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经此教训,得知他家阿兄断不会轻易纵容他后,满崽也不敢再贪懒了,谢见君温书时,他便坐在一旁一笔一划板板正正地写大字,只偶时身子扑在案桌上,又会被揪着后襟拎起来端坐好。
自农桑回来后,这日子过得愈发紧迫,学斋里没了先前那股子轻松劲儿,诸人似是心里都紧绷着一根弦,焦躁地等待着乡试这把悬在心头上的利刀落下,好有个了结。
除去固定每日教满崽识十个大字以外,谢见君将更多的时间都放在了准备乡试上,夫子带着他们将历年来的乡试试题挨个都过了一遍,但因着今年圣上重农桑和算术,众人也是摸着石头过河,仔细揣测着出题考官的心思。
又一轮随堂小考结束后,夫子一收卷,学生们便都无精打采地趴伏在案桌上,如同被白骨精吸干了精气一般。
“见君,我好像看见我太奶了……”,宋沅礼仰面靠在椅背上,眼冒金星。
“那你没问问你太奶,今年乡试的考题是什么?”,谢见君也有些累,手腕撑着脸颊,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宋沅礼。
“这我太奶能知道吗?她都仙逝这么久了……”,宋沅礼低声喃喃道,总觉得俩人讨论这事儿有些荒谬。
“兴许你太奶有门路呢,仙人不都上通天文,下晓地理?咱们学府门口支摊儿的神算子还说自己能通晓古今呢”,谢见君百无聊赖地接着话。
宋沅礼还真起了兴致,“你这话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没准我回祠堂拜拜,我太奶能给我托个梦,我们家可是代代单传,就算不告诉我乡试的考题是什么,那高低也得保佑保佑我吧!”。
李夫子一记眼刀射过来,“有这闲工夫,不如琢磨琢磨你那答得一塌糊涂的算术题,若是张夫子再来同我说你乱答一通,我便跟山长说叫你爹娘过来好生聊一聊!”。
宋沅礼心头刚刚燃起的希望被李夫子狠狠浇灭,他垂下脑袋,只巴不得钻进脚底下的地缝里去,“谁这般年纪,还得被夫子喊爹娘告状呐”,他撇撇嘴,小声嘀咕道。
谢见君拿笔杆子杵了下他的后背,“你可闭嘴吧,再说下去明日你爹娘就得来学府了”。
宋沅礼赶忙噤声,他可丢不起这个人。
李夫子手里的戒尺敲了敲交头接耳的俩人,转而拔高声调,“近日若是得了闲空,别总是闷在屋中,出去走走,活动活动身子骨,在座的诸位都是秀才功名,想必也清楚得很,这科举不仅仅需要熟读四书五经经史子集,还得有一个安康的身子,否则,单单这三场乡试,你们便熬不过来。”。
“是……”,众人齐齐应声。
谢见君早就开始有意无意地锻炼自己身体,他将每日温书的时间,挪出了小半个时辰,早起练练八段锦,晚些同云胡去护城河边散散步。
打从准备乡试开始,他便脚不沾地地日日忙活着,云胡虽不说,但他也晓得自己这段时间有些冷落了小夫郎,心中一直有愧,就接着散步的功夫,同云胡聊聊当日的趣事,再摸空赶着四下无人时,勾勾手指,亲热亲热,说些二人之间贴己的话来。
转而一进七月,陆陆续续有学生请假在家温书,夫子也不再强制他们每日去学府点卯,谢见君趁此机会,自行依照着乡试的考试时间演练起来。
他将中间堂屋收整出一四方角落,每日卯时便起来答题,因着早先院试时就住过窄□□仄的号房,故而他在答题时,会特意将自己的行动范围,缩至同号房差不多大小的地儿。
白日答题,日头一落,眼前昏暗之后就停笔,夜里也歇在堂屋里,他一面调整着自己的作息习惯,一面适应着乡试高强度的答题节奏。
每每到这时,云胡和满崽都不敢大声说话,就连走起路来都轻手轻脚,生怕惊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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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往月来,转眼夏末初秋。
一场秋雨过后,天儿渐渐转凉,晚些出门散步时,俩人都套上了外衫,长长的河道上金桂飘香,银杏都挂上了一抹澄黄,累累枝上缀满了浑圆的果子。
云胡低头捡起掉落的白果,拿外衫兜着,想带回去给满崽,回头瞧着慢他一步的谢见君,正望着河堤怔怔出神,“明日、明日你便要入贡院了、怎么不在家、歇息一日呢?”,他小心翼翼地低声问道。
谢见君忽而回神,攥紧云胡的手,顺势捏了捏他柔软的掌心,“便是要入贡院了,才想同你多待一会儿,这一去又得三日见不得你……”。
“你放心、明日我、我去送你、待你考完,一出贡院便能见着我、”,云胡忙不迭应声。早几日,他就已经合计好了,先前的几次考试,因着谢见君都是跋山涉水一路奔波去旁个地方,满崽又年纪尚小,他不方便跟着,便是自个儿在家里惴惴不安地瞎操心,幸而此番乡试是在府城的贡院里,来回不过一个时辰罢了,他也能去贡院送考,左右豆腐坊不过晚些时辰开门营业,送谢见君入考场才是最要紧的。
“早起天寒,别跟着折腾了…”,谢见君不放心,想劝说云胡在家里等着他,这贡院都是凌晨开门,考生们须得早早去排队候场,那会儿天还擦黑呢,云胡一瘦弱哥儿,回程路上该多危险呢。
“不、不行、要去”,云胡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谢见君见劝不动他,又惊讶于他的坚持,故而也歇了心思,一想到出入贡院都有小夫郎陪伴在侧,倒是觉得明日的乡试也没有那般紧张骇人了。
翌日,丑时刚过,谢见君被自己的生物钟唤醒,得益于前段时间的乡试演练,在没有闹钟的古代,他也能依照着平日里规律的作息时间准时醒来。
云胡记挂着送谢见君入贡院的事儿,担心自己睡过了头,一整夜都没有睡熟,现下听着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他猛地睁开眼,昏暗的屋中,谢见君正坐在炕沿边上穿衣裳。
“几、几时了、怎么不唤我?”他抓着炕头上的衣衫,就胡乱地往身上套,也来不及看看有没有穿错。
“不急,我起来再看会儿书,时辰还早呢……”,谢见君按住他的肩膀,低声安抚道。
“你看、我去给你做早饭、你多少吃上点再、再走……”,既是已经醒了,他断不会倒头再继续睡,干脆起来,将一会儿要带入考场的竹篮,又从里到外都检查了一遍。
打半月前,他就开始忙活着给谢见君收拾考试的行李,这竹篮里的东西,他一遍遍地拿出来,又一遍遍地放进去,怕自己有所遗漏,还趁着白日里卖豆腐时,同那有学问的人打听。
除去每场考试必带的笔墨,腕枕砚台,还有水囊和饼子,乡试要在贡院里过夜,这些东西都少不得,担心夜里会冷,他特地添了件外衫,叠放整齐,压在砚台下,这一通检查完,才翻身下炕,蹑手蹑脚地去灶房里煮米粥。
谢见君点起烛火,瞧着那被拾掇得规规整整的竹篮,无声地笑了笑。
吃过早饭后,二人将屋门锁好,提步往贡院去。
一路上都是闷着头赶路的考生,提着考篮打跟前匆匆而过,等他俩到了贡院,门口处已经乌泱泱排满了人,各路马车将原来宽阔的道路挤得水泄不通。
基于先前听谢见君提过考试时,曾被心思不正的学生偷塞纸条一事儿,云胡此次格外地谨慎,紧贴着谢见君身边,对他严防死守,生怕一个不注意,就着了旁人的道。
“谢兄,嫂夫人!”
卢笙似泥鳅一般钻出熙熙攘攘的人群,摸了过来。
“卢兄,好久不见呐!”,谢见君没成想能在这儿碰着卢笙,一时有些欣喜。
“自谢兄搬来这府城,是有一年不曾见过了,眼下见谢兄和嫂夫人安好,我这也就放心了……”,卢笙照常还是那个话痨子的性子,见着谢见君就巴拉巴拉地说个不停,“宋然前些日子刚考完院试,若无意外,转年说不定我们可一道儿来乡试。”。
“考试前夕,可不行说这丧气话。”,谢见君拍拍他的肩膀,劝阻道。
卢笙挠挠头,“谢兄,不瞒你说,我此番是被先生赶鸭子上架逼着来的,先生说我即便是过不了,也得来感受感受乡试的氛围,省得成日里吊儿郎当不着五六。”。
谢见君莞尔笑了笑,这话倒真像是赵岭能说得出来的,“赵先生如今身子骨如何?可还康健?”。
“劳谢兄挂念,先生前些日子训我时,声音洪亮着呢。”,卢笙大喇喇地回道,丝毫没有被训斥的难为情。
谢见君感叹卢笙心态好,正要开口想问问是否有许褚的消息。
一声锣响,贡院门开。
原是混杂的人群倏地安静下来,考生们都自觉排起了长龙,等着唱名入场。
谢见君惜别小夫郎,趁乱偷了个香,闹得云胡脸都红了,才不舍得提着竹篮入贡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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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试的搜查力度要远远严于秀才的三场考试,不光要褪去所有的衣衫,带进考场的竹篮都得被翻个底朝天,连水囊和饼子,搜子也得掰开细查,就怕把心怀不轨之人放入贡院。
经搜子检查完毕后,谢见君复又穿戴好衣衫,挽紧发髻,由衙役引着,寻到自己的号房坐下。
这贡院经知府大人特意修缮过,已然比府试时好多了,用来抵做案几的木板都换了新,唯一不变的还是狭小到让人伸不开腿的号房。
卯时,主考官训话,学子们起身致敬,谢见君不紧不慢地拆开了面前的考卷。
这首场考的是七道经义题,其中为三道四书题和四道五经题。
如夫子所料那般,这七道经义题多多少少地都涉及了农桑,还特别点出宿州水患和南阳大旱,要求考生们借题给出相应的应对策论。
谢见君先打了通草稿,再依次,仔细地誊抄到考卷上去,首场考试时间为三日,他分配好答题的时间,像演练时那般,白日里有条不紊地答题,入夜就将板子放下来安心歇息,这一连三天下来,并不似旁个考生,要么着急忙慌地秉烛答题,要么前面慢悠悠,后面急匆匆。
三日后,衙役按时来收走所有的草稿纸和考卷。
谢见君长长地抻了个懒腰,走出贡院,果真瞧着云胡正等在门口处,翘首以望。
第72章
谢见君满心欢喜,大步流星地穿行过摩肩擦踵的人群,张开手,一把将自高台上跳下来的小夫郎抱了个满怀,“何时过来的?等多久了?”。
“刚、刚来、”,云胡借力站稳身子。从家中走到贡院,少说得有两刻钟,担心谢见君出来第一时瞧不见自己会失落,他早早地就关了铺子往这边赶,但即便如此,来时,这贡院外也都等满了前来接考的人。
“昨夜寒露重,你可有受凉?”,乍一见着心心念念之人,他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关切。
昨个儿骤然降温,半夜被冻醒后,他从斗柜里翻出两床厚被子给自己和身侧熟睡的满崽盖上,正要歇下,又忍不住惦念起在贡院里考试的谢见君,怕他白日里吃不熨帖,夜里睡不安稳,自己翻来覆去折腾到很晚才睡着。
“还好,号房里有府役分发被褥,算不得冷…”,谢见君缓缓说来,只是那被褥经久不曾晾晒过,刺鼻的霉味熏得他头晕眼花,本不想盖,可号房里偏偏着实冷得厉害,幸而云胡给他带了件外衫,才得以裹住上半身,凑活着对付了两夜。
他蜷缩着身子在号房里窝了三天两晚,衣裳上满是揉搓出来的皱褶,这会儿好不容易能舒展开腿脚,只觉得心神困倦,连走起路来都轻飘飘呢。
“我、我走前熬了姜汤、回去、先喝上两大碗、”,云胡将人从头到尾扫了一眼,他先前听来买豆腐的老秀才提过,那贡院里的号房不是能住人的地儿,遭罪着呢,现下看谢见君眸底布满了红血丝,下巴处还挂着青茬,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心里是止不住的心疼,“我来时还、还烧开了热水、你等下可先行沐浴再歇着、家里、家里的活计有我和满崽忙活、明日你只管休息、养、养精蓄锐……”
“好好好,都依着你……”,谢见君强撑着精神头,扯出一丝安抚的笑意。
来时只花了两刻钟的路,回去愣是走了近半个时辰,等进了门,二人都有些精疲力尽。
云胡将滚热的水悉数倒进浴桶里,招呼谢见君过来沐浴,“你先洗着、我去、我去再烧些热水来、”,正说着,他转身就要出屋,不成想被人一把拽住手腕给扯了回来,木桶脱手,掉落在地上,发出闷闷的撞击声。
谢见君不由分说地将小夫郎笼罩在怀中,沉甸甸的脑袋抵在他的颈窝处,“云胡,我好累呐……”。
温热的吐息喷洒在云胡的耳廓,酥酥麻麻的有些痒,他下意识地侧了侧身子,却被搂得更紧,几乎连呼吸都要被剥夺,他抬袖抚了抚他的脊背,劝慰道,“要、要不先去、去睡会儿?”。
谢见君既不应话,也不见动作,只抱着他不撒手。
静谧的屋中,呼吸声愈发沉重,好似有什么说不出道不明的东西在滋生发芽。
“水、水要凉……”,云胡张了张口,未尽的话语悉数淹没在铺天盖地的亲吻中。
谢见君宽厚的掌心桎梏住他的后脑,细碎的亲吻转瞬化作了唇齿间的纠缠,强势地攫取着小夫郎的香甜。
二人隐于水中。
平静的水下氤氲着汹涌的爱意。
水潮涌动,忽而泛起一圈圈细碎的涟漪,良久,归于安宁。
“骗、骗子、嘴上说着累、却、却还这般胡闹、”,云胡小声嗫嚅道,声音里隐隐浸着些许的潮意,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亲昵而已,可自己偏巧就着了他的道,大白日在堂屋里不管不顾地闹腾起来。
谢见君侧耳听着他有气无力地嗔怪,一脸无辜,“我何时骗你?单单你说受不住,我便停了不是?”。
“你、你这人、”,云胡磕磕巴巴,好半天道不清一句完整的话来,只觉得自己那位端方持重温文儒雅的夫君倏尔不见了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笑眯眯大尾巴狼,“嗷呜”血盆大口一张,便将他都吃抹干净。
他换了身干爽的衣裳提着木桶就要出门,临到门口又担心“大尾巴狼”受凉,复而回来扔给他干爽的手巾,才气鼓鼓地哼了一声瘪着嘴走了。
谢见君无声地笑了笑,半靠在浴桶的边缘,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疲惫如滚滚洪水翻涌而来,他拿过搭在一旁的帕子拧干净了身。
在号房里窝了三天,满身都沾染了沤馊的难闻味儿,这一番沐浴后,才觉得舒服了些许。
刚将水津津的堂屋收拾好,被季家马车送回来的满崽恰恰进门。
“阿兄,你首场考得如何?”,他兴冲冲地推开屋门,凑到谢见君跟前问道。
紧随其后的云胡一把握住他的嘴,“不、不可以问!”。
“为什么不可以问?子彧也问了,宴礼兄长说能考状元呢。”,满崽不明所以,仰头看向云胡,稚声稚气道。
“总、总之不能问、我做了你爱吃的菜窝窝、帮我去、去端来…”,云胡迅速岔开话题,将一脸好奇的满崽支了出去,回头瞧着谢见君笑意盈盈地瞧着他,他抿抿嘴,颇有些难为情道,“你别有压力、状元不状元、都、都无妨…”。
左右如今豆腐坊的营生还能说得过去,每日都有固定的三五百文进账,再加上膏火银的补贴,他想,即便谢见君这次考不中,再等三年也不是等不起,若是此时太急于求成,怕是要让他有负担了。
谢见君见小夫郎这般的小心翼翼,心里一软,“没事,可以问,我自觉这首场,答得还尚可呢。”
云胡轻点了点头,转而说起旁的事儿来,没再将这个话茬子接下去。
炕桌上,
等不及吃完饭,刚坐下,满崽就将自己写的大字从柜子里翻找出来,拿给他家阿兄瞧,“阿兄,你不在的时候,我可是每天都坚持习字呢!”
“是嘛,我们满崽居然这般勤奋刻勉,着实让阿兄意外!”,谢见君接过纸张,捏在手里打量了两眼,这一连学了大半年,小崽子的字总算是脱离了狗爬,看起来有点正经模样了。
“我可没趁着阿兄你不在家就偷懒耍滑哦!”,满崽挺着胸膛,眉梢飞出一抹小得意,丝毫不提云胡是如何对他威逼利诱,盯着他将课业写完才肯放他出去玩的。
云胡倒也没揭穿他,还顺着谢见君夸奖他的话跟了两句,直乐得他眉眼都笑成两道弯弯的月牙,连梨涡里也盛满了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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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的休整了一日后,初十一早,谢见君提着考篮又入了贡院。
这第二场,考的是试论一道,判五道,诏、诰、表、内科一道。经由夫子数次指点,他一路答下来,还算是顺畅。
其实不然,三场乡试最为注重的是首场的经义题,后两场的策论只要行文通畅,落笔工整,引经据典均为属实且避其忌讳,在主考官那儿都能挂得上号。
初十四的末场为试经史时务策五道,在此之上还加了三道算术题。
谢见君拆开考卷时,先行将题目从头到尾都扫了一眼,见着有算术题才宽下心来,心道夫子和山长的消息来源果真是可靠,但听着考场中随处都是考生们的嗟叹声,他又不免有些唏嘘。
并非所有考生,都能从先生那儿提前得来这“算术复兴”的消息,从四方镇过来的卢笙也是首场考试结束后经他提醒,才闷进书铺里临时抱佛脚,翻看了几天的《算术简章》,但也有部分来自于闭塞地方的考生,乍一见到这突如其来的算术题傻了眼。
“肃静!”。
巡逻的府役厉声呵斥,原是杂乱的考场霎时都安静下来。
谢见君深吸一口气,借着研墨的功夫将那五道试经史时务策大致通读一遍,理清思路后,再利落地提笔作答。
题量不多,加之他在时间上分配得均匀,第一日就将这五题答完,晾干考卷上的墨汁后,都搁放在一旁收整好。
天色渐渐昏暗,他问巡视的府役要了碗热水,将干饼子泡软了,凑活吃上几口便歇下了。
只等着第二日起早,养足了精神头,才开始专注于算术题。
前两道是乘分和经分题,只肖的看懂题目,将自己熟悉的解题步骤,转换为当代通行的文字即可。
第三题是追及题。
所谓的追及题,便是后世上学时,曾在课本上学过的甲乙二人,速度差与路程差的题目,不外换成了善行者与不善行者。
谢见君扫完题目后,一时没着急答题,而是用手指沾了水,在案桌上轻轻地比划了几笔,抬眸见巡考府役怀疑的目光,不住打量着自己,他抬袖一抹,案桌上的水渍糊作一团,再看不出旁的来。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考试用的草稿纸,到末了时都是要被收回的,还要经专人检阅,以防有考生作弊或者给旁人传阅答案,担心被考官瞧出了端倪,他象征性地在草稿纸上,又胡乱写了几笔步骤,才仔细誊抄到考卷上。
一晃三日过后,最后一声锣响,预示着为时九日六晚的秋闱乡试正式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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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生们自龙门鱼贯而出,或胸有成竹,或愁眉苦脸。
谢见君拎着考篮出门时,贡院外人满为患,熙来攘往,但他还是第一眼就瞧见了站在人群中的云胡。
并非是云胡打眼,实则是季子彧和满崽一左一右地扯住他的衣袖,吵得不可开交,惹得周围人频频相望。
“我家阿兄可厉害了,此番乡试定然是解元!”
“解元有什么了不起,我家阿兄都是要考状元的人呢!”
“说的跟谁考不上状元似的!区区一个状元罢了,我家阿兄定然是手到擒来!”
“那又如何?我家阿兄不仅会做豆腐会种地,还会哄云胡高兴,你家阿兄到这般年纪,不还是孤家寡人一个?”满崽嘴皮溜,又极会戳人痛点,两句话就噎得季子彧哑了声。
莫名被卷入这场争斗的云胡默默地垂下眼眸,只恨不得告知旁个看热闹的人家,自己同这两小只是真的一点都不熟。
第73章
乡试落幕,谢见君这心头轻松了许多,出门来见着学府的山长和夫子也等在贡院门口接考,他先同云胡知会了一声,才同其他考生凑到二人跟前,拱手行礼。
“莫行这虚礼,都快些回家中歇息吧。”,山长瞧着诸人皆是神色萎靡,脚步虚浮,连忙摆摆手,催促着大伙儿各自回家,只待半月后放榜,再来学府里点卯。
“谢山长与夫子体谅。”,众人齐齐应声,而后四下散去。
“咱们也回吧。”,谢见君一手牵起蹦蹦跶跶的满崽,一手握住在外久等的小夫郎,拜别了季宴礼兄弟俩,慢悠悠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云胡昨日赶早集买了只肥嫩的老母鸡,今个儿一早起来炖了鸡汤在灶台上煨着,到家时还咕噜咕噜地冒着小气泡,他将砂锅盖子掀开,丰腴的鲜香扑面而来,奶白的鸡汤亮汪汪的,浸着淳朴的醇美。
“好香呐。”谢见君掀开草帘进门来,从背后搂住云胡的细腰,淡淡的香荚气息萦绕在二人之间。
“这、这就要炖好了、你且再等个一盏茶的时辰、”,云胡低低说道,想赶着他进屋歇息。
谁知谢见君黏黏糊糊地搂着他不松手,他走到哪儿,便跟到那儿,活脱脱似是隔壁杂货铺子里摇头晃脑粘人的大狗子。
无奈云胡只好浇灭了灶膛里的火,赶在“大狗子”得寸进尺之前,连人带鸡汤一并请回了屋中。
谢见君一连吃了三日的干饼子,这嘴里一点滋味都没有,现下一碗甘香的鸡汤下肚,才觉得找回了点人间烟火气儿。
“不急、还、还有、慢慢吃、”,云胡又给他添了一勺。
谢见君一面搅动着碗里滚烫的鸡汤,一面同他唠着考试的事儿,只觉得眼前小夫郎的身影愈来愈模糊,汹涌的困意袭上心头,他缓缓向后靠去,只闭了闭眼的功夫,整个人便一头栽倒在炕上,不省人事。
乡试考完,他心里一直绷紧的弦骤然松了,身子骨也跟着垮了下来,晚些就浑身烧得同大火球似的,这可把云胡给担心坏了,登时就让满崽在家看顾好他,自己则请来医馆的大夫。
一番诊治后,老大夫捋了把花白的胡须,“没旁个毛病,就是累得气血虚,好好地睡上一觉,睡醒了人就没事了。”。
云胡听了这话,才宽了心,送走老大夫后,他打来一盆水,濡湿了手巾敷在谢见君的额头上,片刻功夫就换上一茬。
连着烧了两日都不见要醒的迹象,云胡又犹自着急起来,琢磨着要不要再请老大夫过来给瞧瞧,哪怕是给扎上两针,亦或是开两贴药,也好过让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昏睡着。
满崽伸手探了探谢见君的鼻息,得知他还喘气后,自己抚了抚胸口,转而看向眉头紧锁的云胡,“云胡,阿兄怎么还不醒?子彧说,宴礼兄长只歇息了一日就生龙活虎了。”。
“嘘,小点声,莫要吵醒你阿兄……”,云胡手抵在唇边,低声道。
“小崽子,你同子彧,连这点都要攀比吗?”,谢见君缓缓睁开眼眸,声音浸着一丝初醒的沙哑,方才满崽伸手探他鼻息时,他便已经醒了,只是眼皮子沉重,就多歇了一会儿。
“阿兄,你终于醒了!”,满崽一整个扑到他身上。
谢见君只觉得胸口处一沉,险些没提上气来,晓得满崽是担心自己,他伸手柔软小崽子的额发,宽慰道,“阿兄没事,只是有些累,多睡了些时候。”。
抬眸又见小夫郎红着眼圈怔怔地瞧着他,发青的眼底满是血丝,
他强撑着坐起身来,平日里高高束起的乌发散落下来,掩着苍白的病气,“云胡,让你担心了。”。
盼了两日,终于把人盼醒了,云胡探了探他额前,确认已经退烧后,松了一口气,“不、不烧了就好、你饿不饿?要、要不要吃点东西?”。
谢见君这会儿还有些虚弱,便只喝了点米汤。
待精神头缓过来,又是两日过去了。
山长发话不用去学府点卯,但读书一事儿也不能丢下,他白日里在豆腐坊给云胡打下手,闲时便翻看两页书本,得了空就带两小只去街上逛逛,买些零嘴给打打馋嘴。
满崽虽欣喜他家阿兄终于有空陪自己了,但因着天天在谢见君眼皮子底下习字,稍有应付,就得掀页重写,又不免怀念起先前他家阿兄去上府学时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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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九月,时值桂花盛开的时节,连苍山郁郁葱葱一片金黄。
初一一早,磨完当日要售卖的豆腐,谢见君穿戴好衣衫,同云胡相携着往贡院去。
今个儿是乡试放榜的日子,他难得也有了几分紧张之意,早起时还系错了扣子,惹来小夫郎捂嘴偷笑。
赶到贡院门口时,告示栏前密密匝匝地挤满了人,多数为看榜的书生,也有平民百姓前来凑热闹,还有那预备着榜下捉婿的豪绅富商。
他们来的时辰尚早,桂榜还未公示。
“见君!云胡!”刚落下脚,宋沅礼的声音遥遥传了过来。
谢见君循声望去,见他正坐在二楼茶间,冲自己摆手。
“见君,快上来吃盏茶,还有一刻钟才贴榜呢!”
谢见君应声,带着云胡登楼,推开包厢门是瞧着季宴礼也同在,老神在在地捻着茶杯小酌,瞧着他二人进门来,便起身拱了拱手。
“见君特意带云胡哥儿同行,是怕待会儿桂榜一贴,自个儿被榜下捉婿?”,宋沅礼起身给他俩面前斟茶,笑着打趣道。
“快别乱说…”,谢见君莞尔。
云胡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问起,“什、什么是榜下捉婿?”。
不等谢见君回声,就被耳朵尖儿的季宴礼听了去,他清了清嗓子,特意瞄了谢见君一眼,故作高深道,“云胡,这你就不知了吧,所谓的榜下捉婿,便是富绅豪商们赶着放榜时,前来给自家女儿挑举人夫婿,这愈是名列在前,就愈是抢手,云胡呐,等会儿你得注意了!”。
云胡悄默声地抬眉看了看身侧,正将自己手窝在掌心里把玩的谢见君,心里忽而咯噔了一下。
“你可要牢牢地抓紧我呐”,谢见君凑到他耳边,低声耳语道,直说得小夫郎红了脸颊,半刻,才如同蚊子哼哼一般,道了句,
“好”。
虽说还不知道自家夫君能不能中举,亦不晓得他会名列几位,但云胡还是暗自下了决心,不管何时,他都不会放开手。
吃过几盏茶后,告示栏前蓦然骚动起来,几人探出脑袋向外看去,一行府役直直地朝这边来,看榜的人似是约定好一般,齐齐向两侧靠,让出一条小道儿。
“来了来了!”
先前悠闲的茶室倏地紧张起来,连云胡都跟着掌心冒起了汗珠,但因着楼下已然人满为患,他们没着急下去。
这桂榜一贴,便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有落榜者当即蹲地嚎啕大哭,亦有中举者手舞足蹈,扬声高呼,颇有范进中举的疯癫之势。
富绅老爷们带着府里的下人,干巴巴地苦等着解元和亚元,好半天都不见这二人现身。
“走吧,见君,沅礼,咱们也该去凑上这份热闹了!”,待告示栏前的考生三三两两地陆续散去,季宴礼率先起身,招呼几人下楼。
“让一让,让一让,你们都看完了,也该轮到我们了!”,宋沅礼走在前开路,他个头小,一侧身就扎进了人堆里。
片刻,
“中了!我中了!”,告知栏前乍然传来宋沅礼的叫喊声,他打末尾看起,翻看到中间位置时就摸到了自己的名字,便忙不迭地吆喝起来。
谢见君还挤在人群中,紧搂着云胡缓缓往榜前走,闻声,脚步一顿,贺喜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宋沅礼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比先前还高了几分,
“见君,你中解元了!”。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宋沅礼再次喊道,“宴礼,你是亚元!”。
虽是早就从桂榜上看到解元和亚元的名字,但大伙儿一直没见着其人,现下追着他的视线望过来,瞧见这解元和亚元皆是光风霁月翩翩少年郎,登时就来了劲头,苦等良婿的富绅们冲底下人使了一记眼色,齐齐都围了上来。
谢见君怕吓着云胡,忙将小夫郎挡在身后。
“我家老爷想邀请谢解元过门一叙……”,话说得客气,动作却极为鲁莽,三两个膀大腰圆的壮汉纷纷上前,作势要架着谢见君,往自家府里去。
“得贵府老爷赏识,晚生感激不尽,但我得先行告知我家内子。”,谢见君拱手作揖,身后云胡紧紧抓着他的衣角,生怕自家夫君一眨眼被人抢了去做郎婿。
富商乍一听谢见君已成家,神色怔了怔,但见他所说的内子,是个登不得什么台面的小哥儿,嗤笑一声,照旧让府里壮丁围住谢见君,大有不把人拉到家里,就绝不罢休的势头。
谢见君见推脱不过,立时便拉起云胡,头也不回地挤开人群往外跑,“别追了,别追了,亚元尚未娶亲呐!”。
如此一听,豪绅们便将眸光都锁定在季宴礼身上,毕竟,即便逼着解元休了他那夫郎,自家女儿也得落下个善妒的名声,倒不如挑个不曾娶妻的良婿,嫁过去还不用受委屈。
季宴礼没成想自己居然还能被谢见君坑了一把,他一面应付着一茬接一茬的捉婿之人,一面垫着脚四处打量着逃跑的路,逮着时机一脚踏上房檐,一个翻身就不见了身影。
这丢了解元,又没捉住亚元,富商们尽管觉得有些惋惜,但也没闲着,这既是举人老爷,便都是抢手货,宋沅礼被三五个壮汉追得落荒而逃,嘴里还不住地叫喊着,“青哥儿,救我!”。
一时之间,贡院外好生热闹。
等回了铺子,还没来得及歇息片刻,府衙就寻了过来,敲锣打鼓地给谢见君报喜,恭贺的话不要钱似的往外砸。
谢见君将提早备好的包着碎银子的红纸递与几名府役,“劳烦诸位大哥跑这一趟,一点心意,请您们杯酒。”。
府役得了赏钱,直笑得合不拢嘴,送上鹿鸣宴的宴帖方才离开。
得知长乐街出了一位解元,大伙儿纷纷闻讯而来,排在豆腐坊门前,想要一睹解元风姿。
转日一大早,云胡依着寻常营业的时辰,刚将铺子的门帘升起来,便见着门外乌泱泱的都沾满了人
头回见这阵仗,他登时慌乱地关上门,背抵在门板上大喘粗气,当是以为是自己还没睡醒,他使劲地揉了揉眼睛,复又推开门,
诶?怎么还是这么多人?
第74章
来豆腐坊门口排队的人,大多都是奔着想见见解元老爷的猎奇心思,并非是真的来买豆腐,几次都将原来的常客挤在队伍外,惹得一众人怨声载道。
云胡不堪受扰,亦不想让他们这些个凑热闹的人,像是看耍猴似的盯着谢见君,便主动提出来要休沐两日。
谢见君虽意外,但还是答应了。
借由豆腐坊休息的两日,他拉着云胡给自己挑去赴鹿鸣宴要穿的衣裳。
“要不找绣庄的裁缝、连、连夜给赶制一套新衣裳?”,云胡见他的衣裳都有些素朴,担心赴宴时不够得体,被旁个人看轻。
“无妨,知府大人并非是那执形论相之人,只衣着干净齐整便是。”,谢见君拿出一件黛青长衫搭在身上比量了一番,转而看向云胡,“这件如何?”。
“可、可以……”,云胡翻找出一根同色束发用的发带,递于他面前,“用这个、”。
“好……”,谢见君应声,“明日我去赴宴,不晓得何时能归,豆腐坊门口若还是同前日那般闹哄哄,便再歇一日也无妨,你同满崽在家顾好自己,倘若我回来得晚,就早些上炕歇息,不须得等我……如果我能回来得早些,便去青梅居给你买云片糕,我听沅礼说,那云片糕绵软清甜,咱们也买来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云胡点点头,体贴道,“你、你只管去、莫要担心我俩、家里还有我呢”,他为人夫郎,不能事事都仰仗着自家夫君,总不好让谢见君在外忙着应酬那些个大人物时,心里还得记挂着他和满崽。
谢见君神色微怔,只觉得自打来了府城,小夫郎愈发坚韧起来,谁能想到如今可以在豆腐坊独当一面的云胡,几年前还是常往他身后躲的害羞怯弱性子,他莞尔笑了笑,
“有你在,我便都放心了。”
————
转日,
临到约定的时辰,季宴礼前来寻谢见君一道儿去府衙。
他二人到时,已有几位书生等在前厅,互相拱手行礼,自报了姓名后,才晓得这早来的三位是此次乡试的经魁。
一番寒暄,知府大人引着一众官员姗姗来迟。
此番鹿鸣宴,宴请了解元,亚元和三位经魁,除此之外,由知府大人出面,还请了乡试的正副考官,学政,提调,监试,同考以及执事各官员。
为首的主副考官身着朝服,同各官员行过谢恩礼,方才依次入座。
开宴前,知府大人起身致词,说的都是鼓励在座考生戒骄戒躁,勤勉苦学,早日荣登青云的官话。
谢见君正撑着一脸假笑,冷不丁胳膊肘被人轻杵了两下,“常修然他爹也来了……”。
他侧目看向同样挂着假笑的季宴礼,压低音调道,“方才我就瞧见了……他爹是通判大人,这种宴会定然不会缺席,只是常修然终究没能赶上乡试。”。
常修然自坠马在家修养后,学斋里就没了他的消息。
谢见君也是在乡试的首场唱名入场时,才知道人没来,倒是末场考试,他在前厅候场时,见到了从老家赶来的时良,二人远远对视了一眼,互相躬身拱了拱手,便各自入了号房。
放榜当日,他也曾问过宋沅礼,得知时良落榜,虽觉得有些惋惜,但想来时良出人头地的决心如此之强,必然不会这一次的失利,就放弃乡试。
只是三年后他同常修然再相遇,又不知是个什么光景了。
季宴礼听闻后,神色淡淡,不见波澜,似是早先就知道常修然不会考乡试这事儿,他撇撇嘴,嗤笑一声,“如他那样的人,有朝一日若为地方父母官,那百姓不得成日里困在水深火热中煎熬?倒赶不及在他爹的荫蔽下,做个闲散纨绔,别出去霍霍旁人。”。
谢见君张了张口,还想再说点什么,见知府大人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来,二人立时垂下眼眸,仿若学堂上说小说被夫子抓了现成一般心虚。
这好不容易熬到知府大人致辞结束,他同季宴礼等一众举子鼓乐导入,谒见主考等官员。
开宴后,歌《鹿鸣》之章,作魁星之舞。
虽说早先听夫子讲过,这鹿鸣宴庄重规矩,乃是举人之首才有资格参加的盛宴,如今一整套步骤走下来,谢见君只觉得繁琐不已,同后世时不时被抓去硬着头皮参加的教师大会,不相上下。
待小厮们陆陆续续将菜品端上了桌,众人还得举杯庆贺,三巡过后,才能动筷。
谢见君不胜酒力,只吃了两盏敬知府大人和两位主考官的酒,而后便以茶代酒,因着他的解元身份,又有师文宣好心出言相护,诸位官员也并是那呐心胸狭隘的小气之人,礼节性地询问了一番他家中境况后,就同其他几位举人推杯换盏去了。
解元喝不得,身为亚元的季宴礼就被灌了不少酒,宴散之时,连走路都踉跄,得谢见君相扶,方没在外人面前,失了面子,出了洋相。
举子们拱手行礼,送走吃醉的一众官员便陆陆续续离开。
不少百姓士子这会儿都齐聚在府衙门前,等着抢宴,好沾沾这些个名列前位的举子们的喜气,以盼着自己亦或是家中的读书人三年后都可高中举人。
谢见君和季宴礼被知府大人身边的秦师爷留下,故而没瞧见这抢宴的热闹盛况。
只待被秦师爷引着入了书房,喝上一盏解酒汤,二人才缓过劲来。
“见君,这寒门难出贵子,你能得今日如此之成就,可务必要记得‘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博学而不穷,笃行而不倦。’”,师文宣坐于高堂,威严的眼眸中满是对谢见君的欣赏之意。
想当初他也是寒门学子,一路从贫困的村中考到了上京,这其中的万般辛苦,也唯有他自己清楚,如今得见谢见君这等争气,便忍不住想要提点他一二,又自觉还不到时机,只得克制着连连拍了他三下肩膀,“这年底,我便要回京述职,见君呐,咱们在上京见。”。
谢见君细嗅这知府大人话中还有旁个意思,但容不及他琢磨,师文宣冲他摆摆手,唤来秦师爷送他出去,似是有什么要紧事儿要单独同季宴礼说。
他只得匆匆行礼,“学生必谨记知府大人教诲,笃之于行。”,继而由秦师爷带着,后退着离开书房。
“谢解元,知府大人的话中之意,你可听得出来?”,往外走的路上,秦师爷刻意放慢了脚步,笑眯眯地同谢见君娓娓道来。
谢见君神色一怔,暗想自己果真没猜错,但又不敢瞎揣测师文宣的意思,遂恭谦问道,“学生愚钝,还望秦师爷指点。”
秦师爷实属满意他这谦卑之态,语气放得更加轻缓,“谢解元是个聪明人,想必也能看得出来知府大人待你期望之高 ,有想要收你为徒之意,待你入上京会试,不妨常来府邸走动,这会试,乃是在天子脚下,除却你从先生夫子那学来的四书五经,还得会揣摩出题之人的心思,你出身寒门,一无背景,二无靠山,不如替自己早些打算一二,您说,是吗?”。
秦师爷一向不爱管闲事,要换做旁人,他绝不会主动提及此事,但在师文宣身边呆的久了,他能瞧出师文宣对这位解元的心思,这样身世干净又有七窍玲珑之心的良才,一朝入了朝堂,必定会得众人抢夺,能早先占下,施其些恩惠,将来便会为自己仕途所用。
师文宣这一手算盘打得响,他也不介意提前送个顺水人情。
谢见君一时没接茬,这秦师爷所说之话,同他先前猜测得一般无二,其中缘由,他也能琢磨个差不多。
这“天上不会白白掉馅饼”的道理,他自小就清楚,但秦师爷话没的说错,他出身农家,本就行事艰难,否则当初入学斋被常修然欺辱,他也不会百般顾忌。
师文宣想收他为徒,助自己平步青云,他亦是想要寻一处能庇佑云胡和满崽的靠山,各取所需,各得所利,何乐而不为?
他顿了顿,肩背躬得更深,“学生谢过秦师爷提点,倘若他日学生得知府大人提携,定不忘您今日之恩情。”。
“谢解元这是哪里话?能得知府大人青眼,到底还是谢解元睿智过人,老夫只是不忍其埋没而已。”,秦师爷脸上笑意更甚,暗叹师文宣果真没看错人,这小子足够上道。
二人站在檐下彼此恭维片刻后,“咣”得一声巨响,季宴礼黑着脸从书房里摔门出来。
秦师爷见状,意味深长地瞧了他一眼,便行礼退下。
恐是没想到谢见君居然没走,大步穿过前厅的季宴礼微微一愣怔,结满冰碴的神色忽而恢复如常,一眨眼的功夫又挂上了他那副吊儿郎当的懒散模样,“走吧,见君,马车还等在外面呢,我同路先送你回去。”。
“行。”,谢见君应承一声,跟着季宴礼身后,登上了马车。
回去路上,马车一路哒哒哒小跑,季宴礼假借酒意,紧眯着眼一语不发。
谢见君也不是那爱听八卦的人,季宴礼不开口,他亦是不会主动相问,见季宴礼并非是真的醉了,就寻了处巷子口,让马夫将自己放下。
等到拎着清梅居刚出炉的云片糕进门时,正巧撞上闷着头跑回家的满崽。
小家伙不知去哪边的泥地里打了滚,浑身脏兮兮的,脸颊上还破了皮,一见着他人,便气冲冲道,
“我以后再也不跟季子彧一起玩了!”
第75章
小崽子扔下这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进了西屋,卧房门摔得“咣咣”响。
听着动静从前门铺子出来的云胡只瞧见个残影,他同谢见君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眸中都瞧见了茫然。
“这、这是怎么了?”,好半天,云胡讷讷开口。
“兴许是同子彧闹别扭了吧……”,谢见君猜测,想着小孩子的情绪阴晴不定,扎堆在一起偶尔吵个架闹个矛盾都是正常事儿,他便也没放在心上,由着满崽去。
只刚回来没多久,才把铺子收拾好,闭门帘时,季宴礼就带着幼弟登门来了。
季子彧脸颊上被抓了好几道,眼尾处还青了一块。
谢见君很难不将其伤势,同满崽联系在一起,但一想起自家弟弟脸颊也有处破皮地儿,他眸色暗了暗,关切的话到底是没能说出口。
“见君,满崽回来了吗?”,子彧躲在后面,扭扭捏捏地不肯往前走,身为兄长的季宴礼只得无奈地先行问道。
“刚回来没多久,现下在屋里呢。”,谢见君缓缓道,回头看向一头雾水的云胡,“云胡,你去把满崽唤出来吧,就说子彧来找他了。”。
云胡得空瞄了眼子彧,瞧着他张了张口,好似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末了却是什么也没说,不由得轻叹一声,转而进了西屋。
满崽窝在被子里,将自己团团包裹起来,一道细缝儿都不留。
“满崽、子、子彧来寻你了。”,云胡坐在炕沿边上,扯扯棉被,轻声道。
“让他走、我不想见他!”,被子里传来闷闷的一声怒喊,单单听声音,便知这小崽子气得不行。
“是季家兄长、带、带他来的、正候在门口呢。”,云胡拍了拍躲在被窝里蠕动的小豆包,继续说道。
“不见!谁都不见!让他走!我以后再也不跟他一起玩了!”,小豆包坚持,任云胡如何劝说,都不肯从被子里出来,也不肯见主动登门的季子彧。
云胡拗不过他,只得无奈地出门来搬救兵。
“不出来就不出来吧,恐是在气头上呢……”,谢见君听了也并不意外,他笑眯眯地看向季家兄弟俩,不紧不慢道,“这崽子打小让我宠惯了,有时闹腾起来也是不管不顾,方才瞧着他浑身衣裳杂乱脏污,脸颊上还挂了伤,我还寻思他又跑到哪里贪玩去了……子彧没事吧?怎么也受了伤呢?”。
季宴礼心头一哽,他晓得谢见君护短,定然是看自家弟弟受了伤,心里不舒坦,这话里话外,都在替满崽抱不平。
但归根结底,的确还是自家弟弟的错,他将身后的幼弟提溜到跟前来,猛拍了下他的后背,厉声呵斥道,“季子彧,你打满崽了?”。
季子彧被拍得身子一踉跄,垂着脑袋,双手紧扣着衣角,半晌才艰难地吐露了几个字,“我哪里敢打满崽,他脸上的伤还是骑在我身上,想要踢我时,不小心滑倒,被树枝刮伤的。”。
此话一出,在场的三个大人齐齐都沉默了。
谢见君神色复杂,他一直当是俩孩子扭打在一起,才纷纷挂了彩,现下听子彧这般说,倒有些臊得慌,他立时话锋一转,“要不你们进屋来坐会儿,让云胡给子彧擦点伤药,我去叫满崽出来,好好给子彧道个歉,这吵架归吵架,怎么能动手呢…… ”。
“不用了,这点小伤犯不着麻烦云胡,我带他回去让福伯随便抹点药,改日等小满崽消了气,我们再来……”,说着,季宴礼就要带子彧离开。
“子彧……”,谢见君将人唤住,追问道,“你同满崽是如何闹得别扭?”。
季子彧抿了抿嘴,满脸的难为情,“是我说错话了,但我、但我真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我只是担心……”,他磕磕绊绊地替自己解释道,说这话时,下意识地抬眸看了谢见君一眼,未说出口的话都悉数咽回了肚里去。
谢见君直觉这事儿八成跟自己脱不了干系,但是子彧不详说,他也不好细问,就想着挑旁个时机,私下里问问满崽,若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儿,便劝上两句。
谁知前脚把兄弟二人送走,后脚入西屋门,谢见君刚要问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满崽就打断他,直念叨着说自己困了要睡觉,还把他往屋外赶,就连晚饭也不吃,一整个窝在被子里不冒头。
云胡心疼,登时便要去蒸碗这小崽子平日里最爱吃的鸡蛋羹,想着去哄哄他,这正是窜个子长身子的年纪,不吃饭可不行。
谢见君扫了眼紧闭着的西屋门,“不用去,饿了自然就起来了。”。
但一直近夜半时分,西屋里都安静得很,听不着半点动静。
这做兄长的,到底还是不放心,收齐手册和笔墨后,他悄没声地摸去了西屋,昏黄烛光下,小满崽睡颜安静祥和,半点瞧不出白日里张牙舞爪的炸毛样儿。
“小屁孩……”,谢见君捏捏他圆润的鼻尖,低低打趣了一声。
不小心扯到了伤处,满崽哼哼唧唧地避开,但依旧没醒。
谢见君干脆将人一把搂起,俯身拎起他的小布鞋,转身就出了西屋。
云胡正忙着铺炕,见熟睡着的满崽被抱进来,忙不迭地又从斗柜里翻出一荞麦枕头,立在自己身侧。
“云胡,你前些日子从医馆拿来的药膏放哪儿?,谢见君轻手轻脚地放下满崽后,小声问起。
云胡拉开斗柜最下面一层,打里面翻找出一个白瓷小罐子,满崽时常在外跑动,免不了要受个伤,磕破点皮,跌打损伤的药膏家里从来断过,他刚去买了新的,这就派上了用场。
谢见君接过白瓷小罐子,从中挖出一指腹的药膏,抹在满崽脸颊上的红肿处,担心刚抹好的药膏被蹭了去,一直到晾干,他二人才沉沉睡去。
本以为两小只闹别扭,隔上个两三日就和好了,可谁知满崽气性这么大,季子彧几次登门,他连见都不见,只窝在西屋里写大字,颇有当年和小山割袍断义之决心。
学府开学,乍一开始准备会试,谢见君也顾不上这事儿,他同季宴礼倒还是如先前一般,没得因为俩孩子便心生嫌隙。
此番秋闱,衢州学府共计中了十位举子,独独李夫子手底下就占了三位,仅这三位里面又出了一解元和一亚元,这可让李夫子在学府里出尽了风头,一连几日都走路带风,细眯眯的眼眸中满是喜意。
但原来的学斋因着乡试都被打散了,同届的举子们另立了一间学斋,由山长亲自教授学问。
学府的日子照常,只唯独不同的是,宋沅礼退学了。
酒肆里,
宋沅礼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见君,宴礼,我此生能得您二位好久,乃是我之幸事,今日便当作是我给你们送行了,此去山高路远,静待你们金榜题名!”。
“别整这一出,你乡试名次还不错,怎么说不考就不考了?”,季宴礼近日来有些烦闷,眼下听宋沅礼诚挚一言,非但没有高兴,反而愈加烦躁。
谢见君瞧了季宴礼,复又看向宋沅礼,“你当真是想好了?可别是一时冲动,课业这东西,一旦放下,之后想要再捡起来,可就难了……”。
“不瞒你二位……”,宋沅礼将面前酒盏斟满,又一杯下肚,打了个酒嗝,方缓缓道,“我家世代经商,如今圣上重农抑商,这些年家中日子都不好过,行商之路也多有不便,是以我才去考了这举人功名,现今心愿达成,便是不想再继续吃这苦头,况且连青哥儿也答应了,你们也知道,我并非是那有远大志向,能为官造福百姓之人,所以就到这儿了吧,只唯独惋惜不能同你们共赴上京了。”。
他身子骨一向弱得很,乡试之后在家病了大半个月,一直到放榜前夕才勉强能下炕,青哥儿心疼他,便说不再继续考了,能得一举子,已是为家里争了气,会试之日苦寒难耐,年年都有被冻死的学生,没得为了这功名,再把命给搭进去。
这话说得明白且在理,谢见君也没强求,这世间为人者,本就是各有各的命数,各有各的归宿,他同季宴礼有他们俩的独木桥要过,宋沅礼亦有他的阳关路要走。
三人推杯换盏,斟至大天明,连肆中小二都已杵着脑袋昏昏欲睡。
分别时,宋沅礼抱拳,“不日,我就要同青哥儿出门去外地走商,经此一别,咱们再相见又不知是何时,怕是连你们启程去上京参加会试,都来不及相送,故而借着今日聚在一起的时机,权当我给你们送行了。”。
“珍重”,谢见君与季宴礼齐齐回礼,而后转身离去。
——
云胡因着早先就得了消息,知道谢见君要很晚才归,入夜便歇息了。
临着卯时,身侧忽而一沉,随即他被揽入一个满是酒气的怀抱里。
“怎、怎地这会儿才归、我去给你熬些、解酒汤来、”,说罢,他就要起身。
“别去了,天儿还早呢,睡一会儿就好。”,谢见君将人搂紧,脑袋沉沉地搭在云胡的肩头,低声嗫嚅道,“我进门时,瞧见桌上放着一包果脯,怎留到这会儿还没吃?”。
云胡翻了个身,腾出一只手轻拍着谢见君的脊背,好让他能躺卧得更舒服些,“是下午子彧送来的,满崽不收,子彧放在桌上就跑了。”
“这小崽子的性子倒真是倔强,说不理子彧,竟是直接连人都不见了。”,谢见君轻笑一声,“改日我同宴礼说说,这几日先不叫子彧过来了,过些时日再看看,左右满崽也是个有主见的孩子,谁也强迫不了他。”。
只是还不等谢见君将这话说出口,一日学斋下课间隙,门童给季宴礼送来一封书信。
不知那信上写的什么,季宴礼看完后面色铁青,不出一盏茶的功夫,他手里紧攥着这封书信,猛地一拍案桌,起身便扬长而去。
此后几日,谢见君都没见他来学斋上课。
第76章
季宴礼没来学斋上课的几日,原先天天往豆腐坊跑的季子彧,忽而也不见了人影儿。
听云胡说,起初那几天,跟着他在豆腐坊帮忙的满崽总假作不经意,朝着门口频频张望,兴许就是再等季子彧。
为这事儿,谢见君转日下学后,特地跑了趟季府,开门的是常送满崽回来的福伯。
他拱了拱手,“福伯,久不见宴礼来学府,晚生想来问问是否家中出了什么要紧事儿,可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季宴礼离开学府那日,脸色极差,他这人一向是吊儿郎当,喜怒不形于色,除去在府衙那次,从未见他这般失态过。
福伯笑眯眯回礼,“劳谢公子挂念,大公子近日来琐事缠身,恐是一时半会儿都去不得上课了。”。
“那子彧呢?也不见子彧来找满崽玩了。”,谢见君追问,季宴礼有事尚且理解,可为何季子彧也不露面了?
福伯捋了把胡须,语气更显柔和,“小公子犯了错,一直被罚在家中誊抄《道德经》呢,自是也出不了门。”。
这前前后后问下来,堪堪也就知道这一大一小都忙着,谢见君念及那是人家自个儿的家事,也不好出言多问,当下就谢别了福伯。
豆腐坊里,
满崽也不知脑袋里哪根弦突然搭错了地方,帮着云胡将铺子收拾齐整后,便不由分说地将他拽进了西屋里,还郑重其事地闭了门。
“云胡,阿兄去上京参加会试,要带你一起去吗?”,满崽紧绷着小脸儿,一脸严肃地问道。
云胡神色一怔,随即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你怎么能不跟着阿兄同去呢!”,满崽乍一听就急了。此番他阿兄去上京,路途遥远,光是在路上就要耽搁近一月,还要提前去备考,倘若会试过了,又得准备四月的殿试,这一趟高低都得五六个月耗在上京呢。
“云胡,你舍得同阿兄分开这么长时间吗?我听季子彧说,上京的姑娘家开放得很,光天化日之下亦有明晃晃在大街上的抢婚之人,阿兄、阿兄在上京若是有了旁人,你如何办?你不着急吗?你不跟着去盯着阿兄吗?”。
云胡被满崽这一连珠炮似的问题砸晕了头,回过神来,他抿抿嘴,唇角勾起一抹苦笑,“先、先前你阿兄四处奔波考试的那段日子、咱们不、不也照样过来了?去上京、哪、哪里是来府城这般容易?你阿兄要、要忙着会试、我去,也帮不上他什么忙,只是平白给他徒增烦恼罢了、”。
“你怎么能这么想呢?你若不好开口,那我去跟阿兄说……”,正说着,满崽起身就要往屋外走,似是想起什么,他又折返回来,从炕头的斗柜里抱出个小陶罐,一股脑塞进云胡怀里,“你别怕,我知道去上京花钱多,这些年阿兄和你给我的压岁钱,我都好好存起来了,你带着这些钱,要是还不够,咱们就再想别的办法,我来跟阿兄说!”。
云胡一把将他拽住,桎梏在怀中不撒手。
“别去、别去说、满崽乖、别说……”,他身子微微颤抖,紧扣着满崽的指节泛白,“你听我的、别、别跟你阿兄说这些、他每日温书已然够辛苦了、左右也不过月余、总能、总能熬过去的、”。
他即为谢见君的夫郎,本就该替他排忧解难,这一番跟着去上京,最起码的安顿就是个大麻烦,何至于在这么要紧的关头,非要贪恋这点温存,倘若、倘若谢见君当真有在上京能得贵人相助,他也、他也认了,他只想让他过得好,如此,自己多受些委屈也无妨。
谢见君刚从季府回来,他站在西屋外将二人的对话完完整整地都听了去,搭在门把上的手缓缓垂下。
转日,
东市有早集,隔壁杂货铺的妇人一大早就来唤云胡去赶集。
这集上常有猎户,摆摊卖刚从山上打下来简单拾掇过的毛氅,这种皮毛买回来虽自己要再继续处理,但价钱上,要比绣庄便宜许多,云胡盘算着若是运气好能碰上合适的,便买来给谢见君做一件好御寒的皮氅子,他听人说,上京冬日极冷,那贡院更是冷得骇人。
他还想再买些棉花和布匹,多做上几身棉衣和棉鞋,上京多雪,出门在外濡湿了鞋袜,来不及替换的话,恐怕要冻坏了身子。
这一合计,要买的东西还真不少,吃过早饭他便跟隔壁妇人出了门。
谢见君正值休沐,家里有他看顾着,倒是不用太担心。
送走云胡后,谢见君回身收拾炕桌上的碗筷,满崽一巴掌按住他的手,“阿兄,你何时要去上京?”。
谢见君借势往炕上一坐,“你先同我说说,这好些日子都不理子彧,是不是那小子说了什么跟我有关且不好听的话?”
满崽怔怔地看着他家阿兄,似是没想到谢见君竟然会这般问,他避而不答,复又追问道,“阿兄到底何时去上京?”。
谢见君单单看他的反应,便晓得自己猜对了,但满崽不提,他也没坚持,就顺着他的话,笑道,“怎好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阿兄要带云胡一起去上京吗?”,满崽来了劲头,仿若今日不得到满意的回复就不罢休。
谢见君难得沉默了。
就不等来回复,满崽猛地起身伸手扯住他的衣袖,“阿兄,你要自己去上京吗?你去了上京还会回来吗?”
谢见君没正面回答,“你同子彧闹别扭便是因为这个吗?那日他来,说自己说错了话惹你生气,说的什么?”
满崽悻悻然坐回去,良久,才勉强开口,“他说阿兄去上京,云胡若是不同去,兴许你就不会再回来了,还可能会另娶达官贵人家的女子,不要我和云胡了!”
谢见君瞧着他这一副一提起来就怒气冲冲的模样,轻笑了笑,“你相信子彧的话吗?”。
满崽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自是不信、可是、可是…”,他声音越来越弱 ,磕磕巴巴也没说完。
谢见君瞧出他的心思,“即是不信,你又兀自在害怕什么呢?”。
“子彧说他爹便是如此,那茶楼里说书的先生也曾讲过同样故事呢。”,满崽忙替自己辩驳道。
谢见君一愣,他倒是没听季宴礼提过家中之事,没成想还有这渊源。但那是别人家的家室,纵然知道了也不能多加评论,他拎了拎满崽的耳朵,故作严肃道“看来以后我得让云胡将你的零用钱减半了,让你成日去茶楼里总听些有的没的来。”
满崽显然没有那么好糊弄,他追着不依不饶“阿兄,你还没回答我呢!你要带云胡一起去上京吗?”。
谢见君将面前的碗筷收好,起身往屋外走,临到门口,才笑盈盈地回眸,“你猜呢?”。
而后他推门而出,屋中传来霎时满崽气急败坏地叫嚷声,“阿兄,你耍赖!”。
没得来自己想要的答复,晚些云胡从集市回来,满崽同小哈巴狗似的到处黏着他,夜里还把他拽去了西屋,美其名曰要听故事,即便是睡着了,还紧搂着云胡的腰际不撒手。
谢见君独守一间空房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半夜又溜去了西屋,将半睡半醒的云胡又抱回了西屋。
被俩人莫名其妙地争来抢去,不知实情的云胡只得无奈地摇摇头,笑骂一句“幼稚鬼”。
——
抢赢了满崽的谢见君第二日神清气爽地去学府,碰巧在学府门口撞见了久不见人的季宴礼。
这些时日不见,谢见君看着他人好生憔悴了不少,还未来得及关切一二,季宴礼率先开口,“满崽近日可还好?”。
“季兄怎地突然关心起我幼弟来?他吃得好睡得好,还长高了一点呢”。
季宴礼听出他话中的打趣,手中折扇一摇,遮掩住窘迫的脸颊,“到底是子彧不争气,连小满崽都哄不好,我这做兄长的,只好厚着脸皮来寻寻旁的门路了。”
谢见君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并不接他的话茬。
“你可是知道了?” 聪明如季宴礼,一瞧他这好兄弟的神色,便知他大抵是猜到了两小只闹别扭的原因,一时心中窘迫更深,忙拱了拱手道,“是子彧说话不妥当,冒犯了见君,见君你心胸开阔,千万别与稚子一般见识。”。
谢见君并无生气,子彧虽较满崽年长两岁,但毕竟还是个孩子,小娃娃说话口无遮掩,他这做大人的,怎好跟一个孩子计较?况且,子彧之所以会说那些话,仔细想来,他不过只是担心满崽和云胡罢了。
“其实子彧能有此反应,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那一朝青云得路后,便对我娘亲始乱终弃的便宜爹罢了,我前些时日没来学斋上课,也是因为我爹来信说,让我带子彧回上京…”,季宴礼顿了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看似想要替自家幼弟辩解一二,实则是接机向谢见君提了两句自家的腌臜事儿。
谢见君见他终于有想要主动倾诉的意思,便没得接话,作洗耳恭听状。
季宴礼望着不远处层峦叠嶂的青绿,淡淡道,“前些天,子彧不去找满崽,并非是他不在乎满崽,其实是我担心我爹来硬抢人,把他关在了家里而已,见君下学见着满崽,还望能同他解释一番。”。
话音刚落,有门童气喘吁吁地跑进学斋里,“谢解元,季亚元,有个孩子来学府门前寻人,说是有要紧事儿,让您二人快些去一趟呢!”
第77章
谢见君和季宴礼对视一眼,齐齐说道,“孩子?”。
“对!”,门童接话,他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往自己胸口处比量,“差不多这么高,是个穿素色夹袄的孩子…瞧着能有个七八岁呢!”。
谢见君抬步就往外跑,门童说七八岁的孩子,那定然就是满崽没错了,只是不知小家伙突然跑来学府作甚?难不成是家中云胡出了什么要紧事儿?
“阿兄!阿兄!”。
眼瞅着快跑到门口位置,他瞧着满崽蹦蹦跶跶地冲自己招手,走近才发现这小崽子浑身脏兮兮的,刚养好的脸颊上又破了皮,竟是比先前伤的还要严重些。
“子彧、季子彧……”
谢见君下意识地以为两小只又打起来了,好在满崽喘匀了气,立时就添补道,“季子彧被人掳到马车上带走了!”。
随后跟过来的季宴礼脚步一顿,双手捏着满崽的肩膀,面色凝重,“满崽,你说子彧怎么了?”。
满崽被捏得皱了皱眉头,一阵吃痛,谢见君见状,连忙将人拉到自己跟前,半蹲在他跟前,温声问道,“满崽,不急,你同阿兄慢慢说,发生什么事情了?”
“今个儿一早我出门买糖葫芦的时候,碰见他了……”,满崽嗫嚅道。
许是一连几日,都见他闷闷不乐,云胡早起便给了他五个铜板,哄着他上街去买些零嘴打打馋。
从草靶子上挑了一串又大又红的糖葫芦后,满崽兴高采烈地拿着往回走,怎不料好些天没见着的季子彧忽而出现在他跟前,还张开手,拦住他的去路。
满崽冷哼一声,立时掉头往来时方向走去。
“满崽,你听我说,我这几天没来找你,是因为、是因为……”,季子彧跟在身后,小跑得气都喘不匀和。
满崽擎着糖葫芦骤然站定身子,“你干嘛要跟我解释?自你说我阿兄坏话的那日起,咱俩就不是朋友了,既然不是朋友,你也没有给我解释什么的必要……”。
季子彧正追在满崽身后,他乍一停驻脚步,自个儿险些撞到他身上去,“满崽,那日是我嘴拙,出言冒犯了你兄长,我给你道歉,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满崽一时没吭声,脸颊上是少有的正经神色,片刻,他缓缓开口道,“我自小没了爹娘,这些年,是阿兄一直将我带在身边好生看顾,阿兄不在的时候,也是云胡贴心照顾我,我虽出身并不富裕的农家,但打五岁起,几乎就没吃过什么苦,你这般恶意揣测他二人,叫我如何再同你相处下去?”。
一番话噎得季子彧闭了声,他原是好心想要提醒满崽,务必让云胡跟着他家阿兄一同去上京,谁知措辞激烈,竟然引得满崽生了好大一场气,连自己的刻意讨好都忽略不见,他不敢再说什么,讷讷了好半天,一句话翻来覆去,在嘴里嚼碎了都没能说出口。
“左右我今日已经同你说清楚了,你莫要再跟着我了!”,满崽见他不说话,犹自扔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走出几步远,不见追上来的脚步声,倒是听着有“唔唔唔”地奇怪动静,他蓦然停下,往身后看去。
不知打哪儿冒出来两个壮汉,正一左一右地桎梏住季子彧,不管不顾地将他往马车上薅,季子彧被紧捂住嘴,连求救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从嗓子眼儿顺出几声“唔唔”。
满崽登时就往他身边跑,死死地拽住他不放手。
手里的糖葫芦早就不知扔到了哪儿去,他一面扒拉着那两个壮汉,一面扯着嗓子大喊起来。
但他们俩所在的地方,并算不得闹市,又因着是一大早,过往的行人也不多,多半一瞧眼前这光天化日直接在大街上掳人的骇人情形,便小跑着远离,即便有想要上前管闲事儿的人家,也被壮汉一记怒瞪吓走。
“老大,怎么办?要不把俩人一道儿带走”,一头戴白头巾的壮汉倏地出声,本打算抱了这小子就跑,谁知道突然蹦出来一碍事的小哥儿,搅得平白耽搁了好些时候。
“那边说好了就要这一个,你把另一个也带走,谁付那个钱?”,胳膊上有两处龙虎刺青的壮汉厉声呵斥道。
“先带走,倒卖到妓馆也行,这哥儿细皮嫩肉,肯定能卖上个好价钱!”,白头巾汉子一只手扯着马的缰绳,垂眸将满崽上下打量了一番。
原是被满崽拽着胳膊的季子彧突然主动挣脱开他,将他狠推了一把,被捂住的口中隐隐约约发出细碎的声音,“跑!快跑!”。
满崽被推倒在地,愣怔间隙,季子彧已经被掳上马车,白头巾壮汉手中的马鞭高高扬起,落下时“咻”得一声,马车扬长而去。
他猛地站起身来,眼见着马车离开自己的视线,他想也不想地闷着头就往季府跑,可谁知敲了半天门,都不见有人来开门,连常露面的福伯也不知道去了哪儿,无奈之下,他便琢磨着去学府找谢见君,说不定他家阿兄能有什么法子,可以寻到季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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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整个事儿的经过,谢见君不由得看向季宴礼,“宴礼,会不会是你爹……”,因着有满崽在场,他话也只说了一半。
但季宴礼显然知道这未说出口的话是什么,他一时没出声,片刻,拂袖重重地锤在门柱上。
“还有这个!”,满崽从衣袖中掏出一个玉牌,这是他慌乱之中从壮汉腰上扯下来的,兴许对能找到季子彧有帮助。
季宴礼一瞧那玉牌,脸色霎时铁青,额角的青筋暴起,“这是我们家府中下人随身带着的东西,满崽,子彧是从哪里被带走的,你带我去看看!”.
满崽怯怯地看向谢见君,得了他的首肯之后,低低说道,“是在南水巷那边,靠着正涯街……”。
三人急匆匆地赶往南水巷,但这会儿正是街上最热闹的时候,路面上满是杂乱的印记,先前马车的车辙印被掩盖得结结实实,什么也看不出来。
谢见君打眼扫了一圈四周围,这正涯街,是从季府往豆腐坊走的必经之路,想必是季子彧刚被解禁,就忙不迭出门去寻满崽,才被人一路从府门外跟到了这条街上,趁着四下无人时被带走。
他上前拍拍季宴礼的肩膀,温声劝说道,“宴礼,这会儿马车怕是还没有出城,咱们且去知府报了官后再做打算!”。
季宴礼也正有此意,他带在身边的人,拢共也没有多少,这衢州府城虽说不得大,但藏下一个孩子却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他需要府役帮忙守着这城门口。
往府衙去的路上,谢见君先行将满崽送回了家。
乍一瞧着出门买糖葫芦的满崽满脸是伤,狼狈不堪地被送回来,云胡吓了一大跳,手里的杆秤都险些脱了手。
谢见君草草将事情的大概,三言两语同他简单地提了提,叮嘱云胡在家看好满崽,别让他乱跑,而后才跟季宴礼急匆匆地赶去了府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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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值班的正是前段时日去谢家和季府送喜报的衙役,一听说丢了孩子来报官,立时就将他二人引进了门。
季宴礼熟门熟路,直奔知府大人的后书房。
师文宣正在书房中习字,听着有府役通报,说是季宴礼和谢见君过来了,正纳闷时,书房门猛地被推开。
季宴礼先一步跨进门,站定身子后拱手道,“叔伯,家中琐事我本不欲来麻烦您,但我舍弟子彧今早于南水巷正涯街被匪徒带走,至今下落不明,音讯全无,恳切叔伯您出手相助!”。
谢见君紧随其后,躬身行礼,“学生恳请知府大人派府中衙役,率先封锁城门口,以免匪徒出逃!”。
师文宣心里骤然咯噔一下,倘若是旁个百姓来府上报案,他尚且可归之于,是城中的治安紊乱,但季宴礼与旁人不同。
因着先前曾接到过季东林的书信,信中提及,想请他帮忙,劝说季宴礼带着子彧回上京,故而在鹿鸣宴时,他还开口奉劝过,但当时季宴礼连他的话都没听完,就转身甩门而去。
虽说季东林乃是他同乡故交,但他一个外人,也不好直接介入人家的家事中,鹿鸣宴后,他便没再主动提这事儿。
但如今季宴礼蓦然登门,开口就想让他帮忙找子彧,很难说不是季东林见二人迟迟不肯回上京,有所动作,他起身从案桌转到二人面前,“宴礼,你先别着急,若是你爹派人过来,想要带走子彧,定然是不会对他不测的……”。
季宴礼抬眸看向师文宣,眼眸中不见半分温度,他扣紧手中的玉牌,冷如粹冰道。
“如果带走子彧的人,不是我爹呢?叔伯您与我爹相交数十年,我家中境况,您还不知情吗?”
第78章
谢见君犹记得见季宴礼的第一面,正是府学刚开学之时,学斋里,他侧倚在窗棂下,着鸦青色长袍,手中执一把银白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合着折扇,笑着回应着每一位主动过来搭讪的学子,只是脸颊上那明晃晃的笑意皆不曾达眼底。
他只当他是个傲气的富家公子,哪怕是二人相熟后,这种印象亦是没有改变,但如今瞧着种种,倒是他眼拙了。
但不管季宴礼身份如何,现下也不过就是个着急找自己弟弟的称职阿兄罢了。
既是他家中事,自己插不上嘴,旁个倒是能搭把手,谢见君恭谦拱手道,“知府大人,无论带走子彧的,是为何人?学生以为,现今应先行布施寻人,以免耽搁了时机!”。
师文宣的眸光从季宴礼身上抽回,转而看向谢见君,他淡淡扫了一眼面前这位他最为欣赏的学生。
“见君,你方才说你幼弟曾与匪徒周旋过一二,你幼弟当下身在何处?可否叫府中画师见上一面?好画出那两个匪徒的模样,当即张贴出去”。
“回知府大人的话,幼弟尚且已经被送回家中,我可带画师回家一趟。”,说这话时,谢见君与季宴礼眸光短暂一碰。
季宴礼立时行礼,“此番麻烦见君和满崽了。”。
二人兵分两路。
谢见君带着画师回家时,云胡刚从满崽嘴里听来了完完整整的子彧被绑一事儿,手心里冒的全是冷汗,他复又将已经洗干净的人又从头到尾细细地打量了一遍,确认旁个地方没受伤,只是脸颊和掌心擦破了点皮,才长舒了一口气,宽了宽心。
听着谢见君进门的动静,他同满崽连连起身。
“可、可是找到子、子彧了?”,他磕磕巴巴地询问道。
谢见君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我带知府的画师来,想问满崽一点事儿。”。
云胡方才瞧见他身后还站了一人,忙不知所措地拱手作揖,将画师迎进门。
门内,满崽正张牙舞爪地给画师描述那两个匪徒的模样,只瞧着画师稍加润色,手下“唰唰唰”几笔,大概的轮廓就现了行。
“云胡……”,谢见君伸手揉了揉小夫郎的脖颈,低低耳语道,“我这几日怕是要帮着宴礼寻子彧,家中事儿一时顾及不上,恐要辛苦你一些……”。
“我、我知道、”,云胡赶忙应声,他虽愚笨,但也分得清什么事儿要紧,什么事儿可以往后放一放,“家里、你别担心、”。
谢见君轻笑了笑,揉捏他脖颈的手下稍稍加重了力,捏得小夫郎舒服地眯了眯眼,“还有满崽,你废废力,帮我看好他,别让他出门乱跑,那俩匪徒既是已经见过他了,我担心会对他不利。”。
“好、好、”,云胡重重地点头,刚刚他知道满崽和匪徒曾正面交锋时,几乎连心跳都停止了,生怕那匪徒不管不顾地伤了满崽,现下,就是谢见君不提,他也不会让满崽出门去。
二人正站在屋檐下说小话,画师背着画板从屋中出来。
谢见君瞄了眼他手中捏着的两幅画,大致模样往脑袋里记了记,同满崽和云胡告别后,又带着画师离开。
此时,连通这城外的两处城门口,都已经有重兵把守着,来往的马车都被仔仔细细地检查过,可季子彧仍没有任何消息,唯一能确认的是,他还没有被带出城。
但偌大一个衢州府城,想要找一个孩子,便是如同大海捞针一般艰难。
季宴礼手底下带出来的人也纷纷派了出去,等待的时候,就如同一把钝刀穿透胸口,一点一点地来回拉扯,每一次抽离,都带着淋漓的血肉。
季子彧被掳上马车后,匪徒便将他的眼眸用黑布蒙住,手脚也都捆了起来,就连口里也塞了块布条,难闻的气味引得他频频想要作呕。
看不着路,他只得竖起耳朵,努力听着外面的动静,好判断自己现在身在何处,马车连连拐过了两处弯,原是乌泱泱嘈杂的声音渐渐减弱,而后彻底安静,似是进了院落。
果不然,马车停了下来,门帘被掀开,他眼前忽而见了光亮。
“没绑错人吧?”
马车外隐隐有说话声,听上去有些耳熟,季子彧蹙了蹙眉,一时想不起自己在哪儿听过。
“您放心,仔细比对过,就是小…”,先前说要把满崽绑走卖去妓馆的声音骤然响起,但话未说完,就被打断了。
“把他先丢到屋里去,给他弄点吃的喝的,别把人饿出毛病来,一会儿就来人了!”,熟悉的动静再次响起。
不等季子彧再听上两句,他被人从马车里粗鲁地揪了出来。
“你最好给我老老实实在这儿呆着…”耳边传来一句凶狠的警告,他仿若一只任人拿捏的小雏鸡,轻飘飘地丢在地上,膝盖磕得生疼。
伴随着“吱悠”一声门响,眼前的光亮消失,他彻底陷入了黑暗之中。
季子彧挣扎着坐起身来,背在身后的手不住地向周围摸索,想找个趁手的东西解开绳索。
他缓缓移动着身子,摸索了一圈,除去摸了满手土,却是什么也没找到,看来,关着他的这间屋子是被特地收拾过了。
无奈,他只得作罢,倚靠在墙上,静静地休息起来。
也不知时辰过了多久,饭菜的香味顺着门缝丝丝缕缕地飘进来,季子彧猛地咽了下口水,肚子里咕噜一声。
今早上阿兄去学府上课后,他便想偷偷溜出去找满崽,可谁知刚见着人,就被掳来了这里,一直到这会儿了,他连口热水都没喝上呢。
隐约听着有脚步声逼近,下一刻,堵在口中的布条被粗暴地抽出,他大喘两口粗气,忍了又忍才没干呕出来。
嘴里冷不丁被塞进来个干饼子,他下意识地往外吐。
“吃!吐出来你就一点都别想吃了!”,耳边是白头巾汉子的怒斥。
季子彧顿了顿,本以为送到嘴边的是香喷喷的饭菜,结果只是个干饼子,他默默地翻了个白眼,好在眼眸被黑布蒙住,那壮汉也没得瞧见,只将那饼子掰成小块一一个劲儿地往他口中塞。
“咳咳……水……咳咳……”,他被噎得咽不下去,一连咳嗽了好几声。
“这大官家的公子哥就是娇气,吃个饼子还能噎成这样!”,那壮汉嗤笑一声,从一旁拿过盛水的竹筒,抵在他嘴边上,“赶紧喝,最烦伺候你们这些细皮嫩肉的小少爷!”。
水淅淅沥沥地倒了季子彧一身,喝进嘴的却没几口,幸而润了润嗓子,他才将饼子泡软咽了下去。
半个饼子下肚,壮汉耗尽了耐心,“饿不死就成,反正等下有人牙子过来,早早发卖了,拿到钱了事……”。
说着,他捻起刚刚扔在地上的布条,正要重新给季子彧堵上嘴。
“等等,我要尿尿!”,季子彧率先开口。
“啧……懒驴上磨屎尿多!”,壮汉嫌弃道,上手就要解他的裤腰带。
季子彧挣扎着躲开,直言身边有人,尿不出来,“这人有三急,不及时纾解就会被逼疯了,我要是被尿逼疯,等会儿人牙子过来,你也卖不上几个钱,没人会要一个疯子!”。
“那你想干什么?”,壮汉将他从地上提溜起来,抵在墙上,语气里满是不耐烦。
“你先给我松绑,然后上外面等着!我现在眼睛看不见,手脚也都被捆住了,那你让我怎么尿?”,季子彧扬声道,“反正我这手无缚鸡之力,也打不过你,你没必要对我不放心!”
“麻烦!”,那壮汉细想他说的也有道理,对着这么一个小弱鸡,还不是抬抬手的功夫,况且这屋中的窗户都被封锁住了,任他逃都逃不出去,便直接给他松了绑,自己则去门外等着。
好不容易能活动活动身子,季子彧没敢耽误时间,他将屋中陈设打量了一番,简简单单的一套桌椅以外,再无其他,连接外面巷子的两处窗户也被钉住,只余着一个拳头大小,能进出气的地方。
他从身上撕下一块布条,忍着疼,在粗糙的地板上磨破了手指,画下了几个奇形怪状的符号,团成一团,顺着这破口处丢出了窗户外。
“你好了吗?”,壮汉推门而入,见着季子彧直挺挺地站在窗户口,似是在寻出路,登时便开口嘲讽道,“除非你会缩骨功,能缩成拳头大小,否则,别想从这里逃出去!”。
季子彧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我是逃不出去,但你也没说我不能在这儿透透气啊,你一直堵着我的嘴,可把我给憋坏了!”。
“自己清楚就行!”,壮汉拿布条将他重新捆起来,丢在角落里,自己则吊儿郎当地坐在一旁,双眸死死盯着他。
方才进来时,主家发话了,只要把这小子顺利交给人牙子发卖出去,此趟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到时候拿到钱,怡红楼香香软软的小娘子可还在等着他呢。
第79章
——鱼粞湍堆
天色渐暗。
晚些时候,云胡半坐在炕头上,借着烛光给满崽缝补今日被扯破的衣裳。
满崽将穿好线的针头顺手递给他,瘪着嘴嘟囔道,“云胡,你说阿兄他们能找到季子彧吗?”。
“如若、如若是你阿兄、肯定能寻到人、”,云胡透过窗棂,看向一直安静着的门口,信誓旦旦地笃定道,但见满崽并没有因着他的回答而纾解开眉头,他笑着打趣,“你不是、不是同季子彧绝交了吗?怎么突然关、关心起他来了?”。
“那、那我们之前是朋友……”,满崽眸底闪过一抹慌乱,“阿兄说,朋友之前要互相帮助,如今他遭了难,我怎好旁观,云胡,你说是吗?”,他急切地想要寻求云胡的认可,似是只有这样,才能掩饰他还关心季子彧的事实。
云胡意味深长地扫了他一眼,到底还是没揭穿他,片刻,才缓缓道,“你阿兄说的话,自然都是对的。”。
话音刚落,屋院外传来推门声,炕上二人齐齐抬眸,抻长了脖子向外看去,果不然瞧着苦等了大半日的谢见君,拖了沉重的步子进门。
“阿兄,季子彧呢?你们找到季子彧了吗?”,最先回过神来的满崽等不及提上布鞋,趿拉着跑出门外,扯着他阿兄的衣袖,急切地问道。
“还没……”,谢见君揉揉他的额发,声音里浸着疲惫,“怎么这个时辰了,还没歇下?”
“我想等阿兄回来……”,未得来自己想听的答案,虽是有心理准备,但满崽的神色还是肉眼可见地萎靡了几分,
“别担心,明日你安心在家待着,若是寻着人,我便回来知会你,但找到他之前,你且先不要出门了。”,谢见君晓得小崽子口是心非,心里面还惦记着毫无音讯的季子彧,故而温声安抚他道。
满崽讷讷地应下,“阿兄辛苦了,你今日也早早歇息吧。”,说完,他蔫蔫儿地往西屋走,单薄的背影里盛满了失落。
“你饿、不饿?灶房里还有吃的、我给你热、热些来……”,云胡见谢见君干裂的唇瓣都起了皮,想来是他陪着季宴礼在外忙活了一整日,连口水,怕也没来得及喝。
“云胡,不用忙活,我吃过了……”,谢见君握住小夫郎的手,牵着他往屋中去,“府衙那边一直没有季子彧的消息,但城门口都已经戒严了,这会儿绑走他的匪徒应该还在城里,知府大人说明日要挨家挨户地细查……”。
“那你明早、还、还要去吗?”,云胡进屋将炕上的笸箩收拾到斗柜里,好让他能躺下歇歇。
“去看看宴礼,找不到子彧,他心里也不好受,今个儿一点东西都没吃呢。”,谢见君轻叹了口气,想到临回来前,季宴礼坐在府衙前的石阶上怔怔出神,他这心中酸涩不已。如若被掳走的人是满崽,他亦不会比他好到哪儿去。
满崽侧耳贴在西屋的门板上,将二人说的话都完完整整地听了去,他暗暗下定决心,明日他也要出去,帮着季家兄长找找季子彧。
翌日,
谢见君起早便出门了。
吃过早饭后,云胡要去豆腐坊忙活营生,嘱咐满崽在家中习字,切莫到外面闲逛。
满崽点头如捣蒜,“云胡,你放心,我肯定乖乖在家待着,不给你和阿兄添麻烦!”。
云胡虽觉得他今个儿神色瞧上去有些奇怪,但好在后院拢共就这么大点的地方,任小崽子折腾,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来,索性就依着他的话宽了心。
可谁知,云胡前脚刚走,赶着招呼客人的功夫,满崽轻手轻脚地从堂屋里搬出两个椅子,叠放在矮墙边上,自己踩着椅子,翻墙就跑了出去。
他同季子彧在城里逛惯了,哪处人多,哪处人少,他几乎都能数得上来,昨日听阿兄说城门封着,季子彧兴许还没有被带出城,他便琢磨着,既是人在城中,四下又都是府役,他们能藏身的地方,必然是在人烟稀少的破旧巷子里,只要他沿着正涯街,往周围弯弯拐拐的巷子里转悠,说不定就能摸到点什么线索。
打定主意后,他一路寻了过去,担心中途会遇到阿兄,碰上有持刀的府役,他就躲藏起来,等府役走远了,才敢冒头。
正涯街本就不算是多繁华的地方,故而这四周巷子,住的也都是三教九流之人,还有多处空闲的院落,要论起来,这儿其实最适合藏人了。
他一面找路,一面低头寻摸着,途径一处矮巷时,靠近屋舍外墙的窗棂下,有一团并不起眼的布团。
要搁平时,他看都不会看一眼,独独这次,满崽似是生了癔症一般,鬼使神差地弯腰捡起了那布团。
布条上的回形暗纹像极了季子彧昨日来找他时,穿的那件外衫,他心里骤然咯噔一下,忙不迭将其展开。
布条沾染的血迹已经干涸,但写在上面的一连串鬼画符,却是他和季子彧二人之间独创出来的暗号,这些暗号除了他们俩,没人能看懂,纵然即便有人捡了去,也只当是旁人求仙问道学来的符咒,断断不会往心里去,这可能也是府役几番巡逻过,但没有注意到的原因。
已是暗暗有了思量,满崽当即就仰头看了看外墙上的窗棂,见那窗棂被木板钉死,只余着一拳头大小的洞,恰恰能将这布团扔出来,他更加确信,季子彧大抵就是被关在了他面前的这间屋舍里。
他记了记此处的位置,又垫着脚绕到前门,屏息贴在门板上,听着屋中隐隐有说话声,至少有两三个汉子,他没敢打草惊蛇,登时便马不停蹄地捏着布团往府衙跑。
临近府衙,远远看着门口处立着一人,身形像极了云胡。
满崽急刹住脚步,眯着眼仔细辨之,那人的确是发现他不见了,急急慌慌跑来府衙找谢见君的云胡。
他不敢再往前走,但又因着手里还捏着季子彧特地扔出来求救的布团,一时犹豫不决,若是让阿兄知道他偷跑出门,还独自摸去了那般危险的地方,肯定不会轻饶了他。
正当他踌躇时,“谢书淮……”。
谢见君阴恻恻的声音,倏尔在身后响起,满崽吓得浑身一激灵,只觉得后背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他几乎都要把这个名字给忘记了。
那会儿还在福水村,有一年,里长登门来统计户籍,说起他的名字,还是出生时谢三随口给取的,要上户籍,就得有个正经的大名,谢见君便在户籍册上给他填上了“谢书淮”三个字。
这些年,周围人都是“满崽满崽”地唤着,连他都不记得,自个儿真正的名字,叫“谢书淮”。
但眼下,他心里清楚,谢见君直呼他大名,并非是想同他叙旧。
他僵硬地回头,努力地从脸上挤出一丝笑意,等不及开口,身后就先挨了两巴掌。
“我是不是说过,让你在家呆着,不许出门?”,谢见君微眯了眯眼,危险之意溢于言表,他声音温柔,说出口的话却很严苛。
云胡听着动静小跑过来,抬眸见谢见君脸色难看极了,登时就拽上满崽,“走、赶紧、赶紧回家、别添乱、”。
满崽瘪瘪嘴,“金豆豆”险些夺眶而出,又被他硬生生地憋了回去,他从衣袖里掏出布团,双手举高,“阿兄,我从正涯街的巷子里找到了这个,是季子彧丢出来的,我找到他了……”。
谢见君一怔,连一旁的云胡都变了脸色。
“先跟我进来……”,他揪起两小只,二话不说,直接拉进了府衙。
————
季宴礼正等着城门口抵来的消息,听着书房门开的声音,还当是府役回来了,翘首看见谢见君带着云胡和满崽进来,他眸底闪过一抹惊讶。
“宴礼,你看看,这是不是子彧的衣裳……”。
他接过染血的布条,细细地一打量,虽是分不清这布条上的鬼画符是什么,但布团的确是季子彧身上扯下来的,这回形暗纹出自上京的一品绣庄,衢州绣不出这样的花纹。
谢见君单看他的神色,便知满崽的话没说错,他拍拍小家伙的脑袋,
“小崽子,这上面的鬼画符,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吧?”。
满崽点点头,指着布团,椅一字一句认真说道,“这写着是‘上京’和‘发卖’四个字……”。
季子彧之所以会递出这样的消息,也是确认了自己遭此劫难,是上京那边动的手脚。
他和阿兄在衢州一向行事低调,自个儿的身份连满崽都不曾提及过,但那白头巾汉子出口便说他是大官家的公子哥,想必,至少计划这绑票一事的主事之人,是来自于上京,加之阿兄说过爹来信让他二人回家,他更加断定自己没猜错。
但在一开始时,他还天真地以为这几人是爹派过来的,可后来听汉子说要找人牙子把他发卖了时,才恍然大悟,人是上京过来的没错,只目的,怕是应了府中那人的命令,要抢在爹前面,先行除掉他们俩。
季宴礼早在满崽说出这四个字时,就明白季子彧费尽心思,想要让他知道的事情是什么了,他脸色瞬间冷了下来,眼神中迸发着凌人的寒意。
倘若先前还抱着是当爹的过来掳走季子彧,以此来威胁他回京的希望,如今看到这布团,便也想明白了,他爹即便一向不喜他二人,这些年亦是不闻不问,但也至于缺德到把自己亲儿子发卖出去。
谢见君并非是愚笨之人,又何尝看不出其中的弯弯绕绕,晓的这是大户人家内里见不得人的腌臜事儿,他上前按了按季宴礼的肩头,抚慰道,“有什么事情先放放,咱们先去找子彧……”,他垂眸看向瑟缩在云胡身后,努力降低存在感的满崽,“小崽子,你是在哪里找到这布团的?”。
“在正涯街的一处破败的矮巷中……”满崽回忆起刚才努力记下来的地方,“那屋舍外墙的窗户,都已经被木条钉死,有处小后门也用铁链子上了锁,前门的门口立着一棵大榕树……”。
话说到最后,他突然蹦出来一句,“阿兄,我能同你们一起去吗?”,立时招来谢见君一记怒瞪,“胡闹,那是什么地方?你还敢跟着去?”。
满崽手指搅弄着衣角,弱弱嗫嚅道,“万一、万一季子彧又传消息出来,你们看不懂,我去,还能帮得上忙……”。
谢见君脸色看起来稍好了一些,虽是有些勉为其难,但到底还是答应他的请求,只是将云胡留在了府衙里,托知府大人帮忙照看一二。
走时,云胡不放心地半蹲在满崽跟前,给他整了整衣襟,“一定、一定要顾忌好自己的安危、不许逞强、要听、要听你阿兄的话!”。
满崽连连点头,一如他当时答应自己绝对不会乱跑一样认真。
——
眼瞅着一天一夜就要过去,人牙子却一直未现身,原定约好的时辰到了,有个小乞丐叩响了院门,帮着递来一句话,人牙子说是城门口查得太严,他带着季子彧一时半刻出不了城,府役又在挨家挨户地搜人,他接手不了这个大麻烦。
“赵管事儿的,您说现在怎么办?”,胳膊上两处龙虎刺青的汉子明显有些着急,昨日他出去采买,大街小巷的墙上已然都张贴出他的画像来,他一路捂着头巾,只敢漏出俩眼在外面。
这要不尽快出城去,只怕用不了多久,搜查的府役们就能摸上门来,到时候再想,可就麻烦了。
“你急什么?”,一身结实横肉的赵管事儿蹙着眉头呵斥了一声,“等今夜子时,趁着城门口换防,守备最为薄弱的时候,咱们带他出城,找个偏僻的乡下卖了去,少赚的银钱,介时我给你二人添补上!”。
得了这话,刺青汉子霎时就安下心思,他笑得满脸褶子,躬身谄媚道,“好好好,还是赵管事儿有主意,一切都按照赵管事儿说的来办……”。
被这般奉承的赵管事儿脸上也没见着有多高兴,只叫刺青汉子把屋里面那小子看好,别让人给跑了。
被捆了两天的季子彧这会儿有些慌张,尚不知道昨日扔出去的布团,有没有被人捡到,白头巾的汉子盯得紧,他也再传不出别的消息去,想着与其干等着别人来搭救,倒不如先尝试着自救。
他深吸两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而后“唔唔唔”地翻滚着身子,剧烈地蠕动起来。
白头巾壮汉原是不想理他,人牙子不来,钱拿不到手,憋了一肚子的火还没地方发呢,被他翻腾的动静惹得一阵烦气,汉子抬脚冲着他的小腹狠踹了两脚,怒斥道,“你闹腾什么!”。
季子彧嘴里塞着布条,话说不出来,只能用力地发出“唔唔”的声音。
汉子一把扯掉他口中的布条,“说!”。
“我我我…我要蹲大号!”,他忙不迭道,生怕说得慢了,自己的嘴又被恶心的布条给堵上。
“啧…”,汉子一脸嫌弃,“早知道不让你吃东西,麻烦死了,不能去,憋着吧!”。
“人有三急,你让我憋着,我万一憋疯了呢?”,季子彧又搬出了昨天那一套说辞。
“行行行,我这带您老人家去,你可给我老实点!敢有旁个心思,看我不卸了你的胳膊腿……你只管放心,等人牙子来时,我再给你装上,保准让他瞧不出什么来!”,说这话时,汉子故意拖长了尾音,语气促狭至极,眼眸中是毫不掩饰的嘲弄。
季子彧扯了扯嘴角,佯装一脸无辜,“有你在这儿盯着我,我哪里还敢有旁个心思?快点给我解绑,我真的要憋死了!”。
壮汉上手解开捆着他的麻绳。
等二人走到茅厕门口,季子彧倏地顿住,“你不许进来,你进来我蹲不出来,照样也会憋疯的!”。
白头巾汉子也不想进茅厕去闻臭味,便拿绳子一头拴住季子彧手腕,一头捏在自己手里,一巴掌将他推搡进茅厕,“赶快点,别墨迹!”。
季子彧身子一踉跄,险些一头栽进茅坑里,惹来汉子好一通嘲笑。
他提着一口气,忍了又忍,直至站稳身子后,避开汉子的目光,一面假作自己解衣裳,弄出奚奚索索衣料摩擦的声音,一面不住地打量着这茅厕。
好在茅厕四面墙都不高,他踩在凸出的砖块上试了试,最多一盏茶的功夫,他就能翻墙爬出去。
他将手腕上的麻绳解下来,系在一块沉甸甸的砖石上,往掌心啐了口唾沫,双手抓出石砖,一个猛子就攀上了墙,担心被汉子听出端倪,他还墙忍着恶心,模仿起蹲大号的动静,果真听着茅厕门口处,汉子往外走远了两步。
他愈发来了劲头,眼见着手都要摸到墙头,正要一鼓作气攀上去,冷不丁后腰被一双手扯住,他重重地摔在地上,疼得半天都没能提上气来。
“这就是你看的人?”,赵管事儿咬牙切齿地冲跟着他身后进来的白头巾汉子斥责道。
汉子自知做错了事,一语不敢发,眼看着赵管事儿将季子彧从地上提溜起来,狠狠地摔在了院子的石板上。
季子彧被摔得猛咳两声,浑身上下抽筋扒皮的疼痛让他额前洇满了冷汗,“我说声音怎么有些熟悉,原来是你呐…”。
“小公子,咱们可是有几年没见了,小的都不知您如今爬墙的身手,竟是这般好了…”,赵管事儿半蹲在他面前,阴阳怪气地揶揄道。
伴随着熟稔的声音,幼时被随意欺辱打骂的记忆缓缓爬上心头,季子彧闭了闭眼,勉强支撑起身子,“一条狗也配跟我说话?”。
“呦,您还当自个儿是尚书府里的小公子?”赵管事儿捏着打磨得寒光凛凛的匕首,拍了拍他汗津津的脸颊,“过了今夜,你就狗屁都不是了,我劝你识相点,这衢州天高皇帝远,我就算把你打断腿,扔在街上做个讨饭的小乞丐,也没有人知道……这没了你,我看你那不中用的兄长还有没有心思考状元!”。
“你说要把谁的腿打断?”,年久失修的木门轰然倒塌,季宴礼带着一行人围堵在门口。
赵管事愣了愣,登时就换上一副讨好的嘴脸,“大公子怎么寻过来了?小的奉尚书大人的命令,正准备带小公子回上京呢!”。
“回上京需要绑人发卖了?还是说扔到街上做乞丐?亦是拿刀架在他脖子上?”,季宴礼面带愠怒,声色俱厉地质问道。
“大公子莫生气,小的不过斗胆吓唬吓唬小公子罢了,既是尚书大人的命令,小的也不敢不从,还望大公子体恤,早日回上京,好让夫人和老爷放心。”,赵管事儿这老油子混迹府中多年,自是清楚这兄弟俩不得府中主事之人的喜欢,语气上不见半分恭敬之意不说,隐隐还有威胁的意思。
“把季子彧放了,我跟你们回上京。”,季宴礼极力压抑着怒气,冷冰冰的眸光直视着他,似是要将他洞穿一般。
“大公子回上京是必然的事情,但眼下,还请大公子吩咐身后人,先行给我们安排一辆马车,待我们出城后,自会放了小公子!”,赵管事儿深知府中人交代的事儿没完成,他回上京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干脆盘算着赌上一把,挟持季子彧先逃出衢州。
反正这么多年从府里账面上捞来的银钱,已经足够他后半生过得很快活,没得继续窝在别人手底下,成日里提心吊胆地讨生活。
说着,他还冲身后的刺青汉子和白头巾汉子使了个眼色,暗示等会儿马车一来,就随他一起走,绝非是他好心想带着二人一起逃,实则他是怕自己这一走,府役们不管不顾地追上来,总得有人能替他挡着。
季宴礼直直地立在院中,只赵管事儿说完好一会儿,都不见他有任何回应。
“谢解元,咱们如何办?要不要伺机冲进去抢人?还是说按他说的去找马车?”,领头的持刀府役凑到谢见君身旁,低声问道,现下那姓赵的匕首正抵在季子彧的脖颈间,他们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等等……”,谢见君开口劝阻道,季宴礼虽一语未发,但并未有想要让步的意思,恐是还有别的打算。
府役听了这话,便抬手冲身后打了个手势,让其他人待命。
双方僵持中,任谁也没有注意到,原本被安排在队伍最后,有两名府役专门看顾着的满崽,突然不见了人影。
第80章
满崽起早那趟摸过来时,就已然将关着季子彧的这处院落,前前后后都查看了一遍。
外墙上的窗棂被木条封死,后门也被锁链牢牢锁住。
故而在布防时,后墙这块并没有安排专人看守,一行人都扎堆挤在前门处。
满崽趁人不注意,顺着外墙攀上了屋顶,借由杂草堆掩住自己的身形。
他从腰间解下随身带着的弹弓,捏起了手边的一块石头。
院子里,季宴礼还在同赵管事儿交涉,他心里清楚,这赵管事儿此番来衢州,目的就应府中人的命令,要除掉他和子彧,倘若当真让这宵小带着子彧先行离开,保不齐这人狗急跳墙能干出什么事儿来。
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寻一个合适的时机,先把季子彧抢过来。
众人一直未有动作,眼巴巴地在等一个结果或者等一声令下。
满崽眯起一只眼,左手手臂向前抻直,右手则捏住包着小石块的皮筋用力地往后拉,他屏住呼吸,汗珠顺着额角砸落在青瓦上。
弹弓飞出去的方向,早已瞄准了抵在季子彧脖颈上的那把匕首的刀背,他右手迅速松开,那石子便如离弦之箭。
不大不小的“叮当”一声响,赵管事儿被震得手指一阵麻酥酥,匕首应声脱落在地。
季宴礼最先回过神来,他卷起一脚,将赵管事儿踹翻出一丈远,顺手把还懵着的季子彧甩进了谢见君的怀中,企图趁势拿下另二人,好好地盘问一番。
诸人陆续反应过来,眸光纷纷瞄向了屋顶,满崽手持弹弓的身形明晃晃地暴露在大伙儿的视线中。
刺青汉子眼见着赵管事儿整个身子都摔在门板上,呕出一口鲜血后,厥了过去,他心下一慌,想着既然逃不掉,干脆就拉一人下水,他认出满崽就是昨日掳走季子彧时,妨碍他们的那个小哥儿,不用琢磨就知道,他们能这么快暴露,必定是因为这个小哥儿。
趁着季宴礼钳住白头巾汉子的功夫,他转身向着屋顶方向,欲扔出手中的长刀。
谢见君瞧出他的意图,当即又将怀中的季子彧扔给身后离着不远的府役,整个人飞扑向前,将刺青汉子扑到在地,死死地压在身下。
汉子扔出的长刀,歪了准头,直直地插向了屋檐的草堆上。
但满崽已然被这飞来的长刀吓得脚下一软,登时跌坐在青瓦上,顺着屋顶的坡度控制不住地往下滑落。
顷刻间,谢见君顾不得桎梏住身下的刺青汉子,忙不迭起身往一侧,迈出一大步,双手接住了掉下来的满崽,二人齐齐栽倒在地。
他心底一阵后怕,只觉得浑身冷汗,扑簌簌地往外冒,想把满崽拉起来,手里都使不上劲儿。
府役们已然将大势已去的三名匪徒拿下,准备押回府衙中。至于要如何处置,还得听知府大人定夺。
“满崽,你没事吧!”,季子彧顾不得自己身上隐隐作痛的伤势,赶忙挣脱开府役,将满崽扶起来,腾出空来的季宴礼顺手也一把拽起了谢见君。
“没、没事……”,满崽偷瞄了眼面色黑得如同锅底一般的阿兄,自个儿躲在季子彧身后,头也不敢冒。
“谢书淮,你给我过来!”,谢见君紧绷着脸颊,眼眸中闪烁着无法遏制的怒火。
见惯了他平日里温温和和,见谁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温润儒雅模样,现下,连季宴礼都被他这一声怒斥镇住了,更甭说本身就知道自己惹了事儿的满崽。
他颤颤地从季子彧身后走出来,愣是一步都不敢往前迈,上次他和二柱他们把松哥儿家的麦垛子烧了时,阿兄也不曾像现在这般生气。
季宴礼见状,赶忙站出来打圆场。他心里清楚,倘若不是满崽机灵,打破了他和赵管事儿对峙的僵局,给他赢得反击的时机,如今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呢,纵然还有别的法子可以解决,但于情于理,他承了这情分,高低就得替小崽子说句话。
好说歹说地劝着谢见君先消消气,他背在身后的手,一个劲地冲着季子彧打手势,让他把满崽带走。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谢见君亦是不好发作,便顺着季宴礼搭的台阶下来,只怒瞪了自家弟弟一眼,大有回家再跟你算账的意思。
一行人押着三名匪徒往府衙走。
————
府衙门口立着一辆马车,四周由持刀护卫把守,瞧着这马车繁贵富丽的构造,似是有贵人登门。
谢见君担心云胡等得着急,浅浅扫了一眼也没仔细打量,一进府门,便快步往前厅去。
云胡正来来回回,焦躁不安地踱步,冷不丁看见冲自己小跑过来的人,像极了谢见君,他骤然眼底燃起一盏光,快步迎了上去。
“怎、怎么样?找到人了吗?”,他急急慌慌地出声询问道,下意识往谢见君身后望去,除却紧随其后的季宴礼和几名府役,不见季子彧的身影,连满崽都没了人。
“满、满崽呢?满崽去哪儿?他、他没事吧?”
“云胡,满崽他没事,已经找到子彧了,俩人由府役看着呢,都好得很……”,谢见君温声安抚道。
小崽子深知他心里怒意未消,不敢离他太近,一路回来都同他刻意保持着距离,临近府衙门口,说什么也不肯跟进来,季子彧便陪着一道儿等在外面。
“没、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云胡轻抚了抚胸口,不知谢见君一文弱书生能不能应付得了那匪徒,又不知满崽有没有像他走前答应的那般听话,这一个来时辰,可把他给担心坏了。
这会儿得知几人都无碍,带在半空中的心才缓缓落地。
谢见君让云胡带着满崽先回家,自己则留下,帮着季宴礼处理后续的烂摊子。
云胡怕给他们添麻烦,立时就应下,由府役引着,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府衙。
师文宣提早已经吩咐下去,会有府役护送他们到家。
眼见着云胡的身影消失在府衙外,谢见君敛回目光,同季宴礼一并入了后书房。
“我倒不知,你如今在衢州都可以一手遮天了,这当爹的过来,竟是连你的府邸都进不得…”。
一身着肃穆朝服之人居于高位,执起小厮刚送上来的热茶,撇去浮沫后轻呷了一口,才微微抬眼,看向进门的季宴礼。
季宴礼躬身行礼的动作一滞,脸色登时冷了下来,回身拽住谢见君就要走。
“文宣,你瞧瞧他这冥顽不灵的模样,便是半句话都听不得长辈说了…”,那人放下茶盏,话虽对着师文宣所说,但平静语气中隐含着的威严,还是让谢见君禁不住稍稍后退了半步。
“人话我自是能听得懂,旁的就不知道了!”,季宴礼不耐烦地回顶了一句。
“宴礼,别胡闹,好好跟你爹说话,东林这次过来,是特地接你和子彧回上京呢”,眼看着父子俩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一触即发,师文宣不得不跳出来打圆场。
“上京,我是必然要回去的,但是同他一起回,这我可承受不起!没准半道上我同子彧就没命了呢!”,季宴礼嗤笑一声,随即大喇喇地坐下,还拍了拍身侧的椅子,抬手招呼谢见君也过来坐着歇歇。
他们俩这两日,几乎将整个衢州都翻了个边,可真是累坏了。
季东林蹙了蹙眉头,显然对自己儿子这不知礼数的行径很是不满意,但见一旁的书生并未依着季宴礼的话安坐下,脸色才稍见好些,他清了清嗓子,“我同我儿要说两句话,无关人等可以回避了……”。
谢见君晓得自己在这儿碍事,得了师文宣的示意后,他拱了拱手,半躬着身子正要行礼退下,被季宴礼扯住,“回避什么?他有什么听不得?子彧丢了,还是他帮着找回来的呢,不比当爹的,明知道小儿子被匪徒掳走,还优哉游哉地搁这儿喝茶,强得多了?”。
“你!”,季东林气急败坏,脸色一阵青白,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暴起。
“怎么?我说的不对?我二人进门已有一刻钟,你有过问子彧一句吗?你连他找没找回来,都不关心,演什么亲爹呢?”,季宴礼不甘示弱,父子俩似是有什么深仇大恨,说出口的话都扎满了尖刺。
谢见君被迫夹在其中,窘迫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但见师文宣尚且老神在在地抿着茶,俨然已经对这二人之间的相处方式习以为常。
“这会儿知道丢人要让见君离开,如何?他是听不得我娘八年来被你一封封勿念的书信敷衍辜负,还是听不得你放任府中那疯女人对子彧动辄欺辱打骂,亦或是你也担心我挡了你好大儿的青云之路,打算就在这儿了结我?也行,反正她已经派人动手要发卖了子彧,也不差我这一个了……”,季宴礼懒散地后靠在椅背上,嘴角噙起一抹嘲讽,丝毫不在意自己说出口的话,下了他爹多大的面子。
季东林到底没能压制住怒气,扬手一巴掌甩在了他脸上,力气之大,连谢见君都跟着耳鸣了片刻。
“混账,这是你对待嫡母该有的态度?”。
一句话像是踩中了季宴礼某个不得了的痛点,他乍然站起身来,抬袖将案桌上的茶盏悉数扫到地上,“噼里啪啦”碎了满地的白瓷。
“季东林,你可别忘了,嫡母的名分是你逼迫我娘让给她的!你是能有多不要脸,还敢踏进衢州?你难不成不知道,这衢州是我娘生活了数十年的地方?”。
“你这忤逆不孝的东西!”,季东林作势又要动手。
“尚书大人!”,谢见君忽而出声,他直直地挡在季宴礼面前,拦下了这一巴掌,“尚书大人,季宴礼如今是亚元身份,乃是知府大人向朝廷和圣上举荐的有才之士,亦是有资格进入仕途,可担任官职的读书人,律法有令,凡举人者,即便获罪,也不得擅自用刑,且用刑前,应先革去举人身份,降为平民方可。”。
季东林一怔,没成想小小一个书生,明知他是尚书身份,居然还敢站在他面前,说出这般狂妄之词,他目露鄙夷地睨了他一眼,“我教训自己的儿子,还得律法应许才成?给我让开!”。
谢见君寸步不肯相让,他虽一向不愿介入到旁人的家事中,但并不意味着,他能眼睁睁地看着至交好友被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地折辱。
“好了东林,有什么事儿,你同宴礼回家关起门来慢慢说,当着我们这些外人的面,怎么好直接动手呢?”师文宣出面斡旋,再这么闹下去,可就要一发不可收拾了。
季东林怒极,拂袖而去。
屋中顿时安静下来。
“宴礼,你也回去吧,子彧还在家中,别让你爹赶在你前面进门……”,师文宣意味深长地提醒了一句。季东林有多不待见季子彧,连他这个外人都知晓,倘若是季东林先进门,指定会拿这个小儿子出气。
“谢过叔伯,宴礼改日再登门拜谢。”,季宴礼乍然反应过来他这话中的提示,匆匆忙忙地又同打方才就一直护着他,为此不惜与他爹对抗的谢见君道了声谢,才仓皇离开。
书房里一下子空了。
师文宣抬步,不紧不慢地走到案桌后坐下,瞧着谢见君还维持着躬身行礼的姿势一动不动,笑道,“你倒是胆子挺大,你可知季宴礼他爹是何人?”。
“学生只为好友讨个公道罢了,无关他是什么身份。”,谢见君恭谦有礼地回道,语气听着不卑不亢,也不见半点怯意。
师文宣闻声,脸上笑意更深,“回吧,怕是你家中夫郎和幼弟也都等急了。”。
不提还好,这一提起满崽来,谢见君便是一阵头疼,他拜别了知府大人,疾步往家里赶。
进门时,满崽正自觉地站在墙边罚站。
谢见君窝了大半日的火,一直忍到此时,瞧见他当下这乖巧模样,就犹如心头浇下一勺沸腾的热油。
“云胡,你先出去,我有话要同满崽说……”,他强压着怒意,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温柔些。
但早就从满崽嘴里得知了整个事情经过的云胡,哪里还敢让他二人独处,他只身挡在小家伙面前,磕磕巴巴地的替他求情道,“你、你别生气、满崽他知道错了、”。
谢见君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一语点出,“他不是知道自己错了,他只是单纯的害怕而已……”。见云胡茫茫然尚未反应过来,他没再做解释,只将人拽到一旁,从案几上拿来平日里常用的镇纸,上前攥住满崽的手,迫使小家伙掌心向上摊平,
“一意孤行……”
“私自乱跑……”
“自作主张……”
“不顾安危……”
“无法无天……”
每一下扬空都带起小满崽潮湿的抽噎声,他紧抿着唇,莹白的泪珠吧嗒吧嗒顺着脸颊往下掉,直砸得谢见君心窝子都软成了一汪水。
他轻叹一声,扔下手里的镇纸,“教你读的圣贤书,一点都没往心里去,糊弄人的那一套,你倒是学了个七七八八,今个儿是什么光景,你也敢往屋顶上攀?若弹弓没有投准呢?又若那把刀就直直地冲你飞来了呢?你怎么办?你让阿兄和云胡以后怎么办?”。
他话说得重了些,语气却是比方才盛怒之下要温和多了。
满崽只顾着抽抽搭搭地点头,也不晓得听没听懂,回屋反省时,整个人还是懵懵的。
————
听着西屋传来“咔哒”掩门的动静,谢见君长舒了口气,冲直愣愣站在一旁的云胡招招手。
云胡下意识地紧闭着眼眸躲开,似是那镇纸下一刻就要落在自己身上。
“怕什么?”,谢见君轻笑,将人拉到跟前来,瞧着他目光一直往西屋里探,便低低解释道,“放心,没用什么力,只是吓唬他居多。”
小夫郎这才宽了心,挨着他身旁坐下,想了想,兀自往旁边挪了一小步。心道即便是像谢见君这般性子极好之人,偶时也能被熊孩子气得失了理智,方才那一连串的五下,连他自个儿都吓得身子一抖一抖的,更何况是小满崽,怕是夜里都要做噩梦了。
他仔细问了问当时的情形,听谢见君讲得凶险,才晓得他生气的缘由,登时又没有那么可怜满崽了。
晚些时候,
谢见君敲开西屋的门,满崽窝在被子里怎么唤都不出来,知道是倔脾气又上来了,他也没一般见识,只身坐在炕边上,轻抚了抚小豆包。
“你今日很勇敢……”。
手下的小豆包动了动,满崽猛地钻出来,“阿兄,你说真的吗?你不是骗我吧?你不是又想找着机会打我吧?”。
“此话当真。”,谢见君将他额前的碎发撩到耳后,赞赏的话毫不吝啬“能在那般危急的情形下,还想得到办法救子彧,我们满崽的确是又聪明又勇敢。”。
满崽被吹捧得好生得意,笑意浮上眉梢,“那阿兄为什么生气!”,乍一想到刚才的事儿,他还生出了丁点委屈。
“你说呢?”,谢见君反问道,“在不能保证自己安危的前提下,所做出来的举动,你觉得阿兄需要鼓励你再接再厉吗?”。
满崽眼见着人蔫儿了。
谢见君没哄他,只把人身子掰正了,一字一句地正色道,“阿兄叮嘱过你很多回,凡事要以自个儿的安危为先,我不否认你今日的勇敢,那我同样也不认可你的莽撞,希望你把这句话给我牢牢地放在心里面,遇见任何事,都先想想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明白吗?”
满崽不吭声,脸别向他处,也不去看他家阿兄。
谢见君无奈,指腹抹去他脸上的湿润,
“下不为例,过两日,子彧回上京时,阿兄带你去送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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