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引得门子探望。
看清来者,门子和府卫顾不得道上结冰,连滚带爬赶来给秦玅观牵马,顺带铺了满地的草垫。
秦玅观丢下马鞭,踩着一侧镫下马,方箬习惯性地上前扶她,被秦玅观避开了。
方箬眼中的失落一闪而过,继而躬身目送秦玅观离开。
唐笙磨磨唧唧地从马背下来时,门口就没剩几个人了。
她牵着马迈了大步跨过偏门门槛,身后衣袍忽然一紧。
“这位大人着实面生,是新当差的么?”门子笑呵呵道,待到彻底看清唐笙的面容,笑容一下僵住了。
唐笙摸出腰牌递给门子:“前几日刚当值,还是头次随陛下回潜邸。”
门子看完腰牌,恭恭敬敬奉还:“大人的马交给小人便好,御林司诸位大人皆在西厢落脚,请随小人们来。”
唐笙跟着他,穿过重重檐廊,果然看到一众女御林卫。
屋内燃着炭火,有几个女卫脱了外袍展在炭盆上烘烤,身上是素白的中衣。
引路的小厮打眼见到这副场景立马紧闭眼睛,一副不忍直视的模样。
“得了,别装了。又不是穿的肚兜,我都瞅见你那眼睛没闭紧了。”烘烤外袍的女卫掸去炭灰,朝唐笙招手,拍了拍身侧的长凳,“唐……唐笙到这儿来。”
唐笙骑驴下坡,一溜烟小跑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小厮安顿好她们,阖门离开。
寒意被隔绝在门外,屋内暖洋洋的。
唐笙还是头一次和御林司这唯十八个女护卫挨这么近。
她是外来者,不太能融进她们的话题,只在一旁默默听着。
“今日谁惹陛下不痛快了?”
“方统领呗。”
搭话的是立在唐笙对面的女卫,长着一张圆脸,体格子比许多男人都健壮,往那一立就将窗光遮了个七七八八。
她一伸长手就取来最大一叠干果,转着圈分给女卫门。转到唐笙面前时,她还很拘谨,不敢去接。
健壮的女卫磕着瓜子扬了扬胳膊,就这样停在她面前,等着她抓。
唐笙感激她的善意,终于抓了一小把。
“不是我说,十八你也少拿些,我们姐几个这才吃几个,你那都去掉一半了。”烤外袍的翻了面,打趣她。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丢了几个大块的柿饼给了对面。
“欸——”
唐笙的胳膊被人戳了下,长凳右侧的女卫对她道:“你不必这么拘谨,唐大人和我们都是过命之交,你是她唯一的妹妹,我们护着你还来不及呢。”
这波又是沾了唐简的光,唐笙对这个素未谋面的便宜姐姐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
女卫又和她介绍起她们这十八个人来。
御林司的十八女卫都是秦玅观潜邸时期培养起的近卫,自小便成长在一起。她们按照年龄排位,老大是方箬,接着就是烤外袍那位,照此排开,和唐笙介绍这位是十二,最小的便是最健硕那个。
唐笙跟着她的介绍认清了十八张脸,心底涌动着新奇。
穿来这个世界快两个月了,这还是她头次产生这样鲜活的感觉。有种上学时来到新班级,被班主任带着认识班上同学的感觉。
唐笙听了许多名字,脑袋紧锣密鼓地强记着,到头来还有几个遗漏。她有些懊悔,私下又请教了下十二娘。
十二娘笑声爽朗,转头就将唐笙的窘迫告知了其他姐妹。
“说实话,我们都不太记那个名儿的。”十二娘说,“那都是后来随便起的,我们都记不大请自己从前的名字了,平时就以外号相称。你要突然问我名字,我还得摸出腰牌熟悉熟悉呢。”
唐笙好奇:“这是为何。”
讲起往事,屋内的氛围沉重了些。
秦玅观还是皇女时便能力出众,打破了公主不得随意出京和参政的惯例,前往各地办差,见了诸多疾苦,也救养了不少老弱妇孺。
御林司十八女卫其实都是秦玅观这些年在外捡回的流浪孩子。她们的父母或是死在了饥荒,或是死在了洪灾,还有的死在了战乱中。也有几个是打出生来就没父母的。
她们被带回来时都是刚记事的年龄,方姑姑便成了教养她们的妈妈,因而她们都跟了方姑姑的姓,时间一久,便亲如一家。
“方大还在跟陛下请罪,那我便自作主张了。”方二娘说,“你既是陛下点来和我们一道的,便是御林司第十九女卫。你年幼,也是唐大人的妹妹,我们便称你为唐十九吧。”
这样的话在唐笙听来就是正式认可了她的身份,接纳她为这个大家庭的一员。
唐笙吸吸鼻子,有些感动。
“你子夜是要去值夜的吧?”方十二娘拍着唐笙的肩膀说,“到时候逮着机会,帮老大求求情,让陛下莫再生气了。”
“陛下为要何动怒呢?”唐笙问。
“她谎报了御弓拉力,陛下心里不痛快。”十八吃完果干拍拍手,“陛下最不喜被欺瞒了。”
“十八没说到点子上。”方十二娘叹气,“你见着陛下今日策马了,应当就知晓陛下其实马上功夫了得,身上功夫也不差。”
“她本该是文能治国安天下,武能提刀定枭雄的治世之君,只可惜——”
方二娘接声:“只可惜,夺位之时,朝中有人作乱,阻挠陛下登基。他们都以为陛下赶不回来了,却不不曾想,以陛下的魄力,是全然不惧险阻的。”
“陛下走了最险峻的那条道,带着身上的伤,隆冬趟过了滚滚江水,奔袭三昼夜掌控了京畿,将乱臣贼子一网打尽。”
唐笙明白了。
秦玅观病弱的根源就在这里了——带着伤,寒冬腊月趟过江水,昼夜不眠。这位本该是马上天子的帝王自此落下了病根,身体也脆弱不堪。
原本能开十力的弓,如今只剩三力了。
方箬不想让她难过,所以谎报了弓的拉力。秦玅观厌恶这种带着些许怜悯的善意欺骗,更恨自己病弱,因而大典后策马奔驰,发泄心中的不快。
“我明白了。”唐笙郑重点头,“我若有机会,一定劝劝陛下。”
“好十九。”十二娘和二娘一齐揽过她的肩膀,“要是没有机会也不要硬劝。陛下自有主张。”
“嗯嗯!”唐笙点头如捣蒜。
*
带着任务的唐笙,值夜上班时心里忐忑不安。
秦玅观在潜邸的寝居比宣室殿要小上一倍不止。唐笙快步走过中庭来到檐下时就看到了殿内两个模糊的人影——一个跪着,一个坐着。
她不敢走得太近,以免自己听到什么不该听的,得个窥探圣听的罪。
中庭内站了小半个时辰,方箬才从殿内缓缓走出,表情沮丧。
唐笙看着她的神情,忽然意识到,她其实也就是个刚满二十的女子,也会有掩藏不住喜怒哀乐的时候。
她一直觉得,面对心情不好的人最佳的做法就是忽视。因为过度的关注有时只会让人觉得难堪。
唐笙照例向她行礼,没有多说一句。
方箬经过她时低低道:“方姑姑今日未来,你今夜需得到内殿当值,守一个通宵。”
唐笙腰躬得更深了:“是。”
即将抵近殿门时,唐笙心里咯噔了下,忽然想起了什么,匆匆叫住方箬。
白日里事情太多,加上一次性认识了很多人,她短暂地忘却了这几天一直惦念的原著剧情。
原著里并没有写秦玅观策马回潜邸这一段,今日事发突然,加之临近年关。唐笙担心刺杀的节点可能会提前。
“方大人!”
方箬回首。
唐笙的话即将脱口,却又咽了下去。
顿了片刻,唐笙含蓄道:“陛下今日行程匆忙,且是打马经过的街市。奴婢忧心会有变故,还请大人多拨些人来,加强防范。”
方箬蹙眉,点了点头道:“这些我已安排妥当。”
她正要转身,唐笙又叫住她:“大人!能不能再拨些人来和奴婢一起值守内殿。”
“潜邸自有原先当差的,你未免忧心太多了?”方箬有些不耐烦了。
唐笙很想问问殿内有没有会武功的,但那样说未免太明显了,她硬生生刹住了嘴。
她方才咽下那些直白的话也是因为这个。
说得太多反而嫌疑很重。她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小宫女,唯一的价值就是贴近御前。她这样的身份又是如何知道外界的动向给大内禁卫提醒的。
唯一的可能就是她是细作,是眼线了。
到时候真的出事了,唐笙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方箬走后,唐笙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忐忑不安地走进内殿。
彼时秦玅观已不在外间。
唐笙抬首,看到了中堂悬挂的山居秋暝图,低头时看到桌案边摆放的小盆文竹。
秦玅观的居室看着文人风趣更多,天家气象很少。
内室烛火明亮,唐笙隔着帘幕轻声道:“陛下,奴婢唐笙,侍奉您就寝。”
内室没有回音。唐笙不敢轻举妄动,略微拔高了些音量道:“陛下——”
她忽然又联想到了原著中的刺杀,心下一紧。
方箬这才离开多久,照理说整个庭院里应该有不少暗卫,秦玅观不能真的遇刺了吧?
唐笙心惊肉跳,太阳穴跳得欢快。
她又尝试着呼唤一声,里边依旧没有应答。
唐笙喉头发紧,就连呼吸也忘记了。
她向前走了几步,想要透过帘幕探看里边的场景。
只见帘幕掩映下,秦玅观跪倚在香案边,低垂着头,没有任何动作。
唐笙浑身血气都蓦地凝固了,下意识抹开帘幕冲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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