才感觉到了那股肃杀之意。
意识到了什么的艾尔语气登时沉了下来:“艾略特。”
艾略特没有出声。
在艾尔看不到的地方,艾略特的眼神晦暗至极。身体内部扩散开的疼痛感无时无刻不在凌迟着艾略特的神经,这让他的脸几乎是惨无血色。从没有哪个瞬间,艾略特能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名为生命力的沙漏从他手中倾泻下去,流向彼岸。不过愈演愈烈的疼痛感却让他冷静下来——
他看着眼前的男人。
白蒙坚坦然接受了他投来的目光,面前这个男人已经与六年前已经大不相同。但即便不管外表和内心有再多的改变和磨损,这位帝国名将的内质却是丝毫未变的。即便主将被俘,战败流亡,他也依然从未畏缩踯躅过。
六年前,白蒙坚率部于登岭正面迎击联盟军,最终将那支队伍彻底击溃,大获全胜。而作为落败的那方,登岭一役是他一生光影的切分点,从此分成了明暗两面。也正是面前这个人,改变了他一生的轨迹。后来在联盟监狱备受折磨那段日子,艾略特曾无数次悔恨——穷极一生,艾略特都想有朝一日能与白蒙坚一战,一雪旧恨。
今日他再度对上了白蒙坚,哪怕双方实力过分悬殊,但他终归是又输了。
而相比满腹激荡的艾略特,对面的男人显然完全不为所动。他极为坦然地对上艾略特的眼睛,叫出了他的名字。
“艾略特·伦纳德。”
白蒙坚道:“要试试开枪吗?”
白蒙坚问出口的瞬间,艾尔在后面近乎喝止道:“艾略特!”
“……快走,艾尔。”艾略特道。
在艾尔说什么之前,艾略特先道:“到了这个时候就别那么天真了,艾尔。从一开始就没有所有人全身而退的可能。”
在拓图克星外由白蒙坚带来的舰队有多少,他们也已经亲眼见识过,不然联盟的边防驻军也不会在这么短时间内就被击溃。即便他们挟持了道纶上舰,白蒙坚也不会因此有丝毫的退缩,在他们的快行舰升空前就被击坠,会是再正常不过事情。
而且。
“这里是隶属于联盟的领土,”艾略特嘴唇微动,但最终还是决然道:“而我身为联盟的士兵,早已注定了和它同生共死的命运!”
艾尔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与此同时,快行舰浮空时涌起的劲风鼓动了他们所有人的神经。风声把一切都吹的太不真切,艾略特看到白蒙坚微微侧头看向后面的快行舰,当即有些不虞道:“不要乱——”
动字还没出口,他看见白蒙坚嘴型微动。
“当年在军校里没有老师教过你们吗?”艾略特读懂白蒙坚的话:“面对强大的对手,出奇制胜的机会就只有出枪那一瞬间。”
他似乎特意给艾略特留下了反应的空间,原本蜷握的手摊开显露出他一直拿着的什么东西,一字一顿道:“犹豫一秒,就会输得一败涂地。”
艾略特那瞬间心中警钟大作,失声道:“快走!!”
他不再犹豫地朝白蒙坚开了枪。千钧一发之际,艾尔探身向前猛然伸手推偏了他的枪口。从枪口飞出那枚银弹擦着白蒙坚的耳朵飞了出去——而对方却分毫不为所动。下一秒地面轰然一响,艾尔甚至没来得及看清白蒙坚的脸色,他们便失去了落脚点。
失重到坠落不过是顷刻之间,在顶上的闸门铮然闭合之前,他们就已经狠狠地着落在实处,高处洒落的星光湮灭的同时,慑目的白光从他们头顶渐次亮起,艾尔在眼中摇晃出的重影之间慢慢翻身爬起,而后愕然地睁圆了眼睛。
不过旋即旁边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喘声,意识到此时境况的艾尔转了过去,看着脸色惨白的艾略特道:“还能走吗?”
艾略特手搭在胸口,感受了一下胸腹间的疼痛程度后点了点头。艾尔随即撑他起来。跟着落下来那支枪就掉在一边,艾尔扶着艾略特站稳后靠在一边,又把地上那把枪捡了起来。
“你拿着就好。”艾略特道。
艾尔点了头,两人极有默契地同时忽略了先前的事情。收好枪后,艾尔终于能好好地端详这个地下空间。不同于上层空间的简陋和荒凉,这里防护的极为严密。两侧的白墙壁直延展到视线尽头,由一扇紧阖的大门终结。
尽管感觉这个地方有些处处透露出诡秘,但联想到白蒙坚先前的举动,艾尔坚信他是有意要自己来到这里。不管如何,在这个关头杀了自己也对他也没什么好处。既来之则安之,从先前和白蒙坚的对话来看,拓图克星里一定藏了什么东西,此时倒不如一探究竟。
想到这里,艾尔抬头看了艾略特一眼。
倘若身边的人是李登殊,他就开口直接问了。
“不用那么看着我。”艾略特目视前方,语气里有些无奈道:“拓图克星作为联盟的边星驻军地由来已久,我对这里的了解也仅限于研究所的相关实验,虽然大概听说过这里还有个地下设施,但具体拿来做什么也不是很清楚。就算是前联盟上将,也不是事事都知道。”
艾略特语气里沾了点自嘲:“同情一下被边缘化的人吧。”
这些话艾尔自然是不会全信的,但还是安慰了艾略特两句。转而问艾略特道:“拓图克星的退土沙化,是大概什么时候开始的?”
艾略特笑了一下,而后道:“大概六十年,或者更早?——总归在我们诞生在这个星际之上很早之前,现在的状况就已经决定了。”
“是不是很可笑,”艾略特道:“那些人有多傲慢,居然会提前近百年来支配我们的人生。”
艾尔不置可否的一笑,尽管艾略特不想与他明确表示,但光从他这几句意有所知的话语之中,艾尔就已经明白了,其中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谈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那扇门前,中心智能锁在他们靠近的时候就已经将锁面半开,露出了身份核验程序。
艾尔做了个请的手势,艾略特舒了一口气,抬起手的同时自我解嘲道:“那就试试看被驱逐的前联盟上将还有没有——”
“嘶——”话没说完,艾略特探过去的手指猛然一颤,而后扎入的微型针便已经抽取了一些血液,掩盖在智能锁下的血线蜿蜒成两条细窄的纹路,从两侧蔓延至中心。
下一秒四周的灯光和界面一起闪烁,急促的报错音中,时隐时现的光屏上显露了一个硕大的红色感叹号,示意权限等级不匹配。
艾略特撤回了手,片刻后整个甬道终于从刺耳的声音中解脱。艾尔看着面前的中心锁若有所思,如果说艾略特是因为被联盟除名而导致无法通过识别的话,他们该不会得到那样的错误提示信息。
这让他联想到,白蒙坚先前面对联盟和帝国的宣言,从那之中可以显而易见得到的一个提示就是,帝国对于拓图克星所进行的事情,大概率是知情的。他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帝国近百年来都有卡尔纳特一族执政,如果说这里的地下设施与帝国有关的话。
艾尔毅然抬起了手,而艾略特则在他触及中心锁面的瞬间拦住了他:“艾尔!”
“二度报错的话,我不敢保证我们会经历什么。”艾略特拧眉看着他道。
“我想试一试,”艾尔道:“而且我坚信,白叔——白蒙坚不会毫无理由把我们扔进这里,他没必要这么大费周折地要我们的命。”
僵持了一秒后,艾略特最终让步松开了手。艾尔如他刚才一般将手印了上去,细微却又尖锐的疼痛感从指尖传来,而后那两道清晰的血纹在底部蜿蜒,在抵达中心锁那一瞬间两条互触的血纹猛然绷断。随着一声清脆的“叮”音响起,智能锁陷入门扉,那扇门从中间开始溶解,波动着朝两边敞开。
看清眼前一切的瞬间,艾尔松了口气。转而同艾略特道:“我赌赢了。”
“卡尔纳特皇室……”艾尔淡淡一笑:“不知道是把我识别成了哪位——”
“这不可能。”与此同时艾略特皱眉道:“这扇门锁的识别仅限于生物意义上的本人,没有血脉迭代这一说,艾尔,你究竟——”
疑问的间歇并没有持续几秒,这时候眼前的通路被次第点亮,幽蓝色的光充盈着面前的巨大立体空间。而那之外有一个冰冷质感的声音在他们耳边响起。
“确认身份,匹配率99%,最高等级识别判定。”
“帝国第二十七任皇帝,安斯艾尔·卡尔纳特。”
皇帝?!他什么时候成了皇帝?!
在艾尔满眼不可置信映照之中,幽蓝光下那个声音继续道:
“‘终焉地’欢迎您的到来。”
第120章 肃正
甬道内久不通风的闭塞感在两人打开那扇门后被驱散了很多, 艾略特确认了侧屏上的地底温度和湿度报告,确定了这就是拓图克星地下设施不为人知的中枢。随着他们逐步向前,甬道也逐步向下延伸, 原本宽阔的甬道逐渐收窄,整体呈螺旋形围绕着地下设施中心向下蜿蜒。
“这看起来并不像研究人员行进的通道。”艾略特试图打破从刚才就开始沉闷的气氛,他借向着内围透明的地下设施张望的机会瞟了眼艾尔的脸色,而后道:“你觉得呢?”
艾尔短暂地抬了下头, 而后道:“大概是为了视察。”
拓图克星的地下研究所敞亮而宽阔, 内部布置的研究仪器精密而庞大,远望去有种机械的美感。而他们此刻眼中的研究设施就像一枚巨大的发光茧,在茧房的照耀下他们可以一路畅通无阻,对茧房内的一切却尽收眼底。比起拓图克星地下研究所这个秘密本身, 他们现在所行走的这条甬道似乎是秘密之后的秘密。潜藏的王权博弈围绕着这个茧房展开,长明星系的暗涌从数十年前就埋藏下了伏笔。
地下设施的入口其实与地上的监测站点相连接,而这条甬道却是切实掩藏在地层之下。看样子联盟的人似乎对这件事一无所知, 但白蒙坚却似乎一早就知道了他的存在。
而后有意或无意地,借用这次意外将他引导了这里。
他想让自己明白些什么?
艾尔朝研究设施又望了一眼——此刻他们已行进至底层, 承载着研究所的那个光滑球体底面浮游着幽蓝色的光芒,这让艾尔联想到了星空。但此时此刻这层联想并不能让他情绪平和,而是更多了一层隐约的不安。
他看了看自己的指尖。被采集血样的针眼早已看不见,周围只留下了一点艳红。艾尔的忧虑却随之更甚。
帝国的第二十七任皇帝……怎么会是他?
按照帝国的历法来算, 他的父皇,帝国先任皇帝塔茨·卡尔纳特,是第二十六任。如果六年前没有发生那些事情的话, 或许艾尔真的会成为帝国的第二十七任皇帝。可是经历了窃国之乱后, 伯温森剥夺了他继任者之名,作为兄弟继承了塔茨的皇位, 正是登基成为帝国第二十七任皇帝。这一点已经成了长明星系哪里都无法扭曲的事实。
但事实本身,在这个地下设施里却又有了别的解释。
他不由得皱紧了眉头,以至于都没察觉到前面的艾略特已经停下了步子,在甬道将至尽头的当口,用紧绷的声音道:“艾尔——”
在艾尔抬头那瞬间,整个幽暗的空间却突然爆闪了一下。慑人的明光铺天盖地浇洒了下来,有近乎致盲的效果。而瞬间的光芒在片刻后瞬息湮灭,艾尔却陷入了全然模糊地黑暗之中,那股甚至没被察觉到不适感让他有几分窒息的同时开始耳鸣。好在那嗡鸣声只持续了几秒钟,他就听到艾略特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你到底……想干什么……!”
“白蒙坚!!”
听清楚那个名字的瞬间艾尔瞬间警觉了起来,但不知道为什么,他隐隐感觉白蒙坚并不具有致他们于死地的恶意。果不其然,片刻后白蒙坚开了口,音调却显得异常松弛:“别紧张。”
艾尔循声看过去,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随着靠在门框上的黑影朝着他们走进,白蒙坚的形象终于在他眼中重新复原。见他走近来,艾略特下意识把他跟艾尔隔开。艾尔轻拍了他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白蒙坚继续道:
“还满意你们看到的吗?这个星球最大的秘密。”
“长明星系的坟冢,所有人的‘终焉地’。”
*
与之前剑拔弩张的气氛不同,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白蒙坚邀请他们走进了外围视察通道的终点,甚至好整以暇地给他们倒了茶。杯子里馥郁的云雾茶香让艾尔一瞬间回到了多年前,这是太具有白蒙坚个人特色的饮品了。艾尔接过之后,便将那杯茶放在了手边。白蒙坚则站在控制台附近。而另一边,前行了这么久,精疲力竭的艾略特似乎也没空再顾虑其他,端了茶杯便坐在旁边一口饮尽。
艾尔没错过白蒙坚看向艾略特时候那带着一丝冷峭的眼神,转而观察起了这个底层房间,随后他发现了另一端的入口。
“两个入口?”艾尔道。
白蒙坚微微点了点头:“自然,两方各自心怀鬼胎——谁肯把安危性命让渡到别人手中操控?”
艾尔默不作声点了点头。他和艾略特刚从那边一路走来,而白蒙坚却能出现在他们前面——那就只有还有一个入口的解释了。
只是入口处的血液检验——
“你偷了元帅的血?”艾略特猛然道,他咬了咬牙,而后问:“是维特元帅……”
“维特·布莱尔在我那个时候可还离联盟元帅的宝座远得很,”白蒙坚不无讥嘲道:“倒是当年,间谍战里七诫蔷薇军意外采集到了石正荣的血。”
白蒙坚说话很不客气,唯独提到石正荣时候语气放尊重了几分。艾尔最后握了握拳,道:“那为什么我能……”
“当年皇后早逝,陛下离去后,你还年幼,根本无力撑起帝国。联盟和帝国的休战来之不易,但那时候强敌窥伺,稍有不慎,数十年的和平就将毁于一旦。以卡尔纳特皇室亲族为首的几个理政大臣合力并议,希望身为陛下亲弟弟的伯温森能够作为下一任继承者,继任帝国皇帝。
“但将军却据理力争,毕竟陛下生前就将你定位继任者,在陛下尸骨未寒之际便要剥夺他亲子的继承权,未免太过冷血急利。但他也清楚,作为陛下同胞兄弟的伯温森是那时候最好的选择。所以不久之后,双方各退一步,以将军和伯温森分别作为摄政王统领帝国事务,直到你成年。
“说是统领,但是伯温森作为‘卡尔纳特’,所有人都将以他为尊,天长日久,如果他起了异样的心思,那么你将会十分被动。
“所以,将军在那之初就已经和伯温森一起,将你送来了这里。”
“安斯艾尔·卡尔纳特。”白蒙坚念出了艾尔的名字,而后将目光投向了他们所正面的那层玻璃上——外面漆黑一片,无可辨寻,但不知到为什么,艾尔却感觉到了什么跃动着的生命力。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白蒙坚已经先一步将面前的推杆拉起,原本漆黑一片的控制台猛然亮起,散发出一层蓝光。
艾尔皱了皱眉,此刻不远处的艾略特应声而倒——在晕倒前他还特地调整了一个相对舒适的姿势。白蒙坚闻声也回头笑了一笑,再继续道:“在这里,你早已继任帝国的王座,成为了帝国第二十七代皇帝。”
艾尔沉默了一瞬,瞥了眼艾略特道:“如果只是为了说这些,不必在艾略特的茶里下——”
“自然不会只有这些。”白蒙坚道:“安斯艾尔殿下,你是怎么看待艾略特·伦纳德的?即便在默斯顿城都偕同胡里当斯犯下叛国罪,你觉得他真的能够背弃联盟,成为我们这些外道者的共犯吗?”
艾尔没有说话。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不管艾略特再怎么不愿意承认,但他实在是矛盾又纠结,即便嘴上说着如何厌恶故土对一切充满憎恨,但他的下意识反应永远欺骗不了任何人。
这个他爱着又恨着的国度,如果真的有人想行使不利之举,他的下意识反应,将会是保护。
但是——艾尔又迟疑了。
自己难道不是这样吗?
白蒙坚没有意识到艾尔内心的百转千回,只当他默认了自己的话,而后将全盘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面前的控制台上。随着遮蔽屏的驱散,潜藏在地底那个秘密终于浮现而出。
艾尔第一次这么清晰地观测到了拓图克星附近坍缩而成的那个黑洞。乍一看这和崩落γ并没有任何本质上的差异,在这个浩瀚而璀璨的宇宙之中,两个不曾痊愈的创口一样的存在,四周的物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被黑洞吸入,它也在过去和未来的一次次坍缩中再次扩大质量,直到将周围的一切都吞噬。
但起初的惊异过后,艾尔的目光凝定在了另一边上,那些细小的标注仿佛观测日记一样,记录着这个黑洞的详细数据。
不过除此之外,却还有另一些令人在意的数据。
“为什么会有两个……”艾尔盯着屏幕上的数据喃喃道,而后有些不可置信地念出了声:“爆炸……演示?”
他猝然走到了屏幕前,几乎是从白蒙坚手中抢来了控制权。艾尔抿紧了嘴唇,脸色肉眼可见的越来越差,他打开了后台详细数据,而后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这是一份隐秘至极的详细报告,拓图克星的黑洞却只占了篇幅的三分之一不到,毕竟他诞生的时间远比另一个晚了太多。
“……一百七十八年前。”翻到了最前面,看着上面的日期,艾尔有些僵硬道。
实验报告没有前因后果可循,最早可追溯到的日期便是一百七十八年前——结合下文内容,艾尔不难联想到,这或许就是崩落星系诞生的起因。
【崩落计划行使第一日,我们原设的观测点也受到了坍缩爆炸的波及,不得已启用了第二批观测点。】
【投放回来的影像辨识度极低,有需要采用人工探测的可能。可否,请批示。】
【批示通过。已抽调A组前往崩落星系第三星登陆,预计十天内可抵达坍缩点周围。】
……
【A组全军覆没,现场遗留设备拍摄到三百公里外画面,可基本断定,与预计计划效果匹适度101%。】
【崩落计划成功。】
艾尔简直有些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切,虽然与白蒙坚的对话中让他已经隐约有了大致的猜想方向,可是现实摆在面前,真相却太过血淋淋。他咬着下唇看了下去,发现这百余年来长明星系从未放松过对崩落星系的监视,始终将他们的发展圈禁在一个维度之内——报告里称之为可控。但是久而久之,可控的崩落星系却开始因为崩落γ的二轮扩张而陷入了混乱,他们的观测数据中也开始加入了一个波动值。
当波动值到达顶点,崩落γ将会爆炸——而最初始可观测到的爆炸范围,就是当下崩落星系外穹顶系统的范围。穹顶系统作为崩落星系内部人人闻之色变的杀人工具,在系统报告中却被命以守护神之名。
艾尔只觉得讽刺。
但随着时间推移,崩落γ的波动值越发增大,而随着坍缩质点的挤压,爆炸半径也随之扩张,到了演练中穹顶系统所无法抵挡的范围。而最近一次的测算中,崩落γ的爆炸范围也已经包含了联盟全域。
于是他们想出了另一个办法。
……在早先种下的恶果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时,拓图克星的黑洞,也就是报告中与崩落γ所称的肃正者Σ,应运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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