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溪城,林家。
林霄眼含热泪,看着大门的白布条,扑通一声在门口跪下,“六伯!你怎么就这么去了,小侄还来不及孝敬您……”
话没说完,就被人从身后一脚踢上背,整个人向前摔到了地上。
那人在他衣服上蹭了蹭鞋底的灰,啐了一口,“什么玩意儿也来哭我爹,没钱给你,赶紧滚。”
林霄一溜烟爬起来,转身就喊,“林威堂哥!”
林威似乎刚从街上回来,吊儿郎当地抱着胳膊,身后跟了四五个小厮。
他生得五大三粗,脸却一点也不精神,垂着眼皮,眉间疲态颇重,一看就是长久流连花楼,纵欲过度所致。
林威的眼珠一黑一灰,灰色的那颗向外凸着,好像随时要掉下来似的,再配上他这粗壮的身板儿和一脸虚脱相,街上谁见了他都得绕着走。
听林霄出声,他扬着下巴眯起眼,朝林霄细细打量了一阵,“你是……小叔父家那个堂弟?”
林霄点头,“没错没错,堂哥你还记得我啊?”
林威视线探究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哈哈大笑,上前揽住他,“记得,当然记得!我忘了谁也不能忘了我林志堂弟啊!”
林霄:“……林志是二伯家的小儿子,刚出生,还不会走。”
林威的大笑停滞了一刻,随即猛猛往他背上一拍,“对!对!你看我这脑子,前不久才听了林志的名字,直接给记混了,你是……”
他忽然捂住自己右眼,哎呦哎呦嚎起来,一旁的小厮见状,急忙拿出眼药给他滴。
林威一把推开他,直接上手扣下自己右眼那颗灰色的眼珠,扭开眼药的小瓶,把药水哗啦啦全浇了上去,然后一扔瓶子,又把眼珠塞回了眼里。
一旁小厮心疼地看着满地药水,“少家主,这明珍玉液可不能这么用啊,它……”
林威皱起眉,右眼还往下流着药水,斜眼睨向他,“嗯?”
另一小厮上来,重重给了这个小厮两巴掌,“什么少家主,这是家主!家主爱怎么用怎么用,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是……是!”那小厮急忙跪地,扇自己巴掌。
林霄盯他那颗眼球看了一下,移开视线,试探着说:“堂哥,我六伯他……”
“我爹啊,”林威揉揉眼,挤出来更多药水,像在流眼泪,“前几天走了,走前专门嘱咐我,把他和我娘葬到一起,哎,我们家以后可就剩我一个人了,林……”
林霄接上:“林霄。”
“对,林霄堂弟,你是来鹿溪城玩儿,还是来我家有什么事?”
“我确实有点事,本来要找六伯的,现在……”林霄欲言又止。
林威挤完了自己眼里的水,又揽上他,“我知道了林霄堂弟,先进去吃个饭,有什么事咱们边吃边说。”
林霄指指不远处,“我还有个一起来的朋友。”
林威随意瞥了一眼,松开他,自己先往家里走,“行行,都行,你叫上他一起,赶紧进来啊。”
林霄应了声,朝不远处招手喊:“胡大哥!”
江昼听到声,向他点头示意,接着后退一步,拒绝了面前第五个给他递帕子的姑娘,说出今天的第五句,“成家了。”
姑娘遗憾地收回帕子。
他走到林府门前,林霄望着姑娘离开的背影感叹,“可以啊胡大哥,这么招人喜欢,我要是长你这么一张脸,现在不知道会过得多快活。”
江昼没理他。
刚进林府,他就皱起眉。
林霄吸了吸鼻子,“什么味儿?”
负责领路的小厮闻言四处看了看,指指柴房。
“估计是那里面吧,关着个教书先生,前不久冲撞了我们家主,打一顿关起来了。可能伤口烂了,也可能是他的屎尿,我们家主这几天不在,也就没人管他,哎……要我说,他也是倒霉。”
小厮一副很有表达欲的样子,等着他俩问。
可惜江昼没什么反应,林霄也见怪不怪,没人追问。
小厮绷不住了,开口,“你们不想知道为什么?”
林霄从小在清霄门里龌龊事见多了,那些少爷小姐们一个比一个能造,摆摆手,“不想不想,没兴趣,你背后议论你们家主,不怕挨打吗?”
小厮自豪地挺起胸膛,“这哪能叫议论,分明是我们家主的战绩,是他吩咐我逢人就得讲讲,以树立他的高大形象。”
林府很大,小厮直接带他们过去吃饭,还有一长段路要走。
这小厮嘴碎,江昼一听人说这么多话就烦,走得离他俩远了点。
林霄善解人意,见小厮这么迫切,就说:“那你讲讲吧,一个教书先生,为什么会惹到我堂哥?”
小厮先是咳了一声,“这说来就话长了,我们家主呢,少年时曾爱慕过一个女子,但是因为我们老家主不同意,所以没抢……没追求到手,这么多年那是日日思夜夜想,痴心得不行。”
林霄惊讶,“我林威堂哥还有这么痴情的一面呢?”
“可不是嘛,”小厮唏嘘,“你别看他现在十九房侍妾各个娇艳动人,他可是一天都没忘记过自己的那个初恋女子。”
林霄:“多少房?”
小厮:“十九。”
林霄微笑,“堂哥真的好痴情啊。”
江昼跟他们隔着距离走,谈话却一点不落全听进了耳朵里,一点也不得清净。
他不禁想,外面这些人真烦,烦死了,这才是真正的烦。
他以前不该觉得季云琅烦,那不叫烦,那叫甜蜜的负担。
不过他再烦也不能走人。
跟着这个林霄,或许能拿到他需要的东西。
那小厮又道:“好在我们家主相思了十几年,终于苦尽甘来,熬走了他爹……不能这么说,总之他马上就要娶到那个初恋女子做他的第二十房侍妾了!”
林霄暗自翻了个白眼,已经没兴趣听了,敷衍道:“嗯嗯恭喜恭喜,我六伯刚走就办红事儿,林威堂哥真是大孝子啊。”
听林霄讲话,江昼心里隐隐生出那么一丝羡慕。
这个人还真是舌灿莲花,他要是能学会,那哄好一个季云琅绝对不在话下。
“不对,”林霄脑子转过弯来,问那小厮,“你说这么多,只显着我林威表哥的痴情和孝顺了,又关人家教书先生什么事?”
“当然关他事,我们家主心心念念那么久的初恋,被他小子先娶了,换你你能忍?”
“……”
他要强娶有夫之妇,所以先把人家丈夫抓起来。
林霄懂了。
他不再接话,离那小厮远了,挪步到江昼跟前,小声说:“胡大哥,我六伯是个很好的人,没想到他儿子喜欢干这种勾当……我跟这个林威其实不熟,就小时候见过。”
江昼不解,“为什么跟……”
他话说一半卡了壳,顺手拿出纸笔写:为什么跟我解释?
林霄叹了口气,把他的纸折起来,“我怕你误会啊大哥,这是我亲戚家,你听完刚才那些话,难道不会觉得我跟他们是一类人?”
江昼想了想,又把自己的纸折开,写道:哪类人?
林霄压低声音:“就那种,强抢民女,横行乡里的恶霸,这说出去太丢人了,我生怕你误会。”
江昼明白了,说:“不会。”
一起待了这么多天,他一会儿说一会儿写的,林霄肯定早发现了不对劲,却一句也不问,仍旧正常跟他交流。
江昼不如他们仙洲人敏感,却从几百年前开始就很爱惜自己的脸皮,所有敢嘲笑他的人都被他喂了炭炭,至于剩下那些懂得尊重他照顾他脸皮的人,再坏也不会坏到哪去。
看破不说破,永远是他们仙洲人的一大美德。
他们到的时候林威已经吃上了,还贴心地在旁边留了俩空位。
林家主虽然刚死了爹,但马上要娶新小妾,不禁春风得意,一边守着孝,一边顿顿满汉全席。
林霄朝林威介绍,“堂哥,这是我朋友,胡夜胡大哥。”
林威应了声,却不起身,边啃鸭腿边口头招呼他俩,“堂弟别客气啊,带你朋友坐,随便吃,先吃饱。”
边说着,他抬头看向两人,在看到江昼时一眯眼,带着凳子往旁边挪了挪,跟刚入座的林霄挨上。
他碰碰林霄,悄声问:“这个,你朋友?”
林霄也放轻声音,“对啊。堂哥有什么疑问?”
林威“嘶”了一声,摸着自己下巴朝江昼的脸打量,“你俩熟吗?”
林霄:“不太熟。”
林威遗憾地叹了口气,又问:“那你知道他这脸哪儿做的吗?”
林霄:“啊?”
林威指指自己眼球,“我经常换眼,认识一些会做人身人脸的术师,那脸做出来,啧啧,迷死人了,就是贵,你朋友这张脸,得花不少钱吧?”
林霄拿起酒壶给他倒酒,“堂哥,我觉得人家胡大哥应该是真脸,有些人就是天生长得帅,没办法啊。”
“哎,”林威摆摆手,推开他的酒,“你懂什么,咱们仙洲就这么大点儿,哪有那么多又高又帅的让你碰上?他这个脸,绝对动过。”
“……”
林威失望地看了他一眼,“你不知道,那我亲自去问夜壶兄,看他到底……”
林霄:“等等。”
林霄:“什么兄?”
林威本来都要起身了,闻言又坐下来,字正腔圆道:“夜壶兄。不是你说的吗,这是你朋友,胡夜壶大哥。”
林霄:“……”
从头到尾把他们悄悄话听得一清二楚的江昼:“……”
林霄好说歹说劝住了林威,没让他去当面问人家脸的问题。
林威又指指江昼背上那个被包住的东西,问:“那他背的啥?”
林霄:“我不知道啊。”
林威:“他是你朋友,你什么也不知道?”
林霄:“对。”
林威叹了好几口气,招呼他俩喝酒吃菜。
林霄早就馋了,埋头狂吃,江昼坐着不动,盯着杯里刚倒出的酒若有所思。
林威注意到他,眼珠子动了动,问:“胡兄怎么不吃?”
这都不用江昼回答,林霄边吃就边替他应了,“这我问过胡大哥,说是他媳妇儿做饭特别好吃,所以他从来不在外面吃饭。”说罢,他朝江昼挤挤眼,“是吧胡大哥?”
江昼点头,越来越觉得这个舌灿莲花的林霄真好用。
林威反应了片刻,随即笑起来,“哦,这样啊……那喝酒,喝酒总行吧?”
语罢,眼神示意一旁的小厮给他俩添酒。
接着,他又色眯眯地摸着下巴,小声跟林霄嘀咕:“他媳妇儿长啥样,你见过没?能配他这张脸的,是不是特别有韵味?”
“……”
林霄当没听见,埋头吃。
江昼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林霄吃了半天,噎到了,端起酒也准备喝,忽然感觉到一股无形的拉力扯着他,垂下眼看,却什么都没有。
这时,几根细小的黑色绒毛飘到他酒杯里,瞬息便将杯中酒液吸了个干净。
林霄还维持着仰头喝酒的姿势,酒杯近在嘴边,他顿了顿,做了个吞咽的动作,神色如常地把空酒杯放到了桌上。
再看江昼,正垂眸若无其事地把弄着手里的酒杯,小厮上前给他添酒,他就点头示意,然后再次一饮而尽。
林霄咽了咽口水,只觉得口干舌燥,噎得不行。
林威目光不停在他们之间穿梭,见他二人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满意地转起了自己灰色的眼珠子。
林霄的酒一滴没到嘴里,实在噎得吃不下饭了,重重一放筷子,开口道:“堂哥!”
吓得林威一激灵,问:“怎么了?”
“我……咳咳……”林霄顺了顺气,“我跟胡大哥来鹿溪城,不是游玩的,是我爹让我来找六伯,朝他要以前寄存在这儿的一个东西。”
林威问:“什么东西?”
林霄擦了擦嘴,“说是有句暗语,我讲了六伯就明白了。”
林威闻言眼神一亮,却又佯装苦恼,叹了口气,“可惜我爹他……要不堂弟你说给我听听,说不定我能帮着找找呢?”
“行啊,这可太好了!”
林霄一拍大腿,清了清嗓子,“堂哥,你听好了:何不以溺自照面。就这句。”
林威赶忙招呼小厮记下来。
然后三人相对沉默。
林威问:“堂弟,你还有事吗?”
林霄:“没了吧。”他又看向江昼,“胡大哥,我们还有事吗?”
江昼面无表情起身,又猛地坐下,一脑袋栽到了桌上。
林霄恍然大悟,脑袋立刻摇摇欲坠,也跟着一下子趴到了桌子上。
“哈哈哈哈哈……”
确保他俩都倒了,林威拍手大乐,走近用手掌不停地拍着林霄的脑袋,
“堂弟啊堂弟,我正愁解不开我爹密室的禁制呢,你就送上门儿来了,说是存了我小叔父的东西,只有你们家来了人才能开,死老头子,有好东西不知道留给我,我到底还是不是他儿子了?”
说着,他提起酒壶悬到林霄头顶,浇花似的把剩下半壶酒浇到了他头上。
“你叫什么来着?林霄是吧,修仙人,不得了呦,咱们林家这么多人,就你们家攀上了五大派的高枝儿,很威风吧?啊?是不是看不起我这个凡人堂哥啊?”
林霄昏死过去了,哪儿还能理他,林威自顾自地骂了一会儿,视线转到了另一边的江昼身上。
他“啧啧啧”走近,盯着江昼露出的半张脸,“夜壶兄,要怪就怪你自己倒霉吧,长成这样,跟那个齐子修一样都是靠脸皮吃饭的家伙,你是不是也想勾/引我的小兰?”
林威把手捏到江昼的耳后,极力想撕下这张脸皮,他脸上的肉狰狞地挤到一起,笑出一口大牙,右眼眶那颗灰色的眼珠凸出到了极致。
“帅!真帅!真讨女孩儿喜欢,我在外面就看见了,你凭着这张脸不停勾/引我们鹿溪城街上的女子……夜壶兄,你是林霄堂弟的朋友,那就是我林威的朋友,这么帅的脸也借我玩玩儿呗。”
语罢,他自顾自地收回手,得意地吩咐一旁的小厮,“给你三天,把做脸皮的术师给我请来,本家主要换张新脸喽。”
接着,他看到江昼背上那个被包住的东西,眼底涌上一丝贪婪,上手就要去拿。
只是他的手刚隔着布握上去,就全身一颤,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脑门儿,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直逼得他呼吸不畅双目眩晕。
小厮见他不对,赶忙把他拽开,让他的手离开那个东西,喊道:“家主?家主?”
林威猛然回过神来,盯着那东西,惊疑不定。
良久,他深呼了一口气,转转脖子,揉着自己的灰眼珠往外走,“走,拿着那个暗语去探探我爹的密室。”
“家主,那这两个人……”
“先关着。”
门关上的下个瞬间,江昼就面无表情直起身,刚趴过的桌子生生从中间裂成了两半。
林霄也赶紧起来,挤着自己头发上的酒水不住恶心,“我的天……有癔症吧这个林威,大哥你怎么样?”
江昼抬手,摸了摸自己脸后刚被拧过的地方,说:“没事。”
林霄气得直跺脚,“我早就觉得他小子不对……我修仙咋了?大哥你长得帅咋了?碍着他什么事了?竟然还想私吞我爹的东西,什么玩意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他又话头一转,感动不已望向江昼,“胡大哥你真是好人,发现酒里有料,还专门提醒我,你放心,我林霄是个知恩图报的人,等什么时候见到我爹,我一定帮你问清楚我家的事。”
江昼点头,摸了摸自己的颈环,林霄谢错人了,不是他好,是炭炭好。
林霄躁动完又坐回椅子上,“咱们现在怎么办啊大哥?我爹的东西肯定是要拿到的,我刚才给了林威一个假的暗语,让他撒泡尿照照自己,他一时半会儿估计反应不过来。”
江昼说:“跟。”
“跟他去我六伯的密室?”林霄立马起身,跟江昼一起走到门口,又为难道,“他府里侍卫小厮可不少啊,说来惭愧,大哥,我虽然修仙,但平时也就帮那些少爷小姐们写写课业,或者用灵气驱使扫把扫个地,打打杀杀我是一点也不……”
他话没说完,江昼就打开门,带着他一跃跳上了林家宅院的最高处,搜寻林威刚刚离开的方向。
林霄堪堪站稳,感叹道:“胡大哥你真靠谱!”
江昼指了一个方向。
林霄跟着看过去,只见林威带着十来个小厮,急匆匆地出了大门。
“难道我六伯的密室不在林家,在外面?”
江昼抓起他就走。
鹿溪城中,林威带的十几个小厮突然分散成了两拨,一波人跟着林威往人烟稀少的后街走,另一波人转头上了通往闹市的石桥,林霄左右看看,说:“大哥,咱们肯定跟林威吧?”
久未得到回应,他偏头看江昼,只见他的视线正落在不远处的石桥上,顺着去看,看到了人群中一道亮眼的身影。
红衣青年正百无聊赖地趴在桥边,姿态慵懒,紫眸微微垂着,逗弄被他捏在手里的那条扑腾的小鱼,手腕上的银链随他的动作在袖口处若隐若现。
林霄咽咽口水,回身朝江昼说:“没看错的话,胡大哥,那应该是季……”
话说一半他就噤了声,大哥根本没听他说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那道红影。
林霄正在琢磨他这个一看就很有故事的眼神,下一刻,他就启步走向了石桥。
林霄:“……”
有点太冲动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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