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阻截
在艾尔离开后不久, 以希斯卡为首的亲卫队众人也开始了行动。赛德把控第三交换站事出突然,是以就算帝国方事先经过了如何缜密的演练,都不可能把后续的岗哨也安排到面面俱到。他们等过了三班巡哨之后, 确定了除了专门看守之外可能会对他们造成影响的人数范围,而后以需要救急伤药为名叫开了房间门。
等帝国看守进门察看的时候,亲卫队众人当即暴起,将帝国看守的反抗和意图报警行为掐死在萌芽之中, 而后李代桃僵换上了帝国军服, 除去两人留下应对后续帝国盘查以防提前露出马脚,其他人全数逃出。
在从帝国的辖制下逃出后,他们迅速从原有的联盟装备暗舱之中重新补给,而后规划下一步部署。
“这是安斯艾尔殿下交给我的第三交换站的站内设计图。”
作为曾代表联盟数次参与长明星系大型基建的核心数据师, 里斯在从艾尔处得到了这份设计图后,通过参考自己过去的经验得出了相对完善后续计划:“如果我们要以夺取第三交换站为目的行动,那么首要的一点就是夺取核心指挥舱。”
这一点先前艾尔也和他们提到过, 是以众人并不陌生。
“可是现在我们的驻军被分散看押,”撒托德忧心忡忡:“我们并没有什么成型的战力能与帝国军对抗……”
“不需要对抗, ”里斯道:“我之前参与了第四交换站的防护系统撰写,系统基底大部分比照了第三交换站的系统。第四交换站的防护系统内有紧急事态防护墙,必要时可以通过开启紧急状态来封锁交换站内部道路。”
“你是说……?”希斯卡看向里斯。
“没错,”里斯道:“从安斯艾尔殿下给我们的资料来看, 只要我们能成功抵达核心指挥舱,通过开启第三交换站的紧急状态就可以封锁阻隔交换站内前后段通路,就能把他们的活动范围限制在舱体内部中后段, 短时间内将无法靠近几大核心区域。”
“……能坚持多久?”希斯卡问。
“不知道, ”里斯坦然道:“但我们并不需要它支撑多久,希斯卡。我们争取的时间要能够让第三交换站脱离环形轨道, 而后将求援信号发出。我们所能做的……或许也就仅此而已了。”
里斯话语中的意味不言而明,这让大家倏然一静。
原本认真看着交换站设计图的希斯卡抬起头,他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像是还在消化里斯话中的意味,而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中,他站起身来。
“说实话,”希斯卡鼓起勇气,环视过在场的所有面孔:“和大家成为同僚的时间并不能说长,这几个月的时间里,对我来说是像梦一样虚幻而又珍贵的存在。”
“从我加入军部,从我被授予这枚苍银白鹿勋章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这一生将会效忠什么,终有一天,我也愿意为之付出一切。”
“我不畏惧死亡本身,我只害怕自己会毫无意义地死去。而现在,我们的背后是联盟,我们是在为联盟而战。所以今天,即便我会死在这里,我也决不会后悔。”
“但我还是希望在场的所有人,在我们过去今天之后,依然能够重聚。”
“所以,各位——”
希斯卡看着他们道:
“祝我们再见。”
*
会谈当日凌晨三点,距离会谈还有五小时。
彭斯端着咖啡托盘推门而入的时候,赛德正翘脚仰倒在软椅之上。他专注地盯着舱顶,似乎在思考些什么。而加拉赫就站在距离赛德不远处,听到声音时抬眼看了过来。
被那样的目光盯得喉头一紧,彭斯下意识赔了个笑脸来。不过加拉赫并没有给他多余的眼神,又回过头去继续眼观鼻鼻观心。他小心翼翼地将咖啡放下,仰在那里的赛德乜了一下,而后起身坐正,随口道:“谢谢。”
彭斯受宠若惊:“不客气,殿下。”
赛德看着他,冲他笑了笑,而后道:“陛下那边怎么样?”
“……一切安好,殿下。”彭斯道:“陛下回去以后不久,就由斐德罗大人服侍就寝了。”
“是吗?”赛德挑眉,不知道为什么,彭斯从他的语气里觉察到几分无趣来,似乎对伯温森这样的反应有些不满。
“不过我这里有些好玩的消息,要听听吗?”赛德抿了口咖啡,随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道:“加拉赫在控制第三交换站之后,查到在我们的人把控局面前,有两艘小型快行舰脱离交换站离开了。”
彭斯心中猛地一跳,有些不明所以:“那是……”
“别急,我还没说完。”赛德道:“派遣去控制交换站电力的小队似乎是全军覆没,这样的话,交换站这边的烂账还不知道要从哪开始算起。除此以外,弗瑞尔死了。”
“维特没有杀他,”赛德闲来无趣一般把弄着自己的手:“但是他死了,被发现整整齐齐地码在一个休息舱的厕所里。”
“……码?”彭斯似乎捕捉到了一个不得了的关键词。
赛德打了个响指,在一旁沉默的加拉赫随之道:“是的,非常漂亮的刀面。”
“他似乎对我们没意识到他的存在有点生气,”赛德道:“你说是吗,彭斯?”
彭斯心脏砰砰直跳个不停,他已经猜出那是诺里的手笔,但脸上却仍要装出一副惶然又迷惑的样子:“殿下……你在说的是?”
“唔——”赛德撑着下巴看向他:“难道你真的不知道吗?我们那位老朋友,诺里·亚丁顿上将。”
“难为他一个残废还能有这样漂亮的刀法,”赛德道:“早知道应该再多切他几根手指。”
赛德将话说完,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彭斯。而彭斯只觉得心惊肉跳:他知道了吗?
赛德知道了吗?他知道了是自己和诺里私下联络?
——不,和诺里的联络就那样短短一次,他应该没有遗漏任何证据。彭斯理清楚思绪,抬头时发觉赛德也正不着痕迹地收回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此时彭斯终于笃定了:赛德并不能确定是自己!
“是……居然是他么?”彭斯不再掩饰自己的惊慌去强作镇定,而是用一副乱了阵脚的样子迎接赛德的审视。果然,这位殿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后就失去了兴趣,略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加拉赫,”赛德重新仰倒回去,长长出了口气:“加强巡视,不管诺里·亚丁顿那家伙意欲何为,我绝对不容许他在这个关头坏了我的事情。”
“遵命,殿下。”加拉赫一礼:“抓到了诺里·亚丁顿,请问如何处置?”
赛德饶有兴趣道:“我想想……嗯,还是先留下他的性命。我觉得之后艾尔恐怕会对这份礼物很感兴趣。至于其他的,随便你。”
见加拉赫领命,彭斯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过往彭斯对这位禁卫军副指挥使并没有太多了解,仅是从传言中听闻他治军相当严厉,一贯对人不假辞色。不过在帝国内,即便贵为理政大臣,也从无人敢小瞧了禁卫军副指挥使这一角色。是以加拉赫被委任多年,虽然一直独来独往,但也一直相安无事。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如今他会彻底成为赛德的拥趸。
彭斯百思不得其解,正思索间外面却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有士兵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报告殿下、指挥使……!”
这个时候突然有消息,不知道是什么情况。赛德起身,加拉赫当即道:“是禁卫军的人。”
赛德应了声:“让他进来。”
加拉赫对外召唤了一声,前来汇报的士兵当即入内。他匆匆冲室内三人行礼后道:“联盟亲卫队的人逃了。”
加拉赫闻声当即色变,还没出口被赛德抬手制止。帝国这位皇太子眼皮微动,问道:“维特呢?”
“维特元帅一直被严密看管。”士兵道:“没有出任何差错。”
“加强防卫,”赛德道:“我们不宜和联盟的人起太多冲突,但不管他们怎么行动,到最后都是为了救下维特。我们只要牢牢把维特攥在手里,以不变应万变,就不会有问题。”
“是!殿下!”
“还有,”赛德抿唇思索了片刻:“别让他们碰上缇娜·奥斯本。”
士兵离去之后,赛德又想起了什么:“白蒙坚的星舰到哪里了?”
“他传给交换站的坐标早已加密,我们如果强行破解,担心会打草惊蛇,”加拉赫:“目前只能确定,他将按照预定时间,将于今早六时左右抵达第三交换站近郊。”
“哼,”赛德冷嗤了一声:“果真不动如山啊……就这样吧,反正他的死期也——”
就在赛德说话的当口,彭斯突然听到了一个奇怪的“滴”声。原本彭斯以为是自己幻听的错觉,没想到赛德的话跟着停了下来,蹙眉问加拉赫道:“这是什么声音?”
加拉赫脸色一变。不知为什么,彭斯感觉自己脚下似乎还传来了细微的震感。警敏的赛德倏然起身,加拉赫跟着道:“殿下,这是——”
“殿下!赛德殿下!”这时门外突然传来声音,刚刚离去的士兵气喘吁吁地去而复返,甚至已经顾不上礼节,满脸焦急地推门而入:“不知道为什么,刚刚第三交换站内所有隔离门全部封闭!”
“我们被封锁在了交换站中后段!”
“交换站警戒状态下会将核心舱室和舰体隔离,他们并没去救维特,而是入侵了核心指挥舱!”加拉赫随即得出了自己的判断:“殿下,请您在此稍待,我去——”
“不。”赛德当即否决。
屋内几人随之看去,却发现赛德脸上并无半点惊慌,与之相反的,他脸上带着一种极为奇异的笑容,那双异色的眼睛写满了跃跃欲试:“我知道这是谁让他们干的。”
“终于出现了吗……艾尔。”赛德喃喃道,他脸上笑意洋溢到了极点:“我要亲自去见他。”
*
尽管前期进行的无比顺利,但从里斯在核心指挥舱切入中控系统后,这场战役最为艰难的部分自此打响。
核心指挥舱的通路以扇形向周围发散,而在里斯留守核心指挥舱后,希斯卡等人分为七个小组,分别驻守在舱门封锁的七条要道之上。身为技术人员的里斯肩负了在紧急状态开启协助撒托德成功进入驾驶舱,并向外界求援的重要任务,但相比之下,身处核心指挥舱的他目前也是所有人中最为安全的那一个。
一想到同伴们的性命或许都背负在自己肩膀上,里斯就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窒息感。
“所有舱门闭锁后进入一级戒备状态大概需要两分钟,如果我们足够幸运的话,只要有四条以上的通路没有在进入戒备状态前被强行突破,那我们就能争取到足够的时间让撒托德潜入顶部的手动驾驶舱。”
通讯当中里斯最后向希斯卡梳理了他们的计划,尽管相比计划,这更像一场有去无回的赌博。
“两分钟而已,”希斯卡笑了笑:“当年我们的选拔测试上,单兵阻截,每分钟百人次的出击密度,我坚持了十分钟……你们不也是吗?”
“是啊,两分钟而已。”作为联盟上届星舰驾驶竞赛的第二名的撒托德被委以重任,他故作轻松地向自己的战友道:“放心,要不了两分钟,我就能进入手动驾驶舱,然后把这个大家伙开走。”
撒托德抿唇顿了顿,然后压低了语气道:“我们一定会赢的。”
比起对胜利的鼓励,那更像是什么安慰的咒语。听到伙伴们的话语,里斯只觉心头愈发沉甸甸地,他沉默了许久,最终慢慢抬起了手,控制台上的紧急状态制动按钮前置锁已经全部被他解开,他的手指落在那个按钮之上——
最终里斯摁了下去。
“祝你们好运。”
……
在希斯卡抵达目标地的十秒后,他就听到了进入紧急状态后第三交换站内的提示音。而那不过是个短暂的前哨,随即所有的舱门开始下落,交换站内部各个甬道之中都开始响起混乱的足音,希斯卡看到前方不断有帝国军队冲出,神情紧张地朝他们这里冲过来。
隔着即将落下的隔离门,希斯卡看着密密匝匝的人朝他们涌来。面前这扇厚重的隔离门现在仅仅具有最基础的隔离功效,如果不能进入一级戒备状态,那么它甚至连一只近程激光炮的火力都抵挡不住。
希斯卡看了一眼自己的队友,那是一张更为年轻的脸庞。奥卡姆今年刚从中盟军校毕业,以特批资格通过选拔成为了亲卫队一员。尽管这是个很优秀的孩子,但他真正经历过的战场也只有今天。
虽然他一直没有言明,但想来自己那些老资历的同袍们看到这次的配队也能明白他的意思。
“奥卡姆。”希斯卡看着奥卡姆持枪的手——那双手正在不易察觉地发着抖。奥卡姆强自镇定地转过头来,看着自己的上级道:“队长?”
希斯卡抬手,在隔离门闭合前揉了一下奥卡姆的头。
“好好活下去。”
下一秒——在奥卡姆错愕的眼神当中,希斯卡一笑,而后就地一个翻滚,在隔离门闭合前冲了出去。外面的枪声也就此响起,奥卡姆呆滞了一瞬间而后扑上了那扇门:“队长!前辈!!”
然而那扇门已经阖上了。
“里斯前辈!开门,把门打开!!”奥卡姆捶打这面前这扇隔离门,朝通讯中的里斯歇斯底里地喊道:“队长他出去了,让他进来!!”
而处于核心指挥舱的里斯没有应声,只是将自己的目光移开。同一时段歇斯底里的并不止一个奥卡姆,事实上不单单是希斯卡,他的许多同僚们都选择了一样的做法。他们不能躲在那扇门后寻求保护,而是要挺身而出,以血肉之躯捍卫那扇最终不知道将引导他们走向何处的门。
“撒托德,”里斯忍住自己眼眶里的热意,尽可能镇定道:“继续前进。”
*
同一时段,通过监控目睹了一切的姚柯也跟着沉默了下去。
“怎么了?”意识到这点不同寻常的沉默,艾尔问道。
依照事前的约定,第三交换站进入紧急状态是他们共同行动的讯号。姚柯负伤加之身份敏感,艾尔无意让他牵扯过多,是以将策应的任务交给了他。而艾尔自己则依照和希斯卡事前拟定的计划,进入了第三交换站尾部。
第三交换站自建成起至今,上百年的历史里只有最初完成了基于一个大型运载舰功能的航行。在并入环形轨道后,它就一直依靠轨道引力和内推实现无动力运行。这就导致了第三交换站的自动力运行引擎通常都处于关闭状态。
当下里斯即便成功入侵,帮助撒托德进入抢占到了手动驾驶舱,如果没能将第三交换站引擎开启,他们也依然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难以脱离当下的窘境。是以在希斯卡提议他们来负责前哨的火力吸引和核心入侵后,艾尔当即应下了前往舱尾开启引擎的任务。
“没什么……”姚柯的目光避开了屏幕上已经遍体鳞伤,却依然持枪而立挡在隔离门前的亲卫队成员们,尽可能把语调放得轻松道:“撒托德已经进入自动驾驶室了,里斯正在准备求援信号的发送。”
“是么?”那边艾尔似乎松了口气,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声音依然有些低沉:“但直到最后都不能大意。”
通讯的另一边,艾尔看着眼前通往尾舱引擎控制室那漆黑一片的通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有些不安。”
他的话音刚刚落下,另一边里斯的通讯也跟着切入:“安斯艾尔殿下,你情况那边如何了?”
“我已经抵达引擎控制室附近。”艾尔随即道。
在得到这样一个答复后,艾尔感觉到里斯也似乎松了口气,那边还夹杂着隐隐约约其他的声音,似乎是前往手动驾驶室的撒托德已经就位。
“计划进行一切顺利,”虽然嘴上这样说,但里斯的声音并没有半点开心可言:“撒托德也已经抵达了手动驾驶室。”
艾尔听到那边撒托德模糊的声音,似乎提到了“封闭”、“舱室解码”等几个令人在意的词语。原本就觉得有些不安的艾尔当即问道:“发生了什么?”
但里斯隔了很久才抽空回复他:“没什么,是手动驾驶室的舱位比原来预想的多了一重密码……我已经解开了。”
随着“叮——”的一声,似乎有什么设备弹开的声响。撒托德冲里斯叫了个好,当即坐进了手动驾驶室内开始同调。然而这时候那边的艾尔却格外执着的问道:“多的一重密码?是什么密码?”
“……环形加密。”里斯的注意力从驾驶室内收回,开始专注地看着眼前的屏幕。他的手下指点如飞,同时迂回地暗示艾尔道:“殿下,您还要多久能打开引擎?”
“破译后的密码是什么?”但艾尔的不依不饶令里斯都感觉到有点异样了。他的声音细微中颤抖而又焦急,没等里斯反问,艾尔却突然报出了一串数字。
30740809。
“是这个吗?”艾尔问。
“……”里斯震惊地看着屏幕,片刻后他终于意识到了不同寻常:“你为什么会知道?”
原本还抱着几分侥幸妄想的艾尔脸色遽白。那是他被赛德设计分化为Omega的日期,也是冉斯登家发生爆炸后留下那个留音机的破译码。
“离开、快让他离开那里!”艾尔当即喊道:“有埋伏,这层密码有问题!!”
那是一个再恶劣不过的玩笑,也只有一个人会在这个时候使用的玩笑。
“撒托德!”里斯当即道:“撒托德,离开那里!撒托德!”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里斯!里斯!”进入手动驾驶室内的撒托德声音变得模糊,他似乎面对着什么极为可怕的事情,整个人的声音变得尖锐而恐惧:“同调失败!同调失败了!我出不去,我出不去!救救我,里斯!”
“好的、好!等我……!等我!撒托德!”里斯手忙脚乱地试图中止手上的破译,去强行开启手动驾驶舱。然而就在他低头的瞬间,爆炸声猛然响起。
……
另一边艾尔猛然拽下了耳朵上的微型通讯,遽然响起的爆炸声混杂着里斯不成调的悲鸣让他陷入了断续的耳鸣当中。然而事态却远比他所想象的来得更棘手。
艾尔喘息着抬起头,面前走廊上的灯突然从尽头开始次第亮起。他绷紧的心跳声怦怦,垂落的微型通讯器里再没有爆炸的声响,反而是另一端的姚柯在大声示警着什么。事实上不用他再提醒什么,艾尔自己也已经发现了。尾舱附近的隔离门也正在闭合。
而在来路的尽头,即将闭合的门外站着一个人,艾尔抬眼看过去,不聚焦的眼睛还没能勾勒清楚那个人的身形,他就先一步听到了那个如附骨之疽一般的声音。
“艾尔,”在逐渐闭合的门外,赛德微笑着朝他道:“喜欢哥哥给你准备的惊喜吗?”
第152章 出发
爆炸发生的时候, 即便是距离事发地最远的缇娜也感到了那微妙的余波。
“发生了什么?”她蹙紧了眉头,倏然从沙发上站起。这样的动作极大地刺激了同处一室者的神经,随着两名帝国士兵满怀戒备地看向她, 被赛德委派重任的彭斯也神色僵硬的站起来。
“稍安勿躁,缇娜上将。”彭斯硬着头皮道,以往机敏的头脑像是因如今事态的急速发展而彻底锈住,他看着缇娜的愈发不悦的眼睛, 只能干巴巴道:“会谈时间将至, 兴许是会谈舰入港时产生的震动。”
他不提还好,一说到此缇娜脸上的嘲讽更是不加掩饰——中盟留置区受袭,以尼斯博尔戈为首的中盟体系受到重创,这一切拜谁所赐, 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那位行政区长如果还能带着会谈舰来到这里,恐怕势必是带着滔天的怨愤。赛德既然从一开始就打定了要毁掉此次会谈的主意,却还如此冠冕堂皇地为自己遮羞。
“彭斯大人, ”缇娜冷冷看着彭斯,对于他敷衍的回应再也不客气:“或许您是认为我从军多年, 还无法区分出TK402型□□和星舰入港之间震动的差距吗?”
彭斯一时哑然。
他看着缇娜,忽然之间萌生出一种把外围发生的一切告诉她的冲动:那是你的同僚在浴血奋战,在交换站狭窄的廊道里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守卫一场毫无胜算的争斗,他们靠着自己的一腔赤诚与热血向前, 却无知于自己所面对的是怎样阴险的角斗和算计。
彭斯嘴唇微动,最终下定了决心:“上——”
“少安毋躁,缇娜上将。”一个声音突然从他背后传来, 当那人的手颇有暗示意味地搭上自己肩头时, 彭斯绷直了自己的脊背。他甚至因为过分集中于自己的思考,完全忽略了从背后的脚步声。
“不要为难我们的内阁秘书大人, 毕竟他一向只和内阁文书和报表打交道,从来没有见过战场。”赛德撤回自己的手,笑吟吟站定在缇娜面前:“不过我想他不说也是为了你而考量,毕竟到现在你还没有下定决心不是吗?他担心如果再有了几个愚蠢者在你面前固执寻死,那么你会不会也被感化动摇。”
“但是我是知道的,”看着缇娜脸色开始变差,赛德脸上笑意不改:“不管面对多少鲜血和牺牲都一样,因为缇娜上将是个再聪明不过的人,你要捍卫的不是某个人,而是整个联盟。”
“……到底发生了什么?”
“您的那几位同僚,”赛德淡淡道:“杀了我好心安排给他们的守卫,在意识到你做出了不同的选择后,他们在另一个人的鼓动之下铤而走险,想要手动驾驶第三交换站脱离环形轨道。”
缇娜抿紧了嘴唇,背在身后抓着椅背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在背后的卡罗目睹了这一切,不动声色地靠前一步,阻隔了其他人探究的视线。
缇娜从未在人前如此失态过。她该知道的,目前在她的同僚眼中,她才是那个背叛者。
“他们大概是想要把求援信号传递到前线,让那位李登殊上将回兵驰援。”赛德道:“你知道是谁给他们出的主意吗?是我那位可爱的堂弟,安斯艾尔。多么聪明的计谋,他在这里左支右绌行为受阻,所以就利用那些人的愚忠行事。不过他们的目的大概确实是相同的,出发点全是维特。”
“区别是,那些死去的联盟兵士是为了身为联盟元帅的维特·布莱尔,艾尔却是为了那位崩落星系的无名英雄,克林托斯·塞尔提克。”
“多么感人至深……但我想缇娜上将,你明白他们的举动会带来什么,对吧?”
当然知道。
维特的罪行未明,在那之前他们的行径被暴露,只会让联盟内部先行分歧,认为他们其中分拆出了想要借会谈和帝国联手谋权篡位的一支……毕竟这种事情并非没有先例。而后续即便维特的罪行公诸于众,那一切也都不会是单纯的个人对错,而是会被视为一场联盟内部的政局缠斗。
“届时会发生什么?”赛德宛如幽祟的亡灵一般窃窃低语:“帝国的立场暂且不论,中盟协定一旦撕毁,联盟会陷入长久的内战之中……这样的话,这场战役中唯一的获利者只有崩落星系。”
“明明是长明星系两国苦难的元凶,摇身一变他们却踩着我们所有人的脊背,成了最终的赢家。”
看缇娜闭上眼睛,赛德还想再说,却没想到后面一个大块头径直上前挡在了他的面前。卡罗垂眼看着赛德道:“殿下,您靠得太近了。”
赛德看着他,似有不悦地冷下了目光,但脸上的笑意却分毫未减。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赛德殿下。”缇娜淡淡道:“我依然坚持我自己的观点,克林托斯需要得到公正的判处,在此之上一切有碍于会谈的行动我都不会采取。但是有一点。”
“愚忠者是否愚忠,不应他人草率判断,”缇娜冷声道:“在此我不会行动,但是我需要保证我的同袍们的安全,他们不应因一时被蒙蔽而失去生命。”
赛德的视线在缇娜脸上胶着了许久,最后收回道:“好的,我知道了。”
“但就像你说的,你不能离开这里。”赛德强调道。
“……”缇娜颌首:“卡罗,你去。”
“把我们的同袍们都带回来。”
“不能是这里,”赛德道:“届时我会为他们再准备一个地方。距离会谈不足三小时,白蒙坚的舰只也即将抵达,我想这个时间你还是能接受的吧?”
“我明白了。”缇娜道:“卡罗,照顾好他们。”
卡罗领命,而后在几位帝国驻军的虎视眈眈之中,旁若无人地走了出去。彭斯在得到赛德的眼神示意后忙不迭跟了出去,赛德笑了笑:“既然如此,那我就……”
“等等,殿下。”缇娜道:“刚才你提到了一个人,安斯艾尔他现在在哪里?”
此话出口,赛德有些狐疑地看着缇娜,过了会仿佛是想通了什么关窍:“放心,上将。即便他已经被我抓住,我们的交易也依然奏效。”
“你也大可不必担心我在事成之前做出什么事情,”赛德笑着道:“他现在身份特殊,我的父皇对他青睐有加,何况我已经在中盟协定的边缘岌岌可危,即便我不想看到那位李登殊阁下继任元帅,也不代表我一定要得罪他,让他后续找我的麻烦。”
“我给他找了个再合适不过的观景位。就让他看着吧,不是很有趣吗?”赛德道:“看着一切都在自己面前走向不可挽回……自己却又无能为力。”
“还有什么能比那种痛苦更有趣的东西吗?”
*
确定自己被困死在尾舱后,已经有些竭力的艾尔终于放弃了再做无用的尝试,从舱壁上滑坐下来。
耳畔那股若有似无的锐鸣终于彻底消弭,艾尔看着垂落在前胸的微型通讯器,犹豫了片刻后终于重新戴上。片刻后他嘴唇干涩地接入了第一个频道:“还有人在吗?”
无人应答。
明明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却让人心中的绝望更深了一层。事实上在爆炸刚结束后,艾尔所掌握的短途通讯网就已经彻底断联了。他喘匀了呼吸,手指发颤地接入了第二个频道:“姚柯?”
片刻后那边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殿下。”
艾尔怔了片刻,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你……你还好吗!”
“大概……捡回一条命。”姚柯艰难道。爆炸的冲击让前舱配电室部分也跟着短路,姚柯只记得迸溅的火花噼啪作响,而后原本悬垂在半空的电缆线都朝他砸了个下来。原本那样的冲击并不会让他受创,只是他原本的伤口也只是在医疗舱里进行了紧急处理,这样就导致他原本的伤口又有破裂,此刻姚柯已经能闻到自己身上渗出的血腥味。
“撒托德被炸死在驾驶舱内,”知道艾尔现在最关心的是什么,姚柯打起精神把自己倒下前最后的画面传递给艾尔:“我不清楚这是不是赛德的设计,但其中有条线路大概是头尾贯通的,爆炸后在核心指挥舱的里斯也受到了冲击——我最后只看到他后面满头是血地趴在仪表盘上,来不及确认他的生死,这边就也受到了波及。”
躺在一片黑暗中的姚柯仰面看着垂落的电缆,在麻痛中试着动了动身子:“……不过还有个好消息,希斯卡他们守住了。”
“是吗?”艾尔干涩道。
“没人突破过来,殿下。”姚柯道:“短时间内……至少会谈前,赛德他们都别想过去了。”
“虽然我们没办法像预想的计划那样驾驶第三交换站离开,但至少我们拖住他们了,不是吗?”
姚柯咳嗽了两声,没意识到艾尔全然因为他的话愣住。
他陡然萌生出一个新的想法。
蜷坐在地上的艾尔抬头看向廊道尽头的方向,尽管他被赛德困在了尾舱之中,无法突破隔离门按照原定计划进入引擎舱,但是如果用那种方法的话……是可以的,他可以让第三交换站脱出环形轨道,同时瘫痪穹顶系统!
只要做到这一点,他的目的就完成了一半。尾舱被隔离门封锁,这不仅意味着他无法干涉赛德,也意味着——
赛德目前没有办法干涉他的行为!
是的,维特的事情即便再铁证如山无可转圜,但毕竟他的所作所为会视为对中盟协定的挑衅,更不用提现在伯温森起了抽身的心思,如果赛德再对他动手,以他身份的敏感程度,联盟和帝国两方都会要一个说法。所以赛德也对他无可奈何,只能用这样的方法限制他的行动,虽然这与他那位堂兄一贯的恶劣不无关系,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阴差阳错地给了他一线生机。
按照时间来看,潘西他们势必已经在第四交换站上做好了准备,只等着会谈舰如约离开的时候行动。按照环形轨道的运行规律……
艾尔想要进行计算,无奈周围什么可以写画的东西都没有。他当即咬破自己的手指,在舱壁上涂画测算了起来。
……没错!如果依照第四交换站和他们之间的距离,加上吸入环形轨道后的引力和重力势能加持,这一切是可行的!
艾尔看着自己涂画了半墙的计量过程,因这次绝处逢生而近乎要喜极而泣。他强忍住了自己眼眶中的热意,而后毅然决然地冲向了一旁廊道尽头的后备舱之中。
后备舱堆砌的杂物不在少数,大部分是交换站内损耗物的可替换装备。艾尔将那些东西挪移开,最终清出一条通路。只见一个足有一人多高的庞然大物被蒙在黑色的盖布下,艾尔上前屏住呼吸。而后一把将它拉开。
那是一盏巨大的射灯。
他稍微推着射灯挪动了几分,射灯就倚靠在了舷窗一侧,仿佛在看着外面茫茫的星宇。艾尔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按照自己测算好的距离和角度再度调整灯筒,直至它对准舷窗。
此时此刻,艾尔莫名想到了当年那场烟花。
在这个苍茫宇宙之中,声音和情感都无法穿透那天然的屏障,可唯有一样东西,即便相隔千万里,人们也依然能借由此,读出其中所要传达的一切。
他吃力地扳动了开关,射灯的光芒凝聚,炽烈的明光穿过舷窗的玻璃,向空茫的宇宙之中一泻千里!
那就是……光。
*
潘西猛然惊醒。
他捂着自己的心口大声喘息着,把正在喝水的孙图骇得不轻。潘西没能从自己的状态中调整出来,孙图也被呛得快把自己咳到四分五裂。没工夫去管那许多,潘西一把抓住靠过来的言泽,心有余悸道:“我睡着了吗?”
言泽点了点头。
潘西看了一眼时间,发现距离自己上次关注不过刚过去半个小时,然而那个光怪陆离的梦境却仿佛把他困在异时空数年之久。他感觉到自己出了涔涔一身冷汗,却也怎么也想不起来梦里的一切了。
只记得有火光,有人在哭喊,还有……
潘西甩了甩脑袋,试图把那糟糕的一切从潜意识中驱除。
“第三交换站那边怎么样,有动静吗?”潘西问。
“咳咳……”孙图呛红了脸,仍旧说不出话。无奈潘西把目光投向了尼德霍格另外一人,壮汉Beta从舷窗远眺了一下,而后道:“没有。”
“从那艘大行星舰入港开始,就没有任何人出入了。”
潘西点了点头。
现在距离他们从交换站内逃出已经过了近一夜,距离会谈开始也仅仅剩下两个多小时的时间。中途除了收到发自艾尔一封报平安的讯报以后,就再也没有第三交换站内的任何讯息。
潘西内心无比焦灼,但正如先前他们所商议好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们的计划的每一步都势必环环相扣,才能真正起到作用。他们是彼此嵌套的绳结,所以他不能轻举妄动。
但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那场短暂的梦魇作祟,潘西此刻前所未有的不安。他努力想从那种令人不适的感觉中逃离,最后选择坐在了孙图旁边,他迟疑了许久,问孙图道:
“孙图,你知道我的父亲吗?”
事实上从在第三交换站舱底尤萨里说出那样的话后,潘西就觉得自己对此无比在意,只是事态当前,他难以去深究,只能先处理好眼前的事情。等到后续冷静下来,他再去追问尤萨里时,对方却开始有所回避。那些事情仿佛成了尤萨里情绪激动之下的口不择言。
但最让潘西在意的是,艾尔在不久前也突然提起了他的父亲。这让潘西有了一种警惕,似乎有什么命运的齿轮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就那样转动了,而他却对此一无所知。
就算潘西可以确定艾尔不会伤害自己,但是那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实在是让人不太好受。
潘西看向孙图,孙图愣了片刻,随即答道:“记得,克林托斯先生。”
看着孙图有些赧然的表情,潘西只能无力地张了张嘴,但他自己也明白,孙图比他大不了多少。事实上这个问题似乎问傅荣淮会来得更合适,但是那位他那位战友已经在这场斗争中缺席太久了。
对记忆里的父亲他也只是有一个模糊而残存的影子,一张看不清的笑脸,还有宽大的手掌传到他身上时候的温度。潘西看着自己的手,试着微微举了起来。
“小时候……”潘西喃喃道:“他就是这样把我举起来的。”
一旁的Beta见他这样,不由得开口问:“会长,出什么事了吗?”
但是潘西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Beta还想再问,却被言泽抬手一把捂住了嘴巴。
舱内余下的几个人面面相觑,而言泽面无表情地看着潘西,对方似乎已经神游进哪个幻梦当中。
直到——一片漆黑的舱室内,突然照进一束明光。
那束光落在潘西手上的瞬间,恰好与和他记忆并不相符的那部分重合在了一起。潘西像是被烫到了一样猛然醒过神来:“那是什么?”
孙图等人也注意到了,几人聚在舷窗前观望了一下,而后开始转回舱内。深远幽邃的星图之上,第四交换站游离在环形轨道之外,却又随着潮汐引力而不断随附前行。
“……”发现那束光的来源点之后,孙图愕然地张大了嘴巴。
“怎么?”潘西问道。
“会长,”孙图扭头,不得其解道:“那束光来自第三交换站。”
听到答案的瞬间,潘西茫然了一瞬,而后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去。不过这次他发现言泽正站在舷窗侧边,他似乎试图抓住那虚无缥缈的存在。不过那一切都是徒劳无功,光束只是在他指尖跃动着……
等等,潘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
光在跳动。
他上前几步,似乎内心有什么呼之欲出,而言泽见到他靠过来,乖顺地停止了动作,言泽的眼睛安忱无波,就如他的声音一般清澈:
“艾尔。”言泽道。
落在他手上的光束仿佛一匹光滑的织锦,却又以极为规律的节奏明灭起伏。潘西盯着它看了许久,脑海中突然想起之前他们还在崩落星系的小酒馆里,那天晚上为了庆祝……他们都喝了些酒,他和艾尔躺在沙丘上,下面傅荣淮和酒馆的常客们勾肩搭背在酒馆那不太明亮的霓虹灯下跳舞。
那时候言泽爬到房顶,抓着霓虹灯牌晃来晃去,照在下面的人身上斑斓得像把人生描摹成一场舞剧。艾尔看得直笑,然后借着微醺的酒意和他提起了旧事。先前他在军校作训比赛时,曾经有次意外被伏击,导致主运载舰失去动力,也无法通过通讯向周围策应的快行舰求援。最后他是靠着运载舰的尾灯将讯号传递了出去,策应的两艘快行舰前来联结接驳,反向助推运载舰前行。
“那最后呢,你们赢了吗?”那时候的自己饶有兴致地问。
艾尔的脸颊因为酒意略有浮红,他晕沉沉地笑了一会,而后看向远方道:“赢了。”
……
赢了。
艾尔曾经和自己提起过的,但是又淡化在记忆当中的暗语,此刻就如此跃动在自己的指尖。潘西猛然回过头去道:“我们、我们现在距离第三交换站有多远?不,如果我们要去第三交换站的话……”
“很近。”孙图道:“如果乘坐我们的快行舰的话,大概……”
“不,不是我们的快行舰。”潘西向前几步道:“是第四交换站。”
潘西一开口,在场的所有人都一脸天方夜谭的表情看向他。不过在看到他的神情之后,他们都意识到潘西并不是在开玩笑。
“如果是第四交换站的话,”一旁的Beta道:“全速前进,大概需要半小时就可以抵达第三交换站。毕竟现在我们伴随轨道已经又前进了很多。”
“那就出发!”
潘西鲜有如此坚定的时候,尽管他还是对自己一个人做决断感到不安,但是他再也不会茫然无措了。他看着那些人的眼睛,攥紧拳头驱散自己内心的胆怯,无比坚定道:“全速前进,以我们最快的速度抵达第三交换站,然后与其对接……!”
“等等、会长,”孙图震惊道:“你说对接?可是第四交换站……”
“没关系,”潘西道:“我们只要出发。”
“只要出发……会有人告诉我们,前行该有的答案。”
第153章 孤注
在赛德看来, 艾尔的出现并没有太多妨害到他的计划——毕竟联盟的局部反抗一开始就在他的预计之中,对于维特亲卫队引发出的骚动,赛德甚至将其看作一种对自己的利好。
毕竟对于他来说, 维特的真实身份可称作最大的杀器,但这个杀器又同时带来了许多不稳定因素。在他完成自己的目的后,所要面对最大压力无疑是帝国联盟双边对于他挑衅中盟协定的攻讧。可当身为维特亲卫队的那些人在第三交换站内再度试图反抗之时,局面反而于他有利了几分。毕竟那会在很大程度上减轻他的压力, 给他去申辩和补白事发时真相的空余。
但就是这样一直以来游刃有余的赛德, 在会谈前两个小时,突然失去了一直以来的从容不迫。因为他发现了一件无比棘手的事情:
白蒙坚不见了。
白蒙坚所乘舰的坐标一开始就为了保障自身而屏蔽了坐标,并申明了只在会谈前最后的时刻才会在他们给出的坐标上登舰。这一要求乍一看对帝国和联盟充满了敌暗我明的威胁,可他毕竟将只身潜入前线和第三交换站其间, 这部分无疑是帝国和联盟可掌控的领域。彼此之间达成的这种微妙的平衡感也是三方都能同意参与会谈的原因。
先前赛德对此感到胜券在握,认为白蒙坚只要进入这一区间,就绝对无法逃出自己的手掌心。可事到临头, 他却发现自己才成了备受掣肘的那一个。他的行动范围极其有限,所能掌握的绝对优势就只有第三交换站内部, 而到了交换站外,他既要掩饰自己的存在,又要引诱白蒙坚入縠,同时也要避免自己弄巧成拙, 被看作撕毁中盟协定的元凶。
正因为如此,当赛德得到汇报,中央禁卫军并没有在周围的监测范围内发现白蒙坚的踪迹时, 他脑海中仿佛听到了什么精密仪器的螺丝脱落的声响——终于感受到了有什么东西脱离了自己的控制。
“距离会谈还有整两小时开始, ”赛德怒极反笑:“你告诉我找不到白蒙坚?!”
哪怕一开始就决定要诱杀白蒙坚,但赛德在对付他这件事情上从没有掉以轻心。他联合缇娜, 围控第三交换站,冒着一定风险揭穿维特,这三个行动实际上都是他为了对付白蒙坚所做出的努力。可到了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即将成功的时候,却发现自以为先前算无遗策,偏偏到最紧要的关头笼子里的猎物不见了。
如果不能抓住白蒙坚,他此次对维特的发难无疑会大打折扣。后续他们对于崩落星系的剿灭也将无异于推进长明星系全面战争的开始,那将是无比胶着的一场战役。他对于崩落星系的制胜将建立在白蒙坚已死这个事实之上:毕竟如果白蒙坚不死,他就无法收编其手下的那些七诫蔷薇军。
“请您息怒,殿下。”回话的技术员听见赛德的语气只觉胆战心惊,忙不迭道:“按照航行速度推断,白部所乘星舰应该已经抵达可探测范围,从而实现针对他的对点打击。但是……”
“但是?”赛德的语气冷了下来:“但是什么?”
“我们并没有监测到有星舰进入区间,任何都……”技术员战战兢兢抬头看了眼,发现赛德的脸色,更是慌了神。他忙不迭解释道:“中控室内的系统似乎曾经遭到了入侵!我猜想可能是……”
“是什么……有人入侵第三交换站中控,消除了白蒙坚的坐标吗?”赛德道。
技术员原本还想解释,没想到抬头发现赛德脸上的笑毫无温度,反而充满了异样的嘲讽。
“你是在愚弄我吗?”他慌忙下想低头躲闪,没想到赛德一把掐住他的下巴逼迫他抬起头来:“为了掩盖自己的无能,就给出这样的借口?”
“不、不是……殿下,”技术员语无伦次:“有人入侵了中控系统,按照数据修复来看,他们复制带走了其中一部分东西。”
“什么?”
“是……第四交换站的驻站密码!”
技术员脸色惨白地回答了他的所求,在开口的瞬间,他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未来的下场。但是非常罕见地,赛德愣在了那里。
“第四交换站?”赛德诧异地重复了一遍,似乎直觉有哪里不对劲,却又没想通其中的关窍,只能喃喃道:“第四交换站……不是并没有投入环形轨道吗?”
“是的,”在一旁沉默的加拉赫道:“第四交换站早已落成,但是依然没有被启用并入环形轨道,目前只是在环形轨道之外随附行驶。”
“没有启用?”赛德道:“那就是第四交换站目前还没有驻军咯?”
“是的。”加拉赫道。
听到了加拉赫的应和,赛德托着下巴陷入了思考。他直觉这里有什么问题,但一时间千头万绪无从下手梳理。就当他正打算进一步询问其间细节内容时,整个第三交换站内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警报音。
这不同于先前隔离门闭合或是用电瘫痪的声响,刺耳的警报音仿佛催命一般直入脑髓,让人不由得产生一种异常的紧迫感。
“发生了什么?”赛德蹙眉道。
他将目光投向了加拉赫,但实际上当下的加拉赫也同样对此有些疑惑。但好在这样微妙而奇异的心情只存续了片刻,外面突然传来了慌乱的脚步声。
“殿下!加拉赫大人!”来人冲入舱室内,已经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有未在册大型星舰出现在检测范围内,以最快码率朝我们冲撞过来!”卫兵气喘吁吁地看着赛德的眼睛,而后道:
“经过匹配监测,我们怀疑那可能是……第四交换站。”
*
那是一段极为漫长的时间。
人这一生大抵会有许多这样焦灼而孤惶的等待,遍历了期待、失落、渴盼、怨艾和绝望,最后所有情感都被抹消,成为支撑人的一种信念:无论如何,要坚持到最后一刻。
光的极限能突破人类目之所及,但对失去对外通讯能力的艾尔来说,他只有在潘西到来前一遍遍重复着射灯的信号传递。他不知道自己所追逐的是一片绿洲,又或是海市蜃楼。但至少在答案揭晓之前,他必须要坚持下去。这是他对自己的誓约,也是他对崩落星系的誓言。
所以当他的视野里出现那个光点的时候,艾尔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但很快他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出现了幻觉,第四交换站体量只有第三交换站的三分之一不到,因此对比这个臃肿的庞然大物,它灵便得仿佛一尾游鱼一般。而此刻那尾小鱼正如离弦之箭一般朝第三交换站直冲而来。
“……”艾尔呆愣了片刻,而后禁不住低喃道:“……他做到了。”
“他做到了!他看到我了!”艾尔兴奋地大叫,他松开了射灯,开始沿着廊道持续向前奔跑,从廊道的舷窗中观测着第四交换站的步步靠近。艾尔激动地难以自抑,随即联通了姚柯的通讯道:“姚柯!我们做到了!潘西他……”
然而伴随他尾音的,是自第三交换站投射出的一束光柱——那耀眼的光束在一瞬间仿佛足以将人致盲。艾尔随即回过头去,眼前黑沉了数秒才恢复正常。那瞬间他脑海清晰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该死的……赛德还是动手了!
看来他这位堂兄也明白了事情的不妙,甚至不惜直接攻击第四交换站也要阻止可能到来的异变。就像赛德明白艾尔的软肋在哪里,艾尔也清楚地知道赛德在顾虑什么。
他先前可以对维特发难,敢直接与伯温森正面对峙,乃至后续劝服缇娜,都是因为他手握帝国中央禁卫军,有绝对的自信能够把控第三交换站的局面。可在第三交换站之外,他需要顾惜自己的声誉、帝国和联盟的邦交,以及自己之后的处境。在会谈现场揭发维特的赛德将是正义的帝国皇太子,一切只为长明星系的和平发展而战。届时不仅联盟不会对赛德有任何不满,甚至伯温森也会因他的所谓而将前事揭过。
可一旦在他将维特定罪之前,就露出马脚——那他将招致联盟的怒火和帝国的诘责,成为妄图撕毁双边中盟协定的罪人。除此以外,如果白蒙坚没能被成功诱杀,那么他也将成为引发长明星系灭顶之灾的罪人。
赛德在赌桌上堆了天大的筹码,这是一场极为冒险、赔率极高的赌局,一旦赢了,他将扭转当下所有的劣势,获得他所有想要的东西。同样的,一旦输了,他将万劫不复。
所以赛德知道自己不能输。
但是艾尔也一样。
这场赌局里压付了崩落星系无数人的性命,压付了长明星系的整个未来。他曾经发誓要改变这一切,六年前他对一切无能为力,那么时至今日,他一定要改变什么。不管是为了别人,还是为了自己这些年来没有一日曾停止的内疚和煎熬。
他必须要赢。
即便拼上自己的性命。
艾尔下意识抓了一下自己的心口的衣服,心道:保佑我吧,登殊。
窗外逐渐靠近的第四交换站已经可以看清轮廓,它一个费力的侧旋勉强躲开了那记攻击。看来赛德已经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个不安定因素就此靠近。也正因如此,第四交换站开始彻底放足马力朝这里直冲而来。
依照艾尔原本的打算,即便他被闭塞在舱室内,只要第四交换站抵达,他可以通过操控卸除舰尾部分来实现其成功对接。届时即便缺失了第三交换站的驾驶引擎驱动,但艾尔自信如果自己可以驾驶第四交换站推进第三交换站脱离环形轨道。
只要能让第三交换站脱离环形轨道,他就成功了一半。但目前来看,这个计划已经不可能行得通了。
艾尔转头向着后备舱冲去,疾奔中他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在一点点粗重,但他根本没办法停下来。姚柯的声音伴着他跑动时的风声隐约传来:“殿下?”
“赛德发现我的计划了,”艾尔竭力说道:“接下来我要需要让尾舱断电,然后让它脱落……”
“等等!你在说什么?”姚柯难以置信:“你疯了吗?”
“对付疯子就是要用疯子的办法,”艾尔道:“如果我不能舍命一搏,那我永远都无法赢了他!”
“那之后呢,你怎么办?”姚柯道:“你让尾舱脱落,可是你也在尾舱!”
“让第四交换站撞过来!”艾尔到:“只要尾舱附近断电,第四交换站强行接入受到的损害就会减弱到最小!我需要它顶着第三交换站把他撞出环形轨道!”
“你要怎么做到这一切?”姚柯道:“先不说现在我最多能帮你毁掉尾舱附近的电缆线……咳咳,如果不关闭第三交换站的防护系统,那第四交换站接入时候收到的冲击不一定能保证后续驾驶功能的行使。最关键的是,你怎么能保证在尾舱脱落后你能进入第四交换站!”
“这个你不用担心,”艾尔道:“我可以做到这一点——”
“做不到你就死了!”姚柯吼道:“你懂么?死了,没了,什么都没有了!”
在姚柯失控说出这样的话后,通讯里一时只剩下了两人的呼吸声。姚柯只觉得倍感无力,他开始憎恶自己,无论是身为帝国的少将、还是身为一个Alpha,到了此时此刻他居然一点也帮不上忙。
如果当时他没有被抓,如果他能避开那一枪的话,至少此时此刻,他可以代替安斯艾尔……
“姚少将,你为什么会选择我?”艾尔突然道。
姚柯一时没跟上他的思路,只能跟着语塞,而艾尔继续道:“你选择我,不是因为相信我可以改变这一切吗?”
“既然如此,就请在你交付自己的信任之后,相信我到最后吧。”
*
尽管艾尔的声音已经消失在耳际,姚柯还是没能松开自己手中的通讯。他撑着舱壁站起身来,只觉得着手处一片湿漉滑腻。他先前废了很大的力气从盘结错杂的缆线堆里爬出来,现在只能努力地辨识着尾舱的缆线。无论他再抗拒艾尔的计划,但在他没能力给出更好解决方法的当下,他能做的就只有相信他。
相信安斯艾尔,相信安斯艾尔。
他费力地翻找着,却觉得自己的视线开始模糊。最后他只能咬牙狠狠擦了擦眼睛,而后继续打起精神找到标注着尾舱的那个缆线。当他好不容易找到了那根缆线的时候,根本来不及松一口气,他就开始费力用身上的工具开始破坏那根缆线。
这并不是什么很难地工作,但是在完成这一切之后,姚柯却觉得自己一阵脱力。
到此为止了吗?姚柯心道,自己能做的,难道就到此为止了吗?
他看着自己的掌心,只觉得一阵徒劳,无法抓住任何东西。
如果他能毁掉第三交换站对外防护系统……姚柯绝望地想到,然而他对此根本无能为力。现在的他甚至连独自离开这里或许都做不到……甚至先前那些联盟人出生入死的时候,他也……
等等。姚柯突然神情一定,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如果那个人还活着的话,说不定他可以关闭这个该死的对外防护系统!
想到这里,姚柯颤抖着手拿出了自己的通讯,切换到那个自己不曾接入的短距通讯网之中。
……
第三交换站内核心指挥舱内,舱室正中的仪表盘已经全然被鲜血晕染。里斯仰趴在仪表盘上,半睁着的眼睛似有不甘,但已经彻底失去神采。头部因为先前爆炸余波的影响暴露了一个创口,此刻创口的血已经凝固,先前流淌下来的血液在仪表盘附近洇开。如此大的出血量,有什么事情已经不言而喻。
在他的手边,那枚微型通讯器持续不断地呼叫着,似乎在寻求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奇迹。
然而片刻后,有人迈进了地上晕开的那滩血迹之中,最终轻轻拿起了那枚微型通讯器。
……
在通讯器被接通的瞬间,姚柯只觉得自己仿佛得救了一般,他急忙开口解释道:“里斯……里斯,我是帝、我是安斯艾尔殿下的手下,现在你还能行动吗,我们需要你关闭第三交换站的防护系统……”
紧接着,姚柯呼吸一窒,瞬间睁大了眼睛。
“姚少将,”对面那个声音道:“下次在不确定对方身份的情况下,请不要贸然说出你的来意。”
听到那个声音的瞬间,姚柯的血液近乎凝固了起来。不过对方没有空余关注他的情绪变化,敲击仪表盘的声音响了许久,久到姚柯开始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有些不畅——那个声音继续道:“他打算做什么?”
姚柯毫不费力地意会到对方口中的他指的是谁,但骨子里对这个人的反感和厌恶让他张口首先是质问:
“诺里·亚丁顿!”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姚柯急迫地问道:“你到底把莉莉安公主带到哪里去了?!”
对面顿了顿,显然没有想到这个关头姚柯的下意识反应居然还是反问他。不过诺里很快反应过来,决定不与他过多纠缠:“他要毁掉第三交换站的防护系统?调动第四交换站代替被闭锁的引擎吗?”
“你到底把莉莉安公主……”
见姚柯不依不饶,对方语气一凛道:“你以为我来到这里,会是谁的意思?”
谁的意思?
姚柯一愣。诺里背叛安斯艾尔早已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可他在那之后也无视了皇帝的许多命令,我行我素不受干扰。只是唯独……
联系到那个不想回想起的传言,姚柯讪讪道:“是……莉莉安公主她?”
对方点到为止,显然不想多说,姚柯也明白过来,忙道:“是,殿下是这样打算的,他想通过驾驶第四交换站将第三交换站推离环形轨道。”
那边似乎轻轻地“啧”了一声,姚柯没听清楚他的自语,片刻后那边道:“交给我。”
姚柯一愣,诺里继续道:“我来破坏防护系统,之后我也会进入手动驾驶舱去配合他将第三交换站推离环形轨道。但是姚柯。”
诺里语气沉了下来:“不要暴露我的存在。”
姚柯只觉得莫名其妙,片刻后对方道:“之后我会亲自去见艾尔……和莉莉安一起去见他,但不是现在。”
姚柯下意识想反驳他某个失去敬语加缀的名字,然而对方也没给他机会,随即挂断了通讯。姚柯怔怔立在原地,后知后觉地想,虽然诺里对安斯艾尔的态度不明,但至少,莉莉安公主是绝对不会伤害他哥哥的吧?
*
在挂断通讯之后,诺里抬手替里斯阖上了双眼,而后徒步前往第三交换站的手动驾驶舱。
相比核心指挥舱内的情况,手动驾驶舱来得更为惨烈。闭锁的舱位内蒙上一层血污,诺里从外部打开它之后,浓烈的血腥味就彻底弥散开来。随着叮零一声轻响,有什么从里面掉落下来。
诺里弯身将它捡了起来,擦干净上面的血污之后,发现那是一枚徽章。那枚徽章授予联盟星舰驾驶比赛亚军的徽章静静躺在诺里的掌心,无声地诉说着,在那里躺着的曾经是一个鲜活的人类。
“你也是……第二名吗?”诺里垂眼看着舱内尚有不甘的那具躯体,直视着模糊的血肉和逝去的生命,诺里微微行礼,向同行者致以敬意。
而后他将撒托德残余的躯体搬离出来。
“我曾经也是第二名,”诺里坐进了驾驶舱内,喃喃道:“因为第一名的家伙是个傻瓜,所以我必须要在他离开之后,把所有他要做的、想做的事情都做到。”
“所以,放心吧。”
他的话不知道说给谁听:“之前你没有做到的事情,我会全部帮你做到的。”
第154章 脱困
“需要换个口味吗?”
彭斯的声音让缇娜回过神来, 她扫过舱门外隐约可见的驻军,回过头看向这位内阁秘书。见对方神色平常,缇娜尽可能地控制住自己的语气:“不必了, 谢谢。”
缇娜抿了口彭斯向她推过来的咖啡,醇浓的苦甜香在味蕾中绽开,但缇娜根本无心去细致品鉴这来自帝国的上品。
卡罗离开之后并没能返回到这个舱室之内,赛德比想象中更要提防着自己。这样的认知让缇娜愈发明白自己的状态有多被动, 她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后, 若无其事地开口道:“您身为帝国的内阁秘书,实在没必要屈尊来做这种事情。”
彭斯听出了缇娜话语里夹着的讥讽,他只笑了下——相比侍奉赛德时候的痛苦,这点小小的揶揄对他可以说是无关痛痒。但如果换在一年之前, 他想必会觉得自己受了奇耻大辱。
“我只是听从赛德殿下的命令。”彭斯坦然道:“殿下要我做什么,我就必须要做什么,仅此而已。”
闻言缇娜抬眼注视着他, 并为其中一个字眼感到奇怪。
“必须?”当下所有帝国的看守都在外面,室内只余下他们两人。缇娜干脆不再绕弯子道:“看起来阁下并不是很情愿?”
缇娜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彭斯只是低着头, 神情专注地将她的杯子重新倒满。缇娜自认讨了个没趣,便跟着倚回了背靠上,思索当下的局面。热雾缭绕中潺潺的水声停息,而彭斯的声音轻轻道:“难道上将就情愿将元帅的性命和联盟的未来就此拱手交出吗?”
尽管面前热气氤氲, 缇娜的目光却一寸寸冷了下去。彭斯毫无畏惧地和她对视,继续道:“无论赛德殿下履约与否,维特元帅折在此处似乎成了必定之局。但难道您真的甘心他连给自己申辩的余地都没有, 就被这样如此定罪吗?”
“窃国之乱爆发时长明星系局面之复杂, 难道是单纯依靠最后的因果就能厘清前因后果的吗?”
“……”缇娜看着彭斯,一字一顿道:“你知道了什么?”
“上将想要我知道什么呢?”彭斯反问道。
想要?
缇娜冷笑了一下——她想要所有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进到坟墓里, 把这桩秘密彻底烂进肚子里。无论是克林托斯潜入联盟成为维特·布莱尔也好,还是维特·布莱尔暗杀了石正荣也好,这都不是应该出现在联盟历史教科书上的内容。没有任何一个联盟人愿意引爆这个定时炸弹,正如当年缇娜·奥斯本在觉察到维特和石正荣死因有关的时候,她第一个念头就是杀了知情的赛鲁普一样。
她可以下到地狱里滚油刀剐地同石正荣元帅的英魂谢罪,但是只恳请这一切到此为止。联盟在失去了石正荣之后,已经无力承担起失去维特的代价了。这件事情的真相一经公布,给联盟带来的绝不是拨乱反正的公义,而是一场又一场接连不断的内乱。
李登殊的担心果然不是多余的。缇娜看着彭斯的眼睛,脑海中却想起了自己被屡次问及的那个问题。但至少现在她一定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艾略特了。
她将永志忠于联盟。为了联盟,她可以做那个蒙骗民众让石正荣元帅之死永无法昭雪的罪人,也可以在必要的时候,亲自拿起枪杀了当年的知情者,打算以一己之力扛负起所有的罪责。联盟的命运永远不该因为某个人的生死更迭而易步,所有的黑暗由他们这些沉入泥淖的人去承受,这个国家将踩着所有的阴私和罪谋拾级而上,走向那个光芒万丈的未来。
只要能做到这一点——她甘愿背负任何罪责,付出任何代价。
迟迟得不到缇娜的回应,彭斯心里的忐忑开始愈发膨胀。在他迟疑着是否要再下一剂猛药的时候,舰体突然猛烈地摇晃了一下。
那宛如地震一般的巨动轰然,甚至直接掀倒了桌上那两杯咖啡。舰体仿佛遭到了什么猛烈的撞击一样,他们两人都已经无法维持自己的动作歪倒在沙发上,室内所有的摆设都跟着摇晃位移。
还好只这一下便停了下来。外面的守卫似乎也摔得人仰马翻,开始略显慌乱地探问着现状。彭斯撑起身子时满脸愕然,而对面的缇娜则面色冷凝,看着他疑惑的表情,不吝于给出了答案:
“有什么东西撞上了交换站。”缇娜道:“按照这个震动大小,至少是第三交换站的三分之一大小……而且是直接碰撞。”
“……”在缇娜沉吟思索时,彭斯此刻却将过往的细枝末节贯通在一起,灵光一闪中脱口说出了那个答案:“第四交换站!”
然而下一秒,彭斯意识到自己似乎犯了什么了不得的错误。
缇娜看过来的目光有着几分愕然和了悟,但那很快被收敛,那双眼睛开始如同冰锥一般,连带嗓音也跟着危险了起来:“你知道什么?”
彭斯摇了摇头,他刚想要辩解,脚下却一个趔趄猛然朝前扑了一下。尽管狼狈到双手撑地才不至于跌倒,但此刻彭斯的注意力远不在此。
舰体似乎移动了。
这样一个认知让彭斯一喜,他下意识扬起嘴角,而后意识到自己不应该有这样的表现。只是他来不及遮掩,下一秒就突然被人反剪双手钳制住。
缇娜跪抵在他背心上——制服彭斯这样的文臣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只是缇娜需要寻找一个合适的契机。
而现在,她终于等到了。
“阁下,不管你知道什么。”缇娜道:“为了自己的性命,现在请作为人质,去叫开这扇门吧。”
*
几分钟前。
在尾舱的电力断裂的瞬间,艾尔在黑暗中闭上眼睛,他尽力克服内心的不安和恐惧,让自己握在脱节闸口手把上的手不再颤抖。或许他的所作所为在其他人眼中无异于自寻死路,但艾尔清楚地知道,这是自己能够改变这个局面、逃出生天的唯一法门。
就像六年前的李登殊那样,学院祭一战他所面对的不仅是格林,还有他所挑战的整个联盟军阀制度,所以在那场比赛的开局他就已经完全处于劣势。他的机甲甚至被人恶意暗改,性能下降了近40%。在那样绝境之下,李登殊果决地断尾求生——他用机甲锁住了格林的行动后,舍弃机甲的控制权,乘坐辅助舰直扑对方心脏,最终将格林生生从机甲内部抓了出来,彻底扭转了局面赢得比赛。
那险象环生的精彩一战后来被录入中蒙军校的演绎教程,最后的一击也被称作断尾求生的终极法门,于军校学子之间口口相传。当时艾尔其实非常好奇李登殊的想法,究竟是什么能让这个看上去冷静自持的人采用如此激进,甚至可以说是近乎不要命的打法。而到了此时此刻,艾尔也处在这样需要选择断尾求生的境遇,他似乎明白了。
他亢奋的大脑之中根本无暇思考有关失败的后果——艾尔的心跳从拟定完整个计划后就飞速跳个不停,就连指端也因为过度兴奋而有些发抖。
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他一定要赢。
这个念头充斥全身的瞬间,艾尔用尽全身的力气扳下了扳手,舱体内置的机械阀门开始运转,齿轮衔咬时的音质无比流畅,而后艾尔听到了预想中的“咔哒”响声。
与那样温柔声响不同的是,他的脚下开始晃动,并逐渐形成了一个坡度。而后随着越来越多的断节声响起,整个尾舱都开始向斜后方倾斜。廊道之上所有没被固定的东西都无一例外随着重力向舱尾滑落,艾尔在滑落的瞬间死死抓住了眼前的栏杆,紧跟着他的身子就悬空了起来。艾尔咬紧牙关开始向上攀爬,他将自己的位置控制在了最接近尾舱衔接处的地方,也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在最短的时间内脱离舱体,不至于被甩落飘移沦为宇宙垃圾。
尾舱脱离的刹那,艾尔预先套在身上的防护服猛然膨起。宇宙温度打破了舱内的恒温,和外围接触的瞬间,让他仿佛泡进了冬日的冰湖之中。好在防护服很快全面将他包裹起来,尽管他听不到任何声音,但透过视域,艾尔看到自己正和眼前的巍然大物脱离,他沿着裂隙游出,防护服上的推进器间歇的助力让他像鱼一样盘绕在尾舱的断口之上。而断裂的尾舱则在脱落后被环形轨道的引力卷入,开始飞快地下沉坠落。
成功完成了第一步。
艾尔抬头望去,不远处第四交换站正闪躲着来自第三交换站侧翼的光炮追击。他穿越在第三交换站愈发密集的攻击之中,舰体表面已经有灼痕和裂纹,只是似乎他们的运气不错,那些表面的损伤看起来不至于影响核心性能。随着它越发贴近尾舱断裂点,第三交换站的攻势愈发猛烈,第四交换站的速度丝毫没有减慢。
是的,就这样。艾尔看着那个庞然大物越来越近,内心不住道。
不要停下来,潘西。
艾尔心中默念道,不管发生什么,不要停下来。
……
“会长!我们的距离实在太近了!”
这次甚至不用再看星图,他们已经可以用肉眼看到尾舱断口附近的那个身影。孙图看着一旁的潘西,无比焦急道:“我们这样直接冲过去,很可能会把路泽卷到撞击当中。”
“我们应该暂时悬停让他先登陆——”
“不能停。”潘西道。
孙图愕然抬头,显然没想到一直以来那么重视艾尔的潘西居然会选择将艾尔的安危置之度外。然而潘西的表现远比孙图来得更焦灼,他不住地咬着自己的指尖,脸色惨白但依然固执道:“不能停。”
“撞过去,就这样……”潘西声音都在发抖,但还是努力地说服别人,也在说服自己:“一旦停下来,我们就会被集火攻击。第四交换站防护系统可承受有限,一旦被击毁,到时候一切都没用了。”
“我们,”潘西紧张地舔了舔嘴唇道:“我们相信他!”
“我们要相信艾尔。”
*
随着第四交换站毫无任何迟疑地撞上第三交换站,身处中控作战室的赛德彻底失态。
“该死!该死!”猛烈的撞击使他险些跌倒在地,好在一旁的加拉赫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而赛德在起身后就满怀怒气地甩开了他,上前一把推开了操作台上的一个帝国军:“没用的东西,给我滚!”
他眼底一片猩红,杀心已经不能再浓。此刻所有的谋划近乎功亏一篑,赛德脑海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他要毁了这一切。
无论如何,他要杀了安斯艾尔。
眼见赛德调转炮口要直接轰向第三交换站舱体,加拉赫连忙上前连拉带拖地阻止他:“殿下!请您冷静殿下!”
有加拉赫带头,一旁几个亲随也跟着上前把连踢带骂的皇太子从操作台上拖了下来。一时间几人眼神交换,几乎是在瞬间达成共识:如果皇太子注定要败,还是应该将事态可能的影响降低到最小——
“殿下!”加拉赫制住了近乎癫狂的赛德,口吻极为严肃道:“现在从侧翼炮台攻击第四交换站已经不可能了,第三交换站原本就不是作战使用,炮台的校准和威力都有局限——”
“那就给我把你的舰队调过来!给我杀了他!”赛德嘶吼道。
“是,殿下!”加拉赫毫不犹豫地应声,而后道:“但是您要明白,现在调动埋伏舰队也来不及了,当务之急我们应该直接突入第四交换站,把他们给控制起来,这样我们就还仍旧有胜算。”
这次赛德终于对上了他的眼睛,原本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皇太子似乎终于因为加拉赫的话语找回了几分冷静,怀着几分戾色道:“对,那就……”
没等他把想说的话梳理出来,赛德感受到脚下突然又震动了一次。这次的感觉是赛德自己也极为熟悉,舰体起行时的震动让他把自己要说的话语忘得一干二净,怔怔的抬头看向加拉赫。见对方的眼中也满是不可置信,赛德明白这不是自己的错觉,当即怒不可遏的跋足冲向舱外:“该死!该死的!”
“手动驾驶舱里的那个联盟佬明明已经化的什么都不剩了,”赛德在廊道里吼道:“现在是谁在驾驶第三交换站!我要扒了他的皮!!”
“殿下!”加拉赫急追出去,试图阻拦赛德让他恢复冷静,然而这异常的变故令赛德全然失去了胜券在握的自信。
赛德全然没有了过往的判断力,只是在单纯地泄愤咆哮道:“突破隔离舱门!把那群该死的联盟佬给我扔出去!我要让他们在环形轨道的对冲力里面碎的渣都不剩!!”
“是,殿下!”加拉赫应声,然后重新规划了手下的兵力。事实上他也已经开始焦头烂额——尾舱安斯艾尔在那里虎视眈眈,前部又有谁重新进入了手动驾驶舱内开动了第三交换站,但交换站里还有不能大意的那位联盟上将需要小心周旋……
“殿下!殿下!!”
这时候廊道尽头突然又有人疾奔而来。赛德皱了皱眉头,加拉赫却先一步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变得格外的差。等到来人露脸的时候,加拉赫意识到自己的担忧似乎成真了:那个人正是他留着看管缇娜·奥斯本的其中一员。
“缇娜·奥斯本挟持了彭斯大人离开了会谈室!”奔来的卫兵急报道。
加拉赫心下一沉,无力地闭了下眼睛。
赛德愣了一瞬,而后恶狠狠道:“绝不能让她把维特……”
“不不不、不,殿下,”卫兵紧张到有些口吃:“她并没有去救援维特,我来之前,看她走的方向,并不是要去……”
“殿下。”没等卫兵说完自己的猜测,加拉赫沉声叫了下赛德。
赛德回头看去,只见加拉赫侧身站在舷窗前,神色凝重盯着外面。而他的身后——那些原本序列入港休整待命的星舰此刻都已经重新列阵,随着第三交换站的行进方向不断调整队列,俨然是在行使着护卫的职责。
缇娜·奥斯本没有选择他,也没有选择维特。在最后她选择了忠于联盟交付给她的职责,在没有会谈舰的当下,让护卫舰守护着第三交换站,完成应尽的职责。
一旦缇娜跳出了克林托斯这个陷阱,赛德明白,仅靠自己,已经杀不了白蒙坚了。
赛德死死咬紧了下唇。明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但所有事物都偏偏在沿着他所规划的那个方向行进的时候突然又开始偏航——
距离他最近的加拉赫看出来这位皇太子似乎气恼到了极致,甚至身体都在忍不住发抖。然而片刻后绷紧到极致的赛德又突然松懈了下来。
那又怎样呢。杀不了白蒙坚,输的只会是帝国,而不会是赛德·卡尔纳特。
“那就看看吧,”赛德咬牙冷笑道:“看看我们到底谁能笑到最后。”
第155章 死志
有风从耳畔涌过。
艾尔回过头去, 倾泻而下的阳光太过刺目,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挡。而模糊间眼前的景色在指缝间拼凑成一整个图景。帝国神塔矗立在不远处,眼前有半坡碧草如茵, 侧目是环廊交回,不远处中庭花园的廊道上悬满的花幕风铃发出空灵轻响。
那是他许多年都没有再见过、只在梦中出现的场景。
他下意识上前走了几步,果然在中庭正中的喷泉旁边看到了那个身影。莉莉安长发半挽,靠坐在喷泉一旁发呆, 任凭风拂过时一遍遍吹乱膝头半开的书页。
“艾尔……”
风景静憩, 她的周身仿佛被镀着一层柔和的明光。
艾尔呆呆地看着久别重逢的妹妹,一时间悲喜交加,尽管张口想要叫莉莉安的名字,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他只能尽可能小心翼翼地靠近她, 最后满怀忐忑地——
然而莉莉安却似有所感地转过头来。
“艾尔,快醒醒……”
艾尔僵立在原地,而她则倏然站起来, 任凭膝头的书本就这么掉落在地。莉莉安满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下一秒眼中的泪水就涌了出来。
哥哥。
……
“艾尔!”
睁开眼睛的瞬间, 艾尔只觉得自己闷窒的呼吸终于找到了出口,张口咳嗽的同时感觉喉间一片腥辣,肺中仿佛呛水过后一般挤压进来了新鲜的空气。眼前发黑的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眼前的景色,就被人一把抱住。
“艾尔、艾尔!”艾尔听出这是潘西的声音, 他正趴在自己的身上嚎啕大哭:“吓死我了,我以为……我以为……”
艾尔有点费力地抬手摸了摸潘西的头,哑声道:“好了, 我不是没事么。”
他仰倒在地上, 看清楚了镶嵌着特制金属板的舱顶。周围一圈人都半跪在地,心有戚戚地看着他。艾尔看过这些崩落星系的友人们含泪的双眼, 勉力笑了笑道:“辛苦了。”
事实上艾尔也知道自己过了多凶险的一劫。
他一早知道第四交换站强行接入势必会迎来一次冲击波,为了自己能第一时间进入第四交换站内,艾尔只能选择将自己固定在尾舱截口处,依靠第三交换站在侧翼的挡板来替自己阻挡一部分冲击。而后靠着固定锁的拉力在第四交换站冲入的同时滑落舱内。
但那毕竟只是预想。事实在行动过程中,第四交换站和第三交换站撞击产生的巨大对冲力直接击飞了侧部的挡板,尽管艾尔极力躲闪,还是被飞起的巨型挡板刮擦了一下。幸而他在昏死过去前靠着最后的意志力把自己甩进了第四交换站内。
否则……
艾尔一阵后怕,这时言泽的脑袋突然挤走了潘西,凑到了他面前。少年的眼神如固执的小兽,尽管他依然没有表情,但语气却罕见地愠怒道:“艾尔。”
“我错了,”艾尔当即表态道:“我以后不会了,言泽。”
“您以后千万不能这样了!”见艾尔有力气玩笑,孙图攒在心底的一口气终于松了些:“傅老大不在,万一您出了什么闪失,到时候我们怎么和他交代……”
潘西爬起来胡乱扒拉了一下脸,而后擤了擤鼻涕,等自己的鼻音终于不那么浓重了,他才开口悻悻道:“傅荣淮这家伙,每次到关键时候都不在。等他回来我要让他给我……”
那边潘西暗自腹诽,艾尔失笑间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片刻后他打起精神问:“现在情况如何?”
闻言潘西抿了下唇。
他眼中原本褪去的水色此刻又涌聚了起来,但这与先前的忧心忡忡全然不同。潘西的眼中难掩激动,一时间破涕为笑,眼泪却又落得更凶,令他连话也说不利落,只能和言泽一起把艾尔扶起来,瘪嘴又哭又笑着冲着艾尔身后一指——
艾尔难得看他这个样子,一时也觉得有几分失笑。然而当他转头透过前舱的大幕玻璃看过去时,嘴角的笑意也跟着凝住,一时之间只觉得失语。
环形轨道之上闪烁明灭,那艘已经巍然在航道上行驶百年光阴的巨型方舟的尾部脱落,在环形轨道的引力作用下向下坠落,而后被无形的力撕裂、拆解成无数碎片。最终化为齑粉的尾舱随着宇宙之中无法目及的暗流漂远,紧紧地缀在第四交换站尾后,仿佛拖曳成一条长长的银河。
而那条银河很快就看不到了——
身后孙图指挥余下几人按照先前给出的坐标前行,片刻后,第四交换站的尾灯重新亮起。
从那一刻起,整个长明星系的未来被彻底改写。第三交换站在其驱动之下,转换方向朝着环形轨道之外航行。
艾尔看着前方许久,而后下意识跋足冲向后方——
然而已经不用他再奔跑了。他转过身跑了几步,交换站顶部的金属外壳就开始逐步变色消解化作透明,艾尔仰头就能看到无垠的星野,而在那之外,笼罩在崩落星系上百年之久的蓝色覆膜在黯淡的星域之中明灭不定。艾尔定定的看着它,那幽蓝色的覆膜似乎也在随着他的呼吸起伏而颤动。
随着第三交换站彻底脱离环形轨道,那个蓝色的覆膜如同被触碰的泡沫一般。
在宇宙的长梦之中,化作泡影。
*
同一时刻,在崩落星系之中,也爆发出了长久不尽的欢呼声。
按照日前的计划,以商会为首的人已经在尼德霍格的助力之下,把崩落星系内部各个可居星球集中转移到第七星上,以防后续不测,能让尽可能多的人逃出崩落星系。而就仿佛是天意一般,这一天并没有厚厚的沙尘阻隔他们的视野。人们全程目睹了先前第三交换站如何断尾,看到那拖曳的长河碎金,看到穿越过无数长束光炮的后舰冲过茫茫星宇,而后径直撞上了第三交换站。
那个瞬间慑目的明光乍起,光焰如同焰火一般明媚,而在短暂的停止之后,第四交换站推动着第三交换站离开了环形轨道。
人们屏息以待,看着交换站一点点离开那波动的环形星轨,那个笼罩在他们头顶的蓝色覆膜逐渐变得虚幻波动,随之如泡沫般碎裂。
穹顶系统彻底解离的那个瞬间,尽管一切都悄然无声,但是崩落星系上所有的人都爆发出了高亢激越的呼声。他们有人放声大笑,也有人抱头痛哭。最后无论是否熟识,所有人都聚集在一起,拉着手振臂高呼,畅快地疏散尽几百年来被囚于笼中的不甘和抑郁。
人们在沙丘上来回狂奔着,欢呼着,跳跃着,每个人都用尽一切可能地展现着自己当下激动的心情。
而站在运载舰舱口的尤萨里在欢呼声的拥簇之中,只是呆愣愣地看着天空。
等到身后有脚步声响起,尤萨里才后知后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他抬手抹掉了自己的眼泪,努力抑住自己的心情回头道:“道纶会长,他、他们……”
做到了。
尤萨里的话并没能说出口,道纶却松开了自己的手杖,上前给了尤萨里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感受到对方手掌的微微颤动,尤萨里这才意识到这位老者也同样为这一切而激动不已。
事实上他也是,崩落星系上的每个人都不会忘记这一天。
尤萨里终于放声大哭起来,他又哭又笑道:“会长,他们做到了!他们真的做到了!”
“是的,”道纶放开尤萨里,拍了拍他的肩膀,隐忍了一下才道:“但这只是开始,尤萨里。”
尤萨里抬手抹去了自己的眼泪,深吸了一口气道:“我知道。”
今晚崩落星系第七星上停驻了他们能力范围能所能调动的所有运载舰和快行舰——都是为此做准备。无论会谈的结果如何,他们都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将这些崩落星系的遗民们带出去。
没有谁的生命可以被轻易碾灭,即便他们生于芜杂。无论最后是怎样的结局,他们都要拼命去挣扎,哪怕在旁人眼中看来再无力,也要挣扎到最后一刻。
但至少现在看来,他们的努力并非毫无用处,不是么。
“安排大家乘船,随时做好撤离准备。”尤萨里听到道纶低声说。
“知道了,会长。”
在他应声后,两人最后交换了一个眼神,道纶随即转身离去。而尤萨里目送他离开后,转头看着远处已不可触及的穹野,心中默默道。
如果可以的话,安斯艾尔,证明你的话是对的吧。快让我知道我有多么浅薄、狭隘,让我知道我先前的自暴自弃有多可笑,击败我,击败他们……也击败所有人。
然后让这个崩落星系的所有人——
真的可以有,和普通人一样的明天吧。
*
环形轨道之外,一艘星舰冲破黑暗与晦涩,披着满身星光急速前行。舰体内部的中控室内,占据了一整面墙的星图上满布各种路线规划,而此刻这艘星舰并没有选择提前预演的任何一种——它冲破了既往的界限,正沿着一条从未有人驾驶过的新航线朝前行进着。而在它的正前方的另一面,同样有一艘巨型星舰正朝它而来。
“将军。”
原本在星图前沉思的白蒙坚并未回头,他略微抬手,副手便继续道:“第三交换站和第四交换站一同脱离环形轨道,穹顶系统已经瘫痪。”
白蒙坚不作声,示意他继续。副手上前一步,在星图上将第三交换站的预测轨道标注出来。两艘星舰的交汇点似乎近在咫尺。副手标注完毕后回撤到白蒙坚身旁:“预计再有半个小时,便能抵达预测交汇点。”
“帝国和联盟两方原定的会谈舰没有抵达,虽然这个预测坐标点是由尼德霍格传递,但是护卫舰已经随行第三交换站启程。照此来看,会谈预计将会改为在第三交换站上进行。”副手汇报完当下情况后,略有迟疑地观察了下白蒙坚的表情,试探道:“您看,我们是不是要改变计划——”
“不。”白蒙坚没有半分犹豫:“按原计划登舰。”
“做好入港准备,”白蒙坚微扬了下唇角,那点微末的笑意稍纵即逝,随即又恢复成一脸肃容:“没有我的吩咐,不要轻举妄动。”
副手闻言行了一礼,铿锵有力道:“是,将军!”
……
时间分秒推进,而处于各个轨道上的人也逐渐靠近这个最后的舞台。终于到了会谈开始的时刻,在环形轨道之外,千万长明星系的住民翘首以待——他们无知无觉于遥远星域中短短数十个小时之内的争锋和较量,也无觉于今日过后,长明星系会掀起怎样遮天的怒涛。无垠星宇之中,第三交换站的前行之路静谧巍然,但它在无声之中劈斩开的浪涛,却远比昔年的诺亚方舟来得更磅礴和猛烈。
最终它悬停于一个点上——与众多知情者经过测算后最终明确的那个点位分毫不差。随着它行进动作的停止,两旁的护卫舰也跟着次序悬停于侧翼。而在第三交换站的正面,白蒙坚所乘星舰也随之停下。这艘从脱离前线后就隐没了自身行进路线的舰只在此刻终于显露真迹,在正面片刻的对峙过后,星舰悬停入港。
……
舱门外笃笃响起敲门声时,赛德正聚精会神地把玩着自己手里的那把枪。门外的人没得到回应,只能隔着门开了口。
“殿下,”隔着一扇门,加拉赫的声音模糊而沉抑:“白蒙坚所乘舰只已经入港。陛下也已经做好准备,前往会谈大厅。”
赛德没有应声。
令人不适的寂静在压抑中蔓延,过了会儿赛德才抬眼,他难得有次笑不出来:“听到了吗,元帅?”
维特贴着舱壁,靠坐在赛德正对面的沙发一角。闻声维特轻轻一笑,而后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我的听力很好。”
“那你呢,赛德·卡尔纳特。”相比赛德整个人一触即发的紧绷状态,维特显得格外松弛。他淡淡瞥过去一眼,看着赛德手中把玩着的那把黄金蔷薇配枪:“你决定好了吗?”
“是要现在开枪,还是看着我活着走出这扇门?”
赛德猛然抿紧了唇,紧握着配枪的手背上青筋四起。片刻后他似乎再也忍耐不住,径直打开保险将枪口指向维特:“如果不是你——!”
“殿下!!!”听到里面的声音,门外的加拉赫开始焦急敲着门。然而维特即便被近在咫尺的枪口对上也依然八风不动,似乎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再撼动他了。
赛德喉结微动,几乎要扣下扳机鱼死网破的瞬间——门外传来了另一个声音。
“赛德。”
伯温森的声音低沉,但却穿透力极强,一瞬间击在了赛德的心脏上。那个瞬间赛德的狠戾和狰狞都消失不见,他仿佛意识到自己刚刚差点做出了怎样疯狂的事情,神情霎那间萎顿了下去。他垂眼看着手中那把枪,最后还是默默地将其收起,而后起身挪步到门前。
那每一步都似乎格外沉重。
他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猛然打开了房门。门外加拉赫退至一旁,伯温森在斐德罗的搀扶之下站在正对的位置。赛德张了张口,片刻才叫出一声“父皇”。
但是伯温森没有理会他——他彻底无视了帝国这位皇太子,而是侧过来对着斐德罗道:“服侍元帅更衣。”
斐德罗领命,伯温森并没有进门,而是隔着那扇门道:“维特元帅,白蒙坚已经登舰。我会先行去会谈室,请你休整后也尽快前来。”
他没有去窥探那位联盟元首被自己儿子折辱后的狼狈和落拓,当即转身离开。赛德纵使再心有不甘,也只能回头看了一眼维特,最后愤愤然跟着伯温森离去。
斐德罗目送他们走远,从仆从手中接过了为维特所准备的那套正装。进门的那一刻他最终输给了内心的挣扎——抬手示意其他人退后,自己走进了那个幽暗的房间之中。
阖上门的瞬间,斐德罗抬头便对上了维特的目光。两位旧友在一片缄默之中相视,却久久没能开口。
时间仿佛在他们之间凝固了,一恍然他们都变了,但又似乎没变。
“克林托斯,”斐德罗最后还是先一步开口道:“我很抱歉。”
双方都对他为什么道歉而心知肚明。维特看着这位旧友,最终还是笑了出来。
笑着笑着他眼中似乎带上了泪花,而斐德罗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神情苦闷而略有悲伤。片刻后维特的笑声停了下来,他慢慢抬手擦掉自己眼角溢出的泪花。
“我会将所有的一切和盘托出,”维特疲惫道:“这么多年了,我已经很累了。不论是已经做了的,还是没来得及做的,对我们来说都已经足够了,斐德罗。”
话语间他慢慢起身向前,从斐德罗手里接过了自己的备用衣服。而后将身上那件沾血的外袍脱下,唯独看到手臂上包扎好的伤口时,他忍不住抬头,存着几分希冀道:“希斯卡……那些跟着我的孩子们,他们还好吗?”
“……抱歉维特,”斐德罗考虑了一下措辞:“我们来的时候并没有看到任何其他人。”
维特的目光有一瞬的怔忪,不过很快他就恢复过来。这次他再没有任何拖延,利落地换上自己的衣服后,维特面向斐德罗:“出发吧。”
斐德罗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但最后还是默然为他推开了眼前的那扇门。一瞬间维特觉得这个画面极为熟悉,仿佛很久之前也曾经出现过……是了,那时候跟随石正荣元帅参加中盟军事会谈。斐德罗作为帝国随行人员在外迎接,两人错身而过时,斐德罗还朝他挤了个鬼脸,自己是怎么回应他的呢?
大概是笑吧。
斐德罗垂头维持着推开门的动作,却发觉维特站定在了他面前。他抬头时,看到了来自旧友的一个微笑。
“谢谢你,斐德罗。”维特……克林托斯轻声道。
在献上可能是自己生命最后的一场演出前,他短暂地卸下了自己的伪装:“不论最后的结果如何,我很感谢你……愿意成为‘我’的朋友。”
“唯独这件事情,即便知道未来的结果,我也不会后悔。”
斐德罗握在门把上的手瞬间攥紧了,而那一瞬间如昙花一现,面前的人又成为了那个联盟的维特元帅。对方再不犹豫地转身离去,奔赴自己最后的舞台,而斐德罗却在长久的压抑之后失态了。
他已经不能向他的朋友解释他的苦衷和无法言说的内情,无论是怎样的辩白,那一切在他将那份证据交给赛德、选择出卖他的时候就已经彻底苍白无力了。斐德罗咬紧牙关,但还是无法忍住眼泪从眼眶中掉落。
最后他猛然抬起头,冲着那个向前的背影喊道:“我也是——!”
“我永远不会后悔!”斐德罗含泪嘶声道。
沿路不乏还有帝国的随侍在,众人都略有讶异地看着这位失态的理政大臣。然而前面那个身影却没有半分迟疑,他毫不犹豫地继续向前,直到自己走向转弯,要消失在斐德罗的视野中时。
维特微微抬了下手……而后如往常许多次一样,消失不见。
他同斐德罗道:
——再见。
第156章 会谈
甫一进入第三交换站的时候, 白蒙坚就意识到了这里发生的变故,恐怕是在他们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以白蒙坚为首的七诫蔷薇军一行共计不到十人,由护卫安排引入港后, 沿着廊道继续前行。途中遇到了不少正被自己一方颓然押解的帝国士兵……和正在收殓的联盟军。
在一扇显然在正常时刻不应该落下的隔离门前,他们看到了此行护卫舰的主帅,联盟北部战区上将缇娜·奥斯本。对方背对着他们,面前是一具歪靠在隔离门前死去的联盟军人的尸体。
白蒙坚一行自发地驻步, 等联盟上将阖上对方没闭上的双眼, 等短暂而无声的哀悼结束。随后缇娜撕下了他肩头的苍银白鹿勋章,几个联盟军人当即将遗体收殓抬走,缇娜目送他们离去后转过身来,极为平静地走到了白蒙坚面前, 冲他伸出手:
“久仰大名,白蒙坚将军。”缇娜道:“我是本次会谈护卫舰队主指挥使,来自联盟的缇娜·奥斯本。此次会谈过程中, 我会竭力保护您的安全。”
“幸会,奥斯本上将。”白蒙坚同缇娜简短地握过手后松开:“联盟‘极夜玫瑰’之名, 就算是我也早有耳闻,不愧是联盟军部的中流砥柱。”
这样的寒暄再普通不过,毕竟曾经是刀尖相对的仇敌,恭维从来只浮于表面。缇娜也不欲多说什么, 转身道:“请跟我来。”
白蒙坚微一颌首,跟在缇娜身后前行。由于前舱核心区域许多路段被隔离门封闭,他们不得已走侧翼长廊, 才抵达了此次临时设置的会谈场地——位于第三交换站舱体中段的大型会议室。
会谈室内其他多余的座椅已经撤除, 目前只留下了正中的大型方桌,令与会的三方恰好能各执一方坐下。各方坐席首席一位, 左右各设次座,其余人员除去负责会议记录的书记员和必要的警卫员外,都归坐在旁听席上。
按照原本的安排来说,此次会议将与出席旁听的联盟和帝国高层不在少数,甚至中盟留置区也为自己和七诫蔷薇军也留下了位置,以显示他们作为绝对中立方对此次会议各方态度的绝对公正。然而这一切都随着会谈舰的缺席而告终,到了这个时候,能够参与会谈的,只剩下了原本就在会谈上的帝国和联盟双方首脑,和截获第三交换站行进坐标成功登舰的白蒙坚部。
也因此,在场的局面显得格外有几分诡异——帝国以伯温森为首的皇帝一行已经落座。赛德追随皇帝坐在左手次位,另一边想来是留给此次随驾的理政大臣斐德罗,座后则是皇帝的几名亲卫站在其后不离。
而白蒙坚在缇娜身后甫一露面,帝国方的神经就拉扯到了极限。
赛德从见到白蒙坚那瞬间就仿佛炸毛的兽一般直勾勾盯着他,其后的警卫员也被这样的敌视情绪渲染,异常警惕地盯着白蒙坚的每一个动作。在场唯一表现还算正常的大概只有皇帝本人。这两方之间的恩怨纠葛实在是太难以言明,时至今日帝国对于七诫蔷薇军的态度也依然是爱恨交织——毕竟那是为帝国屡建奇功的一支劲旅,当年卫国之战也是多亏了七诫蔷薇军,才有塔茨的顺利继位。而窃国之乱之后虽然高层的立场都已分割,可是对于许多民众来说……他们依然希望七诫蔷薇军能回归帝国,重建当初荣光。
正是这样的复杂情绪存在,令时至今日帝国舆论都无法在对七诫蔷薇军的处置上达成统一。
相比帝国方的过度反应,作为叛将的白蒙坚则全然无视了帝国一行人。他落座至自己一方席位后,注意力就落在了还空着的联盟席上。原本还在观察那两方之间暗流的缇娜被这样的眼神刺中,直觉他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缇娜下意识回避了他随之探究过来的眼神,开始眼观鼻鼻观心,尽可能的掩饰自己内心的复杂纠葛。虽然在第四交换站撞击第三交换站的时候,她毅然决然脱离第三交换站内部,在赛德和维特之间选择了两不相帮。可如今第三交换站在多方推动下阴差阳错成为了会谈场所,许多既有计划因此被打乱。
这令缇娜松了口气。而在她意识到自己是因为什么松了口气的时候,缇娜的心境更为复杂了起来——
会谈舰无法抵达,原定与会的大批高层无法到会。这令与会的人员数量被压缩到了极限。可这也同样意味着,即便赛德在现场冲维特发难,事后这件事情也可以被遮掩下去。
第四交换站撞击第三交换站的动静来得太大,外面的人一定都察觉到了这一点。之后只要他们把后续重点放在赛德在第三交换站内单方面撕毁中盟协定,软禁帝国和联盟双方首脑上——那么赛德对于维特的攻讧就可以全然被视作诬陷和反咬,不管是多有力的指控,只要蒙上这层色彩,维特元帅就可以作为受害者脱身。
而等到维特回到联盟之后,她将作为首告内部揭发维特当年暗杀石正荣的罪行。李登殊作为下一任元帅,即便有安斯艾尔这个不安定要素在,也是联盟最好不过的选择。在他继任之后,维特将被内部调查,当年的实情尽管无法公诸与众,但他们会给石正荣元帅一个真相。而后等所有人都逐渐淡忘维特的时候,再让他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价。
这是缇娜现在唯一能想到的,最有利于联盟……也是保住维特的办法。
但是在场的恐怕没有人会和她有同样的打算。就连维特本人是否会按照缇娜的计划走,缇娜也持怀疑态度——毕竟他是否会因为穷途末路而奋不顾身地为了崩落星系尽力一搏,是谁也说不准的事情。
事到如今,缇娜能想到唯一或许能和她的想法产生共鸣的人只有一个。
就是安斯艾尔。
尽管登舰以来没能和这位殿下照面,可是他的手笔恐怕是无处不在。尤其是最后利用第四交换站撞击第三交换站破局这一点。如果是安斯艾尔,依照缇娜对他的了解程度,这位某种时候对情谊的看顾甚至会影响大局的殿下,即便不从联盟的角度入手,大概也不会任由他们崩落星系的友人就这么被攻讧——毕竟这件事情的暴露对于崩落星系的未来也极为不利。
剩下的就是要看……他将要在何时、何地以怎样的面目,加入这场会谈了。
缇娜兀自沉思着,身后却突然传来了卫兵缩步行礼的动作声。缇娜猛然僵硬,回身的时候维特已经到了她面前。
“……元帅。”缇娜在看清他的一瞬间,不管之前做了多少心理建设,还是失声了。
维特穿着她看惯的联盟制式军服,身姿笔挺地站在他们面前。可就是同样的人、同样的姿态,只是短短几日光景没见,他却仿佛已经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元帅了。不止是因为他不知道何时突然生出的一层白发,也不止是因为他一夜之间的憔悴,而是因为……
眼前的这个人,似乎不愿意再做维特·布莱尔了。
*
“抱歉诸位,我来迟了。”
随着一声不冷不热的寒喧后,维特独自入席了联盟一方。
原本该随着他一起的希斯卡等人因为先前的行动无法出席,理当与会的沃纳也彻底缺席。一国元帅就那样孤零零坐在联盟席位上,一瞬间让缇娜感觉那场针对他的审问已经开始了。
不过维特却似乎对这一切都毫不在意。
一边的卡罗端详着缇娜的脸色,似乎想说什么却犹豫着没能说出口。一贯跟着她的联盟士兵更是在揣摩上司的考量。缇娜在暗处无声攥紧了手,指甲死死抠进手掌之中。维特在位置上稍等了片刻,帝国的理政大臣斐德罗·弗纳姗姗来迟,进门后径直落座在皇帝右手边。
见到斐德罗也已经就位,
维特正欲开口,旁边的位置上却突然坐进来一个人。
缇娜面无表情地坐在了他身侧,填补了一部分空白。而后以卡罗为首的众人也跟着在其后就位。原本这是一件最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一切都显得格外微妙。
“虽然我在此列席参与,但请各位放心,参与护航的护卫队将以死保卫诸位的安全。”
缇娜环顾一周,将众人各异的表情尽收眼底,而后道:“各方人员都已经就位,如此——请开始吧。”
得到示意后,在场的书记员连忙开始例行宣读《中盟协定》。缇娜坐在那里,感觉到维特有些讶异的目光似乎一直着落在她的脸上没有离开。而缇娜始终目视前方,只是她忍了又忍,才终于遏制住自己眼中的热意。
“……不管,”在书记员的陈述之中,她小声开口道:“不管怎么样,对我来说。”
“您永远都是我的老师。”
“您永远都是,维特·布莱尔……是我发誓永远效力的元帅。”
片刻后,缇娜感觉到维特的目光从自己身上移走,她听到了属于元帅那特有的,清浅、古怪又快活的笑意,末了隐于一声叹息。
“谢谢你,”维特低声道:“缇娜。”
*
尽管彼此都有预见此次会谈的剑拔弩张,但是没有一个人预料到,白蒙坚会在一开始就发难。
等书记员宣读完毕,连手里的《中盟协定》都没来得及阖上,一旁的白蒙坚突然道:“在会谈开始前,我有三个条件。”
众人一时神态各异,虽然明白白蒙坚来者不善,但一开始就来这一出,显然让帝国和联盟两方都要有些下不来台。是以斐德罗不需要伯温森授意,就先开口试图压一压他的气焰:
“白将军,会谈刚刚开始,还远不到您提条件的时候。”
“是么?”白蒙坚不以为意:“那看来是我唐突了,这样,我换一种说辞。请……就斐德罗大人您来吧,回答我三个问题。”
赛德眼神掠过斐德罗,对方对这样的挑衅显得毫无波动:“荣幸之至。”
“第一,您是居于什么样的考虑判断,还远不到我提条件的时候?”
“这——”
“第二,如果还不到我提条件的时候,那您认为你为什么会在今天来到这里?您是不是忘了,这场会谈本来就是我的条件。”
“第三,为什么你敢认为,我会没有任何准备的到此来参加这次会谈呢?或许在场诸位会认为我不自量力敢来参与这场会谈,并在背后默默密谋想要在这里将我截杀控制七诫蔷薇军——那么我可以清楚地告诉大家,今天在场的其他任何一个人……无论是谁被杀,这场战争都不会结束。”
“而我除外。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就在所有人因白蒙坚的话语而皱眉,只见他一抬手,身后的护卫径直递过一把配枪——
“你要做什么!”缇娜骤然暴起,和护卫队众人一起举枪相对:“白蒙坚,我警告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然而白蒙坚不以为意,在众多枪口的对准之下依然慢条斯理地打开了枪的保险栓,而后将配枪上膛。
“怎么样呢,缇娜上将。”白蒙坚淡淡道:“您要朝我开枪试试吗?”
“作为我的诚意,我来告诉大家吧——因为种种因缘际会,我进入了拓图克星的肃正者∑控制室。”白蒙坚说到这里时顿了顿,特地看了下伯温森的脸色,明白对方已经知道这些意味着什么后,白蒙坚继续道:“目前肃正者∑已经以我的位置为标的进行瞄准。”
这句话令会场内部一片哗然,帝国众人神情更是僵硬。
“你在发什么疯!”伯温森皱眉道。
白蒙坚冷笑一声,将枪举起,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这样格外诡异的画面令所有人都僵住了,而维特意识到了什么,皱眉道:“你把启动器放在了哪里?”
“果然还是元帅一点就通。”白蒙坚维持着拿枪的姿势不动,微微一笑道:“在我心脏停止跳动的瞬间,启动器将启动,强行破除肃正者∑密钥。由于先前的设置,强行破除会导致肃正者∑的爆炸时间延迟,而这个时间恰好……足够它在落到这个点位,而后立刻爆炸。”
“当然,在这个位置的爆炸并威胁不到帝国领,和联盟的核心星域——但是肃正者∑的引爆将冲击崩落γ。到时候,失去了穹顶系统掩护的崩落γ——爆炸范围还需要我给大家说明吗。”
在场的所有人心中为之一沉。
他们自然清楚,崩落γ的爆炸波及范围……是长明星系全境。
“是不是很合理的答案,”白蒙坚欣赏过他们各异的神情,笑着道:“等到所有人都死去的时候,争端自然不会存在了。”
“如果诸位想要的是这样的结果,那我毫不吝啬,现在就可以——”
“等等!”
白蒙坚手指碰上扳机的瞬间,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窒。而此时维特起身喝止,他见到白蒙坚的目光转过来,松了口气后双手撑在桌面上:“白将军……请说说吧。你的条件是什么?”
白蒙坚扫过帝国父子二人的表情,显然对维特的行为也进行了默许。白蒙坚不在意他们到了这时候还死要面子的行径,在等维特坐下后,当即道:
“我的第一个条件是:我要求此次会谈全程对长明星系直播。”
其他人对此尚且没有什么反应,而缇娜在听到的瞬间脑海中一片空白:
“等、等一下……白将军。”她倏然起身,脑海中还没有组织好语言,自己就已经先于理智地开了口。
她下意识攥紧了自己的手,一生中都鲜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刻:“是、是否可以换成其他的——”
“缇娜。”
缇娜想上前一步,而她的手却被人牢牢拉住。缇娜回头,不可置信地看着维特的神色,那双眼睛平静无波……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一般。
缇娜下意识想要挣扎,然而对方的力道却全然不容置疑,径直将她拉回到座位上。
“坐下。”维特淡淡道。
众人对这一切心知肚明,此刻都抱着隔岸观火的心态,而赛德更是嘴角噙笑,表情无比玩味。等缇娜咬牙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后,维特重新看向白蒙坚道:“我谨代表联盟,同意您的条件。”
白蒙坚的目光转向帝国方,伯温森并没有说话,而是斐德罗代替他出声道:“帝国对此也没有异议。”
两方相继表态后,会谈场内就开始有了新的变动。赛德主动提出由己方供给设备,而后巨型光幕和仪器逐步到位,唯独剩下了一个问题。
“啊呀,”赛德翘腿倚在椅肘上看着会务人员焦头烂额,笑道:“看来我们都给忘记了一件事情。”
“脱离环形轨道之后,第三交换站的通讯网络也已经断裂了呢。”
赛德扭头似有挑衅地看向白蒙坚,然而对方却随之一笑,全然没有赛德想象中的吃瘪。赛德微一皱眉,只听外面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关于这件事情——”
维特在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猛然交叠起了双手,抿紧唇不敢回望。而这时候会议室的门被打开,有个人施施然走进来,摘掉帽子冲所有人致意过后,笑嘻嘻道:“请诸位不要担心。”
他挽了下自己的手杖,背在身后冲大家一礼道:
“在下——来自崩落星系第七星的崩落商会现任会长,潘西·瓦林,将在此竭诚为您服务。”
第157章 审判
“……应该, 不会有事吧?”
隔着长廊观望远处那扇厚重的门——从潘西进去开始,那里便没有任何动静了,这让孙图心里有些嘀咕。然而此刻他也不敢将自己那些畏惧说出口来, 唯恐自己乌鸦嘴成真。尼德霍格余下几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孙图看了一圈,最后讪讪抿住嘴,只能自己内心暗自祈祷。这会儿他们所有人都换上了工装——交换站后勤舱室内自带有修理工的工服, 在接到白蒙坚方的讯息之后, 他们就已经开始着手整备第四交换站的通讯网络,扩大其讯号的收束范围。好在第四交换站之前没有加入环形轨道,只是沿着轨道随附行驶。正因此,第四交换站有着自己独立网络的同时, 也能和断联的第三交换站成功对接。
而在会谈场所里面,被人担心着的潘西也深谙背靠大树好乘凉的道理。
他在进行完自己那套开场白后,随即往白蒙坚身旁一杵。潘西满脸堆笑, 心中却暗自惴惴,生怕白蒙坚开口让人把自己轰出去。毕竟在这一环里, 他们本该是毫无关系的两方。好在白蒙坚任凭他折腾,只字不语。
虽然猜想全然错误,但这两人的举动无疑令所有人都无师自通了潘西的立场、以及这一切是谁的授意。赛德脸色一冷——他最不想看到的事情莫过于此,一旦崩落星系和白蒙坚结盟, 那不就意味着……
“那就有劳了,潘西会长。”
正在潘西为他们所有人各怀鬼胎的沉默而七上八下的时候,一道声音宛如天籁一般拯救了他。潘西抬眼望去, 见到维特元帅笑吟吟地看着他, 潘西如蒙大赦,只觉得维特元帅整个人都镀上一层圣光。
原本因为过度紧张而加速的心跳就此平稳, 潘西回应了一个更为灿烂的笑容:“愿意为您效劳。”
*
潘西推开门打了个响指。
来自崩落星系的修理队鱼贯而入,在最短时间内完成了他们堪称魔术般的通讯网架构,而后几个人便快速地离了场。
这套流程太过一气呵成,甚至潘西退场时还游刃有余地从帽子里掏出一支百合,关门时转手就扔了进来。这场昙花一现的闹剧结束,会场内的温度骤然下跌。帝国方显然不相信他们的技术,在那些人离开后又让自己的人上去对仪器进行了检查。而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维特默然将那朵掉在地上的百合捡了起来,藏在了自己胸前。
一通检查过后,他们自然也明白了第三交换站的脱轨是哪一方的手笔。等帝国方技术员归位后,白蒙坚很大度地冲维特示意,邀请他也遣人如法炮制地来检查一下——不过维特摇了摇头。
“既然如此,就请开始吧,白将军?”维特笑道。
“请。”白蒙坚开口道。中盟的随船技术员在授意之下上前,将调整好的几台机器确认对焦,而后一并开启。
在他扳动键码的瞬间,整个长明星系都同步接收到了这个增幅信号。崩落星系沉淀多年,虽然用惯的设备都相对老旧,可是养成的通讯信号辐射力却极为强劲——堪称蝗虫入侵般地挤占进了当下原有的许多网络节目,令这一时刻无论身在何方的人们都接收到了这一直播。
大家伙或者一头雾水或者满心疑虑,但等他们被迫进入这场直播后,众人都摒住了呼吸——当镜头从帝国皇帝和联盟元帅的脸上移过,最后聚焦到白蒙坚身上的时候,所有人都知道了这是什么,所有人也都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
关于长明星系未来的审判,就此拉开序幕。
*
得到了技术人员的示意后,斐德罗先代替有些不耐的帝国方开了口:“白将军,已经按照你的要求开启直播了。可以说说你另外两个条件是什么了吧?”
原本他们想要一口气问清楚三个条件都是什么,但是白蒙坚却坚持只有在达成他的第一个条件之后,他才会说出另外两个是什么。听到斐德罗的话,白蒙坚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反问道:“诸位,我们今天是为什么而聚在一起?”
这样的话令余下两方都开始缄默不语,同步直播的开启是把双刃剑,一方面能满足他们将白蒙坚这一心头大患公开正义审判的需求,另一方面却也意味着他们不得不提防回避一些难以言说的高层秘辛。毕竟一路走来,有太多的勾当并不是能坦荡荡放在阳光下曝露的。
不过白蒙坚显然没有这样的顾虑,而是起身道:“当然了,我想你们都知道,是因为我率领七诫蔷薇军奇袭拓图克星——抓住了你们的,不,是这个长明星系的命脉。”
伯温森眉角一抽,斐德罗当即低声警告道:“白蒙坚!”
这次在座的几人都变了脸色:难道你还打算把肃正者∑的事情也翻出来吗?
原本他们心中自有一番较量,认为不管白蒙坚如何,到底是想要牟利而非鱼死网破,只要对方有欲望,这件事就并不难以收场。毕竟即便当场应答下来,事后等七诫蔷薇军撤军了,再拖着他们就好。但是他们全然忽略了一点:如果白蒙坚本来就是以全然报复的心态来到这里的话,该怎么办?
原本边境的战事一触即发,再加上中盟留置区爆炸的事情,各边就已经人心惶惶了……在这个关头说出这种事情,难道是想要长明星系大乱吗?
白蒙坚笑了笑,没有应答。他无疑是目前状态最为松弛的一人,毕竟当一个人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时候,一切都不一样了。对比他的轻装上阵,余下几人可谓是负重前行,几句话的拉扯就足以让他们前瞻后顾、畏首畏尾。
在场的几人将心高高的揪起,好在白蒙坚似乎也只是以逗弄他们为乐,看清他们的表情后微微一笑,就这么放过了那个问题,继续道:“但是我为什么会袭击拓图克星呢,诸位想过吗?”
斐德罗皱眉,原本想指责他在无意义地浪费时间,而下一秒白蒙坚目光一冷,径直盯向帝国众人:“是因为六年不白的冤狱、六年的背井离乡、六年的流离失所……”
听到这里,所有人都知道白蒙坚这次要翻起的旧账是哪一篇了。伯温森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而斐德罗即便再想阻止他也来不及了。
白蒙坚将手上的配枪放在桌子上,轻声道:
“是因为‘窃国之乱’。”
……
窃国之乱。
这是长明星系所有人心头的伤疤,那场突如其来的战事堪称浩劫,洗劫了长明星系得之不易的安宁日子后,将无数人送往了地狱。从帝国内乱起始,最后因为石正荣的死将联盟也卷入进来。
但只要白蒙坚想要救郑杨,那窃国之乱就是避不开的一环。
虽然在场所有人都知道白蒙坚一定会提到窃国之乱,但是他们根本没有想到这个契机居然会在会谈的一开始。不过当年窃国之乱的后续扫尾是帝国和联盟两边联手进行的,可以说是该遮掩的遮掩,该灭口的灭口。不过虽然过去的知情者大部分都已经掀不起什么风浪,可那到底是一本翻不起的烂账。
斐德罗没有去看皇帝和赛德,但想想也知道他们会是什么表情。
一开始白蒙坚奇袭拓图克星,要求帝国交出郑杨——那时候他们还能义正词严地拒绝。但到后面肃正者∑暴露,他们意识到主动权已经不在己方,紧跟着这滩浑水甚至连联盟也跟着趟了进来……
是以在伯温森能起身理政后,理政大臣们集会首要讨论的就是这个问题。如果届时被白蒙坚以肃正者相威胁,甚至拿出当年郑杨和伯温森为保证摄政无二心已经将安斯艾尔生物信息录入密钥的证据,那么当下帝国执政的威信无疑会大打折扣。而他敢于在此时发难,势必也是因为当年的事情他们有了新的证据。如果就这么新旧积压在一起,很难不保证帝国本就开始波动的舆论彻底倒向另一边。
这也就导致了,如果他们不想和白蒙坚撕破脸皮死战到底,就必须面临一个最大的问题,那就是当年窃国之乱的真相。白蒙坚的最终目的无疑是郑杨,可帝国不能无缘无故将其释放,要释放也只有为其翻案一个途径。而如果翻案,即便双方彼此再剖白的无辜,但一切都要有一个起点,尤其是当安斯艾尔的分化作为导火索……而本人已经重新拥有话语权,乃至掌握了一定证据的情况下。
最终他们的答案呼之欲出了。
或者说有了先前几个月皇帝昏迷,太子摄政时候的无道暴戾导致人人自危这样的先例,即便伯温森并没有那样的打算,理政大臣们也开始将风口往这里引导。关键时刻这也是不得已的办法,毕竟帝国的正统如果想要维持下去,伯温森有必要招抚安斯艾尔回朝,从而笼络旧皇一脉。
是以他们得出了一个彼此心照不宣的答案——将皇太子赛德作为当年一些事件的罪因交出,哪怕最后被褫夺所有流放,也比整个帝国跟着倾覆好得多。只是他们显然忽略了一点,皇帝在猜忌皇太子的同时,对方并不是毫无准备。
于是对方远超所有人想象的雷霆一击——第三交换站这场动乱,他将联盟的元帅彻底拉下马之后,也将那个足以威慑到皇帝的秘密摆到了台面上。
那就是……石正荣之死。
斐德罗心中暗自惴惴不安,他们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或者说早在白蒙坚发难之前,这件事情就已经注定了。赛德的行为绝非贸然,他一定是意识到皇帝打算将他推出去——
“怎么了各位?”一句话让所有人情绪悬到顶点的白蒙坚却忽然一笑,云淡风轻道:“只是谈及一些往事,怎么大家都愁眉苦脸的。”
“不要那么担心,我们彼此都知道……还不到时候。”白蒙坚意味深长道:“但是我自知以我帝国叛将的身份,即便加入到这场会谈之中,也势必不会让大家放心。所以我找了一个人,让他来替我给大家吃一颗定心丸。”
话到这里时,一直还算游刃有余的赛德脸色突变。自开场以来,帝国一方的几个人可谓是脸上异彩纷呈,仿佛把彼此间的利益相左心怀鬼胎写在了脸上。
“那么白将军,”缇娜作为联盟方开口问道:“你找的那个人是谁呢?”
白蒙坚一笑。
关于这个人是谁,实际上大家彼此都已经有了个猜想。毕竟这场会谈能被这样推进继续,背后实在少不了这位的手笔。
然而白蒙坚话锋一转,反问道:“是谁重要么?诸位。我想你们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这就是我的第二个条件。”
“所以呢?”维特淡淡道:“你的第二个条件是什么?”
白蒙坚一笑,这时他背后的那扇门突然打开。来人步履从容,尽管并没有穿着皇室的尊贵服饰,却丝毫无损于他的高贵,只消看到他举手投足的仪态风度,看到那双卡尔纳特家族特有的异瞳以及他的金发,所有人都明白他的身份了。
最后来人站定在大厅正中,面向所有人行了个礼。
“诸位贵安。”安斯艾尔·卡尔纳特抬起头来,语气极为平和道:“白蒙坚将军的第二个条件就是——”
“崩落星系将作为与会的第四方,参加此次会谈。”
*
艾尔并没有多么富余的时间去准备。
在白蒙坚登舰之后,他们迅速从第四交换站脱离,汇流进第三交换站当中。他只来得及换了件衣服,就迈向了此次至关重要的舞台之上。还好此前他所有的努力都没有白费,从穹顶系统破裂的瞬间开始,他终于攒够了足够的筹码,将崩落星系推上了这张座椅之上。
与会各人看到他的表情不一,但有了之前的事情铺垫,他们并不是全无心理准备。而这对长明星系的民众来说冲击力却太大了——他们都发出了不可置信的惊呼,像是不理解为什么安斯艾尔一跃会代表崩落星系与会出席。好在下一秒会场中有人替他们提出了这个疑问。
“有趣。”
赛德嘴角噙着笑意,但是眼神却极其危险,不怀好意道:“那请问,你究竟是以什么身份代表崩落星系与会呢?安斯艾尔·卡尔纳特?”
“作为帝国被流放的皇子安斯艾尔·卡尔纳特,作为联盟战线李登殊上将的婚约者,”艾尔道:“也作为崩落星系尼德霍格的首领路泽。”
赛德当即道:“你这根本是——”
“更作为热爱着这个星域的普通人。”艾尔道。
“因为帝国是我的故土,联盟是我深爱之人的所在,崩落星系更是给予我二次生命的地方,所以我今天站在这里——我将不遗余力为了这片宇宙的和平而战。”
“……是吗?”赛德讥嘲道:“真是伟大啊,那你就快想办法让你身旁这位白蒙坚将军退兵吧!只要他退兵,这个宇宙的和平自然就回来了。”
“哦?是吗?”白蒙坚道:“那看来先前帝国和联盟的军队是未卜先知到我将要动兵,才合围崩落星系的吗?”
赛德哑然,维特略一抬头,和艾尔对上了视线。而后两人毫无表情地别开眼睛,艾尔继续道:“我当然可以说服白蒙坚将军退兵,前提是帝国和联盟两方宣布从此废弃对崩落星系作战计划书。”
终于到了这一步。
“安斯艾尔殿下,”斐德罗撑手开口道:“我想你脱离帝国太久了,你可能并不明白崩落星系的危害性……”
“是吗?斐德罗卿。但实话实说,我在崩落星系的六年时间,无时无刻不在思考着一个问题。”艾尔道:“崩落星系究竟是为什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您能为我解答吗?”
斐德罗脸色一变道:“殿下您——”
“如果斐德罗大人难以解释的话,”这时候旁边插入了一意想不到的声音,维特推开椅子起身笑着道:“我愿意代你效劳。”
“毕竟众所周知,”维特站直身子:“早在中盟军校的时候,我就曾经参与过宇宙迭代史的授课。”
“人类的最初衍生,始于地球。也就是我们曾经所描述的地球纪元。而随着人类的发展和星球环境的迭代,地球已经不再是适合人类居住的所在。所以人类离开了故土,开始在宇宙间寻找第二家园。经历了数百上千年的探索,他们找到了庞大的宜居星系,来自地球的流亡者们合力构建了新的国度,在此安居。”
“但很快纷争产生了,各个宜居星系之间的资源并没有平等匹配,人们开始各自为营,起初是摩擦,而后是争斗,最终演化为了战争。在那之后原有的国体崩裂,而今的帝国诞生——而战败者,则被作为奴隶奴役,流放往当时生存条件恶劣但是矿产富集的星域。”
“那也是最初的崩落星系。”
“元帅——”最后的话语终于触及了伯温森的底线,他表情危险道:“请您慎言。”
“铭记于心,伯温森陛下。”维特笑道:“不过请您放松一下,我只是给孩子讲一些不存在于历史书上的真实历史而已。”
“那根本不是历史!”
“确实,那是胜利者的颂诗,”维特道:“但也不应该阻止这个世界上,还有战败者的悼歌不是吗?”
“你——”
面对明显有些气急的皇帝,维特不再理会他,继续道:“接下来的故事大家大概耳熟能详,在帝国持续百年后,内部再度产生分裂,政见不合者出走,独立成为全新的政体,也就是我们所熟知的联盟。只是有些东西就在字里行间被抹去了——比如崩落星系的那些败者曾无数次想返回自己的故土,但都被镇压了……到后来变成了联手镇压。”
“因为这个宇宙的运作需要矿藏资源,而在人道主义精神之下,人类不应该劳此苦役,应该追求个人的价值实现。所以这一切只有让那些奴隶去进行,才能够实现低成本的长效运转。”
“维特!”伯温森怒道。
“叔父,听别人认真把话讲完是最起码的尊敬不是么?”当维特再次被打断后艾尔笑着开口:“还是说,这其中真的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秘辛不能知道吗?”
伯温森哑然,从艾尔的态度当中明白这一切似乎都再难以阻止。而维特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便继续道;
“然而随着暴动的越发频仍,他们开始厌倦这样的游戏了。上位者们构思出了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现在想来,那也是分裂战争后联盟和帝国的首次联手合作。”
“他们加速了那个星系内部的一个巨大恒星的爆炸与坍缩,创造了超越人类历史的奇迹——实现了人造黑洞:崩落γ的诞生。而后为了阻隔那些战败者,他们在外围设置了一个广维度的巨型炮台,将其命名为‘穹顶系统’。”
“而长明星系最大的流放地,也是我们所熟知的崩落星系,自此诞生。”
……
如此令人震惊的历史披露,当即就引起了轩然大波。长明星系的无数民众为之震惊,而在众多网络论坛和社交平台上,这段历史的讨论度都被掀到了顶峰。人们的众多猜想、感慨和质疑纷纷扬扬,宛若炮火之后的不落的烟尘,久久难以平息。
霍路德从灾后的临时安置点赶回来的时候,身上还沾着血和硝烟的味道。联盟据点内部此刻也忙成一团,霍路德穿过奔走的人流抵达宅邸上层,到父亲办公室时简单地敲了敲门,而后便推门而入:
“我回来了父亲,灾区中心的救援还没有——”话说到一半霍路德后知后觉地发现了另一个人的存在,当即有些意外道:“莫里安……大人?”
室内沃纳和莫里安也转过身来,两人显然在他回来之前正在商讨什么。只是所商讨的内容,照两人俱是眉头紧锁的状态来看,大概并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内容。
莫里安冲他微一颌首,算是打了个招呼。霍路德带上房门,正想发问,注意力就被室内智脑上正放映的东西吸引了。霍路德神色一凛——他忙于统筹救灾忽略了时间,甚至忘记了会谈开始的时间。
画面上正投放着维特元帅在发言的场景,只是他所讨论的内容却令霍路德有些感觉摸不着头脑。
“我昨日收到了一封匿名信报,”就在此时莫里安开口,他越过沃纳将一份拆封的信报放在了霍路德手上:“所以直接来到这里了——给,你也看一看吧。”
霍路德接过信报,思绪却还停留在维特有关崩落星系的发言上。他径直将信报展开,原本一目十行地向下浏览着,而后在触及某处的瞬间,瞳孔骤然紧缩。
“如果这是真的……”霍路德难以置信。
“如果这是真的,”莫里安从他手上收回了那封信报,和沃纳对视了一眼道:“我们有必要为了联盟早做打算了。”
霍路德抬头木然看向智脑,另一端会谈的仍在继续。在维特完成他的讲述之后,赛德从帝国席位上倏然站起:“维特元帅——!”
赛德直勾勾看着他:“您的故事实在是太过精彩了,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在这个关头提及起这段与我们今天的主题并无关的历史。”
“无关吗,赛德殿下。”没等维特开口,艾尔道:“如果过去发生的事情都能与今天彻底切割干净,那么为什么帝国还要畏惧白蒙坚将军的存在呢?”
赛德定了片刻,而后道:“这不能说服我——或者这么说吧,维特元帅,到这个时候提起这段历史,您究竟是何居心?”
一旁的缇娜神情一肃,当即回道:“请您慎言,皇太子殿下!”
“赛德殿下如此紧张,”艾尔道:“看来您已经认可这就是真实的过去了?”
赛德抿紧嘴唇,并没有说话。事实上赛德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当下他的眼睛里只剩下了维特,因为他意识到了一件事情——或许维特要自己亲自跳入那个他挖开的陷阱当中。既然如此,他不介意再挖深一些:
“还是说,联盟已经背着我们和崩落星系达成了交易,这一切实际上是你们的——”
“这一切与联盟无关。”
所有的唇枪舌战因为这一句话而息止,缇娜有些僵硬地看向维特,而屏幕之外,霍路德的心也彻底沉了下去。维特的目光无比从容,一字一句道:“我知晓这一切,因为我是联盟元帅维特·布莱尔。”
“同时,我也是崩落星系的遗民——克林托斯·塞尔提克。”
……
在那句话之后,联盟三人久久僵立没能出声。事实上据点里的所有人似乎都因为这个答案而静默了下来,他们疑惑自己是否听错了,或者有人操纵了元帅在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只有霍路德等人心里清楚,那才是真的。
“霍路德,”沃纳转向自己的儿子:“我听说羽泽这次也到了中盟留置区,你还和他有联系吗?”
霍路德脸色一白,下意识道:“这件事情和他无——”
“先不要着急,霍路德。”莫里安上前几步以示安抚:“安斯艾尔意外出现在会谈现场,而这次温羽泽在中盟留置区也和他有过几次接触。我们不是要对他做什么,我们只是想知道一些事情。”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打算做到什么地步——”莫里安拍了拍霍路德的肩膀道:“你明白的。”
“事已至此……联盟需要做好下一步的打算。”
第158章 鏖战
温羽泽在中盟留置区的踪迹并没有刻意掩人耳目, 是以联盟很快找到了他的临时住所。
会谈走到了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一步,而温羽泽早在艾尔出现……乃至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准备。所以在听到房门被敲响的时候他并没有任何慌张,无比平静地打开了门。
只是之后的发展出乎意料, 他甚至没有看清来人的脸,就被挤进来的人向里面带了一把——
而后对方身手无比迅捷地反身关上了门,霍路德似乎还因为紧张过度有些后怕,而羽泽怔怔地看着他——事实上他们也有段时间没见了。屋外的人似乎完全没有想到他居然来这一手, 寂静维持了几秒后, 就化作了更为激烈地敲门声。
外面的人不停大声喊着“霍路德大人您不能这样”“请您快点开门”,而霍路德置若罔闻。他死死抵在不断晃动的门上,牙关咬紧时额头上已然浮起一层薄汗抬手,摸索着将门上了锁。霍路德这时才有机会去正面关注温羽泽, 只是看到温羽泽的瞬间他下意识有些想避开对方的目光。
无论再想念。
静默了片刻后,二人同时开了口:
“你受伤了?”“有后门吗?”
温羽泽皱眉没有答话,霍路德听到他的话, 才后知后觉自己脸颊上有一点热辣,他抬起手背一擦, 蹭下一道血痕。想来是之前不小心剐蹭到了哪里。霍路德说了一声“小伤”,而后正色同温羽泽道:“我在市郊准备好了一艘快行舰,你跟我走,我送你离开这里。”
温羽泽动了动嘴唇, 一时没有说出话来。
霍路德深吸了口气,而后径直上前:“事出紧急,我路上再和你解释——”他不分由说地拉住温羽泽的手, 然而对方却像是被他掌心的热度烫到了一样一颤, 霍路德下意识松开了手,站在原地看着他时, 心头有股酸涩猝然而出。
外面的敲门声仍在继续。
“安斯艾尔抵达会谈现场,”霍路德意识到这并不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所能解决的,只能舔了下干涩的嘴唇后道:“维特元帅……他很有可能是崩落星系的人。如果这一切属实,那么对联盟来说——”
一切尽在不言,霍路德有些泄气道:
“所以他们在找你,因为你在之前和安斯艾尔曾有过接触。”
“我知道,”温羽泽眉心微蹙,抬头对上霍路德的目光道:“早在我参与进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做好准备了。我可以去参加调查。”
“什么参加调查!”霍路德猛地抓住了他的肩膀,焦急道:“羽泽,这次前元帅莫里安亲自过来——你不知道他之前的审讯技术,这次事情非同小可。你先去避一避,等到会谈结束他们的重点自然而然就会转移到安斯艾尔和维特元帅身上,羽泽,你听我的,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
“我确实参与其中,霍路德。”温羽泽缓缓道:“但我问心无愧,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情。”
“我知道你问心无愧,可他们不会觉得——”霍路德道:“他们只会觉得或许从一开始你就是知情者,安斯艾尔和维特之间的联络你也牵涉其中,你作为安斯艾尔的党羽鼓动了崩落星系对联盟的渗透……!这已经不是单纯帝国和联盟之间的事情了,羽泽,你不能留在这里!”
“不留在这里,我还能去哪里呢?”
关键时刻,温羽泽的双眼依然无比冷静。他靠在墙壁上感受到外面的人砸门时带来的震动,看向霍路德道:“你说的我都明白,但你也看到了,留在这里是我自己的选择。何况即便我有处可去……霍路德,他们清楚我和艾尔之间的关系,如果我就这么离开了,那么下一个受审的该是谁?”
温羽泽的眼睛里映着霍路德近在咫尺的身影,这令他十分不合时宜地想要去吻对方的眼睛。不过霍路德只是道:“羽泽,那不一样。”
“而且……”霍路德尽可能保持平静地去触及那个到现在他都不愿接受的事实:“我们已经离婚了。即便从法律约束层面上来说,他们也不会把你的事情追究到我——”
没想到他马上被温羽泽反将了一军。
“是的,我们已经离婚了。脱离了法律意义上可以彼此负责的关系身份。”温羽泽道:“所以,请尊重我、不要干涉我的选择。”
语毕温羽泽转身朝门走去,霍路德当即拉住他,坚决道:“不行羽泽,我不能看着你——”
就在此时,门外的敲击声突然停了下来,随之而来的确实有几分奇特的异响。电光火石间意识到什么的霍路德当即一把将温羽泽拽来回来——然后反身挡住他死死将他抱在自己怀里。而后只听一声轰然巨响,房门连带着门框和碎石一起脱落,劈里啪啦砸了霍路德满身。粉尘飞扬间,远处还传来一声尖叫——似乎是有不明真相的群众将这巨响当作了爆炸后遗症。
“很抱歉霍路德,”门外弗兰的身影在烟尘落尽前就被勾勒出来,他皱眉看着屋内的情况道:“换种情况下或许我会选择放你们走,但是现在——”
“联盟需要温羽泽站出来,告诉我们在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
会谈现场上众人神情各异。虽然维特的身份早在赛德袭击第三交换站的时候就已经成为他们彼此之间心照不宣的事实,但是当他自己将这件事情说出来的时候,依然带来了不小的冲击。
艾尔看向维特和另一边脸色极差的缇娜,内心明白此时此刻无论场内外,联盟方应该已经是被动到了极致,可以想见维特的发言将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但是已经别无他法了。
如果确认自己势必要被牺牲,比起一味侥幸等到最后赛德突然发难将一切都转向不利,倒不如在一开始的时候就自爆身份来掌握至少一部分的主动权。
只是接下来……
突如其来的掌声打断了艾尔的思路,他抬头看去,只见坐在帝国主位上的伯温森在独自鼓着掌。
“非常精彩的一段剖白。”伯温森淡淡笑着道:“只是我没有想到长明星系所面临的困境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就连我们多年的盟友,联盟也已经沦为了崩落星系的玩物,被玩弄股掌之间了吗?”
艾尔脸色一变。
有了帝国皇帝开场,一旁的赛德便再也无所忌惮:“维特元帅……不,或者该叫你克林托斯。我有一个问题,在有穹顶系统做防护、且联盟和帝国双方对崩落星系的往来都极其有限的情况下,你是如何成为维特·布莱尔的呢?何况据我所知,布莱尔一族确实在联盟延续已久,维特·布莱尔确有其人,并非凭空捏造的身份。如果你是克林托斯,那么真的维特·布莱尔在哪里呢?”
诛心之问次第袭来,艾尔在背后狠狠攥紧了拳头。克林托斯顿了顿道:“维特·布莱尔是我的朋友。他的星舰因为在边境被流弹袭击坠落在崩落星系,而后我救了他。我们一起在崩落星系生活了半年多,后来维特因为意外……伤重不愈身亡。在那之后,我离开了崩落星系,借用他的身份参加联盟征军——”
“真是令人感动啊。”赛德抢道:“只是克林托斯,我想问你——所谓的朋友究竟是虚与委蛇?还是出自真心呢?我真的不敢相信,一位诞生在联盟,受到高级教育的人,会选择和崩落星系的……”
赛德极其微妙地隐没了一些尽显轻蔑的称呼,而后继续不怀好意道:“有没有可能,维特所做的一切只是受困在崩落星系时被你胁迫下的无奈之举?只是你的描述美化了那一切。毕竟如果你们真的是朋友,为什么你会在他尸骨未寒之时……就立刻顶替了他的身份?”
这句话无疑击中了克林托斯多年以来的心病,令他脸色分外惨淡。
“……我们是朋友。”克林托斯一字一顿道。
而赛德置若罔闻,只是在继续发散着他的阴谋论:“究竟是临时起意还是谋划已久?维特·布莱尔真的是自然死亡吗?还是那一切根本是你们编造的谎言,一切都是崩落星系的自圆其说——你们从一开始的目的就是想渗透进长明星系!”
赛德的声音愈发高亢。
“诸位,我已经毛骨悚然了——试想这可是联盟元帅!居然可以被一个崩落星系人冒名顶替!长此以往我们身边是不是全都是崩落星系的那些杂——人!我们的父母亲人,乃至自身,是不是都会被威胁到,有一天可能会被来自崩落星系的人暗杀然后顶替掉我们的身份!”
“诸位——”
“无聊至极。”
白蒙坚音量不大,但他浑实的音色却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正口若悬河煽动舆论的赛德被打断后当即失去了气势,回头时他看到了白蒙坚满脸嫌恶——他大概是全场唯一一个能让赛德现在还有些忌惮的存在。是以在白蒙坚开口后,赛德就一时没了言语。
白蒙坚起身道:“无论联盟元帅的真实身份是什么——难道他是仅凭维特·布莱尔这个名字,就打败了一切竞争者,在石正荣之后登上元帅之位,还毫不逊色于前任的吗?”
“可是!”赛德仍对被就此打断感到不甘心。
“收起你那些无谓的短视吧赛德·卡尔纳特,你的所言简直是对整个长明星系从军者的侮辱。维特·布莱尔的军功有目共睹,或许言语可以愚弄他人,手段可以魅惑人心。但是你看他做了什么,难道不足以说明他对联盟的一片赤心吗?”白蒙坚冷冷睇着他:“或者还需要我再提醒你么?军人的浴血奋战从来是为了捍卫自己的国家,请不要再以己度人了!
赛德仍有些忿忿,白蒙坚眸光一冷,将矛头彻底调转:
“毕竟在场没有一个人的军功是像你的皇太子之位一般来得那样轻巧……只需要暗地里向别人杯里下一些药。”
白蒙坚最后一句话令帝国方几人全部变了脸色,堪称是点到了当下帝国皇室脸面的命门。赛德脸色遽白,起身口不择言地反驳道:“你这个该死的逆臣……你在胡说什么!”
白蒙坚讥诮一笑,背后又有人开了口。
“胡说?”
听到这个声音,赛德僵在原地。是啊……他怎么能忘了,怎么能忘了,还有这个人他也在——
艾尔越过白蒙坚,慢慢地走到了赛德面前。
“堂兄,我真的没有想到,多年未见,你的教养已经能让你在受害者面前依然恬不知耻地说谎了是么?”
赛德皱着眉看向艾尔:“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艾尔笑道:“不,我想你是太明白了,所以才会在会谈开始前就意图挟持皇帝、威逼元帅不是吗!”
这句话掷出来的份量全然不亚于先前克林托斯自认身份之时。而这段时间来第三交换站断联,乃至于后来第四交换站的离轨撞击第三交换站,似乎都因为这句话得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外围无法参与的旁听者们从中嗅到了更多关于阴谋的气息,而会谈现场更是波谲云诡、剑拔弩张——
赛德仿佛被人抽了一巴掌那样狼狈,他完全没有想到安斯艾尔会这样毫无预兆地把所有的一切揭开。在他以为的节奏之中,联盟有把柄在他手里,此时该处于绝对弱势的被动状态下,会谈只能通过白蒙坚来推动——而他已然恶名在外。帝国不管怎样操控这场会谈,那么最后都不会被牵扯过多。即便后面因为联盟下不去面子,皇帝将他的所作所为交托出来,但他也并不是全然受制于人。
但如果是现在这个样子,那么就已经完全不受他所控制了。
“安斯艾尔!!!”赛德目眦欲裂。
“还是说你认为为什么白蒙坚将军会提及‘窃国之乱’呢?”然而艾尔并不给他留下任何喘息的空余:“别忘了‘窃国之乱’爆发的根由是什么——是因为本该继位的我,在前往参与当年的中盟会谈前夕,意外分化成了Omega。”
“可是哥哥,我为什么会分化成为Omega呢?在仅仅喝了一杯你递给我的水之后?”
“你根本是血口喷人!”赛德急于辨白,转而看向伯温森:“父皇,请您相信我——”
不过他的话却突然停了下来。赛德看着伯温森毫无温度的眼神,猛然意识到自己所处于何种局面之中。他将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而一旁的艾尔淡淡道:“堂兄,你还记得梅昆吗?”
那个曾经被温羽泽提及的名字现在由艾尔转述出来。听到那个名字,赛德有些毛骨悚然,他僵硬地转过去,只见艾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想只是过去了几年时间,你大概不会忘记你曾经的侍卫。他对你忠心耿耿,但你还是不放心把这样的秘密留在活人的肚子里,毕竟死人的嘴巴才最牢靠。”
“于是在五年前你杀了他们,而后捏造了一场飞行事故——”艾尔道:“我说得对吗?”
“可是梅昆早在最开始就意识到自己可能不得善终,所以他留下了证据。那段录像带——需要我现在把它公诸与众吗,堂兄?”
赛德看着艾尔的眼睛。或许是再无退路的认知让他冷静了下来,此时此刻他居然还有余韵去条分缕析艾尔话语间的信息,他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那场飞行事故——
赛德猛然笑了一下,而后看着艾尔低声道:“是温羽泽告诉你的吧?”
艾尔眉头一拧,赛德扭头道:“父皇,我早就告诉过你了——你不应该因为那家伙逃到联盟就手下留情,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
闻声伯温森目光一冷——他早已经决定,如果赛德因为在这件事情上失控做出什么玉石俱焚的打算,那么他就将彻底放弃这个儿子。只是出人意料地,赛德转头一笑道:
“是的,我承认了。艾尔。”
“六年前是我亲手给你下了分化剂——”赛德笑着道:“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嫉妒你,我嫉妒你生来就有一切,凭什么你能顺理成章地得到那些我拼尽全力也毕生无望的东西!你不仅有外公的爱护,还夺走了我父亲全部的爱——明明我才是他的儿子!”
艾尔听到他的话,直觉其中哪些地方不对。然而伯温森的反应远比他来得更快,帝国皇帝起身耸起肩膀,抬手就给了赛德响亮的一巴掌。
这清脆的一声似乎把所有人都打蒙了,就连旁边的斐德罗也全然没想到:“……陛下!”
赛德被掌掴在地,脸上迅速浮起一道血印。他捂着自己的脸半天说不出话来,而伯温森一改先前的漠然,他浑身都在颤抖,似乎真的成了一个为自己儿子做出大逆不道之事而倍感痛苦的父亲:“混蛋!”
“艾尔是你的弟弟!是帝国理所应当的继承人!你怎么能因为一时嫉妒就想要去毁了他!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你毁了的不仅仅是他!还是整个帝国的未来!”伯温森红着眼眶道:“就是因为你!帝国才陷于内乱,到后面郑杨将军才与我们势不两立!”
而赛德的情绪调动远比他想象的更快,他起身时涨红了脸,最后深深匍匐在地,半晌过后膝行过去:“对不起,父皇!都是我错了——!”
赛德沉痛的哭声仿佛他真的有了深自肺腑的悔恨,他哭得近乎上气不接下气,开始在大庭广众之下忏悔自己为了谋求父爱所做出的错事。将窃国之乱伊始那杯放了分化剂的水里浊深的恨,稀释成了一时鬼迷心窍的大意。而伯温森则仰着自己的头,任凭赛德拉着自己的袖子忏悔,半晌毫无动作。这对帝国父子将会谈彻底变成了他们的舞台。
看到这里,如果艾尔还不明白伯温森的打算是什么的话,他也枉费今日能站在这里了。
只是这……真是不堪入目的,无比的丑态啊。
艾尔的内心无比激荡,但他只能忍耐下来。他内心比谁都清楚,这是伯温森对他的让步。窃国之乱的结果砌成了伯温森的胜利长阶后,他所能做出的妥协就只有将那些还算无关痛痒的部分翻案——甚至为表诚意,伯温森还将对赛德的惩戒也算了进去。尽管十分之心有不甘,但艾尔也非常明白,今天这场会谈,他不可能将过去的桩桩件件彻底洗刷干净,他所能做到的就只有埋下一颗种子——而后等待合适的时机,让这枚种子发芽。
“看看这位皇帝陛下,多么会粉饰太平啊。”不知何时白蒙坚来到他身侧,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安斯艾尔殿下,我竟然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和伯温森达成了这样的协定?”
“这只是个开始。”艾尔道:“‘各取所需’,相信你比我更明白。”
这次会谈的目的并不在此,能够将旧日的冤案撕开一个豁口,对艾尔来说就已经足够。伯温森需要他的助力,而他要做的事情也同样需要帝国的允准。艾尔不可能在一个自己的计划需要三方支持的档口彻底将伯温森得罪,所以只好折中地选择了这样的方式。如果伯温森选择让赛德承罪来给彼此一个台阶,那么艾尔何乐而不为。
他所要的只是这样的一个契机,伯温森是否真心并不重要。之后他会自己一点点亲手把旧日的真相撕开,把那些被掩埋已久的真实都晾晒在太阳下。
一切终有大白于天下之日。
思索间帝国父子间的那场忏悔闹剧似乎终于告一段落。艾尔立在原地,神情复杂地看着斐德罗一边搀扶起赛德,而后又连忙撑住了似乎因为悲恸过度有些摇摇欲坠的皇帝。
收敛好情绪的皇帝一转头,竟是朝他这方向看来。艾尔直觉有些不妙,没想到下一秒他的步子便朝自己这里迈了过来。被斐德罗搀扶着的皇帝眼眶发红,颊上犹有泪痕。艾尔脑海中有了一个荒谬无比的想法,随着皇帝将他的手搭在自己肩头,那种无比的荒谬感开始落到实处。
“孩子……艾尔,”伯温森语气沉痛,似有无比的悔恨:“这些年来,是我对不起你……无论如何,你都是那个最无辜的受害者。”
他握住了艾尔的手道:“今天,在长明星系所有人的见证之下,我允诺你。”
“我会下令重审‘窃国之乱’。”伯温森道。
那一句话威力不啻于晴天霹雳般,艾尔倏然不可置信地抬起了头,对上了伯温森无比坚定而坦然的眼神。一边的白蒙坚也显然极其震惊,而伯温森的话显然没有说完,他看到艾尔看向自己,脸上带上一点笑意——
那令艾尔有些恍惚,因为那是他过去十分熟悉的笑……在他的叔父还没有因为争权夺利和外公闹得不可开交之时,会对他露出的笑意。
“而你,安斯艾尔——在我百年之后,你仍然会是帝国的皇帝。”
第159章 转机
这一天绝对是长明星系足以载入史册的一天。
会谈进程还没有过半, 先是联盟元帅自爆来自于崩落星系,后有帝国皇子引出当年分化之谜,以此揭露皇室多年的恩仇内幕。而帝国皇帝和皇太子间控诉忏悔的戏码刚结束, 皇帝就又接续扔出了重磅炸弹。
重审窃国之乱……以及重立安斯艾尔为太子。
虽然这其中有些微妙的违和——比如当下的帝国皇位本该就是归于安斯艾尔的,可是皇帝绝口不提让位一事,只将自己百年之后的帝国基业托付。似乎是完全不伤筋骨、却又格外兴师动众的示好。
这次不仅场外,就连会谈场所内部也静窒了许久。半晌后有人突然笑出声。
只是那笑声远称不上和畅——白蒙坚笑得沉沉郁郁, 纯粹是被气笑了。他压抑不住眉宇间的躁怒, 看向艾尔时的目光里满是复杂:“怎么样?安斯艾尔殿下,想要的一切已经唾手可得了,你要……就此罢手吗?”
或许帝皇之家里权力的交易是可以将旧日的恩怨彻底消弭,但是白蒙坚作为被裹挟其中的受难者, 对他们这样三言两语就想将往日的血债弭平,只觉得异常地愤怒。
何况在场的所有人都猜出来了,白蒙坚最终还是会归属于安斯艾尔一侧。所以他们所有人都在暗中放置砝码, 一遍遍问着这样足够了吗?而后认为他们不识好歹。
艾尔微一侧头,向后撤了一步——恰好避开了伯温森搭在他肩上的手。
“诚惶诚恐, 伯温森殿下。”艾尔避重就轻道:“不管您是出于对我的弥补心理,还是纯粹无法忍受他人遭受冤屈的公义,您愿意重审‘窃国之乱’旧案,我都对您无比感激——届时我会尽我所能去协助此案的审理, 以求真相早日大白于天下。”
伯温森眉心一动,而后收回了手。
“我想帝国已经展现了足够的诚意了。”伯温森语重心长道:“艾尔,回来吧, 帝国才是你的家不是吗——至于崩落星系, 就交给我们来处置。”
“如何处置呢?”艾尔问。
“帝国和联盟旧日盟书中早有提拟,安斯艾尔殿下。”斐德罗适时开口道:“既然您在崩落星系待了六年之久, 我想你比谁都明白崩落γ的破坏力。根据日前的测算值,它已经处于一个相当不稳定的状态,如果我们不加以处理,届时将威胁到长明星系无数民众的生命安危。”
“关于这一点是否属实,我想维特元帅——他作为崩落星系人,也作为联盟元帅,一定对这些都更为清楚。”斐德罗道:“崩落星系的灾祸已经到了无法置之不理的地步。您说是吗,元帅?”
被叫到的克林托斯微一颌首,这确实是无法否认的事实现状:“是的。”
“所以说……”自己的言论得到了克林托斯的支持,斐德罗益发义正词严:“经过联盟和帝国多年的探索后,对崩落星系计划书是我们得出的唯一可行方案。我们不得不摧毁崩落星系,因为那是拯救全人类唯一的方法!”
见艾尔沉默不语,伯温森思索了片刻,换了种方式道:“艾尔,你去过拓图克星了吗?”
艾尔点了点头,坦然地认可了这一事实:“我抵达了拓图克星下的研究室,亲眼看到了肃正者计划的全貌。”
“那你就该明白我的承诺并非作假。”伯温森在话语中暗示着那扇门存在的代表意义,继而道:“唯独对崩落星系计划书的进行无法停滞,因为这是为了全人类的未来进行考量。”
“人类的发展衍生史上,每一段历史的飞跃往往伴随着一部分牺牲。”伯温森娓娓道:“那是谁也不想看到、但也是谁也无法避免的……”
“真的无法避免吗?”克林托斯道。
这显然并不是一句纯粹的疑问,伯温森因为自己的话被打断略有不悦,顿了片刻后道:“看来元帅另有高见。”
斐德罗代皇帝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克林托斯缄默了片刻,还是道:“我只是认为,我们还没能把所有的可能探索完毕。”
“元帅。”伯温森道:“我想当下你的‘可能’,只会让我们的此次会谈停滞在原地,取得不了任何效果。”
克林托斯语塞,事实上他此时的身份使然,令他再也无法纯粹地为一方进行发言。他带着苦笑默认了这一事实,不过这时艾尔突然改口道:
“我认可对崩落星系计划书有其存在的必要性,”他看向众人:“我也认可,对崩落星系的摧毁势在必行。”
这话让在场不少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明白艾尔这样的发言又是因为什么。克林托斯脸上的苦笑益发深,白蒙坚皱眉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近旁伯温森快活的语调就压过了所有人:“是吧,艾尔,我知道你一定能理解,这是我们在经过怎样的努力权衡之后才得到了唯一解。”
“等等,陛下。”
“我还没有说完,”艾尔认真道:“崩落γ在可观测范围内已经极度不稳定,这导致了崩落星系上人居条件极其恶劣、生存资源极度匮乏。为了崩落星系,也为了长明星系——肃正者计划势必要开启!”
艾尔的眼神雪亮,一字一顿道:
“在实现全体崩落星系遗民迁徙安置之后。”
……
会场内的空气因为最后那一句话凝滞了起来。
伯温森仔细端详着艾尔的神色,发现他的神情认真丝毫不似作伪。而一直以来没有加入会谈讨论的缇娜首次因为他的话而扬起了头……事实上会场之外,也有许多人为此而眼前一亮:这无疑是点亮了另一条生存线路的可能。
事实上这对于解决当下的困局来说,是最行之有效、但也最难以实践的方法。
大部分人理解崩落星系困局的时候,会下意识忽略这样的途径。这并不是因为他们的刻意无视,而是因为多年来潜移默化的认知使然,崩落星系从来不能被作为一个个体看待,人们对它的认知局限于其离乱和落后。理所应当的,崩落星系上生存的人也很难被同等地当作‘人’来看待,甚至时至今日,都有人难以置信崩落星系上还有‘人’的存在。
在那里栖息的应该只有怙恶不悛的流放犯、难以处理的垃圾和茹毛饮血的怪物。这其中罪犯不值得同情、垃圾不予考虑、怪物更是应该被早些处决,是以人们认为毁掉崩落星系就像毁灭一块荒土,根本无法和毁灭人居世界进行对等。
再退一步,即便有人能认识到这其中的不同,但对他们来说那些生命诞生于崩落星系本身就是一种原罪。这样的畸形认知之下,崩落星系的毁灭就像为世界切除一块癣疥,是治愈的“安乐死”,是那些“存在物”最好的归宿。甚至不乏有人会认为,毁灭崩落星系是为世界除害,是做了件天大的好处。
所以在这样的思维引导下——即便有人认识到了遗民迁徙的可行性,也不会去提出或者实行。毕竟没有人会为那些不该存在的东西费心费神。
所以在艾尔说出这句话后,伯温森皱眉半晌,认真道:“艾尔,你在说笑吗?”
如此回应尽管在艾尔的预想之内,但真的发生时还是令艾尔感到不适。
这样严肃的场合显然不会有人去说笑,伯温森在说完之后就转身回到了帝国坐席上,他只是在用这样的一句话来表明帝国的立场。这也是艾尔预想当中、更是一直以来令他倍感压力的地方。艾尔瞥了一眼克林托斯,对方嘴角的苦笑不减,对于这样的发展似乎毫不意外。
“殿下。”这次换由斐德罗起身,他那样平淡的表情,让艾尔觉得他们似乎对自己的想法都心知肚明,只是所有人都没有去开启这个话题,只有自己将它搬到了谈判桌上进行讨论。
“我并没有任何嘲弄您的意思,”斐德罗道:“事实上我想说,您比我们中间的所有人都来得勇敢真挚,也是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但是您曾经想过吗?据我所知,崩落星系内分散星球就有一百余个……”
“一百一十七个。”艾尔嘴唇干涩道。
“好的, ”斐德罗随即更正:“一百一十七个星球,即便是尼德霍格治下目前一切基础设施最为完备的第七星,也依然存在着大批量没有实现社会化教育的居民。崩落星系应该非常难以进行完整的人口统查,我听闻您最近进行的人口统查也依然存在庞大的缺口,但是即便如此,可计人数已经到达了七百多万人。即便我们以最大的教化比例,30%来计算,也有至少近五百万人属于未教化人群。”
“安斯艾尔殿下,这样的数目意味着什么我想您会明白,”斐德罗道:“在上世纪的分裂战争后,帝国花了近百年时间,难以数计的资金投入,才终于实现了首都群星内的全部居民教化。或许您认为崩落星系遗民迁徙引渡后完全可以由帝国和联盟分别接纳,但是那意味着我们本土国民的所有资源投入都要被挤占下降至少40%。40%意味着什么?诸位,数十年前帝国曾经爆发过一场暴动,也正是因此塔茨陛下被迫流亡在外——当时的原因就是因为帝国内部的居民生活质量短期下降了21%。仅仅是那样的变化就引起了帝国动荡,40%的变化,那所面对的后果很可能是帝国的覆灭。”
“我们即便再怎么满怀善心,也不可能在自身难保的前提下去帮助他人。帝国和联盟没有任何一方能有如此余力去接纳如此大规模的遗民。”
“如果不分化引渡,”白蒙坚道:“而是将遗民集中安置呢?”
“……首先略过目前帝国和联盟哪方愿意割让足以承容七百万人口的宜居星安置遗民,”斐德罗道:“白蒙坚将军,我想您一定记得当年霍克坦斯灾祸吧?霍克坦斯在分裂战争后没有纳入联盟或者帝国任何一方,而是区别于中盟留置区,独自独立成国——三十年后霍克坦斯星资源耗尽,仅三百万人口的霍克坦斯星发动对帝国的掠夺战,最终一夜之间奇袭帝国边境七星,造成的损失和伤亡至今都没有定数。”
“我说这样的话并不是要暗示崩落星系一定会走上霍克坦斯的老路,”斐德罗极力将自己的居心粉饰在言语当中:“只是我们作为治理一国的要员,我们应当将民众的利益放在首位。我们无法无视那样的风险,就这让容许崩落星系遗民移居在自己的近郊。这并不是自私自利,这是我们对国民利益的保障。”
“如果利用现有技术助推崩落星系宜居星呢?”缇娜起身迫切道:“这样不就能够——”
斐德罗有些讶异地看着她,对联盟上将也开始立场不明这件事感到棘手。但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现有的助推技术……缇娜上将,那样庞大的资金缺口,我想把本年度帝国和联盟所有财政都贴补进去,可能都不足以填平。”
“就算能填平也没什么用。”艾尔情绪不高:“目前以第七星为首的宜居星已经恶化极为严重,甚至其运行轨道本身已经开始朝着崩落γ偏移,这样的情况下,即便能够冒着巨大风险将宜居星助推出崩落星系,那些宜居星也并不能够保障此后的生存。”
“……”缇娜皱眉,面有不忍道:“那岂不就是——”
意味着崩落星系那些人只有“去死”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了?
斐德罗功成身退,回到了自己的坐席上。伯温森着意看着艾尔的神情,看他失落的样子不似作伪,而另一旁的克林托斯也默然不语。这些显然都是他多年以来考量过、但决计行不通所以被放弃的路。毕竟接纳崩落星系的遗民并非一国元首独断专行所能解决的问题,哪怕克林托斯身居高位,也无法强迫联盟将崩落星系吸纳。
周折来去,崩落星系的未来更是晦明不定,仿佛成了一个死局。
白蒙坚走到了艾尔身后,没什么情绪波动地低声道:“你还有什么打算?”
艾尔一时没能回答他——他没忘记,如果以自己的方法不能解决当下的困局,那么白蒙坚会以他的方法去解决这一切。肃正者的威胁绝对有效,但是即便一时间胁迫联盟和帝国解开崩落星系的困局又怎么样?崩落γ渐续扩张,肃正者∑终有一天要去毁掉它。届时失去了利器庇佑的崩落星系在长明星系中如何自处?更何况,会谈采用直播形式进行,一旦以过于强硬的方式倒逼帝国和联盟结盟上下一心只为铲除崩落星系,于他们更没有一点好处可言。
白蒙坚看他一动不动,叹了口气道:“我可以——”
“白将军。”艾尔突然回头看向他,神情无比郑重:“现在的我足以通过您的考验了吗?没有帝国皇子的光环,没有外公的助力,仅靠我自己一个人,就这样的我,你觉得足够了吗?”
这句话再次吸引了会场内其他人的注意,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白蒙坚身上。这位在沙场上出生入死已久的悍将沉默了片刻后,微微颌首表示了认可。
他看得足够多了。在脱离了郑杨的荫庇后,处于绝对劣势的艾尔是怎样一步步改变崩落星系,又是如何以一己之力扭转着崩落星系的困局,即便再怎么跌跌撞撞,也打碎了一个接一个的阴谋走到了现在。
按照白蒙坚的预期,他在来的路上至少会遇到三次以上的暗杀。登陆后也将会面临帝国和联盟联手的发难——但这些都没有出现。安斯艾尔作为一个个体已经足够证明自己的能力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不论出于何种立场,他都不介意自己的力量为之所用。
他理解了郑杨——安斯艾尔作为帝国的未来,值得他去如此为之争一个堂堂正正的明天。
“足够了。”白蒙坚道。
简单的话语不足以展现誓言的郑重,于是白蒙坚撤开半步单膝跪地,冲艾尔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而追随他来的几人也随之而动。
“安斯艾尔殿下,”白蒙坚道:“七诫蔷薇军作为你外公领兵多年的根基所在,一直以来都是无往不利的锋刃。而今时今日,我代替他来向您效忠,这把刀愿意臣服于您。”
艾尔垂眸仔细看着他的眼睛,辨别这是否是白蒙坚的肺腑之言,片刻后艾尔握住了他的手。
“我很荣幸,”艾尔扶他起来道:“白将军。我也将用我的一生去捍卫我的誓言。我将会利用这柄利刃实现我们的愿望,凡我所向,必我所往。”
“那么殿下,我们——”白蒙坚手上施力,似有暗示。
“拭目以待,白将军。”艾尔道:“我会像你们那样,给崩落星系一个堂堂正正的明天。”
这句话说得不明所以,令在场的人听了都是一头雾水,却也不得不提防。而艾尔转向另外两方:“诸位,我想我已经充分了解了你们的顾虑。倘若崩落星系的迁移无须借用你们的土地,无需你们给出高额的财政支援,也不会对产生暴动和流民聚集的威胁,想来你们是不会阻止在肃正者计划启动前的崩落星系的遗民引渡咯?”
这句话令所有人都是一怔。
先前再多的理由都是为了减少负罪感的说辞,事实上没人愿意去白担一个刽子手的名目,如果真的有这样不损害他们的方法,帝国和联盟身为长明星系的两巨头,也不是不能容忍他们的存在。甚至适当地施以援手还可以落些好名声——
艾尔又申明了一遍,似乎是催促他们给个定论。斐德罗在伯温森的授意之后表示帝国无异议,缇娜在看过克林托斯的表情后,随即也代表联盟表态。
白蒙坚眉头微蹙,在艾尔身后压低了声音道:“那你打算要怎么办?殿下。”
没有联盟和帝国的助力,却要实现崩落星系遗民的迁移。崩落星系的未来……
而面对忧心忡忡的白蒙坚,艾尔此刻却是自会谈伊始起少有的放松,见白蒙坚似乎还是不明所以,艾尔压低了声音,意有所指道:“长明星系或许不止只有帝国和联盟。”
不止帝国和联盟?
白蒙坚愕然。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而似乎是为了回应他的疑惑,外面有脚步声传来。门口的哨卫过来在缇娜耳边说了什么,她神情似有波动讶异,但显然传来的并非什么噩耗——因为紧绷已久的缇娜居然居然久违地露出了一点笑意。
她冲哨卫颌首示意,随之起身。帝国方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没来得及开口,会谈室的大门被人推开了。
来人在意料之外……却也是意料之中。
看清门外那人的瞬间,艾尔心念一动,下意识攥紧了自己的手。本该远在前线的李登殊就这样出现在他们面前,面对所有人意外和惊诧的表情,他的神情却不见有半分松动。李登殊的军服依旧笔挺的一丝不苟,但是浑身却带着血和硝烟的味道。艾尔努力压抑了就这么冲到他面前的冲动,只能克制的用目光去对他追逐不舍。
而李登殊显然也第一眼看到了他,证据就是他维持着推门而入的动作顿了一下,在深深看了艾尔一眼之后,眷恋又欣慰地一笑,而后侧身让开了一条路。
在看清他身后那个人的时候,白蒙坚头脑轰然——他终于明白了艾尔的话。
是的……是啊,即便所有人都忽视了,所有人都淡忘了,但那些不被人注目的小角色却永远不会停止仰望。他们将不断地向上攀附,用尽一切手段得到栖身之地……
原本的战争边界从荒坟冢化为富庶地。他们在狭缝中曲折匍匐,不缺财力,欠缺的是………
人口,以及军队。
从一开始就是了……
尼斯博尔戈的衣服上满布泥尘和干涸的血迹,想来自中盟留置区遇袭起,他甚至没有空余去换一套衣服。但这些表面的狼狈全然无损于他的意志,更或者说,那些苦难的印记似乎成为了他的铠甲。
“抱歉,安斯艾尔殿下,”尼斯博尔戈声音沉沉道:“我来晚了。”
“您受苦了,尼斯博尔戈大人。”艾尔道:“不过一点都不晚。不管是对崩落星系,还是对中盟留置区的人们来说,都是恰到好处。”
在所有人无比震惊的眼神中,白蒙坚看向这位镇定自若的小殿下。
——所以他没有因为联盟和帝国任何一方的反应而灰心或局促,因为从一开始他就决定了。
艾尔没打算跟任何一方合作。
他要的,是中盟留置区。
第160章 得偿
李登殊和尼斯博尔戈的突然现身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这其中以赛德尤甚。因为先前伯温森那一巴掌, 赛德的气焰消弭,整个人在自己的座位上彻底缄默下来——毕竟无论是作为这场战争的角逐者,或是帝国的继承人, 他都已经出局了。但此时此刻赛德只觉得自己浑身凉透的气血又开始重新上涌。他太清楚这两个人此时的出现意味着什么了,所以他必须要先于对方发难。
“你们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赛德起身,鲜见地极为尖刻道:“李登殊上将,身为此次会战联军主将却私自脱逃, 你就是这么对待帝国和联盟对你的信任的吗?!”
尽管将话语的矛头指向了李登殊, 但是赛德更为畏惧的却是他身后的人。奇怪……不过是中盟留置区的杂种罢了,为什么……
赛德不停蜷握着冰冷麻木的指节,当他看清尼斯博尔戈的表情的时候,赛德猛然明白了自己的恐惧来源于何处。他曾经认为的可以任他拿捏玩弄于鼓掌的蝼蚁, 终于亮出了反咬他的獠牙。
如果说原本袭击第三交换站、软禁联盟元帅的事情还可以通过保守最后的秘密进行交易掩盖的话,如果加上中盟留置区的指认……那么他是一定会被星际法庭论罪的了。
就像当年的安斯艾尔一样,伯温森为了笼络艾尔、挽回自己的舆论形象, 势必不会再插手,只会让一切都尽可能公正的论处……那样的话, 他就毫无胜算了。
所以只有先发制人——李登殊能来到这里,势必是来自于艾尔的授意,如果能让所有人都把目光转移到李登殊和崩落星系勾结上,那么不仅能够延缓他们结盟, 甚至说不定他也可以……
可是李登殊却丝毫没有他所想象的心虚和慌张,那张亚裔血统的面庞清隽而端正,看向他时的眼神毫无波澜。李登殊道:“我为什么会脱离前线来到这里, 殿下不明白吗?”
赛德的心里堂皇了一瞬, 却还是色厉内荏地冷笑了一下:“怎么,难不成是我指使上将擅离职守吗?”
“距今约六个小时前, 所有驻临环形轨道近围的联盟属星舰都接收到了急救讯报,上面写明:‘皇太子赛德劫持第三交换站,软禁皇帝,恐不利元帅,请求驰援。’”李登殊盯着赛德一字一顿道:“而在那之后,疑似发讯者,联盟元帅亲卫队成员里斯·帕格心肺功能停止,随即可检测生命体征消失。”
赛德脸上血色尽失,仿佛被当头打了一棒。他想反驳什么,可是却没能发出声音。而李登殊的声音也越发冷峻:“随后联盟军部后台反馈,此次随行元帅参与会谈的二十七名亲卫队成员,除却奥卡姆·斯莱菲德外全部身亡。”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几乎所有联盟人都面露不忍。克林托斯尽管面上依然不动声色,可放在桌上的手攒握成拳,指节用力到近乎发白。
“结合那封求援讯报,你认为我会得出怎样的结论呢?”李登殊死死盯着赛德道:“当数以千万计的联盟兵士在前线为长明星系而战的时候,却有人将手伸向了联盟的中枢,想要杀了我们的元帅么?”
“李上将,”眼见话题将要到了一个难以转圜的地步,一旁的斐德罗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道:“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
“误会?”李登殊蹙眉回看过去,显然对这样的措辞极为不满:“我不认为这可以称之为误会,斐德罗大人。”
“我们的将士在前线浴血奋战,我们的元帅为了长明星系的安定劳心劳力,星夜起行孤身奔赴会谈,”李登殊盯着他道:“结果联盟却被身为盟友的帝国反手刺了一刀吗?”
“李上将,请注意你的言辞!”斐德罗急道。
“如果只是对真相的诉求就被非难成言辞无状的话,”李登殊道:“那我今天大可以背下这个罪名,日后斐德罗大人自然可以将我状告上星际法庭,但我必须要一个真相。第三交换站为什么会出现局部断联情况?护卫舰为什么违规停靠进入交换站?会谈场所为什么临时更易?第四交换站又是为什么和第三交换站发生冲撞?为什么我们会接到那样的救援讯报?而在求救之后为什么联盟元帅的亲卫队近乎全灭?”
“而从我抵达第三交换站港口起一路走过来,看到的所有没来得及清除的血迹和收殓的尸体——”
“在一场以谋求和平为目的的会谈上,他们会什么会存在?!”
李登殊的一连串质问终于将一直以来联盟方的郁愤摆到了明面上——即便维特身份有变,但那也不是帝国敢轻慢和拘禁他的理由。
斐德罗还想争辩什么,结果旁边伯温森却略抬了一下手。两人目光相接,一方惊疑不定,一方无比坦然。李登殊看着他们,静静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而针对帝国方的回复,联盟会结合之前的事情做出判断——帝国是否已经撕毁‘中盟协定’。”
最后这句话让所有人心头俱是一震,尤其是当说出这句话的人是联盟下任元帅的继任者李登殊时。中盟协定不仅是对于帝国和联盟两方,对于整个长明星系都非同小可。如果有人触动了中盟协定,那无疑是要在这个时代的岁月史书上被狠狠记上一笔。
斐德罗闭上了嘴——这已经全然非他能插口的部分。帝国的皇帝看向李登殊,他态度温和道:
“抱歉,李上将。”伯温森顿了顿道:“不过请你明白,帝国绝对无意撕毁‘中盟协定’……在会谈结束后,帝国一定会给联盟一个交代。”
李登殊看着伯温森,片刻后微一颌首。他愿意抬一手的态度让斐德罗着实松了口气,毕竟对皇帝的了解足以他此时不用去特地张望,也能明白此时对方状似平和的外表下内心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对伯温森而言,不管赛德犯下怎样的错误,只要他没有将刀口对向自己,那么就都可以原谅。而这一次他本来也是抱定了这样的想法,毕竟赛德的目的是针对维特的崩落星系身份。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看似伸张正义,实际上同时打压了崩落星系和联盟两方,所以伯温森才对赛德的行径听之任之。而维特自身所存在的问题,让伯温森认定了赛德这次举动即便有些过火,但是联盟为了将维特身份所带来的影响降到最低,也会把期间发生的事情默默揭过——毕竟身为当事人的维特即将沦为阶下囚,他再也没有身为联盟元帅去为联盟申辩的可能。
缇娜·奥斯本也是一样,她受困于两方的龃龉,对维特本人的关切已经让她无法脱离当下的局势去认识这对于联盟本身会产生怎样的影响了。是以伯温森原本打算就此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直到最后,却没想到突然杀出来了一个李登殊。
他完全没有受困于维特的身份问题——因为李登殊比所有人都先一步给这个问题划明了界限,在没有触及到某些真相的情况下,这只是联盟内政。可是身为他国皇子的赛德却敢以此为由堂而皇之地朝一国元首下手,这样的越俎代庖无疑是对联盟的蔑视。只有抓住了这一点,才能让因为维特而变得被动的联盟方重新掌握主导。
伯温森压住内心的不悦,看向另一边。中盟留置区的行政区长尼斯博尔戈满身满脸的狼狈,他的衣服上满布破口和灰尘,到处尽是暗沉干涸的血迹。尼斯博尔戈整个人显得无比憔悴,只是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却格外地亮。
而此时看着他的眼睛,伯温森只觉得无比焦躁。他清楚那场爆炸是谁的手笔,只是——
联盟也就算了,难不成你也想在我面前讨要个公道吗?
“尼斯博尔戈阁下,”伯温森尽可能压抑住自己语气中的不悦,提醒道:“或许你要先去换身衣服吗?”
尼斯博尔戈扭头看向伯温森,他的眼神里毫无往日的谨慎,头一次如此直白地冲皇帝开了口:“陛下,是觉得我这副样子有碍观瞻吗?”
伯温森微一皱眉。
尼斯博尔戈作为中盟留置区的行政区长,一直以来深谙制衡之道。他们在帝国和联盟的两隙夹缝中生存了太久,最为明白的就是求全。是以尼斯博尔戈对上帝国和联盟的时候,从来是毕恭毕敬无有不应——可以说一直以来,伯温森只把他当作一条听话的狗。
只是今天,这条狗看起来似乎想要反咬主人了。
斐德罗见状适时道:“对于这次中盟留置区的爆炸案,我们很遗憾,尼斯博尔戈阁下。会谈结束后,帝国会尽力协助中盟留置区的赈灾活动。”
他重提此事的原意自然不是真的安抚,毕竟这事情从头到尾都是赛德一手策划,斐德罗只是想让尼斯博尔戈警醒些其中的利害,好好掂量清楚,别在这个关头发起什么疯病来。谁知道尼斯博尔戈只是极为僵硬地转过头来。”
他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尽可能平静地重复了那个词语:“遗憾?”
“几天前,”尼斯博尔戈道:“有人问我一个问题——中盟留置区未来要怎么样走下去?当时我的回答是,中盟留置区的未来有联盟和帝国的双边支持,这一切足以我们长久繁荣下去。”
“可我们心里都清楚,那不过是表面上的冠冕堂皇。”
“他告诉我那是不对的——不论是人还是一个政体,一旦你要依附于别人才能活下去,那不管一时的繁华再怎么迷人眼,到最后终归要把从别人那里得来的还回去。依附于别人无法得到任何东西,无论是生存的基础还是存活的尊严,都没有办法得到。”
“这个答案令我恼羞成怒,因为我明白他说的是对的——但是我不想去听去看去相信,我就像把头埋到沙堆里的鸵鸟,以为这样就能躲避远方的尘暴。可是很快我就知道我错了、我大错特错。”
“我以为我只要顺从就可以保全一切,但是事实告诉我,一味地顺从只会引导你走向灭亡。”
“请诸位看看我,”尼斯博尔戈展开臂膀,冲所有人展示着自己身上的斑驳血迹:“看到我身上的是什么了么?这是我的妻子、和我年仅十岁儿子的血。也是佩格勒星之上无数无辜之人的鲜血!”
“这是什么,这并不是什么狗屁的遗憾!这是一场威慑,甚至在我们还什么都没有去做的时候,别人就让我们提前预支了反抗的代价!我原本对是否要参与进此次会谈一直心存疑虑,因为我畏惧!我不敢拿我的亲人朋友、不敢拿中盟留置区的居民们去冒险!可当我目睹了这些无辜之人的鲜血,我终于明白了——对方要的就是我的畏惧,他用我的家人、我的朋友、和无数中盟留置区居民的性命在嘲弄我,让我明白我敢向前迈步的话会发生什么。”
“可是这已经发生了!已经成为定局!别人把磨好的刀已经架在了我的脖子上,还要用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我的民众的血来威胁我!告诉我这就是我想要挣脱困境的下场——!反而不如说,正是这场暴行让我坚定了信念,让我知道了,这是我必须踏出的一步!”
不顾旁人震惊的眼神,尼斯博尔戈看向艾尔。对方的眼神平和却又复杂,这让尼斯博尔戈想到了日前他们那场对话,艾尔也曾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只是当时自己并不认为会被轻易地舍弃,直到中盟留置区被血和火灼燃,直到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妻儿死去。
他才明白了,艾尔说的是对的。这位外来者远比他们任何人都清楚这片土地的痼疾。中盟留置区不能停步于此,如果他们真的想不再轻易被人践踏,想要有尊严地活下去,他们必须要迈出这一步。
“安斯艾尔殿下,”尼斯博尔戈看着艾尔,他的嘴唇不住地颤抖着,说出来的话语却无比的坚定:“请问你之前的允诺,还作数吗?”
周围人俱露出了疑惑的表情,而艾尔全然不以为意。他在所有人的目光中迈出步子,无比坚定道:“当然。”
在所有人无比震惊的目光之中,尼斯博尔戈得到了艾尔这样肯定的回答。那一霎那尼斯博尔戈的脑海中闪回了无数画面。是他那位肝胆相照的同事也是挚友,在佩格勒星中心区的街口冲他挥手说明天见;是他的妻子,在他进门时轻吻他的侧脸说欢迎回家;是他的孩子朝他扑过来,满脸笑意地喊他爸爸……
也就是在不久前,他亲眼看着他们的身体在断壁残垣中满布血色,甚至来不及说最后一句话,生命就已然干涸。
尼斯博尔戈深吸了一口气,仰头时铿锵有力道:“我谨代表中盟留置区参与此次会谈——我方愿意毫无保留地接受所有崩落星系难民的引渡,为难民提供所有中盟律法范围内能提供的一切:生存以及尊严!”
“我们将共融一体,从此和谐共治——我们将合并独立成为一国,按照旧有‘中盟协定’条例,保有在长明星系内独立的自治权和自主权。再也不会受人胁迫、任人宰割,从此成立中盟联合自治体。”
“等等!还没有通过会谈商议——”斐德罗上前一步,试图阻止这两人就如此直截了当地完成结盟。然而艾尔转身挡在了斐德罗面前:
“斐德罗卿,我想你弄错了。”艾尔道:“这可不是什么商议,这是宣言。”
艾尔回过头去,接着尼斯博尔戈的话道:“我在此承诺:崩落星系愿意毫无保留地与中盟留置区融为一体,并将以所有资源和兵力做保,全无遗力地保护中盟留置区的安全。”
“兵力?”斐德罗奇怪道:“崩落星系有什么军——”
这时他猛然想通什么关窍,回头看过去。白蒙坚抱臂半靠在一旁的桌上,冲他露出意味深长的一笑。
七诫蔷薇军!
“陛下!”斐德罗满目惊惶。伯温森显然也回过神来,低声道:“艾尔,这样做并不合适。”
七诫蔷薇军是本属于帝国的一支劲旅,天知道帝国高层这些年做梦都想要再重建这样一支军队。如今白蒙坚带着这支队伍重新出现,帝国高层想再将其收编的心更是蠢蠢欲动。此次赛德兵行险着,也是想从白蒙坚手里夺回七诫蔷薇军。而伯温森甚至不惜向艾尔做出了将重审“窃国之乱”的承诺,一方面是对艾尔示好,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笼络白蒙坚手中的兵力。……如此布置,难道就任由其流归到他人手里吗?!
艾尔偏过头来,微妙地笑了笑:“有什么不合适的呢?”
“安斯艾尔!”赛德道:“七诫蔷薇军是帝国属军!你怎么能!”
有赛德说出了这句话,伯温森便不再言语,只沉默地看着艾尔,目光中的意味再明白不过:你要明白你自己在做些什么。
“帝国属军?”
白蒙坚的声音插了进来,他起身朝这边走来:“早在六年前七诫蔷薇军就已经被打上了叛军之名,其中将领或是被囚禁或是被处刑,无一善终者。到了这个地步,还何谈什么帝国属军?”
伯温森对上白蒙坚满是讥嘲的目光,还没说些什么,只听白蒙坚冷笑道:“还是说皇帝陛下早已厘清窃国之乱内情,打算为七诫蔷薇军正名了呢?”
“如果那样的话,我的主将郑杨是否也该被释放?他这些年来的冤狱……也请给我们一个说法!”
这一句话可谓是戳中了伯温森的心结。
当年的窃国之乱中,艾尔虽然是战火燃起的引子,但他却可以说从头到尾并没有参与,只是一个被意外牵连其中的存在。有关他的事情因此变得很简单,伯温森夺位之时他便是姑息养奸的从犯,等到这时候伯温森帝位稳固,他自然也可以为了平衡帝国政局让艾尔变回一个无辜受害者。其间的荣辱尽在上位者一念之间,但郑杨却并不是这样。
郑杨当年重权在握,足以与伯温森分庭抗礼,而其势力之雄拥趸之广,以至于他的影响力至今在帝国仍未彻底清除。那场战争只有两方,如果他为郑杨正名的话,那么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又成了什么。
白蒙坚见伯温森的表情就知道他不会松口,便不再与他多费口舌。而伯温森转向另一边,看向尼斯博尔戈道:“阁下应该知道,如果中盟留置区收编了七诫蔷薇军……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
尼斯博尔戈神色一凛——以其叛军身份,那么帝国就有完全足够的理由去攻打……
“叔父,还请不要做无谓的臆想。”下一秒艾尔挡在了他们两人之间,阻隔了伯温森看向尼斯博尔戈的视线:“这是崩落星系和中盟留置区间的合作,自然不会牵扯到所谓的帝国属军。”
“话可不是这样说的,艾尔殿下。”斐德罗道:“刚才我们也都听到了,白蒙坚将军亲口说了,他将臣服于你。”
“那么请问斐德罗卿,我是什么人?”艾尔反问道。
这一问让斐德罗愣住,片刻后才艰难道:“您自然是……帝国皇室。”
“既然我是帝国皇室,那么白蒙坚将军追随我,自然依旧是效忠于帝国,又与中盟留置区何干呢?”
这句话说出来,令斐德罗一时无言以对。他根本没有办法去反驳艾尔的话,因为皇帝刚刚给予了他那样的允诺——可是艾尔的身份远比一切都来得复杂。
我之所以不放心,那自然是因为你不单单只是帝国皇子了!
但这句话斐德罗如何也说不出口。艾尔笑了笑:“我知道你的顾虑,我不仅是帝国皇子安斯艾尔。我有我的立场和身份,我也明白我该做些什么。但如果仅仅就是因为我代表崩落星系与中盟留置区立下了这样的盟约,帝国就要攻打中盟的话——”
“难道帝国也要撕毁中盟协定与联盟开战吗?”艾尔满目狡黠,语义危险道:“毕竟李登殊上将可是与我结定了婚约。”
斐德罗语塞,只能看向伯温森——皇帝的表情也好不到哪里去。帝国可以威胁远比他们弱小的中盟留置区,但是难道还能以同样的方法胁迫联盟么?
正在胶着之中,一个令人意外的人却突然动了起来。克林托斯从自己的坐席上起身,一步一步走到了尼斯博尔戈面前。事实上由于此次他身份存疑太过敏感,克林托斯本该避开一切可能会使他后面的境况陷入不利的行为。
但是事关崩落星系,无论如何,他再也无法袖手旁观了。
“尼斯博尔戈阁下,”克林托斯握住了尼斯博尔戈的手:“对此次中盟发生的事情,联盟将不遗余力地进行援助。”
“而在此,我也要祝贺您。祝贺崩落星系和中盟留置区……再没有胁迫,再不受宰割,从此以后将共为一体,祝贺中盟联合自治体——成立!”
听到这句话,尼斯博尔戈的眼前一片模糊,他下意识抓住了克林托斯的手。而艾尔眼神无比复杂地看向克林托斯,对方只是一笑。他们彼此都明白此时克林托斯的行为只会在日后定罪时为他多加一笔罪状,但他们也都明白——
有些事情,必须为之。
因为他们就是为了此时此刻而存在的。
“元帅。”
这时候后面突然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赛德抬头看着克林托斯道:“我想知道,您的祝贺,是只代表你个人,还是代表联盟呢?”
克林托斯一凛。他先前刻意模糊了这一点,就是想用自己的身份最后混淆视听,虽然克林托斯无惧于自己的罪责,只是他对联盟的感情并不比对崩落星系少多少,如果是自己最后的时刻,他想至少能留下一份得体。
赛德看他的神情,明白自己戳中了他的痛处。森然一笑正欲继续的时候,一旁有人替克林托斯开了口:
“自然是代表联盟。”
李登殊开口,而后挡在了克林托斯面前,他无比自然地又同尼斯博尔戈握了手:“祝贺您,也祝贺中盟联合自治体。之后联盟会奉上贺礼,谨以祝福一国之崛起,一国之独立。”
赛德脸色一沉,却又挑不出任何错处。李登殊作为绝无可指摘的元帅继任者,由他来替克林托斯圆这个场自然再合适不过。
赛德悻悻正欲离开,不防又有一个人挡在了他面前。
艾尔瞥了眼他,笑意不及眼底,而后回头看向另外的几人:“诸位,你们呢,如何?”
一片沉寂中,白蒙坚先是带头鼓起了掌,随着稀疏的掌声越发密集,他开口道:“没有异议,祝贺你们!”
这下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帝国一方,伯温森脸色铁青看着他们,片刻后道:“……没有异议。”
说不出是谁先欢呼了一声——而后整个会场里倏然满布快乐的笑声。在人人相互拥抱着庆贺这一场胜利的时候,伯温森等人自觉和这快活的氛围格格不入,便先要求暂停,退场休整。
而尼斯博尔戈怔怔看着会场里那些人,不可置信间忍不住喜极而泣,老泪纵横。
李登殊不欲让他连这丁点放纵的时候也因为自己在而倍感拘束,便转身正欲离去。这时候另一只手拉住了他,李登殊倏然回头,见到艾尔笑吟吟地翻过他的手掌,与他十指交握地来回摇晃了几下:“李上将,难道不应该也要祝贺我么?”
“……自然,”李登殊由衷一笑:“祝贺你,艾尔。”
“是,”艾尔没舍得松开他的手,而是和他就这么站在一起,将交扣的十指藏在彼此身侧。艾尔低声道:“祝贺我……”
他紧了紧握着李登殊的手,在对方看过来时一笑:“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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