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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71章 命运

    此时益位九二的两道高墙之内已经杀成一片血海, 尸体与鲜血止不住地朝墙壁涌去,温辞手臂与前胸均有深可见骨的伤痕,在药力的作用下伤口慢慢翻涌着愈合。

    他们二人今日不知吃了多少药, 已经达到凶险的地步。

    倏忽之间叶悯微以捆仙术来到温辞身边, 与她的影人短兵相接, 寒光闪烁, 两三招之后“叶悯微”便浑身长出结晶,化为齑粉。

    温辞眼眸微弯,他笑道:“你的身体竟还记得你的剑术。”

    叶悯微道:“我以前用灵剑?剑术如何?”

    “你但凡做什么事,自然会做到最好。”

    温辞飞跃之间挡过数道水脉,道:“你的剑术每一刻都比上一刻更强,你的影人就交给你了。”

    “好。”

    温辞弯腰躲过对面“叶悯微”的挥剑, 旋身间捆仙术将叶悯微一把拽至影人面前, 将她的影人“送”给她。

    已经是黄昏时刻, 高墙内光线渐暗渐红,如同红雾笼罩,不知是因为血色残阳,还是由遍地尸体鲜血映照而生。

    “温辞, 你真的不能告诉我我为何伤你吗?”

    叶悯微的声音在鲜血四溅中再次响起。

    “你死了这条心吧!”

    嘲雀的惊叫声中夹杂着温辞的声音。

    “那你说说别的。你不能原谅我, 为什么还要帮我?”

    “你现在闲得慌吗!?”

    “那我再换一个问题?”

    两人再次相汇,身上均染尽鲜血,不知多少是影人的多少是自己的。背上传来属于叶悯微的温度时, 温辞嗤笑一声, 终于松口。

    “因为你还没有看见。”

    “没看见什么?”

    温辞挥臂而去,灰烬迷茫之间他的眼眸明亮, 笑意桀骜。

    “因为你还没有看到,这个世界因你所爱之物辉煌灿烂。”

    他羡慕那些得到了叶悯微热烈爱意的东西。

    这可恨的家伙不能只看到世界因她陷入黑暗混乱。她要活着, 在这个世界上走下去,看到她所热爱之物将世界重新照亮。

    “叶悯微,这个时代有你是这个时代的不幸,但你是下个时代的幸运,你一定要看到。”

    他输给了叶悯微所热爱之物,输都输了,他总不能白输。

    他所输给的东西,要赢得一切。

    那最终的胜利,他要看到,她也要看到。

    那碧霄阁内,谢玉珠与谢玉宁正扒着二楼的窗户往外看,高墙隔绝视线,只能听见震耳的碎裂声与人的痛呼声。

    “你听,这些声音是不是越来越近了?”谢玉珠极力将头探出窗户,急切道。

    谢玉宁目光在阁下围着的扶光宗修士里扫了一眼,看热闹般道:“眼下形势严峻呐,你看素银前辈面有菜色,哎呦,子虚前辈嘴角都流血了!你的两位师父们当真厉害,我看天镜阵要困不住他们喽。”

    谢玉珠挑挑眉毛,忍不住道:“谢玉宁,阁外都是你的师门前辈,你怎么这么没良心?”

    “我可不像大姐,我在扶光宗就是混日子的,他们看看我的笑话,我看看他们的笑话,这日子才有意思嘛。”

    谢玉宁一贯的纨绔做派,在仙门待了这么久竟没沾上一点儿仙风道骨,也不知道他是意志坚定还是顽固不化。

    他懒懒靠着窗框,转回身来看向谢玉珠:“可就算那两位宗师来到你面前又有什么用?”

    他指着谢玉宁脚腕上的墨玉环,说道:“你可知你脚上这圆环是什么?这可是地缚环!”

    地缚环与地脉相结,谢玉珠戴上这地缚环便被束缚于碧霄阁中,即便山崩地裂她也不能踏出碧霄阁半步。

    “解缚石由季安前辈贴身保管,如今前辈出使白云阙,万象之宗与梦墟主人总不能冲去白云阙,把解缚石抢回来再重新来救你一次吧?”

    谢玉珠看着自己手腕脚腕上的圆环,眸色由兴奋慢慢黯淡下去。

    她沉默一瞬,扒着窗户冲着高墙大喊道:“大师父,二师父!你们快走吧!你们救不了我的!”

    谢玉珠的声音在高墙间回荡,道长们的念咒声与远处的争斗声喧嚣鼎沸,并无人应答她的呼喊。

    谢玉珠咬紧嘴唇,沮丧地抓紧了窗框。

    谢玉宁还在旁边跟谢玉珠嘴碎,他撑着下巴说道:“你看你这趟离家之旅可真是精彩,居然当上了万象之宗与梦墟主人的徒弟。小妹,你还有什么有趣的事儿跟我说说呗。”

    谢玉珠弯腰用头抵着窗框,沉默片刻后,有气无力地说道:“我差点对一个人一见钟情。”

    谢玉宁目光一亮,兴奋地凑过去:“呦和,我们小妹情窦初开了?快详细说说!”

    “那人身材很高大,很英俊,五官生得很深邃,剑眉星目,就是我最喜欢的那种长相。而且笑起来眼睛也不弯,城府很深琢磨不透的样子,看起来不是什么好人。”

    “啧,这不就正中你下怀。”

    “可惜我和他不配。”

    “谢家六小姐皇后也做得,天上地下还有你配不起的男人?不然等你变回策玉师君,就把他抓回来。”

    “他是卫渊,天上城城主卫渊。”

    “……”

    谢玉宁诚挚道:“那你们确实不太相配。”

    谢玉珠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肩膀塌下去,整个人身上写着“诸事不顺,垂头丧气”八个大字。

    谢玉宁端详谢玉珠片面,突然福至心灵,说道:“哎呀,大姐随季安前辈出使白云阙前,给我送了个礼物,我还没拆开看呢,你要不要一起看看?”

    谢玉珠哼了一声,不为所动。

    谢玉宁从怀里拿出一个红色的锦囊,掂了掂,故意大声道:“也不知是什么东西,说不定是金陵的龙须糖呢。”

    谢玉珠闻言默默转过了眼睛,只见谢玉宁将锦囊打开往手心里一倒,从里面滚出一块形似印章的黑色石头,石身上遍布红色的咒文,一瞧就不是龙须糖。

    谢玉珠只觉索然无味,又把头埋了回去。她没发现谢玉宁正双目圆睁,呆若木鸡。

    这锦囊里揣的不是别的,正是地缚环的解缚石。

    金陵纨绔谢玉宁诚惶诚恐,只觉得手上握着个烫手山芋。

    须臾之间,碧霄阁内的角色掉了个个儿,焦头烂额的变成了谢玉宁。

    他的心烦气躁太过明显,连谢玉珠都收起沮丧,开始关心起他来了。

    “谢玉宁,你怎么了?”

    谢玉宁蹲在地上,抬起一双幽怨的眼睛,他捏紧拳头愤恨道:“谢玉珠我跟你说,我们家兄弟姐妹六个最坏的就是谢玉想!”

    “从小到大,她想干什么坏事都不自己干,回回都坑蒙拐骗我替她干,让我替她背黑锅!我从小到大蒙受了多少不白之冤,跳了多少坑,挨了多少打,我今日又跳进她的坑里了!”

    谢玉珠疑惑道:“大姐又怎么坑你了?”

    谢玉宁眉头紧锁,捂着脑袋一言不发,仿佛正在天人交战。

    谢玉珠心中大感稀奇。谢玉宁这人一贯随波逐流,家里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可干什么都不上心,仿佛平生不愿意使一点儿力气。就连被爹骂是扶不上墙的烂泥,谢玉宁也不生气,情愿一烂到底。

    谢玉宁被送进扶光宗,也是爹想让扶光宗好好管教谢玉宁,如今看来并无什么成果。

    他这把懒骨头居然也能露出这种犹豫不决的表情?

    “玉珠啊,你知道我这辈子最讨厌做选择。大姐这锦囊送你不就行了,她非送我,她这不是逼我吗?”谢玉宁喃喃道。

    谢玉珠越发疑惑,她拍着谢玉宁的后背,左问右问却问不出他一句话。

    阁外传来一声天崩地裂的炸响,萦绕耳边的念咒声终于断绝。

    谢玉珠听见这动静立刻喜出望外,一溜小跑奔到窗边,探头说道:“是我大师父二师父来了吗!?”

    她身后安静一瞬,突然传来谢玉宁的声音。

    “谢玉珠,你好久没叫过我哥了吧。”

    谢玉珠疑惑地回头,只见谢玉宁仍然懒散地蹲在地上,那一直埋在手臂间的头终于抬起,他望着她,挥着手里布满符文的黑色石头。

    他仿佛认命道:“看,这就是解缚石。”

    谢玉珠瞪大眼睛。

    “你叫我一声二哥吧,你叫我二哥,我就带你出去。”

    谢玉珠迷惑:“为什么……你不是来劝我……”

    “是啊,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想变回策玉师君,说老实话现在也不明白,不过那也不重要。”

    谢玉宁长长叹了口气,从地上站起身来。他再抬起眼睛看向谢玉珠时,那双桃花眼里终于又出现了懒懒的笑意。

    “重要的是,你是我妹妹,至少现在还是。妹妹哭成这样一心想要做的事,哥哥怎么能不帮呢?”

    谢玉珠不知所措,她低声唤道:“二哥。”

    她手上脚上的地缚环应声而落,谢玉珠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谢玉宁牵着手,从窗户中一跃而下。

    “好嘞,爱哭鬼,咱们走吧。”

    晴空里一道天雷直劈观星阁而去,岛屿周围的湖水荡起一丈高,大地震颤,声震四方,无数人向观星阁看过去,只见观星阁竟然烧起蓝色的大火。

    策因仿佛终于松了一口气,汗从他的额头滑落至脖颈,他捏紧双拳,仿佛在忍受蚀心刻骨之痛,只见他的手臂上缓缓出现一道天谴戒印。

    他低声道:“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此人以策玉的命运相挟逼他争命,献出自己仅剩的眼睛,最后也不过是在命运这庞然大物面前,做出一些最为微小的改变。

    苍术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

    星谶终于心满意足地再次沉睡。苍术的右额上出现一道疤痕,一路向下穿过他的右眼,红色咒文随之浮现在疤痕两侧,和他失去光彩的眼睛里。

    殷红鲜血顺着疤痕一路流淌,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我要的就是那其一。”

    苍术低下头笑起来,他那枯瘦虚弱的身躯抖动,仿佛有什么在他的胸膛里无声激荡。

    他慢慢说道:“谢玉珠将消失,策玉师君将重返扶光宗,但不在今日,今日她将得自由。”

    “叶悯微将困于深渊,但那不是结局。”

    “叶悯微终会归来。”

    第072章 天道

    星谶再次沉睡后, 观星阁内所有星辰又恢复如初,星光在策因与苍术之间缓慢规律地飘动,仿佛亘古寂静。

    策因凝视着苍术, 神色愈发冷峻。

    此人想要凭借星谶改天道, 竟蛰伏如此之久, 十几年前将星谶赠予他, 一步步铺路以至于今日。

    苍术究竟和策玉或叶悯微有什么关系?他费尽心机不惜以自身献祭修改天道,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可知自己做了什么?策玉师君与叶悯微事关千千万万生灵,事关这世间大局。天机如此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你也敢插手其中?”策因愤怒道。

    苍术只是在星海中安静地仰头站着,片刻之后转回头来, 那天谴戒印的新伤鲜血淋漓。

    他说道:“方才忘记同尊上说了, 在下许久之前便听力尽失, 读唇语以交流。现在双目已盲,无论您说什么,在下都听不见了。”

    然后他慢慢转过身来,一步步朝策因走去。

    “不过在下能猜到尊上想要问什么。这个答案说来话长, 其实您不该问我, 您该去问问天道。若是您问了,便自然能看见。”

    “您会看到这灵器之乱将愈演愈烈,持续七十年之久。仙家、朝廷与灵匪互相争斗, 一切将被摧毁再重立, 硝烟遍及九州四海,生灵涂炭, 民不聊生。”

    顿了顿,苍术微微一笑:“原本如此, 不过今日之后,尊上若再去算算,这乱局应该已经缩短了二十年。待我死时,还能够再缩短二十年。”

    策因一时间有些怔然,惊诧道:“你怎么确定……”

    苍术继续道:“天道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我只是渺小凡人,即便是凭借星谶,所能撼动之事也不过毫厘。所以我自然要寻找代价最少,却能够最大程度改变天道的契机。”

    “说来最为漫长而耗神的,反而是这数十年寻找契机的过程。”

    “你……”

    苍术落落大方地张开手臂,展示自己满身的天谴戒印,道:“是啊,这便是探路的代价。百年以来,我接近这世上最欲念深重者,为他们的欲望卜算天机。而我亦借他们的求问窥探天机,一步步将碎片拼凑成完图,得以掌握天机的脉络,寻得契机。”

    “今日凭借星谶所改动的,便是我寻找到的契机,是那可动全身的一发,是策玉师君和叶悯微的命运,也是她们身后,这世上所有星辰的轨迹。”

    苍术终于站在策因面前,他立于观星阁的浩瀚星海之间,如同星河一般不见来处也不见归处,令人难以想象他一生的轨迹。

    苍术闭着那双鲜血淋漓的眼睛,思索片刻,道:“您还会有什么疑问?我还有什么没说的吗?”

    “言而总之,在下是一个由他人好运与天谴缝合而成的怪物,所以您这次被我设计,也不要觉得沮丧。”

    “毕竟人,总是比不过怪物的。”

    苍术说完这句话,突然如树木倾倒一般跪倒在策因面前,策因听见他微弱的声音。

    “最后一次观星竟是与您一起,哎呀……可惜啊……我的老人参和灵芝熬好了吗……烦请尊上给我服下,吊一吊在下的命……今日在下还不当死呢……”

    在他细碎的絮叨之中,策因迷茫道:“你为何要如此?”

    苍术明明听力尽失,却仿佛心有所感,轻声一笑。

    “要怪就怪头一次逼在下算天道的那家伙,谁让他逼在下看见了呢。既然已经看到,总不坐视不理吧。”

    说完话,苍术便彻底歪倒,落在策因身边。

    他太过瘦弱,此身有价值之物已经被悉数榨尽,仿佛没有重量似的,倒在地上的声音轻飘飘如同一声叹息。

    策因怔愣半晌,震惊与迷惘在他的胸腔中来回激荡,最终他只吐出一句话。

    “……疯子。”

    此时此刻的碧霄阁下正是一片混乱,叶悯微与温辞踏过所有高墙,杀尽所有挡路的影人,终于站在此处。

    天镜阵的高墙已然齐齐落下,从四处赶来的扶光宗弟子们将他们包围其中。即便他们闯过天镜阵来到碧霄阁下,带谢玉珠离开也并非易事。

    众人戒备时,碧霄阁中竟有一道白光闪过,谢玉宁与谢玉珠从碧霄阁上跃下,正正好好落在温辞与叶悯微身边。

    所有扶光宗弟子都哗然大惊,纷纷喊着谢玉宁的名字,问他在做什么。

    那平日里偷懒耍滑的谢玉宁高举谢玉珠的手,对叶悯微说道:“万象之宗想带走我妹妹,不想让她变回策玉师君,是不是因为从前跟我们师君有过节,以此报复她?”

    全身被血染得斑驳的叶悯微偏过头去,她说:“我没这么想过。”

    温辞哂笑道:“谁管策玉师君。我只问谢玉珠,徒弟,你要不要跟我们走?”

    夕阳已尽,天际一片黯淡的蓝色,灯火的光芒在叶悯微与温辞身上跃动,仿佛深海与火焰在此地交汇。二人身上染尽鲜红,筋脉泛起莹莹蓝色光芒,暴露在外的伤口正渐渐愈合。

    谢玉珠眼眸一颤,继而泪如雨下,忙不迭地点头:“大师父二师父!我想你们!”

    谢玉宁便将她向前一推,叶悯微接住踉跄而来的谢玉珠,谢玉宁则转过身去,站在了他们身边。

    “谢玉宁!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这是叛教!”

    谢玉珠的视线被她的二哥和她的师父们所遮挡。她看不见人群的表情,在那些痛骂与威胁中,她听见她二哥的声音,却不是回应那些人,而是对她所说。

    “别哭啦,你还是生气的时候好看。”谢玉宁的声音一贯懒洋洋。

    “方才我说的许多话,都是逗你的。其实是爹让我来看你,他没让我劝你什么,只说你一见我就能打起精神。看看,到头来爹还是最爱你,不过他也有他的难处,你别怪他。”

    “既然选了这条路就好好走,别回头,别看我也别看谢家,我们自然会好好照顾自己。”

    谢玉珠抓着她二哥后背的衣服,鼻头一酸,又没忍住眼泪。

    这灯火幢幢的夜色,双方对峙的胶着局面中,忽而从远处传来一个声音:“放他们走吧。”

    “尊上!”

    “策因师叔!”

    谢玉珠从她二哥和大师父之间探出头去。明月初升,只见那些重重叠叠,不见边际的白袍向两边让出道路来。策因从中缓步走来,他神情冷淡仍然仿佛亘古雪山,身边的弟子则扶着一个人。

    那人歪倒在白衣修士身上,隐约可见从低垂的头上落下血滴,他伸长的脖子上、垂落的手臂上遍布诡异骇人的伤疤。

    “这是……”

    谢玉珠惊诧出声,便听她二师父沉声道:“苍术。”

    顿了顿,温辞眯起眼睛:“你对苍术做了什么?”

    策因冷然道:“你该问问他都做了些什么,恐怕你我都只是他的棋子,便连他自己也是他的棋子。”

    策因抬起手来,灯火映照间他的手臂上缠着一段白布,苍术便从那修士身边飞起,如一只没有重量的布袋子落在温辞身边。

    温辞伸手接住苍术。

    扶光宗人纷纷劝说策因,策因却摆摆手让他们安静。他的目光在被包围的叶悯微、温辞、谢玉珠和谢玉宁身上缓缓移动,平静道:“他们今日会带走谢玉珠,但终有一日,谢玉珠会变回策玉师君。”

    “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万象之宗、梦墟主人,你们今日所为是否值得?”

    叶悯微望着策因,她安然答道:“这不在于时间,而在于意愿。玉珠当然可以变回策玉师君,不过那要在她想做策玉的时候。”

    策因沉默不语。

    那日灵台湖波涛汹涌,扶光宗中金光大盛,震颤不已,又有天谴劈下观星阁,是扶光宗几十年不遇的大劫。

    策因最终将策玉的魇兽送给谢玉珠,说等她归来的那一日。然后目送梦墟主人、万象之宗、他失却记忆的师姐和那前朝的神相大人远走。

    那些身影消失在天际之后,策因回头看向人群之中的谢玉宁。

    碧霄阁下一地狼籍,谢玉宁并未与万象之宗他们一同离去。此时他已经丢下手里的剑,自觉地跪在地上,神色就像每次挨罚一样愁苦中又透着漫不经心。

    策因仿佛透过他看见了观星阁里的苍术,同样明知结局如何,却仍要肆意妄为。

    策因沉默一瞬,道:“此事我不再深究,你废去修为,离开扶光宗吧。”

    谢玉宁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拜倒在地,说道:“多谢尊上。”

    这似乎是谢玉宁进扶光宗以来,朝他行过的最真心实意的一个跪礼。

    策因摸摸自己手臂上那道隐隐作痛的天谴戒印,转身而去,对身边之人说道:“我要闭关,待季安回来,让他代行宗主之责。”

    一旦受天谴便有厄运缠身,至少十年不散,他不能将厄运带给扶光宗。

    他无法想象那个浑身布满天谴的家伙到底是如何存活至今的,那人一生恐怕是生不如死。

    策因此生奉天命而行,即便占术独步天下,此前也未惹过一次天罚。

    竟也有人,已知命运无常,却仍倾尽所有,以伶仃枯骨与天争命。

    离开扶光宗的叶悯微、温辞、谢玉珠与苍术一行人也非大功告成,一帆风顺。四人刚出灵台湖,在一座破庙中落脚,温辞便先倒下了。

    他原本在众生识海边缘就已经服过伤药,此来天镜阵又在一日内连接服药两次,方才在碧霄阁下其实已经是强弩之末。

    刚刚推开庙门温辞便吐出一口鲜血,嘲雀鸟笼掉落在地,他摇晃着向前栽倒,叶悯微拉着他的手将他抱住,同他双双跪倒在地。

    温辞的头落在了叶悯微肩膀上,谢玉珠则慌忙地把苍术安置在荒草堆上,再过来搀扶温辞。

    叶悯微却道:“你一个人扶得起来温辞吗?”

    谢玉珠无措地摇头。

    叶悯微叹息一声:“再有两个时辰,我的药性反噬也要发作了。我们要赶快离开此地。”

    她抬起手腕,腕上的万象森罗散开,蓝光闪烁快速旋转。

    恰在此时,破庙外传来马蹄声,哒哒声踏破寂静。叶悯微与谢玉珠抬眼看去,破败的大门外一群人策马而来,其中还夹着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

    以这辆马车的富贵程度,竟连谢家也比不上。

    他们停在破庙前,最前面那匹白马上坐着位清俊优雅的公子,从马上悠然地跳下,走到马车边,恭敬地撩起车帘。

    银白月光下,车帘里依稀坐着个端庄的女子,车厢的影子落在她身上看不清面目,她肩膀上还停着一只小鸟。

    “终于见到各位了。”那小鸟嘴里竟发出清脆的声音。

    这一路人马明显是冲他们来的,谢玉珠心中震惊,高声道:“你是什么人!”

    小鸟咯吱笑起来,说道:“我的名字,你们早已说过千百遍了吧。”

    “我姓苏,我叫苏兆青。”

    第073章 苏宅

    这半日内发生了太多事情, 实在超过谢玉珠的承受能力,她只觉应接不暇,脑子嗡嗡作响。

    她迟缓地想起, 她二师父曾借用“苏兆青”之名大闹魇师盟会与宁裕, 因为这位闯过梦墟全部梦境的魇师从未在世人面前出现过, 因而不易被戳穿。

    不曾想这向来低调的苏兆青正主, 居然在此时找上门来了。

    更未曾想到,苏兆青并非来找她二师父算账的,而是来向她二师父报恩的。

    谢玉珠环顾四周,这房内的瓷器桌椅都是上百年的古董,竟也拿出来让他们随意使用。一边的炭火将房间烘得温暖,狻猊形状的香炉里升起袅袅白烟, 是极难得的瑞麟香。

    更被说那些描金画银的摆设, 无不透露出“富贵”二字。

    这正是苏兆青的府邸。

    谢玉珠只觉恍如隔世, 她被关在扶光宗的日子便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一样。

    她再慢慢低头看向身边柔软而宽阔的床铺,上面躺着她的两位师父。

    她大师父勉强撑到踏入苏宅,便也和二师父一样吐血晕倒,不省人事。

    苏兆青一力担下了照顾他们的责任, 苏家的仆役们马不停蹄, 把苍术、温辞与叶悯微扶到房间里歇息。大夫刚刚在另一个房间给苍术诊完脉,此时又跑来给温辞与叶悯微诊脉。

    老大夫捋着胡须说苍术的病症着实诡异,他看不明白。但叶悯微、温辞二人的症状倒是明显, 用药强行提振身体, 以至于体内虚耗亏空,需好生进补静养。

    介于苍术、温辞与叶悯微接连倒下, 作为四人之中硕果仅存的独苗儿,谢玉珠不得不挑起大梁, 装出一副镇定自若、当家做主的样子。

    她缓缓转过头望向房里的人,马车里匆匆一瞥的女子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房内除了仆役之外,只有一位三十岁上下面目清俊的公子——和他肩膀上的小鸟儿。

    小鸟儿朗声道:“几位没有大碍就好。”

    谢玉珠瞧瞧这只小鸟儿,再瞧瞧这位公子,将“镇定自若”在心里重复了七八遍。

    所幸这位公子先开口解释道:“兆青身有不便,只好以此鸟代为传声。这是她以魇术从梦魇里召出之物,它所说之话便是兆青的意志。如此相见确实失礼,还请谢小姐海涵。”

    谢玉珠连连说没有,她向这位公子和鸟儿拜谢,说道:“多谢苏姑娘与公子相助……啊,还不知公子姓名?”

    男子还礼,温和地笑道:“在下蔺子安。”

    谢玉珠迟缓的脑子转了转,她还保持着弯腰行礼的姿势,双目圆睁地抬起头来。

    “您是蔺子安,蔺先生?西河苏家的那位蔺先生?这么说苏姑娘是……西河苏家人?”

    怪不得这苏宅如此富贵!

    这天下姓苏的人何止千万,浩如烟海的苏氏之中,最有名的当属西河苏氏。

    西河苏氏是传承五代的大茶盐商,富甲天下,有天下金银半出苏家之盛誉。谢家虽富,与苏家相比也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然而天不作美,上一代苏家家主子女多夭折,长到成年的只有一位女儿,老家主便招了一位女婿入门。待老家主过世时,竟不顾自家的各个苏姓兄弟子侄,指名要这位赘婿接手苏家生意。

    这女婿不是别人,正是她面前这温和优雅的男子,蔺子安。

    不过传闻里蔺子安与“温和”这两字可沾不上边。

    他说到底姓蔺不姓苏,老家主一去世苏家旁系便闹翻了天。然而此前默默无闻的蔺子安竟雷霆手段,不出三年便站稳脚跟,平息了苏家的纷争,甚至将多年来生意中饱食终日的苏家人们清洗一遍。

    甚至有几脉苏家旁系,全家都叫他送进了大牢里,此人手段不可不说狠厉。

    虽说此后苏家生意蒸蒸日上更胜从前,但大家都议论这苏家怕是要姓蔺不姓苏了。

    在关于苏家的各种闲言碎语、传闻轶事中,那老家主唯一的女儿,蔺子安的妻子始终面目模糊,无人知其名。

    谢玉珠惊诧道:“所以苏姑娘便是……”

    蔺子安直起身来,笑道:“在下的妻子。”

    顿了顿,他补充道:“也是这苏家的主人。”

    谢玉珠努力压抑住惊诧,尽量平淡地点点头,说道:“原来如此。”

    然而她心里却是惊涛骇浪,心说谁能想到苏家家主的独女,就是仙门与魇师之中赫赫大名、唯一一个闯过梦墟三十二重梦境的魇师——苏兆青!

    她二师父可是借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的名字啊。

    苏兆青的小鸟对蔺子安道:“子安,他们远道而来,风尘仆仆,你安排让他们好好歇息,待两位尊上醒来再从长计议吧。”

    蔺子安应下,他向大夫与仆人细致地嘱咐一番,能看出有多年照顾病人的经验。一切安排停当后,蔺子安便客客气气地请谢玉珠去旁边的房间歇息。

    谢玉珠跟着他们走出房间,脑子里转着苏家的各种传闻,又转出刚刚蔺子安所说的话。

    他说苏兆青是苏家的主人。

    蔺子安温和有礼,应当是个出身书香门第的谦谦君子。

    谢玉珠莫名觉得,那传闻里杀伐果断、雷霆手段掌控苏家生意的,不像是蔺子安,倒像是……这用魇术来跟她说话的苏兆青。

    谢玉珠心中啧啧称奇。

    苏兆青以魇术带他们来到的这处苏家宅邸位于赞州,并非苏家本家所在的西河,而是茶路要道,想来是苏家的一处别苑。以宅内的摆设仆役来看,苏兆青与蔺子安平日里经常来此。

    这苏宅上高悬的明月渐渐落下,继而旭日东升,周而复始,春意渐浓。

    叶悯微是在躺了三天之后,在一场春雨里苏醒的。

    清晨的细雨在发出新芽的枝头摩挲出细微的声响,虽然下雨但光线依旧不弱,树影在门上摇晃,从打开一线的窗户间可窥得一丝绿意。

    叶悯微眨了眨眼睛,望着那绣着银色云纹的丝绸床帘,房间里其余一切在她眼里都交融成模糊的色彩,但看来都十分鲜艳而华贵。

    她悠悠想起晕倒前发生的事情,料想这应当是苏宅,这位真正的苏兆青,家境似乎十分殷实。

    叶悯微躺了太久,浑身僵硬而乏力,她慢慢地伸展四肢,转过头去。

    她的身边还躺着一个人。

    温辞只着一件白色单衣,长发披散在枕头上,身体隐没于蓝色缎面被之下,面对她侧躺着沉沉昏睡。

    他头一次身着白色,看起来如此单薄而素净,竟美出一种出水芙蓉的风格,让叶悯微有些不认识了。

    叶悯微低头瞧了瞧,她和温辞各自盖着一床被子。如此甚好,不然等温辞醒过来她怕是要说不清楚。

    她记得温辞不喜欢她碰他,若不是形势所需,一旦她触碰他他总是立刻避开。

    叶悯微于是也转过身来,仔细地打量温辞,她先探了探温辞的呼吸,他的气息平稳正常。然后叶悯微掀开他的领口,温辞比中原人白上三分的皮肤一寸寸露出,闯阵时所有受伤的痕迹都已经消失,没有留下一条疤痕。

    那伤药虽然让他们此刻昏昏沉沉,虚弱无力地躺在这里,但到底还是很有效的。

    叶悯微满意地收回手来,心想温辞看起来状态尚可,不过他服的药比她多,应该还要多睡一会儿。

    温辞从未如此乖巧过,他头半埋在枕头里,任叶悯微怎么动作不骂也不反抗。

    叶悯微突然发觉,这实在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她心念一动,便毫不客气地伸手把刚刚拉开的领口继续往外扯,直到将温辞的衣襟拉下肩头。单衣滑下,温辞的脖颈以至于肩膀便全部暴露在外,白皙如玉,骨骼分明。

    领口已经被拉到最大,叶悯微不得不遗憾地停手,她将手臂收回来枕在头下,认真地端详着温辞。

    在她眼中所有模糊的颜色之中,温辞是最为清晰的,也是唯一清晰的。

    在敞开的领口之下,他的皮肤仿佛被雪覆盖的大地,在白皙之中微妙地起伏,底下有一颗沉稳跳动的心脏,仿佛是深埋地底,涌动的熔岩。

    叶悯微突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欲念。

    她探过头去,深深地闻温辞身上的味道,鼻尖几乎要贴上他的肩膀。她果然闻到了熟悉的花香,浅淡芬芳,太阳的气味穿透潮湿的空气,仿佛要雨过天晴的春日。

    这和温辞在金神节上给她的干花香气一样,却又不太一样。

    叶悯微认真地思索,温辞身上的香气是暖的,里头有种热烈的生机。

    就像雪地之下掩埋的熔岩里,融化了一整个春日的阳光与繁花。

    叶悯微抬起头来,温辞的脸正在她面前,他安静地闭着眼睛,浅色的唇悬在她的额头。

    叶悯微想,若是亲他一下应该也不妨事吧?

    这个念头刚刚一闪而过,温辞仿佛感知到什么似的,突然深深皱起眉头。仿佛雪地里无端升起山峦,他的神色焦灼而痛苦。

    他微微张开嘴,咬住嘴唇,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叶悯微眼前的一切突然变得模糊,她仿佛又咕咚一声沉入水中,窗外淅沥沥的雨声含糊不清。

    当叶悯微再次定神时,发觉自己竟站在一条血水横流的街道上。

    放眼望去街上没有一个人,两边却堆满尸体,鲜红腥臭的血沿着石砖缝隙流淌过她脚边,耳边的雨声再次清晰起来。

    叶悯微戴上视石环顾四周,喃喃道:“是梦魇啊。”

    她又被召进温辞噩梦里了。

    不晓得是不是听见雨声的缘故,他的噩梦里也正在下雨。

    第074章 美梦

    梦魇里的街道仿佛一座迷宫, 每个路口都有许多分叉,曲折蜿蜒不知通向何处。

    叶悯微踏过堆积一地的尸体,血将她的鞋与裙边染成殷红, 腥臭味冲天的死寂之地里, 连啄尸的乌鸦与秃鹫都不见踪迹。

    她看向路边的房屋铺子, 蓝色的梦境骨骼之中, 此地到处张灯结彩,家家户户门前挂着彩色布穗,仿佛正在过什么节日。

    所有喜庆的布置被雨水侵袭而颓唐,水滴从色彩艳丽的布穗上落下,不断坠入门下堆积的尸体之中。

    叶悯微走着走着,突然停下脚步。

    街道尽头出现了一个男孩的身影。

    她曾见过这个孩子, 他是年幼的温辞, 只是从锁骨到下颌, 有一道贯穿脖子的红色胎记。

    他长得仿佛瓷娃娃,却穿着普通的灰色麻布衣服,站在雨水里抬头看着她,目光冰冷平静。

    叶悯微瞧了他片刻, 试着喊道:“温辞?”

    那孩子却没有应声, 他突然转身朝某条街跑去,叶悯微立刻快步跟上。

    那瘦小的身影奔跑在落雨的街道里,步伐踏起水花, 迷宫似的道路他却无比熟悉, 仿佛他已经长久以来被困于此,曾踏遍每一条路。

    叶悯微跟着他弯弯绕绕, 最终拐过一个路口,那孩子突然不见踪影, 视线却豁然开朗,眼前出现了一大片平地。

    这空旷之处恐怕是这座镇子的市集,然而此刻地上也已经堆满了尸体。

    市集之中有一座塑像,看样子是新修的,也挂满了和百姓家门上一样的彩色布穗子,穗子随着风雨狼狈地摇摆。

    横七竖八的尸体之间,有个家伙仰面倒在塑像下的石阶上,头枕着最高一级台阶。

    他夹杂着彩色铃铛的黑发被雨水湿润散落在地,面容苍白,眼眸微睁,衣上血迹深一块浅一块,仿佛经年锈蚀爬满锈斑的刀刃。

    叶悯微步子顿了顿,继而加快,血红的裙摆拂过台阶,她在那人身边蹲下,扶上他的肩膀。

    “温辞。”

    这个已是成人模样的温辞并没有应答,他甚至没有一点反应,只是似醒非醒地微睁着眼,雨水不断顺着他眼眸划过脸庞,流进脖颈里。

    “温辞,这只是个噩梦。我们闯天镜阵时杀了许多影人,你不喜欢见血,所以又做噩梦了。”

    “温辞。”

    “温辞?”

    无论叶悯微说什么,温辞始终沉默无言,低垂的眼睛里空空如也,没有锐利没有暴躁,也没有生机。

    叶悯微伸手在他的眼前挥了挥,沉默片刻后叹息一声,在他身边坐下。

    仿佛百无聊赖似的,她把手放在石阶上,万象森罗散开,蓝光悠悠亮起。

    石缝里的小草开始蓬勃地生长,所有裸露的泥土里都泛起浓郁的绿意。街边被雨水打得颓唐的树木抬起头来,抖擞枝叶开花结果;土壤里的细小藤蔓蜿蜒地伸出,缠绕着墙壁、门扉、塑像还有满地的尸体一路生长,绿芽变成绿叶,花苞绽开缤纷的花朵。

    雨势似乎比刚刚小了一些,细雨纷纷之中,世界逐渐被绿意与花朵包裹,血色几乎已经被掩盖殆尽。

    叶悯微撑着下巴,她似乎仍然不满意,手指敲敲地面。

    那冰冷灰暗的石砖上逐渐结出一层晶莹的石头,那些石头慢慢生长而去,将所有黑灰的石头覆盖成明亮的莹白色。

    这个世界再没有一点儿灰暗血腥的样子,新的生命从死亡之中重生,一切蓬勃而炫目。

    叶悯微与温辞的身侧慢慢长出藤蔓,它们交缠着升起在他们的头顶交汇,再依附彼此生长而去,为底下二人遮去风雨。

    视石之后噩梦的蓝色脉络从密集慢慢变得稀疏起来,这个梦在逐渐由深变浅。

    “你是谁?”温辞终于低低地出声。

    他仿佛清醒了一些,但又未完全清醒。

    “我是叶悯微。”

    “叶悯微是谁?”

    “嗯……你讨厌的人。”

    “我讨厌你吗?”

    温辞轻声说着,他好像有些茫然,说道:“我为什么……讨厌你?”

    围绕着他们的树藤上枝叶生发,绿叶里生出细小的花苞。

    “你说我自私无情,不懂得什么叫喜欢,你说我曾经伤害过你。”

    “……那你呢?”

    “我不记得了。不过,若是我从现在开始弥补应该也可以吧?我不再伤害你,也不会让别的东西伤害你。”

    叶悯微转过身去,她撑着地面俯身看温辞的眼睛,说道:“你不喜欢见血,那我来做一副视石,让你所见的血都变成别的东西,怎么样?”

    温辞缓慢地眨眨眼睛,他的视线里,她头顶的藤蔓绿意盎然,金色的花朵慢慢绽放,芳香扑鼻。

    有一只蝴蝶翩翩而来,落在金色的花朵之中。

    这陌生又熟悉的姑娘顺着他的目光转过头去,看到那只彩色蝴蝶,她再转回头来时眼睛里就带上了笑意。

    “蝴蝶怎么样?我把所有鲜血,都变成蝴蝶。”

    温辞目光颤动。

    那姑娘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真好,血腥气都变成了花香,你身上总是有花香味儿的。”

    温辞轻轻耸动鼻翼:“我身上……有这种味道吗?”

    她便俯下身来,贴近他脖颈边闻了闻,说道:“现在没有,但是等你醒过来的时候就能闻到,你身上的味道比这里的花香要好闻上百倍。”

    顿了顿,她说道:“所以方才我差点就亲你了。”

    “为什么……你喜欢我吗?”

    “我觉得我是喜欢的,但你觉得不是。所以只要你觉得我是,那么我就是喜欢你的了。”

    这个姑娘以灰黑的眼眸专注地望着他,眼眸莹莹发亮,温辞不知道为何,心颤得厉害。

    “你说谎,没有人喜欢我。”

    “人人都喜欢你。”

    “我害死了太多人,所有人都希望我去死。”

    “不对。害死过很多人,人人都希望死去的那个是我才对。”

    “那你要怎么办?”

    “嗯……若我的死亡意义重大,那我就活得比死去更有价值,那不就行了?”

    温辞还想说什么,她却仿佛不想再说,低下眼眸来,真的亲吻了他。

    柔软而温暖,浅浅的吻触之即收。

    她抬起头认真地观察他的神情,仿佛是在等他生气、等他怒骂,等他反抗或者逃跑。

    温辞却什么都没做,只是满眼迷惑。

    “你没有伤心吧?”叶悯微问道。

    温辞摇摇头。

    她微微一笑,说道:“那就好。”

    然后她就再次低下头亲吻他。叶悯微并不熟练,却有种近乎于本能的沉着,与温辞呼吸相换、唇舌交缠、水泽相融,仿佛要从他的血肉深处唤醒她喜欢的花香。

    温辞渐渐仰起下巴开始回应她,贪婪而恳切。叶悯微的腰越伏越低,某个时刻温辞突然身手揽住她的腰,她便随着他的力道沉沉压在他身上,亲密无间。

    雨声越来越小,被别的声音取而代之,而花香却越来越浓郁,从唇舌鼻尖蔓延开来。

    在亲吻的间隙,叶悯微含糊地说道:“你……闻到了吗?就是这种香气。”

    你身上的花香。

    抱住她的人收紧手臂,他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头深埋在她颈间。

    他一字一顿道:“叶悯微。”

    这才像是温辞的声音。

    总是咬牙切齿、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

    这声“叶悯微”响起时,雨声完全消失,乌云退却,阳光蔓延。尸体与鲜血尽数化作彩色蝴蝶,从绿藤和花朵间翩翩飞起,穿过阳光朝天际而去,如同一场斑斓风雨。

    她总是有这种本事,让一场噩梦做成美梦。

    叶悯微睁开眼睛,发觉自己又回到了苏宅柔软的床铺之上。她还保持着被召入梦境之前的姿势,鼻尖悬在温辞的脖颈处。

    窗外的春雨也已经停止,阳光烂漫,叶悯微抬起头来,与温辞四目相对。

    她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被温辞一把按在床上,他重伤未愈,稍一动作便面色苍白地咳嗽起来。

    叶悯微伸手拍拍他的后背,道:“你醒了……”

    “闭嘴!”温辞低声道。

    然后他就俯下身来,再次吻住叶悯微的唇。他的黑发落在叶悯微的肩膀上,戴着金色指环的手指与她相扣,寸寸紧缠。

    和梦里的恳切不同,梦醒的温辞吻得极深,凶狠而用力,仿佛恨不得啖食血肉,掠夺魂魄一般。

    他偶尔会放开叶悯微一瞬,轻微地咳嗽两声,咳嗽一止旋即又继续吻住她,周而复始,绝不肯停下。

    叶悯微攥紧温辞的手,因为呼吸不畅而头脑昏沉,终于能深深吸气时,又被温暖而热烈的花香笼罩。她脑子里的巨大药柜仿佛被这花香封死,再抽不出一个抽屉。

    直到门外传来声音时,两人才稍稍清醒。

    谢玉珠在门外说道:“大师父,二师父……奇怪,门怎么打不开了?”

    温辞仍吻着叶悯微不放,他转眸看去,只见与他紧握的那只手的腕上,万象森罗正散发出幽幽蓝光。

    他转过眼神与叶悯微的目光对上,她的眼神迷离,却仿佛本能地用了术法。

    温辞目光微动,继而变得更加凶狠,他突然用了牙齿,叶悯微的嘴唇被他咬破,血气蔓延。

    然后他放过叶悯微的唇,低头再次咬住她的脖子,在她脖子上留下一个见血的牙印。叶悯微轻轻嘶了两声,无辜而迷惑地望向温辞。

    温辞衣衫不整地伏在她身上——当然衣衫不整是因为早先被她拉的,眼眸里烧着热烈的火光。

    他的胸膛正剧烈起伏,喘息剧烈,身上烫得惊人。

    此人恶人先告状道:“叶悯微,你在干什么!?”

    他的嗓子是哑的,刚说完这句话又开始咳嗽。

    谢玉珠大概是趴在门上认真听着动静,喊道:“大师父,二师父,你们醒了吗?”

    “醒了,我和你大师父有事要聊!”温辞怒道。

    门外立刻没了动静。

    叶悯微瞧着温辞片刻,她舔舔唇上的血,真诚道:“明明是你咬我。”

    “是你先亲我。”

    “是你先把我召进你的噩梦里。”

    “我说过那个我控制不了!”

    “我也控制不了。”

    “你有什么控制不了的?”

    “我想亲你,我控制不了。”

    温辞瞪大眼睛,匪夷所思地瞧着叶悯微,他张张嘴,又恨恨地闭上。

    他一把推开叶悯微,坐起身来靠着墙壁。温辞的领口依旧大敞,这一动作半边的衣服都滑了下来,他低眸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

    温辞挑眉,问道:“我的衣服又是怎么回事?”

    “也是我拉下来的。”

    叶悯微大大方方地解释道道:“我控制不了。可是,你不也控制不了吗?”

    叶悯微靠近温辞,而温辞则本能地后退。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与我肌肤相贴。”

    叶悯微仿佛有了新的发现,眼眸明亮:“原来你很喜欢啊。”

    温辞一口气没上来,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满脸通红。

    叶悯微想要伸手碰他,却被温辞一掌打开。温辞边咳边色厉内荏道:“怎么……现在又开始对我好奇了?又要重来一次?叶悯微……把你的好奇心收回去!我是人不是你的什么书册物件!”

    “我知道你是人,我也是人啊。”

    “我们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温辞嘲讽一笑,道:“当然不一样,到最后又只有我一个人心动,只有我一个人记得。”

    叶悯微思索片刻,突然攥住温辞的手腕,她将他紧握成拳的手指一一展平,然后放在自己的心口。

    只见叶悯微闭上眼睛安静不语,她白色单衣的衣襟下,那颗心脏跳得热烈而迅速。

    万籁俱寂内,她的心跳声仿佛越来越响,几乎震耳欲聋,充斥整个房间。

    温辞却恍惚听见了两个人的心跳声。

    然后叶悯微睁开眼睛,阳光透过窗缝落在她的眼中,她认真道:“你看,不只有你,我也心动的。”

    温辞眼眸一颤,他仿佛被烫到一样收回手,移开目光合上自己的衣襟快步下床,下地时差点被绊到,简直是落荒而逃。

    第075章 动摇

    谢玉珠没想到她大师父二师父并肩作战, 双双负伤醒来后第一件事,竟是大吵一架。

    这架吵得甚至动用了术法,他们的房门直接因生棘术长在了一起, 封死了一上午才打开。待守在门外的谢玉珠小心翼翼地敲门进去时, 她的两位师父面无血色气氛却剑拔弩张, 她心里直嘀咕他们到底哪里来的力气吵架。

    叶悯微与温辞虽然一时间头昏脑涨、虚弱无力, 但好歹是醒过来了。那最早陷入昏迷的苍术,却一直迟迟未醒。

    苍术全身的布条已经被拆下,惨白骇人的皮肤上,所有的暗红伤疤触目惊心,互不相交地遍布每一寸皮肤。

    他寂静无声地躺在床铺上,仿佛是历经千刀万剐的幸存者。

    谢玉珠坐在苍术的床前, 说道:“苍术还在昏迷, 大夫说他全身脏腑早已衰竭, 看脉象……仿佛是行将就木的垂暮老人,现如今还有一口气在已是奇迹。也不知道苍术都经历过什么,身上怎么会那么多奇怪的伤疤,脏腑又怎么会衰败到这个地步。”

    谢玉珠越说越伤感, 叶悯微听完便走到苍术的床边, 她戴上视石俯下身来,视石上蓝光跳跃,她仔细观察遍布苍术全身的诡异疤痕。

    “这些疤痕中, 许多都尚有灵力残留。”

    叶悯微抬起他的胳膊, 又看向苍术的脖子,说道:“右眼这条疤痕中残留的灵力最为充足, 由两边符文所维持,左眼这道次之, 脖子右侧这道再次之。剩下的伤疤所留残留的灵力便不多了。”

    她的手指在身侧缓缓地划了划,道:“以灵力流失的速度看来,最早的那条疤,应该是百年之前落下的。”

    谢玉珠惊奇道:“我以为苍术不过三十多岁……他居然真的是垂暮老人吗?那他……他还能活多久呢?”

    顿了顿,谢玉珠露出愧疚神色:“这次为了救我,苍术仅剩的一只眼睛也失明了,我该怎么还他的恩情啊?该不会……该不会他要找的那个姑娘,就是我吧?”

    温辞倚着床架子望着苍术,语气淡淡:“谁知道他说的那些故事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呢?”

    苍术曾经向他们诉说的所有过往,都笼罩着一层迷雾。他到底有没有偷人好运以生存,又有没有在寻找一个姑娘,一切都不得而知,就算它们是真相,也定然不是全部的真相。

    这个人一向神秘莫测,看似散漫不经,却掌握着每个人身上最多的线索。他仿佛是农夫也是庄稼,辛勤地延续性命,然后在某些时间一一收割其中有价值的部分,直至死亡。

    他所展露出来的,比起他真正的人生来说,少之又少。

    叶悯微把苍术的胳膊放回被子里,她说道:“不知道他想利用我们以达成的目的,如今有没有达成。”

    顿了顿,她说道:“希望他如愿以偿,毕竟我们想要的,他都帮我们做到了。”

    谢玉珠闻言略有些吃惊,她瞧了叶悯微一眼,靠近温辞小声道:“没想到大师父还会说这种话呢,二师父,你说大师父的心肠是不是越来越软了?”

    温辞那边却没有声音,谢玉珠转眸一看,只见她二师父梗着脖子,好似绝不肯转头看她大师父一眼。

    谢玉珠后知后觉地发现,从进来开始温辞就面有愠色,仿佛余怒犹在。他没接过叶悯微的话茬,唯一的一句话还是接着她的话说的。

    再看看她大师父……嘴唇竟还破了一道口子。

    谢玉珠心想,这次她两位师父吵得真是激烈,他们还是头一次吵到挂彩呢。

    但是……这伤怎么能伤到嘴唇上呢?总不至于是被打了一巴掌吧!

    谢玉珠只觉形势不妙,转而凑近叶悯微,低声问道:“师父,方才你跟二师父到底为什么吵架啊?”

    谢玉珠的声音微弱如蚊蚋,叶悯微却丝毫没压低声音。她看向谢玉珠,以一双平静的眼眸,堂堂正正道:“啊,因为我亲了他。”

    叶悯微这话仿佛平地一声惊雷,谢玉珠与温辞同时被炸得一激灵。

    温辞梗着的脖子一瞬松开,他怒发冲冠道:“叶悯微!你怎么什么都敢说!?”

    始作俑者未觉有任何不妥:“为什么不能说?”

    “亲亲亲……大师父你……”谢玉珠瞠目结舌,语无伦次以至于手舞足蹈起来,她手在脸上胡乱地指:“是是……亲哪里?”

    叶悯微指指嘴唇:“这里。”

    谢玉珠看着她大师父嘴上的伤口,醍醐灌顶地嚷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双目放出异样的神采,兴奋道:“大师父你……你对二师父,居然有爱慕之情吗!”

    “是啊,我也觉得……”

    正欲拂袖而去的温辞从门前一个转身走回来,仿佛被戳了痛处一般气道:“你觉得什么?你想要什么就要得到什么,你觉得什么就是什么?你想要我的手,想要我的身体,然后呢?你不想要了该怎么办?”

    谢玉珠捂住嘴,不可置信道:“身身身体!?”

    “这与我现在喜不喜欢你没有关系啊。”

    “我说有关系,那就有关系!”

    谢玉珠左瞧右看,挥着胳膊求知若渴道:“你们在说什么?不止是心意,都……都到身体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情!你们快展开来详细讲讲啊!”

    “你少管闲事!”

    温辞丢下这句话,便面色铁青地转过头去,仿佛在这房间再待不下去一刻般大步流星地离开。

    房门轰然大开,谢玉珠悻悻地和她睁着一双无辜眼睛的大师父面面相觑。

    温辞的力道余威犹在,他的身影已然消失,可房门仍然前后摇晃。

    “大师父你不去追二师父吗!?”谢玉珠语气里的期待按捺不住。

    “你想看我和他打架吗?”叶悯微真诚道。

    谢玉珠眼睛亮了一瞬,便如同被吹熄的蜡烛一样灭了。

    “那……那还是算了。”

    她到底还是有几分良心,总不能撺掇因她受伤的两位师父再负伤。

    说话间只见对面屋顶上太阳渐渐下落,金灿灿的夕阳余晖从大开门扉间蔓延过来,已经是黄昏时分。这还是谢玉珠的两位师父自昏迷以来,将要在苏宅过的第一个清醒的夜晚。

    谢玉珠环顾四周,见庭院里并没仆人在,于是小声对叶悯微说道:“你还记得接我们来此,说要报恩的那位苏兆青吗?”

    “嗯,这里不就是她的府邸吗?”

    “是啊,二师父也说可以信任她……可是吧,苏兆青这个人挺奇怪的。不光是她,这座苏宅一入夜就会变得很奇怪。”

    谢玉珠皱着眉头,仿佛这种奇怪难以言述。

    阳光渐渐弱下去,昏暗的庭院里,突然贴着地面凭空涌来许多温热雾气,屋内屋外都潮湿而闷热,视线朦胧一片,仿佛这宅院变成了个大澡池子似的。

    屋外传来仆人的声音,那人敲着院门说可以去用晚饭了,语气镇定仿佛对这情形见怪不怪。

    谢玉珠一指那洁白的雾气,道:“大师父你看,又来了!每天情形都不一样,今天是热雾。”

    片刻前离开院子的温辞板着脸在苏宅中快步行走,路过的家仆纷纷向他行礼。他仿佛完全没看到他们似的,沿着廊道怒气冲冲地只管往前走,穿过回廊、踏上砖路、踩过草地,直到前面再无路可走。

    他走到了波光粼粼的湖边。

    苏宅临湖,从后花园穿出来便是一个小码头,码头边系着一叶小舟。夕阳西下时,满湖将要燃烧起来的橙红色,灼热刺目。

    温辞终于在湖边停下脚步,他板着的面容松懈下来,仿佛得到自由,终于能从肺腑之间吐出一口气来。

    他的眼眸里映着橙红夕阳、明亮的湖水,眼帘慢慢地垂下来。

    他低下头去,捂住自己的脸,十指收紧,手背上的铃铛与链子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

    数十年前,也是某个夕阳西下的时刻,他在昆吾山的木屋里断断续续地跟叶悯微讲他的故事,讲那些高耸的彩绘木门,可怕的疫病,和身为疫魔的他自己。

    他问她,他要怎么办?

    她说,我好不容易治好你的病,你现在却不想下山了吗?

    他当然想,他这一生都在渴望,做梦也渴望。

    但是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实现愿望的资格。

    “为什么不可以?你继续留在这里也不会有任何事发生改变,不会有任何人死而复生。你下山去做你想做的事,活得比死去、比在山上更有价值,这样不就行了?”

    那时她这样说道,与白日那个梦魇里说得如出一辙,轻松而笃定。

    他对她说,他从前听够了诅咒与哭声,他余生想要在人们的笑声里度过。

    她道——那你就走遍九州,去听人们的笑声。

    叶悯微还是一样,总是能轻易斩断过去,将他腐朽的霉斑剜去,也将他斩断。

    ——我觉得我是喜欢的,但你觉得不是。所以只要你觉得我是,那么我就是喜欢你的了。

    叶悯微在诱惑他。

    或许她本意并非如此,但是他确实受到了诱惑,他恍恍惚惚间,在梦里不知道她是谁的那一刻,还有醒来想起她是谁的那一瞬,都极其渴望松口应允。

    温辞仿佛眼睁睁看着自己重蹈覆辙。

    他方才并不是夺门而出,他是夺路而逃。

    温辞慢慢弯下腰来,他咬牙道:“巫恩辞你这个没骨气的家伙,我真看不起你。”

    潮湿闷热的雾气从他身后袭来,逐渐将他包围其中。温辞的身影僵了僵,他慢慢放下手去,眼里浮起一丝冷意,手背上的铃铛清脆作响。

    他慢慢转过头去,只见雾气深沉中一个身影提灯而来,这黑影奇怪而崎岖,由模糊逐渐清晰,马头人身,正是地府勾魂的马面罗刹。

    那罗刹口中发出低沉的声音,语气却十分轻快:“您现在看起来比我还要年轻,我实在喊不出巫叔叔,还是称呼您巫先生吧。”

    温辞眼里的戒备退却,手上的铃铛声跟着消失。

    他背着手转身,淡淡道:“苏兆青,你这是想吓唬谁呢?”

    第076章 证明

    那马面罗刹嘴里发出呵呵的笑声, 在夜色中显得阴森可怖,它提着灯走到温辞身边站定,悠悠开口。

    “今夜我遍览方圆百里内的梦魇, 发觉某个惯会诽谤他人的家伙做了个坠入蒸笼地狱的噩梦。这梦魇里热气蒸腾, 恰巧近来天气回冷, 夜里正是春寒料峭, 我便将梦魇里的热气召到宅院里给大家暖上,倒省去许多炭火。”

    竟有人拿蒸笼地狱里的热气来取暖,可真是艺高人胆大。

    日光已熄灭殆尽,苏宅中一盏盏点上灯笼,灯光在雾气中十分朦胧。温辞挥挥手拨开热雾,淡淡道:“区区几斤炭火, 西河苏家还烧不起么?”

    “平日自然是烧得起, 不过近日才花了一笔大钱, 须得节省些。”

    马面罗刹摇摇它的长脑袋,叹息道:“巫先生,您和万象之宗的行踪实在昂贵,我在鬼市竞买四轮, 花了白银万两才将其收入囊中。”

    “鬼市?是林雪庚?”

    “嗯, 自万象之宗下山以来,她便一直掌握着你们的行踪,每三个月在鬼市千金榜首竞卖一次。第一次买到的是涞阳王秦嘉泽, 这第二次便由我竞得。”

    马面罗刹松开手, 手里那盏破破烂烂的灯便升到半空。灯笼虽说破烂,光线却明亮, 悠悠地照亮了这个小码头。

    马面罗刹说道:“想不到二十七年后,被群狼环伺的变成了您。”

    温辞自嘲地一笑, 朦胧雾气里,马面面目僵硬,令人无法想象操控它的魇师是个什么模样,此刻又是什么神情。

    他淡淡道:“二十七年……居然已经过去二十七年了。”

    他第一次遇见苏兆青时,她还只是个八岁的孩子,在梦墟之中惶惶迷路。

    梦墟对于心智成熟的成人来说都凶险万分,更别说是一个懵懂稚子。温辞向来不管梦墟中历练之人,却也未曾见过这么小的孩子来闯梦墟,惊诧之余破例对苏兆青施以援手。

    苏兆青竟也悟性过人,他不过帮了她两次她便闻一知十,自第十重梦境之后一路势如破竹,闯过所有三十二重梦境,就连当年的温辞也始料未及。

    从湖上吹来的风将雾气吹薄,他们头顶来自于梦魇的灯笼摇晃。

    如今已经成为名声斐然的魇师的苏兆青,驱使着马面罗刹说道:“当年若不是我父母的决断和您的善心,我恐怕就和我的那些手足一样,活不到成年便死于非命了。”

    温辞抱着胳膊,说道:“害你们的人,后来查到了吗?”

    “不过是些叔叔伯伯的亲戚,这个的贪欲连着那个的利益,蛀在苏家这棵大树上。总之,如今我已经把他们送到地下去见我的兄弟姐妹了。”

    “现在你的身体如何?”

    “还是老样子,想来这一生也就是这样了。”

    他们面前的湖泊在夜晚中变为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船家中燃起星星点点的灯火,在黑暗中漂浮移动。

    温辞向来很少夸人,却夸赞苏兆青道:“早知道你是个厉害的丫头。”

    马面罗刹笑起来,那张阴森的面孔上表情不变——自然它也没什么表情可改变,笑声沉闷却也真心。

    “巫叔叔……不,巫先生,我如今三十有五,早已不是小丫头。我当年跟您说的那些愿望十有八九都已实现,我也早已觅得良人,相伴相依。”

    马面罗刹安静片刻,说道:“您呢?巫先生,过了二十七年,万象之宗仍然是您未成真的美梦吗?”

    梦墟的最后一重梦境,正是梦墟主人自己的噩梦与美梦。

    以至于今日,叶悯微已经忘却所有,唯有当年那个闯过第三十二重梦境的年幼孩童,她推开过高门,走过被鲜血染红的长街,看过高楼上梦墟主人的美梦。

    湖面上的风渐强,将温辞四周的朦胧热雾吹散,丝丝缕缕的雾气沿着他骨骼的轮廓流去,仿佛拂去面纱,又仿佛从梦中醒来。

    马面罗刹僵硬灰白的样貌也变得分外清晰。

    温辞最终并未回答,他只是偏过头去,轻描淡写地嘲笑道:“你今夜召的这家伙,可真是丑极了。”

    另一边,叶悯微与谢玉珠跟着仆人在苏宅中行走,热气蒸腾间视线一片模糊,谢玉珠努力睁大眼睛,感叹道:“我总算明白大师父你摘掉视石后,眼里头是个什么景象了。”

    叶悯微的视石之上莹莹蓝光跳跃,她说道:“这是从噩梦里召来的雾气,她实力很强。”

    “是吧,但是苏姑娘每夜千变万化,从来不显露真身……”

    谢玉珠正说着,只见雾气缭绕的尽头突然朦胧亮起一盏灯,与灯一同缓缓而来的黑影形状崎岖诡异,走近了才能看清,那竟然是个人身马面的罗刹!

    谢玉珠好险没叫出声来。

    但见罗刹旁边又走来两个身形相近的男子,一个彩衣一个白衣,正是温辞与蔺子安。

    不得不说,雾气缭绕配上凶神恶煞的马面,此情此景倒真像是大家由罗刹引路,在黄泉路上狭路相逢了。

    苏宅的仆人当真定力十足,不仅对这热雾见怪不怪,看到马面罗刹竟也面不改色,熟练地转身行礼道:“夫人。”

    那马面罗刹头上悬着一盏破灯笼,和处处富丽堂皇的宅院十分不符,灯火之下,那马面发出低沉的声音。

    “可喜可贺,尊上与巫先生终于醒来,兆青早已为各位备下洗尘宴,还请谢小姐与尊上移步主堂。今夜有湘西与金陵的大厨来操持宴席,又有方圆百里最有名的蜜饯坊专门定制的柿饼。今夜惟愿各位把苏宅当做自己家,吃得尽兴开怀。”

    蔺子安走到前面,彬彬有礼地挥手道:“各位随我来吧。”

    温辞自罗刹身边迈步而来,叶悯微唤他道:“温辞。”

    温辞却没有同她说话,他与她擦肩而过,步伐未有片刻停顿。

    叶悯微迷惑地转过头去,看着温辞的背影。

    这冷战的情形谢玉珠以前也见过。那时候她还忧愁不已,如今她只是拍拍叶悯微的后背,语重心长道:“不碍事不碍事,俗话说得好,天上下雨地上流,夫妻吵架不记仇。”

    今夜的洗尘宴办得阔气,在苏家雕梁画栋的厅堂里,歌舞伎乐、好酒好菜应有尽有。

    大概是马面罗刹身子太过僵硬难以落座,眨眼之间热雾与马面罗刹都消失不见,座位上取而代之地坐了位美人。

    只不过这花容月貌、媚眼如丝的美人,下半身竟然是条蛇——想来从噩梦里召出来的东西,总不会太正常。不过毕竟桌上只能看见上半身,一眼望过去这宴席倒正常许多。

    谢玉珠总算是知道为什么苏宅的仆人这么镇定了,每天夜里都变上这么几次,看多了自然见怪不怪。

    然而吃着吃着,谢玉珠便发觉今夜更奇怪的竟然是叶悯微。

    只见她大师父只咬了一口柿饼,便放下柿饼拿起筷子,象牙白的筷子在精致菜肴间移动,竟像普通人一样吃起宴席来。

    这情形实在是难得,叶悯微向来视山珍海味如无物,谢玉珠惊诧道:“原来大师父你喜欢湘菜啊!”

    温辞与苏兆青交谈间,目光也瞥向叶悯微。

    他的筷子自哪道菜中扬起时,叶悯微的筷子便跟着落下去,也夹起这道菜。

    他吃肉她便也吃肉,他夹虾她也夹虾。叶悯微原本就很少吃东西,又是左撇子,右手拿筷十分生疏,然而即便是鹌鹑蛋这种极难夹起之物,她失败数次也执着地跟着他夹起。

    然后她还把在与鹌鹑蛋斗争中落下的,温辞刚刚尝过的菜再都尝一遍。

    温辞挑挑眉毛,他心念微动,夹起菜里一枚完整的红辣椒,面不改色地吃下去。

    叶悯微果不其然跟着他落筷,也夹起红彤彤的辣椒放入口中。

    然后下一刻她便面色一变,捂着嘴咳嗽出声,面色通红,直咳出眼泪来。

    坐在叶悯微左右之人连忙关心她,叶悯微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流,竟然还是把辣椒咽下去了。

    谢玉珠说湘菜本就重香浓鲜辣,若不能吃辣,还是尝桌上的金陵菜为好。蔺子安还贴心地将金陵菜摆到了叶悯微面前。

    然而当温辞再夹起辣椒时,叶悯微还是一边咳嗽着一边伸长手臂,将那道菜里刚刚令她落泪的辣椒夹起。

    这次辣椒入嘴叶悯微便咳得更加响亮,双目通红一片,连耳朵都红了起来。谁想到平日里天塌下来也气定神闲的家伙,竟然被几颗辣椒折腾得如此狼狈。

    温辞真不明白叶悯微这是想干什么。

    谢玉珠也诚挚地发问:“大师父……你是在寻刺激吗?”

    侍者连忙给她倒茶解辣,而叶悯微咳嗽着,那双泪眼依然盯着桌子,仿佛不肯错过温辞落筷的轨迹。

    她的好奇似乎愈演愈烈,便像是从前研究术法一样,对他生出了十足认真地探索欲望。

    温辞瞧着谢玉珠、蔺子安与苏兆青对叶悯微问长问短,他依然没有跟叶悯微说一句话。

    只不过这顿饭到结束,他也没再碰过辣椒。

    宴席散去,夜晚向来才是温辞最精神的时候,谢玉珠已经早早回房睡下,苏兆青与蔺子安也去处理家事。

    天空一轮下弦月,月光清辉落在屋顶之上,瓦片泛着一层银光。温辞便倚着这层银光,胳膊搭在膝盖上,拎着个酒壶,目光沉沉地瞧着那细瘦的月亮。

    有人踏上瓦片来到他身边,声音略有些低哑道:“大夫说,我们如今还不能喝酒。”

    温辞转头看去,便见叶悯微立在他身边,她一身浅蓝衣衫,乌发尽处沾染白色,如同落雪的枝丫,只是眼睛还略有些泛红。

    温辞凝视她许久,终于开口对她说出今夜第一句话:“那你要喝吗?”

    叶悯微在他身边坐下,大大方方道:“要的。”

    温辞把酒递给叶悯微,她仰起头喝了一口,果然被这烈酒辣得眼睛眉毛都皱在一起。

    温辞轻描淡写道:“今晚你是怎么回事?”

    叶悯微抱着膝盖转头看向温辞,月光在温辞身上洒下一层冷辉,他的目光深沉。

    明明下午的时候他还在生气,晚饭前也不肯同她说话,此刻却被名为月光的水浇透,戏谑与怨愤之火悉数熄灭,只剩一派深蓝的冷峻沉着。

    “苏兆青说你喜欢吃湘菜,所以我想尝尝看你喜欢的菜是什么味道。”

    顿了顿,叶悯微皱着眉说出她的研究成果:“好痛,你为什么会喜欢这种味道呢?”

    “我儿时在湘西生活,那里气候温和湿润,饮食便是如此。”

    “所以苏兆青请的那个湘菜名厨,也是你喜欢的吗?”

    “她请的,是我儿时专为我做菜的那位名厨之子,那时候……我生病不能出门,所以四季更迭和外界的交流,很长时间便仰赖四季的菜肴。”

    “这些苏兆青也知道吗?”

    “嗯。”

    叶悯微晃晃酒壶,她转过头去看向面前高高低低的屋顶,仿佛瓦片垒砌的山峦,屋檐燃起暖色灯火,与月光相映。

    “她好像很了解你。”

    “如今她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比你更甚。”

    叶悯微看向温辞,说道:“那她知道的事情,你也告诉我吧。”

    温辞转眸凝视着她的眼睛,淡淡道:“我凭什么?”

    顿了顿,他突然问道:“叶悯微,你会害怕失去我吗?”

    叶悯微愣了愣,她偏过头想了想,说道:“方才在雾气里看见你和马面罗刹站在一起,我确实想过若你死去会不会是这样的场面。按人们的传说,会有罗刹来勾走你的魂,带你去走黄泉路奈何桥,再世轮回。”

    “那你会如何呢?”

    “我会从罗刹手里把你抢回来。”

    温辞嗤笑一声,仿佛这答案在他意料之中,然后他抬起眼睛凝视着叶悯微的双眸。

    “但若是我不想留在这个世上了呢,我就想要跟罗刹去走黄泉,你会如何?你愿意放弃这世上的一切,陪我走吗?”

    叶悯微眸光微动,流露出犹豫和迷惑的神色。

    温辞接着说道:“当日在众生识海,我确实更想要回到现世,所以你百般挽留我也是自然。但若我就是想要留在众生识海,若我就想永生永世待在心想事成之地,你会如何?你愿意放弃这世上的术法、灵器、苍晶、魇术、魇修,所有的一切,永远留在我身边吗?”

    叶悯微眼里的犹豫更甚,她道:“我可以想办法让你改变心意……”

    温辞嗤笑一声:“你以为你天纵奇才,便可以罔顾他人意愿了?你这样和策因对玉珠所做的又有什么区别!”

    叶悯微眼里朦胧一片,她似乎寻不到答案。

    温辞嘲讽道:“叶悯微,你是我见过最自私的人。你旁若无人、我行我素,什么设身处地、感同身受,对你来说就像个笑话。我们相识数十年,我仍无法想象像你这样的一个人,究竟会怎样去爱人。”

    “我……”

    他却打断她,道:“你说你喜欢我,那就来让我信服。”

    叶悯微发觉温辞身上火焰并没有熄灭,它们冷却凝固,如刀光隐藏在他的眼眸深处。

    那刀光指向她,他的眼眸凝视着她。

    “叶悯微,竭尽全力一试吧,让我看看你的喜欢、你的爱意、你的牺牲,究竟是何模样。”

    他已经折戟沉沙,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既然避无可避,不如短兵相接。

    即使鲜血淋漓,也要个痛快。

    第077章 铃铛

    夜风吹拂间, 叶悯微凝视着温辞眼里的锋芒,她问道:“那你会原谅我吗?”

    温辞缓慢而笃定地摇头:“我不原谅你。怎么样,要放弃吗?”

    叶悯微也摇头, 她同样笃定道:“我不放弃。”

    温辞不置可否地一笑, 道:“好, 不愧是你叶悯微。”

    世人的讥讽嘲笑, 指责与否认从来不能打扰叶悯微,她没有要与谁对抗的概念,也因此,她没有屈服的概念。

    所以叶悯微永不屈服。

    苏宅的日子逐渐变得风平浪静起来,连谢玉珠都渐渐习惯每天夜里翻着花儿出现各种梦魇之物,可以像苏宅仆人们那样淡然处之了。

    那日洗尘宴上苏兆青向叶悯微与谢玉珠介绍了自己与温辞的渊源, 说梦墟主人对自己有再造之恩, 请他们在府上安心养伤, 想住多久便住多久,待有下一步计划再行动。

    温辞托苏兆青打听秦嘉泽与魇兽的消息,他们便暂时在苏宅休养。

    正是春日融融,阳光烂漫温暖得不像话, 温辞照例在房间内补觉, 而叶悯微、谢玉珠与苍术则在庭院里晒太阳。

    至于苍术是怎么走到庭院里的,倒不是因为他醒了,他实则是被牵丝术“提”过来的。叶悯微与温辞改造了牵丝盒, 从中牵出几根丝, 可以像控制木偶一样操控人身。

    于是谢玉珠便把丝线连上苍术的四肢,稍一摆弄, 苍术便顺畅地站起身来。他在牵丝盒操控下行走如风能跑能跳,从背后看和正常人根本没区别, 就是正面一瞧就能看见他双目紧闭,实则仍在昏迷。

    大夫说久卧伤身,谢玉珠便操控苍术,让他走到庭院里,坐在她们身边一起晒太阳。

    谢玉珠向后躺在草丛之中,伸长了胳膊感叹道:“啊,春天真好啊,最喜欢春天了。”

    顿了顿,她眯起眼睛,由衷庆幸道:“幸好我没有变回策玉师君。”

    自除夕夜以来至于春暖花开的今日,她身上所发生的一切跌宕起伏,恍如隔世。谢玉珠想起她二哥牵着她从碧霄阁上一跃而下,想起那日浑身是血的她二位师父,不免心生动摇。

    “……大师父,你说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啊?”谢玉珠喃喃道。

    叶悯微近来正巧对“自私”这个词儿十分敏感,闻言眼眸一亮。

    只见谢玉珠望着天空,继续道:“我大姐、我二哥……他们为了救我忤逆师门,你们为我也受了重伤,苍术甚至……至今昏迷不醒。我总觉得……很对不起你们,一切只是因为我的一句不愿意而已。”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呢?”叶悯微问道。

    “……我说这话可能有点不识好歹,但我就是不想要过策玉师君的人生。她属于扶光宗,也困于扶光宗,即使我现在不想担起扶光宗的重任,等我变回她之后也一定会回心转意,为宗门与仙道殚精竭虑。”

    “说到底我就是没信心敌过策玉师君的意志。我才从家里跑出来一年,我还有成百上千的愿望没有实现,我想长见识、见美景、交朋友、长本事,我想自由自在地浪迹天涯。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我的自由才刚刚开始,我不甘心。”

    谢玉珠转过头看向叶悯微,认真道:“我也不想失去你和二师父。”

    叶悯微灰黑的眼眸一派安然,她说道:“原来如此。”

    谢玉珠略一思索,觉得有些不对。她一骨碌从草地上爬起来,道:“不是……您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变回策玉,为何还竭尽全力地来救我啊?您都不问问我,劝劝我?”

    “你的不愿意不就是一切吗?人若不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和牵丝盒操纵的傀儡有什么区别。”

    叶悯微放下膝盖,在春日阳光中盘腿而坐。

    同样是春日暖风,就像她与谢玉珠一年前成为师徒的那天一样。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时,是你让我成为了你的师父,那是我获得的第一个身份。这一次我虽不知道你的动机何在,但是所谓师父不就是徒弟有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时,要帮她完成吗?”

    谢玉珠怔怔地望着叶悯微,她眼眶有些发红,鼻子跟着抽了抽,伸出手臂去抱住她的大师父,软声唤道:“师父……”

    叶悯微举起手,她拍着谢玉珠的后背道:“我是这样想的,不过温辞说我是个自私的人,所以或许我们都很自私,所以才志同道合。”

    谢玉珠认为,她大师父一向很擅长破坏所有感动的氛围。

    然而这个话题也实在让她好奇。

    谢玉珠从前觉得她两位师父都是世外高人,活到这份上也该断情绝爱了,而且两人之间的关系实在复杂,就没往男女之情那方面想。

    而今她醍醐灌顶,这世间最复杂的不正是男女之情吗!

    谢玉珠松开叶悯微,兴奋道:“大师父,你和二师父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显然这也是叶悯微所关心的问题,她正襟危坐,仿佛探讨术法一样,说道:“是这样的,我们以前有过肌肤之亲,抱过也亲过,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然后现在,他应该是想让我追求他。”

    “……啊?”

    谢玉珠的表情变幻莫测,先是惊诧兴奋,最后全部转为由衷的疑惑。

    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道:“师父你们……你们这步骤是不是……全反过来了?”

    叶悯微勤学好问道:“你觉得,我该如何追求他呢?”

    “我……我也不知道啊!”

    谢玉珠全无经验,虽然说是对卫渊有些好感,但也不算是钟情,只是喜欢那张脸那身气质罢了。

    再说她看过的话本子上的才子佳人们,只要是才子和佳人就一定能看对眼,拿出个信物就能私定终身,哪有她两位师父这错综复杂的关系?更别说她两位师父这般特立独行,都不能以常人的心理去揣摩。

    谢玉珠也正襟危坐,她严肃道:“那二师父有没有说过,他希望你怎么追求他啊?”

    叶悯微于是把他们在屋顶上的对话与谢玉珠说了一遍。从来很向着叶悯微的谢玉珠,这次却站在了温辞那边。

    她托着下巴思忖片刻,认真地点头道:“我觉得二师父说得很有道理。”

    “为什么?”

    “当大师父你和你喜欢的人意愿相符时,你就会倾尽全力帮他达成所有愿望。这时候你最有魅力,最让人动容。”

    谢玉珠指指自己:“比如我变回策玉这件事。”

    “但是你和你喜欢的人意愿相悖时,你永远会以自己的意愿为准……而二师父就永远为你让步。”

    谢玉珠看了一眼远处关闭的房门,小声说道:“大师父,你不告而别的那三个月,你不知道二师父有多么受折磨。你还记得二师父白日里多么嗜睡吧?那三个月里我就没见他在白天合过眼,夜晚他更无法入眠,他说头疼,去药铺里买安神的药丸不要命地吃。”

    “他每天都要骂上你两句,说要把乾坤袋还给你跟你分道扬镳,但一见面看你在涞阳王府受伤,他就再没提过离开你的事,也没提过他的病。”

    “二师父心里最高的意愿就是你,如果你的意愿与他的相悖,他一定会选择你。”

    谢玉珠越说越明白,以至于突然在这一刻看清了她二师父。

    她二师父其实是个很孤单,脾气倔,嘴巴坏,又容易不安的人。

    他大概很希望能被坚定地爱,但是他对他爱的那个人没有信心。

    所以他气急败坏,口是心非。

    又满心悲哀。

    谢玉珠觉得自己在这方面有一些无师自通的本领,可以胜任军师或者红娘一职。

    她分析道:“……二师父应该也很希望你能这样对待他吧,不是你成全他,而是你选择他。”

    叶悯微眸光微动,灰黑的眼睛里深深埋着一点震颤的东西,她低下头来开始仔细思索。

    谢玉珠发觉,这几日她大师父演算术法的时间都减少了,她还以为是她大师父换脑子之后容易疲惫。

    原来她大师父是在想她二师父呢。

    谢玉珠不知该可怜哪个,她二师父不容易,她大师父想要追求她二师父,也不容易啊!

    风平浪静的日子过了没多久,苏兆青便打探到了秦嘉泽的消息,如今鬼市里又有一卖家名声渐起,几乎和林雪庚平分秋色,那卖家似乎正是消失的秦嘉泽。

    而叶悯微的魇兽自上次在宁裕出现后,便销声匿迹,再未现身。

    自从叶悯微下山以来所遇到的许多事情背后都有鬼市的影子,那被她魇兽挑中的“徒弟”林雪庚虽未现身,却一直若有若无地影响着她的轨迹。

    那个杀上白云阙屠杀四十多人的凶手,以人炼苍晶的年轻姑娘。

    叶悯微也觉得,应该要去鬼市看看了。

    叶悯微、温辞、谢玉珠一番收拾,他们带着苍术离开苏宅,向招待他们的主人们辞行时,终于得以见到了苏兆青的真面目。

    那是一个天气晴朗的破晓,从微微亮起的晨光尽头里走来一个姑娘。苏宅的灯火辉煌,照亮那个姑娘的面容。她面容白皙秀丽而清瘦,一身浅紫扶桑花金纹缎面袄,发髻间珠玉耀眼,华贵却寂静无声,仿佛一朵绣在织锦屏风上的鸢尾花。

    美丽却无生机。

    她被一些灰黑的鸟儿衔着衣服,提着向她们飞来,像是活着的人偶一般。那些鸟儿衔着她的衣服让她跪在地上,弯下腰去,向温辞跪拜三次。

    而这个姑娘一直闭着双目,无声无息。

    苏家幼女八岁时意外坠落患上木僵症,终日昏睡,除了有呼吸心跳外与死人无异。苏家老家主求医无果后,便将苏兆青送去了梦墟。

    梦墟唤醒了苏兆青的精神,她以精魄行走于梦墟之中,得梦墟主人援手,领悟魇术之道,终闯过三十二重梦境,成为魇师。

    然而她的身体却永远不会再好转,无声无息,虽有知觉,却无法反应。

    这具身体是囚禁她魂魄的监牢,唯有在梦里她才能醒来。

    从噩梦里召来的鸟儿衔着苏兆青的身体直起身来,在她头顶盘旋的那只发出奇异沉闷的声音。

    “感谢先生赐我以世界。”

    谢玉珠与叶悯微惊诧地站在旁边,而温辞只是端详了苏兆青的躯体片刻,轻笑道:“你长大了。”

    “我说过你不用向我报恩,你能好好长大,我便觉得很欣慰。”

    温辞以前并不怎么喜欢魇术,他自己一个尚且身陷噩梦的人,竟要去利用别人的噩梦伤人。

    不过看到苏兆青之后,他开始觉得魇术或许还是有那么一些意义的。

    太阳出来的瞬间,鸟儿烟消云散,苏兆青的身体无力倾倒,被站在旁边的蔺子安抱在怀里。

    蔺子安抱着瘫软无力的苏兆青向温辞他们行礼,他们便向蔺子安还礼。晨光慢慢照亮大地,蔺子安看着那四人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然后低头轻手轻脚地把苏兆青的身体放进旁边的四轮车里。

    那白衣翩翩的公子推着小车,带着小车上的姑娘缓缓朝着宅院深处走去。

    “兆青,桃花终于开了。”蔺子安温声说道。

    他从旁边的树枝上折下一枝桃花,插在苏兆青的耳后。

    他知道苏兆青此刻醒着,她能听到他的声音,也能闻到花香,只是她无法驱使这身上的任意一点骨骼血肉,给予一点回应。

    苏兆青也曾说她的身体毫无用处。

    但是蔺子安却觉得,正是因为那颗心脏夜以继日地跳动,血脉得以流转,大脑借此存活,从那寂寂无声的脑子里诞生的精神“苏兆青”,造就了她的生命,也成为他的妻子。

    蔺子安淡淡一笑,他亲吻她的额头,道:“等你晚上醒过来,我们再聊春日吧。”

    春日朗朗,叶悯微从那推着小车远去的一对夫妻身上移回目光,看向温辞。

    温辞瞥她一眼,问道:“怎么了?”

    “世上人们之间的联系,真让人羡慕啊。你和风漪堂那些伶人们还有苏兆青,苏兆青和她的丈夫,阿严和阿喜,孙婆婆和她的女儿。”

    顿了顿,叶悯微说道:“我也想拥有这种联系,温辞,你教教我吧。”

    温辞眸光微动。

    叶悯微继续说道:“还有你的意愿、你想要的爱意,若你教我,我会竭尽全力。”

    阳光逐渐清晰,天地之间光线朦胧而柔软,谢玉珠走在他们前面,兴致勃勃地看路边的花。温辞凝视叶悯微片刻后,突然低头亲吻了她。

    很轻很快的亲吻,如春风拂过。

    “这个吻,是还上次你亲我的。”

    温辞轻哼一声,不咸不淡道:“第一件事,就是你若想对我做什么,必需先要问我是否愿意。”

    叶悯微睁大眼睛望着他,继而点头。

    温辞曾听天机老人说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像是系铃铛。

    人出生的时候攥着一把铃铛,当遇到珍惜的人,就仿佛把铃铛系在她的身上。于是当他们在这个世间行走时,牵动他手里的丝线,那些与他相连的人们身上就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就算远隔百里,亦有感应。

    他年轻时太死心眼,见到了叶悯微,攥着那把铃铛,这颗也系在她身上,那颗也系在她身上,把手里的铃铛都快系光了。

    所以她在世间的任何地方,所做的任何事情,都让无数他的铃铛叮当作响。

    她一无所觉,他却能听见,就算远隔百里,亦有感应。

    如今温辞似乎正看着,叶悯微把她的铃铛,也系在他的身上。

    第078章 客栈

    大漠孤烟直, 长河落日圆。

    塞外边疆之地,举目望去只有无际的滚滚黄沙,落日下起伏不平的沙丘仿佛凝固的波浪, 从天而地一派孤绝又炽烈的橙黄。风沙掩埋骆驼与商队的足迹, 此地仿佛万古寂静, 隔绝人烟。

    仔细看去, 却能在大漠边缘分辨出一座不大不小的客栈。

    这座客栈高约三层,连同院子一起占地约一亩半,由土坯砌成,外墙亦是土黄色。它几乎和大漠融为一体,不仔细看还以为又是一座突起的小沙丘。

    这座客栈前不着村后不挨店,旁边只一条破土路, 也没挂什么牌匾, 仿佛在关门的边缘摇摇欲坠, 恐怕来一次风暴就真能被埋成沙丘。

    此时此刻,这外表平平无奇的客栈里头,生意却好得出奇。

    大堂里已经坐满了客人,客人们虽风尘仆仆, 穿着打扮却都十分体面, 操着南腔北调互相寒暄,来回吹捧。那个叫着孙老板,这个叫着吴老爷, 一会儿夸声震关中, 一会儿赞名扬海外,好似这客栈里的人随便推一个出来, 都是叫得上名字的英雄好汉。

    “呦,杜大官人, 我还以为你这次来不成了呢!听说淮北叛乱声势浩大,都乱成一锅粥啦!”一高大魁梧的中年男人穿过人群,操着关东腔朝坐在靠窗边的黝黑矮胖男人道。

    那矮胖男人叹息一声,以一口淮北官话摆手道:“可别提了,我绕了一大圈,一个月的路走了三个月,紧赶慢赶才到这里。”

    两人的腔调南辕北辙,竟也不妨碍他们聊得热闹。

    关东的邱老板道:“听说这次淮北叛乱,也不知是叛军还是朝廷的军队,居然动用了灵器术法,你可瞧见了?”

    “瞧见了!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呐!”

    家正住战场附近的杜大官人直摇头。

    灵器之乱从叶悯微的魇兽现世开始,至今已经有二十多年,期间局势虽一直在恶化,却也勉强控制在仙门与灵匪之间。四处多有灾祸,却未演变成真正的战乱。

    谁知自从去年叶悯微下山之后,局势恶化的速度竟骤然加快,以至于翻天覆地令人猝不及防。

    今年一开年便发生了两件大事。头一件事是淮北叛乱,流民伙同山匪起义,朝廷镇压起义时,战场混乱之间居然出现了术法。

    原本近来年景不好,流民起义之事也不少见,但战场上出现了灵器与术法,这意味便大不相同。术法一出血流成河伏尸百里,起义虽然被成功镇压,但仙门与朝廷之间的关系却骤然紧张。

    “果真是朝廷动用术法,来镇压起义吗?”关东的邱老板关切道。

    杜大官人摇头:“谁知道呢?当时战场上乱成一团,没证据的事儿,朝廷就算做了又怎么可能承认?”

    他四下看了看,在嘴边竖起手掌,小声对邱老板说道:“早有风声,说那逍遥门叛徒卫渊权倾朝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卫渊那厮建立天上城广收灵匪,如今有术法流到军中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我瞧着,仙门已经认定了是卫渊做的。”

    “这仙门怎么忍得了?卫渊势弱时他们未能将其铲除,如今卫渊和朝廷的关系已盘根错节、密不可分。主持太清坛会的又正是逍遥门,逍遥门与卫渊早有宿怨,这些年两方关系一直如履薄冰,该不会……该不会这次仙门要与朝廷开战吧?”

    杜大官人与邱老板一齐叹息。只听雷震似的脚步声响起,客栈老板提着两大壶酒放在他们桌上,酒晃荡着洒出一大片。

    那老板膀大腰圆,肚子一挺足能占四人的地儿,吹着络腮胡子道:“大家都是靠灵器之乱发家的,发什么愁!喝酒,喝酒!自来这世道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依我看越乱越有赚头!你们谁赢了这次竞卖,这辈子就躺在金山银山上睡大觉吧!”

    开年以来的第二桩大事,也是诸多人齐聚此处的原因,便是鬼市千金榜上放出消息,有人要在鬼市竞卖苍晶炼制之法。

    千金榜上的售卖绝不可能造假,苍晶正是灵器之乱的重中之重,怎么珍稀也不为过。这消息一出举世哗然,大家纷纷猜测售卖者是不是万象之宗,都在找门路往鬼市涌。

    而在这场举世瞩目的竞卖被捧得火热之时,林雪庚又宣布将于同一日在鬼市竞卖“斥灵场”建造之法。

    斥灵场之中所有术法灵力一概失效,这是林雪庚的拿手绝技。

    这消息仿佛就像在火上又浇了一把油,在世人之间炸开了锅。同时竞卖“苍晶炼制之法”与“斥灵场建造之法”,尖矛与重盾同时摆上货架,这是鬼市百年不遇的盛会啊!

    千金榜竞卖会顿时一席难求,大家更加削尖了脑袋往鬼市去。

    “我们靠着鬼市混口饭吃,自己几斤几两也还是清楚的,也就是去见见世面,还真能竞得这东西不成?”

    杜大官人倒是拎得清,他边回答客栈老板,边邀请邱老板与他同桌吃饭。客栈老板如雷震般的脚步便转而咚咚咚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客栈老板的脚步声远去之际,杜大官人却听窗外传来“咚哒咚哒”的驼铃声响,有人随着驼铃声吹起羌笛。笛声悠远细长,如大漠上空盘旋的鹰,穿天透地,孤寂又恢宏。

    杜大官人从身旁那扇小窗看出去,苍茫沙漠之中,从落日之处浮现四个骑着骆驼的剪影,沿着破土路慢慢靠近,慢慢变大。

    邱老板也看过去,他赞叹道:“这羌笛吹得是真好啊,我来塞外这么多趟,此人技艺数得上第一!”

    “看来也是去鬼市的。”杜大官人猜测道。

    那一行四人果然在客栈前停下,他们将骆驼们交给伙计,由大门走进客栈中。

    只见这四个人皆着大漠商旅常见的长袍,头戴兜帽面缚面巾,浑身上下裹得严实,每人只露出一双眼睛。

    最先走进来的是个年轻姑娘,步履轻快雀跃。而后的姑娘便沉稳许多,眼神有些迷蒙,步子也缓慢得过头。

    她身后的男子大约是方才笛曲的演奏者,羌笛在他的手心手背之间旋转,仿佛杂耍一样神奇。

    他虽然只露出眼睛,但那双眼睛实在是漂亮至极,眼眸漫不经心地扫视堂中众人,气势逼人。杜大官人与和邱老板与他对上眼神时竟心生胆怯,立刻移开目光。

    最后走进来的那个男人似乎很瘦弱,不仅从头到脚都裹着,头上还戴着帷帽,连眼睛都被遮住了。他手里提着个鸟笼子,竟维持着手臂弯曲的弧度纹丝不动。

    那边最年轻的姑娘快步蹿上了柜台,她问道:“老板,这里住店多少钱一晚啊?”

    只见柜台后站着一胖一瘦两个女人,胖的那个是老板娘,瘦的那个是她的女儿。

    老板娘也生得身材敦实,膀阔腰圆,她一伸手,十个指头竟戴了七个金戒指,咧嘴露出一颗光芒闪烁的金牙。

    实在令人难以想象,在这么个破地方开家破客栈,怎么能赚到这个地步。

    她女儿看起来则朴实得多。她二十岁上下,没穿金戴银,只是腰间挂了两串铜钱。她手里举着个酸枝木的烟杆,一晃身上便哗啦啦铜钱声作响,正伏在柜台上做账。

    老板娘上上下下打量了这些新来的客人一遍,仿佛估了一遍价,不咸不淡道:“三百两银子一晚上!”

    老板娘这话一出,满身的金银顿时有了理由。

    客人惊道:“果然是家黑店!”

    “明码标价,没钱就滚!”

    客人不但不生气,还眼露欢喜之色:“滚什么滚,找的就是你们这家黑店!”

    她扭头对后面道:“大师父,二师父,我们终于到地方了!”

    于是有着漂亮眼眸的男人迈步从后面走到最前,从怀里拿出一封信放在柜台上。

    这特制的信封在坐的各位客人无不熟悉。

    “来了一群新客啊。”邱老板压低了声音。

    杜大官人道:“瞧着可是些不好惹的家伙,专为竞买而来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老板娘拿起信来,将那封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再将这四人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露出个笑容,语气稍缓。

    “原来是缪老板介绍的新客,得了这么多旧客保举,本事不小。”

    老板娘话锋一转,将那信折起在手里甩了甩,说道:“不过近来客人太多,我家这座庙小,你们一下来四位,我们怕是招待不过来啊。”

    她话里有话,只见她边说边伸出戴满金戒指的圆润指头,大拇指食指中指这么一撮。

    谢玉珠立刻心神领会地将一锭银子奉上,老板娘瞅了那银子一眼并不说话,谢玉珠便再加上一锭金子。

    老板娘终于喜笑颜开,她一只手在柜台下摸索半天,拿出两块房牌来:“客官们赶得巧,本店正好还剩两间房,再晚来便没位置了。”

    谢玉珠正想去拿房牌,房牌却被老板娘按住不放。

    “最后两间,每间五百两一晚,绝不还价!”老板娘狮子大开口,山匪抢劫怕是都比不上她心狠手黑。

    谢玉珠倒吸一口气,对叶悯微小声道:“这也太黑了!”

    话虽如此,谢玉珠还是如数掏出了银票,老板娘接了银票这才松手。

    叶悯微的目光却落在了老板娘女儿的账簿上。

    温辞瞧着老板娘把银票收入囊中,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出发?”

    “这可不好说,最近正是最拥挤的时候,您瞧大堂里这么多客人都等着呢。听哨子安排就是了。”老板娘大着嗓门说道。

    鬼市隐匿于世,出入口十分隐蔽,而这些出入口的所在以及进入鬼市的方法,只有被称作“哨子”的鬼市中人知道。这么多人齐聚于此,便是在等待鬼市的哨子为他们引路。

    谢玉珠环顾四周,跟老板娘打听:“鬼市的哨子是哪位,能否给我们引荐一下?”

    “引荐什么,不就在这儿吗?”

    老板娘一指旁边做账的姑娘,道:“就是我女儿,放心,跑不了!”

    那一直低头做账的姑娘抬起眼睛,她端着烟杆,嘬了一口烟嘴徐徐吐出一口气。云雾缭绕间她瞥了她娘一眼,又把谢玉珠四人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兴致缺缺地再次低下头去。

    谢玉珠干干一笑收回身体,由衷地对她大师父小声道:“真是太黑了啊!”

    女儿去鬼市做哨子,爹娘在外头开客栈,客人什么时候去鬼市全听哨子安排,多住一天这家人就多挣一日的钱。

    一夜五百两,这家人可真是把生财致富之道牢牢攥在了手心里。

    叶悯微一行四人领了房牌,由伙计引路上楼。叶悯微跟着他们走了两步,却又回过头来,俯下身点点客栈女儿手里的账簿。

    “你这里算错了。”她平淡道。

    那姑娘略有些诧异地抬起头,对面那双恍若有雾气的朦胧眼睛从账簿上转开,并未在她身上停留一瞬。

    这客人转身跟上她的同伴,上楼的时候不紧不慢,却还差点绊了一跤。

    老板娘纳闷地从女儿手里拿过账簿,算盘噼里啪啦打了半个时辰,才恍然大悟道:“呦,真算错了。”

    她瞧着这满本用密文记的账,一不是一五不是五的,寻常人连一串数字都认不出来。

    “真是奇了怪了欸,她是怎么看明白的?”

    老板娘思索片刻,突然指着女儿道:“不对,秋娘!你这丫头是不是昧钱了!”

    而她女儿只是吐了一口烟,端着烟杆,拎着账簿慢悠悠地晃走了。

    第079章 缠人

    这家店好似与叶悯微不对付, 她上楼的时候绊了一跤,走进房间时又好险撞上门。

    不过进入大漠之后她的日常便是如此——“到处碰壁”。

    这也不能怪叶悯微,茫茫大漠一片金黄, 连房屋都是土坯砌的, 实在是缺乏标识。未免引人注目叶悯微又没戴视石, 这世界在她眼里只是深深浅浅的黄色, 她路上没一头栽进沙子里就不错了。

    房门一关,温辞便松开面上裹着的面巾,露出那张异域面容。

    进入大漠后温辞好几次被认作是本地人,这里原本就是外族人的地盘,他的长相恰能融入他们之中。未蒙面时会有人操着稀奇古怪的外族话来找他攀谈,温辞竟也听得懂, 并且大部分时候只简单地回一个单音。

    谢玉珠询问之下, 知道这个单音的意思是——滚。

    她二师父白日里实在是个暴脾气的, 谁来打扰他睡觉他就逮着谁骂。

    苍术依旧昏迷不醒,只能依靠牵丝术牵引行动。谢玉珠将苍术安顿在床榻上便收了丝线,转头朝她两位师父啧啧感叹。

    “太黑了,真是太黑了!若不是苏姑娘此前给了我们一大笔钱, 我们今夜怕是要睡到大漠里去了。”

    暮色渐深, 温辞将长袍兜帽摘下来,伸到窗户外面抖沙,漫不经心道:“人家开黑店的, 自然要黑得敬业, 更别说这正是坐地起价的好时候。”

    他们能够得到进入鬼市的推举信,自然是有赖苏兆青的帮助。

    有头有脸的人物通常都不会自己去往鬼市, 大家都有各自在鬼市的线人,由线人代为进行情报及物品的交易。苏兆青在鬼市有许多线人, 她通过其中一位拿到鬼市的新客推举信,以确保叶悯微一行人进入鬼市的资格。

    然而他们刚离开苏宅没多久,便传出了叛乱以及鬼市竞卖的消息,一时间无人不在议论此事,形势越发复杂。

    去往鬼市的人流骤然暴涨,苏兆青线人相熟的哨子手下名额已满,他们不得不辗转边疆,来到这最偏远的鬼市哨子处。

    聊起此事,谢玉珠便有些愤愤不平,她道:“怎么什么黑锅都往大师父身上扣,那鬼市里卖苍晶炼制之法的,不是秦嘉泽就是林雪庚,关大师父什么事儿啊?”

    他们这一路而来,没少听到流言蜚语。

    叶悯微早已经被人骂习惯了,对于此事心平气和一点儿也不生气。毕竟秦嘉泽与她换脑之事大部分人都并不知晓,而且说到底是她与秦嘉泽立下契约,要他把所研究创造之物都公诸天下的。

    只是现在公布,实在不是一个好时机。

    “若是现在苍晶炼制之法被公布,会挑起仙门与朝廷之间的战事吗?”

    房内的灯火被点亮,昏黄烛光中叶悯微问温辞道。

    温辞抱着手臂,目光沉沉道:“区别不大,事已至此,仙门朝廷的冲突只是早晚的事情。”

    仙门与朝廷的和睦相处,是千年来无数严规重责,以及修道高竖的门槛所维系的结果。

    先出了一个游离于规则之外的卫渊,又有了彻底打破门槛的灵器,两方权力的边界开始模糊不清,必有胜负要分。

    “不过秦嘉泽在鬼市售卖苍晶炼制之法,买家自然会把方法私有,这不符合你与他结生契中公之于众的要求。不知道他在打什么注意。”

    顿了顿,温辞继续对叶悯微说道:“总之我们进入鬼市之后,谨言慎行,小心行事。先去找到秦嘉泽,把你与他之间的恩怨解决再说。”

    “时势瞬息万变,利弊相易。之后应该还会有很多人找上我们,我们要确保在那时,有做决策的余力。”

    他们初初商定时,夜色已深,谢玉珠牵着苍术去了隔壁房间。而叶悯微从怀里掏出一个袖珍的小本子和一颗珠子,在烛火下,拿出毛笔在袖珍本上面写写画画。

    温辞一只手撑着桌子,俯下身来看叶悯微写的东西,道:“你到底把消息珠的构造拆出来了。”

    林雪庚掌握他们的行踪,正是通过这最初他们在牵丝盒灵匪身上拿到的消息珠进行的。

    消息珠将鬼市贩卖的情报送到买主手里,但暗地里消息珠也是林雪庚的眼睛,她通过这些散落的消息珠收集买主身边的信息。

    所以这一路上,林雪庚一直在悄无声息地看着他们。

    在地宫时秦嘉泽暗示过这一点,不过之后发生了一连串事情,导致叶悯微对消息珠的研究被搁置。到苏家时,叶悯微终于把这消息珠拆掉,大刀阔斧地改造了一番。

    所以他们离开苏家之后的行踪,林雪庚应该已经无法得见。

    “我听说鬼市笼罩了一层斥灵场,进入鬼市后所有的术法都会失效,那么我的视石也会失去效用。”叶悯微抬起头来,她鼻梁上的水晶视石上蓝光跃动。

    “我得用笔把可能用得上的灵脉图记录下来,尤其是消息珠的。消息珠运行的机理也与灵力相关,林雪庚手上必然有以苍晶维系的一个消息总汇处,然而这样的东西却能在鬼市斥灵场里运转……”叶悯微解释道。

    温辞接着她补充道:“说明这是林雪庚在斥灵场中为灵力开的口子,她以某种方式给予自己的灵器特权。”

    叶悯微点点头,她旋转着手里的黑色珠子,兴致勃勃地感叹道:“林雪庚对于灵脉的设计和运用真有趣。”

    她如今已经做不到过目不忘,却也不沮丧,甚至若不是秦嘉泽实在是个人渣,温辞瞧着她也没那么想拿回自己的脑子。

    “用纸笔而非默记,感觉如何?”温辞问道。

    叶悯微笑道:“挺有意思的。”

    温辞轻笑一声,他退后两步伸了个懒腰,懒懒道:“你写你的,我去活动活动筋骨。”

    叶悯微却突然收起珠子与书册,端起烛台,一脸真诚道:“你去哪里?我跟你一起去。”

    温辞伸懒腰的胳膊悬在半空,他眯起眼睛打量叶悯微,狐疑道:“你最近怎么变得这么黏人了?”

    叶悯微眨眨眼睛,面不改色:“没有啊。”

    “是不是谢玉珠又教你什么了?”

    “没有啊。”

    “烈女怕缠郎?”

    叶悯微沉默一瞬,她思索道:“这应该不算我出卖她吧?”

    温辞抱起胳膊,皮笑肉不笑道:“你们还真是一个敢教一个敢学,之前那些教训都白吃了?”

    温辞所说的正是叶悯微这一路上种种异想天开的事迹,最厉害的,当属她生服砒霜那一次。

    此事的过程十分离谱,叶悯微拿她那特效伤药裹了砒霜吃下去,这无异于把杀手与医者捆在一起丢在人群里,此让两边都骂娘的行为成功地将她狠狠折腾了一番。

    叶悯微当日头疼得拿头撞墙,流了不少血,被温辞死死抱住,缓了一整天才平息下来,倒是没留下什么后遗症。

    而此事的理由就更加离谱,因为叶悯微得知温辞曾苦于头疼,为了能够达成“感同身受”的愿望,就想身体力行地感受一下头疼之苦。

    当时谢玉珠在旁边大喊三声苍天明鉴,说她教她大师父感同身受,但绝没想到她大师父岔到这条路上来了!而叶悯微也据理力争,说她事先算过剂量不会出事。

    当然,这并不妨碍温辞怒不可遏,把她们俩一齐骂得狗血淋头。

    零零总总的事情让温辞发觉,叶悯微这个人生来可能就不大适合爱人。她适合去爱天爱地爱星辰爱术法,一到爱人这件事上她就八字犯了冲,脑子里也不知道都在想什么,说不定命都要折在里头。

    叶悯微还总是问他,他想要的爱意是怎样的,他怎么不告诉她。

    温辞说就她这拐得南辕北辙的思路,他说了一她以为是十,这还有正事要办,他可经不起折腾。

    话虽这么说,但叶悯微的要求温辞大多数时候还是难以拒绝。比如今夜叶悯微便成功缠到了他,举着烛台跟他一起坐在了屋顶上。

    大漠中雨水稀少,房屋不似中原,屋顶十分平坦开阔,就跟坚实的黄土地面似的,支了几根用于晾晒的竿子。

    叶悯微将烛台放在地上,与温辞隔着烛台相对而坐。温辞胳膊向后支撑着身体,翘着腿抬头看向天空,叶悯微也跟着仰头看去,广袤无垠的明亮星河便映入眼帘。

    天如漆盘,而星辰大者如珍珠悬空,小者如细碎金屑,这世上再上等的锦袍冠冕,也比不过这漫天璀璨。

    叶悯微刚刚进入大漠时,夜里看见这满天星河便燃起了观星的兴致,兴奋得走不动道儿,好几天才缓过来。

    此时她喃喃道:“可惜,苍术曾说想与我一起观星,现在却沉睡不醒。”

    “他算尽世间一切命运,若真如他所说,他要见的姑娘不是你,也不是玉珠,那他一定会醒过来去见那个姑娘。”温辞说道。

    顿了顿,他继续道:“等鬼市的事情结束之后,我们把苍术带去梦墟,若他能在梦墟醒来并修得魇术,便又能看见这世界。”

    “苍术会做梦吗?”

    “没有,他从不做梦。”

    叶悯微思索片刻,她突然转过来,目光从星空转移到温辞脸上,她好奇道:“那你此刻看到的梦,应该和在中原时很不一样吧?”

    “每个地方风土人情不同,人们的梦也不尽相同。一个地方一夜发生的所有梦境,就像此地的史书一般。”

    温辞的侧脸被烛火映得昏黄,黑暗之外是璀璨星辰,静谧之中,他缓缓说道:“在你研究出魇术之前,我们巫族人把那叫做纵梦术。我们可以穿行于不同梦境之中,在梦境里塑造一个世界,在世界里塑造一个梦境。”

    “就像梦墟那样?比魇术要强大得多?”

    “嗯。”

    “那有没有方法,可以让我看到你所见的那些梦境?”

    温辞收回目光望向叶悯微,漫天星斗下,叶悯微的眼里闪烁着他熟悉的热切。

    “当然有方法,你以前就已经好奇过了。”

    温辞偏过头去,伸出自己的右手,他手上那精致繁复的指环与铃铛手串莹莹发亮。

    “用这个,用你所做的这‘好梦’手串。”

    “只要我彻底放下所有戒心、向你敞开意志,你就可以用它侵入我的精神,左右我的意念,看到我所见的所有梦境,借由我使用纵梦术。”

    这描述不由得使人悚然,但显然叶悯微并不这么觉得,她眼眸微微睁大,眼里只是单纯的兴奋。

    温辞仿佛意料之内般嗤笑一声,他收回那只手撑着下巴道:“我年少时你便如此,用我的纵梦术在梦里塑造出灵脉灵器,模拟它们的运转。用送给一个孩子的礼物来做这种事,真是让人寒心。”

    叶悯微原本听着温辞的叙述,惊叹地哇了一声,然而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意识到什么。

    她收敛了神色,降低了音量,含蓄地收起惊叹。

    温辞凝视着叶悯微的眼眸,探究道:“若我现在把这权力再给你,你打算做什么呢?”

    叶悯微将方才温辞的话思考一遍,诚实道:“改变你的意志,让你原谅我。”

    温辞冷笑道:“我就知道。”

    叶悯微眸光一亮,道:“若再做一个类似的东西,我把同等的权力交给你,你也可以塑造我。你可以让我按照你的意愿那样爱慕你。”

    叶悯微仿佛找到了某种便利而直接的方法,温辞却移开目光,摇了摇头。

    大漠夜里的凉风掀起他头上的兜帽,他慢慢说道:“叶悯微,我说过我没想过修剪你,只有你修剪你自己。”

    关于这一点他也想了许多年。

    “你身上的确有我所痛恨的地方,我到现在也还痛恨着。但是我所喜欢你的部分,也是自你可恨之处生长而来,我不可能将它们分割开来。”

    她的无情,她的漠视,她的舍弃。

    她的纯粹,她的坚定,她的智慧。

    “你是我无法塑造的叶悯微,如果我能造出一个你,我就不会喜欢你了。”温辞轻描淡写地说道。

    烛火跳跃,叶悯微专注地望着温辞的眼睛,她眸光微动,若有所思。

    大漠之中万籁俱寂,星河亘古不变,风吹拂过大地扬起烟一样的沙尘。

    温辞却突然仿佛想起了什么要紧之事,转过头来,指着叶悯微一本正经道:“叶悯微,你给我听好,我刚刚说的你就当没听过,务必左耳进右耳出给我忘了!”

    叶悯微疑惑:“为什么?”

    “这道理对于你的理解水平来说实在太过晦涩高深,你别又想歪到什么莫名其妙的地方,弄出什么驴唇不对马嘴的东西!”

    温辞神情严肃,心有余悸。

    叶悯微与温辞对视片刻,然后捂住耳朵说道:“好,我现在都忘了。”

    然后她果真开始干正事,又掏出她的袖珍本,甚至从还从乾坤袋里拿出个算盘来,噼里啪啦边打边写。又拿出温辞给她新做的小鼎炉,试验炼制苍晶的方法。

    温辞见她行动如此迅速,不由得诧异挑眉。

    半晌他轻笑一声,温辞靠近她,背贴着她的背放松了力气,就像在众生识海倚在她背上那样。

    叶悯微的动作顿了顿,她问道:“你为什么要靠着我?”

    “妨碍你研究了吗?”

    “没有。”

    “你不喜欢吗?”

    “喜欢。”

    “那还问这么多干什么。”

    叶悯微果然没再说话,她只是直起后背,灰烬托起烛台升到半空,方便她把册子举起来写。

    温辞仰起头,头抵着她颈侧,看着那恢宏广袤的星空。他想起来叶悯微一切命运的开始,是因为她十二岁时算出了太白经天的天象,被认为不祥。

    所以后来她被家人送到了逍遥门修行,再之后的许多年后,她在风雪交加的昆吾山上见到了他。

    “一切的开始,竟然是因为你被一颗星星欺负了。”温辞喃喃道。

    “什么?”

    “没什么。”

    第080章 秋娘

    这一行四人还是第一次住黑店, 住了两天便感觉到这店果然黑得不同凡响。

    餐食饮水贵得仿佛在生吃银子,灯油炭火贵得仿佛在生烧金子。即便是大漠里物资匮乏,也断不该有这样的价格。

    撇开这些不说, 这店家若只是贪钱也就罢了, 至少交够了钱就能早日进入鬼市。但情况并非如此, 客栈老板老板娘只顾贪财, 然而他们的女儿,鬼市哨子秋娘又有她自己的想法。

    那姑娘样貌清秀,双眉如上弦之月,双目如水中扁舟,五官小巧。本是好看的长相,然而不知怎的, 年纪轻轻竟浑身散发出暮气沉沉的氛围。

    她平日里谁也不爱搭理, 但自有一套标准。谁讨得她开心了她就先把谁送进鬼市, 谁一句话惹她不顺意了,她便要她爹娘把银子退给人家,叫他们打道回府。

    从她爹娘手里把银子抠出来简直是要了他们的命!为这事叶悯微他们已经好几次目睹老板当着客人的面冲秋娘大发脾气,叫她不要使性子, 收钱办事。

    秋娘只是举着烟杆, 在她爹暴跳如雷搬出一堆不肖之女不听老子爹的话要下地狱之类的诅咒之后,朝她爹脸上吐了一口烟,淡淡道:“我下地狱, 你们就得在人间做穷光蛋。你收了钱, 自己送去啊。”

    她爹跳起来被她娘死死拦住,秋娘只是转过头晃悠悠地离开了。

    谢玉珠小声对叶悯微与温辞说:“好家伙, 这一身反骨比我还硬呢。”

    大堂满座的客人每每目睹此情形,除了惨遭拒绝的客人们气得跳脚, 其余没谁上去掺和的。

    如今要去鬼市的人太多,各地的入口都吃紧,现在得罪了秋娘怕是来不及找别处了。

    正在客人们绞尽脑汁揣摩秋娘的标准,想讨她欢心时,叶悯微却另辟蹊径。在住店三天后的晌午,她穿上长袍,戴好兜帽面巾,牵着骆驼出门去了。

    即便还未到夏天,白日里大漠中也是热浪滚滚,除了骆驼商队外少见人烟。黄沙漫天之间,天地中叶悯微与她的骆驼如同两粒芝麻。

    叶悯微戴上视石,走走停停,时而环顾四周模样差不多的沙丘,时而蹲下来在沙地里写写画画,视石上蓝光跳跃。

    最后她望向大漠深处的某个方向,喃喃道:“在那里。”

    言罢叶悯微便骑上骆驼,不紧不慢地朝着那个方向行进。大约一个半时辰之后,视野尽头果然渐渐出现一片绿洲,胡杨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在蓝天黄土中格外显眼。

    再走进了才能看清,这居然是被胡杨树林所笼罩的一座荒镇。

    不知为何这座镇子已经被废弃,人去楼空,在风沙侵袭下只剩些断壁残垣,倒塌的墙壁中穿出树苗,砖头里长出梭梭草。

    叶悯微从骆驼上跳下来,把它拴在树上,靴子踏过碎砖与荒草,独自走进这被胡杨树笼罩的荒镇之中。

    这古怪的荒镇让人瘆得慌,叶悯微却并不害怕。

    “确实在这里。”

    她低声说道,边说便解开腰间的乾坤袋拿出苍晶。

    叶悯微把苍晶扔到地里兼而撒下树籽,万象森罗运转,树籽扎根将苍晶卷入地底,她的脚步走过去,然后又退回来。

    那树苗竟长出一点儿就枯死了,根须没能将苍晶推入它该在的位置。

    叶悯微蹲下来瞧着枯树,若有所思:“土地太贫瘠,种不活吗。”

    “你在这里干什么?”

    这荒镇中竟然冷不丁响起人声,仿佛孤魂野鬼说话一样,一时有些吓人。

    叶悯微抬起头去,离她不远的胡杨树上坐着一个姑娘,头戴斗笠,抱着烟杆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正是那鬼市的哨子秋娘。

    问话声在断壁残垣中回荡,逐渐平息。叶悯微仰头与秋娘对视片刻,指着枯死的树苗,诚实道:“我在种树。”

    秋娘晃着腿,腰间铜钱串哗啦作响,她不咸不淡道:“是吗?”

    自然不全是。

    叶悯微来到这里,是来寻找鬼市入口的。

    这几日每当秋娘去送客时,她便以视石观察周边的灵场波动,几番测算下,推算入口应该正在此处。此刻她正准备埋下苍晶,算出入口的具体位置。

    然而苍晶还没埋好,她就一下子被秋娘抓个正着。

    秋娘却没戳破叶悯微,她凝视叶悯微片刻,便低眸将那烟杆上的烟锅头在树枝上磕磕,清出余灰。

    她漫不经心道:“土壤不同草木便各异,想在这里种东西可不容易。”

    “但是这里长出了很多树。”

    “这里的树是我种的。”

    叶悯微问道:“那你能教教我吗?我也想种东西。”

    大约是没见过这么听不懂弦外之音又得寸进尺的人,秋娘动作一顿,转过头看向叶悯微,挑眉道:“你让我,教你?”

    叶悯微站起身来,笃定地点点头。

    秋娘吐出烟雾,从胡杨树上跳下来,一步步走近叶悯微,道:“你想种什么?”

    叶悯微瞧了一眼那枯死的树苗,说道:“什么能活就种什么,当然,最好是辣椒。”

    秋娘尚未对此做出回应,却听见有骆驼奔跑声由远而近,蹄声急促,叶悯微与秋娘转头看去。

    只见一位不速之客——不速之骆驼从大漠中朝此地奔来,背上还趴着个晕倒的人,直冲到叶悯微的骆驼旁才停下脚步。两只骆驼互相叫了两声,仿佛在交流方才的遭遇。

    “苍术?”叶悯微惊诧道。

    秋娘走近那骆驼背上的人,低头端详了一阵,拿烟杆挑起苍术布满伤痕的手臂,说道:“他被蛇咬了。”

    一柱香的时间之后,这荒镇果然又迎来了新访客。

    谢玉珠气喘吁吁地踏入这个镇子,继而狐疑地环顾四周。

    镇子虽然已经残破不堪,但从那些掉落的门扉往里看,却能见到各种零碎的家当。仿佛这里的人并非离开,而是一夜之间人间蒸发了似的。

    谢玉珠心有戚戚,恰在此时刮起了风,荒镇中飞沙走石,天地一片昏黄。她小心地一点点前行,却好像在昏暗中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人坐在街道边的粗壮胡杨树上,默不作声。

    这情景无异于大白天见鬼。

    谢玉珠停下脚步,哆嗦着问道:“你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人发出死气沉沉的,平淡的声音:“墓地。”

    “谁……谁的墓地?”

    “我的墓地。”

    谢玉珠深吸两口气,大白天见鬼之事似乎已经坐实了,她谨慎地问道:“姑娘,你有……你有什么不平之事吗?”

    那鬼淡淡道:“真是好命的蠢货。”

    谢玉珠觉得冤枉,这鬼怎么还骂人呢?

    风沙渐止,树上坐着的那个人面目逐渐清晰起来,谢玉珠终于看清她的样子。

    “秋娘?”谢玉珠惊诧道。

    只见秋娘穿着件土黄色的麻布衣服,靠着树干淡淡地一边抽旱烟一边看她,而在秋娘身边的树枝上,正趴着她要找的人。

    “苍术?”

    谢玉珠的目光再转下去,竟在远处的屋角边,看见了抱着膝盖蹲在地上的叶悯微。

    “大师父?”

    这见面实在大大出乎谢玉珠的意料。

    谢玉珠方才的遭遇,说来也是不凑巧。

    她原本牵了一匹骆驼带苍术出门活动筋骨,她如今的牵丝术已经十分熟练,而且苍术坐在骆驼上她牵着缰绳,原本不应该出什么事儿。

    谁曾想走着走着,沙地里蠕动两下,竟突然钻出一条黑黢黢的细蛇来。

    谢玉珠自小最怕蛇,当下脑海里一片空白,嗷得叫了一嗓子蹲下来捂住头。过了半天她才发觉,那蛇好像是冲着苍术去的。

    载着苍术的骆驼受惊狂奔而去,待谢玉珠反应过来时,不仅连他们的影子都没有了,苍术还已经离开她能操纵的范围,挣断了丝线。

    谢玉珠抚着心口道:“好险好险,我还以为我把苍术丢了呢!我刚刚这么一路追过来,想哭的心都有了。”

    “秋娘带了蛇毒药,已经给苍术敷上药,应该没事了。”叶悯微道。

    谢玉珠转过身朝秋娘连连道谢:“多谢您相助。”

    秋娘瞥她一眼,转过头去嘬着烟嘴,一句话也没说。

    谢玉珠莫名在秋娘眼里看到了蔑视。

    谢玉珠有些不忿,她走到叶悯微身旁,她大师父正把镜水倒进地里,仿佛在认真种植着什么东西。

    “您就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挖人家墙角啊?”谢玉珠发出蚊子哼哼一般的声音。

    叶悯微来干什么,出发之前跟谢玉珠与温辞都说过。

    “嗯,这里土壤太干旱贫瘠,寻常方法种不活草木,还是她教我培土的法子的。”

    谢玉珠睁圆眼睛,她迷茫地瞧了一眼远处的秋娘,不能明白两人之间为何能维持这种和平。

    她压低声音说道:“对了,大师父,早上你听客栈老板吹牛了吗?”

    这客栈老板十分自豪,经常吹嘘他做的最正确的事儿,就是把女儿送进了鬼市,他女儿才能被培养成鬼市哨子归来,他们夫妇靠此终于翻身做人。

    “可是我听说这夫妇原本是有五个孩子的,他们把五个全送进了鬼市,只有秋娘一个人回来了,其他的孩子都死在了鬼市里。他们根本是自己豪赌,拿孩子做赌注啊!”

    “所以说秋娘这古怪脾气……也算有几分道理。”

    叶悯微闻言回头看了一眼,秋娘坐在树枝上,烟雾缭绕间低眸看着旁边躺着的苍术,不知道在想什么。

    秋娘此人从早到晚都面无表情,对什么都不闻不问,兴致缺缺。

    无论是讨得她欢心的人还是惹她不悦的人都一头雾水,不晓得自己到底是赢在哪一点,又是栽在哪一点。

    叶悯微略一思忖,低眸看向她刚刚悉心改造过的一片土地,万象森罗旋转之间从土壤中慢慢发出幼嫩的绿芽来。那绿芽悠然生长,抽枝发叶,开出白色的小花。继而花朵凋谢,根部膨胀,结出红色的果实。

    谢玉珠惊讶道:“这是……辣椒?”

    叶悯微满意地点点头,说道:“深度够了,又种出来温辞喜欢的辣椒,真好。”

    她将那些果实摘下来,又拿出一颗走到别处播种。待叶悯微收获了一大兜子辣椒之后,终于跟谢玉珠说道:“可以了,我们回去吧。”

    谢玉珠便去镇子边牵骆驼。

    叶悯微一边戴好兜帽面巾,一边走向在胡杨树上坐了一下午的秋娘。秋娘转眼看过来,只见叶悯微举起手,对她说道:“这是送你的。”

    叶悯微张开手,手里竟然抓着一把烟叶。

    “我刚刚种出来的,用了鼎炉加速炮制,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秋娘的烟杆停在半空,她咬着烟嘴却没有将那口烟吸进去,低眸看着叶悯微手里的烟叶。

    “谢谢你刚刚教我培土。”

    顿了顿,叶悯微说道:“嗯,也是贿赂,想拿来讨你开心的东西。”

    她露在外面的那双眼睛微微弯起,语气十分坦然。

    秋娘抬眼看向叶悯微,眸光微动,沉默不言。

    叶悯微将烟叶用帕子包好,放在了秋娘身边,道:“若你觉得好,我再教你怎么做,并不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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