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吹,战鼓擂。万余军士齐聚校场,角声惊散了林中飞鸟,飘扬的旌旗宛若白地里燃烧的焰火。
检阅完京畿诸营,秦玅观立于高墙上,俯瞰黑压压的军士,每每发令,皆由近卫复述,由近及远音量成倍拔高,最终震彻校场,回音不绝。
百官分列秦玅观身侧,恭敬等候。许久不见的沈长卿在左起公卿队列中,乌纱帽沿罩了圈暖耳,长身玉立,在一圈乌七八糟的老头里格外显眼。
唐笙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校场中央的较艺台上立起长杆,赤色的彩球坠着的三色流苏随风飘扬。
秦玅观的腰侧佩着弓袋箭囊,她取弓搭箭,手臂发力,生生拉满了弓弦,手背的经脉清晰可见。
纯色的箭羽闪过,离弦的箭矢直直飞向校场中央,正中彩球。
经过处理的绢帛撕开,三色飘带瞬间绽开,游龙般飞扬。
高墙上满堂喝彩,高墙下军士高唱威武。
秦玅观的掌心垂了下去,将弓交给了身旁的侍从。
唐笙离她有三阶远,需得仰头看向秦玅观。整理完被风吹得绕了圈的旗帜,平视身侧的唐笙刚好看到秦玅观的右手。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秦玅观的右手有些发颤。
她过去在游乐场里体验过现代弓,摊主给她选了把最好拉的,射了五六次后,唐笙就觉得手臂很吃力。古代弓和现代弓不可同日而语,唐笙想,秦玅观刚刚那一箭应该是使了全身力气。
唐笙视线上移,心下一揪——秦玅观的唇色果然变淡了。脑海里闪过秦玅观昏倒那天的气色,唐笙的心哆嗦了一下。系统趁机跳了出来,唐笙又看到了秦玅观头顶闪得像救护车的血条。
完了。
她慌忙寻找方姑姑和方箬的身影,却只看到了离她最近的沈长卿。
秦玅观射出的第一箭是头彩,必须摘下存留,想来两个方大人都过去迎头彩了。能近秦玅观身的人不多,今日这不算宽敞的城墙又挤了老些人,剩下的那几个御前宫女都离开秦玅观挺远,没注意到她的微弱变化。
唐笙越想越急,只得朝沈长卿挤眉弄眼,祈祷她真的是原著里说的那个宽宏大量不怎么拿架子的温润女官。
沈长卿疑惑回望,却不上前。唐笙朝她对口型:
“沈大人,事急,速来!”
沈长卿悠悠起身,刚走几步就被唐笙猛地拉她的衣袖拽近。
沈长卿显然是没见过如此放肆之人,正欲开口便听到唐笙压着嗓子道:“沈大人,陛下身体不适,请速传太医。”
沈长卿整理衣袖的指节一顿,立马转身加快了步伐朝秦玅观去了。
只见她和秦玅观耳语几句,太医便在宫娥的引导下小跑上前,跑得山羊须分成了两瓣。
太医跪着诊脉,沈长卿向后一步,挡住了他的身影。
一通望闻观切后,秦玅观就着宫人手中的茶盏吞下一颗药丸,面色舒缓了不少。
去取头彩的方箬回来时,休息过的秦玅观面色已有好转。
秦玅观接过她呈上的箭矢,握在手中,拇指抵着锋利的箭头。
这里不比禁宫,侍从站得再密不透风,也抵不住阵阵袭来的寒意。军中的太师椅也不比九层垫的御座柔软。
人多眼杂,秦玅观身体再不适也得坚持坐得笔直。她强撑良久,放在膝头的那只手已经捏皱了袍服。
“这弓多少力。”秦玅观看向方箬。
“回陛下话,七力。”方箬答。
秦玅观笑不达眼底:“是么。怎么觉着,和我从前用的那把不同了。”
方箬嗅到了秦玅观话里的阴翳,垂眸望了几眼道:“许是造办处新制的。”
秦玅观倚身,远远望去,像是正和近臣讨论较艺优劣的模样。
方箬跪听,倾身过去,只听秦玅观浅声道:“方才那弓,有三力半吗。”
“连你也欺君么?”
天际阴沉沉的,看着是又要落雪的模样。方箬跪在蒙着冰碴的墙砖上,后背濡湿了大半。
秦玅观坐直身,神情淡漠地看着擂台上搏斗的军士,背影孤高。
落雪了。
唐笙仰头,看到雪花沿着旌旗边沿滑下,在她的面颊上融成水渍。
站久了膝痛,唐笙悄悄活动了几下,回眸时看到方箬仍跪着。
钦天监的官员来呈报过天象。侍卫近臣与前朝官员要保持一定距离,监正一来,方箬也终于得以脱身。
在这期间,方姑姑往来多次,唐笙疑心是方姑姑担忧秦玅观的身体,故意请监正递来的台阶。
可气色渐差的秦玅观毫不领情,头也没回道:“照常较艺。”
“陛下——”
秦玅观的拇指划进箭镞:“退下。”
行伍里早有人在传,大雪将之,今日的较艺大典可能会提早结束。钦天监监正一来正是坐实了这样的言论。
唐笙翘首以盼,以为可以早点下班。
见到方姑姑皱着眉头送监正离开,唐笙和一众卫兵眼里的光点都陨落了。
不过她也能理解秦玅观。皇帝一手执掌的御林司都传出过“本朝不兴武功”的言论,更别提京畿诸营和更遥远的府卫军和守备军了。这是秦玅观登基来的头次较艺大典,因她体弱而提早结束更是坐实了这样的言论。如若朝廷内外都是这副萎靡不振的模样,那她想要重整军备只会更难。
别说是下暴雪了,这会就是天上下冰雹掉刀子,秦玅观本人吐血在这,都是要坚持将大典办下去的。
一刻钟过去了,天际泛黄,雪落得更大了。
太监将华盖挪近了些,好让秦玅观避避雪,被秦玅观的眼神吓退了。
她笔直地坐于原位,鞑帽毛锋落了一圈雪。
墙下的军士激战正酣,角声骤起,胜者振臂高呼。
秦玅观起身:“赏。”
仪卫再次成倍地放声高呵:
“陛下有令,赏——”
盛放于漆盘的白银下压着不薄的宝钞,司仪上前时,一路的将士视线都汇聚在了漆盘上。
胜者下跪,高呼“叩谢天恩”。
众人皆被胜者吸引时,眼尖的唐笙注意到秦玅观的麂皮白靴上落了几点血渍。
这又是伤哪了?
唐笙愁眉苦脸,恨不得开个八倍镜检查检查秦玅观。
好在侍奉的发现的及时,唐笙还在思索怎么通风报信时,山羊须就拎着小木箱过来了。
大典进行到尾声,秦玅观的右手多了好几圈白纱布。
天上开始砸雪粒子了,户外立了太久,唐笙的脸早被冻得没知觉了,一点也不觉得痛。
角声鼓声齐奏,这场较艺终于结束。
执旗的唐笙也有人替班,有机会好好休息一下了。
大纛调转了方向高高扬起,标旗随之,预示着秦玅观即将起驾。
宫人准备了可以遮蔽风雪的舆车,那匹健硕的白马也不知被牵到哪里了。方姑姑打帘请秦玅观进去,以方箬为首的御林卫跪了一大片。
牵着马的唐笙正思索着自己要不要跪,秦玅观已经踩着木阶上车了。
朝臣也在秦玅观起驾后自行散去。方箬接过她手中的缰绳,翻身上马。
举标旗是件苦活,替班后的旗官可以和早晨骑马来的那批仪官交换。唐笙也分到了一批,但自己却不敢骑。
同她一同掌旗的御林司女旗官都是热心肠,几个人护着她,好歹将唐笙送上了马。
“銮仪司的马都是训过的,你上去后握紧缰绳就好,马儿会自己跟好队伍的。”
“再说了,还有我们这些常年在马背讨嚼谷的呢。举了那么久旗,不累得慌吗?”
唐笙上马前还忧心自己冲散队伍犯下弥天大罪,后来发现,这匹马比她有水准多了。
仗驾行至端午门时忽然停下了,唐笙胯.下这匹河曲马连驻足的距离都控制得好好的。
女旗官扬着脑袋,用表情说:“看吧,我就说这马靠谱!”
唐笙赞许似的抿唇笑了笑。
她们眉来眼去的这会,御马被牵至舆车前。
负责当上马石的小太监还没来得及跪下秦玅观便已翻身上马,绯色的袍角划过半空,离弦箭那样窜了出去。
方箬反应最快,一夹马肚,扬鞭追上。
唐笙这边的御林卫紧随其后,她还没来得及学上她们的动作,河曲马就跟了上去,动作快得唐笙险些被掀下去。
飘雪迷蒙了视线,河曲马的速度陡然加快,唐笙握紧缰绳,倾身向前,管不得自己在往哪个方向乱奔了。
今日皇城戒严,道边是没有百姓的。
位于高楼的百姓,开窗之际只能看到一抹明黄色的身影在风雪中飞快掠过,身后跟着一连串的青蓝袍色的带刀护卫。
酒楼上的便衣卫士亮出腰牌逼退围观人群,啪一声阖上木窗。围观百姓只得悻悻而归。
天地苍茫,马蹄落地时惊起阵阵雪渍。
秦玅观的眉眼间已凝上了一层薄薄的雪粒。阖上眼,她仿佛又回到了庆熙帝驾崩的那一夜。周遭也不是逼仄的街市,而是变成了广阔无垠的原野。黑水营的将士紧随在侧,在她的号令下毫不犹豫地淌进冰冷的江水。
雪天将一切都染上了灰暗的色调,秦玅观再睁眼时掌心的纱布和缰绳都沾上了鲜红的血渍。
视野逐渐变得宽阔,只有一道重檐歇山顶飞入眼帘。
秦玅观的思绪停了。
她猛拉缰绳,调转方向停在了气派的府邸前。
几乎是抱马前行的唐笙艰难抬头的那一瞬,河曲马扬蹄,掀起长弧。
唐笙心脏骤停,下意识闭紧了眼睛。
耳畔的一切都归于寂静时,河曲马已经稳稳停在公主府前了。
她抬起头,看到策马立身的秦玅观,鲜艳的衣袍被风雪模糊了轮廓,正逆着光看向惊魂未定的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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