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求全
肃正者。
这个名字写尽了艾尔意料之内的傲慢。他的目光在那几个字上面停留了很久, 久到白蒙坚已经开始忍不住去探寻他的神色,艾尔才继续看了下去。片刻后他开口问道:“这个计划曾经中断过?”
白蒙坚正起身子,应声道:“没错。”
整个报告篇幅极长, 但仅仅是匆匆看过也足以发现其中的异样。这个时间节点——恰好从他出生前几年开始到近六年前,拓图克星关于肃正者∑的实验一度处于暂停状态,而这其中的因由不言而喻。
“肃正者计划从开始起,”白蒙坚道:“不乏有提出异议者, 但在说明其中利弊之后, 这些人往往都归于沉默。毕竟这是个再明显不过的取舍命题。不过有两个人切实把这个计划停了下来——一个是联盟前任元帅石正荣。”
艾尔侧头对上白蒙坚的眼神,心中已有隐约的答案。白蒙坚接下来的话随之印证了他的猜想:“还有一个人,就是帝国前任皇帝——你的父亲,塔茨·卡尔纳特陛下。”
艾尔抿了抿唇, 却还是没能把想说的话说出来。白蒙坚转向前方看着幽邃的屏幕,画面上的黑洞无声而缓慢的吞噬着一切,连带着逝者和与他们相关的记忆也一起。
如果说石正荣对于联盟来说是近百年来最忠直坚韧、也最受人爱戴的一任元帅, 那么帝国所能与之匹敌的,历任皇帝中也只有塔茨·卡尔纳特。尽管百余年前联盟和帝国曾短暂携手镇压叛乱, 将崩落星系切割出局——但那之后长明星系内部依然混战不断,直到十多年前。帝国迎回了因战乱流离在外的皇帝,联盟政体改革后第一任出身平民的元帅也宣布就任。
无论是石正荣还是塔茨·卡尔纳特,这两个名字对后世而言都意义非凡。
原本所有人都在惴惴不安, 这两个太过强势的执政者会将长明星系的混乱推向一个新的巅峰——然而恰与此相反,仅仅是几次对战之后,联盟和帝国就划分出了中盟留置区作为缓冲带, 并迎来了长明星系有史以来最长的和平期。
尽管塔茨在那不久后就因旧病复发而逝, 但在石正荣不遗余力的推动之下,秉承了他与塔茨遗志的中盟留置区条约还是成功履行, 多年后象征联盟和帝国两方和平的中盟军校也随之建立。
那之后的事情也都是艾尔所熟悉的。
但白蒙坚要告诉他的,却是他所不知道的另外那部分。
“塔茨陛下即位前恰逢帝国内忧外患,为了保全帝国王室血脉,他在年幼之时便被送往帝国领外,直到成人才回国即位。尽管那时侯帝国内忧重重,但是他凭着自己的果决多识以及一众心腹的鼎力相助,最终扫除内乱继承王位。”
“也就是在那之后,他知道了肃正者计划。历来王室光鲜,可背后却有太多阴暗不足为外人道的秘辛。所以尽管崩落星系意志以来都是长明星系心头大患,陛下还是选择终止了帝国方的协助,并撇开了当时联盟背后的弄权者,联络了当时并不被人所看好的新任元帅石正荣。”
“他们互相认可对方为值得敬佩的对手,于是在一次双方例行会谈之后,私下约见,就长明星系现状做出了一个决定。”
“你觉得他们做了什么呢,殿下?”
如果单从结果论的话,那么自然是暂停了拓图克星的肃正者计划。但是白蒙坚想说的显然不止于此。面前的光幕倒映出艾尔的神色,他在一片漆黑之中脑海中电光火石一霎,随即喃喃道:“崩落商会……还有矿藏。”
时间恰好对上了。
有很多东西在他脑海中一直有说不通的地方,但因为这些年的习惯成自然,那些矛盾逐渐被淡化,加上身边也没有任何人会去刻意提起——所以艾尔忽略了。
可现在看来,这正是症结所在。
即便崩落星系坐拥矿藏量再大,如果没有外部势力的放松,他们根本不会有发展矿藏生意的机会。不过不可否认,那些金银矿藏成为了崩落星系割开与外界屏障的第一把刀,逐利者随之蜂拥而至,在背后推手有意无意之下,他们确如所想那样,实现了百多年来崩落星系和外面除了遗弃流放外的第一重交流。
一旦有了交流,那么随之而来就有了两边势力的交互和渗透,长明星系和崩落星系不再是完全分割的两部分。
“归化……”艾尔低声道:“如果这样的话,说不定可以能为崩落星系开辟出在外的另一种可能。”
将失落在崩落星系已久的遗民重新归化到长明星系之中。
艾尔眼底恍然有些发涩,他抬头看向白蒙坚,看着对方缓缓地冲自己点了头。
这条路上尽管有同行者,但是与他尴尬的身份相关,导致艾尔在很多时候很难被人理解。有人说他是背叛者,有人说他是野心家,也有人说他是丧家犬——他不纯粹的身份背景令他遭受过太多猜忌和非议,这些是即便潘西和傅荣淮等人再怎么支持他也无法改变的。
安斯艾尔于崩落星系,始终是外来者。
然而在十多年前,却有人站在同一立场上,为他而今所奋斗的一切撩开了第一道天光——且其中就有他的父亲。
在塔茨和石正荣的计划中,他们或许打算花上数十年的光阴去完成这件事情。也许在现在许多急利者看来这是得不偿失的一件事情,可在他们眼中,却能解救千万如今身处崩落星系当中的,他们曾经的同胞。
“到了此刻,你还会犹疑吗?”
白蒙坚出声问道。
“不需要相信别人说了什么,只从你自己所感所见,以及所寻获的。”白蒙坚眸光沉沉看着面前艾尔的倒影:“即便是身处当下的困境,腹背受敌,身陷囹圄——你也还是不愿意去背负吗?安斯艾尔。”
没等艾尔应声,后面有个声音按捺不住地插了进来:“……啊真是的,让我都听不下去了。”
白蒙坚眼神轻飘看向那个不识相的,伏桌的艾略特抬起双手以示自己没有敌意,继而挺直起身朝这边走来:“从帝国到崩落星系,从过去的仇怨到现在的困局,你是觉得他背负的还不够吗?白将军。”
白蒙坚道:“这不是你该开口的事情。”
艾略特脸色很差,出于审慎还是站在了距离他们几步之远的地方。深吸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但既然没有一开始就用最直接的方式解决了我,就证明你默许了我的存在——至少我的用处在你看来还没有彻底耗尽。对吗,白将军?”
白蒙坚不再说话,而后艾略特继续道:“或许你们看来艾尔从没有背负——但在我……在有些人看来,他就是因为背负的太多了,所以才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艾略特看着眼前的两人,脑海中却不断浮现多年前那一幕。
外界对于安斯艾尔一切的误解和非议,从来没在一个点上达成共识:那就是当年他明明已经跃迁至边星,距离逃亡成功只有一步之遥,却还是选择了回到星际审判庭上受审。尽管对外的主流说法是李登殊兵贵神速拦截下他,但实际上如果不是艾尔当时在星舰上醒来,知道一切后执意返程,那么诺里早已经带他离开了长明星系。
那时候艾略特被艾尔所救,在李登殊归来后曾质问过他——毕竟在当时的情况下,无论是从谁的眼里来看,只要考虑到安斯艾尔的立场,都会认为他就此逃走是最好的结局。所以当时艾略特不顾立场的去诘责去质问,哪怕曾与郑杨部在战场上兵戎相见,但了解安斯艾尔的人都该明白,如果并非当时他无法参与战局,艾尔绝对不会容忍他们走向这一步。
“他是无辜的!他根本不知道!”艾略特近乎歇斯底里道:“为什么要因为那些他没有参与、没有做过的事情定他的罪!”
到最后李登殊回答了他的话。
那时候尚显青稚的李登殊,眼中却已经糅杂了作为同龄人的他看不懂的情绪。李登殊紧抿着唇,到最后看着审判庭的方向——不久前他亲眼看着艾尔走进了那个地方。
“如果,”李登殊道:“他要作为安斯艾尔活下去,那他就必须这样做。”
闻言艾略特抓住李登殊的手陡然松弛了下去,他那时候其实并没有明白李登殊话中之意,而是笃定对方已经不愿出手相助,转而亲自去审判庭上为安斯艾尔求情。但是当安斯艾尔和郑杨的审判令送达之后,艾略特终于明白了。
“在六年前他没有选择像你们一样成为亡命徒,而是甘愿断送所有,以安斯艾尔之名接受了流放——换来郑杨的终身监禁。你觉得他如果逃了最终结果是什么,和你们这些不知道是否已经叛变的残部一起沦归流寇,背负着分裂帝国的罪名在长明星系不见光的地方做幽魂厉鬼吗?他选择接受正统的论处,就证明他已经有觉悟有准备,不管过了多少年,他都会以安斯艾尔的身份去接受审判,去迎回自己的一切。”
如果当时艾尔没有回来背负下一切,那么郑杨早死在了审判庭上,他本人也将成为星际最臭名昭著的逃犯。郑杨在帝国的残余势力将永无休止地去攻讦分裂伯温森政权,复仇的火焰永无休止地灼烧着帝国领土,这个国家将内忧外患永无宁日——而那时候联盟势必不会错过时机,撕毁中盟条约进攻帝国是早晚的事。
那将是一场浩劫——不论对于谁而言。
艾略特顿了顿,整个人从原本的激愤之中平缓下来,而后将多年前李登殊同他说的话在此说了出来:
“他要作为安斯艾尔活下去,那他就必须这样做。”
“这是他作为帝国的继任者,最后能为帝国所做的事情。”
一时间研究室内落针可闻,艾略特有些忐忑地扫过对面两人各异的神情——最终却听到艾尔突兀地轻笑出声。
但是那笑声却是有些自嘲和恍惚的,半晌艾尔道:“……谢谢,艾略特。”
艾略特一霎间静默了下去。
“谢错人了——”片刻后他苦笑道:“那些话,都是登殊说的。”
“从最开始起,他就是唯一一个能理解你全部立场、全部的取舍求全的人。”
第122章 胁迫
从艾略特口中再听到那个名字, 艾尔才弄明白心底那股恍惚感从何而来。过去六年里他经历的一切让自己和原本的模样全然割裂,这些年的背叛、诀别和流离似乎仍嚣嚷在耳际。可唯独想到那个人的时候,他的心像是被拂去尘沙, 包裹进柔软而静谧的所在。
“我不是没有想过要逃避。”艾尔凝视着自己摊开的手掌,似乎掌心还能回忆起某人的温度。片刻后他攥紧手掌,抬头时候目光已经没有丝毫的犹疑和动摇:“相反,我想过无数次。”
“想过在诺里驱舰离开边星时我没有醒来, 让那一切成为我顺理成章无法撼动的结果。想过在崩落星系流亡的日子里, 悄然死在某个黄沙流动的角落,坐实我堪称可悲的命运。我也在……有个人告诉我可以相信他,把一切交付给他的时候,生出想要躲开一切远离尘世的心。”
“可是, 我更想回到那个令我毕生诅咒的雨夜,去阻止饮下赛德那杯水的自己。”
“白蒙坚将军,我曾经很想成为像您或者外公一样, 无往不利、不为任何动摇的人。但我做不到,”艾尔直视着他的眼睛:“安斯艾尔是会软弱、会怯懦、会想逃避一切的渺小人类。但是, 为了我所爱之人,我也可以不软弱、不怯懦——敢于去面对一切。”
“我会背负起我该背负的一切……但我想可能不是你所以为的方式。白蒙坚将军。”
“或许我们殊途同归,又或许我们已经站到对立面,”艾尔道:“但作为后辈, 我始终感念你过去的教导和恩情。作为对手,我也将不失敬意地、全力去与你对阵、完成我该做的事情。”
“这条路上也许千难万险,也许对敌无数……但我早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艾尔鲜少有这么自我剖白的时刻, 一时令在场另外两人都有些心绪难安。白蒙坚看着他, 片刻后道:“我明白了。”
“安斯艾尔殿下,包括我在内——七诫蔷薇军中所有人, 都从没有质疑过你作为王储应有的才干和实力。”白蒙坚道。
“艾略特·伦纳德。”白蒙坚看向一旁神情莫辨的艾略特:“即便身为叛将被流放的现在,你也该还有留存的手段吧。”
见艾略特挑眉似要反驳,白蒙坚别开眼道:“没有也没关系——那就干净利落的死在这里。”
艾略特闻言语塞,一时间便要发作。好在白蒙坚没再给他说话的空余,转向艾尔道:“我已经向联盟和帝国作了宣言,一周后我们会在崩落星系第七星进行一场交易。我方要求帝国安然无恙释放将军,否则我们将强制启用肃正者∑。”
艾尔神情一变,联想到之前中盟留置区和冉斯登的对话,不禁道:“可是现在……”
帝国或许根本没有办法交出郑杨。
“启用肃正者?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正义吗?!”艾略特道:“肃正者一经启动会波及的范围到底有多大,你们难道不是更清楚吗?而且防卫系统未经解除的情况下,你们强制启动只会让他原地崩塌——帝国领远在那范围之外,你们如果强制启用肃正者,只会……”
话到嘴边,艾略特的脸色惨白了下去,无血色的唇间崩裂出几个字:“你这个疯子。”
拓图克星位于长明星系边缘、联盟的边境线上,如果仅仅是肃正者加速坍缩,那受影响的将只是联盟边境,而非远在天边的帝国领。但重要的是,边境的另一边,恰巧是目前最令人齿寒的存在。
在黑暗中时刻涌动,一招不慎将波及长明星系全域的崩落γ。
白蒙坚唇边挂上了点戏谑的笑意:“对付疯子,自然只有用疯子的办法。”他好整以暇地走到另一边,整理着袖口,看向光幕上的数据日记。艾略特忍不住朝他走来,却被艾尔挡住了去路。
“这不是你的目的。”艾尔盯着白蒙坚道:“鱼死网破从来只是胁迫的手段,你想要的是什么?”
艾尔顿了顿,揭明了手里的那张牌:“……在帝国根本交不出外公的现在。”
白蒙坚原显游刃有余的背影猛然僵直,而后他豁然转过头来,看着艾尔,几乎是肯定道:“你见过了诺里·亚丁顿。”
艾尔没再回答,只是与白蒙坚又陷入了无言的对峙。片刻后白蒙坚开口道:“肃正者的启动条件是什么,你们知道么?”
艾尔没有说话,目光又看向了来时的通路。他轻声道:“肃正者在一开始建立的条件就是帝国和联盟的‘互惠’,而不是随时可能被对手拿来制衡的工具。如果启动肃正者,至少需要双方的协同一致,然后……”
艾略特在后面冷冷接道:“血。”
艾尔垂下眼睛,没再说话。白蒙坚扫过他二人各异的神情,而后道:“猜的没错。”
“肃正者的启用需要帝国和联盟双方的同意——所以他们最初规定继任者以血脉来承继钥匙之外,还设定了仅属于己方的密钥。开启这份密钥,需要联盟方军部、法政院、监察会三方首脑的共认。帝国则是以皇帝为首十二位理政大臣半数以上的认可。”
“我要的,就是那两把钥匙。”
艾略特瞠目几秒后,咬牙道:“这不可能。”
而今这种局面已非不得已,像那样的条件根本不可能搬上谈判桌。原本艾略特还认为似乎有几分转圜余地,现在他却认真地觉得白蒙坚是个不折不扣的危险份子。
“怎么不可能,”白蒙坚笑道:“联盟和帝国相互掣肘,也把刀架到了我们的脖子上,如今还不许我们把刀拨开吗?”
“你们?”艾略特皱眉,而后试探道:“……崩落星系?”
白蒙坚不置可否,只留给他们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艾尔却因为那句话陷入了沉思。或许艾略特还没能从白蒙坚的帝国立场中彻底跳出,但艾尔此刻已经明白了过来。崩落商会和白蒙坚之间的纠缠绝非简单的互惠可以解释,但如果这样想的话,白蒙坚此举无非是想让崩落星系这方的势力能正式在多年博弈之中,坐上谈判桌。
“我明白了。”艾尔道。
“艾尔!”艾略特语气中似有劝阻,艾尔冲他轻摆了摆手,似做安抚。片刻后白蒙坚道:“你只有不到一周时间了。”
“不管怎么说,”白蒙坚眸色深沉看着艾尔:“我拭目以待,殿下。”
*
拓图克星外三百公里,联盟领内。
在白蒙坚宣言后三小时内,拓图克星的外围已经被北部军区辖下的军队包围。环形战线包围下的拓图克星明灭不定,从星图上可以看到白蒙坚部的舰队也如他们一般严阵以待。
双方这样的对峙已经持续了一天一夜的时间。作为北部军区的首要负责人,缇娜在中盟留置区的会谈结束后就奔赴了前线。北部军区接到调令的舰队原本只以为本次作战只是将对方驱逐即可,但缇娜抵达前线亲自指挥,且一改往日作风地按兵不动后,让所有人都开始警惕了起来。
尤其是缇娜抵达半日后,又一个人登入主指挥舰时,更令所有人的神经紧绷到了极点,有了存亡时刻的危机感。
李登殊目光沉沉看着星图。浩瀚的星宇在光幕上跳荡不定,而拓图克星在成片明光的笼簇之下,却氤氲着整个长明星系最为黑暗的时刻。Alpha的侧脸在冷光的映衬下有着格外冷丽而清隽的美,他偏过头时微微蹙了眉——房间内临时秘书的手便随着心一颤,将桌上的水杯倒得满溢出来。
秘书手忙脚乱地找东西去清理水渍,却又把水杯从桌上打翻了下去。水杯骨碌碌滚落到李登殊脚边,然后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捡了起来。
“抱歉上将——我……”秘书面红耳赤地想要解释,李登殊已经将空了的水杯放回桌边:“谢谢好意。不过不必了,你先去休息吧。”
对方看着他的眼神愕愣几秒,而后忙不迭点头朝着门口撤走。
指挥室的门却先于他一步打开了。
格林急匆匆跨步进来:“登殊——”然后被撞了个正着。
随着一连串“抱歉抱歉抱歉”,对方已经一骨碌跑远。还没来得及发作的格林只能乍舌嘟囔了句“怎么这么毛毛躁躁的”便又转回正题。
“登殊,”格林对上他的眼神,叹了口气道:“事态扩散了,白蒙坚的宣言不知道为什么传了出去……最初是在帝国领传播,现在连我们这边也跟着知道了。”
“帝国那边群情激愤,主战情绪煽动得高亢——现在连我们这边也开始了,灾后重建还没有结束,加上之前的事情,民众对于崩落星系的怨气越来越大……”
“崩落星系?”李登殊蹙眉:“怎么会是崩落星系?”
格林抿唇,半晌才道:“那份发出的宣言来源地被修改为崩落星系内,帝国那边怕又因郑杨掀起了内部舆论对立,所以这次矛头干脆地对准了崩落星系。说实话,我感觉他们根本是商量好的。”
“不奇怪。”李登殊道:“赛德原本的目标就是崩落星系,先前因为康斯坦因那件事他被迫让步,现在白蒙坚给了这么好一个借口,他又怎么不会不利用起来。”
“疯子。”格林咬牙道。
“不过你为什么会来这里,”李登殊看向格林:“缇娜已经退离,不是由你去接管崩落星系外围□□吗?”
格林的表情很难得地呈现出一片空白:“哈?”
“你不知道吗?”李登殊皱眉:“我出发前元帅签发了调令,让你接手——”
话没说完,指挥室的大门又轰然打开。缇娜撑门看着室内的两人,呼吸还因跑动过后而有几分急促:“格林,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格林茫然地张了张嘴,到嘴的解释变成了疑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难道不是你们叫我回来的吗?”
“对,这份急函——”格林从内袋中拿出那张被他贴身收好的纸笺:“我确实收到调令前往崩落星系,可在途中我们被快行舰拦停,得到了这份急报,要我转行先到这边,说情况有变……”
缇娜的脸色一瞬间难看下来,格林意识到这中间有些不妙,当即道:“我现在就——”
他正欲动身,缇娜抚着额角有些疲惫的摆了摆手:“不必了。”
李登殊从格林手中拿过那份急报,随着他打开急报看到纸笺上的签章,那边缇娜传过来的声音罕见地有些乏力:“崩落星系驻点那边的所有情报源都切断了,就在刚刚。”
“不过你也该放心了吧。”深叹了一口气后,缇娜走到李登殊面前:“这证明——他已经回去了。”
“至少安然无恙。”缇娜补充道。
格林听出缇娜话里话外所指,一时也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来,只能故作无事地干咳了两声。缇娜瞟了他一眼,只觉没趣。便转身朝外走去预备收拾残局。
好在他们彼此间默认达成一个共识,安斯艾尔这个个体虽然仍不被他们全然接纳,可作为李登殊的伴侣,他们可以相信安斯艾尔会避免与联盟的冲突。只是有傅荣淮的事情在先,或许艾尔会小行报复……但那也无可厚非。
另外两人正沉浸在思绪当中,不防一旁李登殊突然道:“等一下。”
缇娜回头,李登殊将那份急报递向她,神色有些凝重:“不是艾尔。”
不是安斯艾尔?
格林和缇娜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格林猛然意识到了什么:“那份急报——签章!”
联盟内部通讯用的签章,三大军区各有差别,也并非是简单可以伪造的。且不用说安斯艾尔到达联盟为期尚短,李登殊调任后签章也被封存,直到日前才重新启用,安斯艾尔根本没有接触到它的机会……不过就他在日常事务中注意避嫌的样子,大概就算能接触也会避开。
格林不相信安斯艾尔,他只是相信安斯艾尔对李登殊的真心。
缇娜接过那份签章,几乎不消几秒就恍悟过来。如果那个人,那么格林分辨不出来也情有可原,毕竟对方对这些东西远比他来的熟悉。
她忍不住低骂了一声“臭小子”。
“是艾略特。”缇娜抬头看向他们,眼神已经无比笃定:“他——日前急行军的时候常会忘记携带签章,所以后面便留了电子刻印作备用……只是这份急报上留的是我的签章,所以格林认不出来也情有可原。”
“可你的签章他为什么会……”
“我没避过他。”缇娜淡淡截断了格林的话,末了补了句:“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情了。我会向元帅请罚。”
如此公事公办的态度却让格林有些讷讷,想问的话也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可艾略特为什么要这么做。”李登殊突然道:“他又为什么能这么做。”
这句话让格林猛地一悚,终于恍过来神般:“对啊!拓图克星现在完全在白蒙坚的掌控之下,我们也对外围进行了全域封锁。幸存者说他们离开前艾略特和余部仍在组织对抗——即便白蒙坚手下留情饶了他们一命,但放他们出来……”
实在是绝无可能。
难道是威逼?还是利诱?可是事到如今,孑然一身乃至一无所有的艾略特还有什么能被白蒙坚攥做筹码呢?……总不能是为了联盟吧!
思索间门外突然传来了一个显得格外急促的声音:“上将!”
缇娜听出来人,回身应道:“进来。”
推门而入的战备员呼吸仍有急促,看着在场的三人匆匆行了个礼,而后直奔正中的光幕驱动:“我们接收到了一则通讯,来自崩落星系内部。”
三人闻声都把目光聚焦了过去。战备员站直起来,喘着气道:“通讯发起人是弗兰中将。”
他话音一落,光幕上已经被通讯界面占满。三人看到光幕正中弗兰那张依然如故的脸,不知为何同时松了口气。缇娜忍不住先开口问道:“弗兰中将,你那边——”
弗兰很干脆道:“姐姐!”
缇娜额头青筋一起,还没来得及发作,对面却有另一个声音传来:“叫什么‘姐姐’,弗兰,军备通讯的要则你忘了吗。”
那个带笑的轻浮嗓音他们再熟悉不过,毕竟这可谓是前任东南军区上将最标致的个人特色。闻言弗兰抿了抿唇,缇娜不知道为什么,直觉他甚至不是在为难……而是在憋笑。
果不其然,下一秒弗兰中将强自压抑住自己眉目间的喜色,尽量用不太雀跃的声音道:“是!缇娜·奥斯本上将。”
弗兰舔了舔嘴唇,竟似乎还有些羞涩:“您的下属将官!弗兰·奥斯本中将,在崩落星系执行任务期间不慎遇袭……目前,我——”
“被劫持了。”
第123章 加注
弗兰那句话甚至还没完整地传输过来, 面前的光幕就陡然暗了下去。
一边的战备员噤若寒蝉,缩了脖子小心翼翼打量着直接切断连接的缇娜,而后向另外两人投来了求救的目光。李登殊冲他微一示意, 他便如蒙大赦,擦着墙边一溜烟跑远。
等到指挥室大门重新阖上,缓和了良久缇娜撑在光幕旁深呼了一口气,直起身来对另外两人道:“对不起。”
她面无表情:“我失态了。”
格林瞟了眼李登殊, 嘴里磕绊道:“啊, 没什么……嗯。”他暗地戳了戳李登殊,想让对方也有点反应。但对方却依旧没说话,像是陷入了新的思考当中。
好在缇娜做了下心理建设后,又重新连接了过去。这次他们迎面袭来的就是盘踞在光幕上弗兰的受挫脸。对方在发现通讯重连后, 第一时间爆发了一声委屈又不可置信的:“姐姐!”
“你怎么能这样!”
对面艾略特伸手把弗兰拉回到座椅上:“弗兰,认清身份,好好说话。”
“你们一个两个都这样, ”弗兰犹有些忿忿不平,扭头毫不客气地把怒火转嫁给艾略特:“为什么这么对我, 我究竟哪里做错了!”
艾略特一时语塞:“……”
“艾略特!”缇娜忍不住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让弗兰……”
她短暂地考虑了以下用词,最后还是道:“让他先去休息吧,有什么我们直接交流。”
艾略特本想说一句“人质可没有那么好的待遇”, 但看到缇娜的脸以后却又下意识把话收了回去。最终他点头默许了这种行为,弗兰委屈的抗议在爆发之后迅速被拖远,留下了一片清净。
缇娜终于松了一口气。
“拓图克星情况如何, ”缇娜察觉到艾略特精神虽然还好, 但脸色却格外苍白:“你是怎么逃出来的?你——”
受伤了吗?
不过话还没说完,艾略特却道:“我没有逃。”
李登殊抬眼, 对上光幕那边艾略特的眼睛。但是短暂的目光相交后,对方就先一步逃开了视线:“其实,你们该问我是以什么身份来跟你们对话的,不是吗?”
他们原本不打算如此单刀直入,但没想到是艾略特先一步把这个问题亮给了他们。格林下意识去看缇娜和李登殊的脸色,收获的却是一个比一个更为沉郁的眼神。
“艾略特,”李登殊靠近了几步,清晰道:“你想做什么?”
艾略特对上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拓图克星被俘虏的一百零三个幸存士兵,北部军区中将弗兰和他留驻在崩落星系的所率支队。这是我的筹码。”
“我要一个机会,李登殊上将。”
“用他们的性命,”艾略特顿了顿:“我要登上联盟的主指挥舰,和你们连同维特元帅在内,来场面对面的谈判。”
“当然。没有其他的选择,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如果你们想保全长明星系的话,就要答应我全部的要求。”
与语句中表达的强硬相反,艾略特的神情显得格外平静,甚至隐隐透露出几分消极。
“所以——你们的回答呢?”
*
等到光幕上通讯断开,艾略特斜眼去看旁边的人:“还没看够?”
艾尔托腮撑在一边,还定定看着回归沉寂的光幕。闻声他的睫毛轻轻一抖,将眼神慢吞吞地投向艾略特:“没有。”
“这两天我还有事情要去做,艾略特。”艾尔道:“三天后我会和你一起登舰——这段时间你就先在这里好好养伤吧,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找潘西。只是敝地简陋,待客不周的话也请包涵了。”
说完了以后艾尔便站起身来——他的位置恰好避开了影像收录,成了整个谈判途中无声的第五人。艾略特看着他的背影,还是忍不住叫了他的名字:“艾尔!”
正要推开门的艾尔脚步一顿,偏过头来看向他。可到嘴边的那些话,在对上他眼睛的瞬间就都消失了。艾略特抿紧了嘴唇,片刻后道:“你会成功的,对吧?”
艾尔看着他,突然笑了笑,有些暧昧道:“大概吧。”
“有些事情,即便努力了也可能得不到什么好结果。”他的神情无比平静,仿佛在说着毫不相干的人和事:“我过去不就好好地印证了这句话吗?”
艾略特不禁道:“可是——”
“可是如果不努力,就一定会输。”
艾尔冲他一笑,转手便推开了房门。即便隔着走廊吹打到窗上的沙砾声也依旧哗啦作响,昏暗的夜色下窥不见丝毫光亮,只有满含杂质的天空。
这里是崩落星系第七星,过去六年里艾尔的安身之所。
那一瞬间所有的一切仿佛被吹进了飘渺而空远的沙地之中,艾略特的心境久违地就这么平静了下来,他抬头看向艾尔,对方没有丝毫退缩,看着他再开口,语气中沾着略有苦涩、却令人安心的笑意:
“所以,相信我吧。”
*
艾尔刚一踏上楼梯,拐角处言泽的脑袋就冒了出来。少年的眼神直直落在他身上,艾尔冲他一笑,这才猛然感觉到自己的嘴唇有些发涩。他下去揉了揉言泽的发顶,对方眯着眼感受着他手底的温度,低声叫了句“艾尔”。
“艾尔——”
紧跟着潘西也露了面,他绷紧的神经在看到艾尔此刻的神情之时得到了极大的缓解,像是终于松下了悬在心间的那口气。艾尔冲他点了点头,潘西却似还是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努力了一下才道:“我按你说的,让他们先送弗兰回了联盟驻地——他们也说了,这段时间内会履行约定,让你不必担心。”
“好的。”
“还有——外公他来了,”潘西干巴巴道:“尤萨里也在。”
“我知道了。”艾尔应声,擦肩而过那瞬他停住了脚步,潘西禁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在对上艾尔眼神时却又躲开,攥着袖口道:“艾尔……先前的事情——”
“对不起。”艾尔却先一步道。
“事急从权,我迫不得已。可当时如果再想想,或许还有其他方式暗示艾略特动手……但我却还是选择了会伤害到你那个。”艾尔毫不避讳地看着潘西,诚恳道:“潘西,在这个崩落星系,你、言泽,傅荣淮,你们就是我的家人。我不想用其他冠冕堂皇的说辞来搪塞你,所以无论如何,请你原谅我。”
“原谅、你在说什么,艾尔。”潘西抬起头,这段时间里在心头的委屈和压抑却因为艾尔的话快要溢了出来。他呼哧呼哧大喘着气,才最终压住了哭腔,红着眼睛道:“如果不是你——这一路上,我们死在哪里都不会奇怪。我只是感到很抱歉,我什么忙都没能帮上……甚至还一直给你们带来麻烦。我怎么会责怪你,最没用的根本是我自己,如果不是我……”
他越说越哽咽,最终把脸埋在手间:“如果不是我这么没用……傅荣淮他根本不会——”
下一秒艾尔抱住了他:“没关系。我回来了,有我在。”
在听到那句话的瞬间,一切的压抑和忍耐终于在此刻决堤。潘西趴在艾尔肩头失声痛哭,语无伦次地喊着他的名字,不断重复着“对不起”。过了大概有一会,他的情绪才终于稳定下来。后知后觉从艾尔肩头移开,捂着脸接过了言泽拿来的抽纸。
他擤了下鼻涕,扭头看到言泽正严肃地看着艾尔肩头洇开一片的水渍,鼻音浓重地解释道:“没蹭上。”
潘西两只通红的眼睛可怜兮兮,仍泛着泪光,但还是舔了舔嘴唇道:“你放心,真的没蹭上。”
等到要下去见客时,潘西看了看镜子里自己的德行,最终扭捏了一下还是跟艾尔提出他想回避。艾尔不动声色应了声——实际他也并不想让潘西再参与下面的事情,好在他自己提了出来,否则艾尔还要仔细想个借口,如何再不戳碰到他敏感自尊心的同时把他支开。
会客室里尤萨里和道纶显然也等待已久。艾尔进门的时候尤萨里正有些不耐烦地在室内来回踱步,闻声看了过去,还没打招呼就先咂舌了一下,虚空点了点艾尔的肩头:“你要不要先去换件衣服。”
艾尔径直坐到了道纶对面的位置:“管好你自己的事情。”
尤萨里耸了耸肩不置可否。潘西刚刚在外面弄出来的动静并不小,他和道纶却都默契地没提起这件事。扫视了一下后,艾尔起身为道纶面前的杯子里添了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听道纶道:
“有劳安斯艾尔殿下。”
艾尔不动声色地收了手,将水壶推到了尤萨里那侧,示意他有需要自便。
“道纶会长,”艾尔道:“在崩落星系,我只是路泽。”
道纶只是笑了笑。而后道:“关于这次的事情,我需要再向你说明一下,潘西确实不知情。”
“我与白蒙坚将军的交易仅存在于我们之间,往先即便是托兰芬对此也一无所知。窃国之乱的时候我的商队在帝国领边陲遇到了他带领着他的残部流亡至此,那时候郑杨已被定罪,他们原本打算殊死在行刑前发动奇袭。”
听到这里,艾尔的手不被察觉的地方紧紧蜷起。
“我想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郑杨将军在帝国的影响力深固,即便到现在,经历过几轮大清洗后,也依然有不少拥趸。如果当时白蒙坚不顾后果发动奇袭,那么即便帝国皇帝再多弄权奇谋,帝国也将走向覆灭。”
“但那时候你回去了。”
道纶看了眼艾尔。
过去多年,对面的年轻人对于谈及当年旧事已经显得格外平和。于是道纶摘下帽子放在手边,继续道:“那是极为明智的选择,帝国的王子殿下。尽管比你年长太多,但我也依然要对你表示钦佩。你在最为年轻气盛的时候懂得了隐忍和保全,这才有了你如今翻盘的机会。”
听到这里尤萨里霍然起身:“您在说什么?!”
艾尔也没想到尤萨里会有如此之大的反应,道纶却只是淡淡抿了口水:“坐下,尤萨里。”
尤萨里神情晦明不定,最终还是沉着脸坐了下去。艾尔不动神色地打量两人,却也明白道纶在气氛和缓下来前不会吐露更多东西了。他又忍不住开始考量道纶所说的话,真正那个刺痛尤萨里的字眼。
是了……翻盘。
“我与白蒙坚将军达成了协定。”艾尔道:“一周后崩落星系与联盟帝国方的会谈,我会用我自己的方式证明自己。”
“证明你自己?”尤萨里没好气道:“怎么证明?如今外面有关宣言的通报传的沸沸扬扬,帝国和联盟境内对崩落星系的反对都掀起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赛德那个天杀的玩意儿巴不得马上炮轰崩落星系,帝国和联盟甚至已经在磋商二轮合作书,再执行崩落星系毁灭计划!你知道吗!!”
“都是因为你们这些不管不顾的异乡人!你和白蒙坚!!一个只想着怎么逃避,一个只想着怎么复仇!如果不是你们!!按我们的计划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所以呢?你们原本的计划是什么?”艾尔道。
“你和赛德合谋制造了幽灵舰事件,杀了康斯坦因嫁祸尼德霍格,又将烫手山芋招推给联盟。”艾尔看着他不无讥嘲道:“攀结胡里当斯,在联盟散播银基,引发默斯顿爆炸事件。革命所手眼通天,联盟和帝国的内政你一样没错过,到后面呢?是一时的结交能让赛德对你落刀的手慢上几分,还是胡里当斯倒台后缇娜·奥斯本指向崩落星系的枪口会错开你的要害?”
“安斯艾尔!——”尤萨里被戳到痛处,神情登时有几分狰狞。
“够了。”恰到此刻,沉默已久的道纶开口:“旧日的恩怨是撕扯不完的,还请两位一起携手看看当下吧。”
“路泽。”换了种称呼后,道纶望向他:“我大概知道白蒙坚的计划,我想你们一定无法达成一致。我想知道,你打算怎么做。”
艾尔眼神一定,开口道:“具体的方法我还不能吐露,但是目前基于和白将军的交易,我后续会和艾略特·伦纳德一起登舰,先同联盟方进行会谈。我想——”
艾尔顿了顿:“维特元帅应该不会为难我们。”
尤萨里抿了抿唇,没再作声。道纶知道艾尔一定猜出了什么,也不再避讳:“可联盟即便再有让步,也终有底线。这件事逾约在联盟的底线范围外,我不认为,凭借维特元帅,或者你与李上将的关系,可以将这件事解决。”
“我不会将他们牵扯进来。”艾尔看向道纶,苦笑道:“底线不单是联盟……我也有。”
绝不能再把他卷进来。
“那你要怎么做?”尤萨里问。
“这就是我要与二位协商的,在会谈当日,”艾尔道:“我会代表崩落星系参与会谈。”
这句话甫一出口,对面两人确实结结实实愣住了。尤萨里满脸的不可思议道:“你疯了吗?你这样不是正中赛德下怀?他正愁没有合适的借口铲除你,为了要你的命不惜费下那么大的功夫。而且哪怕不算赛德,目前外围对崩落星系的评价不断恶化,你一旦出面——”
“难道不会进一步恶化这种局面吗?”
“帝国流放的王储、现在对外崩落星系的头号敌患,又与联盟关系千丝万缕。帝国方你无法取信,联盟更会对你倍加怀疑,哪怕我们这边自己。”
尤萨里忍不住道:“谁又会真的相信你?”
“赛德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吧。”艾尔不置可否,语调却莫名有几分悠然起来:“不过你再想想,尤萨里。你说的不也正是我的优势吗?”
“为什么不反过来想一想——正因为我身为帝国王储,与崩落星系关系密切,又和联盟上将关系匪浅——所以我会是这次和谈,最合适不过的促成者。”
尤萨里哑口无言——他用已经有些锈死的脑回路想了一下,似乎也不无道理。
于是艾尔继续道:
“安斯艾尔就是路泽,这件事在其他时刻或许会成为要命的毒药,但在那时候,却是最合适不过的、可以摆上谈判桌的砝码。
第124章 咫尺
送走尤萨里和道纶, 已近半夜。
道纶的手下一直等在门外,到送别时藏了一晚上的潘西才露出头来。他大概还有些别扭该怎么面对道纶,所以到最后也只是磕磕绊绊同老者送了个别。道纶明白他心里还没有想开, 倒也不为难许多,只是同他们简单寒暄了几句。
到最后的时候他握住艾尔的手,颇有深意道:“交给你了。”
艾尔应声,他点了点头后戴着帽子转身带着人离去。而相对于道纶, 一旁的尤萨里却一直陷入沉思。他沉着脸, 直到道纶离去也没同他们再打招呼,就一个人迈步进了漫漫风沙之中。
潘西和艾尔站在一起,目送他们走远。等到周围只剩下啸唳的风声,潘西才小声道:“白蒙坚按照约定, 在管控了联盟和帝国驻军之后退到了边星外围,目前留在崩落星系的七诫蔷薇军只有一编……艾尔,你要怎么做?”
艾尔一时没有应声。
尽管话语上没有吐露, 但白蒙坚这次实际上将他部和崩落星系绑定在了一起,不论是之前所为, 还是这次顺势要举行三方会谈,都是为了借助崩落星系的势力登上这个舞台。他手下遗部的势力无可辩驳,即便放眼长明星系也有余力与之一战。可白蒙坚之前的囹圄在于,他作为帝国的叛将, 无从以一个剥离帝国的身份与之对抗。
但现在不是了。如果白蒙坚借势说为崩落星系一战——事实上他也确实如此,要帝国和联盟交出肃正者∑密钥,虽然有他的私心匿藏, 但这也无疑是为崩落星系所考量的事情。这些年艾尔虽然也一直想要崩落星系逐渐归化, 但在赛德主使下的那封崩落星系毁灭计划书登上两方书案时,他多年来牵制维系的平衡就已经被打破了。崩落星系的原住民没有耐心、也没有时间再等待他计划实行, 他们需要一个立竿见影的、能够马上解决现在困局的方法。那就是白蒙坚和他的遗部。
这把潜藏已久的利刃,如果在长明星系和崩落星系还能和平共处之时被发现,或许会为崩落星系招来灭顶之灾。但此时此刻亮出来,确实毫无疑问的杀器——这是玉石俱焚的勇气。而崩落星系对于白蒙坚来说,就像一把利刃找到了可以归刃的刀鞘,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
可对艾尔来说,也是一个机会。在崩落星系多年,尽管贸易和边境都被放松往来——但军备和军队始终是他最为举步维艰之处。但也正因如此,所有人都把戒备心放在了尼德霍格之上,道纶在暗地里豢养的这一批狼却始终无人发现。
白蒙坚可以利用他们,他同样可以利用白蒙坚。
想到这里,艾尔的手止不住有些发抖。他回身仰头看了一眼,见到阁楼上的光还在。想来不仅是艾略特,今夜大概对很多人来说都是个不眠夜,且或许不止今夜,在这之后许许多多个夜晚也会如此。
“潘西。”艾尔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转过身去看着眼前浑浊的风尘。扬洒漫天的尘粒在远方浮扬又筛落,旋动间如同飘扬的纱裙。他看着这一切,就仿佛在看以后看不透的迷津:“你还记得月亮吗。”
“……”潘西跟着看了看远方,片刻后咬着下唇道:“记得啊,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可那是崩落星系之外的世界。
艾尔抿唇笑了笑,可是笑意不尽达眼底。尽管长野黯淡,但他的眼睛里却透出光来:“我会让你们再看到的,一定会。”
*
与联盟的交易在深夜。
崩落星系唯一的起降场上难得着陆了一艘大型运载舰,不过在帝国和联盟双方在崩落星系的军队都被驱逐或俘虏后,在崩落星系的外围势力便只有白蒙坚一处了。所以起降场地上除却到来的联盟运载舰,隶属七诫蔷薇军的数艘快行舰也随行监视。只不过他们没有着陆,仅保持着最佳射杀距离巡回盘旋。
运载舰舱门打开后,联盟方的对接人鱼贯而出。艾略特看着面前荷枪实弹的联盟军,听从了通讯里的指挥,顺从地接受了检查。连带同行的百余名战俘也一起接受检查。艾略特偏着脑袋看着扫视仪不断起落让人通过,却觉得站在他面前这个穿戴严密的对接方主将官有些眼熟,于是随口搭话道:“喂,你们不会还留有什么后手吧?那样的话交易可就要作废了。”
“不!我们绝对没——”
“东南军区第三部七十六军中将歇尔塔。”没等对方着急忙慌地解释完,艾略特已经肯定了内心的猜测:“果然是你。”
“……”歇尔塔低头顿了会,而后猛然扬起头承认道:“是的——上将!”
大概是没想到这个时候还有人能这么直白地叫自己一声“上将”,艾略特噎了噎,别开脸道:“为了你的前程着想,别这么叫我了。”
他原本是想从周围人嘴巴里探问一些消息,看出这个人是歇尔塔也不过是凑巧。可到了现在,却也不好再问下去了。歇尔塔毕竟是自己的旧部,他现在身份敏感,今天走出崩落星系,再从联盟指挥舰走出去,八成就要直接进星际法庭了。与他过从甚密只有坏处,甚至以后被随便安个名声就此仕途扫地也不奇怪。
然而他不去问,歇尔塔却也能猜出他此刻想知道的是什么。崩落星系与外围断联已久,这几日更是被叛军围得密不透风。不仅外围无从探知里面的情况,他们对于外界的消息也大概一无所知。
于是歇尔塔还是把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告诉了艾略特。
白蒙坚宣言流出后,这几日里外面对于拓图克星战局的猜测不断,主战言论甚嚣尘上,甚至不少抗议者都前往帝国王都和联盟默斯顿城区游行,就连中盟留置区也没能置身事外,军校的学生对此义愤填膺,甚至如六年前一般签下了请战书。
尽管外面已经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让人无从下手,但内围高层对于这件事还是分外审慎。帝国方尽管伯温森久病方愈未能出面表态,但从王储赛德殿下的力求主战来看,局势还是相对明朗的。毕竟逆犯郑杨在帝国的影响势力深远,六年前的灾祸息止之后,到现在仍有余孽未清。事发虽然在联盟领内,但是矛头却准准指向了他们帝国。民众对此颇为恐慌,但好在赛德殿下的表态让他们吃了一颗定心丸。
但另一边疥癣上身的联盟就没有官方明面的说明了,官方通报中甚至连宣言中牵扯到的拓图克星也未曾提及,只是一味□□。再加上先前默斯顿城区大爆炸事件在,此次事件引起的民众恐慌更为加深,游行示威愈演愈烈——不少人直接请愿要求联盟方尽快出兵剿灭叛军。但民众越是波荡,联盟上层便越是收声——在接收到艾略特通讯之后,甚至连前方的军部通报也停了下来。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听到这里的艾略特心想,如果不是他亲自去过了拓图克星地下研究所,成为了白蒙坚谈判的中间人,那么他也不会理解联盟所为。
如果说白蒙坚遗部的出现对于他们是一招奇兵,那么白蒙坚横兵拓图克星就是将那柄利刃横在了他们咽喉之上。这从掣肘甚至只有极少人知道,单纯的兵祸完全可以强力压制,但是有肃正者∑这么一招制敌的方法,令联盟高层都不由得谨慎了起来。毕竟此次事发在联盟境内,若非万不得已,联盟方绝不想让帝国介入其中。而拓图克星与帝国距离太过遥远,战局远离本土,便是帝国再做挑衅,白蒙坚一时发难,战火也暂时烧不到他们身上来……可谓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典范。
“这是一项机密任务,此次挑选出来运载舰执行任务的都为校官以上,且为三大军区心腹。”艾略特正考量着,一旁不停打量着他的歇尔塔却又开了口。
艾略特下意识看了过去。在对上艾略特的眼神后,歇尔塔的眼神尤为亮:“以东南军区为最多。”
那个瞬间,艾略特觉得自己无法直视那双眼睛。也突然明白了他之前错失的,歇尔塔言语里掩藏的期待。
艾略特只觉得自己和什么猛然错位了,原本在脑海中排布好的盘算被轰然打散,只剩下一团乱麻。拓图克星反击失败,他在短暂重获信任之后又被人唾弃为叛徒——此次答应成为白蒙坚的口舌前往联盟也是,光在刚刚过来的路上他已经不知道被人暗暗指着脊梁骨骂了多少次。他以为他已经麻木,可事实上或许并非如此。胸中那簇因那个眼神而重燃的火焰不断在提醒他,即便他再麻痹自己,他也终究没办法忘记。
好在一边核查全部结束,让这里异样没有维持多久。负责清点的人前来汇报,打破了他们之间那重沉默。可歇尔塔似乎也没什么打算要跟艾略特划清界限,甚至愈演愈烈。
“上将。”不在乎清点人员猛然瞪圆的眼睛,歇尔塔毕恭毕敬道:“请您登舰。”
艾略特看了看他,最终只流出一声叹息似的轻嘲。他扭头装作无意地瞥了一眼,除了前排站着的弗兰外,他对上了另外一个人的眼睛。对方不动声色地和他对视了一瞬,而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别开了眼睛。
“那就出发吧。”艾略特道。
*
联盟的主指挥舰停在了环形航道之外。
此次会面过于隐秘,白蒙坚特地叮嘱艾略特一定要避开帝国的耳目,所以甚至联盟的运载舰连交换站也没有途径,直接穿越穹顶系统抵达了长明星系边境。
艾略特不是第一次乘坐星舰穿越穹顶系统,但这一次那层幽蓝色的覆膜从自己身上穿过的时候,他却油然而生出一种解脱感。舷窗外可以看到不远处停驻的主指挥舰,舰身隐匿在荒芜的星宇间,两方在昏暧之中靠近,像是悄然接近的幽灵。
就快结束了。无论是他答应白蒙坚的——或是他答应艾尔的。
后排作为人质被交还的原拓图克星驻军忍不住起了一阵骚动,自从白蒙坚率部围困拓图克星之日起,他们就不断被凌迟一般拷问着自己的死期。先前被艾略特告知将遣返他们回联盟时,他们还不敢相信,只觉得这是下一个阴谋,没想到此刻联盟的指挥舰真的近在眼前了。此时此刻也没有人在乎这次遣返交易的目的为何,所有人都只有归乡之喜悦。
但相比之下,前排却依旧一片死寂。
周围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去打量着此次单枪匹马前来的艾略特,失去了联盟上将身份的他穿着崩落星系不伦不类的服饰,像是把背叛明晃晃地写了出来。除却歇尔塔等原东南军区的将领仍对他报以好意外,其余人看他的眼神都格外异样。那重重目光像刀一样扎在身上,艾略特却像是浑然不觉,只专注地看着外面那艘主指挥舰。
真好啊……他的埋骨地。
艾略特轻哂。
*
随着运载舰接入的一连串电子音响起,舱口随之打开。而运载舰上的人却似定住了般一动不动,前排的人持续按捺不敢提醒,直到后面坐在人质区的弗兰都忍不住起身询问的时候,歇尔塔才终于开口道:“艾略特……上将?”
他一声上将出口,惹来一片咂舌声。艾略特看了看已经近在咫尺的运载舰,最终默然起了身。尽管做了一路的心理建设,此刻他的神情还是显得几分凝滞而恍惚,前行的每一步都要比想象中来的阻滞。直到他迈向舱门那一刻,又毫无预兆地停下步子,看向后排的一个角落。他同那个人对视了一眼后,仿佛解脱了一般,又舒展开一个独属于艾略特的笑容,而后迈步走了出去。
随着艾略特走出,前排的人也跟着有序出舱。他正打算拿起随身行李,旁边的联盟士兵嘴唇却动了动:“我怎么觉得……”
那人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此时的艾略特,只能冲艾尔努嘴示意:“他怎么刚又看了你一眼呢?”
随着大家一起起身的艾尔只瞥了他一眼,压低了帽檐道:“谁知道呢?”
……
此次的会谈并非易事,但真到了走出舱门的时候——艾略特觉得自己似乎还是少了些心理预期。
非战时能够见到联盟军部如此完备的阵容,上次还是在默斯顿城区——只不过那已经是最后了,正如此刻他们又站到了对立面上。艾略特迈过长阶,前方联盟元帅维特·布莱尔为首,现役三任上将齐列在后。久已不见缇娜和李登殊分列左右,而新任的格林则站在正中。整个指挥舰交换舱口尽管列满了人,却是一片死寂。在场的每个人都用各异的眼神看着他,看着这个悖逆者——艾略特微微一笑。
前行时的每个脚步声都在提醒着他此刻的物是人非,而他内心更清楚,此后的每一步都是要彻底走向联盟的对立面。
最终艾略特停在了维特面前。思索了一下后,艾略特放弃了联盟军礼,而是以星际礼仪向维特微微俯身:
“好久不见,元帅。”
……
然而此后并非像其他人想象的那样,剑拔弩张之间会谈便已经真正开始。艾略特同维特不过寒暄了几句,就像败下阵来一样避开了眼睛,随即要求先直接清点返还联盟人质。至于会谈的事情——
他累了,需要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晚,明天再议。
对方要求下的深夜会面落得这样一个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一时在场的众人都有几分莫名。但偌大的主指挥舰自然不会缺他一个睡觉的地方,维特交代了几句,便有人带着艾略特先行离去。他临走时还故意打着哈欠,似乎是要证明他是真的困了,而不是临时反悔或者另有所图。
然而临走时,艾略特在哈欠连天的间隙递给了李登殊一个眼神。确定对方已经捕捉到自己的异样后,他才真的施施然离去。格林在他走后忍不住扭头追寻他的背影,无语道:“他还真的是……”
“不要大意。”李登殊道:“别忘了,这些人质交换的只是登舰条件。”
如果艾略特真的敢于手无寸铁单枪匹马叫开与联盟面谈的这扇门,证明他所掌握的东西已经是无法撼动的,或许比他们想象的一切都更为危险。
李登殊心里已经有了个成型的猜测,而刚刚艾略特的举动无疑更将那些坐实。如果白蒙坚真的要以拓图克星的黑洞为筹码要挟长明星系,那么下一步他们所需要打破的,就会是——
“报告元帅、诸位上将!”此时一个声音将他的沉思打断,李登殊抬眼,看到后续的交换人质已经集结完毕,而歇尔塔也正在对此进行汇报。维特略一颌首,叮嘱后备医疗和心理援助跟上后,就宣布让他们先返回安置仓休息。
得到元帅准允后,歇尔塔便带着他们列队离去。弗兰混在人群里面,一步一格地在队伍间横穿,最终自认不为人知地腾挪到他们身后,腆着脸道:“姐姐。”
缇娜恨铁不成钢:“闭嘴。”
李登殊听到一旁格林跟着笑出了声,李登殊却感觉到某个混迹在一旁人流中与他擦肩而过的人,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李登殊立时察觉到了什么,瞬间反握了回去。
被他拉住的人没有躲开,而是迎着他的目光一笑。在更多人意识到他们彼此的驻足前,艾尔冲他眨了眨眼睛,先一步抽开了手随着人潮离去。周围还是有不少的人注意到了这里的小小插曲——毕竟李登殊鲜少这么把情绪写在脸上。
这让咫尺间围观了这场重逢的人也不知该作何反应。
维特:“……”
缇娜:“……”
格林:“咳。”
因为厚脸皮错过全程的弗兰收回脑袋:“你怎么了格林?——咦登殊你——啊啊啊啊疼姐姐松手!疼疼疼!!!”
被缇娜扭住耳朵的弗兰连声呼痛,缇娜道:“闭嘴。”
“咳……”眼看着李登殊望眼欲穿心不在此,维特最后简单几句寒暄结束了今日的日程:“既然这样,今天就到此结束,等了这么久大家也累了,你们就快些回去休息吧!”
本以为在场面上还要有几分顾及,没想到李登殊应声之后便立刻转身,前行的步伐越迈越快,最后直接跑了起来。
格林在后面不由感慨:“爱情啊……”
真令人盲目。
第125章 幻梦
可那个影子像是幻梦一样, 就这么消融在队列之中。
如果不是手中曾经那点一触即逝的温度太过真实,李登殊也要觉得自己是思念成狂出现了幻觉。沿路的联盟士兵见他过来而匆忙行礼,不少人注意到他, 虽不敢太过放肆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但也禁不住投来了探询的目光。
李登殊心下怅然若失,一时竟定在了原地。
“登殊。”片刻后格林也跟了过来,尽管已经被维特委婉提醒是不是不该跟得太紧, 但他还是忍不住追了上来。
“确定是他吗?”格林思索了一下还是以此开局。但实际上他也明白此问纯属多余——这世上还有谁能让李登殊能作出这样的反应。
有些不忍心看李登殊此刻的表情, 格林压低了声音:“但是应该不会吧……这么敏感的时刻,如果他也……”
“格林。”李登殊却似又想到了什么,一改先前怅然:“抱歉,我先回休息舱了。”
语罢他拍了拍格林的肩膀, 略表歉意地点了下头,便转身朝着休息区走去。
“……”留在原地的格林看着李登殊只增不减的步速,有些恍然地冲虚空应了声:“哦, 好的。”
*
联盟这艘主指挥舰体量极为庞大,此次会谈需要在接回战俘的同时完成严密布防, 所需要动用的人不在少数,可即便如此,全舰的承载率也仍不到70%,其体量堪称长明星系之最。将官的休息舱均被安排在舰体腹内靠后的位置, 三上将的住所更是与其他人分隔开来。故而李登殊穿过几折长廊也没见到什么人,最终抵达他的休息舱室时,更已经把所有的喧嚣抛在脑后。
他站在原地看着房门, 却又有些迟疑——如果他猜错了, 艾尔不在这里呢。
迟疑时此间巡查的卫兵也走到了附近,见他回来便忙过来行了一礼, 原以为还是如常一般得到回应便能离开,却没想到李登殊一反常态地拦下了他:
“等等。”
卫兵连忙肃立:“上将!”
大抵和此刻心境的有关,李登殊也难得慌乱了一瞬。他大概也是病急乱投医,即便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不可能从这边得到什么线索,但还是忍不住问:“刚刚有人来过吗?”
“没有,上将。”卫兵行礼道:“我一直在附近巡查,没有任何人来过这里。”
“……”李登殊颌首,语气淡了几分:“我知道了。”
尽管有些一头雾水,卫兵还是依例行了礼,目送李登殊打开舱门。
沉重的舱门在旋开时却有着清脆的金属音,与之相伴的,里面传来一声更为清脆的“咔哒”。正打算退下的卫兵猛然探出了头,越过李登殊手肘的位置,恰好看到舱室里面有个人影,正无比轻巧地从上端的矩形窗滑进室内。
在分割开的光与暗之中,蓦然间六目相对。
卫兵:“!!!”
正滑到一半的艾尔:“……”
李登殊:“……”
电光火石之间,反而是李登殊身后的卫兵瞬间血气上涌,径直掏出配枪:“上将!!请您——”
“收枪!”
“退后”两个字还没来得及出口,前方的视野却被挡了个结实。李登殊挡住了枪口,回头时以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盖过了他:“收枪。”
“是……是的,上将。”
Alpha的压迫感在生理层上带来的战栗淹没了卫兵的思考,回过神来他已经乖顺地把配枪放了下去。没空给状况外的对方做任何解释,李登殊深吸了一口气,掩盖过自己先前的失态,尽可能以一如寻常的口吻道:“不用上报,我来处理。”
语罢他直接关上了舱门。卫兵抱着配枪一脸茫然看着密闭的舱门,片刻后李登殊又将舱门打开,已经将自己包裹为过往那个滴水不漏的军部上将。他神色和语气如常,嘱咐道:
“这是绝密。”
卫兵原本满腹的狐疑瞬间转为肃然,当即道:“是!上将!”
*
随着走廊上的步伐声走远,艾尔才讪讪地把掀开的窗户重新阖上。舱内星光阑珊,李登殊背靠在舱门上,恰好被阴影遮去了全部的表情。艾尔冲他看了许久,赧然之余还是忍俊不禁道:“李上将,我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
话语里带的几分讨好让李登殊抬起了头,但他没有应声,只是眸光灼灼看着艾尔。
艾尔被他看得猛然心里有些打鼓,在寂静的室内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脏怦怦作响。艾尔发昏的头脑在看到他的那瞬间又开始冷静下来,只是和他疾速跃动的心跳声显得如此格格不入。他突然意识到艾略特之前说的所有不妥——在会谈前这个敏感的时期,他的任何动作都可能给对方带来负面影响。不管出于哪重考量,他似乎都应该隐忍克制,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后再行动作。
可是做不到。
艾尔紧绷地维持着脸上的笑意,隐藏在暗处的手指却又忍不住蜷紧。
一想到那个人,所有的筹谋和立场都会被短暂地抛诸脑后。艾尔只是按捺不住想见他。
想见你,这一个念头,就足以让我用尽全力朝你奔跑过来。
但此时此刻脑海中的热血和冲动冷却下来,让艾尔有些琢磨不定和紧张,他动了动嘴唇,一时想要解释:“抱歉,我只是——”
想见你。
不过话语没来得及出口,艾尔只感觉到浮动过来的蔷薇香萦绕了他。艾尔根本没注意到李登殊是什么时候走到他面前,又在什么时候抬手揽住了他的后颈。唇齿间细密的温热提醒着他两人此刻正在做什么。艾尔手指忍不住发颤地扣紧了窗沿,休息舱的窗体远比正常设计要来得高,所以他就这么被李登殊压低了头接吻,悬空之时无可依附,只有牢牢抓紧对方。
酥酥麻麻的吻比烈酒还要让人觉得醺醺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李登殊已经把他从窗台上抱了下来。片刻后李登殊松开他几分,艾尔睁开眼睛,看见咫尺间对方的眼里倒映着的自己。
舷窗外星云瑰丽璀璨,可他眼中的爱意远比星光耀眼。
“想见你。”
李登殊擦着他的嘴唇呢喃道,吐息明明温热,却让艾尔从脸到耳尖整个都灼烫了起来。艾尔惯常不肯示弱,即便耳根已经彻底红透,他也要捧着李登殊的脸颊调笑回去:“李登殊,我是‘绝密’吗?”
“嗯。”没想到对方应声的无比干脆,他吻了吻艾尔的眼角:
“你是我的最高机密。”
……
浴室里传来的水声隐约。先洗完的艾尔征用了李登殊一套睡衣,歪进床铺滚了一遭。Alpha的床铺清爽而温暖,他卷起被子和枕头可以闻到一些薄淡的信息素来,蔷薇香幽入骨髓。
李登殊。他无声叫着对方的名字。想到这个人此刻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原本的忧虑和烦恼似乎也不足为虑。艾尔乐不可支地在枕头上写着他的名字。当他们彼此相伴的时候,仿佛外围的时间都陷入了停滞,恋人的时空没有战火连绵和纷扰争斗,只有永无休止的爱意。
等李登殊擦着头发出来的时候,已经在床上滚了两遭的艾尔已经将心情平复下来。见李登殊过来,艾尔忙将双手规规矩矩地交叠在胸前的被子上,以示自己很乖。李登殊失笑间招了招手,他便又翻身滚了过来。
“着陆。”艾尔笑嘻嘻爬进李登殊怀里,抱住他的腰身。对方轻轻揽住艾尔往上扶了一些,而后开始娴熟地给他擦着半干的头发。
艾尔就这么安安静静靠在李登殊怀里听着他的心跳,偶尔在李登殊抬手时亲亲他的嘴角。李登殊笑的时候胸膛也跟着颤动,片刻后他有些无奈道:“艾尔。”
艾尔不以为意,冲他一笑,又被alpha揉了揉脑袋。就是这样。艾尔靠在他怀里,每当这时候,他就会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了归处。
外围对他们的关系多有揣测,认为政治联姻下不可能有真正的感情存在。但事实上他们就是长明星系中最普通不过的一对爱侣,脱离了联盟上将和帝国皇子的身份,在无数个日升月落之间依偎在一起共同睡去,次日再在呼吸交织间清醒,看到对方的面庞。
这些日子再平凡不过,但对艾尔来说,这却成了这个世界上最难能可贵、也最难以企及的东西。
“李登殊。”等对方叫他换一边靠的时候,艾尔重新又抱住了他。
大概是听出来艾尔语气中那一点落寞,李登殊停下手:“艾尔?”
艾尔看着他,张了张嘴差点把心底话全部说了出来。
我想和你就这么呆在一起,就像我们之间没有联盟没有帝国,没有长明星系和崩落星系间的斗争与倾轧,只有我们彼此间的日升黄昏与月落,在能有多久就有多久。
但是不能够。
艾尔抿了抿唇,淡淡笑了一下,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却又忍不住想要逃开片刻。艾尔将头埋在他颈间闭上眼睛,嘴唇擦着他颈侧温柔的脉动,无声说了一句我爱你。
就算是赎罪,在利益纠葛前,让我先奉上自己那微不足道的爱意吧。
即便和白蒙坚对峙之时他也鲜少有如此紧张的时候,艾尔靠在他肩头半晌,挤压胸臆的话语才冲破他发紧的喉咙:“我这次来,不只是为了见你。”
李登殊没什么意外,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我知道。”
尽管几番隐忍,艾尔还是忍不住心头发酸。他那满腹矛盾,既有些紧张地希望李登殊不要明白,却又坏心眼地想他能够察觉到。
“对不起。”艾尔轻声道:“接下来,我会利用你,利用我们的关系。但现在……甚至我连要怎么去利用也不能告诉你。”
“没关系。”李登殊环抱住他,揉了揉艾尔柔软的发顶:“没关系。”
纠缠在他心底多日以来的苦涩与阴沉在李登殊那两句极为平和的“没关系”后彻底决堤。艾尔猛然抱紧了他,埋在他肩头不言不语,只是所用的力道织成了两人纠缠相依的见证。
神啊,艾尔埋在他肩头紧闭着双眼,忍不住赌咒发誓道,这是最后了。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他都要把这次作为起点也是终结,此后他不论身为何种身份、处于何种态势之下,他的力量和计谋都不会用以伤害和磨折他所爱之人。他要用尽全力、竭尽所能保护他们。
……
过了不知道多久,李登殊感觉到抓紧他的道力气松了下来。他仔细辨别艾尔逐渐平稳下来的清浅呼吸,最后轻轻侧身把对方放在床榻上。他低头看着小王子姝丽的眉眼一笑,在起身想给他盖被子的瞬间又被紧紧抓住。
艾尔在极端困倦的时候也意识到了他的抽离。李登殊吻了吻他的眼尾:“我在。”
半梦半醒中的人看着他,纠结着愁绪的眉宇在此刻终于纾解开,艾尔梦呓般道:“……好。”
而后便沉沉睡了过去。他实在是太累了。
李登殊熄掉室内灯,寥落的星光滑落进舱室内,浅浅映亮艾尔的眉眼。
联盟上将出神地看了他许久,最后轻手轻脚地躺在他身侧。梦里的艾尔还是察觉到几分异动,直到抓住了李登殊的手,与他相扣,那股不安才宁定下来。
“我比你更早地想过我们刀剑相向那一日,艾尔。”
李登殊声音放得极轻。
“所以不要怕。就算有一天我们立场相悖,走向陌路。但也不要忘记。”
“我们是相爱的,我自始至终都是如此爱着你。”
句末终焉,李登殊轻轻吻了吻艾尔的额心,装作没有看到他眼角滑落的那滴眼泪。
第126章 复现
相比另一边的温情脉脉, 艾略特的这一晚上则难熬了很多。
他身份敏感,且在登舰之初就将手里现有的砝码都交了出去。这一不符合常理的举动无疑更挑动了许多人敏感的神经。军部高层对他此行的目的都多有怀疑,认为他已经背叛联盟, 归顺白蒙坚的也不在少数。
毕竟也不是第一次了。
于是在艾略特于舱内休整片刻,甫一打开门时——
走廊上的所有枪口都一致对准了他。
甚至光他眉心重合的准星就不下十个。
艾略特:“……”
为首的卫兵警惕地询问:“您有什么事情吗?”
艾略特干笑一下,反手关上了门。
他原打算深夜潜藏出去见见故人的计划就此胎死腹中。这让做了颇久心理建设的艾略特顿感头痛,在房内有些烦躁地踱来踱去, 揉躁一头红发之后倒头陷进床铺当中。
就这样吧, 也没什么不好的。艾略特自我宽慰道,他和联盟的关系走到这一步早可预见,有什么结局都不令人意外。
这点觉悟,不早在答应过来的时候就有了吗。
他反复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 关了灯以后躺在黑暗之中调匀呼吸。
可不管他怎样努力,安静的环境不仅没有半分催眠效果,反而让他更加清醒。脑海中关于过往的一切都成群结队争先恐后朝他扑了过来——这真是让人不胜其烦。
等他不知道第几次入睡失败, 重新从床上坐起——却又福至心灵地打开了室内灯时。舱室外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视野猛然恢复光明的艾略特短暂地愣了一瞬间,而后小声自言自语道:“真是沉得住气啊……”
他正准备起身开门, 却又想到自己此刻的身份根本没有锁门的资格——于是干脆坐在床上坦然道:“请进。”
舱门应声打开。
整肃和倦懒的极与极在那一刻对撞。还一丝不苟穿着制式军服Alpha原本冷丽的面容在瞬间龟裂——饶是缇娜,在看清屋里的光景时也不禁抽了抽嘴角,复杂地选取了一个开场白:“你居然还能睡得着?”
艾略特下意识想反驳他已经撤职,不用再遵守联盟军部那些幺蛾子礼制, 但旋即又意识到自己的身份还是挂靠在军队里,那些话出口未免太过超前,没准会被缇娜直接从这个舱室一脚踹进外太空……遂作罢。
他揉了揉脑袋, 最后还是起了身。
缇娜遣退了大半在外荷枪实弹守着的卫兵, 而后带上了门。艾略特趁她转身的片刻理了下自己的仪容,此刻已经在岛台前坐下, 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缇娜微妙地停顿了一瞬,而后上前坐在了已经拉开的空凳子上。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艾略特道。
他声音不大,比起让缇娜听到更像是自言自语。缇娜一哂,容色淡淡地应道:“我也以为。”
“毕竟事先也没有约好什么。”
一时间沉默席卷了两人,艾略特垂眼看着面前玻璃杯里折出自己的倒影,他看起来不是一般的麻木,丝毫没有之前被苦恼深深困惑着的样子。
“孟德南是崩落星系的人。”
艾略特突然道。
缇娜因为这句话侧目看向他,艾略特维持着先前的姿势一动不动,继续道:“拓图克星遇袭,我想和他暴露航空破译码有关。白蒙坚和崩落星系的关系千丝万缕,但这个似乎只有少部分人才知道,他当时应该是通过孟德南的航空破译码——”
“孟德南为什么会知道边境的航空破译码?”缇娜问。
艾略特有些茫然地抬了下眼,片刻后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嘴唇,指认了罪魁祸首:“……我。”
“所以说还是因为你。”缇娜点了点桌面,有些无语道:“现在又是怎么回事?别告诉我白蒙坚招安了你做双面间谍。”
艾略特并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尽管这个问题根本逃不过去。
“我也不知道。”
他手下不住拨弄着眼前的玻璃杯,水纹如同他的心一样波荡不安。但不到片刻后又在他手下停止了动摇:“我只是在……做我应该做的事情。”
缇娜一时无言。
“缇娜,”沉默的间隙里艾略特突然提起了一件旧事:“当初为什么你要杀了赛鲁普?”
他能感觉到身边的缇娜猛然僵硬了一下,片刻后尽管试图让自己的状态松弛下来,骨子里仍旧难掩紧绷。但刺探出什么并不是艾略特的目的,他只是要缇娜回忆起当时那件事情。
当时胡里当斯和维特元帅之间的内斗,尽管最后以胡里当斯的落败而告终,但很难说联盟从中赢得了什么。对于联盟这样一个庞大的体系来说,内斗并不能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利益,与此同时的,即便是一个他们所认为正义方从内斗之中胜出,但最后产生的却也并不是对联盟的最优选。
但这些,是他们沉浸在“一方”视角时所不能认知到的东西。
艾略特那时候尽管为胡里当斯所用,可并不愿为他所信。这点双方也心知肚明,所以到最后胡里当斯和他共谋者会面时艾略特并没有去过多探问,而赛鲁普的死……他也只是知道了前音。
从尤萨克那里知道了胡里当斯打算灭口后,他作为替尤萨克掩盖踪迹的那个帮凶,能做的只有调开吉安尼,尽管这样近乎刻意的暗示也暴露了他,但那并没什么。胡里当斯一早就打定了主意,无论是通过格林拖李登殊下水,还是让尤萨克诱逼缇娜动手,都是为了引起军部的动荡。
可有件事情,直到现在都困惑着他,或者说不止是他,李登殊也应该如此。
尤萨克究竟用什么来让缇娜动手杀了赛鲁普。
曾经追问不出,但现在他却已经大概猜到了。
“是和维特元帅有关吗?”艾略特思考了片刻后,还是开了口。
然而当他扭头那个瞬间,却看到了缇娜眼中的杀意。尽管那一瞬间的彻骨寒意在瞬间就被缇娜收敛了回去,但那样刺骨而冰冷的眼神还是让他瞬间如坠冰窟——即便是当时他背叛军部,给了缇娜一枪时,也从未被如此看待过。
艾略特后知后觉,他大概确实猜中了。不仅是当时的事情,还有缇娜的命门。
好在缇娜先一步收敛好了自己的情绪,垂眼看着岛台桌面,可神情实在说不上来轻松了:“你知道了多少。”
“不知道。”艾略特别过头,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道:“我只是在猜。但是……猜中了。”
“如果你们打算拿这件事做要挟的话,”缇娜森然道:“不管别人怎样,我绝对不会答应你们的条件。就算和白蒙坚开战又怎么样,今时不同往日,我死也会把那群恶鬼拖进地狱里……!”
眼见她霍然起身,血脉烙印让艾略特不由得往边上挪了挪。来自缇娜的信息素骤然席卷了整个舱室,让艾略特觉得气温都降低了十度。
“跟那件事情无关!”在情况进一步恶化前,艾略特抬手示意自己无意于此,继而辩解:“姐姐!你这样我们根本没办法谈,哪有事前协定比会谈现场还要剑拔弩张的!”
缇娜看着他,见他推拒的样子不似作伪。最后收敛了信息素,坐在椅子上冷冷喝了口水。
艾略特兜过神儿来,突然有些后怕。能让缇娜有这么大的反应,当时尤萨克究竟丢出来了元帅多大的把柄——!
但他不敢再问下去了,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去缓和气氛:“还有,什么‘你们’!我到底是个联盟人!内讧的时候就算了,对外的时刻也就这么把我划出去了吗!”
“……”缇娜冷嗤一声:“不早就被招安了吗?”
原本只是迂回的艾略特被这一句说的无名火起:“我怎么可能会被白蒙坚——”
“我说安斯艾尔。”
艾略特的火气陡然熄灭了下去,乃至有几分讪讪。片刻后还是道:“没有吧?”
缇娜瞥他一眼,不再说话。但好在气氛已经缓和了下来,这让艾略特着实松了口气。片刻后他转回去,终于把这一晚他真正想要说的话铺垫出了口:
“缇娜,就像你说的,我们进入中盟军校的第一课,就先学会了何为‘忠诚’。多年以来,我也深刻知道你的立场,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你都会忠于联盟。”
“可时至今日,”艾略特顿了顿:“或许你会觉得我没有立场来说这些。但是缇娜……忠于联盟,和忠于那个人,真的还是可以同日而语的吗?”
缇娜久久没有作声。
屋内的光影被芜杂的情绪拖得绵长,就在艾略特开始心烦气乱的前一瞬,有人轻轻和他碰了杯。
艾略特有些讶异地看着缇娜,对方收回手,凑到嘴边抿了一口,而后轻声道:“嗯,我知道了。”
*
从有些光怪陆离的梦境中醒来的时候,艾尔正对上李登殊的眼睛。
枕侧那双黑色眼瞳中蕴浓的爱意不假掩饰,映照在其中的自己还尚且眼神惺忪。这让艾尔甚至忘却了那个梦境带来的不适感,恍过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抬手掩住了李登殊的眼睛。
太荒谬了……到现在为止他还是会觉得不好意思。
暗自腹诽的艾尔并没有听到对方喉间那一点闷沉的笑意,等他意识到的时候——李登殊已经虚虚捉住了他的手腕,在被掠夺走全部视野的情况下,于一片黑暗中轻轻吻上他的内腕。
那酥痒的触觉伴随着对方温热的吐息一直蔓延到指尖。
艾尔只觉得脑子轰得一下便断供停摆了,最后只来得及抽回手一头闷进李登殊怀里,小声指责道:“你犯规……”
李登殊没应声,只是抬手摸了摸艾尔发烫的耳垂。
“没关系。”李登殊慢慢道:“我们两个之间,什么规则都掌握在你手里。”
艾尔猛然抬起眼看向他,李登殊喉结微动,顿了顿后低声问:“那,我赢了吗?”
小王子看着他,眼神逐渐变得意味深长,他专注看着李登殊的眉眼,那双清冷而锐利眼睛此刻因为自己变得深浓,让人不由自主陷进去。艾尔最终轻轻一笑,而后点了点自己的嘴唇。
“赢了。”艾尔道。
于是受到指引的联盟上将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
艾尔闭上眼睛,即便在一片黑暗中,也找到了着陆的实感。
哪怕是深渊呢?艾尔想。只要是自己所在的地方——无论如何。
都有他向我而来。
……
虽然后续稍显仓促,但艾尔还是如时赴了约。
只不过艾略特看到他时,到嘴的咖啡就喷了一半。最后略显狼狈地收拾了一下后,瞪圆了眼睛道:“你要这样上谈判桌吗?!”
小心避开溅射路径的艾尔瞥了眼一旁的玻璃柜,倒影里自己的嘴唇略显红肿,但并无伤大雅:“没关系。”
“我的共犯状况和我不相上下,”艾尔熟门熟路给自己翻了杯子倒水,尽管下唇碰上微凉的杯子让他感觉有些不适,但面上依然不动声色:“而且,谁说……我要上这个谈判桌了?”
“那你打算怎么样?”艾略特略显烦躁地拖开座椅坐到艾尔对面:“我们能争取来的时间差只有这些,帝国那边一旦知道消息,我们逐个击破分部瓦解的计划就会——”
“艾略特,”艾尔点了点桌面,用略显歉意的表情道:“刚刚我是从正门进来的,你忘了吗?”
尽管看上去有几分歉疚,但从语调上却听不出半分来。艾略特后知后觉地看了眼那扇门。一夜未能入睡让他的思考都变得迟钝,从入门时就产生的那点异样感终于被剥露。他看着气定神闲的艾尔,最终沉下了脸色,郁郁道:“你已经决定了吗?”
艾尔轻微颔首。
艾略特长叹了一口气:“那你要我怎么做,需要我——”
“你只要做你要做的事情就好,艾略特。”艾尔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艾略特不禁打了个冷颤,只听艾尔继续道:“这场谈判的死局并非只笼络联盟一方就可以解决的。”
而帝国一方……赛德想要他的命也不是一天两天,更别提在这种情况下。
艾尔的目光蓦地转向另一边。艾略特随着看去,发现是昨晚缇娜用过那个杯子——在缇娜走后被他随手推在一边。
事实上从进门起艾尔就注意到了,但直到此刻他才向艾略特提起这件事情:“缇娜昨晚来过了?”
“……”艾略特沉默片刻,而后点了点头。
昨晚那场夜谈无论奏效与否,都是他能为联盟所做的最后的事情了。艾略特看向艾尔,发现对方若有所思,刚要出声询问,门外却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时间终于到了。
艾略特站起身来,后知后觉地听到了自己增速的心跳。他下意识掩住了自己的心口,看向艾尔道:“到这个时候,我居然还会这么紧张。你说这算什么,迟来的审判吗?”
艾尔看向他,没有应声。但即便他不回答也无所谓,艾略特自己已经找到答案了。
如果说上次还能说是联盟内部派系争斗的话,那么此次艾略特的行为就彻底将自己放在了联盟的对立面上。但已经目睹了那么多的他,已经无法对那些苦难中挣扎着的人,以及妄图利用苦难创造更多苦难的人,视而不见了。
他冲着屋内的立镜最后整饰了一下自己,而后扭头冲艾尔一笑。
“出发吧。”
第127章 开局
整个运载舰上戒备森严。
自他们出门后, 除了引路的卫兵外,还有另外两人保持距离缀在后面,前后一共三人荷枪实弹把艾尔同艾略特夹在中间, 对手无寸铁的两人满怀警戒。而廊道上更是间隔五米便有一个哨位,虽然大家都绷了一张毫无表情的面具,但空气中渗透的敌意却分毫不差的从信息素中散播开来。
这种敌对感经过一晚的缓冲不升反降,好在艾略特被仇视惯了, 此刻就算被目光施以斧钺刀叉诸多刑罚, 也能够目不斜视,随着引路的哨兵一路前行。但相比之下,艾尔表现出来的态度却格外从容。他一路上面带微笑步履轻盈,全然不像是要参与一场事关未来生与死地谈判。
也正因如此, 沿队的列兵对应向艾尔展现出来怎样的态度有了几分茫然。帝国王子有张让人一看到就忍不住生出几分偏爱的脸,但在外表之下却有着帝国和联盟之间的百年纠葛,六年前窃国之乱更让整个长明星系的人都对他有所敌视, 尽管这份敌意在他与李登殊婚约定下后有所缓和,但那都是太过于表象的东西。他们对于安斯艾尔的认知从一个符号具象到一个人的当下, 第一个印象就是这样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意。
但他此刻与艾略特同行,无疑又将他与崩落星系间那点藕断丝连摆在了明处,实在令人捉摸不定。
艾尔不动声色地把他们的神态尽收眼底,达到预期所想后便把目光收了回来。旋即他察觉到了艾略特稳健的步履外那份不由自主的僵直, 于是在他身后低声道:“不要紧张,这已经不是你登上审判庭的时候了。”
心绪满腹的艾略特闻言一时顿住,回头瞥了艾尔一眼, 疑惑道:“这算是在安慰我吗?”
确实, 他现在并没有登上审判庭……但也不远了。
“只是申明实情。”艾尔迎上艾略特的目光,小声道:“别看我, 看前方。”
“不过你真的决定了吗?”又走了几步,艾略特还是忍不住低声问:“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暴露身份、表明立场?站到……?”
“嘘——”艾尔叫停了他没出口的话,压低声音道:“立场?我有什么立场?我只是被交换的那一部分罢了。”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为什么要跟过来?”原本并行在艾尔身侧的艾略特顿住脚步,这一举动让引导的卫兵警惕地看了过来——艾略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皱着眉道:“总不会真的是来看我吃瘪的吧?”
艾尔坦然看向他:“你确定要问吗?”
艾尔自然已经想好了全盘计划,不告诉艾略特只是为他的立场和原则顾虑。
面对艾尔那写满“你真想知道吗”的拷问眼神,艾略特张了张嘴,片刻后有些气闷地别开了眼:“不……不需要告诉我,我不要知道。”
他险些越界了,本已经站在边缘线岌岌可危的他。如果他真的跨出了这一步……
他还真的能加入崩落星系吗?
想到这个问题的瞬间艾略特茫然了一下,却又忽然发现,比起潘西在拓图克星向他提及这件事情时,此时此刻他心中划分好的那道沟壑似乎已经弥合了太多,原本天方夜谭、遥不可及的构想,此时此刻却像是只要他迈一步就能达成了一样。
艾尔没错过艾略特眼底那一瞬间的茫然,于是他默默退后了一点,以恰好错开艾略特半个肩膀的距离跟在一边。
对于艾略特,他做了的、要做的已经足够多了。
剩下的是——
随着卫兵在那扇宽厚大门前站定,艾尔抬头瞥了一眼,将此刻廊道侧光幕时钟所显示的时间烙印在心底。
上午十点整。
想来赛德也应该收到消息了吧?
面前那扇大门徐徐打开,随着步伐迈进,他的目光次第掠过在场的所有人,艾尔随之露出了一个微笑。
他所执棋的两场博弈,在此刻开始共演。
*
彭斯从登上楼梯,耳畔所沐浴的那片死寂中就可以判断出来赛德今日的心情。楼梯两侧的随侍者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出,见到他只敢拿眼神示意打个招呼,似乎是怕点头的波动都能激怒捕食者、诱发上位者新一□□虐一般。
自从当着联盟众人作出郑杨已死的宣言过后,赛德情绪的高压线便被彻底触及。短短几天时间,在他面前触了霉头被解决掉的随侍者就有七八人,即便是军团的将官和帝国理政大臣也几次在他这里碰壁。临近所驻军团的少将奉命来汇报之时,甚至还被赛德揪住由头让人拖出去打了几十鞭子。
尽管彭斯感觉赛德并非是无故发作,可由其他人来看——尤其是针对那位军团少将的处罚,简直是无妄之灾。赛德·卡尔纳特的暴戾之名如此更上一层楼,愈演愈烈到目前中盟留置区的接洽方都已经有些怵他了。
毕竟……自己作为所有人眼中赛德的心腹,其威力也不下于豺狼虎豹。
彭斯想着即将要给赛德带去的那则消息,思考那又将要掀起新一轮的腥风血雨。掠过花窗前的风景,彭斯背向窗外透下的明光,抬手叩响隐没在阴影下的那扇门。
“殿下。”彭斯道。
但与往常不同的是,赛德没有给出任何回应。彭斯迟疑了一瞬,最后选择推开了门。
赛德以一个极为松弛的姿态仰坐在靠椅上。
他目光有些迷离地仰头看着房间吊顶上驳杂繁复的花纹,敞开的绸衣领露出的皮肤带着异常的潮红。他闻声偏过头去,眯着眼睛,像在恍惚中看清了彭斯的脸,而后有些迟钝道:“……是你啊。”
彭斯在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垂眼看了下被赛德垫脚的那个人,而后目光定在赛德手边:“殿下。”
赛德叹了口气,起身时把脚底那个Omega踹开。□□撞上一旁的红木立柜,发出沉闷的声响。彭斯看着那双瞳孔散开的眼睛,一时间没听到塞德的问话。
直到玻璃杯被敲在桌上的时候,他才从那涸死的眼睛中回过神来。
“我在问你话,”赛德盯着他,一字一顿道:“彭斯·卡伦丁。”
彭斯下意识看了眼赛德攥着的那个玻璃杯,而后快速地回应道:“如您所料殿下,昨夜凌晨先后有两艘星舰越过了穹顶系统。第一艘星舰于凌晨一点十八分抵达长明星系边境处,第二艘快行舰在一小时二十四分之后抵达。两艘舰体的抵达坐标相近,但只能确定模糊区间——”
“模糊区间?”赛德挑眉。
“因为……虽然长明星系边境名义上属于公共星域,但是依照中盟条约,我们不能——”
赛德冷哼了一声。
彭斯忙噤声,眼观鼻鼻观心听着赛德将药片丢进杯中,而后混合着一饮而尽。这位殿下用药的剂量似乎又比月前加大了一些。
“你说,艾尔是怎么想的?”
彭斯抬头,看见赛德靠在桌边看着窗外:“他是真的打定主意要跟着那个联盟上将了吗?那个私生子——呵,说起来,我记得他在中盟军校那会就喜欢那种不入流的。”
彭斯没有应声,过了会赛德缓过神来,懒洋洋揉了揉后颈,说出来的话却石破天惊:“崩落星系要和联盟联手了。”
闻言彭斯诧异地抬起头来,而后还来不及说什么,赛德就已经道:“通知下去,让驻地军团按照原定计划行事。如果他们打算联手的话,那么我们要在第一时间内夺下第三交换站。”
“等等、殿下。”彭斯少有僭越地在赛德说话时开了口,终是尽了一次他内阁秘书的职责:“联盟和崩落星系怎么会联手,维特即便再顾及李登殊,也不会……毕竟那之后可是白蒙坚!联盟和他们之间还隔着窃国之乱的仇。”
赛德听着他反驳,冷哼了一声:“维特?”
他将桌上的一页纸片朝彭斯扬了过去,彭斯下意识抬手接住,待看清那上面字眼的瞬间,陷入了几分茫然:“这是?”
那是一份手术报告。
发黄的纸页上印着一个与他们所谈论的事情毫不相干的名字,手术时间久远,于近二十年前。受术者经历了大小七场手术,为自己植入了Alpha腺体——在那之前,他是一个Beta。
彭斯一头雾水,有些惶然地看向赛德。赛德讥嘲一笑,而后道:“不用费力了,我知道你想不明白。我们只需要把它交到明白的人手里就行了,不过……如果是那个人的话,现在还不是时候。”
赛德的表现让彭斯并无法拿捏准他此刻的心情,毕竟按照彭斯的猜想,早在赛德得知安斯艾尔离开崩落星系前往联盟起他便该发怒了,毕竟除却安斯艾尔殿下本人外,他似乎更对那段联姻关系来得反感。然而此刻似乎并没有那样,赛德心情并不见得有多好,但他却异常地亢奋——这更让彭斯感到害怕。
那种毛骨悚然感伴随着他的本能让他快些离开这里,于是彭斯也顾不得赛德的行为逻辑,应了声好,便要下去将赛德的命令传达到各地所驻军团。
他急于离开此地,好在赛德只是揉了揉眉骨便摆摆手示意他下去了。
就在他触及门把手那瞬间,背后突然传来了恶魔之音。
“对了,”赛德淡淡道:“昨晚六点开始到你来为止,所有靠近过这个洋馆的人,全部处理掉。”
彭斯猛然回头,赛德笑着看着他,扬了扬那页手术报告。彭斯下一秒才明白过来——这份手术报告并非赛德调查所得。
而是有人潜入,将这份报告放在了赛德的书案前,直到今天早上他发现为止。
彭斯一阵心惊胆颤,尽管此刻他们身处中盟留置区,洋馆附近的人不乏中盟留置区的人士,可无论对方出于怎样的意图,这件事无疑触碰了赛德的逆鳞。彭斯颤着声应了是,片刻后将要离开,突然想起来什么。
他抓紧门把手,从嗓子眼里抠出那惊恐的声音:“殿下……可是,这段时间的来访者,还有此次所驻军团的姚柯少将,他——”
其他人暂且不论,如果这么处理掉一个军团的少将,无疑会引发太多不必要的骚动。赛德自然明白这点,于是他顿了片刻,而后道:“给他三天时间。”
“告诉他,如果会谈前还没有把诺里·亚丁顿给我抓回来的话……”
想起来白蒙坚的所求,赛德冷笑了一声:“就以死谢罪吧。”
第128章 棋子
一切都推进的异常顺利。
不过在某种程度上来说, 似乎就是因为这种异常顺利,才让艾略特的心情更为焦灼。或许白蒙坚选了拓图克星作为自己再登场的舞台本身就指向过于明确,所以维特在选择此次与会人员时格外审慎。联盟三大势力当中, 法政院因胡里当斯倒台而陷入紊乱,院长之位现在仍被各方争夺,尚未定论。
监察会则在那之后异军突起。默斯顿爆炸当日沃那与霍路德父子在光悬驰道上救下许多人,在之后被媒体渲染报道, 更是俘获了大批民众支持。再加上幕后众人有意扶持, 监察会在此时终于匹称了原应有的地位,与军部相辅相成,实力已不可与既往同日而语——大概是因为这样,沃纳也带了一名心腹来此参会。
但昨夜他们乘舰到来时并没有看到沃纳, 且夜间也没有星舰入港。如此看来,沃纳很可能从一开始就得到了维特的联络参与此次会议——但就是这一点,令艾略特隐隐感到几分异样。
按常理来说, 依照联盟固有的政治格局,这样的棘手事件, 是理应由军部、监察会和法政院三方协理——就像当时胡里当斯抓住潘西那时一样。只不过当时的胡里当斯是特地将事情做大,且主要的目的是将军部拖下水,监察会不过是他需求的名义上的第三方。可在胡里当斯倒台入狱,法政院一蹶不振, 监察会唯军部马首是瞻这样的情况下,维特完全可以将这种事情由军部内部高层商拟解决,根本不需要将沃纳拖过来。
虽然不排除维特是为了不授人话柄才这样, 但艾略特总觉得隐隐有些不安。这股难以言明的不安感无可名状, 但却驱之不散。不过另一边的艾尔就显得格外安定。他从落座开始便一言不发,艾略特甚至怀疑他坐在那里动也没有动过——但那也只是怀疑, 毕竟他没工夫一直观察艾尔来消弭整个空间里针对自己压迫感。
“你刚才提到的是,肃正者∑?”
出人意料的是,在艾略特堪称惊世骇俗的发言之后,首先发言的竟然是沃纳。
艾略特下意识想去追寻谁的目光,但最后开始控制住了自己,短暂地停顿之后道:“是的。”
沃纳点了点头。肃正者计划的实行虽然鲜为人知,但是拓图克星的状况在联盟之中并不算秘密。那些看起来匪夷所思的话语,一旦串联起来会发现如此地顺理成章。
“但我不理解,如果这样说的话……”沃纳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白蒙坚已经和崩落星系达成结盟了吗?这是他个人的意志还是那两方共同的决断?还是说尼德霍格一见到那些帝国叛军就溃不成军?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无法接受尼德霍格能同意这样的战略。”
“鱼死网破、玉石俱焚,”沃纳道:“对于帝国叛军那是困兽之斗,但对于崩落星系来说——”
话到此处,他定了一下:“元帅,那个计划泄露了吗?”
那个计划?
在场的人神情各异,艾略特有些奇怪,但不待他细想,下一秒维特应了声:“我想是的。”
“艾略特,”维特两手交叠撑在桌面上:“你亲眼看到了吗?肃正者∑?”
艾略特看着那双眼睛,尽管维特面无表情,眼神中却满含锐利。不知道为什么,艾略特觉得他内心已经有了一个确切的答案,这与自己是否回答已经无关了。不过迟疑过后,艾略特还是点了点头。
维特在得到回复之后轻轻颌首。
艾略特还没有松上一口气,下一秒维特开口道:“卫兵。”
“等等——元帅!”
下一秒会场的前后门瞬间打开,数个卫兵瞬间将枪口对向了艾略特。艾略特脸色发青,而一旁场中站起来的那个人也打消了最初声音中的那份慌张:“恕我僭越,元帅。”
缇娜眼神复杂地看了眼艾略特:“谈判还没有……”
“已经结束了,缇娜。”维特站起身来,但在看清缇娜的表情后,他还是很客气地点了艾略特的名字:“艾略特。”
“……是。”
“白蒙坚让你前来进行这场所谓的‘谈判’——其实我更愿意称呼它为‘挑衅’或者‘宣言’。”维特的眼神从容宁定:“那时候他有没有提及要你带回去什么样的答复?”
“没有。”艾略特道。
“那你清楚你这样做之后,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吗?”
“……”艾略特声音有些艰涩,但还是很快道:“我知道。”
维特点了点头,再看向神色难辨的缇娜时,对方复杂道:“抱歉,元帅。”
“没什么。”
维特起身走到艾略特面前:“艾略特·伦纳德。”
“依照联盟律例,你的行为同时违反了《联盟共和宪章》第一百四十八条和二百三十四条,在座的所有人都有权认定你犯有叛国、通敌之罪名,并对你进行检举。你认可吗?”
艾略特早知道事情会走到这一步,却没想到维特会发难如此之早,甚至不给自己留任何余地。艾略特很是想笑,却又笑不出来,但最后还是那一直以来隐约的怒火盘踞于心,让他不由自主地开口。
“我认不认可……”艾略特看着他,讥嘲道:“还有必要吗?”
其实从很早之前,艾略特内心就有一种感觉,而拓图克星被攻陷之时,随着白蒙坚出现,让他那些继发的猜想都随之有了依据,而到了此时此刻,却被予以落实。
艾略特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作为联盟名将菲利亚·伦纳德的遗腹子,从小他对于父亲这一认知,书面的光环远大于一切。但在那个时候,他也会将内心憧憬的长辈代入父亲那样的角色,军校里与他同样大小的战争孤儿许多会把这样的投射放在当时的元帅石正荣身上,但艾略特却会更向往维特。
他曾经在窗台上看到过维特让弗兰骑在背上,带着缇娜和一群半大孩子一起打水枪。他趴在那里很羡慕,他的舅舅,当时的奥斯本将军却对还是石正荣手下尉官的维特感到不屑。
艾略特记得他发出的那声“啧”,以及后来的那句“不入流的东西。”
艾略特那时候还不懂什么叫不入流。只是他将额头贴在暖烘烘的窗户上,专心致志地看着维特和孩子们一起玩的时候,一个心中从来没有过的、有关父亲的词汇就被这么勾勒了起来。他不再是一尊雕像、一个冷冰冰的称号,而是那个温暖的黄昏里、被晒得有幸福味道的草地上,一群孩子们追逐着的身影。
如果他爸爸还活着的话,应该也会像这样吧。不,或者说——
如果维特可以成为爸爸就好了!
儿时天真的幻想会随着岁月的成长被冲淡,但有关父亲的身影和憧憬一直都藏在他的心里。艾略特虽然行事外放,但是内心却又异常敏感而内敛,他向往维特,却又从不言说。只是随波逐流着,逐步走到了那个可以被他亲近,被他视作亲子的圈子当中。维特像他的引路人一样,每当他遇到什么困难与抉择的时候,总会适时以或直接或间接的方式来对他进行引导。
但慢慢的艾略特发现,维特待他似乎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
人的一生有许许多多的选择,那些选择指向不同的路。有的选择你可以当即就辨别出对错与否,有的选择却需要花很久的时间来证实它的好坏。而且这些选择有时并不是随着你的想法去进行的,会受到各种各样因素的诱发和引导。
但似乎,他在维特影响下的每个选择,都是相对较坏的那个。
当年他因为给艾尔求情,不管不顾地冲进了星际审判庭——但实际上如果他没在得知消息之后遇到维特,如果看穿他冲动的维特稍对他有些劝诫,而不是用那样的表情和言辞来加剧他对艾尔的怜悯和愧疚,或许他并不会就那么头脑发热地冲进去,而是一个人在审判庭前稍有犹豫,待头脑冷静下来后选择其他的方法。
又好比当年他被胡里当斯搭救,多年后被胡里当斯要求替他做事的时候,他一直有一种感觉,那就是维特对于他和胡里当斯的勾结并非一无所知,但他却佯做不知。
或许维特有许多次机会可以阻止他,但总因为各样的机缘巧合就这样让艾略特自己在那条路上越走越远,听之任之,乃至放任自流。艾略特很早的时候想到了这一点,但这种认知让他恐惧,随之陷入了一种自我厌恶的怪圈,觉得是自己不敢承担,总想从旁人的身上找原因。但这样的想法和预感又始终萦回在脑海中驱之不散,让他像不由自主受到蛊惑一般,半信半疑。
直到后来。
直到他做下错事,被驱逐往拓图克星,又在种种机缘巧合之下……来到这里。
艾略特曾经认为,也许自己并不是被维特选定的人,李登殊才是。而也是此时此刻他忽然意识到了,或许他才是真正被选定那个。
那个用来驱逐异己、诱发事情导火索的,最好的棋子。
*
随着艾略特被押解带走,整个会谈室内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沉默。大概饶是沃纳也没想到维特会这么快就让人把艾略特带走,似乎不留一点余地。但很快他把注意力又转移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帝国的小王子表情一如既往的沉静,仿佛这一切跟自己无关一样。就算是艾略特被带走时候他那层外壳也依然毫无松动。此时此刻大家投在他身上的眼神都有些莫测,毕竟名义上帝国王子之前被掳往崩落星系,但就现在情形看来,这位没有出现在交易条件上的王子殿下就这么回到了联盟星舰之上,实在是有些耐人寻味。
而且……
不少人眼神在艾尔和李登殊之间来回打量着。昨晚不乏有人看到李上将在舰内寻人,那时候看起来觉得奇怪,现在看来却是各种顺理成章了起来。
只是,两位真是不分时宜的有些激烈啊。
不着调的感慨还没结束,好事之人忽然捕获了一个凉飕飕的眼刀。还不等将那其中的含义看明白,李登殊已经转过去重新目视前方,面色一如既往沉静如水,仿佛刚刚那冷冽的一瞥是错觉一样。
艾尔自然没错过这一幕,见状不由自主弯了弯嘴角。但随即他便收了笑,目光不错地对上其余人的怀疑和探究。
艾略特走了之后,接下来就是他的战场了。
“诸位,稍安勿躁。”艾尔面上带着人畜无害的笑:“在继那场‘挑衅’或者说‘宣言’之后,诸位有怎样的看法呢?”
合情合理的,并没有人回应他。在提防和审视的目光之中,艾尔笑意不改:
“那么,就让我们开启真正的谈判吧——”
“维特元帅。”
第129章 可能
事实上, 从维特出声那个瞬间开始,艾尔就在思考一件事情。
那就是“亲眼见到肃正者∑”究竟意味着什么。
沃纳口中提到的被泄露的计划,无疑指的是先前联盟与帝国共同协定的崩落星系毁灭计划书。艾略特对此不明所以, 是因为他还没有把这一切串联起脸。最初之所以会有联盟突入崩落星系和傅荣淮被捕,以及交换站上劫持事件的引发,其实都是由于那份泄露的计划书导致的。
但这份计划书泄露消息最初的传达者是尤萨里。
尤萨里为什么会获得孟德南的身份,艾尔现在无从追究, 但就他自己的猜想和尤萨里的反应, 尤萨里受命于维特的可能性非常大。其实从最开始艾尔就有种莫名的预感,这份计划书的提上日程其实是对他们的一种警告,或者说更像是提前吹响的一种哨音。现阶段里它的存在对于崩落星系的危机性的唤醒远大于其真实的威胁性,在猜测到尤萨里和维特之间有所联系后尤甚。
这让艾尔不由得有了更深的猜测, 那就是尤萨里和维特之间的关系到了哪种地步。
多大的利益诱惑能让联盟元帅对崩落星系高抬贵手?又或是维特识破了尤萨里的身份以后,利用他的崩落星系背景来培养自己的暗桩?而到了此时此刻,联盟为什么会容忍崩落星系去这样活动, 尤其是明知他身份疑点重重的情况下,没有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将他抓起来审讯
或许李登殊的庇护和他原本帝国王子的敏感身份起到了一部分作用, 但经历了默斯顿爆炸事件之后,如此风声鹤唳的节点,再多的掩护都有些苍白——事实上不仅是对艾尔,维特本身也疑点重重。
那点可以最开始是基于维特作为一个弄权者的隐藏, 毕竟纵容胡里当斯为非作恶,到最后以如此损失惨重又彻底的方式完成势力清扫,其中的手腕和城府可见一斑。但就是因为如此, 艾尔认为维特对他不会有介于李登殊或是其他身份的考量, 所以他转向了另一条思路上。
他有什么可以被维特利用的呢?
从崩落星系上来说,他是尼德霍格的实际掌权人。但崩落星系在各种程度上都不能起到多大的影响, 毕竟当下他们甚至还没有取得真正站到桌前执棋的权利。从帝国层面来看的话,无论先前多么尊贵,此时他只是一个被流放的王子,从任何角度上都丧失了实际的竞争力。
艾尔如此确有着这样的想法、保留着这样的疑虑,从尤萨里和潘西一起出现在他面前开始……直到白蒙坚将他们诱导去了拓图克星下的研究基地,亲眼见证了肃正者∑。
或者说,事实上他的答案从自己通过了地下研究基地的生物基因识别开始,就已经得到了。
帝国的政体传承基于皇室血脉世代传承,伯温森从原本的摄政王到最后堂而皇之地将自己的子侄驱逐,成为了帝国第二十七任皇帝。虽然在外看来其中有许多的不得已——原本的继任者安斯艾尔意外分化成Omega丧失继承权,另一位掌持摄政权的将军挟持了他,意图引发政变。而伯温森则为了帝国的稳定和民众的幸福,最终肃清了叛乱,将居心叵测的侄子和摄政大臣一同打入牢狱,让他们永不得翻身。
冠冕堂皇里面搀着太多虚假的过去,将真实的一切都进行了涂改。后面甚至不乏有人臆测其实当年塔茨本来就属意传位给伯温森,又或者安斯艾尔来历不正。这些在贬踩艾尔的同时又增加了伯温森即位的正确性,以至于他们所编织出来的历史简直成了那段过往的正论。
但此时此刻,这无从辩驳的基因认证成了一种侧面的铁证。艾尔猛然意识到了,或许这也是维特的目的所在——他想要借用艾尔的手,掀开帝国动乱的始末。
原本要动用肃正者∑去扫荡崩落星系,伯温森只需要提取到艾尔的血液就可以。这原本并不是难事,即便他和李登殊成婚之后居住在联盟,也有可窥伺之机。他只需要在悄然中制造一点机会,那么艾尔就可以在无知无觉之中充当他的钥匙。但当白蒙坚出现在拓图克星,为他洞开的大门陡然加上了一层枷锁。
当艾尔理解了肃正者∑本身,就不会充当伯温森眼中那把被限制自由的钥匙。
与此同时,艾尔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白蒙坚打开联盟一侧通道时,使用的是石正荣的血。
对这点他后续私下问过白蒙坚,但对方对这并不予多谈,反而是道纶给了他一个答案。石正荣死前他们意外获得了他身体上的一部分,最终放在生物培养仓中继续进行了保存和养殖,活性细胞的持续分裂和增殖,最终保存至今。
艾尔对此保留了意见,也对来历有几分怀疑。但代入到此时此刻,比起那扇门可以由既往所有认证者的血打开,艾尔更倾向于另一个思路。
那就是——维特根本没有来得及完成联盟侧的生物认证。
*
在其他人都离开以后,室内只剩下了艾尔和维特两个人。
事实上李登殊离开前还有几分隐忧,或许他也意识到了什么,不过艾尔那会正靠在桌边若有所思,而维特同他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去。等李登殊阖上门那瞬间,整个屋子里突然陷入了一片死寂,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一样。
维特十分有耐心地等了几息,却发现艾尔的眉头越皱越紧,全然不复当时让除了他以外所有人出去的强势。于是维特轻轻敲了敲桌面,没等到艾尔的反应后,他慢慢开了口:
“安斯艾尔殿下,你在想什么?”
艾尔猛然抬起眼睛。
他一瞬不瞬看着维特,片刻后道:“我在想,‘亲眼见到肃正者∑’究竟意味着什么。”
维特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在听出来艾尔用的是一个陈述句以后,他看着艾尔,很缓慢的扬了一下唇角,而后飞速抹平,平心静气道:“我想你已经有答案了。”
“但我不确定。”艾尔轻声道:“我可以提问吗?”
维特看着他:“安斯艾尔殿下,我想你没有忘记——你之前说了,这是一场谈判。没有交换,我也许不会回答你的问题。”
艾尔没错过他话语中那个模棱两可的“也许”,他迟疑了一下,而后选择了单刀直入道:“我看到了肃正者∑。”
维特对此不以为意:“我想我们已经谈论过这个了。”
“我,”艾尔看着他:“打开了那扇门。”
看到维特条件反射抬眼看他的瞬间,艾尔意识到自己赌赢了。
维特看着他难掩雀跃的眼神,直觉自己遇到了一个颇为棘手的对手,既然已经暴露给对方,索性他不再掩饰,但还是有几分无奈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先把自己的底牌亮出来,并不是什么好的招数。”
“人各有自己的制胜之法。”艾尔道:“不论怎样的顺序,只要赢就可以了。”
“那你赢了吗?”维特双手撑在桌面上,慢条斯理道:“或者说,你赢过吗?”
艾尔一时哑然。但他终于从这句话里认识到了维特的进攻性,与以往那个和蔼可亲、令人如沐春风般的元帅截然不同,他此刻就像一块边缘被削的极为锋利的精铁,只是靠近就容易被伤到。
艾尔慢慢摇了摇头,观察着对方的反应道:“没有,但这次我会赢的。”
维特一哂,大概他从不偏信那些无缘无故的自信。
“白蒙坚的要求不可能被满足,就算他真的引爆肃正者∑炸毁拓图克星也是一样,”维特慢慢道:“联盟和帝国都不可能容忍仇敌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况且穹顶系统就算无法抵御崩落γ,但保证不受肃正者∑的干扰却没有问题。”
艾尔皱眉:“就算穹顶系统可以让崩落星系不受爆炸牵连,确保崩落γ不会被接续引爆。但是肃正者∑的爆炸范围会波及联盟领域!”
“拓图克星本来就是联盟领域——我说了,用穹顶系统去保障不受肃正者∑的干扰是没有问题的。”
艾尔感觉有些讶异,就在他想纠正维特思路的瞬间,艾尔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默斯顿爆炸当日,突然出现的穹顶系统。
当时维特正是用穹顶系统击毁了赤狐。艾尔不禁有些悚然,进而意识到了维特所暗示他的……难道拓图克星也被安置了穹顶系统吗?正因为如此,白蒙坚在率部俘虏了拓图克星联盟驻军之后,便没有停留的驻扎在拓图克星外围,而没有直接以拓图克星为阵地?
如果这样的话……那他所想的交涉条件或许根本就——
等等!
“你们绝对不会容许肃正者∑被引爆的。”艾尔神情复杂地看着维特:“肃正者∑,是解决崩落γ的唯一方法。”
崩落γ的扩张与日俱增,唯一有效摧毁它的办法就是利用另一个与之同序列的反物质黑洞,让两者撞击之后共同消亡。这一解决办法也是历时百余年来唯一被认定为可行的办法,所以联盟才容许拓图克星上的实验存续至今。
面对这样的唯一可能,稍微有点理智的统治者都不会容许它有半点差池。肃正者∑绝对不会被损耗到其他任何事情上,这事关全宇宙人类的共存亡。
艾尔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后,维特不无认可地点了点头,片刻后道:“所以,你知道现在的问题所在了吗?”
艾尔沉默了片刻:“这是事关全人类存亡的事情,现在却被用来——”
“现在却被白蒙坚用来要挟我们。”维特不客气地把话说完:“哪怕他真的做好了玉石俱焚的觉悟,他也最终会输。因为他站在了绝大多数人利益的相对面。”
“他选择了‘输’,是为了让我去‘赢’。”艾尔并不否认维特的话,而是思考了之后才开口道:“那些不可能达成的条件,都是为了让我去提供另一个胜利的可能。”
即便肃正者计划再怎么心存全人类,崩落星系的遗民始终不在其中。在这样的环境下,如果白蒙坚不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将崩落星系的坐席移进长明星系的谈判桌上,那么他们永远只能仰人鼻息、被生杀予夺。同样,白蒙坚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他之所以强硬的态度逼近,是为了后面事态的继续发展。
为了让崩落星系能以退为进,被长明星系所接受。
维特看着艾尔的眼睛,最终问道:“所以,你要提供什么样的可能呢?”
就这样与维特对视着,艾尔忽然想到了一些无关却也有关的闲话。外公曾经和他说过,不管血脉如何迭代,容颜如何改换,一个人的眼睛永远不会欺骗人。
那时候他这样说,是因为从艾尔眼里看到了他母亲的影子……就如同艾尔现在这样,从一个人的眼睛里,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其实那些刻意的距离和伪装并不会给人带来多大的辨识阻碍,只是这一切都太匪夷所思,所以从没有人那样将他们联系起来过。
或者说,根本没有机会把他们联系起来过。
“我想改变这一切,”艾尔道:“我想改变崩落星系。”
“我想让他们能够离开贫瘠的故土,拥有干净的水和空气,想让他们能像‘人’一样,以应有之义幸福地活下去。”
“但一个人的力量势单力薄,仅凭崩落星系一方的改变无法达到我的目的。”
“所以,我希望您能帮我。”
第130章 谶言
没有人知道那场谈判是什么时候结束的。
就像没有人知道维特和艾尔之间谈判的结果一样。三小时后, 参与此次密会的联盟众人已经乘坐上了返程的星舰。维特元帅折返默斯顿继续原有计划与伯温森对话进行军备部署,军部其他人则根据原本拟定的统筹计划回到自己的岗位之上。
崩落星系内围在前不久的一次蓄意反扑中已经脱离了他们的控制,这一点无论是帝国还是联盟方都一样。在那之后联盟和帝国两方都加强了对双方边境, 尤其是第三交换站附近的戒严,而白蒙坚率部将崩落星系和拓图克星包成了铁桶一般,与他们遥遥对峙。这场一触即发的大战并没有因为他们此次的谈判得到丝毫缓和,反而是白蒙坚宣言之外的实际要求进一步激发了他们之间的敌对情绪。
“穷寇勿迫, 围师必阙……”弗兰靠在舷窗之上, 看着远处列阵的星舰小声喃喃道:“但我怎么觉得,好像这次从一开始所有人都是奔着鱼死网破去的。”
“我们能赢吗,姐姐?”弗兰满腹苦恼地挠挠头:“或者说,我们可以赢吗?这场战争真的打起来, 真的会有什么输赢吗?”
坐在对面正翻看军报的缇娜一顿,抬头凉凉瞥了弗兰一眼。弗兰知趣地在自己嘴上打了个叉,然后慢吞吞起身离开了这间舱室, 打算在返程这半天路程上到四处找找消遣——事实上他听说了艾尔也作为此次人质之一被返还,想要找对方打探一些消息。
想到这里他心情比原先更为压抑, 自从上次交换站一别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言泽。而这次艾尔孤身归来,身边也没有……不对不对不对,言泽或许根本不是要被自己担心的存在吧, 反而是现在白蒙坚弄得崩落星系和他们——啊啊啊烦死了!!
“为什么要打仗啊!!”走到一半的弗兰猛然拿头撞了下廊道墙壁。
沉闷的撞击声立刻让廊道里走过的所有人为之侧目,满腔愤懑的Alpha没空理会他们的各异的目光,只是更为气愤地揉了揉自己的额头。不过在他准备快步离去的时候, 他对上了迎面走来那个人的脸。
霍路德将他先前发疯的情形收入眼底, 此刻更是一脸不忍直视,见弗兰看过来, 似乎就想这么装作不认识他抬脚离去。弗兰原本因他的突然出现产生的一点惊喜就这么被彻底败坏,硬梆梆道:“什么表情!——你怎么在这里?”
弗兰皱着眉走到霍路德面前,没什么好气地寒暄道:“选举结束了吗?你居然还有空来这里。”
胡里当斯倒台之后,法政院失序重组。法政院原先的高层从属人员大部分与胡里当斯关系匪浅,重组之后自然被大批撤职入狱论罪,维特为了保证法政院的运转,向法政院输送了一批军部和监察会的高层文职人员,暂时对接基层网格实现法政院职能的持续。而在那之后,法政院就按照联盟法规开始进行选举重组。
法政院院长这位置实在令人眼红,所以这场选举重组又演化成了一场扶植自身势力的大比拼。不止监察会,不少原隶属于军部的人也都蠢蠢欲动,想要一眺那个位置——毕竟在军部的晋升之路实在是看得到尽头……只要那三位仍在。
这场乱斗愈演愈烈,直到……霍路德·克拉克突然宣布参与之后。
“搁置了。”霍路德没同他一般计较,语气里倒显得格外云淡风轻:“事情总分轻重缓急,有哪些事情能比人类存亡更重要呢?”
末尾一句霍路德放轻了音调,弗兰抬头看了他一眼,两人默契地转向另外一边的空置舱室内。等把门关上后,弗兰径直瘫在正中的沙发上,有气无力道:“你都知道了?”
“如果你想说是艾略特此次来谈判的内容,那不算是什么秘密。”霍路德给自己倒了杯水,靠在了沙发上道:“现在不止帝国内部,就连我们那边也被煽动了起来。民众不明就里,只认为一切只需要把崩落星系这个毒瘤摘除就可以了。”
“……但,”霍路德叹了口气:“哪那么容易。”
“要是一切都能简单一点就好了。”弗兰仰在沙发上,看着舱顶出神:“你知道吗,在最开始我听到说,或许只需要解决崩落星系的时候,我居然觉得那是个挺不错的好主意。”
“有什么关系呢,那些不过是永远与我们无关的,一直活在阴暗当中的人。那样的结束说不定是一种恩赐,帮助他们结束了这一生的痛苦——我曾经居然是这么想的。”弗兰喃喃道:“直到我恍然发现一件事,我是见过他们的。”
“在那个人类的流亡地里,有我相熟的面孔,有我喜欢和讨厌的人。但无论我对他们抱有的感情如何,我突然发现,假使那种痛苦要具现化到他们身上的话,”弗兰捂着自己的心口:“我的胸口像是被石头压着一样喘不过来气!让我觉得非常不舒服。”
“我没能力去拯救所有人,所以我就擅自决定为了自己的利益去让别人痛苦,”弗兰绞紧自己胸前的衣服:“那也太可耻了,我怎么能这样……人类,又怎么能这样?”
这些话大概是憋得太久了,弗兰心想,自己居然和霍路德掏起了心窝子。但事实上霍路德并没有像他臆想的那样,对他的天真言论一嗤或者讥讽,他只是默默地放下了手中的水杯。
“你说得对,”霍路德的声音居然极为艰涩:“没能力去拯救他,却因为自己的一己私欲让他痛苦……那样,真的……”
弗兰听出几分不对,猛地从沙发上坐起身来。看到了霍路德脸上那似哭非笑的表情之后,讷讷道:“你,你怎么了?”
霍路德抬头看着他,就算是弗兰再迟钝也能感觉到他是在装作若无其事。对方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道因为紧张还是什么,声音居然没发出来。
片刻后霍路德道:“没什么。”
弗兰没想到对方会有这样的反应,毕竟他和霍路德虽说认识多年,但并不算什么彼此特别相熟的朋友。他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了能让霍路德心情好一点的话题,之前在军校的时候,只要一提那个人,霍路德就愿意把作业借给他抄。于是弗兰拈起了自己老旧的话术,含糊道:“说起来,羽泽没有和你一起来吗?他最近怎么样?”
霍路德听完低低一笑。
“不算好。”他轻声道:“不过,我想以后会好起来的。”
*
身旁的人睡得并不算安稳。
李登殊在艾尔又险些将脑袋晃下来的时候抬手轻托住了他的额头,待了片刻察觉艾尔并无动作,才将披在他身上那件外套又向上拉了几分。在这一套行云流水般的动作结束后,李登殊抬眼无声示意面前的人:继续。
格林之后新任的副官忙不迭点了点头,有些慌张地把自己先前放在两人之间的目光收了回来。他用气声同李登殊汇报完了此次西南军区实地部署,脑子里却还回想着李登殊先前看艾尔的眼神。
李登殊并非没有情感,只是他一贯表现得理智而克己,不管待人接物都有恰到好处的礼遇和疏离。品格无可挑剔,能力毋庸置疑,再加上端正清隽的容貌和身份地位的加持,一直以来军部内许多人对他的态度都是极其向往——但又不敢靠近。这不仅是因为当事人们内心的敬畏与憧憬,也与李登殊这个人有关。
他在大部分时候就像一柄入鞘的利剑,沉静而敏锐,像是平静的湖面之下包容了其他所有芜杂,将那些暗潮压制,只等着一个瞬间——霜刃出鞘,一息制敌。
但从来没有人真正靠近过他。即便是和他最为相熟的维特元帅或是格林上将也如此。李登殊自身的疏离感将一切与他隔开,将那些所有的友好放置得有条不紊恰到好处。天长日久,所有人都默认了这一切,默契地认为本应如此。
直到有个人打破了所有本应,成为一场再匪夷所思不过的意外。
这让人歆羡之余却又有几分不平,乃至心有余悸。
“太可怕了。”
副官不由自主地感叹了一句。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李登殊正神色淡然地看着自己,这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是把心里话吐露了出来,登时有些尴尬地不知如何自处。好在李登殊没为难他,只是轻轻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副官如蒙大赦,但转身离开的步伐迈到最后,还是令他忍不住回了头。
却看到了另一幕。
上将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微垂的双眼中隐约带着笑意,在极小心地拨开对方的额发后,他吻上那位帝国王子的额头。
他脚下一顿,却不防被推门的来人撞得一个趔趄。两人冷不防打了个照面,对方表情大概比自己还要呆滞几分—北部军区的弗兰·奥斯本少将瞠了会,喘匀了两口气道:“你结束了吗?”
副官点了点头。弗兰像是松了半口气,但不知道想起来了什么,又旋即把一满口气憋了上来。他径直向里面迈去,嘴里不忘喊道:“——登殊!”
副官愕了一瞬,然后带上门飞速离去。
……
昏昏沉沉间艾尔感觉到有人在亲吻自己的额头,在那些潜滋暗长着的不安与躁动之中,他缓缓睁开了眼睛。感觉到有人轻抚着自己的脸庞时,艾尔下意识先朝着那人肩头埋了一瞬,而后才带着点恍惚半抬起眼睛:“……我睡着了吗?”
“不久。”李登殊轻声道。
他大概是还想艾尔再休息一会儿,但没来得及开口,那位不速之客就这么莽了进来。
“登殊!”急匆匆进来的弗兰看到他们像是终于找到了定心石:“登殊——”
弗兰也不退让,径直大剌剌地在对面坐下,冲着明显刚醒来的艾尔道:“你果然在这里。”
艾尔有些恹恹地靠在李登殊肩上,闻言道:“不然呢。”
“弗兰,”李登殊道:“你有什么事吗?”
闻言艾尔忍不住闷笑出声,他暗暗揪了下李登殊的袖口,等李登殊展开手掌的时候,将自己的手握了上去。俩人在桌面下十指相扣,但弗兰似乎丝毫没有觉得什么不对。他有些扭捏地挠了挠自己的耳根:“我是想来问问安斯艾尔言泽他——不对!啊啊啊啊啊我感觉我闯祸了登殊!!”
弗兰猛然抱着脑袋开始叫苦不迭,原本有些蔫巴的艾尔来了兴致,他支肘托起下巴,饶有兴趣道:“让我听听,你闯了什么祸?”
李登殊将艾尔身上滑落的外套放在一旁,然后冲苦闷又还有几分犹豫的弗兰点了点头。弗兰瘪了瘪嘴,片刻后叹了口气——将自己和霍路德那段对话复述了一遍。
原本还带些松快的氛围莫名沉寂下来。
艾尔的情绪明显寡淡了下来,尽管李登殊面上不变如常,但迟钝如弗兰也觉得这样的氛围着实有些压抑了。
“我说错话了吗?”片刻的静默后,弗兰还是没忍住问道。
“个人肺腑之言,哪有什么对错的——”艾尔下意识道,缓过神来他又摇了摇头:“不,也许就是因为说对了,才显得那么刺人吧。”
弗兰垮了脸看着他们:“我听不懂。我不明白。”
艾尔与他对视了几秒,然后没忍住闷在李登殊怀里笑出声来。弗兰原本还有满肚子的话要掏,但看见李登殊垂眼慢慢抚着艾尔,梳理他翘起的尾发,就好像在梳理他未解的心结那样。也正是因为想到这里,弗兰突然意识到他的笑声并不算开怀,就好像在刻意打散那些聚积已久的苦闷一样。
弗兰大概原本还有许多话想说,但最后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放弃了。在他离开后,艾尔就这样和李登殊靠在一起,偶尔小声絮絮说些什么,但更多时候就只是这样安静地待在一起,看着舷窗外叆叇星云。
没过多久——或者只是艾尔看来没过多久,李登殊在他耳侧轻声道:“马上要着陆了。”
艾尔出神地看着窗外,只轻轻“嗯”了一声。李登殊只当他还在想先前的事情,便不再出声。片刻后却听到艾尔低低叫了他的名字:“李登殊。”
“嗯。”
“抱抱我。”
这个角度看不清艾尔的表情,李登殊慢慢从背后抱住了他。艾尔靠在他怀中默了片刻,几乎是气声道:“不怕了。”
“嗯,”李登殊道:“不怕了。”
艾尔睁开眼睛,神情有些古怪地看着李登殊,说不上来内心中复杂的涌动是什么,只觉得眼睛发涩又有点想笑。到最后他仰头吻上李登殊的嘴角,神情已是恢复如常。
“和我一起去一趟中盟留置区吧。”艾尔同他道:“送我去养伤。”
李登殊不假思索地应下:“好的。”
艾尔看着他,最终笑了笑,心里瞬间如释重负。出于彼此立场的考量——即便如今艾尔也执拗地想保全彼此的界限,或者说只是李登殊的界限——他并没有对李登殊提及任何有关他和白蒙坚以及崩落星系的内情,或是说他和维特之间的谈判内容。而对方也极为默契地没有去追问。
其实艾尔自己也清楚,这也许不过是掩耳盗铃,事到如今,李登殊不可能置身事外,不可能不知道他们最后可能要面对的是什么。
但他的安定与从容就像一剂良药,彻底救赎了从交换站逃离以后就日日如烈火焚心的艾尔。
这个人啊,我可太喜欢他了。艾尔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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