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伏击
浩瀚宇宙中此间星光微茫, 黯淡在其中静候的快行舰从外围并看不真切,周围仿佛形成了一个浑浊的漩涡。中控室中灯光熄灭,艾略特借着那幽莹的蓝光看清了艾尔脸上的紧绷。
或许是过了很久, 又或许只过了几分钟。星图上一个光点徐徐靠近,而身处暗中的他们则第一时间也从视野内发现了对方。
为了不打草惊蛇,艾尔并没有隐匿坐标。一场无声的较量就此拉开帷幕,艾尔在得到艾略特做好准备了的眼神示意之后, 向对面快行舰发出了通讯申请。
在一段不至于让人失去耐心的等待之后, 对面接通了通讯:“是我,安斯艾尔。”
耳畔接收到的声音微显僵硬,对一切心知肚明的艾尔还是将对方这拙劣的戏码继续了下去。
“悬停互联,姚柯。”艾尔无声地同艾略特做了个手势:“我们要弃舰登陆到你那里。”
对方没有任何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反而是艾略特因为艾尔的指令皱了眉:艾尔让他留在舰内,而自己先行渡过去。艾略特自然明白这里面里应外合的意味,但实在是过于冒险了。不过他无声的抗议被艾尔视若无睹, 头一次被这么干脆无视的艾略特抬手试图拦住艾尔,却被艾尔避开的同时不痛不痒地戳了下肋侧。
艾略特伸出的手因为肋腹侧的隐痛微微一颤, 瞬间出了一身冷汗。他抬头,看到艾尔冲自己安抚般的一笑,再轻轻摆了摆手。
相信我,这里交给你了。
艾尔无声笑道。
*
两艘快行舰擦近, 而后分别递出了共协通道。艾尔带着言泽一起站到了舱口,看着通道逐渐对接。在接通的同时廊道内响起了一声清脆的提示音,随即廊道两侧的灯从外向内次第亮起, 照亮了整个廊道。
对面舱口处空无一人。
艾尔猛地有种想笑的冲动, 这样引他上钩的举动实在有些过分的肆无忌惮,甚至带有几分挑衅。不过同样的, 艾尔也从某种层面上能理解赛德的心理,他一面不择手段地想要除掉艾尔,一面又不愿意为此付出过多。他想要的胜利该是绝对的胜利——就像拟写定的剧本里,艾尔该是一头雾水地被他玩弄于股掌,最后被倍感屈辱地、不费吹灰之力的干掉。
可一旦别人能够揣测到你的心理时,一些伎俩反而成了授人的权柄。如果立场调换,艾尔作为赛德一定会在登入廊桥上时就发动攻击,干脆行舰直接将两侧廊桥挤压或撕裂,无论怎样都能确保万无一失。
不过如果对面不是赛德,艾尔也不会如此轻易地冒险。正是因为了解他的心理,那股傲慢反而成了艾尔笃定一些推论是再好不过的佐证和依据。
“言泽。”艾尔目视前方,不动声色同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的少年道:“一会只要有人动手,你就出手反击。”
“这次不是游戏,所以可以不用留手。”艾尔温柔地抬手搭了一下他的脑袋。
言泽眨了下眼睛,他不能理解当下的局面,可对艾尔的话却永远能做到言听计从。
廊桥上两人的脚步声一前一后,逐渐靠近。而在艾尔的视线之外,此端一片死寂。快行舰前舱内,姚柯双手双脚被死死箍在椅子上,面前的人持枪冷冷睨着他,眼神警告他不要多生事端。而舱内仍有四人潜伏,准备在艾尔登舰后将他第一时间制服。
他们从属于帝国中央禁卫军。
是自己大意了,姚柯心想。如果不是因为那场突如其来的爆炸,换个时候他并不会掉以轻心,以至于在出发前直接被中央禁卫军抓住,自己的家人也因此被赛德顺理成章控制起来。
除了必要时刻——比如先前与艾尔通讯联络消除其戒心时,其余时候姚柯都被塞实了嘴巴。随着脚步声清晰可闻,姚柯沉重的呼吸声简直充斥了整个舱内。他的心跳和脚步声同频之后继续扩散,乃至淹没了他的听觉。
如果不是他的话,如果不是他的话。
姚柯只觉得喉头发紧,比起恐惧更多的是一种阴魂不散的负罪感沉甸甸压在胸口。他一时回想起小弟和母亲被抓时惊恐的表情,一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那是他刚带安斯艾尔离开崩落星系的时候,当自己问他为什么郑杨要杀了父亲,艾尔的回答。
答案是背叛吗?父亲——就如同现在的我一样?
姚柯痛苦地闭了下眼睛。
与此同时,外面渐近的脚步声终于落定在快行舰上。艾尔所迈出这一步终于给出了什么足以一锤定音的答案——姚柯无声地怒吼了一下,在面前看守他的人注意力被外面吸引走的那瞬间,直接连人带椅子起来撞了上去!
咚!□□沉闷的撞击又冲上了舱壁,姚柯死死压住身后挣扎的人,挣开嘴的同时用爆发出来孤注一掷的勇气吼道:“安斯艾尔!这是陷阱!快——”
他没能把那个逃字说出口,冰冷的枪口隔着椅面,抵着他的后膛砰然一响。
……
艾尔没能来得及和他打一个微妙的照面。
与他所预想的捕获和陷阱全然不同,在他彻底落入彀中的瞬间,反而是对面先有了动作。进入的同时艾尔已经看到了面前有人朝着自己端起了枪,不过此时内间中控室附近却猛然一撞,紧接着姚柯的嘶吼声宛如困兽:
“安斯艾尔!这里是陷阱!快——”
艾尔没错过伏击者为此分神的那瞬间,当即错手上前扳住对方的下颌,错位的“咔”声之后在对方扣动扳机的同时将之掀翻在地。Alpha的身体格外高大厚重,以至于艾尔在放倒他的瞬间已经有些气喘。
右耳传来嗡鸣声的同时有什么热流顺着流下,艾尔上前挤压着对方的手臂反手一错,卸掉他的胳膊后抬手便借机扣动扳机朝着侧边开了一枪——正把枪口对上他眉心的Alpha膝盖一软跪倒在地,甩出的一枪打在了天花板上。
身下的人又在挣扎,艾尔这次没再犹豫,径直调转枪口闷了一枪——对方猛然抽搐了一下继而脱力,被艾尔彻底把枪夺了过来。
随着背后两声沉闷的重响,言泽随即悄然跳落在艾尔身侧,他半身溅满了喷出的血液,悄然无声地解决了伏击的另外两人,回来时又把艾尔先前射中膝盖那人匍匐想拿回的枪一脚踢了出去。于是起身的艾尔再无后顾之忧,瞬间做好射击的准备,面朝向姚柯声音传来那一面。
原本要冲过来的人见状后撤了一步,当机立断转头朝中控室奔去。艾尔瞬间明白了他要做什么,当即喊道:
“言泽!拦住他!”
出声的瞬间艾尔跟着射击,如法炮制地射击了他的膝盖。可移动间对方只受了擦伤,仅是身形微微踉跄。
但这已经足够了。
弹跃而起的少年踩了下舱壁,如同飞檐走壁一般掠过,柔软的肢体就已经攀附上Alpha的身躯。他手中银光掠过,轻巧的改锥带动杀意,化作了灵巧的纺线,径直从对方喉间穿了过去。
言泽无声落地。而Alpha也随即轰然仰倒下去,喉间涌落的血浮起泡沫,惊恐的眼神在片刻后便彻底失去了焦距。
见到对方倒下的瞬间,艾尔简直要浑身脱力地直接滑倒下去,不过他还是撑起身子,向前几步从散落的器物中将姚柯翻了出来。
“姚柯!”艾尔拍了下他的脸颊,解开他身上的束缚,才看见他身体正中被开了的那个血窟窿。
艾尔的动作定在了原地。
姚柯浑蒙散开的瞳孔又找回了一点焦距,他模糊地捕捉着艾尔的所在。身体内血液涌落的声音和拉风箱般的气喘融合在一起。
“安斯艾尔。”姚柯道:“我没有……我没有,背叛你。”
艾尔握住了他的手,黏腻的血液让他们彼此的手也握不紧:“我知道。你没有背叛我,你不会背叛我。”
姚柯看着他,眼角落下泪。
数年来的痛苦和折磨在此刻似乎终于找到了安息之所,无论是过往父亲的死亡,还是那副有关忠诚的枷锁,终于被摘除了下来。
“我没有背叛你。”他重复道,脱力的手从艾尔手中滑落了下去。
*
片刻后,艾略特带着潘西和孙图越过了廊桥来到此间。
他们进来的时候,言泽刚将最后一具尸体拖过来排在一起。里面艾尔草草给姚柯做完应急处置,总算留下他一口气来。
艾略特环视一圈,最后把目光放在了敌方唯一的活口上。
那个Alpha被塞上嘴反绑双手扔在墙边,左腿膝盖开出的血洞被绑了两圈布条,看这个歪七扭八的样子大概是言泽听指令后的手笔。对方看到自己出现的时候似乎还有些疑惑,不过艾略特·伦纳德多少在长明星系也算个明星人物。片刻后疑惑被打散,对方开始呜呜叫着,神情比先前还要紧张。
“真是命大。”艾略特俯下身,把拼命想蹭远的人拽了回来。
艾略特毫不费力从他衣领里拽出一条银质铭牌:“中央禁卫军内城司准将苏炳德?”艾略特抬眼打量了他一下:“倒是看不出点亚裔血统?”
“他爷爷那一支是领养的战争孤儿,”不知什么时候艾尔也来到了旁边,垂着眼睛道:“刚才没注意,居然还是旧相识。”
见艾尔过来,艾略特径直让开几分,把主场让回。苏炳德看向艾尔的眼神惊惶,下意识往后退了些许,却又被一把拽了回来。
“动手的既然是内城司,”艾尔抬手抓住他的下巴,扔了塞嘴的碎布:“看来赛德是真的铁了心要让我死在这里。”
既然如此,那么此舰想来只是前哨。后面还有麻烦在等着他们。
“你们还来了多少人,剩下的人在哪?”艾尔问。
苏炳德甚至不敢对上艾尔的眼神,重获自由后当即高声道:“艾略特·伦纳德!你身为联盟上将怎么能跟安斯艾尔这种——啊!!”
艾略特抬脚无情碾上他的那条伤腿,苏炳德惨叫不迭,额头青筋疼得蹦起。艾略特松脚时轻嗤一声:“什么联盟上将的老黄历,问什么你答什么。老子现在不归联盟也不归艾尔管,无牵无挂,不在乎你那点身家背景。你再答非所问一句,我就废掉你的腿。”
语罢他佯作又要踩上来一样。苏炳德登时往后缩了些,脸上惧意不减,似乎终于明白了些局面。
“我们并行六舰共十五人执行任务,首舰伏击,其余策应。”老实回答了问题后,苏炳德嘶嘶抽着气,眼神不断在艾尔和艾略特之间飘移:“我们的行动时间是三十分钟,三十分钟以后如果没有给出讯号,余下五舰会把两舰全部击沉。”
艾尔瞥了眼时间,随即起了身。不过还来得及动作,艾略特先他一步把人拎了起来。Alpha的形体优势在此时彰显的淋漓尽致,艾略特毫不费力地把他拽进中控室。
忽然撞在冰冷的控制台上,苏炳德一时疼得呲牙。艾略特看得一声冷笑,忍不住道了声“软骨头”。
“现在给我把你们的内部通讯接通,按我说的照做,告诉他们你们已经被我们这艘舰上的人都解决了。”
苏炳德忙点了点头。
“等等!”
艾略特正准备调整通讯频道,艾尔突然拦住了他。不待艾略特回头,艾尔先一步并至控制台前。艾略特看他手指如飞操纵控制台,对接脱离,廊道回收,而后——
“你要做什么?”
艾略特诧异开口的瞬间,艾尔调转舰身后撤,能源射线正对侧边他们来时乘坐的那艘悬停的快行舰,射击。
宇宙间轰然起一道刺目的火光,快行舰被一击化成缤纷的烟云,明光四散成浓黑的烟尘,最终化作齑粉。
*
伏击的五舰为了不引起艾尔等人的警觉,埋伏在可勘测范围外。
说到底赛德还是想要活捉安斯艾尔,次选才是让他就这么死在这里。否则他们早在一开始就一拥而上,将那艘破旧的快行舰分食殆尽。按照既有的情报,目前安斯艾尔身边的人甚至没有一个排得上号的Alpha,这也就给他们的活捉行动带来更高的可行性。于是六舰十五人分成了六组,五人带着姚柯负责引诱安斯艾尔上舰围捉,余下两人一组共乘一舰,为活捉计划兜底。
一方面他们认为Omega在Alpha面前绝对不值一提,五人去抓一个安斯艾尔简直绰绰有余,另一方面他们又有些畏惧这位前任太子,毕竟现任中央禁卫军内城司里的人大部分都在他手下吃过苦。这样摇摆不定的迟疑之中,最终拟定下来的计划就形成了双层嵌套的模式。
最开始他们认定外围五舰的存在可有可无,但随着时间不断流失,越发靠近约定时间,余下五舰人的心都高高提了起来。可就在此时,远处突然迸发出一团慑目的明光。
被击坠的快行舰飞速化为几道明焰四散,最后成为浇落在宇宙之中的烟尘。而烟尘之外,只剩下了己方快行舰的影子。
尽管听不到任何声音,但是那无声的爆响还是直接敲在了每个人心头。
“他们成功了!”
“走吧!我们快过去!”
“等等!不要轻举妄动!”出于谨慎考量,领队并没有贸然出发,而是接通了伏击舰的内部通讯网。
短暂的等待之后,那边终于接通了。
“情形如何?”领队问道。
回答的人声音疲惫,但又有松口气的宽慰:“费了点功夫,大家都挂了些彩——你们快过来吧。”
背景声微末的杂音里,对面已经结束了通讯。领队听出那是苏炳德的声音,当即不疑有他,通过内线向上级通报作战成功之后,忙不迭和队友们一起驱舰会合。
……
片刻后,六舰合流。周围仍有快行舰爆炸的漂浮碎片,好在残骸极小,即便碰撞也不会对舰身造成太多影响。领队再度联通队内频道:“目标对象情况如何?”
那边等了几秒,苏炳德开口回到:“打了麻醉剂。有两个人守着……下一步怎么说?”
“待命。”领队道:“那个不要命的伦多还是出发了,通行路径预计通过这里……”
“伏击?”那边又问。却换了个人。
“是,”领队下意识应了声:“我们原地待命,等到他的——”
“等等。”领队后知后觉,不明不白地开始后脊有些发凉:“刚才是谁在说话?”
浩然的宇宙间似乎漫开一股令人心悸的寂静,领队觉得自己的心脏开始突突直跳,仿佛是忽略了什么最了不得的东西——
“听不出来了么,比多特?”那个声音没什么起伏:“我是安斯艾尔。”
声音消落在通讯频道的瞬间,正对面的快行舰一束射线直冲而来——咫尺间距间他忘记了一切躲闪和自救,眼前足以致盲的明光里,他终于知道自己忽略了什么。
消逝在灼热当中的意识最后替他给出答案。
那是死亡的前音。
*
亲眼目睹艾尔如何以一敌五,击沉余下所有快行舰后,苏炳德缩在角落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一切尘埃落定后,艾尔升起舱位保护罩,开启了舰体损坏情况自检。艾略特瞟了下他的表情,随口道:“殿下好计策。”
“以一敌五,”艾略特道:“甘拜下风。”
“不敢当。”
“内城司的家伙确实都是些软骨头。”艾尔面上不显,话中却俨然有所指:“王都贵族里的少爷们大半都被送到中央禁卫军内城司镀金,换做外城司或者戍边军团任何一组来,我们今天的下场都很难说。”
“……”艾略特道:“是不是软骨头跟我也没关系。我已经不是联盟的上将了,弄成这个样子,以后不管站在哪个立场上,怕都是没人信我的。”
艾尔没再应声,而是径直走到苏炳德面前,问出早在动手时就压在他心中的问题:“赛德对尼斯博尔戈下手了?”
苏炳德抬头看清艾尔的脸色,像是被催命般一悚:“我我我我不知道——啊!!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惨叫声迸起的同时,中控室外突然传来了几声低闷的咳嗽。艾尔抬眼,看到姚柯被潘西和孙图扶着走了过来。他先前失血量不小,多亏快行舰舱内的急救设备还算齐全,才终于能捡条命回来。倒不如说,此时此刻他居然能恢复意识,已经是非常人所能及了。
“他不清楚内情,”姚柯脸色灰败:“还是我来吧。”
第142章 维谷
时间回到今日清晨。
自从前日帝国皇帝抵达中盟后, 皇太子赛德就被勒令禁足,备受冷遇。皇帝和贵族对于赛德的关注度大幅下降,得益于此, 赛德被禁足之后,留守中盟的帝国各阶都终于松了口气。
所以,姚柯醒来的时候感觉分外清爽。
当时伯温森已经登舰出发前往会谈地,赛德禁足, 姚柯的自由活动范围可以说被放到了最大。作为帝国现役军官, 他行事虽有风险,却远比艾尔他们来得要轻松。而此时此刻,下辖军团被征调前线,直系上级随同远走, 最麻烦的太子已经禁足。姚柯本就行事更为便宜,又没了层层盘查和上下遮掩的忧愁,可谓是恣意到了极致。
“三方会面, 各自心怀鬼胎。既然互不信任,最后协商所用会谈舰的布置事宜又落到了中盟留置区。我原本的打算就是今早随中盟护航舰队出发, 等通过盘查之后,再模糊坐标来与你们会面。毕竟躲开中盟留置区的监测要比躲开帝国系统来得轻易太多。”
“但就在我要出发的时候,爆炸发生了。”
起初姚柯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推门而出的瞬间阳台上的玻璃花瓶摔碎在地,他扭头望去, 还没有意识到震动的来源。而沾着露水的百合横躺在碎片之上,水捐携着生命力就此离她们远去。洇开的水面如镜,支离破碎地映照上了天空——那是掠起的群鸟, 越过层叠的树梢远走, 遗落的鸣叫更像风声戾啸。
客厅里的吊灯还在因余波摇摆,姚柯呆了一瞬, 紧接而来的巨响彻底将他拉回现实——那声沉闷的轰隆仿佛大地深处迸出的一声悲鸣。姚柯站稳后瞬间冲到阳台之上,探身看向窗外。
远处火舌吞天,浓沉的黑烟把熹微的晨光侵蚀,热浪把远方的图景滚蚀得像海市蜃楼般不真切。姚柯后知后觉:爆炸点甚至不止一个。
对面中央长街上有母女二人站在呆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远处,其他居民也陆续探头——只是大家满脸的不明所以,仿佛那只是一幅镜像画。
“去避难所!!”姚柯撑起身,从窗户上一跃而下,他的喊声也惊醒了所有人:“快去最近的地下避难所!!”
他最后的那句并没有被人听到,因为长街正对面的一栋楼突然爆炸了。
近在咫尺的巨响径直把姚柯掀倒在地,崩裂开的墙体从街对面迸裂四射,碎块飞散着砸在他身上。等他爬起来的时候——中盟留置区的平宁不复,爆炸楼栋残骸遍燃烈火,浓烟滚滚处有人浑身着火冲出来,惨叫着踩过被瓦砾压住的人,而后在悲鸣中摔倒在地,抽搐不动。原本干净的街面上满是碎石瓦砾,哭声此起彼伏,远处传来尖叫。
地狱的绘景终于渲染到了此处,每个幸存者的脸上都写满了恐慌,大家尖叫着四散开,各处逃窜。
“不要乱跑!不要乱跑!”姚柯从窗台上一跃而下:“去最近的避难所!去最近的地下避难所!!”
他试图唤醒每一个朝他撞过来的人,但恐惧实在是混乱最好的助燃剂。最终只有零星几个人能听懂他的话,朝着地下避难所跑去。姚柯逆着人潮前行,那个瞬间他也是茫然的,但身为军人的职责先于理智驱动了他,告诉他——他要救人。
“爆炸接续不断地进行了半个小时。”姚柯挡住眼睛疲惫道:“总共影响了十一个街区——你们见过佩格勒中心城区是什么样子对吧,现在已经面目全非了。我在街上疏散人群,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身边就会发生爆炸。”
“后来驻军整编,我很快前去合流——抱歉那个时候我已经有些把任务抛诸脑后了,我只想着能不能多救些人。而后我听到了伤亡统计,你们知道吗?”
“死伤者全部是中盟留置区的人。”
“会谈在即,不止帝国和联盟,中盟留置区几大行星的行政官也都聚集在佩格勒星,可中心城区的爆炸像长了眼睛,避开了帝国和联盟的规划区,爆炸的每个落点都精准地选择在中盟留置区的要害附近。就连行政区长尼斯博尔戈的家也没能幸免,侥幸他当时已经外出,否则对中盟留置区简直是灭顶之灾。”
一旦尼斯博尔戈也死在爆炸当中,中盟留置区将彻底瘫痪。
姚柯的讲述告一段落,在一片分外沉重的寂静中停顿了片刻,他又慢慢开了口。
“你们也猜到了吧。”姚柯抬起头,环顾周围,最后把目光定在艾尔身上。
那目光像什么罪枷一般,沉甸甸地压了上来。沉思至今的艾尔慢慢抬起眼,沉声说出了所有人都猜测到但不敢说出口的答案:“赛德……这个疯子。”
被禁足的皇太子即便在桎梏中也奏响了这首殉葬曲。
“他应该是感觉到了什么——虽然没有足以笃定的证据,但是受他怀疑本身就是一种罪责。”艾尔道:“他认为我想攀结联盟,解决会谈此次的问题,而中盟留置区则成了其间附庸,在崩落星系和联盟之间牵线搭桥。赛德不可能对联盟动手,所以他选了中盟留置区。在他看来,中盟留置区是最无足轻重的。也正因如此……”
“蝼蚁的反击,反而更让他怒火中烧。”
艾尔不认为赛德察觉了自己的真正意图,他的重心应该还是放在了联盟和艾尔的协作可能上,否则尼斯博尔戈不会活下去。他只是恼怒这个不值一提的小角色居然也敢在他眼前攀附卖弄,所以用这样的方式警告了他。
告诉他只要自己想,中盟留置区的一切都不过是小小玩物,赛德的权柄足以随时让这个中盟留置区为之覆灭。在帝国皇太子眼中对方自然是最不值一提的无名小卒,所以就算再怎么手段过激也不以为意。
尽管特地留了尼斯博尔戈一条命——但此刻那位行政区长恐怕是生不如死,艾尔想。赛德甚至有可能是故意把尼斯博尔戈引出去的。他甚至也许设计会让这位行政区长直面妻儿的惨死,从而彻底击溃尼斯博尔戈的内心。
但现在呢?
艾尔垂在身侧的手攥紧成拳。
这究竟会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还是成就了对方破釜沉舟勇气的助力?联系到尼斯博尔戈即便受此重创也选择出席本次会谈,乃至赛德要出手派人继续伏击对方,那么答案显然是后者。赛德的所作所为,或许阴差阳错地将原本态度并不明朗的中盟留置区彻底推向了自己这边。
尽管过程并非艾尔所想要,但这样的结果无疑对他的计划大有帮助。但艾尔仍觉得惴惴不安,那种不虞之感简直让他开始头皮发麻,他直觉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被他遗漏错失了。
赛德为什么会如此偏激行事?
这一切是最顺利成章不过的猜测,但艾尔不认为从自己和尼斯博尔戈私下会面这件事能分析出如此多的线索,从而引来这位皇太子这样宣泄的怒火。赛德虽然是个疯子,但他并非没有谋略擘画就兵行险着之人,对中盟留置区威慑有太多其他的方法,兵不血刃就可以达成这一切。此时赛德做下这样的事情,即便后续没有直接证据能够指向他,但他未必能就此全身而退。
那究竟是因为什么……赛德这样做就好像事已成定局,所以在泄愤一样。
从尼斯博尔戈幸存这点艾尔可以断定赛德并没有参透自己的真实目的,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与联盟有关。赛德简直就是笃定了联盟一定会同自己站在一起一样,可是没有什么利益是永恒的,究竟是什么让赛德——
等等。
艾尔突然背脊彻凉,他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潘西垂着头还十分沮丧地沉浸在姚柯的描述之中,全然没有意识到在他无知无觉间一切也和他纠缠在了一起。
不是自己……艾尔醍醐灌顶,却觉得脑海轰然,如遭雷击。
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背后的崩落星系。
能让赛德笃定崩落星系和联盟绑定的只有一件事情——
他……知道了维特的身份。
艾尔的手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抖,这件事情如此紧要机密,知情者连他在内一只手便能数出来。
那是谁泄露了秘密?是自己显露了破绽?还是艾略特?还是……?
电光石火间,艾尔有了答案。
他意识到道纶和尤萨里并不信任自己。或许说他们并不是不信任,而是因为担心自己终会失信于一时恻隐,在潘西和维特的父子情面前退步,选择另外一条路。道纶理解这点,因为他也深爱着潘西,但他绝不会因此放弃崩落星系,所以他另辟蹊径地采用另一种手段作为保障,或许是借用尤萨里曾经和赛德的关系,向他直接或间接给出了什么证据,足以让赛德抽丝剥茧发现维特的真实身份。
可是,那样也——
艾尔只觉得近乎窒息,这样顺理成章地考量下去,与其说失去信任的是自己,倒不如说是维特。
崩落星系最终还是不愿再相信这个多年以来潜伏联盟的,他们曾经的荫庇者。与其让他依然这么难以掌控,倒不如将一切彻底做成死证。正因如此,他们将无可辩驳的证据交到了仇敌手中,不计后果、让维特再也无法翻身地,就此和崩落星系绑定在一起。
这或许是最有效的手段,可也是最玉石俱焚的方法。
尽管理解一切,但在那个瞬间,艾尔还是发自内心地为许多年前就已经出发的、自己的这位同行者感到哀戚。只有彼此才能明白的两难立场,只是想一想那样的结局都会让他觉得窒息。联盟对他的再多信任和仰慕都会在他被判定异类的瞬间彻底消解、荡然无存,而他的故土,也再也无法相信他了。
肩膀被人突然拍了一下,艾尔如梦初醒般回过头去,看到艾略特神情严肃地凝着他,语气中似有深意:“艾尔。”
艾略特大概也察觉到了什么……从自己的异状中。
耳边姚柯的声音在继续。
“后面我大致了解了受波及现状,召集了麾下还能调动的军团参与救灾,在得知中盟留置区出发计划不变后,我自己也准备抽身出发——结果就是现在这样。我在前往起降场的路上被袭击了,醒来就已经在舰上了。他们入侵我的手环,恢复了智脑后台已删除的通讯记录,发现了会面坐标。然后……用我的家人要挟我,让我引诱你们登舰。”
“下面怎么办?”只是说了几句话,姚柯已经又开始有些气喘。他咳嗽的时候胸前的伤口似乎又有渗血,但仍旧执着地看着艾尔:“我们应该去回援尼斯博尔戈,赛德不会轻易放过他。”
艾尔的喉咙发紧,近乎发不出声音。尼斯博尔戈现在大抵心存死志,豁出一切也要促成这场会谈,他也绝对是艾尔无法失去的盟友。除此外,姚柯的伤也不能再拖延,必须尽快送去救治。
而艾尔还有一件必须要去做的事情——无论如何他要去见维特,在他登上会谈舰之前。
道纶和尤萨里计划最不能让艾尔理解的地方就是这里,所谓的制衡是建立在双方掣肘的基础之上,可他们在这个对象上却选择了赛德——或许令帝国方认为联盟和崩落星系已经达成共盟不是坏事,能够倒逼维特行事的同时也威慑帝国不再轻举妄动。但如果对手是赛德,他一定会把这一切运用到剑走偏锋的极致。
这也就导致了他们目前陷入了一种窘境:所谓的制衡和掣肘都只能在暗中进行,维特的身份一旦被公开揭露,那么一切有利局面都会倒转,联盟动荡之余也会让所有人把攻讦和痛恶加给崩落星系,将一切归结于崩落星系的阴谋。
如果这件事只是被联盟内部发觉,那只会变成一桩丑闻。联盟无法在这种时刻忍受军部元帅身份污点带来的冲击和动荡,一切更多会被大事化小,而后维特会被架空,被逼隐退,影响被消减到最小。所以道纶将执刃之人选在了帝国,赛德在某种程度上确实满足了他们需求的威慑力,但他们还是不够了解赛德。
即便当初他们给赛德的证据不够致命,但在当下这种局面里,即便造假,赛德也一定会在一个难以挽回的局面之下去指证维特。而面前就有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以艾尔对赛德的了解,他一定会孤注一掷地、把全副身家都押进去,完成这场豪赌。
赛德极有可能选在会谈之时发难。届时一旦维特的身份暴露,即便艾尔费尽心思地拉拢了中盟留置区,一切也都将化为泡影。所谓的解决之策将化作一场阴谋。他们会失去所有人的信任,这一切将彻底毁掉长明星系和崩落星系之间的关系,促使他们走向遥不可及的对立。
他必须要阻止那种情况的发生。
如果那样的话,就只有……
他不敢去看那个人。
艾尔咬牙开口:“我——”
“我来回援。”艾略特先一步抢到,他对上艾尔的眼神:“姚柯的伤需要尽快进行救治,你们也需要早些抵达交换站做准备。”
“……艾略特,”好容易咽下去了那句明确不过的反驳,尽管明白这已经是此时此刻最好的选择,但艾尔还是下意识道:“尼斯博尔戈的运载舰戒备森严,如果赛德下定决心要阻止他前去会谈,那么伏击势必不会像此次这样那么轻易被瓦解。”
“说什么呢,艾尔。”艾略特轻笑了一声,他的声音闲适仿佛在进行一场再无关紧要不过的调笑:“你这话让帝国中央禁卫军的面子放在哪里,还是你觉得,我这个星舰驾驶科目历代级别第一名的含金量不如你呢?”
艾尔看向他,一时神色莫名。
“我把你们送上环形轨道,”艾略特避开他的眼睛,面向其他人正色道:“你们乘坐逃生舱离开,这里距离第三交换站不算远,你们可以在会谈之前抵达。之后我会跟着尼斯博尔戈的舰队一起抵达,我们到那里碰面。”
这次不仅艾尔,连姚柯也皱眉看着艾略特,显然不认同他的计划。失去逃生舱的快行舰参战,一旦有任何闪失都是有去无回。可不等艾尔反驳,艾略特拍了拍他的肩膀,状似调笑时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道:
“你还有机会。”艾略特这么说:“去阻止他。维特不会毫无准备,我想他一定会帮你的。”
“你不能在这里停下,艾尔……那样会有更多的人死去。”
在对方撤手的瞬间艾尔钳住了艾略特的手腕,他似乎终于冷静了下来,但艾尔还是忍耐了许久才压抑住自己内心翻涌的情绪。那些驱之不散的旧影。
最后艾尔松开了手:“活着回来。艾略特。”
第143章 突袭
不同于前线备战的压抑和紧迫, 也无觉于两国夹缝中已然满目疮痍的炼狱人间,环形轨道上的第三交换站依然如往日般有序运行着。它形如一艘巨大的船舶,沉默而安定地沿着明灭闪烁的轨道线向前航行着。
这座交换站参考了人类地球纪元间中有关诺亚方舟的传说来修建, 作为长明星系历史上人类逃出崩落星系的第一站,它在落成伊始之时被形容为勾画了一场人类关于求生的壮美史诗。而当下口口相传的人们受困于历史的一侧,过去困于囚笼之中的人也无法反驳,致使这场谬误演变成正史, 最终从谎言变成了所有人公认的真相。
而到了今时今日、此时此刻, 它却又真的承载起人类有关于另一场求生的旅程。
……
听到敲门声的同时,维特·布莱尔停笔,将手中的笔记阖起放至手边。希斯卡·托姆雷特在得到元帅的开口应许后打开了门,毕恭毕敬地朝元帅行了一个军礼。
“元帅, 帝国皇帝伯温森·卡尔纳特陛下已经确认于一小时后登陆第三交换站。”
推门而入的褐发的Alpha身姿笔挺,面部轮廓棱角分明,仰起头时看向维特的眼神跃跃欲试而富有朝气。希斯卡近日交换站的情况汇总递交给维特, 言语间难掩兴奋,看着维特时眼中闪烁的向往之情像是要满溢出来。
元帅亲卫队自默斯顿事变之后重建, 至今已经两个月有余。而面前这位希斯卡正是此次新任的亲卫队长。希斯卡对于维特的憧憬一直以来溢于言表,不单单只局限在眼前——这位青年才俊在升任中将考核时得知了元帅亲卫队重启的消息,而后毅然决然放弃了考核,转投了亲卫队。
如果不是因为对维特的憧憬和敬佩之情, 在当下联盟很少有人能放弃军部晋衔的诱惑而选择投身亲卫队。换做之前,亲卫队队长作为与元帅最为亲信之人,往往有一力相争下一任军部元帅——毕竟在他背后将会是前任元帅的大力支持。这一点在联盟的过往屡被证实, 有人统计过, 甚至近三分之二的履职元帅都曾有亲卫队长的任职经历。
现任元帅维特虽然没有担任过亲卫队长,但也曾是亲卫队的一员。只是这一项制度在石正荣不幸罹难后被搁置——毕竟当时事后首当其冲被问责的就是时任亲卫队长的德文·雅克。维特上台后推拒了军部和法政院两方对于组建亲卫队的建议, 各方将此归结于此前事变的遗祸,对此并未苛求。后来经历了德文在赛鲁普宅邸的密谋刺杀后,军部才开始提议重举亲卫队,只是一直未能落实,乃至于默斯顿事变当日维特又一次近身遇袭。
连续折戟两次的直接影响就是军部的行动再没有因元帅的个人意志而转移,亲卫队在那之后迅速集结完成。唯一的缺憾就是再没有往日军部诸多上将中将争相举名参与的盛况。这是因为此次元帅继任者早已拟定,李登殊作为继任者无可指摘,没有人有信心去撼动他的地位分毫。
但抛却功利之心,也总有人本心纯粹拳拳报国。希斯卡就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员。他对维特的敬仰足以让他放弃晋衔考核而参加了亲卫队面试,以至于把当时偶然起兴来围观初次筛选的维特都骇了一下。
所有人都认为他该选择晋衔而不是亲卫队,但这样力排众议地逆流而上,在希斯卡看来却是他做出正确选择最无可辩驳的佐证。后续来看,他也确实对这份新工作有着十足的热忱,设身处地亲历亲为到甚至敢于在李登殊和元帅出于一些众所周知的原因冷战之时开口谏言……
到了此次会谈,缇娜上将统筹大局,总领会谈两方的护卫职责,而元帅的切身安危则托付给了亲卫队的贴身保护上。
对此,希斯卡踌躇满志:不论如何,他作为亲卫队队长,一定会保护元帅不受任何伤害!
“最近交换站内流入的受困民众颇多,一定要做好安置。外面战事瞬息万变,内围□□是第一要务……同时也要做好撤离准备,届时一旦开战,就拨出一支护送民众转移。”维特过了一遍奏报,眉头越蹙越紧:“时局敏感,尽量不要和交换站内的帝国驻军起冲突。”
“是!”希斯卡铿锵有力地应声:“除此外,关于中盟留置区佩格勒星……霍路德大人已经从国内调用赈灾物资前往灾区,帝国理政大臣巴尔顿·史宾塞斯也代表帝国方出面参加救灾。尼斯博尔戈区长在完成救灾部署之后已经出发,他传讯表示不会缺席此次会谈。”
维特沉吟片刻,问:“帝国那位赛德殿下呢?”
“没有出面。”希斯卡据实以告:“传言他被罚禁足……甚至今晨事发后也未曾露面。”
之后希斯卡又汇报了一些灾情细节。汇报过程中维特一直眉头紧锁,等他汇报完毕,才缓慢抬手捏了会眉头。等重打起精神后将手边的笔记收起,而后抬头看向对方:“缇娜呢?她现在坐标落点行进到了哪里……希斯卡?”
不过亢奋过度的希斯卡注意力此时全然落在了被维特收起的那本笔记上。
这本笔记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了,原本希斯卡以为那是维特在记录什么军情纪事,但偏偏又用这么古老的方式去保存。直到后来,希斯卡观察到每次维特被人撞到记录这本笔记的第一反应,都是不着痕迹地将其藏起,才意识到那是维特的日记。
会写些什么呢?希斯卡魂游天外。维特元帅一直以来似乎独行惯了,以至于他们虽为亲卫队,但时常更像是挂职保镖的角色,一直以来并没什么机会和维特交流,虽然能近距离看到元帅他们已经很满足了……
但是真想知道啊,元帅每天都在想些什么呢?他会在日记里写到我们吗?
“希斯卡!”
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希斯卡终于回过神来,看清楚对面维特无言挑眉的样子,他忙不迭站定回应起刚刚被略过的问话:“报告元帅,缇娜·奥斯本上将十分钟前发来坐标定位,已抵达环形轨道近郊,预计登陆时间还有四十分零七秒……零六、零五——”
“好了不用倒数了!”维特哭笑不得地摆了摆手——希斯卡无疑是个实力与热情兼备的年轻人,处事严谨从无徇私,也对他足够忠诚……但某种程度上来说却比任何人都要来的棘手。
“是,元帅!”
“……”维特似乎有什么话还想说,但最后又改了主意:“退下吧,希斯卡。缇娜抵达前,除非要务,别让任何人来打扰我。”
面对心中最至高无上的元帅的命令,希斯卡毫无犹豫地应了声——但转身的同时,他突然察觉到了不该存在于这里的气息。
他的听觉过分敏锐,即便不像其他Alpha一样依靠信息素加持来强化五感,希斯卡也能感觉到侵入者的存在。今天换任何一个人来到此地可能都不会察觉到这点异状,但是他偏偏听到了,尽管对方隐蔽地再小心,即便凝神屏息,他也无法阻隔自己的心跳。
希斯卡悄无声息地抬眼一瞥:在通风管里。
在维特定下心迎接另一场会面的同时,面前已经要离开的希斯卡突然回身撤步,拔枪上膛。须臾之间他做出的一系列反应让通风管内的人都忍不住叫好——!
如果被针对的不是他的话!
“等等,希斯卡!”
希斯卡极为标准的射击姿势落成的瞬间,他绷紧的面庞上眼眸锐利如鹰隼,于维特喝止出口的同时毫无迟疑地扣响了扳机。枪支膛口击出一枚子弹,准之又准地隔空锁定了他所预判位置上那个隐匿者的要害,而他的眼神却因那声喝止化为做错事般的茫然。
好在通风管道上的人领先了毫厘之机,他踹破了通风口一跃而下,在枪声嘣响的那瞬间,天花板上内嵌的通风管道壁崩开一个裂口,而室内落定的三人则各自交换了眼神。
下一秒,出乎所有人意料的——
硝烟未落尽的枪声被裹挟进一声急促的警报锐鸣,所有人眼前陷入一片漆黑。
*
配电舱顶部攒聚的电压线突然爆闪了一下,眼前的监控画面便已经彻底断掉,而灯火通明的配电舱也陷入了一片黑暗。尤萨里满脸不可置信地回头,或垂落或盘升的电线彼此交联,把整个配电舱填满如同被巨蟒交缠。而能源石明光幽莹中足以他看清另一端的情况:罪魁祸首颤抖的手还停在总闸扳手之上。
“你做了什么?!!”
电力系统在锐鸣中陷入瘫痪的瞬间,潘西木楞楞地看着自己的手。沿着脉络上涌的血液造成的头脑发热褪去,手中冰冷的触感让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潘西只觉得呼吸发紧,他大口喘息着看向旁边,无措和急惶让他甚至做不出任何解释:“我、我……”
尤萨里情绪激动地冲过来,中途还被绊了个踉跄。他径直揪住了潘西的衣领。借着幽莹的明光,潘西从他堪称狰狞的脸上读出了太多情绪:是困惑、是不解,是愤怒……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你疯了吗?!!”尤萨里死死掐住潘西厉声诘问:“你为什么要这个时候动手!!”
……
一个小时前,艾尔等人乘坐逃生舱抵达第三交换站。
他们假借被迫滞留环形轨道上无法返航的中盟留置区居民身份,向第三交换站发送了登陆请求,很快时间内就通过了核验,成功进入第三交换站。原本艾尔还心生提防,认为他们被准许进入的太过轻易——等到进入后才发现,第三交换站内收容的滞留民众实在是太多了。
驻守的卫兵包括了帝国和联盟两方,还有少批量中盟留置区安排的常驻人手。这导致了交换站内出现了微妙的分流,联盟和帝国两方各行其是分头安置,余下身份不明者就交给了中盟留置区。大批的人流让这些守卫分管不暇,以至于许多资源都直接开放自助取用。艾尔等人领了应急救济包,自此开始兵分两路:孙图带姚柯去医疗舱处理伤势,艾尔三人则去与早已潜伏进来的尤萨里会合。
姚柯原本还在担心自己会被帝国驻军认出,好在这次大部分帝国军团都已经登入前线,驻军的这支大都脸生得很。而交换站内的状况也对他们的行动大有利好。依靠着这层天然的掩护,艾尔等人几乎不费什么周折,便成功地和早已潜伏进来的尤萨里合流,在姚柯伤势处理完毕之后,便继续接下来的计划。
那时已经是晚九时,距离会谈开始还有整整十一个小时。
“按照约定,明早六点的时候元帅和皇帝会从第三交换站乘坐会谈舰出发,届时在白蒙坚将军选定的坐标点等候,待他登舰后开启会谈。”尤萨里同他们讲述了在他们离开后双边的谈判部署:“会谈舰由中盟留置区负责,这是三方都同意存在的第四方。”
“等等,他就这么来……”姚柯脸色难看:“不怕直接被伏击吗?”
“现在杀掉某个人已经于事无补了。”艾尔看着尤萨里铺在桌上的星图:“拓图克星的威胁摆在那里,白蒙坚只是出阵不是撤军,杀了他只会导致事态直接恶化。”
“不杀,抓起来。”姚柯道:“威胁他们撤军呢?”
“先不提他们能不能在这种时候真的控制住白蒙坚,”艾尔思忖道:“他既然敢提出会谈的条件,就一定有这样做的底气。”
话到此处,几人不约而同看了眼尤萨里。他故作高深地咳了两下,低声道:“他在身上改装了引爆器。一旦自己心跳停止,拓图克星就会被直接引爆坍陷。”
姚柯听得奇怪:“什么坍陷?”
但他的声音随即被另外的人压了过去。
“怎么这样?!”潘西吃惊道:“万一他突然猝死了怎么办?!”
“可能这也是个问题吧……”尤萨里敷衍两句,转向艾尔道:“怎么样。你有把握吗?”
“……总要去做的。”艾尔道。
白蒙坚的玉石俱焚甚至已经到了以七诫蔷薇军作为诱饵的地步。确实,任帝国和联盟再怎么考量,也不会相信他会在自己的军队就集结在拓图克星外围的情况下就这么引爆肃正者∑。而这反而成了白蒙坚的障眼法。
不过这些更侧面印证了一件事,比起拯救,白蒙坚把复仇看得更为重要。
尤萨里一时语塞,似乎不可置信艾尔到此还无法给出一个让他安心的答案。
但反过来想,即便他如何口满,自己又真的能相信吗?
想到这里尤萨里便也不再计较许多,开始和几人盘对接下来的计划。
按照原定计划,接下来安斯艾尔将和折返的艾略特与姚柯借用中盟留置区的身份,来一同潜入之后停驻进港的会谈舰。而尤萨里和其部下则在第三交换站内,待会谈舰离港后瘫痪交换站电力系统同时配合智脑入侵中控,以求盗走第四交换站驻站密码,传达给第四交换站上隶属尼德霍格的,由潘西带队的第三支队伍,以求让第四交换站成功登入,从而彻底瘫痪穹顶系统。
之后艾尔进入会谈场地,艾略特和姚柯则配合中盟留置区内应接替会谈舰驾驶,将会谈舰驶入崩落星系领内。从而达成所有的利好条件,帮助艾尔促成会谈成功。
这原本是个完美无缺的计划,哪怕因为艾略特和姚柯的缺席可能会有些偏差。但这也是他们控制范围内,此时能达成的最完美的计划。
可这一切已经被毁了。
尤萨里目眦欲裂,而被卡住喉咙的潘西发不出声,只能无措地抓着尤萨里的手腕。不过随着尼德霍格几人一拥而上,尤萨里一个闷哼松开了手,当即被拽开。言泽挡在潘西身前,拿着把小匕首冷冷睇着尤萨里。但对方即便被尼德霍格的几人架在中间,依然不忘大声喊着:“你忘了我们的计划是什么了吗?!”
潘西脸色惨白,嘴唇嗫嚅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在目睹那个卫兵反身射击的瞬间,潘西脑海中变得一片空白。所有的规则和计划在那瞬间被抛诸脑后,他的脑袋被本能反应所支配——那就是自己一定要救下艾尔。而所造成的后果就是……
在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动手瘫痪了整个第三交换站的电力系统。
“我、我……我只是看到那个人就快……艾尔马上就——!我担心他!所以才——”潘西仓皇道。
但这样的解释在其所造成的后果面前显然太过苍白。
“不小心什么?”尤萨里两眼猩红,冷冷看着他。
原本预定以电力瘫痪为讯号行动,但此时显然他们并没有给潜入中控室的一支留下足够盗取第四交换站驻站密码的空余。如此提前动手,势必会被人警惕,乃至露出端倪。
尤萨里怒极反笑,指着潘西道:“不小心提前瘫痪了电力系统?!你知不知道我们计划好是在他们所有人都登入会谈舰以后再动手!!你这是做什么?!生怕不知道有一群人潜入交换站预谋不轨吗?!你是要给他们演习吗?!这样只会让他们提前警惕有了防备!我们的计划彻底失败了!!!!”
“等等,”旁边角落坐着的人咳嗽了两声,声音略显气虚:“我记得……”
“帝国的家伙给我闭嘴!”尤萨里不想听任何解释和袒护,这段时间紧绷的神经禁不起任何挑衅。他面目狰狞地瞪向姚柯,眼眶里泛着水光,似乎已经全然崩溃:“你别以为你跟着安斯艾尔你就可以插手崩落星系的内务了!!潘西·瓦林!你这个蠢货,我今天一定要宰了你!!”
最后一句喝向潘西的时候,潘西下意识后躲了一步。而在尤萨里抬手要拔枪的瞬间,有人错过潘西迎上前去,一道寒芒先一步架在了他咽喉上。言泽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在黑暗中折出一道寒光。
不止言泽,余下尼德霍格的人也都默然亮了兵刃。
或许是那道寒芒终于成为了戳破一切的发泄口,又或许是这样直白的针对让尤萨里暴走的心冷了个透顶。他定在了原地,但回弹的情绪却随之再压抑不住,彻底喷薄而出。
“……一个个就知道他!!”尤萨里往后退了两步,内心崩溃:“那崩落星系算什么!!你们的父母亲人又算什么!!为什么就这么轻易地毁了全盘计划!!!”
最后的一声质问让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尤萨里喘着粗气靠在一旁,有些绝望地掩住了脸。尤萨里的一声声指责虽然蛮暴,但也无一不点在了他们的痛处。
潘西抱着脑袋,回应时的声音都在发抖:“对不起——我,我当时没有想那么多,但我们不能失去艾尔!如果他在这里被抓或是受伤,我们所有的计划都不会成立了!等、等他回来,我们一定会有更好的办法……!”
“哈?”尤萨里只想笑:“你能有什么办法?离了他你不过是一个废物——”
等等。
尤萨里用已经开始僵滞的头脑缓慢思考,确实有一件潘西可以做到,行之有效的办法。
“你是可以做到的,”尤萨里喃喃道,而后突然止不住地笑出声——如果艾尔在场,一定会在此时就阻止他。然而尤萨里只是慢慢站起,眸光已近有几分癫狂:“去找你的那个父亲啊!哈哈哈哈!我把你押到他面前!如果他不动手我就杀了你!!你说说看他会怎么办呢哈哈哈哈!!!”
“……”潘西无法理解自己听到了什么,下意识又开口问道:“你在说什么?”
尤萨里笑着往前走了两步,楼梯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室内几人登时无心继续对话,如临大敌般看向舱门。姚柯和尤萨里抬枪的同时,言泽躬身咬住了手中利刃,脊背和四肢上的肌肉绷紧,俨然野兽进攻前的姿势。
而外面奔走的脚步声靠近,连同喘息一般毫无章法。姚柯屏息听了几秒,当即开口道:“不是军属。”
没等众人舒口气,尤萨里却又冷冷道“不能大意”,让人生生把心又提了起来。
在所有人屏息等待的压迫之中,那踢踏乱响的脚步越发明晰——
对方闯入的瞬间,所有人的神经紧张到了极点。
“会长!!”
这一声呼喊在推门的同时响起,令所有人松了口气。而冲进来的却是本该通过通风管道潜伏至中控室内踩点的孙图和其队友。他们两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配电舱,看清里面的人后张口便道:“出事了!”
尤萨里忙问:“怎么?”
“有人趁乱动手!”孙图道:“混在收容的那群人堆里面,装备齐全,应该是早有准备,现在已经在和驻军交火!”
这个消息令在场所有人心底一沉。
“……知道是什么人吗?”潘西追问道。
“不能确定,但我们怀疑……”
他迟疑了下,而后继续道:“可能是帝国军队。”
第144章 刺杀
“你说什么?!”
原本倚坐在一旁的姚柯登时站起, 满脸不可置信地急声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
他下意识的矢口否认,转而却意识到了:或许真的是如此。
——那是赛德一直把控在手里的中央禁卫军。
“他疯了吗?”姚柯如坠冰窟。
他腿一软跌坐回靠椅上,神思恍惚中难以置信地喃喃道:“这里是第三交换站……维特元帅就在这里, 他是真的疯了——他要让帝国和联盟开战吗!!”
“冷静点。”离他最近的尤萨里寒着脸道:“赛德那个家伙行事没什么规矩可说,我们不能被他就那样牵着鼻子走。”
“你们还是先避战,尽可能地观望风向。”尤萨里同孙图道:“说不清是我们的计划暴露了还是他另有所图,总之我们先稳住, 这时候不能自乱阵脚。”
但孙图显然不是很想听他说了什么, 只把目光看向潘西。
尤萨里:“……”
可恶!
“按他说的做。”潘西道。他此刻心乱如麻,一时很想追问尤萨里刚刚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一时又提醒自己以大局为重,联系不上艾尔的这段时间里他要尽可能地多做些有用的事情。
“为什么帝国军队会挑在这个时候动手?”潘西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
这句话仿佛投石入水, 荡起了千层涟漪。
不等其他人说些什么,潘西自己也发觉似乎撬动了什么关键。他下意识扳下总闸是为了尽自己所能地掩护艾尔,可是在那之后帝国军队就行动了——这是巧合吗?还是说……
他们本来也以电力瘫痪作为行动的讯号呢?
“我刚刚就想说, ”此时姚柯突然开口:“交换站总配电舱,一般不会因为一次误触就这么轻易切断, 咳、咳咳……再怎么想,也会像运载舰配电舱一样具有二次确认的容错机会。”
“如果先前你们没有机会准备,”姚柯道:“就证明,有人提前解除了配电禁制……对手和你们有着相似的想法。”
“……真是个疯子。”尤萨里喃喃道。
“现在局势不是很好。”见过上面情况的孙图开口, 想了想还是试探着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们是不是应该先跑,万一他们后面发现中控系统有入侵痕迹……”
“艾尔不在,我们得等他回来——不, 我们得去找他。”心急如焚间潘西下意识开了口, 却又猛然恍过神来:“等等!你们说入侵……?”
“对,”另一人回答, 潘西听出来那是先前被傅荣淮推荐到商会的威拉德的声音:“我们拿到第四交换站驻站密码了。”
在场的几人霍然抬起头来,不约而同看向他们。
“为什么这么惊讶?这不是计划吗?——我们本来躲在中控室的通风管道里面,打算看看情况。”孙图道:“电力瘫痪后外面突然响起了枪声,中控室的两个守备就冲了出去。我们俩趁机去拴上了门闩,然后入侵中控系统,盗走了驻站密码……”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是因为孙图看着周围几个人的表情,突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继续说下去。
“——走。”潘西道:“尽快。”
尤萨里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似乎不理解为什么这个以往缩头缩尾的家伙为什么突然间如此果决。而尼德霍格的几人却开始有几分犹豫:“可是路泽大人……”
“他有他要做的事情,”潘西说话时牙齿还在不自主地打颤:“我们有我们要做的事情。”
“……”尤萨里沉默了片刻道:“我同意。”
“安斯艾尔此行并不是要跟联盟元帅硬碰硬,”他微妙地顿了一下:“在联盟那里不会有什么实质性威胁。帝国目的不明,我们不知道后续发展如何,就只能优先完成我们的计划——无论如何,会谈开始时必须毁掉穹顶系统。”
“这是一切成立……也是我们崩落星系想要存活下来的前提。”
“你们按计划前往第四交换站。”尤萨里看着潘西道:“我会折返崩落星系。道纶会长筹集了几艘运载舰,一旦形势不好我们就只能……”
余下的话再没说出口,但潘西也明白其中的含义。一旦会谈失败,那些身处会谈舰上的人安危不知,他们能做到的最大保全就是尽可能转移崩落星系的住民。哪怕是逃亡,哪怕可能在半路被伏击或者直接受肃正者∑的影响被彻底人道毁灭。
他们也绝对、绝对不会放过,这百年来得以逃离穹顶的,唯一的机会。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一时难言。姚柯借着不大亮的能源光来回看了遍他们的表情,开口说:“要走就尽快。”
“电力瘫痪是一支奇兵,但拖久了说不定会反噬到自己人身上。”他看了看不远处那个巨大的仪盘,起身时拍了下衣服上可能的褶皱:“我留在这里。你们离港的时候给我信号,我要把电力系统再恢复。”
“可能会有人过来。”尤萨里提醒道。
“肯定会有,但一时半会儿估计来不到。”姚柯抬手虚指了一下上面,此刻交火的声音已经隐约能听见:“听起来打得正凶,暂时就顾不得这里了。”
室内一时沉默。潘西看了看姚柯,纠结了片刻后下定决心,扭头冲言泽道:“言泽,你留下,看好他。”
不管怎么样,面前这个人毕竟刚受了开膛伤。哪怕进过医疗舱促进恢复,但想来也没那么快就行动自如,自保估计也会成问题。
本来留下个孤胆英雄背影的姚柯猛然悚了一下,回头忙不迭道:“不不不不不——你还是带他走。”
潘西从姚柯的眼神里大概意识到他已经大概了解过言泽的丰功伟绩,再看言泽也皱着眉一脸不开心的样子。索性不再做割舍,搭着言泽道:“那言泽还是跟我走。你自己小心!”
……
几分钟后,这一行人从配电舱离开。
预计的逃离通道距离配电舱尚有一段距离,他们蹑手蹑脚地穿过黑暗的走廊,经历了一段令人窒息的摸索之后,终于抵达了预定的脱离地点。前面的人互相架起,上面的人小心翼翼将顶部的通风口拆了下来。而后他们逐个拉踩着爬上通风管道,让可以单独行动的言泽殿后。
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潘西终于爬了上去。前面的人已经陆续先行,而他趴稳后让开了位置,伸出手冲下面气声道:言泽。
然而,少年却定定地不知看着哪个角落。
有种莫名的不确定感猛地攫住了潘西的心,令他的心跳猛地开始加速。潘西觉得自己手心已经开始发汗,他咽了咽口水,微微提高了些声音道:言泽。
潘西脑海中已经做好了无数可能的预演,或许他们将要被人发现,或许言泽下一秒就会冲向某个暗中伏击他们的人……那样的话自己该怎么办,是离开还是跳下去。
纷乱的想法让他的恐惧感进一步加深,就在潘西的脑海被自己的心跳声占据的时候——言泽无声地拉住了他的手。
那个瞬间潘西的心安定了下来。
言泽就这样借力而上,悄无声息地钻进了通风管道里。潘西竭力稳住自己的手阖上了通风管口,当终于把它盖上的时候,潘西莫名有了种劫后余生的侥幸感。这次他再不迟疑,拉了下言泽,而后匍匐在通风管道中向前爬去。
言泽又回头看了看刚才那个方向,而后转身离去。
……
在潘西无所知的另一处,言泽曾看向的那个黑暗的拐角,有人正贴着墙壁,等他们走远。
黑暗中的男人面无表情地侧耳听着那些响动,他单手堵死了一个人的嘴巴,空出来的右手上,小臂长的短军刀明刃朝内,抵在对方的咽喉之上。空气中的血腥味隐约,而被挟持的人两眼猩红泛着水光,时不时满怀胆怯地瞟向地面上七扭八歪的驻军尸体。
随着通风管口阖上的“咔哒”声轻响,那股浓郁的血腥味似乎也得到了准许,终于向四周漫开。一片漆黑当中,悉悉索索的声响逐渐朝远处消失。他等到声音消失的时候,抬手错开了那人的嘴巴,对方刚失声喊了一声“上将”——
余下的话语被整齐利落地切断在喉管之中。
汩汩的鲜血涌落。他松开手,身前的人膝头一弯,向前径直倒地。沉闷的声响中他借肘弯的衣服擦落军刀上的血迹。收刀入鞘后拿出了从对方身上搜出的通讯手环。
主谋者对任务状况的询问已经跳出三条,他垂眼对着屏幕看了许久,侧头咬掉一只沾满血的手套。
“任务完毕。”他慢慢进行回复道:“已归队。”
*
尽管打算离开第三交换站的潘西还没有意识到,但他的一时之举却在无意中打乱了许多人的计划。
前线战事一触即发,双边的军队大部分前往前线集结。而基于会谈部署的护卫兵力主要集中戒备在白蒙坚如约穿过防线后,在那之前的计划里,交换站作为一个绝对安全的场所存在于所有人的认知中。第三交换站作为目前环形轨道上启用的交换站中规格最高的,除了安置了轨道线总控智脑外,一直以来的客流吞吐量和容纳量也居于前位。
作为两方驻军常在的公用交换站,大家对于其安全性的默认堪称绝对。正因如此,联盟和帝国两方以第三交换站作为会谈舰登陆地,赛德也以此作为自己计划的开端。
在距离第三交换站几百光年之外,原本深幽无垠的穹野突然开始颤动,结束了隐蔽指令的运载舰停止折光率的调配,模糊的部分逐渐显露出一艘运载舰的轮廓。
而在运载舰内部的休息舱中,原本被禁足在佩格勒星的帝国皇太子此刻正好整以暇地调制着鸡尾酒。
赛德把手里的柠檬挤瘪,扔在了一旁。他随手冲掉手上漫开的汁液,回头问旁边僵坐的人道:“还要再来点柠檬吗,我记得你喜欢酸苦的玩意儿。”
被点到的人背脊一颤,硬着头皮道:“不了,谢谢殿下。”
赛德没多理睬他,扭头从酒架上取出一瓶龙舌兰。金色的酒液滚落玻璃杯中,和混合色的果汁碰撞出密集的气泡。冰块在酒液融合中翻滚浮沉,最终发出细微“咯咯”的声响。
他最后抬手在上面放了一片薄荷叶。漂浮在上面的叶片游移不定了片刻,而后被推到吧台坐着的另一人面前。
“试试看。”赛德坐在了他对面。
彭斯如坐针毡。
他嘴唇干涩,抬头撞上赛德眼神的时候,到嘴的话变成了一句:“谢谢殿下。臣不胜惶恐。”
赛德猛然笑出声,彭斯僵硬地看着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位皇太子殿下此刻的心情是真的很好。于是他大着胆子道:“可殿下,我们不能这样做,第三交换站……”
笑声戛然而止。赛德回头看着他,神情轻蔑而傲慢:
“如果你再提一句扫兴的话,”赛德冷笑道:“我就把你从舰上扔下去。”
彭斯当即噤声。
赛德看他这样子,笑了笑道:“你在怕什么?怕巴尔顿不愿意再同你合作?”
彭斯如遭雷击,只觉得透心凉了个彻底。
赛德已经知道了吗?那晚巴尔顿约见他的事情?那他是否也知道自己当时……
抬起头时彭斯的脸色已经惨白,他语无伦次道:“不……殿下,我没有——!”
“我知道你没有。”赛德慢条斯理地摇晃着自己的杯子。他给自己调了简单的混合果汁,冰块在液体摇荡的时候在杯壁上撞出清脆的鸣响:
“彭斯,我认为你还算聪明。”赛德道:“那你就不会选错该上的船。”
不容彭斯在赛德的话中品出更多的意味,敲门声突然响起。
“殿下,”来人走到他们近旁,冲赛德行礼,起身后继续道:“一切如同我们预料的那样。目前第三交换站内电力已经瘫痪,我们安插的人已经动手了。”
彭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虽然没有回头,但也听出了来人是谁——帝国中央禁卫军副指挥使,中将加拉赫·西奥多。
自伯温森继位之后,中央禁卫军的管辖权就一直被皇族执掌。主指挥使的位置空缺多年形同虚设,事实上的职权也都落在了副指挥使的位子上。
赛德终究还是没把中央禁卫军所属权归还给皇帝。彭斯有些绝望的想,这位皇太子殿下,是真的从没有想过把当下的一切和平解决。
“哦?还顺利吗?”赛德笑道。
“第三交换站内部管理本就隶属多方,我们的人分批进去,并没有受到任何盘查,我方驻军也在其后受令,只等计划开始里应外合。目前除了因为维特元帅莅临联盟对其所在第四层监控较严,其他地方我们已经渗透。电力瘫痪后他们就如约动了手,目前一切进展顺利。”
“很好,”赛德点了点杯壁:“弗瑞尔那边如何?”
“还没有收到反馈通讯,”加拉赫道:“但是他既然已经给出讯号瘫痪电力系统,想必已经有了一定把握。”
赛德心情终于又顺畅了几分,想到那些人被自己玩弄股掌间的可笑样子,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根据先遣汇报,在会面坐标点位上安斯艾尔的快行舰已经坠毁。虽然他那位堂弟大概不会这么轻易死掉……但获知中盟留置区的现况后再知道尼斯博尔戈已经出航,他即便逃了,后续也势必会选择回援。
崩落星系进出皆有监控,赛德清楚得很,如要回援,此时艾尔并无可用之人,他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尼斯博尔戈也不过是个不值一提的饵,他要的不过是拖延对方一段时间。后面即便艾尔抵达了第三交换站,他也会发现自己已经无力回天——毕竟赛德留下的是一步绝对无解的棋。
赛德不会做任何无力的反击,这次他真正的目的,就是要控制第三交换站,掌控会谈局面。而在父皇抵达之后,他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彻底揭露维特这个所谓联盟元帅的真实身份。
他不必畏惧联盟,毕竟此时联盟军部势力都在前线,缇娜·奥斯本尚未抵达,维特所能倚仗的只有身边的亲卫队。赛德早将伏兵分为三路,一路负责镇压夺取交换站的主动权,一路拖住维特的亲卫队,而最后一路奇兵,弗瑞尔·克拉伦斯,则负责挟持维特,逼迫联盟军就范。
如果是真刀实枪硬碰硬的话,弗瑞尔或许不是维特的对手。但历来死于暗杀的首脑比比皆是,维特自己前任的那位便是如此。弗瑞尔作为专职杀手,如果为了挟持维特只求一击即中,胜算却远比一切都来得大。
更何况他不是要杀了维特,只是要控制他。
待彻底掌控第三交换站后,维特就彻底大势已去,只能束手就擒。虽然他这样朝联盟动手无疑是极大的挑衅,但届时只要维特的真实身份暴露,由自己在会谈场上,通过直播在整个长明星系面前将他的一切彻底揭露,维特和崩落星系间的阴谋勾当就会被坐实,联盟没有任何理由再去强保一个叛徒,局势将会毫无疑问地向他倒来。
联盟人会彻底与维特割席,将这场欺骗推算到崩落星系的头上,而后不堪其辱地彻底开战——帝国只需要作为响应者出面,就足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将一切摆平。
而他需要背负的风险,仅有在第三交换站上短暂的交锋。只要后面维特身份暴露,所有帝国和联盟一触即发的外交危机都将化作泡影。帝国和联盟至此将合力对抗崩落星系,无论他们再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将会被联军彻底歼灭。
这样缜密的计划。
赛德轻笑,安斯艾尔,你无论怎么挣扎,都无力回天了。
“那就出发。”赛德笑道:“是时候登舰,最后见一见那位维特元帅了。”
*
时间回到之前,第三交换站四层的联盟元帅专用舱内。
艾尔从通风管道落下后,仅抬眼和维特打了个照面,就陷入到一片黑暗中。那位亲卫队长早在维特发声前就已经朝他开了枪,对方态度明显,此时艾尔也不敢托大,下意识受身一滚,躲到了临近的掩体之后。
维特这位亲卫队长的动作跟外表不同,出乎意料的干脆利落。平缓了气息后艾尔仍在警惕对方的动作,好在维特先前的喝止仍有效用,对方定在黑暗之中并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是那目光实在过于焦灼,令他如芒在背。
“希斯卡,”适应了黑暗之后维特又开口,仍在告诫自己的下属:“不要轻举妄动。”
希斯卡没有任何犹豫地应声,艾尔随即听到了他收枪的声响。维特看了眼熄灭的灯带,转向艾尔一侧:“你们干的?”
艾尔意识到对方是指电力系统瘫痪这件事,旋即矢口否认:“不是。”
“不能相信他,元帅。”希斯卡语气极为笃定:“这场停电明显是为了掩护他!”
“总配电有二次确认的容错环节,触发时会全舰通告,”黑暗中艾尔皱了皱眉,随即快速道:“但我们没听到警报,应该是已经有人提前布置——有人打算在第三交换站动手!”
联系前情,艾尔很快梳理清了目前的情况——他也没想到,赛德居然会明目张胆到直接在交换站动手。他们这些名义上真正的动乱份子还打算避开维特或者伯温森在场的时候,没想到赛德却是要正面撄其锋芒。只是……艾尔虽然觉得不该是己方势力所为,但他们也确实应该在配电舱了。
“你知道是谁?”维特问。
“大概。”艾尔只觉得头痛,一时也有些拿不准:“我来就是要提醒你,你要小心,注意安全,元帅。”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有人知道了您的秘密……他想要借此来要挟您。”
维特一时默然不语。希斯卡的眼睛此时也终于适应了黑暗,闻言猛然警觉。
秘密?什么秘密?希斯卡脑海中最初出现的就是维特的日记。
“是吗?”良久后维特开口,他的嗓音莫名有些讥诮而受伤:“那‘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的软肋,他的弱点。明明知道这一切的只有他最亲近的……他的故乡,他的亲人。
艾尔语塞,他无师自通了维特此刻被亲者背刺的痛苦,沉默了片刻后才道:“我很抱歉。”
“别这样,安斯艾尔殿下。”维特凉凉道,但语气放得很沉:“这件事情与你无关。”
尽管这一切并非自己所为,艾尔的心头却还是涌上一股莫名的愧疚。然而不待他说什么,旁边希斯卡突然愣头愣脑地开了口:
“安斯艾尔?”他重复了一遍元帅嘴里的那个名字,后知后觉道:“安斯艾尔殿下吗?!”
果然——难怪那个人落地的时候他觉得有几分熟悉,原本只能归于美人的相通性,但如果说那位是安斯艾尔殿下的话,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毕竟他曾经几次见过艾尔。尽管都是匆匆间昙花一现。
到了此刻,希斯卡终于放下了提防之心。如果是安斯艾尔殿下的话,无论是作为帝国的王子,还是登殊上将的未婚夫,他都不会做出有损于联盟利益的事情。那也意味着他来并不是想要对元帅造成威胁。
“抱歉,安斯艾尔殿下,”希斯卡诚恳道:“请原谅我先前的失礼……”
“……”没想到一路小心居然这么意外暴露的艾尔直起身:“不用这样,希斯卡队长。你只是恪守你的职责。不过请麻烦你不要把我曾出现在这里的事情说出去。”
“好的!”希斯卡道:“我一定守口——”
话只说到一半,门外突然炸响一声枪响。室内三人同时噤声,警惕地看向舱门处。紧接着有亲卫队队员靠近,急促地拍了拍门报告:“元帅!第三交换站遇袭!”
“什么情况?!”维特当即道。
“下层驻军正在与……不明人士交火!适才有人试图冲上四层,已经被我们击退。”队员应声:“希斯卡队长还在里面吧!外围无法确定安全,我们是要转移还是继续防守此处,请指示!”
会是谁?白蒙坚吗?难道是因为他失去耐性,所以提前下手——不,他至少会等到会谈宣告失败后。
一时思绪繁杂,艾尔只能聚焦到当下另一件事情上:元帅专属办公舱是一个太过明晃晃的靶子,此时敌暗我明,他们所处的情况实在难称利好。
如果可以的话,此刻最要紧的还是在确保元帅安全的前提下进行转移。
果不其然,维特道:“转移。不能再留在这里。”
见维特和希斯卡就要行动,艾尔也不打算再多拖延,起身走到维特身边压低声音道:“我无法确定赛德是否会在会谈上对您发难,还请做好准备。”
“不用确定什么了,”维特道:“他已经在发难了。”
艾尔怔了片刻,想通其中关窍后彻底煞白了脸色。
发难?在第三交换站?向维特?!赛德这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是真的铁了心,要让联盟和帝国之间重燃战火吗?!
“快离开这里。”
希斯卡在门口整装待发,而外面的亲卫队也在等着元帅出现。维特不再迟疑,越过艾尔时轻声道:“他既然敢动手,就代表他已经志在必得。”
“……我知道了。”
他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给维特的提醒也已经送到,不能在这里继续磋磨,一旦在此暴露,后续势必会引起赛德警惕。艾尔打定主意,当即一跃攀上了通风口——
然而就在那个瞬间,他脑海中突然如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
赛德为什么要对电力系统下手呢?
对崩落星系而言,他们的目的是为了关闭外围保护系统,直接入侵中控,获取第四交换站的驻站密码。而赛德必然不是如此。对他来说,此时此刻这个交换舰上最大的威胁并非联盟驻军,也不是中控安保系统。
而是维特,身为联盟军部元帅,却来自崩落星系的维特。
如果他想要控制交换站,控制维特的话,那么其先后顺序应该是什么呢?必然不是从外围突入,正面交锋赛德很难赢过维特。最为可靠的办法是里应外合。
那么他会怎么做呢?如果换做艾尔,他会选择在维特落单时挟持,从而牵制亲卫队。此时外围驻军守卫即便没能控制住,但失去指挥后威胁也会降低大半。
但挟持维特是一件极为不易的事情。可以说,杀了他都远比挟持他来得简单。比起一击得手,操控那位的风险无疑来得更大。但赛德不能那样,他只能挟持维特。
……所以,他选择了对电力系统做手脚。
在赛德原本的计划,应该是有一名最为核心的刺客,趁电力系统瘫痪的瞬间,以某种方法挟持维特后牵制亲卫队,外围与之里应外合控制第三交换站。这样的话,整个计划的主动权应该是在刺客手中,由他来判断动手的时机。
但潘西他们此时应该正在配电舱内。目前艾尔能想到最合理的猜想就是,计划还没正式开始,只是做好事先准备的时候,潘西等人进入了配电舱。通过监控目睹了自己和希斯卡的对峙后,唯恐他出什么问题——于是意外切断了电力系统。
这就导致了一件事,原本那位刺客的行动被迫停止了。可他一定不会放弃,否则赛德不会饶了他。
那么,他现在在哪里?
心念间艾尔一跃而下,扭头冲着开门的维特和希斯卡道:“等等!”
舱室的门被推开的同时,维特闻声下意识回了头。熟悉了黑暗后,艾尔可以看清楚希斯卡松开推门的手,半敞开的门前被神情焦急的亲卫队员所包围,在那其中,有一张面孔与所有人的神情都迥然不同。
艾尔与他对视了一瞬,瞬息间彼此都明白了什么。对方眼神陡厉——
他准备动手了!
意识到的艾尔旋即失声道:“小心!!!”
紧跟着,黑暗中闪过一道寒芒。
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甚至维特自己也根本来不及回转——就在这个刺客即将于众目睽睽中得手时,交换站内突然迸发一声锐鸣。下一秒天光如泄,刺目的明光慑得人根本睁不开眼睛。艾尔下意识闭眼之时,突然听到重物倒地的沉响。
炫目的光晕之中他睁开眼睛,看到希斯卡松开那把军刀的锋刃,手中血流如注间用身体做重量翻折那名刺客的手臂,抵住他的背心,死死将其压在地上。
“元帅,”希斯卡脸上有涔涔冷汗,忍痛道:“已将嫌疑人缉拿!”
第145章 重围
赛德抵达交换站时, 帝国皇帝的运载舰也已经入港。
太空港两侧被帝国两拨人马的仪仗占据,皇帝在侍卫队的簇拥之下走出,身旁还跟着帝国又一位理政大臣斐德罗·弗纳。自从之前黄金蔷薇祭上爆出丑闻后, 斐德罗一改往日风流自若,舆论和理政大臣内部的竞争压力让他在短短一段时间内近乎瘦脱了相,此刻裹着一身帝国官属长袍,阴恻恻地跟在皇帝身旁。
赛德对斐德罗搁置前线战事来到此处并不奇怪, 毕竟他了解自己的父亲。伯温森从不着眼于那些无聊透顶的战争, 在他看来那不过是表层的手段,他更关心自己能从中得到什么利益,而此次战事最终的落点也显然不由前线对垒的军队决定,而是放在了参加会谈的众人之上。
不同于日前交谈时的失态, 赛德此次格外自若,恭迎间展现了一位帝国王储良好的风貌。两拨人员彼此靠近,赛德径直迎上皇帝向他问安, 而相比之下,在跟在皇太子身边的彭斯要紧张得多。他只顾低着头行礼, 并不敢看皇帝陛下的神色。
“你为什么在这里?”斐德罗与随行诸人朝着赛德微微躬身。而伯温森看着赛德,眉间尽是不豫:“赛德,我记得你的禁足还没有结束。”
“请不要见怪,陛下。”赛德行了个半跪礼, 抬眼带笑看着自己的父亲:“我给您准备了一件礼物。”
太空港码头上一时静默,只余下了交换站运行时的遥远轰鸣。
“礼物?”伯温森有几分怀疑,而斐德罗似乎想到了什么, 神色微变, 径直附在皇帝耳边说了什么。
赛德看着他们,脸上笑意更盛。伯温森垂眼看着自己的儿子, 神情怀疑中交织着几分复杂:“你做了什么?”
而赛德只是看着他,那仿佛假面般的笑意让伯温森无名感受到一种隐隐的嘲讽。就在皇帝即将发怒的时候,无形中的那场对峙终告结束,赛德起身来冲皇帝做了个“请”的动作——
而前方,通往第三交换站的大门正徐徐打开。
*
伯温森在众人的跟随之下沿着廊道前行。
从一开始他就感到了几分异常,毕竟相较记忆中的过往,今日的第三交换站实在是过于安静。只是皇帝亲自抵达这种战略要塞的次数实在是屈指可数,他略瞥了一眼旁边的赛德——皇太子犹如闲庭信步般自得的模样更让他心生厌烦。
故而他没有发问。直到他听到了枪声。
交火的枪声响起时,人群最前的皇帝身形倏然一僵,而随行护卫队的临阵经验远比养尊处优的皇帝来得敏锐,还不待他出声或动作,便喊着“陛下小心”一拥而上将皇帝团团包围在中间。
众人如惊弓之鸟般警惕地望向周围,被卫队挤出人群的斐德罗张了张嘴,却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身旁突然传来一阵狂笑。
在场的众人满脸警惕地看向声音来源,这个画面实在是太过莫名且诡异。
“哈哈哈哈哈哈……”赛德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流得一个劲儿地止不下来。伯温森见他如此,心中愠怒的起点说不上是对他失态的厌恶,还是单纯因为感到那笑声当中的嘲讽意味而不悦,他刚要开口呵斥,却见赛德抬手擦了下眼泪,大步上前几步摁下按键,徐徐打开了面前的隔离门。
赛德躬身做了个请的动作。伯温森皱眉看着他,耳畔的枪声却因为门的渐进打开而越发清晰,乃至仿佛——
就在眼前。
……
斜进的廊道直通交换站二层的环廊,长圆形盘结的玻璃长廊围绕着交换站内壁延伸,靠近栏杆便能将交换站一层的大厅一览无余。而此刻交换站内部的交战圈,也已经被极限压缩至一层。
出于某种不好的直觉,伯温森径直朝栏杆移去。当看到楼下那些明显属于帝国的驻军合力压缩的包围圈中的人是谁的时候,伯温森脸上头一次闪现出了名为失态的情绪。
“住手!住手!”帝国皇帝越过众人,扶着栏杆朝下喝道。
皇帝一人的声音在交织的枪响之中实在是不够明显。侍卫队长忙带着部下向前推进,好将皇帝喝止的声音传播开。然而混战之中,帝国驻军显然注意力并不能为此吸引,二楼跟着也彻底乱成一团。而在这其中,皇帝近属的理政大臣斐德罗却显得极其置身事外,他脱离人群站在一旁,只面色阴沉地观察着赛德此刻脸上的笑容。
察觉到对方目光的皇太子冲他挑衅般地一挑眉,而后迈步上前,劈手夺下了侍卫长的配枪,不待所有人反应过来,他径直朝着楼下驻于帝国驻军后方、显然属于帝国驻军中长官一角色的人开了一枪。
那名小首领的发号施令就此戛然而止,所有人回头,目睹他就此应声倒地,太阳穴开出的洞口流出汩汩的鲜血。
这次,所有人的目光终于被吸引了过来。
“住手,”赛德垂眼睥睨着楼下众人,末了冷冷笑了一下:“陛下的命令,都没有听到吗?”
这场怪异的动乱告一段落,而中心包围圈中,维特扶着简单包扎过的右臂站起身来。联盟的元帅原本整饰妥帖的仪容已荡然无存,他的军服上尽是或深或浅的血渍,脸上甚至有被流弹划过的血痕。比起外表的略显狼狈,这次他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坚定。那双眼睛仿佛已经预见了一切,就那样坚定不移地对上了伯温森的眼睛。
皇帝蜷在袖下的手猛然攥紧。而一旁的赛德却似邀功一般冲他一笑:“陛下——”
而下一秒伯温森扬手给了他重重一巴掌。
那一声清脆至极的掌掴荡响在整个交换站中。赛德被打得径直撞上栏杆,歪过头时口鼻间甚至渗出了血丝。他的左脸迅速肿了起来,刚缓过神想说些什么,回头却看到了父亲对准自己的枪口。
“你这个、该死的……混账!”伯温森持枪的手都因为情绪激动而不住颤动:“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
帝国父子间的对峙这样鲜明而不言而喻地挑明了什么,让在场所有人都为之一怔。然而赛德却又笑了笑,他撑起身子,大胆地向前走了一步,径直让伯温森的枪口贴上了自己的额心。
“知道啊。”赛德道,他微微一笑:“您比我更明白不是吗。”
“早在六年多前您就明白了……”赛德低声时恍如梦魇如影随形,他直直地看着伯温森,似乎要把这位皇帝内心最深处的胆怯都给激发出来:
“否则您不会选择他,不是么?父皇。”
皇帝身边的人对这件事不明就里,咫尺间的彭斯却因这句话下意识抬起了头。皇帝似乎彻底被赛德触怒了:“混账——!”
而正当他要有所动作时,赛德却又施施然开了口。
“如果我是您,”赛德坦然地看着他,笑道:“我会直接扣下扳机。”
伯温森动了动嘴唇,他似乎是想反唇讥讽,但不知为什么没有发出声来。
“只是在那之后呢,”赛德继续道,他异彩的瞳孔里闪烁着疯狂的光芒:“失去了我,您要面对的是什么,您的计划会全盘落空,如果他知道了真相,也绝对不会放过——”
还在兀自思考“他”是谁的彭斯来不及反应,耳边咫尺间就爆发了一声枪响。
——是皇帝!
近距离的枪响令他的耳朵猛然有些失聪,但随之涌现出那耳畔的嗡鸣中足以让彭斯判断出什么。他猛地抬起了头,并没有看到赛德身上的哪里多出了枪口,只是皇太子的左耳上满是血——皇帝在最后还是错开了枪口。
赛德用洁白的袖口沾了沾耳朵上的粘腻,鲜红的血液瞬间在他指袖间晕开。
“我应该说什么?”赛德笑道:“多谢吗,父皇?”
伯温森没空再理这个像是失心疯了的儿子,径直道:“把他给我押下去。”
语毕皇帝转头看向楼下,冲维特道:“很抱歉,维特元帅。我以帝国皇室卡尔纳特之名起誓,今天的事情我一定会给您一个交代。”
维特抬眼时似乎带了点轻嘲,尽管知道今日事情已经难以善了,但他还是笑了笑,意有所指道:“是吗?那就有劳皇帝陛下。”
伯温森握住栏杆的手一紧,竟有些不由自主的地打颤。他哪会看不懂维特的意思。当即喝令联盟军周围的帝国军道:“……你们,快给我退下!”
然而令伯温森讶异的是,那些帝国军彼此互相看了看,居然不为所动——他登时怒火中烧,扭头道:“赛德——!”
回头间枪械翻动出轻响,伯温森一扭头,却发现护卫正以他为中心散开一扇半圆,而在那半圆之外,则是——
“不要动。”
帝国中央禁卫军的副指挥使加拉赫·西奥多不知在何时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以其为首更多人数的帝国禁卫军从先前的廊道处涌入,将他们包围在中间。而赛德则彻底被保护起来。这些人大部分身着平民服饰,显然是借第三交换站收容受困民众时暗度陈仓。
“不要动哦?陛下。”赛德又重复了一遍,这才让伯温森回过神来,明白自己刚刚听到的声音属于谁。
跟上来的军医手忙脚乱,只来得及简单地处理了一下赛德耳朵上的出血,赛德就甩开了他,继续和伯温森对峙。
“这可是很痛的,”赛德指了指自己受伤的耳朵:“我到现在都听不清声音,陛下。我并不想伤害您,请您明白这一点。”
“不想伤害?!”伯温森咬牙切齿道:“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
伯温森近乎是下意识举起枪来:他倒要看看这些人是不是真的起了反心。而这时长久缄默的斐德罗却突然开口挡在了伯温森面前:“陛下。”
伯温森瞥了斐德罗一眼,绷紧的怒气稍有松懈,给了他一个缓冲的时间。斐德罗得到皇帝默许,回头看向赛德:“殿下好手腕,看来……中央禁卫军已经全归您调派了。”
他瞥了眼当头的加拉赫,然而对方却分毫不为所动。到这里,斐德罗想赛德大概是想清楚了他们的全盘计划,所以他才做出了这样的准备。
他早就提醒过陛下,也警告过巴尔顿——赛德并不是他们想象中那样有勇无谋行事无状之人,如果贸然想撇开他为后面铺路,那被反咬一口的可能性并不小。然而重病后的皇帝却像着实有了什么心魔一样,竭力想把自己从那一切之中摘出来。
确实,先前帝国内部风势已有些不妙,而后来赛德摄政更是让这点不妙变成了各方的极度不满。在这样的情况下,伯温森简直像是为了像是为了自我欺骗一般开始试图挽回什么,想要把事情慢慢都给推到赛德头上。巴尔顿对此乐见其成,毕竟这位理政大臣和皇太子间早有龃龉,伯温森病重期间更是被赛德各种打压。
斐德罗却明白,他们并不该这样。一旦把赛德逼上绝路,那么……
过于投机,结果就是弄巧成拙。
“殿下,”斐德罗抬眼看向赛德:“想必您已经有了觉悟。可是会谈即将开始,联盟的缇娜·奥斯本上将也即将抵达第三交换站。如果被她发现——”
“发现什么?”赛德笑了笑:“发现他们效忠已久的元帅,居然是崩落星系的杂种?”
场内瞬息一静。
赛德这句不加掩饰的话声量并没有压抑,这让其他所有人——无论是帝国还是联盟人,都开始频频侧目看向维特。而维特元帅依然八风不动,丝毫没有因为这句话显出半分破绽。
对方没有如自己所想般露出马脚,赛德笑了笑,似乎也明白这点小伎俩不会让维特屈服,于是他继续道:
“我来告诉你吧,斐德罗——在如山铁证面前,那位联盟上将……缇娜·奥斯本,也会站在我这边。”
*
“怎么办?”从舱门处偷看外面的局势,姚柯紧张道:“我们要行动吗?”
艾尔看着交换站中情形,最终摇了摇头。尽管意图谋害维特的刺客未能得逞,就被希斯卡拿下,但在那个时候赛德针对交换站内部的控制推进也已经开始了。
虽然维特察觉了异变,但任谁不会想到帝国会在此时朝联盟动手,而事前随着难民潜入的也并非杂兵,而是赛德手下最为精锐的中央禁卫军外城司。联盟亲卫队和驻军被切割,下层驻军由于对手的布置以及对余下平民的疏散失却先机,等到被维特召回的时候已经大批折损。
这时候艾尔意识到了,赛德的策略转变并不迟缓,针对维特并没有受制而是继续率军“顽抗”,他准备好了另一条路。
在那个错乱的中局,艾尔与维特无需多言便已经达成了共识。他在维特的掩护之下先隐蔽起来——如果维特的出局已成定局,那他要做的首要一件事就是如何最大程度的保全崩落星系,而不是再去维系那颗公认的……“弃子”。
缇娜会站在赛德这边,显然是赛德的口满之语。任他如何使尽解数,缇娜都难以为之所动,唯独有一点——如果赛德拿着维特的身份大做文章,拿出了什么维特为了崩落星系做出不利于联盟事情的证据……
一旦如此,缇娜绝对会动手。不是站在赛德那边,而是舍弃所有私情,绝对公义地站在联盟一侧。
艾尔深吸了一口气,阖上舱门后转身离去。得益于维特吸引走了赛德全部的注意力,他能成功脱身和从配电舱内离开的姚柯会合。而此时帝国驻军也还没来得及在交换站关口大规模布防。他沿着廊道一路疾行向前,姚柯紧随其后,追问道:
“赛德在说什么,维特元帅怎么会和崩落星系扯上关系?”姚柯追至和他并行:“为什么说缇娜·奥斯本会站在他那一边——”
“姚少将,”艾尔道:“或许你更需要考虑一下自己的立场。赛德如果真的有心谋反,那么你该站到哪一边?”
闻言姚柯定在原地,脸上登时失去血色。刚才眼前的一切实在是太过突然,以至于姚柯完全没有来得及展开过多的联想。他全然把重心放在了联盟和帝国的关系之上,完全忘记了赛德和伯温森之间的关系也已经摇摇欲坠。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吗?
姚柯怔怔站在原地,艾尔无意再让他更加左右为难,只极为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而后继续向外走去。姚柯垂头呆愣了一瞬,察觉到艾尔要走的时候突然又伸出了手。
这次他手上力度极大,让艾尔也不禁有几分皱眉。而此时姚柯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看着艾尔突然道:“我……我会站在,你这一边。”
原本试图挣开他的艾尔倏然静了下来。
他抬眼看向姚柯,发现对方尽管还因为突如其来的冲击有些心神不定,但此刻神情笃诚不似作伪。片刻后艾尔还是推开他的手,抽出自己的手臂。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艾尔淡淡道。
姚柯当即说:“我没在开玩笑。”
艾尔自然知道他没在开玩笑。
按照艾尔起先的预想,只要他能安然度过此次会谈,那哪怕不依靠帝国或联盟的势力,届时他也可以据有自身的一席之地。只要他有了足够的实力自保,那么莉莉安也不必带着外公继续出逃流亡,假以时日,不需要任何力量的支撑,他也必将能为外公正名,将窃国之乱的始末公诸于众。
回归帝国或许是是当下最行之有效的办法,但实在是过于艰难的一条路,也与他想要的一切都背道而驰。
可从赛德对着维特和伯温森兵行险着、就此出手的时候,艾尔就意识到了,这对于他来说是一个绝佳的机会。这个机会不是对于崩落星系的路泽,而是对于帝国皇子安斯艾尔。虽然不明白赛德和伯温森父子间何以走到了如此兵戈相向的地步,但无论私下的龃龉如何,一旦伯温森遇险,作为卡尔纳特皇室之中仅存皇子的他,无疑是最有立场去征讨赛德之人。
这个局面虽然棘手,但对他来说千载难逢。且如先前艾略特所说,他如果能够掌握在帝国内部的话语权,对崩落星系来说也大有裨益。只是当时情势对艾尔来说过于艰难,此时此刻却只要在他一举之下就将水到渠成。
但他还是犹豫。
并不是因为其中的风险或是其他,最重要的一重原因在于,他实在是厌倦了。
这么多年的时间过去,从身为王储被教养长大的日子,到被流放崩落星系六年,比起皇权所带来的尊贵和荣耀,他更多感受到的是权力地争逐和倾轧所带来的空虚和痛苦。他已经彻底厌倦了这一切。艾尔深深明白人心鬼蜮,即便他如今借由机会重新在帝国内占据一席之位,那么日后等待他的也将是无休止的争戈。
“你在犹豫什么?”
艾尔意味不明的沉默令姚柯如坐针毡:“这是机会,安斯艾尔。你不是想找回莉莉安公主,你不是想救郑杨!这可是送上门来的机会。”
艾尔看了他一眼,平复了一下后继续往前走去,岔开道:“会谈或有变化,但目前最重要的还是确保穹顶系统能够攻破——”
“那帝国呢?”姚柯追上来:“你脑子里不能只有崩落星系,安斯艾尔,你是帝国的皇子!”
那个瞬间,艾尔再也压抑不住了。
“帝国皇子?什么帝国皇子?!!”
“早从六年前把我流放到崩落星系那一刻起,我就不再是什么帝国皇子了。”艾尔看着姚柯道:“我是被流放的罪人,被褫夺继承权的皇室后裔,我的亲族被定罪,我的友人被屠戮,我的妹妹沦为联姻工具,从那一刻开始,帝国皇室就和我毫无关系了!”
姚柯似乎没想到自己逼出了艾尔这样的话,登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一张口却是剧烈咳嗽出声。
艾尔一时无言,也明白自己失态,只想揭过此事不提:“你小心些。接下来我要先去……”
然而姚柯又抓住了艾尔的手臂,剧烈喘息着道:“我知道,帝国有负你,伯温森和赛德对不起你,但是……安斯艾尔,民众是无辜的。你身为帝国的前任继承者,所为的从来不是那个皇室,而是为了帝国的子民。”
“他们……他们之前也有人相信你,很多人都相信你!”姚柯焦急辩白道:“只是迫于大清洗的威慑,所以当时……但直到现在帝国内还是有许多支持你的人!之前甚至有人想要通过推举莉莉安公主继任来把你保释回帝国领……”
“你说什么?!!”艾尔猛然回头,难以置信道:“推举莉莉安继任?!”
在伯温森和赛德父子二人的虎视眈眈之下通过莉莉安谋求复辟,那些人根本是居心叵测!
见艾尔满脸愠怒转身离去,姚柯自知失言,下意识舔了下嘴唇道:“是……但那之后就被公主拒绝了。现在重点不是这个!”
“安斯艾尔,”姚柯看着他的背影道:“你要看着旧事重演吗?赛德他这样做,如果陛下妥协,等他即位后帝国又是怎样的腥风血雨,整个长明星系也别想安稳!即便你现在保全了崩落星系,几年后、十几年后,那里依然会沦为一片废土!”
这次艾尔终于停下了脚步。
“而如果陛下,没有妥协。”姚柯知道自己已经有些说动了他,喘息了几声继续:“那么帝国将重演窃国之乱。维特现在已经没办法脱身了,一旦联盟卷入,你……你们,难道能独善其身吗?”
艾尔终于转过了身。
“这次,帝国驻前线主将是谁?”艾尔问。
艾尔心里过了几个名字,转念间已经想好了应有的对策。没想到姚柯却报出了他意料外的名字:“哈金斯。”
“什么?!”艾尔只觉诧异。
哈金斯·埃德加这个后勤专干什么时候能领兵遣将了?
姚柯显然也有些难以启齿:窃国之乱后伯温森针对郑杨系开始了大清洗,可谓把帝国军防进行了彻底的大换血。而后对于军团的戒备和集权也直接导致军团将官人才凋敝……时至今日,甚至已无可出之将。
艾尔深吸了一口气,问姚柯道:“你愿意再冒一次险吗,姚少将?”
姚柯看着艾尔,而后极为郑重单膝跪地行礼道:“无论前方险阻,我都愿为您效劳,殿下。”
艾尔只苦笑了一下。
“那就以第三交换站帝国驻军的名义向哈金斯求援吧。”
“就说……”艾尔转头,透过廊道的舷窗看着远处那被幽蓝色覆膜包裹的星系,顿了顿继续道:“崩落星系盗匪尼德霍格,借东线守备空虚之际,奇袭第三交换站。”
姚柯当即应了声,却又有些奇怪道:“你是要……利用前线威胁来……?”
“不。”艾尔否认。
“这个关头没人会信什么帝国皇太子翻脸向皇帝和元帅动手的话。或者说这件事不说还好,一旦传出去,前线联军极有可能会直接内部崩盘……到时候,你觉得谁还会来驰援?倒不如找个让他们能同仇敌忾的靶子。而且……”
艾尔的话头顿住。如果是李登殊的话,一定会感觉到其中的异常。
“不过维特他……赛德既然那么想别人知道,那么就,”艾尔深吸了一口气,语气略有沉重:
“让所有人都来看看,这位异族元帅的末路吧。”
第146章 出阵
来自第三交换站的求援讯号抵达前线之时, 白蒙坚所乘舰只已经穿过联军列队,消失在可监测范围内。
紧绷的战事在会谈即将开始时终于达成了双方各退一步的妥协。拓图克星周进七诫蔷薇军阵翼回缩,而联军所部十六军团也进行了后撤。白蒙坚所乘舰只穿越两军前线, 孤身纵入联军背后之时,李登殊坐镇联军指挥舰,同联军各军团副指挥使一齐目送他离开。
光幕之上的舰只静谧巍然,就这样无声暂时止息了两边的交火, 驶向另一个不由他们所控制的星域。而在那个星域之中, 帝国皇帝和联盟元帅早已做好准备,迎接这一场至为艰难、决定了长明星系未来的一场谈判。
“真想一炮过去把这艘该死的星舰炸了……”
舰只消失在视野里的瞬间,突然有人小声嘟哝道。而后被身旁人一肘,就此噤声。
为了保证白蒙坚越境时熄火, 所有副指挥使在其出发前先一步抵达了主舰。等待他出发这段时间远比战时来得更让人焦虑且压抑,这些人大多数对白蒙坚恨之入骨,却又对其本人与七诫蔷薇军颇为忌惮。正是为了防止个人情绪引发不利于战局的差池, 比如有人为一时之气袭击白舰,李登殊将所有人召集了起来。
“收队吧, 诸位。”
像是没听到人群中的牢骚一般,李登殊面色极为平静地向他们发布了解散令。这让在场所有人神情一肃,向李登殊行礼之后离去。
格林在一旁看的啧啧称奇。联盟军自不用提,关键在于帝国军目前也能对李登殊如此俯首帖耳:数日拉锯战下来, 帝国军团也对这位年轻的联盟上将颇为敬佩——其用兵之缜密果决,足以和白蒙坚对垒而不居于劣势,且数次在危难之际力挽狂澜。
这令帝国各个军团内部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毕竟帝国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如此将才。不过因此, 军团也对他极为信任。尤其是在李登殊提拔帝国军团长担任各部副官之后更是令联军如臂使指,浑然一体。
帝国和联盟能如此合心合力——这可谓是长明星系史上从未有过的奇观。
“了不起啊, 登殊上将。”等旁人散去后格林打趣他:“能让帝国兵也被整顿得这么服服帖帖,这可是前所未有的。”
李登殊没有应声,此刻他确实没什么闲情逸致能回应格林的玩笑,只能一遍遍审视着面前光幕上的布防,抬手间又基于双方对垒的战绩和如今战况进行新一轮推演。格林看得有趣,结果半途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忽而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这次会谈结果会怎么样。”
那句话满是对未来的不确定与担忧,闻声李登殊转过身来,似乎被触及到了什么。
联盟上将思忖了片刻,转眸看向一旁的副官代尔问:“接到元帅或者缇娜的讯报了吗?”
在旁边为整理战报的代尔应得很快:“没有。”
会谈事宜他一直都在关注,自然没有错漏半分来自那边的讯息。只是听到这句后李登殊随即拧眉,令代尔为自己的干脆有了几分迟疑。
“上次收到他们的讯报是多久之前?”李登殊问。
“元帅的讯报来自一小时四十分钟前,发自第三交换站。内容一切如常,提及帝国皇帝所乘舰将在一小时后入港。”代尔开始再度梳理目前手头的讯报道:“缇娜上将的讯报来自于两小时前,预计将在四十分钟后抵达第三交换站……”
“还没有会合讯报么?”
代尔重新确认道:“截至目前,没有。”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目前接到的所有讯报整理出来,朝李登殊递了过去。李登殊接过代尔递过来的讯报,重新确认后将讯报放回,蹙眉道:“根据帝国方讯报,帝国皇帝四十分钟前已经如期入港。”
这次连格林都有些奇怪了:“不应该啊,缇娜应该要比帝国方早一步抵达交换站啊?!”
“是不是她忘记了,”格林试图寻找可以解释的过去的理由:“会谈毕竟不同往日,严阵以待时候难免过度紧张,反而会疏漏些什么。”
“那是缇娜,不会的。”李登殊沉吟了片刻,当即道:“向会谈舰申请联络通讯。”
代尔领命,当即朝外走去,然而他刚走到门前,却被急匆匆推门而入的人撞了个正着。不等室内几个人开口询问,来人先急声开了口。
“上将!急报!第三交换站遇袭!”
此话一出口,在场所有人都变了脸色。前来汇报的歇尔塔面无血色,定了定神才道:“尼德霍格趁东线防备空虚奇袭第三交换站!哈金斯现在想要强行撤走帝国部!前往驰援第三交换站!”
尼德霍格。
听清楚后面的话,格林下意识看了下李登殊的脸色。这则消息实在是令人震惊,却又处处透露出一种诡异来。但此刻前线局势敏感,帝国部一旦异动,势必会引起白蒙坚所部警惕。
一旦在此时开战,势必会功亏一篑。
格林不想让李登殊为难,当即起身道:“我出面,先去稳住他们。”
“等等!”格林动身那一霎,李登殊突然叫住了他。
联盟上将似乎想到了什么,正定定看着房间某处。屋内所有人不约而同静默了下来,没再打扰他一连串的思考。
首先他可以笃定一点:如果艾尔真的动用了尼德霍格势力,那么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穹顶系统。第三交换站作为穹顶系统运作的一环,戒备最为森严,强攻显然不会被列入他的选项之中。既然如此,那所谓尼德霍格的奇袭根本不可能达成。
而如果以此为前提去推演,可以得到的答案是什么。
电光石火间,李登殊脑海中简直像翻涌过一场飓风,他抽丝剥茧般把所有事情在脑中过滤,先前那种不明的异样感终于在此时此刻被放大到了最大。短暂的静默后李登殊倏然抬起头,神情竟然少见的有几分凝重:“这是哪一方的急报?”
歇尔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先一步领会的代尔拿走了他手上的东西,瞟了一眼后道:“是帝国。”
“等等。”这时格林也意识到不对劲儿了:“是帝国?我们的讯报呢?!希斯卡那家伙去哪了!……按理说元帅现在也在第三交换站啊!”
格林说出口的话让在场的剩下两人都脸色一白。如果第三交换站遇袭,联盟方却迟迟连相关讯报都无法发出,那么就只有一个解释:联盟驻军甚至已经失去了向外通讯的能力。
而那意味着什么,其后果的严重性实在是不言而喻。
“冷静点格林。”好在所有人都开始阵脚慌乱的瞬间,李登殊还能冷静地盘剥整个局势。他不认为尼德霍格会选在这个时候奇袭交换站,这毕竟与艾尔的本来目的背道而驰,只会令会谈走向不利。如果这封讯报根本是假的,那是谁又为什么要以这样的方式发出这种讯报,偏偏要在此时提及尼德霍格,毕竟此刻这场战事的命门所在,是白蒙坚的七诫蔷薇军。
假如是这样的话,是谁,又想要以这样的讯报传递什么呢?
“这封讯报有问题,”李登殊迈步走到光幕前,拉远了前线星图,拖成了整个长明星系的俯瞰状态:“前线形势严峻,距离第三交换站路途遥远。尼德霍格的星盗规模有限,没有白蒙坚部的支援,足以让站内驻军求援的奇袭根本无法策动。”
“……对。”格林冷静下来几分,跟上李登殊的思路道:“第三交换站内常态驻军规模就已经足够庞大,何况此时元帅和皇帝两方亲临,守备一定更为严密。”
“还有一个问题。”李登殊回头:“即便求援,在此时此刻,最佳的求援者也并非是我们。”
众人面面相觑。
李登殊顿了片刻,最后把所有的犹豫撕开,语气略有沉重道:“是缇娜。”
“护卫舰……是,”格林先是恍然大悟,结果语气却越来越像梦游一般不敢确定:“但为什么——难道她也遇袭了?”
事实上那根本不可能。为了保障此次会谈不受外界干扰,会谈护卫舰的建造采取了长明星系最高端的技术,堪称融集了联盟和帝国两边的最为精锐的部分。且缇娜所率部并非少数,虽不能与前线联军数量相提并论。但换做任何一支队伍,也都有一战之力,自保绝不成问题。
格林出口后,剩下的只有一片寂静。没人敢把自己内心继续的猜测说出口了。
如果这种情况下,舍近求远地放弃了最近的护卫舰队,而是选择了前线联军。那么求援者,究竟是疏忽了没想到……
还是不能呢?
尽管所有人都在努力反驳推拒那个可怕的猜想,但是艾略特前车之鉴不远,一旦联想起来,其间更是不能细想。李登殊更比他们多一层隐忧,那就是维特元帅。许多事情虽然没有明说,不过足以他从蛛丝马迹或是本人的有意暗示中拼凑还原出事情的本来面貌。但李登殊不认为知情者只有那无害的几个人,一旦这重关系被利用……缇娜毋庸置疑是忠于联盟,可如果她发现忠于联盟和忠于维特或许根本是背道而驰的时候……
不,她答应过我的。
李登殊道:“联络缇娜,无论如何我们先要联络上她。”
“是!”歇尔塔领命,当即冲了出去。代尔和格林看着李登殊,等待他的下一步指示。没想到李登殊却在无声中攥紧了拳,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道:“拦下哈金斯。”
“好,那就由我去……”格林应声地无比利落,即刻准备动身。
“点兵,”李登殊道:“从联军中召集一个军团的规模,随我出阵,驰援第三交换站。”
“上将!”代尔闻言震惊地抬起了头。
“你疯了!”格林也闻声而返:“你是联军主帅!你在做什么,擅离职守吗?!”
“从白蒙坚离开的时候,这场战争的重心就已经偏移了。”李登殊神色复杂,话语间回头看了眼窗外的列军:“抱歉,事后我会请罪,所有后果由我一力承担,我甘愿受任何刑罚。但我无法容忍……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事情逐渐走向不可挽回,自己却无动于衷。”
六年前的李登殊对整个战局的主导无能为力,而六年后,他一定要改变这一切。
过往发生的事情有太多应和了李登殊这句话,这令格林和代尔的劝阻和说服都化为了泡影。片刻后格林抬起了头:“知道了。”
“前线可以暂且交给我,”格林道:“我会按照你之前的部署继续……你要小心,登殊。”
李登殊微一颌首。两人眼神相交的瞬间,均已经明白了彼此的决心。格林笑了笑,轻捶了一下他的肩头,略有不甘心道:“每次的风头都让你出了……”
剩下的话被隐了下去,格林摇摇头,重新抬头看着李登殊道:“一切小心。”
“知道了。”李登殊道。
而另一边代尔早在格林妥协之后就放弃了抵抗,开始在联军通讯系统内召集士兵。想来第三交换站遇袭的消息也已经传开,指令发布后近乎在瞬息间,李登殊所要求的规模就已经集结完毕。联盟上将从代尔手中接过了自己的披风。他最后看了眼星图——在空茫宇宙的远处,第三交换站还在沿着环形轨道缓慢前行,而在那里,最后的战争已经悄无声息地打响。
“即刻出发。”
回过头的李登殊给出了最后的指令,随即推门而出。
*
另一边,卡罗推门而入的时候,缇娜正坐在桌前。
“上将。”事先发出的通讯到此刻都没有得到回应,这让卡罗语气有些急促:“至今为止还没有联络上元帅或者交换站驻军,我们——”
然而紧急情况却没有得到任何理想中的回应,让卡罗不由得觉得奇怪,试探道:“上将?”
“听到了。”缇娜淡淡道。
但尽管得到了回应,卡罗也依然靠直觉感到了缇娜此时状态的不同寻常。但出于多年以来的职业操守他并没有贸然开口去打探内情,只是由衷地感觉到弗兰没能跟随会谈舰出行实在是失误。毕竟没有人能像他那样肆无忌惮地去问明缇娜的心思,尽管往日他们都觉得弗兰行事冒失欠缺沉稳,但是不管怎么说,有他在,北部军区的工作开展总要便捷许多。
卡罗静待了片刻,却还是没有等到缇娜的指令,忍不住靠前了一步道:“上将——”
在他靠近的瞬间,缇娜猛然将桌上的几张纸页攥成一团,她周身突然信息素暴涨,仿佛一只暴烈的鬃狮因领地被僭越而发出无声的怒吼,其中满怀排斥和示威。卡罗身为Alpha的本能在这个瞬间觉醒,当即止步不前。
他的后脊落下涔涔冷汗。
不过那股威慑只存在了一瞬间,片刻后缇娜就松弛了下去,比起先前炸毛一般被冒犯的警戒,此刻她的神情堪称疲惫。这转变实在是太过突然,令卡罗都有几分措手不及。
“准备登陆第三交换站。”缇娜揉了揉眉心,嗓音沙哑道。
“……好的。”卡罗应声。
按照先前拟定的会谈计划,会谈舰是不能在这个过程中入港第三交换站,毕竟这将会为后来的戒严带来许多不必要的威胁。但是此时此刻卡罗到嘴边的提醒却突然被打消了,不管是因为缇娜的异常还是因为交换站内似乎存在的变故,卡罗个人的直觉认为,缇娜的判断是绝对可以相信的。
想清此处,卡罗不再纠缠,当即转身离去继续后续安排。而在回过身的瞬间,他却开始回想先前被攥起的纸团从缇娜指缝间露出的几个字。
似乎是,“腺体手术”。
……
卡罗离开后,缇娜·奥斯本强忍心中的复杂情绪,重新展开了手中的那几张手术单。那是属于同一人的几份手术单,距今二十多年前,手术前后经历了一年,最终让一个Beta拥有了Alpha腺体。实际上这种手术在当下的技术手段背景中也依然具有一定的风险,如果是二十多年前,可以说受术人是拿自己的性命赌一个结果。
可到底来说,几份二十多年前的手术记录,不管受术人是谁,本应无可厚非……如果受术地点不是中盟留置区边星的话。
更甚者,如果这个所谓的受术人,没有在手术结束的半年后,改头换面参加联盟募兵……并通过多年的打拼,成为今日的联盟元帅的话。
缇娜看着面前的纸页许久,最终埋下头去。
这大概就是如李登殊所说,帝国方为了笼络他们所采取的手段——只是她没想到,会是这样的。
“该死……该死、该死!!!”没有了旁人的目光,几番试图自我控制的她还是按捺不住地咒骂出声,尽管她心里清楚地明白,这一切绝对是不怀好意。但她也无法遏制心中那股被背叛和欺骗的悲怒。其中的情绪甚至比当年得知艾略特背叛军部时来得更猛烈——毕竟那个人、那个她尊敬又憧憬,教诲她、指点她,犹如再生父亲的那个人。
他所背叛的,是联盟啊!
不,或者说背叛根本无从谈起,毕竟他一开始就来自于另一个地方。他所有的绸缪和筹划,都只是为了现在,都只是为了崩落星系……可是那样的话,联盟又算什么!
缇娜慢慢抬起头,脑海中回响起的是那夜艾略特的话:
“忠于联盟……和忠于那个人,真的还是可以同日而语的吗?”
如果说维特根本是异族人,那么当年所有被联盟内斗美化的一切,如今看来都已经变了味道。那当年她为了掩护维特,甚至不惜去击杀赛鲁普,只为了掩盖——
天呐,天呐……缇娜只觉得面前的视野天昏地暗,她甚至连撑着桌子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如果是那样的话,她做了什么,维特又做了什么。如果是那样的话……
他们的联盟,早在石正荣死去的那一刻……就彻底被毁掉了啊……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那几张被揉皱的纸页,最后埋头掩住了自己的双眼。
第147章 交易
帝国父子间的内讧在短短十几分钟内便以皇帝的“妥协”而告终。在吩咐彭斯引导皇帝陛下前去休息舱修养之时, 赛德脸上胜券在握的笑意再也压抑不住,而相比之下,伯温森从转过身瞬间就开始显得有些苍老。皇帝甚至在迈步时趔趄了一下, 而后被旁边的斐德罗甩开彭斯抢上前扶起。
“陛下!”斐德罗撑住伯温森的瞬间,发觉对方把半身的力气都倾倒向自己,便已经意识到皇帝此时有些不妙。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却被伯温森攥了一下手腕。
“……扶我下去。”皇帝疲惫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斐德罗下意识想去探寻其眼神中的深意, 没想到皇帝却避开了他的眼睛。无奈中斐德罗只能依照命令而行。他回头看了赛德一眼——那位皇太子却似完全没有注意到此处一般,已然迈下楼梯,朝着战局的正中央走去。
斐德罗神情复杂地看着赛德在众人簇拥之下走远,而后毅然决然转身, 搀扶着皇帝朝休息舱前去。而在一楼大厅正中,每个人的神情都格外紧绷。
维特被保护在联盟的最核心,以希斯卡为首的亲卫队则护卫他左右, 调配着联盟军与帝国军对峙。由于之前受袭猝不及防,此时大部分联盟军都已经有所折损, 就连维特也已经被流弹所伤。
二楼帝国父子的争执告一段落,赛德就这样又把舞台转移了回来。他在加拉赫为首的中央禁卫军的簇拥下走来,身后每个人胸前的黄金蔷薇徽章都耀眼到有几分刺目。
他们就是这样沉默地、无声地注视着彼此,直到赛德站定在联盟的防御圈外。
看着神情警惕的联盟军, 赛德的开场白轻慢而又虚伪:“真是可惜,你说是吗,元帅——如果他们知道自己所效忠的是什么样的人的话, 或许会后悔自己一开始没能死在这里。”
这一句话令希斯卡为首的亲卫队极为震怒:“你——”
不过他们并没能说出口, 话语就在维特抬手的示意的噤声之中隐没。赛德见状笑了笑:“其实我一直以来,都很想和您当面聊一聊, 元帅。”
“毕竟我是真的很佩服你,”赛德看着他道:“非常佩服。”
“是吗?”维特不甚在意地回应道:“那可真是看不出来呢。”
“从崩落星系那种地方爬出来,一路走到今天。”赛德说:“这其中的故事,我真的非常好奇。”
听到这句话,维特不易察觉地抿了下唇。而赛德没有错过丝毫他的表现,看到这下意识的反应,简直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赛德·卡尔纳特!——谁允许你这么侮辱元帅的!”这次再也忍不住,希斯卡举起手中的枪冲他吼道。他一动作,联盟军登时随之而动。而另一边以加拉赫为首的帝国军也同时提枪上膛,眼看两方剑拔弩张又要动手,始作俑者却再也忍不住了。
“哈哈哈哈……侮辱,”赛德大笑到眼泪都快出来:“对不起、是我的错,不过元帅,你没关系吗?听到自己亲爱的下属,把你所爱的故乡归结为对你的侮辱。”
“真是可悲啊。”赛德感叹道。
“你——!”希斯卡气急,他简直想马上不顾一切地杀了赛德为维特正名,没想到却有一只手搭上了他的枪。希斯卡下意识望过去,看清维特双眼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有些惧怕对方此刻的目光。
“放下。”维特的声音很轻。这位统治联盟军部、历经沙场的元帅大概是头一次从眼睛里流露出那样的情绪,平静之余甚至让希斯卡感受到了其中的些许哀伤和宽慰。
他不敢细究其来源,只能收枪垂下了眼睛。这次希斯卡不敢再抬头看,只恍惚地回忆着刚刚维特的眼神,这让他有了一个极其可怕的猜想。
“我很遗憾,元帅。”赛德嘴上说着遗憾,语气却无比快活:“只是我也有我绝对无法容忍的东西,我想想,不如……我们各退一步。”
“元帅,我们一起停手吧。我保证,我绝对不会伤害你分毫,乃至会谈开始后也是,我只会将你交予联盟。”
“但如果你还是要负隅顽抗到底,那么即便杀光在第三交换站上的联盟军,我也依然会让你在会谈上你的来历交代的清清楚楚,只是到时候你不光背负了欺瞒的罪名,甚至还有到最后也不思悔改,害这些人为你的一己私欲陪葬。”
赛德笑吟吟道,他没有错过维特眼神里那一瞬的情绪波动,当即挑了下眉。然而不同于他所想,维特还是没有丝毫动作。
场上一时静默无声,短暂的停滞后,赛德道:“我明白了。你在等什么?……前线那位深得你心的李登殊上将?还是说……明明已经该到达,却迟迟不能登入交换站的缇娜上将呢?”
“真是苦恼啊。我明明不想杀人的。”见维特依然不为所动,赛德显得有些惋惜,他背手踱了几步,而后作恍然大悟状道:“等等,我想到了——还有一个办法。”
“元帅,不如我就在这里、把当年的一切和盘托出——”
“你说,到那时候还会有人站在你这一边吗?”
*
在比预计时间晚了近四十分钟后,护卫舰抵达了第三交换站。
在场的无数双眼睛于静默中窥探着护卫舰的动向。终于,在堪称度秒如年的等待之后,护卫舰入港,以缇娜为首的护卫队主要成员登入第三交换站。
卡罗紧跟在缇娜身后,随着她一同走进太空港。不同于皇帝一行抵达时的众人相迎,此时此刻太空港上空无一人,只有交换站运作时的低鸣。尽管再怎么觉得有些不妙,卡罗看向几步前上将的背影——最终还是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缇娜从那以后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她不发一言沉默前行着,虽然外表依然如故地凌厉迫人,但卡罗却难得从她身上感觉到了一种孤戚的迷茫来。其根源无从辨明,但卡罗清楚,这与那几张突如其来出现的纸页脱不了干系。
不过那些都与他无关——他所要做的,他所能做的,都是坚定地追随着缇娜。无论她要追随什么、也无论她要反抗什么,他都会毫不犹豫地跟随。
因为卡罗坚信,他的主帅哪怕一时迷茫,也一定会做出最有利于联盟的决断。
前面的缇娜突然停了下来。卡罗抬头,发现尽管前方空无一人,但交换站的登入舱口已经打开。此时太空港周围的探测眼此刻似乎都聚集到了他们附近,用无声而有形的视线传递出来一种诡异的压迫感,也提醒他们前方等待着的——是谁在试图窥伺着一切。
缇娜半仰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前方的那枚探测眼。太空港里涌入的风猛然加剧,卷着她的长发四散,但缇娜眼神中的迷茫却仿佛被刮散了一般,冷冽的视线聚焦至前方。
“卡罗。”缇娜道。
卡罗昂起头,行至缇娜侧身,听到自己的主将道:“你会后悔跟随我进入这扇门吗?”
第三交换站的大门无声洞开,不过此时此刻那股诡异和不虞已经在无形中被极大限度屏退了。卡罗随之望去,最后扭头看向缇娜,铿锵有力道:“永远不会。”
“很好。”缇娜笑了笑,而后抬手拂过刮上她脸颊的发丝别至耳后:
“那就出发吧!”
*
“……登舰了。”从暗处目睹了缇娜进入第三交换站后,艾尔拧眉低声道。
第三交换站内这场动乱在又一方势力汇入之后更加扑朔迷离。以缇娜为首的护卫一行登入了交换站,而交换站内部早先的僵持却已经以皇帝和元帅的妥协而告一段落。
皇帝闭门休养,元帅被单独软禁,甚至其亲卫队和联盟驻军都被分开关押。这场动乱的焦灼没有因为缇娜的登舰得到分毫缓解,反而更为紧迫——赛德选择亲自前去会面负责此次护卫的缇娜·奥斯本上将。
尽管是面对他口中那位最有力的盟友,但赛德并没有如他表现得那样游刃有余,而是径直将缇娜一行阻停在了交换站前舱。不过即便面对第三交换站上如此的异状,缇娜也并没有如艾尔祈祷的那样直接对赛德发难,她过于冷静地接受了目前这个状况。
这让艾尔进一步意识到了一件事:赛德所掌握的东西或许比自己想象的来的更要命。
“不应该啊,”姚柯小声道:“她难道真的倒向赛德了吗?……会谈舰护卫明令禁止登陆第三交换站,就是为了防止有人在其中混杂,对两国元首不利。”
艾尔摇了摇头。
他对缇娜知之有限,并不足以让他揣测出此刻缇娜内心的所思所想。如果现在李登殊或者艾略特中的某个人在这里,他们对于情势的剖析或许都会更为明了几分。
缇娜是他此刻无法把控的一步棋,正因如此,艾尔选择了向前线发送了那一封虚假的求救讯报,来挽救此刻他们的局势。至少他可以肯定,只要李登殊能知道那封讯报的内容,一定能判断出来交换站内出了什么变故。以艾尔对他的了解,他即便没办法亲自前来,也一定会想办法施以援手。
可如果将此地的情形据实传递出去,是否有人会相信不说,单从帝国方来看,皇帝和太子相争的局面下,有没有人敢贸然介入都是一大问题。而联盟方一旦获知,必然会将此上升为帝国方撕毁中盟协定贸然攻击联盟的铁证,到那时候——
整个长明星系都会彻底天翻地覆。
“或许,”思及此处,艾尔语气不由得有些沉重:“他们是打算……在这里做个了结。”
“了结?”姚柯诧异道:“什么了结?这场战争的症结在于白蒙坚,他们根本不可能……”
“有可能的,”艾尔短促地顿了一下,低声自语道:“……是有可能的。”
如果维特崩落星系内奸的身份一被坐实,那么联盟首要的举措一定是及时止损,这样的话维特极力促成的会谈事宜也势必被当作有意而为的阴谋,届时帝国方赛德只要把控住局面一点头,那么他们枪头调转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白蒙坚,让这场会谈彻底失去可能。到那时战争的结果就不是考量既得利益,而是不惜一切代价扫除隐患。
至于肃正者∑和崩落γ……艾尔不忍再想。
当下穹顶系统仍在,如果白蒙坚死后七诫蔷薇军有任何异动或者妄图启动肃正者∑,那么长明星系拼着两败俱伤也能在黑洞塌陷前将坐标倒转引向崩落星系。玉石俱焚的直接结果一定是崩落星系的惨败,尤其是当下白蒙坚甚至对此一无所觉——是啊,谁能想到会谈前夕,居然是帝国和联盟内部掀起了动乱呢。
到了此刻,瘫痪穹顶系统仍需时间,会谈即将告破,艾尔头一次切实地感受到了走投无路时的一筹莫展。姚柯看他脸色越来越差,忙低声劝慰道:“没关系……缇娜虽然放弃了护卫舰登入,但她不一定就如赛德所说那样,她可不是什么会对别人言听计从的傀儡……”
“赛德想在会谈舰上把所有的事情揭露……在会谈舰抵达前的这段时间,我们应该,还有机会。”
姚柯越说声音越小,只觉得自己的安慰话说来也没什么底气。却不想艾尔倏然回头,仿佛被点醒了什么一样。
“是啊……会谈舰、会谈舰!”艾尔喃喃道:“如果这样的话……我们可以抢先一步促成会谈!”
这次换姚柯一头雾水:“什么?”
目前令潜伏在暗处的他们最为束手束脚的一件事莫过于还在运作的穹顶系统,只有穹顶系统陷入瘫痪,他们才能够毫无后顾之忧地动手劫持会谈舰。原定计划里,瘫痪穹顶系统必须要通过接入第四交换站才能完成,但是此时此刻——他们又有了一个现成的好方法。
他们如果能将属于运作中枢的第三交换站脱离环形轨道,那么穹顶系统必将不攻自破,就此瘫痪。解离第三交换站所能争取来的时间远比第四交换站的介入来的更多,如果那时候尤萨里或者潘西能够理解他的意图,将余下三个交换站之一引爆或是其他……他们就将彻底摆脱穹顶系统。
只是与此相对的,他们要背负的风险也将更大。
而当下,会谈的关键人物也都已经在第三交换站上了。
艾尔垂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说不出是亢奋更多还是紧张过度,他的双手此刻竟然在不由自主地颤抖着。片刻后艾尔攥紧了双手,在姚柯的注视之下抬起头——准备完成他此生为数不多的,一场豪赌。
“计划有变,指令更改,姚少将。”艾尔回头看向他,口吻不容置疑:“接下来,我们将要……夺取长明星系历史上最有名望的这艘方舟交换站,驾驶它脱离环形轨道。”
“……并前往迎接此次会谈的最后一方势力,白蒙坚登陆。”
*
交换站前舱寂静无声。
缇娜携人一路行进至廊桥中段都没有遇到任何阻拦,然而舱壁上时不时出现的弹痕和血迹无疑昭示了此处曾经发生过什么。然而她毫无表情地继续前行,仿佛对这一切视而不见一般。只是落地的脚步声愈发明晰,直到前方出现了一个人影。
廊道尽头的大厅之中,赛德·卡尔纳特正负手站在中间等待着她。他穿着帝国皇室的礼服,脸上笑意好整以暇,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见到缇娜出现,他缓缓朝前方迈出两步。
而在赛德身后、缇娜的视线范围之外,帝国中央禁卫军的狙击手已经在各个狙击点就位,所有的目标都准备向缇娜迈入大厅那一瞬间。
另一边缇娜对此似乎毫无所觉,她抬了下手,身后跟着的人随之停下了脚步。而她自己则步速不减径直朝赛德走来。但就在越出屏障、暴露在射程范围内的前一瞬,缇娜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据我所知,”缇娜看着赛德道:“厅内从一到五层合适的狙击点位有四十二个,殿下似乎还漏掉了三个?”
赛德抬眸时瞳孔像是被针刺了一般微微一缩,不过脸上的笑意并没有露出丝毫破绽。他笑了笑道:“我怎么会在上将面前班门弄斧?”
缇娜沉默地看着他,而后微微一笑,越过他径直迈入大厅。赛德抬手打了一个响指,而后楼上所有的枪一同鸣响——
融汇在一起的枪声盛放,化作翩然从高空飘落的金粉和花瓣。一时间整个大厅内落英缤纷洋洋洒洒,梦幻如仿佛正在举行什么盛大的宴会一般。
“上将不好奇我在庆贺什么吗?”赛德转过身看向缇娜的背影,缓缓迈步跟了上去:“我是在庆贺——”
他走到缇娜身边,在她耳边亲昵如耳语道:“庆祝联盟终于能从叛徒手中解脱,重获新生。”
缇娜倏然回头,那一刹那眼神如同利刃一般刺了过去。而赛德似乎浑然不觉,只退开两步,又带着笑道:“也庆贺,帝国和联盟将共同携手,将长明星系最大的毒瘤,从此彻底铲除。”
他们两人眼神对峙,互不相让。片刻后缇娜开口道:“让我见他。”
赛德微一挑眉,意料之中但又似乎有些失望:“可以,但不是现在。”
缇娜眼神一凝。
“你已经知道了他的罪行,”赛德看着缇娜道:“但那不是全部。缇娜上将,你,你的部下,以及整个联盟——都被那个冠冕堂皇的叛徒蒙骗了。”
“他罪无可恕、百死莫赎,曾经险些毁掉了联盟,甚至此刻也不思悔改,想要拖着整个长明星系下地狱。”赛德在厅内信步来回,话语中仿佛胜券在握。
“即便这样,你也……”
“赛德殿下,”缇娜没什么表情,却显然也没有听赛德继续讲下去的耐心:“让我见他。”
“我说了,可以,但不是现在。”
见缇娜如此,赛德也收敛了自己脸上的笑意。他无意同缇娜在这里玩纠葛迂回的游戏,不过是对护卫舰这一支他并不想节外生枝。思量了片刻后,赛德道:“你还在犹豫什么?”
“我已经把那么明白的证据送到了你的面前,缇娜上将。”赛德看着她:“二十多年前他作为偷渡客却冒用了联盟人的身份参与异地征兵,到后面一路费尽心思钻营到石正荣元帅身边,成为亲卫队一员,追随元帅至中盟军校任教——”
“然后借窃国之乱爆发,石正荣元帅身死,他却靠着构陷同僚跻身军部上流,最终蒙骗了所有人,成为了联盟元帅。”
“维特·布莱尔,原名克林托斯·塞尔提克,他是崩落星系人,他们筹谋许久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天,腐蚀联盟、迫害帝国,最后与白蒙坚那些乱党里应外合,让崩落星系那些恶心的蛆虫倾巢而出,污染整个长明星系……!”
“这些还不足够吗?”赛德看着她:“你还想要什么样的铁证,天真的必须要那个人亲口说你才愿意相信吗?!”
见缇娜缄默不语,赛德走近几步,继续道:“为什么对冒险背负刺杀联盟高官罪名也要维护他的你视而不见,为什么他容忍胡里当斯在联盟作乱数年,又为什么他能纵容默许默斯顿爆炸案的发生?——如果你作为联盟上将,也可以接受将联盟数百年的基业就此葬送,跟着这个异族猪猡一起陪葬的话!”
“缇娜上将,那或许我也没有和你废话的必要了。”
站在远处的卡罗实在是听不下去:“赛德殿下,你——”
“闭嘴!”赛德扭头喝斥道:“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跟我说话!”
他开口的同时,数个潜伏在一旁的帝国禁卫军一拥而上,将枪口对准了卡罗等人。此时随行者也跟着持枪对峙,可其间随行之中不乏帝国军人,一时对此事局面也有些不知所措,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停下。”此时缇娜有些疲惫的声音传来。
卡罗等人一愣,随即如言放下了手中枪械。原本怒气正盛的赛德听到这一句,挑了挑眉后心情颇为愉悦地转了过去。只见缇娜站在原地,这位一直以来雷厉风行的联盟上将罕见地露出几分脆弱来,她神情萎顿地站在那里,身侧垂落的手无言攥紧,而后又松开。
“你想怎么做?”
赛德显然已经抱有了全盘计划,他负手而立,似乎早已对这一切胸有成竹:“帝国无意干扰联盟内政,也不打算直接对此次会谈毁约。但我们确实没有兴趣、也没有意愿和那些肮脏的猪猡同台会面。”
“明日会谈,我希望帝国和联盟能携手合作。届时白蒙坚登舰后我们联手将他控制住,按照长明星系星际法案将罪犯白蒙坚和克林托斯·塞尔提克的罪行公开。之后白蒙坚交予帝国处置,而克林托斯则由交回联盟。”
“首犯伏法,拓图克星前线的困局自然解开。”赛德道:“而后则继续推进崩落星系毁灭计划书,开启肃正者∑,在穹顶系统的护航之下彻底毁灭崩落星系。”
“……罪行公开?”缇娜捕捉到了其中一点。
赛德挑眉笑道:“是的,届时我将会通过长明星系所有大型流媒体将整个审判过程公开。帝国和联盟所需要的,从来都是全面的绝对的胜利,不是吗?缇娜上将?”
“——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缇娜道。
“我知道,这是我要和你说的第二件事了。”赛德回头,这次缇娜发觉他的眼神浓黑,仿佛有什么沉甸甸的情绪于其中奔涌,即将汹涌溢出:“我希望你,缇娜上将,能成为联盟的下一任元帅。”
缇娜怔然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帝国将无条件给予你支持,帮扶你登上联盟元帅职位。只要是你要求的我都可以以卡尔纳特皇室之名向你许诺,我将无条件地支持你上位。”
“联盟的下一任元帅早已确定……!”
“李登殊由克林托斯一手提拔栽培,帝国对这样的盟友无法放心。”赛德道:“所以我会无条件支持你,缇娜上将。”
“只是我有我的条件——”
“在你成功继任元帅之后,我想你将一个人交给我。没错,我想你也猜到了。”
赛德的笑意残忍又讥嘲:“就是我那位亲爱的堂弟,帝国被流放的前任皇储,安斯艾尔·卡尔纳特。”
第148章 交织
已然成为交易对象的艾尔对此并无所觉, 他和姚柯还潜伏在第三交换站之中。
事实上当下他们也有些进退维谷,虽则他们留在第三交换站之中成为一支奇兵,但是此刻他们的力量还远远没强大到仅仅两人就足以完成这个扭转全局计划的地步。当下所有的基站都被把控, 想要联络崩落星系方也难如登天。
又艰难躲过了一波哨口,姚柯脸色惨白,有些气虚地看着艾尔:“我们要怎么办?”
艾尔没有说话。
虽然想出了一个确实可行的计划,但是他们当下的执行力确实有限。而且姚柯带伤, 艾尔的状态也不能说万全。这样下去, 即便两人能潜入第三交换站中控室,也不可能实现将第三交换站驶走的计划。
且除此外,艾尔还有一重顾虑:先前电力瘫痪的误打误撞是得益于外围赛德和维特的交战才能得以掩饰,赛德把控局面后排查出这点异状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这势必让赛德意识到这个交换站之中还有另一方势力的存在,一旦让他有了这层戒备,一定会顺藤摸瓜调查至中控智脑的异常之上。
他们的计划最为可贵的便是出其不意, 如果一旦被赛德获知猜悉,那么后续一定会备受阻挠。原本艾尔还寄希望于缇娜能至少与赛德对峙僵持一段时间, 好让他能借机出手,没想到两人居然根本没有任何冲突和抵抗,就这么平和地结束了原本在艾尔的想象中该是赛德计划里最为艰难的一环。
到底为什么?艾尔苦思不解,他不明白赛德究竟拿出了什么样的证据, 让缇娜足以没有任何挣扎地就这样倒向了他。
时间一点点流逝,姚柯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和脉搏越来越沉。正在他陷入一种无能的惶恐之中时,艾尔突然动了。入定已久的艾尔站起身, 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我要想办法再见一面维特。”
“……”姚柯张了张嘴, 最终压住了喉咙里的声音:“你疯了!”
艾尔道:“大概吧。我觉得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劲。”
“赛德派来刺杀维特的刺客已经看到了我,但赛德到现在也没知道我就在交换站内。这一定是维特的缘故。”艾尔垂眸看着配电室里的监控画面:他和姚柯躲避至此已久, 便是为了寻机从通风管道里再进入中控室,但来回数次也没能行动。而艾尔心中像压了一块巨石喘不过气来,一时间甚至那种莫名的压抑多过了对于会谈态势焦灼的担忧,仿佛他徘徊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真相门前,却怎么也找不到破门的方法。
“缇娜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就与赛德妥协,”艾尔喃喃,甚至为这份不解开始有些焦躁不安:“我必须要明白这一点。”
“明白了又怎么样?”姚柯低声道:“我们没办法改变既定的事实。”
“如果说这个交换站里现在还有谁能和我们立场一致的话,就只有维特了,姚少将。”艾尔思忖了片刻后终于决定:“先前的会面太过匆忙,维特他一定还有什么没说出口的,我要明白——”
“还能怎么明白!”姚柯道:“我们现在绝对无法插入交换站内的战局,虽然立场一致,那在这种生死关头,维特他已经自身难保!缇娜都倒戈了,你还能指望谁会来帮我们!”
即将起身而走的艾尔为那一句霍然转身,神情似醍醐灌顶了一般。
“有的,”艾尔喃喃道:“如果说交换站上还有人能为他一战的话……”
“他的亲卫队!”
*
为了防止缇娜的想法有任何转圜或者随从有所异动,赛德在那之后就一直和以缇娜为首的护卫舰等人待在一起。
帝国皇帝被请进贵宾舱之中,名为修养实为软禁。而维特则全然沦为阶下囚一般被下令看管起来,以希斯卡为首的亲卫队原本抱定了战至最后一人的决心,但在那场诡异的对谈之后,他们内部也开始分裂动摇。
从头到尾坚持不变的唯有希斯卡。
“你们忘了你们立的誓了么!”被关进休息舱的希斯卡看着自己所谓的同袍,歇斯底里道:“那是元帅啊!你们犹豫什么,你们在怀疑什么!!”
“什么元帅,”其中一人坐在窗台之上,绝望地盖住了脸:“你没有听到吗,他是崩落星系人。”
“他没有承认!”
“你也看到了!”对方道:“他妥协了,这比他承认来得更可怕!”
“那是污蔑!”希斯卡喊道:“那根本是污蔑!是栽赃!元帅出生于联盟菲戈纳区湖城街道127户,父母从商,23岁时父亲因为被卷入帝国和联盟惑星战乱而逝世,从此元帅立志从军!所以他在替父亲收尸后就去报名参加了联盟在中盟边星的征兵……”
“那些都是假的!”蜷坐在地上的一人突然仰头喊道。
“那你告诉我什么是真的!”希斯卡吼道:“说呀!什么是真的!”
“好,就算……军部档案里的东西是假的、历史书上的东西是假的,中盟军校的题刻是假的,”希斯卡道:“那难道维特·布莱尔为联盟流过的血也是假的、他从法政院乱政之中救了联盟也是假的吗?!”
“那是他在骗我们……”有人低声喃喃。
“既然那一切都是假的,为什么赛德·卡尔纳特说的话就一定是真的!?”希斯卡嘶吼。
他吼完之后,休息舱的门被猛然一砸以示警告。可希斯卡不为所动,扭头直接吼道:“敲什么鬼的帝国佬,有种就真刀实枪和老子打啊!”
多亏赛德忌惮外界以后对自己撕毁中盟协定的控诉,所以他并没有过多为难其他联盟人。是以帝国方对亲卫队成员并无过多苛待。这也就导致了希斯卡的怒吼后门内外一时鸦雀无声。
“你们……你们是一群懦夫,”希斯卡擦了擦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开始流下来的眼泪:“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就算他是崩落星系人,那他做的一切就被抹消了吗?”
“撒托德,难道你的母亲不是因为元帅对抗法政院,颁布赦令……才能洗白冤屈无罪释放的吗?”希斯卡的目光从面前的人上一个个挪过去:“里斯,你之前不还说,当初你第一次上战场,如果不是因为元帅救了你,你早就死在边星了吗?”
“还有你,芬克……”
希斯卡挨个说过去,最后看着他们道:“难道只因为一个身份,他曾经做过的一切都被抹消了吗?!”
“他是我们的主将,是我们的元帅!不用说他根本没有罪,即便是他有罪,也轮不到那些混账帝国佬来对他指手画脚!这是我们联盟自己的事情!!”
余下几颗摇摆不定的心似乎终于开始蠢蠢欲动,见他们相继抬起头,希斯卡抹了一把眼泪,呼哧着道:“我们要想办法,现在局面完全倒向帝国手中,这样即便元帅无罪也会被以有罪论处,他是联盟的元帅,无论有罪与否,都应当被我们联盟人审判!”
“元帅……”坐在窗台上的撒托德最先开了口:“他帮了我,是他救了我母亲……我,我不能忍受!他不能被帝国人就这么侮辱,这是对我们联盟尊严的践踏!”
随着他从窗台上一跃而下,站定到希斯卡身边,希斯卡的神情也变得欣慰。而有了第一位同伴表态,余下的人随即也从逃避懊恼之中拾起了信心。眼见离心的团队重新被自己凝聚起来,希斯卡抬起袖子擦干了自己的眼泪:“只要我们在一起,一定可以为元帅做些什么!”
“那我们要怎么做呢,队长?”听到希斯卡的话,当即有人焦急问道。
从紧迫的状态里回笼的希斯卡猛地一卡,才恍然自己脑海中也没有什么可行的办法。正当此时,舱顶上突然有了细微的声响。
所有人开始戒备的瞬间,希斯卡却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一般:“安斯艾尔殿下……!”
随着他低声叫出那个名字,艾尔从卸开的通风管道口一跃而下。
“非常棒的演讲,希斯卡。”艾尔轻盈地撑地而起,环顾室内众人道:“维特元帅如果知道的话,我想他也会非常欣慰的。”
没想到离开的艾尔能去而复返,希斯卡略微怔愣了一下,当即又红了眼眶。
“殿下,”见到艾尔出现,亲卫队中的里斯有些迟疑地开口:“元帅他,真的是……”
没等希斯卡喝止他,艾尔先一步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难道我说是,你们就要背弃你们立下的誓言,罔顾他之前所做的一切了吗?”
里斯张了张嘴,最终什么话也没说出来,默默垂下了头。
“你们的忠诚并非什么廉价的东西,也不会为了任何人的话语而倒戈。”艾尔环顾他们脸上各异的表情道:“毕竟如果不是为了维特,诸位今日也不会站在此处……束缚你们的,不应该是他人的言语。”
“抛去那些冠冕堂皇的一切,维特·布莱尔是什么样的人,是否值得你们为之付出牺牲——我想在座的每一个人都要比我来得更清楚。”
“用耳朵去听,用眼睛去看。”艾尔道:“我想无论如何,你们也会为这种连申辩机会都没有的审判而不平吧。”
“至于维特·布莱尔有罪与否,在一切结束之后,亲自去问他吧!”
……
手中希斯卡的泣血般的控诉声被掐断后,另一侧的室内化归一片死寂。这场有目的的窃听并没有预料到艾尔的出现,在那之前,对方就已经将之恰到好处的切断。
黑暗中维特抬眼没什么表情的看着眼前的人,对方手里拎着把滴血的军刀,此时正曲肘将刀上的血迹擦个干净。
“听到这些话,作何感想?”对方开口道。
“……”维特偏了偏头,挑眉道:“怎么,你想听我说‘受之有愧’吗?”
“确实,”不等对方出声,维特自嘲地笑了笑,屈膝靠坐在舱壁边道:“撒托德的母亲不过是一个幌子,我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从胡里当斯手里夺权,煽动他掀起内乱的同时巩固实权;里斯那时候如果死在边星,会让外界对崩落星系的看法进一步恶化。”
“我的存在对联盟或许是一场灾厄,我从来没给这个国家带来什么,我从头到尾想的只有利用和压榨。”
“这样的回答满意吗?诺里?”
黑暗中的人没有应声,只是把擦净的刀收进刀鞘。他往前迈了一步,在透过舷窗露出的丝缕光亮之中露出了脸。
那是一张苍白阴郁但又俊美的脸庞,但那股浓烈的抑郁感似乎已经化作实体抹在他的眉间。诺里侧过脸,天然有些下垂的嘴角此刻抿紧,仿佛无时无刻不在经受着什么灼心的痛苦一样。
而维特只是把他上下打量了几眼,而后目光着落到他戴着皮手套的左手之上,皱眉道:“你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个样子。”
“这个样子?”诺里喃喃道,他抬起了自己的左手端详,最后把自己的手指蜷缩,只剩下那几根义指僵硬地垂落:“拜谁所赐呢,维特?”
“或者我该叫你……克林托斯呢?”
猛然听到了那个睽违已久的名字,维特有些恍惚的抬起了眼,他似乎想笑,但那股情绪最终又化成一种深深的沮丧感。
“抱歉,”维特道:“我无意将那一切变成那个样子。”
“但我不后悔,”他语气沉沉郁郁,目光像是被随水放逐一样飘摇不定看向不明的角落:“如果再来一次的话,我依然会那么做。”
“凭你这句话,我就可以杀了你。”诺里的声音沉涩。
“是吗?”维特平静道:“在这里杀了我嫁祸给赛德,非常好的一步棋。我现在仅剩的价值就是如此了,与其让我走上审判台公正的被判处刑罚,倒不如趁这一切未明之前做个了结,保全生者,抛泄私愤。这样做不仅能彻底将赛德的优势立场颠倒,而且能够促使联盟彻底与之交恶,支持艾尔上位,那应该是你最想看到的。”
“报复了想报复的,保全了想保全的。”
“但那样不会对你太残忍了吗,孩子。”维特看向诺里,那眼神实在是满布怜悯:“同样的事情经历第二次,对你来说实在是太残忍了。”
听到“第二次”的时候,诺里仿佛被刀刺了一般踉跄了一下,最后撑住一旁的墙壁才站稳。
“我想杀了你,维特。”诺里撑在墙壁上的手指死死攥紧,声音低哑:“做梦都想杀了你,但我不能这么做。艾尔……殿下他想要的不是这样的结局。”
“这么多年来,强加给他的东西已经足够多了。”诺里道:“一路那么勇敢执着地往前走,却永远也不知道前方等待着他的是什么。”
“克林托斯,很遗憾。我不是来杀你的,现在还远不到你能放下这一切解脱的时候。”
“你要知道,人生最痛苦的从来不是审判,而是赎罪。”
“我似乎听到了一些经验之谈呢。”维特苦笑道。
“所以说,现在已经到了你赎罪的时候了,克林托斯。”诺里眼神复杂地看着他:“赛德要你在公众面前受审……可他觉得你一定会留有余地,否则当年的事情暴露,你们两方都无法善终。但我希望你能据实相告,把当年的事情说出来。”
维特抬起头,似乎有几分动容。然而诺里似乎并不像被他窥探出更多的情绪,淡淡别开了眼睛。
“我知道你担心的是什么,但你可以放心了……对你做保证的不是我,而是安斯艾尔,是这个帝国唯一的继承人,名正言顺的、真正的帝国皇帝。”
维特看着他,最终道:“我知道了。”
此时门外突然有人轻叩了几下房门。
诺里偏过头,明白那是提醒自己的暗哨。幽邃于黑暗中的不速之客当即打算离开,而维特突然道:“看来你在帝国内部还有残余的势力。”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维特点到即止:“你说赛德是真的不知,还是佯做不知呢?”
“那位实在是过分自负,”诺里道:“他从来不喜欢蝇头小利,只有他认为自己套中了足够大的鱼,才会真正收网。”
“还是多担心些自己吧,元帅大人。”
维特无声笑了笑,似乎对诺里的话不置可否。
“对了,最后拜托你一件事。”推门离开前诺里最后开口,他正对面前那扇本应被封锁的大门,没什么表情道:“如果见到艾尔殿下,请不要告诉他我来过这里。”
“就把这当作‘弟子’最后的愿望吧。”诺里低声道:“‘师父’。”
语毕后诺里抽身离去,阖上的门扉仿佛从来没有打开过。不过维特却似乎被最后那句话钉在了原地,他缓慢地垂下了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想要畅怀大笑,可那最终化作一股悲凉而苦涩的味道,沉甸甸压在他的心上。
弟子、弟子啊……
那他可真是受之有愧,这个所谓的师父,只有到地狱才能向自己的弟子赎罪了。
第149章 疮疤
换做之前……哪怕几个小时前, 艾尔也无法相信,自己会和元帅的亲卫队成为协作的盟友。
经历了先前的混战之后,艾尔那显得天马行空般对赛德计划的分析终于落到了实处。以希斯卡为首的亲卫队认可了艾尔的想法, 那就是赛德决意将维特作为“元凶”推举到长明星系所有民众之前,以此来鼓动联盟和帝国携手对于崩落星系的绞杀。
这堪称异想天开的围剿,偏偏在这个微妙的节点上被赛德践行。事情发展到这一地步,甚至崩落星系的动向都开始变得无关紧要。赛德作为帝国的皇子, 居然妄图操控两国元首来发动星际战争, 实在是居心叵测。尽管没有将自己的全部计划和盘托出,但艾尔在交换站内的谋划得到了亲卫队的认可。
虽然不清楚赛德要给维特捏造怎样的罪名,但希斯卡认为,当务之急还是将维特救出。然而这项提议很快被反驳——维特虽然被抓, 但至少在赛德的计划中,会谈开始前他都将是安全的。赛德比谁都惧怕他在会谈前死去,毕竟那将与他的期望背道而驰。只有在会谈中坐实了维特的崩落星系人的身份和相关罪名, 他才能堂而皇之地煽动联盟对崩落星系动手。
尽管听闻缇娜的无为让他们受到了不小的冲击,但亲卫队众人似乎也更有了困兽之斗的觉悟。
“我们应该怎么做?”希斯卡追问道。
艾尔沉吟了片刻, 终于点明了此刻的局面。
维特绝对不能逃,他的逃亡在这个节点会导致联盟直接丧失话语权,赛德全然把控会谈,后续即便联盟要与帝国讨要说法, 即便维特能够想办法迂回自证——那崩落星系也已经毁了。
但他们也同样不能纵容会谈如赛德所想那样,摒弃白蒙坚方直接开战。艾尔不得不承认,他这位堂兄尽管兵行险着, 但确实下了极为棘手的一步棋。对他唯一有用的便是推进白蒙坚方介入会谈来打破交换站内赛德把控全部的局面, 其次则是阻止赛德对维特进行全民审判。
“现在维特元帅势必有什么把柄被掌握在赛德手中,所以他才会显得如此被动。”艾尔尽量从一个无辜者的角度来剖析维特——尽管他清楚的知道, 这已经是维特元帅身为“弃子”的末路。
艾尔能做的,只有尽量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真实目的冠冕堂皇地引入:“所以我们不仅要阻止赛德单方面公开会谈内容,也需要弄清楚,究竟维特元帅被动的原因是什么。”
半真半假虚实相映的陈述让在场众人不疑有他。希斯卡思考了片刻,抬头定定道:“阻止赛德开启全民直播,最简便的办法就是殿下之前做的那样——瘫痪第三交换站内的电力。”
“不行,”没等艾尔开口,当即有人反驳他:“瘫痪电力只是暂时的办法,不用说现在会谈舰未至,就算赛德放弃了第三交换站,目前护卫舰还停在外面。”
听到这里,艾尔意识到自己的推波助澜已经起了效用。他无法和亲卫队和盘托出自己的计划,否则那等于宣告他们是在拯救一个罪人。而为免太过刻意,暴露自己的真实目的,他只有将自己的作用隐没,让他们自己走到那条艾尔为他们安置好的路上。
“治标不治本。”此时有人嘟囔着挠着头:“如果有什么办法能一劳永逸将通讯网络彻底切断……”
他还未意识到自己的发言戳破了什么,希斯卡便抬起了头,他嗫嚅了片刻,最后将自己大胆而冒险的想法说出了口:
“是有办法的……!”
“什么?”没有回过神来的另一个队员下意识反问,但他也从希斯卡的眼神中意识到了什么。所有人彼此对视,猜出了各自心中那个已然有了全貌的答案。
最终希斯卡打破了沉寂:“看来我们想到了一起……是有一个办法的。”
“环形轨道上所有的星舰运载通讯都依靠的是轨道基站,但如果脱离了环形轨道,星舰就需要依靠自身运载基站才能实现通讯。帝国中央禁卫军为了防止我们向外求援,登陆后第一时间就阻隔了我们的通讯网。不过我们的通讯网络虽然被阻断,但是第三交换站本身就是一个大型基站,核心指挥舱的对外通讯应该是依然可以使用的。”
“如果我们能把第三交换站从环形轨道中改道拖出,到时候就能脱离环形轨道通讯网,转而利用自搭建基站解码切入长明星系网域。”希斯卡试图讲话说得尽量平和:“届时我们就能向前线的李登殊上将求援!”
“只有这样,才能阻止赛德!”
似乎是被彼此心照不宣的狂悖做法所震慑,在场的人一时都陷入了沉默。看清楚大家的犹疑,片刻后希斯卡将目光投向了艾尔:“安斯艾尔殿下,如果……如果是登殊上将在这里的话,你认为他会如何做呢?”
希斯卡最终选择了这样一种迂回的方式去给予他们直面一切的勇气。艾尔看着他,自然也不会吝啬那一句。
“他会做。”艾尔道:“瘫痪通讯网络,促成会谈,拯救元帅。”
“他一定会选择这么做。”
……
同希斯卡相约好兵分两路的后续计划后,艾尔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尼德霍格的势力被狭隘在穹顶系统内部,在外围他的行动实在是左支右绌。而这次尤萨里和潘西在形势突变时及时脱身,这让艾尔能轻装上阵的同时,也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尴尬局面。好在夺得了元帅亲卫队的支持后,他和姚柯不用再继续势单力薄地单兵作战。
不过夺取第三交换站的计划虽然有了眉目,但是如果不弄清楚赛德究竟掌握住了维特什么把柄,他们依然很难从中掌握主动权。
普普通通的身份疑虑,想来多年以来维特对此并不会毫无防范。
“安斯艾尔殿下,”然而在艾尔正要离去的时候,希斯卡避开了正在思索如何整备突围的同袍追了过来,他看着艾尔的背影,低声道:“元帅真的是无辜的吗?”
艾尔一时停下动作,扭头看着他,却没能回答这个问题。
不过希斯卡似乎也并不纠结于此,他垂头思索了片刻,而后道:“元帅有一本日记,从我被调任至他身边开始,几乎每一天,我都会看到他在写日记。”
日记。
艾尔想,自己的眼睛或许是瞬间便亮了起来。
希斯卡似乎终于从自己的犹豫中解脱,他相信了自己觉察到的,有关艾尔和元帅之间那种奇妙的联结。如果是这位殿下的话,说不定可以救下元帅:
“你要的答案……或许能从里面找到。”
*
艾尔从通风管道离开后,身上带的微型通讯器里传来细微的电流音。艾尔把通讯器凑到了颊边,其中传来了姚柯的声音:“一切还顺利吗,殿下?”
姚柯此时行动不便,好在他对第三交换站内的布局熟悉,故而他和艾尔兵分两路,他躲在舱底配电室内通过舱内监控实时掌握交换站内情况。为了方便交流也不会因为被检测到外来通讯信号,艾尔从战死的帝国军身上摸回来两个通讯器,拆掉了通讯网接线后,将之变成了只能两方内部使用的简易通讯器。
没等到艾尔的回答,姚柯试着敲了敲通讯器。艾尔侧开耳朵,片刻后道:“我听到了。”
此时艾尔的情绪说不上高涨,内心那种微妙的愧疚感让他现在莫名感觉有几分倦怠,这令他什么都不想说。或许他和希斯卡都清楚最终是怎样的结果,可他为了利益,希斯卡为了私情,这让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忽视了那些东西。
人心是如此矛盾,而艾尔也发现自己越来越能对这些年维特的步履维艰感同身受。又或者他更甚一些,毕竟维特只是夹在崩落星系和联盟之中进退两难,他却还有着自己的故国。个中那些无法悉说的苦闷应该如何排解,艾尔足够幸运,他遇上了李登殊。而维特始终是独自一人,所以他为自己留下了那本日记。
但不论怎么说,这一趟总归有了点结果。艾尔无声叹息了一瞬,而后低声道:“我要重新去四层的元帅休息舱。”
姚柯那边悉悉索索了一会儿,而后回复他道:“好的,出发吧,现在集中在楼上的哨口并不多。除了陛下现在还在三层……现在赛德的兵力基本都集中在提防缇娜了。”
艾尔应了声,他对交换站的环境并不陌生,在姚柯的策应之下更是如鱼得水。只是在行进过程中,因为维特所隐藏的秘密而不安的艾尔突然又回想起之前那个困扰着他的问题。
他到现在也无法理解,为什么老成持重的道纶会选择赛德作为交付维特把柄的那个人。或许他的最初预想只是以此威胁维特帮助崩落星系,而如果他不愿意则施以报复——但从当下来看,现在可以说是完全略过了威胁维特的过程,在把维特拖下水的同时他们也完全没有落得一点好处。虽然这与赛德一贯的行事乖戾极端不无关系,但是艾尔不认为道纶会在这件事情上冒险。
就像他在抵达交换站和尤萨里会面后,通过维特暴露这件事有意诈了他一次。尤萨里当时明白过来事情后果时的惊怔和惶然不似作为。这就让艾尔把自己的推论逐渐从道纶的主观上开始转移。
或许这其中还有他不知道的关节,至少,道纶和尤萨里也没有想到他们会走到当下这个局面。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么这中间可圈可点的地方就实在是太多了。
……
整个潜入的过程远比之前都来得顺利。艾尔在姚柯的提点之下避开了巡查的哨口,而后抵达了位于四层的元帅休息舱。洞开的舱门仍然保持着他们离开时的样子,看来赛德也并没有精力去管顾太多。艾尔小心翼翼潜入进去,确定四周没人后锁上了休息舱的门。
“等下,”姚柯见他径直锁上了休息舱的门,当即有些意外:“你要在这里……?”
“是的。”至少短时间内没了后顾之忧,艾尔当即开始在室内认真地翻找起来:“剩下的时间不多,但是唯独这件事情我必须要弄清楚。”
姚柯听得一阵无言,最后只得认命,小心地替艾尔观望外面可能的威胁。好在上一波巡视刚过,下一波岗哨轮到这里还有时间,足以艾尔去认真找出他要找的东西。
艾尔原本以为维特会将自己的日记藏得隐秘,不过也或许与当时形势有关,他没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夹在一叠文件之中的那本日记。看样子维特也是急匆匆地把他塞了进来。
艾尔看着这本年代久远但显然被悉心珍藏的日记,心底暗道了一声“多有冒犯”,而后深吸了一口气,打开了它。
——也打开了那个尘封六年已久的潘多拉魔盒。
……
“我从落笔开始写第一行字的时候,就是抱着一种信念。那就是多年以后,不论怎样的场景之下,不论当时的我处于什么样的状况之下,有人会从这则笔记当中获悉我的故事。获悉这个来自于这个庞大星系的流放地的陌生人,他的故事。
“在您阅读整个故事前,请答应我一件事。无论何时何地您看到了这则笔记,那么想来我已经遭遇了不测。如蒙不弃,请您能告诉我的妻子芬妮尔·瓦林、我的儿子潘西·瓦林,克林托斯至死都依然深爱着他们。
“我的名字是克林托斯·塞尔提克,我来自崩落星系。在我二十四岁那年,我在崩落星系的‘垃圾山’上救了一个重伤昏迷的联盟人。在我把他带回商会驻地医治八天后,他从昏迷中醒来,然后很讶异的告诉我,他以为崩落星系的人都是茹毛饮血的怪物,没想到自己还能重新睁开眼睛。我不明白这两句话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让他必须要连在一起说,但我知道我对他的话有些生气。后来他向我道歉,说他的话似乎冒犯到了我——我才明白了那种情绪的根本来源。
“他告诉我他的名字是维特·布莱尔,说很高兴和我成为朋友——那时候我和他都不知道,我们在之后会产生怎样的奇妙联结。维特是一个外向且直率的人,与内向有些阴郁的我截然不同。在和他相处的几个月时间里,我过往性格中阴沉的、尖锐的一切都被抚平,就连芬妮尔也说,因为维特的存在,我逐渐能够畅怀大笑或者勃然大怒,而不是像之前那样始终压抑着自己,这令她非常欣慰。
“然而好景不长。虽然这个好景大概率是对于维特来说,在我们相遇的第六个月,我和他相约跨越第四星的沙丘脊背,但就在我们翻越到一半的时候,维特说他头痛,而后径直倒了下去。我背着我的朋友重回驻地,但是我没能救下他。医生说维特的脑袋里有一个很大的淤血块,崩落星系的技术根本救不了他。我祈祷了三天,三天后,维特永远离开了我们。
“那时候的我无比痛苦,我以为那是一切的结束,没想到,那却是一切的开始。维特死后第二天,尼德霍格的托兰芬派人找上了门,他们传来消息,说我救下的那个联盟人的家族里派人来找他。我之前听维特说过他的曾祖父曾经从军,父辈在祖辈的蒙荫之下积累了一定的财富,他的母亲和兄长死后,家里余下的亲族就对其虎视眈眈,而他之所以会重伤,也与家中争夺家产有关。但那时候我没想到财产会如此之巨——维特的父亲病重后,布莱尔家族在全星际悬赏寻找维特的下落,可他已经永远也无法回去自己的家乡了。
“我遗憾地将这个消息据实以告,可没想到尼德霍格的人离开了半天后,托兰芬星夜亲自上门。他和我的岳父商量了许久,最后得出了一个想法让我考虑:由我顶替维特的身份前往长明星系。
“其实这样的事例不在少数。过往崩落星系曾有许多人前赴后继地想以各种方式逃离这片恶土,但大家最终无一例外都死在偷渡的路上,又或者在那之后杳无音讯。这个星系的人从没有一天不想要逃离这里,我也一样。托兰芬和道纶告诉了我他们的想法,只有崩落星系的人能够渐次从这里走出去,能有人一点点作为前哨为大家开拓前行之路,终有一天这个族群才能脱离这片风沙喧天、环境恶劣的土地。
“即便时至今日,我也无法粉饰我的内心,那个时候我即愧疚又犹豫,但更多地是兴奋。我从未走出这个穹窿之下的世界,我也曾经看过无数生命涸死在这片沙土之中。我无比渴望能改变这一天,维特向我讲述的干净的水,湛蓝的天空,新鲜的空气,我也想知道那是什么样子,然后带我的芬妮尔和潘西也能去看看外面那个世界。如果我想改变这一切,那么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但我对我的朋友满怀歉疚,维特尸骨未寒,我就已经想着要去利用他的身份去逃离这里。但这一切容不得我再过多犹豫。不久后我与芬妮尔告别,孤身离开崩落星系。临别时我吻过我们可爱的小潘西,他还那样小,还不会说话。芬妮尔说他的眼睛很像我,可我还没看出来。芬妮尔说她和潘西会一起等着我,带他们离开这里。那时候我发誓我一定要改变这一切,但实际上我内心仍有胆怯。
“我害怕我此生再也见不到他们,害怕我再也没机会听到我的小潘西叫我一声‘爸爸’。事实证明,我的恐惧或许是真的。
“两天后,我带着芬妮尔的爱离开了崩落星系,把我毕生穷尽的思念都留在了那里。而我,在完成了腺体手术之后,则以维特·布莱尔的身份,踏上了后续的旅途。但是我没有想到的是,我立足到长明星系这片我向往已久的土地后,遇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战乱。
“维特的父亲就是惑星之战时被流弹所伤,因为贻误治疗最终病逝。我出席他父亲的葬礼时原本有些忐忑,但是却没有人质疑我的身份——我以为那是因为我从Beta变为Alpha而形貌开始和维特相似的缘故,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家族间的亲情冷漠已经到了何种地步。好在这更便于我隐藏身份。
“在葬礼结束后,我当即报名参军入伍——这个世界的战乱如此频仍,而我如果需要一个有效的向上途径,那么军部是绝无仅有的选择。尽管现在看来那时候的想法未免青稚的可笑,但实际上我也确实靠着这样的想法走到了最后。我就这样隐没自己在军中熬过了一年,一年之后战争结束,我得到了休假,但我却无处可去。
“而就在那时,我遇到了我来到长明星系以来第一个危机。我被识破了,被一个他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他的陌生人。
“那天兵署通知我有亲友来探望,我以为是维特的亲戚们又来喋喋不休希望我分出一部分遗产——实际上在我获得继承权后不久,就按照维特生前的遗志,将所有的财产都捐给了战乱孤儿院。没想到来的却是一个不认识的年轻人,他神情孤傲且冷漠,尽管本人不愿意承认,但把他堆成人形的无疑是贵族骨子里的不屑和傲慢。我这么说是指他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用鼻孔朝着我,而后皱着眉头极为不悦地说:‘你不是维特,你是谁?’
“兵署的书记员那时候听得一愣,我却已经知道了那个人是谁。维特曾经说过他有个傲慢到鼻孔朝天的异族朋友,虽然说话呛人,但心地不坏。于是我只能大笑着上前拍着他的肩膀架住他,一边把他挟持回去一边说:‘说什么胡话呢斐德罗,你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吗?’
“虽然给我带来了一些麻烦,但斐德罗确实如维特所说的那样,是个好人。他大概猜到了内有隐情,虽然一直表现得极不情愿,但却任由我拐带他回了宿舍。不过我知道那一切都是表面,因为在我啰啰嗦嗦讲维特的事情时,他一次也没有打断我。我非常开心,可以说那是我离开芬妮尔、离开我们的小潘西和崩落星系后最开心的一天。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畅快的和人交谈过了。
“不过在那之后斐德罗吓到了我——在我讲述完那一切后,他开始坐在我的床上无声的掉眼泪,我从来没看到一个人能掉那么多眼泪,以至于我怀疑斐德罗是Omega,他的悲泣是为他逝去的恋人。后来我支支吾吾的说出了自己的猜想,斐德罗并没有反驳,而是给了我一拳,尽管他的拳头软绵绵没什么力道,但我知道,我必须装作很痛的样子。不然会有比眼泪更麻烦的事情。
“果不其然,看到我吃痛的样子,斐德罗翘了翘嘴角,而后收了手。他告诉我一些我没注意到的会露出马脚的细节,然后让我如果有什么麻烦就去找他。尽管在他离去后,书记员已经隐晦提示了我那似乎是个帝国人,不过当时的我正在兴头上,完全没有意识到什么问题。晚上我给芬妮尔写了一封长信,讲述我在长明星系的第二个朋友,尽管很难得到她的回信,但我也每天都这样坚持了下来。
“在那之后,斐德罗大概每隔两周左右来看我一次。这显得非常神奇,尤其是我们不断更换随属部队,四处屯扎的时候。这样的时间大概持续了两年左右,两年时间,我从一个普通的士兵,不断努力成为了尉官。在我的同僚为我们庆贺的那天,我喝的醉醺醺地和斐德罗碰头了,尽管我向他传递了我的喜讯,但斐德罗的恭喜显得非常不诚心。如果换在一个清醒的时刻,我或许会略过这件事,但是当时我喝醉了,所以对此不满地纠缠了下去。斐德罗无法,认真问了我一个问题:维特,你如果真的想改变一切的话,那么你认为这样足够么?
“我突然从幻梦中惊醒。
“如果我真的是维特·布莱尔,那么我如此按部就班地继续,等到退役时或许能熬到校官的职位,可惜我不是。我需要在这个世界占据自己的一席之地,只有这样,我才能实现我的梦想。我才能回到我魂牵梦萦的故乡,见到我的芬妮尔和小潘西。于是我认真地求教了斐德罗,他向我分析了联盟目前的政局走向。时任元帅莫里安·亚德任期将至,联盟内部各方势力都在暗中博弈——在我发问的时候,他借机向我传递了一个信息,那就是联盟军部内晋升的通天之塔,就是成为某任元帅的护卫队成员。
“‘而在那之前,你首先要猜中下一任元帅人选会是谁……不过更在之前,你要有机会能跻身到这样的层级圈之中。’斐德罗这样说。
“斐德罗点醒了我。
“于是在半年后,我向所随部提交了离队申请,没有同大部队一起结束此次的边防换值,而是辗转回到了中盟留置区,我经历了层层选拔和考核,终于在当时遇到了那个我想追随已久的主将,石正荣。
“而遇到他那一刻,毫不夸张地说,我的军旅生涯,才真正开始。石正荣是一个非常有鲜明个人色彩的主将,他不同于既往我追随过的任何一任主将,他亲和而严厉,审时度势而不乏钢骨,兼具韧性的同时不乏圆滑。在我追随他一个月后,我收到了斐德罗的贺信,他恭喜我找到了一个好的东家。
“我对他的用词哭笑不得,写信说了我在石正荣军下短短一段时间的感悟和所得,直言认为他是最适合联盟的下一任元帅,并惋惜这次没能与斐德罗会面。去信次日我被石正荣中将叫了过去,他坦然感谢我对他的认可,并希望我以后不要与帝国理政大臣迪尤尔·弗纳的二公子来往过多。
“我怔在原地,我猜到斐德罗的背景大概非同一般,但我真的没想到,斐德罗居然会是帝国理政大臣的儿子。但我也随之明白了,或许我们以后都很难再见面了。帝国的塔茨皇帝虽然以战止战让边境的战事息止,但是这不代表联盟和帝国的争端已经终结。不过我有预感,这场乱世已经可以看到曙光了。
“两年后,在联盟的首都默斯顿,我于近在咫尺的地方亲眼看着石正荣上将被前任元帅授勋。我的主将、我的老师成为了联盟的元帅,那天联盟的花和酒攒聚成海,我想那举国欢庆、夹道欢呼的场景,一定不会逊于斐德罗和我讲过的花车游行。或许是因为在巡游的时候我想到了他,那天的宴会上,我和这位旧友重逢了。他作为帝国皇帝的使臣来庆贺石正荣元帅的继任。在那之后他和石正荣元帅密谈了许久,等我和我的袍泽们从宿醉中醒来,他已经离去了。
“不过我想我们没有错过彼此,我得到了一封无名的贺信,就像过去两年里我失落或开心的时候那样。斐德罗祝贺我离自己的梦想更近了一步,我想是的。因为我认为石正荣是一个足以实现崩落星系世代以来理想的人。
“石正荣元帅继任后第一件事,就是和帝国的塔茨皇帝会面签署了中盟协定。尽管联盟守旧派对他的行为有些不满,但是在我看来元帅做了一件十分之伟大的事情。从他对中盟留置区的态度上,我看到了崩落星系的未来。长明星系迎来了长久未有的和平,这是一件非常值得高兴的事情。
“但我却无法高兴起来。因为我接到了一封来自崩落星系的信。
“我的芬妮尔不在了,五年过去,她没能等到我回去,就一个人孤单地离开了。我们的小潘西成了孤儿。
“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糟糕透顶的丈夫,也是这个世界上最糟糕透顶的父亲。”
……
“我无从倾诉内心的苦闷,所以我给斐德罗去了一封信。令我意外的是,在我事假的第四天,斐德罗敲响了我住所的门。
“这些年来他第一次认真听我讲述崩落星系的故事,讲述我的芬妮尔和我的小潘西。我们的话题终于不限于维特和政局,我感觉那个死去的克林托斯短暂地在我身上复生了。我或许是大哭大笑着发了很久的疯,但这次斐德罗没有在我神志不清时离去,他陪伴我直到我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他告诉我说,没关系,快到了,克林托斯。如果是陛下和元帅联手的话,不仅是长明星系,崩落星系也一样可以获得解放。我相信着他的话,所以即便他离去后我被法政院带走调查也一样甘之如饴。”
……
“不过世事从来无常。在斐德罗离去后八个月,塔茨·卡尔纳特皇帝因病去世,离世的时候他还非常年轻,只有三十三岁。帝国失去了一位好皇帝。帝国和联盟双方建立中盟军校的计划也就此搁置,事实上我想搁置的也不止那么多。
“帝国的内政乱成一团,后来那位德高望重的郑杨将军和摄政王都进行了妥协,放弃了让六岁的继承人直接继位的想法,由塔茨的弟弟暂时摄政,与郑杨一同对小皇子行使教育职责。
“塔茨死后的五年时间里,石正荣元帅手头所有有关中盟留置区的建设计划全部搁置。他在国内备受弹劾,但是却依然保有着高比例的民众支持度,只是我知道元帅的路比之前艰辛了太多,在失去了自己的盟友后,他所能做出的努力都显得杯水车薪。
“但我也始终坚信着,他一定能实现我的、实现崩落星系所有人的愿望。
“陷入苦闷的不止元帅,还有我的那位老朋友。斐德罗鲜见地同我大倒苦水,说从来没意识到,忠于王权和忠于自我可能有一日会背道而驰。帝国的政局远比联盟来得复杂,我只能安慰他,等到那位小殿下成人继位的时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尽管听起来遥遥无期,但我们这种人,就是只要有一点盼头,就能继续煎熬下去。斐德罗听我提及那位小殿下,显然也十分欣慰。毕竟这位小殿下尽管只有十一岁,初涉政坛的第一件事就是代表帝国王室重提中盟军校事宜。
“中盟军校落成那一日,元帅露出了我很多年都没有见过的笑容。为了助元帅一臂之力,我和我的同僚们都申请参加了任教。军校起初的招生并不顺利,帝国不必说,就连联盟内部高层最初表态要入学的也只有老奥斯本将军的孙女。不过在第二年,帝国那位小殿下给了我们一个惊喜。
“他宣布自己将入学中盟军校——从那一刻起,联盟和帝国无数人为此蜂拥而至,中盟军校终于成了长明星系最为瞩目的存在。
“在那里看着那些孩子们,我时常想起我的小潘西,他现在也应该与他们差不多大,不知道他在道纶会长的照料之下,生活的可还好。我是这个世上最没有资格关心他的人,但我依然很想念他,潘西,我的宝贝,我和你离去的母亲祝愿你永远健康、快乐。
“有生之年没有比让你走出崩落星系更重要的事。潘西,我的宝贝,只是爸爸很想抱抱你。”
……
“来到中盟军校任职第四年,3071级生即将毕业,帝国的殿下如我们所有人期望的那样,是个足以和他的父亲塔茨相提并论的优秀的统治者。
“在这期间,我收了一名弟子。他的名字叫做白乔,是一直跟随在帝国那位殿下身边的,一个内敛、温柔而又正直的孩子,虽然他因为我常教授他剑术而叫我师父,但事实上在很长一段日子里,是他的那种强大的安定感治愈着我。
“白乔是一个坚忍而宽容的孩子,有时候我都自认为做不到他那样的宽和仁慈。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在教学楼后的白桦林后练习拉奏风琴,那烂漫的音调让我想起了芬妮尔,在崩落星系的某个午后,她从沙丘那一端赤脚拎着鞋子冲我跑过来。记忆里呼呼的风沙声正如琴音的曲调,于是我失态地落下了眼泪。
“他发现了我的存在,而后意识到了什么,任由我沉浸在那种情绪的余韵之中,继续拉奏那首曲子许久。直到我整理好情绪起来和他道谢,他才停了下来。我同他解释我想起了自己逝去的亲人,他告诉我,如果喜欢的话,他可以再为我拉奏许多遍。
“因为这样的开端,我们逐渐互相熟稔起来。后来白乔与我说过,他想追随的安斯艾尔殿下天资聪颖、智计过人,是一位天生的王者。而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想追上那位殿下的脚步,尽管在我看来他已经十分优秀,但白乔始终认为自己的不够好。他羡慕我能辅佐石正荣元帅——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被人如此直白而不加掩饰地表露出憧憬,于是我答应他,闲暇之余我可以教授他剑术。因为据我所知,那位小殿下对于冷兵器情有独钟,他自己收藏了许许多多的唐刀。
“白乔是一个谦虚而又上进努力的孩子,他跟随我练习剑术两年多的时间,我几乎毫无保留地将我所学倾囊相授。因为我认为那位殿下和他的父亲是同样的人,他们终究会为了长明星系所有人的福祉而奋斗。我的每一份努力,也都是为了我的崩落星系。
“那年的毕业祭上还出了一件事情。莫里安元帅的儿子格林在挑战赛上被一个亚裔孩子打得落花流水,而且这个挑战还是他主动挑衅许久对方才应下的。我第一次看到石正荣元帅对一个人流露出那么欣赏的样子,赛后那个孩子被传召到了元帅身边。我有些许羡慕他,我想那才是斐德罗所说的,真正的通天之塔。”
……
“一切都来的猝不及防。”
“汇报毕业式结束后的下午,我前去找元帅汇报最近的事务。但却意外在外面听到了崩落星系的名字,事后我偷偷潜入了元帅的书房内,发现了一封‘对崩落星系毁灭计划书’。”
“我浑浑噩噩在街头游荡到半夜。多么讽刺,想要拯救整个长明星系的人,却偏偏吝啬那一点爱给我的故乡。我来到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才来到这里。
“我满腹苦闷,试图联系斐德罗,却发现如何也联络不上他了。我在河边吹了一夜的冷风,第二天早起精疲力尽时接到了斐德罗的通讯,他的状况听起来并没有比我好多少,我意外得知一个消息:安斯艾尔意外分化成Omega,他失踪了。
“那一刻我知道,长明星系或许再也成不了我想象的样子了。我的故乡被蒙蔽在尘沙之中,一直以来我无力拯救他,我始终希冀着其他人能够成为我们的救世主,但我错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为了拯救他人而存在。
“帝国上下乱成一团,郑杨为此大发雷霆,誓要一个说法。斐德罗焦头烂额。他的母族属于伯温森一脉,可他却又实在希望能由安斯艾尔继位,成为继承塔茨遗志的下一任皇帝。他向我寻求帮助,但我自身难保,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否该继续在联盟待下去。
“帝国内战开始,窃国之乱爆发。长明星系多年来之不易的安宁彻底告结,战火甚至波及到了中盟留置区。伯温森向联盟求援出兵镇压郑杨系,但石正荣并没有正面回应,他想通过提早中盟会谈来推进帝国内乱的和平解决。
“在这段时间里,我通过多方探听,终于得到了一个确切的答案。那就是石正荣早有灭迹崩落星系之心,这些年来与帝国共谋,很大一个原因就是为了携手帝国将毁灭崩落星系带来的损失控制到最小。
“我感觉我的人生陷入了一团绝望。我努力到最后居然是为了这样一个结果,我决意要离开联盟,否则难道要我向我的亲人,向我的潘西提起屠刀吗。
“就在我下定决心离开的前一晚,我联络了斐德罗。然而从那一刻起,我的命运又开始偏航了。斐德罗提议要为我送行,可当晚和他一起来到我身边的,居然是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人。
“现任联盟法政院的院长,胡里当斯。原本我以为斐德罗出卖了我,但我错了,他今夜的到来并不是以我的挚友的身份,而是皇帝的使臣。是的,伯温森那时候就已经宣布继任皇帝,斐德罗成了他的喉舌。
“他们两个联手向我痛陈利弊,说石正荣此刻的不管不问就是将长明星系、将帝国乃至联盟将火坑中推,他们希望身为心腹的我能说动石正荣改变心意,如果不能的话,或许他们也需要采取一些特殊手段。
“在联盟呆了这么多年,我已经不是当时初来乍到时候什么都不懂得的那个人,我知道他们的话意味着什么。以莫里安为首的联盟旧党在石正荣推进的屡次改制中元气大伤,偏偏这个人深得民心、毫无弱点,从不是政治斗争可以把弄的对象。帝国需要联盟出兵相助,而他却不愿意轻易出兵。而联盟的高层也受够了在这样一个元帅的压制之下存活,比起一个如此雄才大略的元帅,他们更希望一个有足够的资历和人望,在石正荣消失后继任的合格的傀儡。
“我看着斐德罗的眼睛,我弄不清楚我们两人谁更为痛苦。我的梦想在崩裂后又突然触手可及,代价是我要杀了一个于我如师如父的,前辈、引路人,也是再也无法和解的仇敌。
“守护不能假人之手。至少如果不是石正荣,崩落星系的毁灭会延迟到来。也或许我成为一个足够听话的、合格的傀儡,我就能为我的故乡、我的潘西争取更多的时间。
“于是在会谈当日,我动手了。
“我亲手杀了他。我永远不会忘记他的眼睛,他全无防备中剑时回过头来看我的眼神,他所有的不可置信和悲恸,那是我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如此多的鲜活情绪。他问我为什么。
“我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为了崩落星系。”
第150章 暗流
房间内的灯火幽幽幢幢, 仿佛何处随时能匍匐出一个沉溺其中的鬼影。斐德罗·弗纳在侍奉急火攻心的皇帝就寝后,终于得以脱身而出。尽管赛德掌握了明面上的主动权挟制他们,但到底不会亏待皇帝分毫, 斐德罗拿着从卧室里带出的那只烛台,看了半天后把它留在长廊一角。
他背着光影踩上纹路斑驳的长毯,脑海里却在复映先前的一切。他与联盟的元帅常在外交政务上有几分往来,但却是数年再没见过他的那位好友克林托斯。确切的说, 是窃国之乱爆发后。
战争杀死了许多人, 有的人神魂一起陨灭在废墟之中,有的人空拾回一副嶙峋骨架,内里早已经腐朽成空壳。有时候他会觉得,他是不是和克林托斯一起死在了那场大战之中, 有时候又会觉得,或许他的死期要来的更为晚一点。
毕竟相比克林托斯,他还有自己没完成的事情。
于是当他看到卧室的妆台前站着的那个人影时, 讶异之余又觉得是在情理之中。只是他还是考量了一下该如何接待这位远行客,毕竟他并不知道, 这位殿下来到这里,是触及到了什么程度。
艾尔垂眸倚坐在他房间的妆台之上,手边阖放着一本棕褐皮的笔记本。
斐德罗沉默了片刻,而后向他行了一个标准的帝国礼:“安斯艾尔殿下。”
“好久不见, 斐德罗卿。”艾尔抬起眼睛,轻声道。
“真是让我意外,我以为你见到我会先呼叫警卫把我抓起来, ”艾尔重新翻弄了一下那本日记, 似乎有意让斐德罗把注意力转移到这上面。他从妆台上起身,走到斐德罗面前看着他:“看来斐德罗卿已经知道我是为何而来。”
“道纶究竟把什么交给了你?”艾尔问道。
“……”斐德罗顿了一下后道:“克林托斯的腺体移植手术记录。”
他说出口的瞬间, 艾尔眉目间露出了了然但又不甘的神情。
“果然。”艾尔道:“身为挚友的你,可以作为敌对方的帝国对于维特的行动进行牵制,却又不会轻易地伤害他。道纶是这样想的。”
“可你呢?”艾尔看着斐德罗问道:“你把它交给了赛德?”
“……殿下,”斐德罗皱眉道:“您到底是以什么身份来问我——”
“那你呢,”艾尔道:“你又要以什么身份回答我。”
斐德罗看着艾尔的眼睛,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偏差。他并不是一无所知的来到了这里,或者说他已经从维特那方得到了事情的全貌,并从中推测出了他们的意图。这不是什么逼问,而是一场迟来的对质。
“将那些东西交给赛德殿下,”斐德罗道:“是陛下的意思。就像维特身为联盟元帅前,他首先是崩落星系人一样——所以多年以来都对崩落星系毁灭计划书置之不理。而我在身为克林托斯的朋友前,我首先是帝国的理政大臣。”
“不过赛德殿下至今也不知道这件事情是我们所为,”斐德罗道:“不然他会更加疯狂。”
“所以呢,”艾尔的声音远比刚来的时候要沉郁,他似乎怀揣着一种无处宣泄的愤懑来到了此处:“为什么?”
“您是在问,”斐德罗道:“为什么要把那些东西交给赛德殿下吗?”
“那是因为,一直以来,”斐德罗仔细观察着艾尔的神情,慢慢道:“您的愿望,不就是为郑杨正名么?”
艾尔倏然抬头。
“这些年来压在郑杨将军身上最深重的一则罪名,莫过于窃国之乱之中暗杀了联盟的石正荣元帅。但我们都知道那是假的,因为真实的情况对联盟和帝国不利。但是现在状况改换了,殿下。”
“为了您,陛下决定要把真相昭告——”
他话还没有说出口,猛然被人掐住领口掼到了妆台之上。镜面发出清脆的崩裂声,其中映照出艾尔的脸已经碎成无数块。
“昭告?真相?”艾尔简直要笑出声来,他双眼泛红地看着斐德罗,言辞激烈:“现在要昭告真相,那你们把那些死去的人当作什么?你能把白乔还给我么?!你能把他的性命还回来吗!!你能把他们的性命还回来吗!!!”
“……殿下,”斐德罗避开了艾尔的眼睛:“石正荣的死与帝国无关,他的死是联盟内斗的结果,与我们毫无关系。甚至就是因为他们的丑恶争斗,我们误解了您和郑杨将军,酿成了——”
“你们把真相当什么?!那是可以随意篡改翻覆的纸片吗?写坏了就撕毁,不利于自己就改写?”艾尔从牙关里咬出自己的声音:“那我问你,如果我和外公是无辜的,那么真正有罪的是谁?!”
艾尔至今从未和任何人吐露过,当年他的所思所想。高烧的一个月里他时昏时醒,但他对外界并非毫无感知。他听到了白乔离去前为他言表的决心,也听到了妹妹伏在他身上神魂俱碎的放声恸哭,更听到了外公最后让他离去时最后的不舍和决绝。
是以他醒来的时候,在等到诺里的解释前,就已经理解了自己的处境有多么绝望。他曾经想过一死了之,曾无数次在午夜梦回时看到那些逝去的人的面容,在那个地狱里面,甚至连最为温柔的白乔也遗容不安,他们质问着艾尔为什么还不为他们报仇。质疑着艾尔为什么能独自苟活到现在。
艾尔也不知道。那些话他从未跟别人说过,他无数次想过死,在诺里带他逃走的时候,在他决定跟着李登殊返航的时候,在他登上星际审判庭的时候,在他从崩落星系那座‘垃圾山’上跌落的时候……但是死亡或许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甚至他无颜去面对那些已逝者的诘责。于是他苟延残喘,他曲意逢迎,他把这辈子所有的骄傲和自尊都摔碎在地上。最后他给自己赢得了一点慰藉,至少他留下了外公的性命。
但是事到如今,当年的始作俑者们,却要告诉他,那些给他带来终生难以磨灭伤痛的构陷污蔑和残害,可以因为时移事易利益纠葛和翻覆,就这么轻易的被改写。
不知道为什么,斐德罗看向艾尔的眼神满怀怜悯,他并没有因为艾尔的愤怒和不甘而退缩,而是继续道:“殿下,我理解您的痛苦,但在您发泄完之后,请您认真想想我的话。”
“当年害您分化成为Omega的是赛德殿下,”斐德罗道:“对此,我们也已经掌握了实际的证据。目前的帝国的局面你也看到了,如果任由赛德这样继续下去,国将不国,帝国就算是曾经再强大,我们终有一天也会走上灭亡的道路。而至于其他的部分,在那一个月中,您陷入昏迷并不知情,但实情是,伯温森陛下和郑杨将军都被赛德愚弄蒙骗了,他们都是为了保护你而起了纷争,过往的一切,那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艾尔冷笑了一声,斐德罗当即改变了话术:“或者这样说,殿下。”
“如果您一直执着于过往逝去的一切,那当下活着的那些人呢?”
活着的人。
“不管你们的打算如何。”这个字眼终于触动了艾尔,让他松开了斐德罗道:“那一切都和我无关。我不会加入你们的计划,也不会任你们轻易妨碍我的计划。”
“不会的殿下,这么多年以来,帝国对你亏欠良多。”斐德罗道:“我们提供的一切,您是否需要是您的问题,但我们一定会为您和郑杨将军正名。这是帝国多年来对你们的亏欠。”
“帝国的亏欠,我消受不起。”艾尔冷声道。
“但是殿下,”斐德罗冲他一礼,可谓把姿态放低到了极致:“您永远是帝国的皇子……是先代塔茨陛下唯一的继承人。”
艾尔皱了皱眉,他本能地因为那个“唯一”而感到不适,却也不想再和斐德罗过多辩驳,当即转身离去。
斐德罗在灯火的幢幢重影之中看着他的身影消失,整个房间当即寂静的像是艾尔从没来过,除却妆台上碎裂的镜面提醒着他过往的一切都不能再复原。
斐德罗站在原地无声叹息,而后又重新执着灯火折返。在距离他不远处的那个卧室里,原本已经睡下的皇帝已经重新穿戴整齐坐在了客厅正中的软座之上。
“他来过了?”伯温森疲惫地问道。
“是的。”斐德罗应声,熟练地为皇帝起开一瓶酒,将随身带着的头疼药放进杯中,而后倒入橙黄的酒液,递给皇帝。伯温森叹了口气:“辛苦你了。”
“艾尔殿下毕竟是您的子侄,”斐德罗笑了笑道:“如果他没有这分血性和韧性,您也不会重新属意他继任,不是吗?”
伯温森抿唇,没有应声,他似乎仍对一些字眼有些疑虑。而斐德罗微笑着又道:“陛下?”
“……嗯,”伯温森道:“你要把后续的事情安排好,不能再出任何问题了。”
“斐德罗卿,”伯温森道:“事到如今,这件事情已经不是为了你我或者某个人,而是为了帝国。只有帝国存续,我们才能够存续下去,你明白吗?”
“是的,陛下。”斐德罗单膝跪在伯温森面前道:“臣一定会按照陛下的旨意行事。”
他仿佛在说着一串试图令人安心的咒语:
“安斯艾尔殿下,一定会是帝国下一任皇帝。”
*
艾尔从离开那个房间之后,只觉自己浑噩如游魂般飘荡着,直到身上的微型通讯器传来芜杂的电流音。艾尔在外廊道找了个地方坐下,接通通讯后轻声道:“情况怎么样?”
对面的姚柯却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天呐,你没事。感天谢地。”
“不过,刚刚发生了什么,安斯艾尔……殿下?你一声不响地就这么离开,我——”
姚柯原本正在专心致志地为艾尔提防外围巡回的哨口,没想到待在元帅休息舱的艾尔就这么毫无征兆地离开,径直朝着三层的皇帝休息舱而去。在后台观望的姚柯不明所以,只能试图联络艾尔问个明白,没想到这位殿下就这么切断了两人之间的联络,而后孤身潜入了皇帝休息舱。这一连串的举动令姚柯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从直觉上姚柯觉得并不是什么好事。
“没什么。”艾尔道,他直接回避了姚柯的问题,而后道:“希斯卡他们现在进展如何?”
“他们中间有技术人才,”姚柯道:“应该是借由之前联盟的权限黑掉了中控的部分安保,所以虽然他们已经强行破出,却还没引发任何骚动。赛德现在把重心放在了缇娜身上,他似乎打定主意要把这三方全部隔离直到公布的会谈开始时间,我看到帝国已经有人在舰桥上搭载直播设备了——他是真的打算要在全长明星系前审判维特元帅吗……”
“看来是的。”艾尔道。
“……”姚柯忍了忍道:“不过赛德这样做,之后怎么办?这样无异于当面和联盟撕毁中盟协定,之后帝国和联盟之间难道要重回之前的……”
“不会的,”艾尔道:“他算计的比所有人都明白。等到明天的直播结束后,联盟和崩落星系将彻底成为死敌。”
“不……可是,为什么?”姚柯愕然,最后还是没忍住道:“等等,不过首先,殿下……你还好吗,你的声音从刚才开始,就、有点……不对,是非常得、不对劲?”
从这次联络上艾尔后,他的声音有一种无机质的空洞感,甚至让姚柯感到阴森而麻痹。而通讯器这边的艾尔思考停滞了几秒,而后茫然道:“是吗?”
“抱歉,我不知道。”艾尔道。
他像刚从一场喧天的风沙旧梦中走出,尽管已经回归到了现实,身上却依然不断倾泻出那场梦境里的沙砾。维特的日记现在还在他身上,此时此刻正硌得他的腰腹有些疼。但比起来那些,一直以来的疑惑和不明弄清楚以后不仅没能让他赢得更多获胜的可能,反而让他陷入了一种若有似无的绝望当中。
石正荣之于联盟的重要程度,基本等同于塔茨对于当年的帝国。塔茨死后帝国上下自发以黄金蔷薇相殉,皇帝的灵椁在游城之时帝国仿佛下了一场永远不会停歇的落雨,即便那时候艾尔只有六岁,也记得满城飘落的黄金蔷薇和民众们的无比哀悼和悲伤。甚至时至今日,都有人浸润在那位帝王逝世的哀伤之中无法走出。
而当年石正荣的死,是联盟军部全线疯狂扑入帝国战线的直接导火索,也是窃国之乱爆发后从局部战争上升为全面战争的转折。甚至可以说,如果不是因为石正荣,那么窃国之乱将仅限于帝国内战,绝不会上升为长明星系的战乱。
如果克林托斯仅仅是作为一个崩落星系人,一直以来伪造身份成为联盟元帅的话,那么其实相比之下并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毕竟在这种情况下,联盟为了自身国体尊严,泰半可能会替维特彻底否认这一点,其后最多令他慢慢隐退。以维特多年来在联盟内的正面形象看,或许事发后还有利于崩落星系在联盟内印象的持续改善。
但他却是杀了石正荣的真凶。
这就是为什么赛德笃定,一旦这件事情暴露,没有人会站在维特一侧的原因。虽然石正荣的死可以说是联盟和帝国的共谋,但身为异族人的他亲手毁了所有联盟人心中的神祗,那样的答案,绝对是任何一个联盟人都无法接受的。
“殿下。”
等等,所以说是维特杀了石正荣以后嫁祸给了白乔,可那样的话为什么诺里会指认外公和白乔,他当年又是受了谁的指示——这一切究竟是……
“殿下!”
听到姚柯的声音,艾尔终于恍然回过神来,他下意识道:“怎么?”
“……”那边姚柯沉默了几秒,而后低声道:“您……您还好吗?”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艾尔下意识抬手,在自己发冷的脸颊上摸到了一片水泽。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蜷缩在一起,贴合在外廊道的阴影之中,显得格外无助而彷徨。
我是在害怕吗?艾尔愣愣地想,还是在难过呢?
耳畔姚柯似乎还在努力地安慰着他,但艾尔已经听不进去任何声音了。他不能再失态了,这不是他能放任自己沉溺在那些情绪和思想中的时候。他撑着墙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而后努力往前迈出了第一步。
首先,无论是作为三方中的任何一方,一旦此次会谈破裂,直接最大的影响就是拓图克星之上肃正者∑的归宿。如果自己失败,那么白蒙坚很可能会不顾一切地投射并引爆肃正者,这是距离他们最近、也可怕的一重现实。
其次,他一定要在会谈上令三方达成一致,其主要核心在于肃正者∑和崩落γ的处理。正如他所想,只有令崩落星系掌握一定的话语权和主动权,他们的建议才有可能被联盟和帝国方接纳。只是这样的接纳需要他能从中斡旋,尤其是当现在这个局面之中,这个由崩落星系给出的答案,他们可应可不应的时候。
最后。
艾尔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的手指已经在掌心攥出了血痕。
最后,不管过往的真相如何,逝去的终究是无法改变的一切。与其在这个紧要的关头为那些无能为力的往事挣扎或痛苦,倒不如把所有的目光放在生者之上。他无法改变那些疮痍满目的过去,但至少要争取一个,不留遗憾的未来。
就等到那之后,他再去任由自己追寻那个真相,放声为逝者恸哭吧。
艾尔将手攥紧成拳。
这一次,不是为了联盟、帝国,也不是为了崩落星系。
而是为了所有生者,为了他们所爱的,以及爱着他们的人。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