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落雪
叶悯微声称她贿赂了秋娘, 只是不知道成没成功。
至少秋娘没让客栈老板退钱赶他们走,而且叶悯微在秋娘眼皮子底下挖她的墙角,秋娘竟也没管她。
以秋娘的性格, 恐怕即便叶悯微把这鬼市哨子的活儿抢过来干, 她也只会揣着她的烟杆欣然让位, 拍拍屁股走人, 真把她爹娘留下来当穷光蛋。
晚上温辞醒过来,谢玉珠与叶悯微与他围在一起商讨。叶悯微说她白日里在那座荒镇里算了算,虽然能基本确定入口在何处,但入口深处灵场波动太复杂,要明确进入的方法还需要一些时日,恐怕会赶不上竞卖会。
“所以不如贿赂秋娘来得快。”叶悯微总结道。
温辞手里打磨着一块水晶, 略一思忖, 看向谢玉珠道:“徒弟, 你表现的机会来了。”
谢玉珠诧异:“我?您没看到,那秋娘莫名其妙的特别讨厌我,都不正眼瞧我一下,今日还骂我是蠢货。”
顿了顿, 她道:“我觉得, 要不二师父您牺牲一下美色?”
叶悯微唰得转头看向温辞,而温辞眯起眼睛,皮笑肉不笑道:“牺牲美色?”
谢玉珠在这目光里察觉到危险, 迅速把话圆回来, 道:“也是,您只会骂人哪里会勾引人呢, 而且虽然您长得好看,但也不是谁都喜欢您这模样的。”
比如她就更喜欢那神出鬼没的天上城主的长相。
脑子里闪过卫渊这个人, 谢玉珠不由得心生疑惑。
她早跟两位师父提起过遇到卫渊的事情,此时感叹道:“说起卫渊,真是奇怪了,他时常在我们周围出现,怎么到现在也不来见你们呢?”
温辞漫不经心地说道:“恐怕很快我们就可以当面问他这个问题了。”
谢玉珠指着自己的脖子道:“他这里有一道红印子,我还以为是胎记呢。结果居然是他仇家的印记,他说他是从沧州大疫中幸存下来的,那是疫魔的魔印。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温辞的动作一顿,他抬眼看向谢玉珠,慢慢道:“卫渊是沧州人?”
谢玉珠点点头,她说道:“都七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他非说疫魔还没死,要找……”
“要不要吃辣椒?”叶悯微突然将话题岔去奇怪的方向,她献宝似的捧出一碟辣椒,放在温辞面前。
温辞愣了愣,目光转移到这碟红彤彤的辣椒上,他沉默一瞬后说道:“你这是让我……生嚼辣椒?”
叶悯微看了一眼这一碟天然去雕饰——只是洗干净的水灵辣椒,道:“你不是喜欢辣椒吗?”
谢玉珠与温辞对视一眼,她的眼神顿时表了三百个忠心,表示此事绝非她怂恿。
“这些是我今天下午自己种的,不能吃吗?”叶悯微说道。
温辞看了看那碟辣椒,再看向叶悯微一派真诚的眼睛,他沉默片刻后伸手拿起一颗辣椒,就像拿起果脯瓜子一样放进了嘴里。
温辞面色不改道:“倒也未尝不可。”
顿了顿,温辞还是试图跟叶悯微说明白道理:“你知道为什么我喜欢吃辣吗?”
“为什么?”
“因为我儿时所在的地方常年潮湿,湿气重便可吃辣椒,可散寒燥湿。那些菜……”
温辞还没说完,叶悯微便若有所思道:“我知道了,你等等。”
说罢叶悯微便起身推门出去,身躯仿佛一道蓝影,动作一气呵成。门扉摇晃,只余温辞与谢玉珠在房间内面面相觑。
“她知道什么了?”温辞充满疑惑。
谢玉珠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也不知道啊。”
谢玉珠跑去走廊上四处张望,没能看到她大师父的人影,她摸不着头脑地回来,问道:“二师父,大师父这辣椒种得不辣吗?你都没什么反应哎。”
谢玉珠边说边拿起一根辣椒。这辣椒大概只一根指头的粗细,她小小咬了一口,立刻就被直冲天灵盖的辣味呛得面色通红涕泪俱下,边咳边咳感叹:“二师父……你……你也太抗辣了吧?”
这爱实在只有她二师父与大师父能谈得。
温辞瞧着她的样子,冷冷摇头道:“你们江南人属实不行。”
谢玉珠愤然作色,就吃辣这件事与她二师父据理力争了半天,却听外面传来她大师父的喊声:“温辞!你出来一下!”
温辞念及叶悯微的种种事迹,心生不好的预感。
他立刻站起身来迈步出门,脚步刚踏过门槛,又回来将那碟辣椒端起来,叼了一根辣椒,面不改色地边吃边下楼去了。
谢玉珠在后面拍掌,心说怎么会有人喜欢这酷刑。
“你在做……什么……”温辞掀开客栈大门的门帘走出来,抬眼的瞬间,声音却消失在喉咙里。
这干旱的大漠里,竟然正在下雪。
茫茫大雪从天而降,雪花在空中飘扬,如同星河坠落,卷起细沙漂浮于连绵起伏的沙丘上。
叶悯微在大雪中,提着一盏灯回头看向他,眉眼弯弯道:“好了,现在潮湿了。”
——湿气重便可吃辣椒,可散寒燥湿。
大漠日夜便如寒暑两季,白日里热浪滚滚,然而夜里却寒冷如深冬,水降落时,竟化为了雪花。
温辞端着辣椒站在沙地里,看着叶悯微站在广袤无垠的沙地之前,头发被白雪覆盖,就像许多年以前白发苍苍时的模样。
温辞安静无声地凝视她半晌,突然转过头大笑出声,他微微弯着腰,肩膀震颤,眉笑眼舒,笑声不绝。
“为了让我吃辣椒,你居然降了一场雪?”
“是啊。”
叶悯微也跟着温辞笑逐颜开,眼睛莹莹发亮,似乎雀跃而得意。
温辞完全忍不住笑,他断断续续道:“你怎么……这么……”
“我怎么了?”
“……可爱。”
叶悯微闻言笑颜愈发灿烂,她从来没有见温辞笑得如此畅快,他笑得实在好看,胜过她在世上看过的一切风景。
她的目光落在温辞的脖子上。
他也不像刚刚谢玉珠提起疫魔时,神情那样冷寂。
叶悯微见过年幼温辞脖子上的胎记。
那时候在众生识海边缘,温辞晕倒之后靠在她的背上,说过很多含糊不清的梦话。他也曾低声反复呢喃着,以痛苦的语调提起巨门与瘟疫。
他说,他不是疫魔。
而成群的嘲雀在他们上空盘旋,大声喊着“假的!假的!”
萧萧风雪中,温辞已经走近叶悯微,他将刚刚打磨好的一副普通视石放在叶悯微鼻梁上,眼里笑意仍旧未褪。
他说道:“你好像有事情想要问我?”
叶悯微点点头。
“不问吗?我现在心情好,说不定就回答你了。”
叶悯微摇摇头,她郑重地说:“你说当别人有不想回答的问题时,不要追问。”
温辞睁大眼睛。
他略一沉默,诧异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听我的话了。”
“如今你对我很重要,所以你说的每一句话,也都很重要。”
“我比你的好奇还重要吗?”
“嗯,是的。”
温辞眸光颤动,他凝视叶悯微片刻,低下眼眸,轻声说道:“怎么回事,你现在……像你又不像你。”
叶悯微伸出手去,却悬在温辞腰侧不动,她询问道:“我可以抱你吗?”
她谨遵他的要求,等他行动才有下一步行动。
温辞忍不住笑了一声,继而别过脸道:“你想抱就抱。”
“那我可以亲你吗?”
“……你别得寸进尺。”
第十六次被拒绝亲吻的叶悯微上前一步,径直抱住了温辞的腰,嗅到他身体深处的花香,他的心脏沉稳而热烈地跳动。
她听见温辞的声音,轻而犹豫。
“等你换回脑子后,还会……”
“什么?”
温辞沉默良久,他伸出手抱住叶悯微,拍拍她的后脑:“没什么,那本就是属于你的,你一定要把它拿回来。”
温辞与叶悯微在茫茫大雪里相拥,白雪覆盖沙丘,受风处一片雪白,背风处仍是金黄,实在是大漠奇景。
谢玉珠倚着门框,看着这一幕,满面笑容地赞叹道:“绝配,真是绝配。”
她正赞叹着,却见眼前飘过一阵烟雾。谢玉珠讶然地转过头去,只见秋娘也正站在她身边,端着烟杆,同她一样瞧着门前的那两个人。
谢玉珠猛然想起师父们交给她的贿赂任务,踌躇道:“秋娘姑娘,好巧啊……”
“我出生的时候,听说大漠里也下了一场大雪。”秋娘目光落在远处连绵起伏的的沙丘上,慢慢开口。
这开头让谢玉珠措手不及,她道:“……这样啊。”
“我娘说,那时有一位贵人路过我家,抱着我给我起了名字。贵人说我将泽被苍生,名满天下,待我长大后他会再来接我。”
谢玉珠心想,这贵人给她起名叫秋娘,可见文采也并不是多么斐然。
然而她面上却啧啧赞叹道:“是嘛!那这位贵人后来来接你了吗?”
秋娘终于转过头来看向谢玉珠,呼吸之间烟雾呛得谢玉珠咳嗽,她淡淡道:“那人要是来了,我现在还会在这里吗?”
“……说的也是。”
秋娘突然问道:“你大师父叫什么名字?”
“嗯?叫……叫云川。”
“云川,无垠星河,是个好名字。”
秋娘吐出一口烟去,淡淡道:“你两位师父应该待你很好吧?”
“那是自然,世上绝没有比他们更好的师父了!”谢玉珠万分笃定。
“真让人嫉妒啊,好命的蠢货。”
“……”
谢玉珠确定,秋娘果真十分讨厌她。
谢玉珠这边敢怒不敢言,秋娘却悠然转过身去,说道:“明日我送你们进鬼市,你们好好准备吧。”
谢玉珠十分意外,她看着秋娘的背影消失在柜台之后,只余下慢慢飘散的烟雾。
她瞧瞧雪地里的两位师父,纳闷道:“我是怎么贿赂成功的呢?”
第082章 戒壁
出发去鬼市一事, 叶悯微、温辞与谢玉珠也没什么好准备的,主要的问题在于苍术。
一进鬼市所有术法都将失效,苍术就无法再以牵丝术行动, 只能卧床休息, 不便于他们行事。
鉴于这一点, 他们便把苍术暂时安置在大漠外的这家客栈, 付了一大笔银子请客栈老板暂时照顾苍术,待他们归来再将苍术带走。
老板夫妇见到苍术浑身的伤痕不禁啧啧称奇,但毕竟大家都不是做正经生意的,也见多了稀奇事儿。这两人向来只看银子,拿了银票之后就没再多问什么。
第二日傍晚,秋娘便点了一批客人出发去鬼市, 叶悯微、温辞与谢玉珠也在其内。
他们眼睛都被绑上黑色的布带, 他们先是坐了一段时间的骆驼, 黑暗之中叶悯微听见沙沙树叶声,感觉到他们应该是来到了那座荒镇。
这时候秋娘令他们从骆驼上下来,让他们踏入一个木制之物中,那东西摸边缘来看仿佛是一条木船。
在这茫茫大漠中, 根本没有高过脚脖子的水泽, 他们竟然坐进了一条木船?
“坐好了,用面巾掩住口鼻,闭上眼睛, 闭住呼吸。”秋娘淡淡地说道。
船上客人们刚刚按秋娘要求的做完, 便感觉到一阵大力携大家向下,好似小舟俯冲进沙地里一般。大家恍如陷入流沙之中, 细沙从躯体间的每一寸缝隙间极速流过,挤压胸膛撞击脖颈, 使人不得喘息。
呜叫声不绝于耳,黑暗中沙流压得人无法动弹,就要死过去似的。
被流沙吞没的窒息感逐渐减弱,他们仿佛从流沙中穿出跃入沙尘暴之中,细沙仍然不停拍打面颊,但已经比刚刚好多了。
黑暗中传来秋娘的声音:“可以喘气了,把眼上的带子解下来吧。”
叶悯微解开眼睛上的带子,戴上温辞给她做的视石。
只见秋娘提着一盏灯站在舟头,急速流逝的黄沙绕过小舟向后飞去。这小舟上下皆是沙砾,便如一把钻进沙海里的剪刀,尖刃劈开沙流,急速向下,一心要携乘客一直扎到地底去。
所有人都紧紧攥住小舟边缘,若是被它甩出去,怕是会立刻葬身于沙流之中。
这难熬的时间不知过去多久,秋娘的身前突然出现光亮。
光亮快速扩大逼退沙子,沙流如烟消散,小舟脱离沙流,竟然从空中骤然坠落在水面上。
水花捡起几丈高,顿时将小舟上所有人都浇成了落汤鸡。
坐在船后面的人小声骂骂咧咧道:“他娘的,每次进鬼市都搞得这么狼狈!”
客人们纷纷打理自己,而叶悯微抬头看去,只见头顶的天空一片黑暗,无星也无月,与其说是天空,更像是一座巨大洞窟的窟顶。
光芒的来处,是茫茫水面中心的一座岛屿。那座岛屿地形起起伏伏,楼阁屋舍密集地建满每一处,层层叠叠灯火通明,仿佛黑暗中燃烧的一座山峦。
有一道巨大的蓝色穹顶似碗倒扣在岛屿之上,罩住了整个岛屿,正是斥灵场。
水声潺潺,这看不见边际的广袤水面上有许多小舟,热闹而拥挤地驶向与岛屿以一道长桥相连的渡口。
那似乎是这座岛屿唯一的渡口,渡口处依稀立着一块高大的石壁。
“前面就是戒壁,新客务必把每一条规矩都看清楚,咬破手指在戒壁上摁下指印,再走过戒壁。”
秋娘拿出烟杆,吸了一口烟,漫不经心道。
鬼市和世上任何一个地方都大不相同,千年以来鬼市没有任何管辖者,亦无人能在鬼市为王。
鬼市最至高无上的权威,便是这石壁上的七七四十九条规则,它矗立在鬼市唯一的渡口处,静默无声地审视每一个踏入鬼市的人。
规则之下众生平等,绝无高低之分,守序者行动自如,违逆者必受惩戒。
即便是如今成就了鬼市灵器生意的林雪庚,也不例外。
客流拥挤,这一船落汤鸡们排了好一会儿队,待秋娘与守渡人对了一系列切口,才得以登上渡口。
只见渡口立了一个木头牌坊,上用朱砂写了“迷津”两个大字。牌坊下就是刻有鬼市市规的戒壁,戒壁正在斥灵场界边缘。
老客们看也不看戒壁就走了过去,一个个没入蓝色的屏障之内,新客们则在戒壁下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圈,细细琢磨这鬼市的规矩。
“……强迫及干扰交易者逐出,永不得入;贩假货者逐出,永不得入;债不及父母子女,人死债消;不得偷窃抢劫;伤人财物者必等价偿之……”
谢玉珠踮着脚一条条读着这些规矩,读得口干舌燥。
她转头对叶悯微道:“这也太长了吧,要是大师父你还能像以前一样,看一眼就能记住就好了。”
旁边路过的老客见这里挤满了人,便扯着嗓子大声喊起来。
“不必记!走过这迷津一进去,就全是卖戒壁规则书册的!”
有人附和道:“没错!给你从第一条到最后一条写得明明白白,还有一堆注解和案例!”
“除了贵点儿没别的坏处,嫌贵你再往里走走,随便寻一家铺子都有卖的!”
许多人闻言都在戒壁上摁了手印,径直往里走。前排的人群呼啦啦地进入鬼市,叶悯微、温辞与谢玉珠便被后面的人推推搡搡,挤到了戒壁最前面。
“这些惩罚由谁来执行呢?”叶悯微问道。
“戒壁自身。”
温辞从上到下扫视这些规则,说道:“在鬼市之中,所有人的性命、身体都受这些规则管辖,它能够监视、支配人的行动,甚至夺取性命。”
“不过好处是,所有规矩明明白白,规矩不受贿赂,不会放过犯戒者,也不会枉杀无辜。所有王公贵族,修士仙家,在这规矩面前并无优劣之分。”
“那这里还真是个和平又公平的地方。”谢玉珠感叹道。
温辞不置可否,他探头看去,指着那巨大的蓝色穹顶对叶悯微与谢玉珠道:“你们看。”
她们仰头看去,那穹顶上有密密麻麻的文字滑过,仔细一看,竟全是鬼市里发生的交易。
某人以多少钱买了某人手里的什么,某人赠送某人何物,某人损伤了某人的钱财多少,某人如何偿还欠债多少。
姓名、事项与买卖金额一览无余,明白得吓人,仿佛是个活账本。
“戒壁背面会自行实时篆刻鬼市中进行的交易,每日子时抹平再重记。”
“林雪庚以戒壁为界建立斥灵场,取戒壁上的买卖文字显现于斥灵场之上。每个在鬼市之中的人,只要仰起头就能看到鬼市里发生的一切。”
叶悯微眼里映着穹顶上的蓝光,她眼眸发亮,由衷赞叹道:“真厉害啊。”
这实在是世上绝无仅有的稀奇地方。
温辞、谢玉珠与叶悯微是秋娘这船客人中最后进入鬼市的三个。他们将那戒壁品读许久,终于穿过斥灵场界,沿着渡口后细长的桥往鬼市走去。
秋娘早已进来,此时她正抱着烟杆倚在桥边,吞云吐雾间瞧了他们一眼。
她似乎在等他们。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大漠黑店里,今日未能被选中来鬼市的客人正不满地向老板娘抱怨。
“我们都多少年的交情了,你就不能跟秋娘说说情,早点放我去鬼市?”
老板娘端着酒坛放在柜子里,四两拨千斤地说道:“最近客人多,许是鬼市有什么规矩,秋娘也是按规矩挑人。咱也不知道哨子的规矩,听她的就行了!”
那客人看出老板娘打太极,转而说道:“我也记着你们的恩情呢,没你们我也搭不上鬼市这条线……不过说来,我记得秋娘小时候是最听话胆小的一个孩子,长大了脾气怎么变成这样?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客人磕着瓜子,玩笑道:“你们把秋娘送进鬼市时她才五六岁,近二十她才回来。这么长时间不见,就算真变了个人你们也认不出吧!”
老板娘却不知被触到什么逆鳞,突然急了,她把酒坛子往地上一放,怒发冲冠道:“什么认不出?自己的娃娃还有认不出的道理?她还能是什么人?她就是秋娘!”
客人没想到老板娘反应如此激烈,呆愣原地,满堂的客人都转头看过来。平日里脾气火爆的老板大喊道:“怎么了怎么了!你这婆娘谁又惹你了!”脚步咚咚咚地走过去和稀泥。
大漠黑店里混乱着,而长桥上人流拥挤中,那眉清目秀的年轻姑娘站在高悬的红色的灯笼之下,倚着桥边栏杆,望着那师徒三人走近。
灯火映照之下她的眉眼与轮廓,不太像她的父亲,也不像她的母亲。
秋娘悠悠迈步走上前去,站在了他们面前。
叶悯微、温辞与谢玉珠也站定。
匆忙的人们纷纷与他们擦肩而去,秋娘的目光在这三人身上掠过,最终停在叶悯微脸上。
“欢迎来到鬼市。”
秋娘端着烟杆,另一只手拍了拍叶悯微的肩膀,手指滑动之间,一枚铜钱没入了叶悯微的衣缝里。
一向面无表情的秋娘竟然弯起眼睛,微微一笑。
她说完这句话,便转过头去,顷刻间便被人流所吞没。
突然有议论声吵吵嚷嚷,仿佛星火燎原,一路燃烧过来,燃起熊熊火焰,人头攒动间,所有人都在互相提醒,指向天空,惊讶地谈论什么。
穹顶上密密麻麻的交易文字中,出现了两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字。
“林雪庚赠叶悯微铜钱一文。”
人声鼎沸中,烟雾缭绕间,林雪庚的面容被灯火照亮,她淡淡道:“祝你们在鬼市玩得愉快,师父。”
第083章 鬼市
长桥上的人们仰着脖子停滞不前, 将连接渡口与鬼市正门的这座桥挤个水泄不通。堵在渡口的小舟上无人知晓发生何事,哨子们与乘客们纷纷骂骂咧咧,一时间“迷津”热闹非凡。
“叶悯微也来鬼市了!看来竞卖苍晶炼制之法的真是她!”
“林雪庚和她在一起, 怎么回事, 这是她们商量好的吗?”
“事情不简单啊……”
而叶悯微正站在喧嚣鼎沸之中, 她仰着头, 眼里映着穹顶蓝光,若有所思地从衣襟里把那一文钱摸出来。
谢玉珠瞧了那行文字半天,瞠目结舌道:“怎么回事?秋娘她……竟然是林雪庚?”
“她真的是林雪庚啊。”叶悯微说道。
谢玉珠惊诧道:“……怎么,大师父你知道她是林雪庚?”
温辞对叶悯微说道:“东西放了吗?”
叶悯微晃晃手里的袋子,道:“嗯,已经在她身上放了一颗消息珠。”
谢玉珠再看向温辞, 她睁圆眼睛道:“二师父你也知道她是林雪庚吗!!”
“嘘!”温辞将手指竖在唇前。
谢玉珠不情不愿地闭上嘴巴, 把疑问吞进了肚子里。师徒三人被重新流动起来的人潮裹挟着, 踮着脚挤过了长桥。
长桥那头写有“金钱胜境”的木牌坊逐渐清晰起来,这是鬼市的正门,这道门之后便是真正的鬼市。
举目望去,只见此处地势高低起伏, 依山而建的屋宇楼阁把山裹得密不透风, 以至于只见楼不见山,仿佛那高低错落的楼阁,是自己踩着自己堆起来的。
到处挂着长串的红灯笼, 照得无星无月的黑暗亮如白昼。
介于从迷津上来的客人们一个个都是狼狈的落汤鸡, 一过那“金钱胜境”木牌坊,映入眼帘的便是大大小小供人洗澡的浴堂。
那些浴堂楼沿着石阶一字排开, 其中升起腾腾蒸汽,把这拥挤的大门口寻得水汽缭绕, 仿佛仙境一般。
这个地方但凡是有商机,定然会被恰如其分地利用起来。
叶悯微、温辞与谢玉珠三只落汤鸡便挑了其中最大的那一家“金香汤”沐浴更衣,进门时自然是谢玉珠付的银子,确保交易是由她完成。
然而他们刚进去不久,刚刚各自在澡池子里泡下,便听见有澡客议论。
“瞧见了吗,万象之宗进这金香汤了!”
“还有个姓巫的,怕不是梦墟主人啊!”
“老天爷!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有幸跟万象之宗、梦墟主人泡一个池子呢!”
原来是穹顶方才上出现了文字——谢玉珠购金香汤澡券三张。
而后接着是——谢玉珠赠叶悯微金香汤澡券一张。
——谢玉珠赠巫恩辞金香汤澡券一张。
戒壁尽忠职守,让人真是装也装不成,躲也躲不过。
幸好这浴堂极大,客人又极多,几百号人都在此处,澡池子也有十几二十个,大家也不知道究竟哪个是万象之宗,哪个又是梦墟主人。
只是路过的人都互相瞧几眼,身体上“坦诚相见”,心里头各怀鬼胎。
叶悯微与谢玉珠泡在澡池子里的角落里,只听旁边池子里,有人以万分沉痛的语气出声——近日鬼市交易太多,她得了消息冲出去看时,穹顶上叶悯微的名字已经被挤出去,看不到了!
那人仿佛就像损失了几百两银子一般长吁短叹。
叶悯微与谢玉珠默默地矮下去,叫池水掩去半张脸,只露眼睛和鼻子,仿佛要溶在池水里,只竖着耳朵听众人议论。
沉默地竖了耳朵半晌,谢玉珠终究是憋不住了。
她将嘴巴升出水面,将那忍了一路的问题问出来。
“大师父,你和二师夫究竟是怎么猜到秋娘身份的呢?”
叶悯微转过头来,她也从水里升起来,诚实道:“我们并不知道啊。”
“不可能!那您怎么会在秋娘身上放珠子?”谢玉珠小声质疑。
“不只是她,客栈老板、老板娘,总来找我们聊天的隔壁客人,卖骆驼给我们的商人,他们身上都有我的消息珠。”
“……啊?”
叶悯微解释道:“之前苏兆青、温辞与我商量,觉得林雪庚对我的关注不同寻常。而且去往鬼市中人大多数都有消息珠,我就算毁掉自己的珠子,她也能从别人的珠子那里看到我。”
“苏兆青说,既然她对我的行动了如指掌,那么应该会在我来鬼市的这一路上,找机会来见我。”
叶悯微举起她手腕上挂着的小袋子,即便是泡澡池子她也没解下来,里面似乎放着许多圆圆的珠子。
“我拆解改造消息珠后,让温辞按我的改造做了一批新消息珠,让它们有监视之能,转而成为我的眼睛。这一路上,每个与我说话超过四句的人,我都在他们身上放了珠子。”
叶悯微颇自豪地示意自己手腕上的袋子。
她并不确定秋娘是林雪庚,她只是广泛怀疑所有靠近她的人。
谢玉珠愣了半晌,不禁伸出拇指感叹道:“您这真是……满湖撒下金丝网,哪怕鱼儿不上钩啊!”
顿了顿,谢玉珠好奇道:“那大师父,你现在能看见她在干什么吗?”
叶悯微点点头——消息珠是她唯一知道,可以在鬼市生效的灵器。
她头发湿淋淋地飘在水里,凝神片刻后,指着西面道:“她在那边山上一座叫云烟楼的阁子里点钱。”
鬼市地势四周低中间高,低处人流如织喧嚣鼎沸,越往高处走便越安静。相比于吵吵嚷嚷的浴堂街,山顶的那座云烟阁仿佛要融入万籁俱寂之中。
在这种宁静里,算盘珠子的声音便愈发清晰。
从敞开的暗阁大门之中溢出迷人眼睛的金碧辉煌。
这暗阁里地上放的是成箱的金锭银锭,桌子上摆的是精美绝伦的古董花瓶字画,匣子装的是光彩夺目的珍珠宝石点翠首饰,抽屉里藏的是整沓的地契房契。
面容清秀,身长玉立的姑娘打着算盘,从金碧辉煌中缓缓走过。
这金山银山大约已经足够买下几座城池,五年来居于榜首的鬼市最大卖家,自然不是浪得虚名。
金光映照下林雪庚的眼里却只有一派平静,手指不断拨弄着那白玉珠子。
“姑娘一回来就来点宝库了?不先喝口茶歇歇吗?”侍女小梅在门边询问道。
林雪庚解下腰间的两吊钱往桌上盘子里一扔,说道:“今日珍珠的价钱跌了。”
小梅道:“鬼市里货价起伏不定,总有多有少。”
林雪庚手指在算盘上最后一敲,然后抬起头无甚表情地扫视满屋子的金银财宝。
“还是没到一万万两。”
那边叶悯微、谢玉珠与温辞沐浴更衣完,便从“金香汤”里默不作声地溜出来了。
虽然在这里行事实在不便,但再不便,却还要行事。
这师徒三人一番整顿之后,开始逛起鬼市来。
鬼市鬼市,阴暗之处的市集,没什么不能做的生意,越是外面禁止买卖的,在这里卖得越火热。如今最为炙手可热的,当属灵器的生意。
瞧这店面安排就知道。
鬼市并无官府,没有僧面没有佛面更没有官面,只有钱的面子。一出浴场街,最开阔的好地段连着三座铺子,里面挂的牌子无不与灵器有关。
“买卖灵器的,卖灵器情报的,买卖苍晶的,卖现成灵脉图的,卖……卖自在轩的票号的?自在轩是什么地方?”谢玉珠一边走一边历数。
“自在轩!林雪庚的铺子!天上地下独一份能改造灵器的地儿,每月只做十笔生意,拿到票号才能进去!”
倚在那铺子门口的伙计挥着胳膊,指向这铺子:“您来我这儿,我保准给您弄到票号!但最近三个月的已经没有了啊,要买也是三个月后的了。”
谢玉珠干干一笑道不用,转过头来对她二位师父说:“这也有票贩子呢?”
叶悯微捧着在街口铺子买的戒壁规则十三家注版书册,戴着温辞给她的那副寻常视石,熙熙攘攘的人群及热闹的吆喝声中,她说道:“真神奇啊。”
这在外面,分明是遭人痛恨,谈之色变之事,在鬼市却好像只是寻常营生。
温辞指着对面一座楼阁,道:“你瞧,那是做灵匪生意的。”
只见楼阁足有三层,门前摆了大招牌,写道——“灵匪解忧,杀人寻宝、求雨求亲,无事不可!”
那正是买家花钱,雇灵匪办事的牙行。
叶悯微、谢玉珠从那牙行面前走过,走老远仍转过头看着,谢玉珠啧啧称奇。
此类生意不止一家经营,各式各样的店铺开满这几条街,竞争十分激烈,导致每家门前都挂着大招牌显示自家业绩。
在鬼市这叫自卖自夸推而广之,在外面这就得叫人证物证一应俱全。
这般明目张胆实在让人不适应。
他们在此地转了两圈后,踏入其中一家牙行。温辞装作买家向老板打探消息,而叶悯微则被墙上的木牌子所吸引。
她走过去,只见每块木牌上都写着某件灵器、术法和可办之事。
叶悯微从上到下把那些牌子一一看过去,这些灵器的用途许多她都未曾想到过。
她喃喃道:“哦?还能做这些事……”
她正站在那里专心致志地端详着,对面果脯铺子的老板托着盘子走进牙行,对牙行里的客人道:“客官!要不要尝一下咱新进的蜜饯,不要钱,您尝个鲜喜欢就买!”
来鬼市的到底是普通人,有七情六欲,要吃喝拉撒,鬼市有半数铺子便是做这些日常生意的。
叶悯微仍然凝神看着那些牌子,盘子靠近她时,她瞥见盘子里有切片的柿饼,没多想就拿了一片放进嘴里。
只听外面忽有一阵吵闹,那托着盘子的老板伸出头看了一眼天空,在穹顶上看见了自己的名字和一个了不得的名字并排出现。
他瞠目结舌地收回头来,扯着嗓子喊道:“哎呦喂!万象之宗!”
这一嗓子如一声鸣锣,满屋子的人齐刷刷地回头,看向叶悯微与老板。叶悯微的手悬在空中,手里还拿着未吃完的半片柿饼,与满屋子人面面相觑。
果脯老板雀跃道:“今儿可算是见到真人了!”
人们从牙行敞开的大门里呼啦啦里涌,叶悯微连连后退,转瞬之间被挤在了墙角。
她迷茫地瞧着这些兴奋而又崇敬的眼睛,他们你挤我我挨你,仿佛观看异兽祥瑞一般,互相说着这就是万象之宗啊。
又见人头攒动间,牙行老板从人群之中挤过来,对边上人说道:“去去去!让一边儿去!这是我的店!”
那山羊胡的中年男人一路挤到叶悯微面前,满面笑容道:“万象之宗您大驾光临啊!来喝杯茶歇息歇息……要不嫌弃,给小店提个字儿呗!写啥都行!”
叶悯微指向自己:“我……提字吗?”
“对对对,最好写个落款,那……”
店老板山羊胡子一耸一耸,话还没说完,就见温辞面色铁青地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将一条面巾往叶悯微脸上一裹,拥着她把她拽出了牙行。
人们跟着纷纷涌出去,谢玉珠也被挤得东倒西歪,好不容易走出牙行。她走街转巷找了一柱香的时间,才在某条商铺后街找到温辞与叶悯微。
谢玉珠控诉道:“二师父!一遇到事儿您又只管大师父了!您好歹先告诉我在哪儿汇合吧!”
叶悯微与温辞抚着心口气喘吁吁,温辞摆摆手道:“我哪儿顾得上这个?走散了你随便去买件东西,我们不就能找到你了?”
叶悯微却朝着某个方向看去,动作停住,惊讶地睁大眼睛。
谢玉珠和温辞也看去。
只见这正是刚刚他们来时的路,从这条后街望出去,就能看见“金香汤”的大门。
那门边不知何时新摆了招牌。
“万象之宗、梦墟主人亲选沐浴之地。”
叶悯微、温辞与谢玉珠沉默地看着那崭新的、墨迹未干的招牌半天。
叶悯微道:“这真是个神奇的地方。”
第084章 规则
叶悯微、温辞与谢玉珠三人心有余悸, 他们暂且先远离人潮汹涌之处,寻了个岛屿边缘靠水的角落休息。
叶悯微坐在临水的石阶上,迷惑地望着倒映灯火光芒的水面。斥灵场外, 还有许多小舟朝着迷津渡口而去, 繁忙而不知疲倦。
此地和外界乾坤颠倒, 以至于光怪陆离, 令人满腹疑云,头脑嗡嗡。
石阶两旁绿树掩映,街巷的人声在远处模糊。
温辞站在她身侧,拿起一块石头,在手里掂了掂然后往水里一扔,石头在水上飞跃, 打出十三个水漂。
他仿佛知道叶悯微在想什么, 一针见血道:“怎么, 觉得不习惯?在外面上至仙门官府下至平民百姓,畏之如虎恨之入骨的叶悯微,居然在鬼市成了饱受爱戴的英雄?”
叶悯微思索片刻,道:“我觉得他们爱的好像并不是我。”
她难得如此洞察世事。
“当然不是, 这个地方是金钱胜境, 人们只爱财神爷。”
顿了顿,温辞拍拍手道:“不过恰巧,眼下你便是鬼市的财神爷之一。”
世人从不是铁板一块, 各有各的利益, 你哭我笑、你死我生,你灭你的魔, 我奉我的佛,管你的魔和我的佛是不是同一个家伙。
温辞伸手点了点叶悯微手中的书册, 道:“戒壁规则意在保护各人的财物。它把身体也视作财物,所以在这里杀戮、斗殴、监禁都会被戒壁阻止。”
“戒壁剥夺了人们互相伤害的权力,斥灵场又消除了灵器的威力,灵器不再是凶器,与黄金珠宝无异,对鬼市中人来说都只是赚钱的生意而已。”
叶悯微眼里映着水面波光,她若有所思道:“因为戒壁上的规则,这里便成为与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吗?”
温辞略一沉默,不无嘲讽道:“乍一眼看起来不一样,看久了你便会发现,没什么不同的。”
穹顶上蓝色的字迹不断跳跃出现,远处人声喧嚣,而水波拍打着石阶,哗啦作响。
叶悯微安静片刻,转头看向温辞道:“那如果我想伤你会怎么样?”
温辞笃定道:“你做不到。”
“我可以试试吗?”
“你试试。”
叶悯微从发间拔下一根簪子,银光闪过,温辞并不闪避。然后下一刻——温辞左手那白皙的手背上,便出现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血迅速渗出染红手背。
加害者与受害者都始料未及,一时间气氛凝滞。
温辞紧皱眉头转着自己的手,说道:“这怎么可能?”
他突然听见簪子掉落在地的清脆响声,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扑倒在地,一只温热的手捂住他的眼睛:“不要看!”
温辞的视线一片黑暗,他愣愣地说道:“就这么一点儿血我还不至于做噩梦……”
他的手被人小心地牵起来,清凉的水从上面浇过,叶悯微的动作有点急躁,她苦恼地说道:“在这里伤药也不会起作用……你疼吗?”
温辞仿佛僵了僵,他把叶悯微的手从眼前拿下来,一双眸子盯着叶悯微有些慌张的眼睛。
“你问我,疼不疼?”他似乎觉得从她的嘴里问出这个问题,让人难以置信。
叶悯微点点头,认真道:“要不要我出道算题给你?”
“……算题?”
叶悯微解释说,她以前受伤的时候只要想些别的,就能完全忘记疼痛。但是她上次吃砒霜时,心无旁骛地感受了一下疼痛,觉得那滋味太难熬了。
“我不希望你这么痛苦,我能做什么令它消失吗?”
叶悯微的目光真诚,仿佛她愿意竭尽全力避免温辞的任何痛苦。而温辞惊诧地望着她,仿佛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正在两人沉默之时,只听谢玉珠兴奋的声音传来:“大师父二师父,你们在干什么呢!”
他们两人一转头就看见了沿石阶跑下来的橘红身影。谢玉珠一双亮得发烫的眼睛,一手捧着买来的酒水食物,一手指着穹顶。
穹顶跳跃的字迹中正有他们两个的名字。
——巫恩辞将身体赠予叶悯微一次。
谢玉珠努力保持正经道:“我才离开这么一会儿……二师父你怎么赠予的啊!”
温辞与叶悯微两人同时沉默了,方才事情发生前他二人的对话涌上脑海。
——我可以试试吗?
——你试试。
他们这对话被戒壁认作了交易的达成,温辞就这么把自己送出去,暂时成为了叶悯微的东西。
故而叶悯微伤他一次,并未受到任何阻拦。
最后这试验还是由谢玉珠完成的,她拿石头去丢她大师父,手刚抬到半空便动弹不得,完美呈现了被戒壁规则阻拦的例子。
谢玉珠得知这穹顶上令人兴奋的字迹不过是她两位师父的试验,不免有些失望。她把在街上买的酒水食物递给温辞。当温辞接过谢玉珠手里的东西时,那蓝光闪烁的穹顶上又显现出新字。
——谢玉珠赠巫恩辞桃酿一壶,羊肉烧饼三只。
“我看过不了多久我也要名震鬼市了,以后我买上东西就得赶紧跑!”
谢玉珠也在她两位师父旁边坐下,三个人正好占据了一整排石阶,她伸展双腿对他们说道:“我刚刚绕了一圈,这里灵器的生意做得真是五花八门,林雪庚可当真是厉害!”
戒壁矗立千年之久,鬼市依托戒壁而生,一直都是见不得光的生意交易之处。林雪庚来鬼市之后,灵器生意才发展壮大,以至于今日占了鬼市生意十之七八的地步。
这满街生意直戳仙门心病,若不是那道斥灵场以及林雪庚的庇护,这里恐怕早被仙门铲平了。
说到这里,谢玉珠不由得迷惑不解:“林雪庚的事情说来也是扑朔迷离啊。当年白云阙如日中天,林雪庚比白云阙内门弟子都风光,她到底为什么要与白云阙决裂,还杀上师门连屠数十人呢?”
曾经也因为林雪庚的存在,仙门对于灵器的态度留有余地,不像现在这般深恶痛绝。
那时叶悯微的魇兽初现,灵器之事被揭晓,太清坛会中三家意见并不相同,逍遥门坚决反对灵器的存在,扶光宗模糊不言,而白云阙却是积极的。
而最积极的白云阙,又恰在那时主持太清坛会,他们寻到了魇兽和被魇兽选中的孩子——林雪庚,便力排众议让林雪庚留在白云阙修行。
名义上林雪庚拜万象之宗为师,与魇兽朝夕相伴,魇兽也只将灵器与记忆交托与她。但魇兽到底不能言语交流,实际上从十岁到十六岁的六年间,林雪庚一直生活在白云阙里接受教导,白云阙对她而言与师门无异。
期间白云阙对林雪庚用心栽培,可谓是寄予厚望。
“我爹说……”谢玉珠提起她爹谢昭,突然想起来她爹实际上不是她亲爹,心中忽而一阵酸楚。
谢玉珠压下这酸楚,继续说道:“我爹说,他以前在白云阙见过林雪庚,觉得那是位聪明又知礼的姑娘,与白云阙众人感情深厚,也不知道后面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林雪庚制造出白云阙惨案后,仙门对于灵器的态度便急转直下。
魇兽从那之后也失去控制,离开林雪庚在这世上神出鬼没,随意给予灵器。灵匪纷纷出现,真正开启了直到如今的“灵器之乱”。
无论如何,林雪庚都是这灵器之乱中浓墨重彩的一笔,无数转折的开端源头。
叶悯微摇摇头,她思索片刻后道:“不过应该与我有关吧。”
这世上由灵器而生的一切,总是跟她有关。
无论是恨意还是爱意,无论是那些被灵匪祸害的百姓,是这里依靠灵器交易生财的人们;亦或是痛心疾首要抓她回师门的师兄,是野心勃勃又高高在上的秦嘉泽,还是那山间楼阁里琢磨不透的林雪庚。
他们每一个都积攒了满腔爱恨,有话要对她说,却又不能从她这里要到想要的答案。
“走吧。”温辞裹着纱布的手在叶悯微眼前打了个响指。
他揶揄道:“一会儿再去街上,千万别再随便拿别人给的东西了,财神爷。”
这些人其中还有温辞,不过温辞与她的关系并非由灵器而生,而是由她本身而生。
叶悯微先温辞一步站起身来,蓝色衣裙摇晃间,她弯腰向他伸出手:“我来拉你。”
温辞坐在石阶上,他望着叶悯微的手,诧异道:“我只是伤了手,又不是伤了腿。”
叶悯微的手固执地悬在半空。温辞沉默片刻,那只没受伤的,戴着金色指环与铃铛手串的手便伸出来,被叶悯微攥住手腕,从地上拉起来。
叶悯微把温辞拉起来后,认真评价:“这样被拉起身,你看起来好像不太舒服。”
顿了顿,叶悯微伸出双手道:“下次我要同时握住你两只手腕,再把你拉起来。”
温辞与叶悯微对视半晌,转过身哼了一声,不咸不淡道:“你想法还真多。”
叶悯微跟着他往街巷走去,谢玉珠也从台阶上蹿起来,跟着他们走去,师徒三人再次融入街巷的人潮里。
叶悯微、温辞与谢玉珠花了三天的时间,踏遍了鬼市的街头巷尾。
除了与灵器生意相关的区域,他们也去看了那些贩卖武器兵械、禁书、官府文牒、奇珍异兽、奴隶、蛊毒的店铺。
这里处处都是生意,即使极力避免,也时不时会有交易出现,更别说还有他们三人之间的互相赠予。
于是没过多久,他们就在书店里《十三家注戒壁规》这本最为热销的书册旁边,看见了一摞《万象之宗游鬼市图册》。
里面详细标注了曾经与叶悯微发生相关交易的地点、店铺,以及推测出的游览线路。
当时书店老板扇着芭蕉扇,大声道:“客官看看,这是最新上的,最好卖的书!”
叶悯微拿起那本书翻了半天,赞许道:“确实做得很全。”
然后就被温辞从手里把书拿走放回摊子上,拉着走远了。
把鬼市摸了一遍后,他们便各司其职。温辞手上有一份苏兆青给的名单,她查到了秦嘉泽在鬼市的线人姓名,温辞便从他们入手去打探秦嘉泽的消息。
叶悯微则又捡起了老本行,她带谢玉珠租了艘小舟,沿着斥灵场周围的水面晃悠。
谢玉珠端着《十三家注戒壁规》坐在船头,说道:“我看来看去,这里只要不在金钱上亏欠别人,就万事大吉。不过不能伤人不能杀人,更不能强迫人交易,我们该怎么让秦嘉泽把脑子还给您呢?”
“那就让斥灵场与戒壁失效片刻。”
叶悯微俯身在她的本子上写写画画,同时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语气轻松。
谢玉珠慢慢地放下手中的书册,纳闷道:“让斥灵场和戒壁失效……这事儿很简单吗?”
“很困难。”
“……”谢玉珠心说那您怎么说得那么轻松。
谢玉珠只觉得她大师父这人,若是规则是她擅长的她就利用规则,若是规则不利于她,她就掀桌子。
还别说,她大师父最擅长的就是掀桌子。
第085章 密谈
果不其然, 叶悯微开始跟谢玉珠讲述她掀桌子的思路。
叶悯微对谢玉珠道:“我此前给你讲过消息珠里的灵脉构造,你还记得吗?”
谢玉珠皱着一张脸,她脑子里浮现出那百转千回的图案, 小声道:“一知……一知半解。”
“它可以在斥灵场中生效, 其中可见许多躲避斥灵场限制的设计。而且你看……”
叶悯微边说, 便将自己的手穿出斥灵场, 万象森罗正停在那道蓝色屏障上。
叶悯微发动万象森罗,那镯子嗡嗡作响仿佛被什么所束缚,而斥灵场界上荡漾起水面一样的波纹,有规律地颤动起来。
“这样发动灵器时能看见斥灵场的结构,再结合消息珠中消解斥灵场的设计……”
叶悯微笔走如飞,无法使用能看到灵力脉络的视石, 她便想别的方法看见, 如此这般跟谢玉珠说着她对斥灵场的测试情况。
结论便是——叶悯微打算围绕戒壁布置一个灵脉阵法, 令戒壁与斥灵场同时失效。
不过这个灵脉阵法的设计十分复杂,她现在还没有完全想好。
谢玉珠低头看她大师父写了满本子的数符图案。
她大师父换了个脑子之后,描述术法灵脉原理比从前清楚了太多,仿佛终于能理解普通人是怎么思考了的一般, 能够一步步拆解给她听。
所以谢玉珠虽然看得痛苦, 但也勉强能看懂五六成。
谢玉珠尝试跟着她师父写写画画,求教了一会儿这灵脉阵法的设计,又纳闷道:“可是这几天, 林雪庚就没什么动静吗?她到底是怎么看待您的呢?她就不想跟您见见面聊聊?”
叶悯微一边写一边答道:“她每天都要按市价点一遍她的宝库, 今早点的那次离一万万两还差五百两。”
“……”
谢玉珠怪道:“林雪庚和白云阙决裂,总不会是嫌白云阙太穷吧?不应该啊!”
叶悯微正在描画的笔却突然一顿, 染开一团墨迹。她放下毛笔直起身来,望向岛屿山脉上的一座阁子。
“师父, 怎么了?”谢玉珠也跟着看去。
“林雪庚有客人……”
顿了顿,叶悯微眸光微动,补充道:“是秦嘉泽来了。”
“秦嘉泽!?”
整座鬼市地势最高处建了一座三层小阁,阁门上挂了一块牌匾,上书“自在轩”三字,正是林雪庚所开,接受八方来客做灵器改造生意之处。登上这座楼阁的顶层,便可俯瞰整个鬼市。
鬼市中不见日月,故而只有夜晚并无白昼,放眼望去大半地方隐没在黑暗中,而灯火明亮的街道上,无不人流如织。
喧闹声传不到此处,远远看去人群仿佛在上演无声戏剧。
一位年轻女子正倚在栏杆上,她一身鸦青绫罗生色花纹袍子,身侧的红灯笼将她的脸庞照亮,即便在这样温暖的颜色下,她的神色也冷淡得惊人。
“许久未见,林老板还是老样子。”从身后的屋子里传来声音。
林雪庚不紧不慢地回过身去,以烟杆掀起珠帘,打量着屋子中站着的男人。
男人一身紫袍,腰间佩玉手上戴着金镶翡翠的扳指,和从前一样雍容华贵。不过他没有束发,又似乎瘦了许多,面颊略有凹陷,而眼里布满血丝,又隐隐透露出某种狂热。
林雪庚那双舟柳叶眼凝视秦嘉泽片刻,她悠悠穿过珠帘,说道:“涞阳王府已经被查抄,听说朝廷与仙门都在通缉你,秦先生。”
“该带的我已带走,一座空壳,查抄便查抄了。至于通缉,你我谁不是被通缉呢?”秦嘉泽全不在意,笑意轻松。
林雪庚低头拿烟杆磕磕桌角,漫不经心道:“今日秦公子是来与我闲谈的?”
秦嘉泽知道林雪庚向来不喜欢废话,所以也不兜圈子,他笑道:“自然是与您有生意要做。”
秦嘉泽表明来意,他说自己带来了一件灵器,想请林雪庚免去斥灵场对它的影响,让它在斥灵场内能够生效。
秦嘉泽身边的小厮毕恭毕敬地捧上一个木匣子,木匣子上又放着一纸票号。
他说道:“拿了今日的票号来的,没坏了林老板您的规矩。”
侍女接过小厮手里的匣子,奉给林雪庚。林雪庚瞥了一眼那票号,看也没看匣子里的灵器是什么,便说道:“这生意我不做。”
秦嘉泽道:“您看看匣子里的银票。”
“多少银子,我也不做。”
侍女在一旁帮衬道:“要灵器在斥灵场内也能生效,这种买卖我们姑娘从来也没接过。秦先生,鬼市生意不能强求,您还是请回吧。”
林雪庚仿佛觉得该说的已经说完了,转过身去往里间走,俨然是送客的架势。
却听秦嘉泽在她身后轻声一笑,道:“怎么,林老板是怕我如今得了万象之宗的头脑,借此研究透了斥灵场,和您抢生意不成?”
林雪庚半个身子已经没入黑暗中,她脚步一顿,举着烟杆转过身来。云雾缭绕间,她的神情暧昧不明。
“看起来,你还有别的生意想谈。”
秦嘉泽笑意深深,说道:“有,我正有一笔更大的生意,想要跟林老板做。”
顿了顿,秦嘉泽道:“这天下的生意,这江山社稷,举世富贵,不知林老板感不感兴趣。”
那边谢玉珠已经撑着小舟,和叶悯微回到了岸边,期间叶悯微一直端坐在舟上出神。小舟停在岸边的垂柳之下,谢玉珠举着灯坐在她大师父旁边,小声问道:“大师父,你都看见什么了?”
叶悯微目光仿佛落在极远之处,她若有所思道:“淮北叛乱中出现灵器一事,好像与秦嘉泽有关。”
山林间的自在轩中,林雪庚坐在梨花木的太师椅中,胳膊支在桌子上,慢慢说道:“淮北叛乱那件事,背后是你?”
秦嘉泽悠悠一笑,他端起茶喝了一口,道:“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区别?军中有人以术法为兵刃,此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仙门难道会相信卫渊吗?”
“此前仙门与朝廷之间微妙的和平,只是自欺欺人,隐而不发的危机罢了。”
卫渊在朝中悄无声息地蛰伏多年,趁着灵器之乱建立天上城后,才被仙门发觉。然而仙门围剿天上城时,天上城只是抵抗却未反击,卫渊虽有军权,却从未动用过朝廷军队的力量。
仙门讨伐卫渊时,也未曾向朝廷发难。
两边都不想把朝廷牵涉其中扩大事态,仿佛那朝中的卫太傅与天上城的卫渊,是两个人似的。
“这有什么意思?大家都心知肚明,朝廷不可能放弃灵器之力,术法早晚会渗透到军政之中,而这正会危及仙门的根基。仙门与朝廷的矛盾早晚会尖锐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这世上必有一场大战。如今这场战乱已经迫在眉睫,林老板,天下要大乱了!”
林雪庚吐出一口烟去,辛辣的味道在房间内弥漫,她说道:“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秦嘉泽哈哈大笑,他说道:“走到这一步,卫渊不可能不动用天上城的力量,届时是灵器术法的大战,这世上从未有过以术法为武器的战争,那场面该是多么壮观啊!卫渊与仙门,没有任何一方能够全身而退,终将两败俱伤。”
“而这正是我们的时机。”
林雪庚望向秦嘉泽,只见他那双充血的眼睛里满是狂热与兴奋的光芒,他一字一顿道:“卫渊算什么?被他把持的那个傀儡皇帝算什么?我才是真正的皇权贵胄。”
“更何况……那统御天下的神通,正在我这里。”
秦嘉泽点点自己的脑子,他笑道:“你未曾研究出来的苍晶炼制之法,万象之宗至今也没有想起来的苍晶炼制之法,我已经研究出来了。”
林雪庚神色淡淡地望着他的眼睛,说道:“原来如此,好一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秦嘉泽微微一笑:“这并非我一人的意愿,朝中厌恶卫渊支持我的人不在少数,只是碍于卫渊势大。若天上城受挫,你与我又能带来术法之力,一朝便能改天换地。”
“你已经有万象之宗的头脑,要我做什么?”
“非也,林老板擅长因事制宜,将灵脉千变万化,而我这颗头脑擅长本源机理的考量。你擅拳脚我擅内功,我们合作才能珠联璧合,天下无敌。”
秦嘉泽起身,望着这雕栏画栋陈设华美的自在轩,悠悠说道:“林老板赚尽鬼市之财就能满足吗,鬼市之外天下何其之大,财富何其浩瀚,堆金叠玉,积满整个鬼市也不在话下。届时谁能针对你,谁又能限制你的自由?你所仇恨之人都要匍匐在你的脚下。”
顿了顿,秦嘉泽道:“包括万象之宗。”
林雪庚凝视着秦嘉泽的双目,烟雾慢慢从他们二人之间升起,沉默良久之后,林雪庚淡淡道:“你那匣子里的灵器,留下吧。我收五百两银子,你明日来取。”
秦嘉泽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而远处水边的小舟之中,谢玉珠紧张地观察着叶悯微的神情,只见她师父感慨一声,露出意料之中却又迷惑不解的神情。
“大师父,怎么了怎么了?”谢玉珠问道。
叶悯微说道:“林雪庚,她也恨我。”
这个世上痛恨她,想要她命的人又多了一个。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温辞的声音传来,谢玉珠转过头去,只见他抱着胳膊站在岸边,拉下面巾对她们道:“我查到一些关于秦嘉泽线人的事情。”
那边自在轩里,秦嘉泽正准备告辞离去,却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身对林雪庚说道:“林老板,你最近有没有遇到一个身缠白布,失却一只眼睛之人?”
林雪庚蹙眉:“身缠白布之人?”
“嗯,他现在的名字叫做苍术。”
看着林雪庚目露疑惑之色,秦嘉泽笑道:“罢了,他应该会来找你的。这是个很有用的人,请务必把他留下来卖给我,我必以重金相酬。”
“他是什么人?”
“嗯……这可难说,他的身份太多了。恰好我最近翻阅前朝史册,有些出乎意料的发现,想要与他秉烛长谈。”秦嘉泽笑得高深莫测。
这一番相谈终于结束,秦嘉泽由侍女引着沿着楼梯而下。
林雪庚目送秦嘉泽远去,目光里的疑惑被冷淡所取代。
“真没意思。”她面无表情道。
她举起烟杆,手伸进杆子上的烟袋里,手指顿了顿,从里面拿出一颗极小的珠子来。
林雪庚端详那珠子上极为纤细,若隐若现的纹路片刻,道:“还算有点意思。”
她将那珠子伸出栏杆之外,手一松珠子便掉进了丛林之中。
然后林雪庚抱着烟杆悠然走向楼阁深处的房间。
她推开那扇门,门上的木牌泛起一阵蓝色的光芒,她便一步从灯火昏黄中踏入了白日,从鬼市踏入了大漠的客栈里。
阳光一时间亮得让林雪庚眯起眼睛。
这是间不大不小的卧房,林雪庚走到床边,揭开床边的纱帐,她倚着床架看着床上那昏迷不醒,面色苍白又满身伤痕的男人。
她缓缓道:“你的名字叫做苍术吗?”
第086章 计划
林雪庚听那个聒噪的小姑娘, 提起过关于这个男人的事情。
那姑娘说这个人原本就有许多来处不明的陈年旧伤,一直用白布遮挡着。他双耳失聪、左眼失明,原本还剩一只好眼睛, 以它读唇语就可以对谈如常, 时常让人忘记了他耳不能闻。
然而前些日子他又受了很重的伤, 就连仅剩的眼睛也失去了。
那姑娘还说, 这个人生性豁达开朗,一向非常惜命,请客栈老板与老板娘一定要好好照顾他。他还有心愿未了,定然会为此醒来。
“真是可怜啊,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人等着利用你呢。”
林雪庚呼吸之间, 白雾缭绕漫过纱帐, 她淡淡道:“居然有人觉得你惜命?惜命的人, 怎么会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那躺在床上的男人双目轻阖,他的脸上印着狭长而奇异的伤疤,睡得很沉,呼吸平稳。
他自然不会回应她。
既然他已经失聪, 那么就连她的问题, 他也一句都不能听见。
林雪庚端详他半晌,然后俯下身去握住他的手臂。她一圈圈解开他手臂上缠的纱布,前几日被蛇所咬的伤口仍然呈现出青紫色。
脏腑虚弱, 血气凝滞, 毒消得极其缓慢。
“你还有什么心愿,值得你以这样一副身躯苟活于世呢?”
林雪庚将他的手放回床上。
她直起身来放下纱帐, 正欲转身而去,手却突然被人牵住。
准确地说, 是小指被人牵住了。
林雪庚停下脚步,她低头看去,纱帐中露出一只苍白的手,指骨突出,朱红色伤疤诡异骇人,从手背一直延伸到被纱帐所覆盖的深处。
他的手没什么力气,食指与拇指松松地搭在她的小指上,指腹冰凉。
“你……”
林雪庚小指微动,那只手就无力地滑了下去,垂落在床沿。
这个名叫苍术的男人并未醒来,似乎只是本能地抓住了什么,又放下。
林雪庚站在原地,沉默地望着他修长苍白的手,继而抬起眼睛,目光穿过纱帐落在那张模糊不清的面容上。
隔着一道纱帐,这个人的轮廓宁静又孱弱,仿佛被红叶藤缠满的一段溺水之木,不生不死,半浮半沉。
林雪庚无声地吞吐一阵烟气,烟雾缭绕模糊了她的神情,良久后她端着烟杆转身推门而出。
光线一瞬间昏暗下去,她的鞋子便踏在了绵软的波斯地毯上。
她又回到了刚刚的鬼市楼阁中。
林雪庚沿着廊道行走,高高悬挂的红灯笼光芒在她脸上明明暗暗,她唤道:“小梅。”
那年轻侍女的身影出现在房内,道:“是。”
林雪庚淡淡道:“我记得冰窖里存了一株雪莲,拿来煎药吧。”
侍女惊诧地抬起眼睛,愣了片刻才道:“……是。”
林雪庚留下那句话,便沿着楼梯缓步而下,她举着秦嘉泽刚刚给的五百两银票,来回看了看。
她的雪莲价值连城,有价无市,若硬折成鬼市中的价格,一万两也不为过。
林雪庚挥着烟杆,摇头道:“又不够一万万两了。”
叶悯微、谢玉珠与温辞三人划着小舟到了僻静的水面上,相对而坐,将各人掌握的情况逐一分享。
叶悯微把她看到的一切详细地讲给谢玉珠与温辞听,然后不无可惜道:“消息珠被林雪庚发现,她已经把珠子丢进林子里了。”
谢玉珠思索道:“秦嘉泽匣子里那灵器究竟是什么呢?等他去取回灵器的时候,穹顶上就会显现交易的名目了吧。”
温辞盘腿坐在舟中,几枚石头在他手上轮番跳跃,他摇头道:“我听说与林雪庚相关的交易很少在穹顶上出现。”
“为什么?”
“她能免于斥灵场束缚,凭术法随心所欲地在鬼市与外界穿行。只要她在交易的某些环节离开鬼市,就会被视为交易中断,不在穹顶显现。”
顿了顿,温辞一伸手,腾空的石头一一落在他手心,他若有所思道:“不过我大概知道秦嘉泽的灵器是什么。”
那应该是一个缩地令。
鬼市的情报生意四通八达,也有店铺专门记录和贩卖每日穹顶上的交易文字。温辞去查了最近几个月穹顶的买卖记录,在其中找到了秦嘉泽几位线人的踪迹。
“最近他的线人频繁买卖情报,其中还有大量军情。就在一个月前,他的一个线人设重金悬赏,购得了一枚缩地令。这缩地令溢价不少,可见他要得很急。”
缩地令是用来瞬间转移位置的灵器,若能在鬼市生效,秦嘉泽便可顷刻离开鬼市去往他预先定好的别处。
叶悯微说道:“他是想要以备不时之需,用来逃跑吗?”
“他先是重金悬赏,又赶在竞卖会开始前请林雪庚准许缩地令在鬼市生效,应当是打算在这次竞卖会中使用。”温辞答道。
谢玉珠抚摸着灯笼,将她大师父说的那些来回想了一遍,心有戚戚道:“这秦嘉泽像是在谋划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这背后牵涉广泛,非常复杂啊。”
然而谢玉珠又深觉就算他们知道了这些事,也没地方说去。这世上绝大部分势力对他们都虎视眈眈,他们去找这些人,就跟羊入虎口没两样。
“算来算去,咱们能信得过的,也就只有沧浪山庄和苏姑娘。”谢玉珠叹息一声。
“玉珠说得有道理。”温辞认同道。
谢玉珠迷茫地看看她二师父,却不知道自己哪里说得有道理了。
温辞对叶悯微道:“我们现在有两条路可走。第一条路,你算出令戒壁和斥灵场失效的阵法。我们找到秦嘉泽的同时让玉珠启动阵法,把秦嘉泽抓住逼他把脑子还回来,再把他交给沧浪山庄。”
谢玉珠一听要她去启动阵法,想起那需要现画的复杂灵脉,唯恐自己不能胜任,问道:“那第二条路呢?”
温辞抛着手里的石子,望向叶悯微:“你还记得缩地令的灵脉构造吗?”
叶悯微摇摇头,她睁着一双明亮而从容的眼睛,说道:“不过我应该可以从相近的术法推算出来。”
“一枚缩地令的起点与终点是固定的,由灵脉构造而设定。”温辞说道。
叶悯微眨眨眼,了然道:“那我去修改秦嘉泽的缩地令。”
她略一思忖,语气轻快地说:“我把他缩地令的终点,改到沧浪山庄去。”
温辞赞同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谢玉珠听着她两位师父流畅的交流,沉默片刻,不禁为他们鼓掌:“你们果然是天才!”
师徒三人一致同意,将这第二套出奇制胜的方案放在了优先位置。
介于有鬼市的诸多规则限制,他们首先要避免名字出现在穹顶之上,其次要回避偷盗伤人等事端。
为达成修改秦嘉泽缩地令的目的,他们谋划了一套颇为迂回的方案。
于是第二天,秦嘉泽的随从阿福在街上行走时,便迎面撞上一个头戴斗笠的橘红衣衫姑娘。阿福被撞得踉跄两步,还未待开骂,便见那姑娘匆匆跟他道歉然后快步离去。
“没长眼睛啊!”
即便姑娘的身影已经走远,阿福仍然憋不住气,叉着腰骂骂咧咧。待他转过头时,却见身前的路面上落下了一个鹅黄色的丝绸荷包。
阿福瞬间睁圆眼睛,机警地环顾四周,只见行人纷纷没人注意他,他便喜上眉梢。
他不动声色地将那荷包捡起来,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沉甸甸的银子和珍珠。
阿福笑成了一朵花,忙不迭地把那荷包收好揣进怀里,哼着小曲儿洋洋得意地走了。
谢玉珠、温辞与叶悯微站在街边转角处,目送阿福远去,而穹顶上并未出现买卖信息——阿福并不知道丢弃者有意为之,便不被认作交易。
谢玉珠与她两位师父击掌。
那荷包里自然混杂了叶悯微的消息珠,叶悯微便借此来观察阿福的一举一动。
当天下午,阿福果然就跟着秦嘉泽去取回了灵器。
林雪庚设了一道门,让阿福穿过门去取灵器,那门后的柜台似乎在鬼市之外。待阿福捧着灵器回来时,穹顶上果然未显现林雪庚与秦嘉泽的名字。
秦嘉泽当场打开匣子验货,满意地收下。
叶悯微对温辞说道:“你猜的不错,那的确是一枚缩地令。”
阿福花起来这意外之财来大手大脚毫不珍惜,让人担心不久之后他就会把消息珠也花出去。
所幸他先花的是银子而非珍珠,消息珠继续留在珍珠里滥竽充数。阿福四处走动之间,叶悯微便借他将秦嘉泽住所的情况摸了个清楚。
因为鬼市的规则保护,鬼市中人一向戒备松散,秦嘉泽的住处也不例外。
叶悯微在地上展开一张图,对谢玉珠与温辞道:“这是秦嘉泽住处的房间排布,装有灵器的匣子一直放在他的卧房里,匣子上有锁。锁的钥匙阿福有一把,每日贴身保管。”
“可是鬼市禁止偷盗,我们该怎么偷钥匙呢?”谢玉珠道。
温辞抱着胳膊,悠悠道:“谁说我们要偷了?”
没过两天,阿福送秦嘉泽的衣服去给铺子浆洗熏香,回来的路上正赶上有人在街边表演。也不知演出的是什么,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阿福一走进这条街便被人群吞没,是走也走不得退也退不了,在其中被挤来挤去,圆的人都快被挤成扁的。偏偏还有人推搡,也不知谁的手贱,他的衣服都险些被扯开。
“是你!我的荷包是不是你拿的!”一道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阿福惊诧回头,只见那橘红衣衫的姑娘正站在他身后。
“快把我的银子还给我!”那姑娘伸手在他的衣襟袖口摸索,仿佛要把自己的荷包找出来。
“去去去!这里谁能偷东西?谁拿你的荷包了!”阿福怒骂道。
两人争执半天,被人群挤得摇摇晃晃,谁也走不掉。阿福挣扎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寻了条缝,气得骂娘一边拨开拥挤的人潮,去旁边店铺里躲避去了。
而谢玉珠收起伪装的怒气,露出个满意的笑容。她的手心正握着块专用来做模具的泥,泥上清晰印出一枚钥匙的形状。
方才推搡间她摸到了钥匙,不过很快又放了回去。
“只是拿来印个模子,都没离开他的身,果然算不得偷窃。”谢玉珠满意道。
待那高处的伶人收了扇子跳下来,人群逐渐散去之后,谢玉珠走到戴着面具的伶人身边,道:“二师父,用这个能仿造出来吗?”
演完一场杂戏的温辞掀起面具,面上的水粉描画华美而妖冶,他伸手从谢玉珠手上拿起那刻印清晰的泥模,道:“可以。”
顿了顿,温辞转身望向戴着斗笠,从另一边走来的叶悯微,说道:“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叶悯微点点头。
秦嘉泽喜好香道,衣服通常都要拿去熏香。之前阿福便是拿着他的衣服去熏香,被温辞使计堵在了街上。
没过几天这衣服便浆洗好熏完香,由浆洗店的人捧着衣服送还到秦嘉泽的住处。
那个浆洗店的小姑娘也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捧着厚重的衣服却也健步如飞,走得四平八稳。转过街角时,她面前却突然出现了一个头戴斗笠的女子,正站在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浆洗店的姑娘十分疑惑地瞧了这身形纤长挺拔的女子,往旁边一步准备绕过她,然而这姑娘却也往旁边走一步,又挡住了她。
这小姑娘不禁生气了,她怒道:“你这人怎么挡人家路呢!!”
那女子抬起头,斗笠下露出一双灰黑的眼睛,她的声音和缓:“你前几天,是不是买了一本《万象之宗游鬼市图册》?”
小姑娘瞪着眼睛道:“是啊!我知道已经卖光了。我跟你说我好不容易订到的,不转卖啊,你找别人吧。”
戴着斗笠的女子突然从怀里摸出一文钱,叫住从旁边跑过的一个小男孩,将这铜钱递给他,道:“送你了。”
那留着口水,说话还不利索的小孩举着铜钱,喜滋滋地走了。
然后女子指了指穹顶。
小姑娘抬起头看去,只见那穹顶的文字间出现一行字。
——叶悯微赠郑三子一文钱。
小姑娘眼睛里骤然显露出明亮的光芒,她欣喜若狂地看向叶悯微,难以置信道:“你……你是……”
叶悯微在嘴前竖起手指:“嘘。”
小姑娘开心地直跺脚,道:“让我见到真人了!让我见着了!”
第087章 改器
叶悯微观察过这小姑娘, 猜到她十分崇敬自己。但对方如此大喜过望的反应,还是出乎叶悯微的意料。
叶悯微疑惑地看着那小姑娘兴奋地蹦跳,再看着她安静下来, 这才指着对方怀里的衣服, 说道:“我可以替你送这些衣服吗?”
小姑娘眨着眼睛, 雀跃道:“您……您要帮我送衣服吗?”
叶悯微不太明白自己这句话有什么值得激动的。
顿了顿, 叶悯微说道:“鬼市不允许偷窃,所以我一定会帮你把这些衣服送到主人那里。我有些事情要处理,希望你保守秘密,不要跟别人说遇见我的事。”
“哇……我和您……是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吗!”
叶悯微沉默无言。
面前的姑娘呼吸不畅,面色通红,思绪仿佛已经奔腾了十万八千里, 完全答非所问。
叶悯微真诚道:“你是不是生病了?”
这小姑娘头摇成了拨浪鼓, 就差没原地转圈跳跃以证明自己的生龙活虎, 她说道:“您要做什么事?我能和您一起吗?”
“不用,只要让我替你送衣服就行了。”
当叶悯微伸出双臂时,小姑娘有些遗憾地将那些衣服交了出去,还期期艾艾道:“多麻烦您啊, 衣服这么重。”
顿了顿, 她竖起手指,道:“您放心,遇见您的事情我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我家店在鬼市很有名的, 您到我家来浆洗熏香, 我绝对不收钱!”
叶悯微抱着那沉甸甸的衣服,瞧着小姑娘激动的眼眸, 这姑娘也不知听了些什么故事,眼神热烈又滚烫。
那满溢的憧憬, 仿佛是某种奇特的爱意。
跟她这一年来所遇见的目光完全不一样,和温辞也不一样。
叶悯微想起她在牙行受到的追捧,若有所思道:“你……想要我提字吗?”
小姑娘心花怒放,忙不迭地点头。
“那等我办完事情再来找你。”
叶悯微抱着衣服走了好远,回头时那小姑娘还站在街边的红灯笼下,欢喜地挥手跟她告别。
叶悯微回过头来,喃喃道:“她为什么这么开心呢?”
待叶悯微来到秦嘉泽的住处时,她已经摘掉斗笠,换上一身与那小姑娘相似的衣服。她低头捧着衣服,跟门前的侍从说明来意,便跟着侍从走进了门中。
秦嘉泽并不常住鬼市,此来鬼市包下了山边一整间名为宝来的客栈,偌大的客栈里只住着秦嘉泽与他的侍从,显得空空荡荡。
秦嘉泽在鬼市总是闭门不出,今日难得出门。从前在涞阳王府,他出行必然前呼后拥,侍从无数。这几次叶悯微从阿福那里看到秦嘉泽,他随身都只带一两个侍从。
秦嘉泽得到她这颗见到人群就晕的脑子,大概也是晕得昏天黑地之后吸取教训了。
她跟着侍从沿着楼梯走上二楼,走进房间将衣物放下之后,便听得外面有人喊这个侍从的名字,语气急切。
“阿隆!阿隆!”
这侍从皱起眉头,有些不耐道:“阿福那家伙又找我什么事?”
“钱已经给店里结过了,你回去吧……别喊了,来了来了!”他冲叶悯微挥挥手,便脚步匆匆地朝喊他的方向去。
叶悯微跟在他身后,阿隆步子很急,她却走得不紧不慢。待阿隆快步消失在楼梯处时,叶悯微停下了脚步,她转过身去径直走进东边一间房间,轻轻推开房门进去然后回身关上。
她直奔那房间的柜子,从一摞摞书册后捧出一只漆木匣子放在桌子上,从袖子里掏出温辞昨日赶制好的钥匙,插进锁眼之中。
钥匙旋转间,那锁咔哒一声轻响,被她打开了。
随着匣子的打开,一枚缩地令显现在眼前。
那是一块手掌大的方形木牌,上面刻出深深浅浅的凹槽,叶悯微扫视了一遍上面刻画的灵脉图,雕工有些粗糙,不是温辞的手笔。
叶悯微喃喃道:“应该是从前我做的。”
不过看起来秦嘉泽拿到它之后,也没有对它多做修改。
叶悯微拿起雕刀开始修改这灵脉回路,万籁俱寂中她的神情专注,落刀沉稳,那回路在她的刀下渐渐出现微妙的转变。
正在叶悯微凝神修改时,她的目光忽而一沉,手也停下。
她在阿福那里看到了走出轿子的秦嘉泽。楼下传来声音:“王爷,您怎么提前回来了……”
脚步声快速逼近,叶悯微再刻下两笔之后便心知来不及完成修改。她便当机立断,把缩地令放进匣子里,锁上匣子将它放回书册之后,轻轻合上柜门。
秦嘉泽推门进来的前一刻,叶悯微从窗户翻了出去。
只听门开一声砰响,秦嘉泽脚步烦乱地走进屋内。他头发披散,双目充斥血丝,面色极差,一进房间就靠在软榻上,揉着太阳穴默不作声。两个侍从快步跟上他,阿福了然道:“王爷是不是又犯头疼了?”
“拿一碗安神汤来!”秦嘉泽紧皱眉头,仿佛要把太阳穴揉出血来。
“王爷,大夫说了,安神汤虽然能止头疼但伤身。您来鬼市前几乎天天喝,大夫千叮咛万嘱咐,这段时间您不能再喝了!您先忍着点吧。”
阿福边劝边要去把安神的香点上,秦嘉泽却阴恻恻地说了一句:“忍?”
一瞬间桌子上的东西全被扫到地上,瓷杯茶壶碎了一地,茶水四溅,香炉打翻,满房间香灰飘散。
“哈哈哈哈……你要我忍!”秦嘉泽的笑声状若疯狂,房间紧接着传来一阵轰隆哐啷的巨响,木架倾倒,桌子被掀翻,秦嘉泽歇斯里底地把整个房间砸了稀巴烂。
“叶悯微到底在易生术里动了什么手脚!”秦嘉泽捂住额头,咆哮道。
他话里的主角此时正站在一楼狭窄的房檐上,身子紧紧贴着窗户外的墙。
房间里的震颤顺着墙壁传来,叶悯微从窗户里瞥了一眼那满地的狼藉,默默地想:她可什么都没做。
然而即便她什么都没做,秦嘉泽完完本本得到了她的脑子,也并不能和它相处融洽。
当她换来秦嘉泽的脑子时,便发觉她与其他人的思维截然不同。这个新的头脑自由而不受控制,它对她的记忆有自己的处理主张,知道该铭记什么又该遗忘什么,再不需要她费心。
她从安排一切的管家身份卸任,从她脑海的巨大“药柜”之前获得自由。
而被丢在那沉默的、高耸的、完全依赖主人安排一切的药柜前的秦嘉泽,该要怎么面对这世间向他涌来的洪流?
如今看来,他果然在这洪流中挣扎得十分痛苦。
“王爷!王爷息怒!”
侍从们颤颤巍巍地跪下,有人说道:“小的听说叶悯微已经来到了鬼市,这些日子她的消息在鬼市流传甚广,咱们去把她抓过来问分明!”
秦嘉泽撑着桌子,目光沉沉道:“你去抓?在鬼市抓人限制繁多,你们谁能吃透鬼市的规则?要抓叶悯微,还是要靠林雪庚。”
“可是听说此前林老板已经见过叶悯微,穹顶上出现了记录,然而叶悯微至今行动自如……王爷,林老板真的可信吗?”
“要是见几面就能抓住叶悯微,她早就死了一千次了。”
秦嘉泽揉着太阳穴,坐在太师椅上低声道:“在外叶悯微身边有梦墟主人,在鬼市有戒壁伤人监禁的禁令,万事都需要交易,要抓住叶悯微自然要付出同等的代价。这一番谋划只有林雪庚能做到,她也必定会做。”
顿了顿,他冷笑道:“毕竟除去已经死在她手下的人之外,万象之宗当属她痛恨之首。”
叶悯微站在窗边,闻言安静片刻,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仙门的许多修士恨她,是因为她“偷窃”了术法制成灵器,导致秘法泄露。
自称是她师兄的甄元启恨她,是因为她辱没师门,他又怀疑她拿人炼苍晶。
包括阿严在内的许多百姓恨她,是因为由她而生的灵匪肆虐,害得人们家破人亡。
希望她在这个世上消失的人,总有十分正当的理由,那么林雪庚的理由又是什么?
从前叶悯微不理解,现在她越来越明白这些人为何而恨她。她似乎要付出更多的努力,穷尽一生以令她的生存战胜这些致死的仇恨。
这是比研究术法灵脉漫长得多的战役。
“叶悯微如今没了她天赋异禀的头脑,便只是个掌握几件灵器的灵匪而已,已经没有什么价值……”
屋内的对话仍在继续,叶悯微听到楼下传来几声轻微的猫叫,于是低下头去。只见楼下正站着个戴着斗笠缚着面巾的人,抬起头以一双凤目望着她。
那正是温辞。
秦嘉泽特地住在一间人少僻静的客栈里,所以此处紧挨山林,这扇窗户下正对着枝繁叶茂的树林,温辞站在树下看着她。
叶悯微对他摇摇头,示意温辞她并没有来得及改完。
温辞皱起眉头向她打手势,让她先下来再说,然后伸出了双臂。
叶悯微望了身侧那扇窗户一眼,便又往远处挪到窗户绝对看不见她的位置,往前走了半步,朝着温辞的方向一跃。
温辞果然精准而稳稳地抱住了她,没发出一点儿声音。叶悯微揽着他的脖子,小声说道:“你口技当真厉害,方才阿福的声音模仿得很像。”
把侍从支走的呼喊声,正是温辞模仿的。
温辞仿佛理所当然般挑眉一笑,将她放在地上,手指在嘴前比了个嘘,拉起叶悯微快步离开了这间客栈。
“只差两笔了,我没来得及改完。”
走在山林之中,叶悯微便将她刚刚才所做之事、所听到的话讲给温辞听。
温辞关注的却并非是这个,他听完叶悯微讲完一切后,神情凝重对她道:“你把灵脉图给我,最后两笔我去改,你现在尽快离开鬼市。”
“为什么?”
温辞还未来得及说完,便听远处传来惨叫声。他们对视一眼,便立刻朝着声音的来处奔跑而去。
跑了没多久林间便出现一条大路,路尽头有一座被围墙围起来的圆形楼阁,围墙只开一扇小门。有许多人沿着路往门里面走,门口站着收钱的伙计,客人交钱伙计给牌子,这才放人进去。
惨叫声与喝彩、鼓掌之声此起彼伏,越发响亮。门口的伙计和走进门去的客人都对惨叫声充耳不闻,甚至目露兴奋之色。
温辞停下脚步,他眯起眼睛打量此处片刻,对叶悯微道:“沿这条路下山不远便是人奴坊,是鬼市贩卖奴隶之处。这里应该是斗奴场,里面正有有奴隶在厮杀。”
“厮杀?鬼市规则不是不许伤人吗?”叶悯微问道。
“鬼市保护的并不是人,而是财产,或者说主人处置财产的权力。只是恰好,我们是自己的主人。”
温辞淡淡道:“而奴隶的生命不属于自己,他们是主人的财产。鬼市的规则,确保他们的主人可以对他们为所欲为。”
在林雪庚进入鬼市之前,温辞曾经来过鬼市几次,那时的鬼市还没有灵器,其中充斥着大量奴隶、人牲、人骨人皮的交易。
外界那些复杂的秩序层层叠叠,血统、金钱、修为,鬼市的秩序只是更加赤-裸,唯有金钱。
“所以我说这个地方,乍一看跟外面不一样。但仔细一看,没什么分别。”
顿了顿,温辞看向叶悯微:“所以你在这里并不全然安全,若林雪庚对你怀有杀心,你需要尽早离开她的势力范围。”
第088章 旧梦
“你和林雪庚早晚要将旧怨解决, 不过不能在此刻,也不能在鬼市。我们并不熟悉这里,而林雪庚已经对这里的规则了如指掌。现在你最好先和谢玉珠离开鬼市, 去沧浪山庄等我。把秦嘉泽这件事了结, 再从长计议。”温辞跟叶悯微分析道。
叶悯微低眸思索一阵, 看向温辞道:“但是我不想和你分开。”
温辞抱起胳膊, 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谁在嘉州丢下我一走了之的。”
“你不是很介意这件事吗,所以我绝不会再丢下你了。”
叶悯微还记得温辞在众生识海里的怒斥,于是向他郑重承诺。
温辞偏过头看向叶悯微,斗笠之下她的那双眼睛里满含笃定。如此想来自豫钧之后,她确实再没离开过他,连众生识海那次她都待在他身边。
最近这段时间她一直表现得很好, 十分温暖, 又好像真的很在乎他。
以至于一些以前不愿意说出口的话, 他也逐渐愿意对她说了。
温辞嗤笑一声,仿佛玩笑般说道:“没关系,你这也不是头一次丢下我,我早已习惯被你丢下了。”
叶悯微眸光微动, 仿佛想要解释什么, 却见温辞靠近她一步,弯腰凝视她的双眸。
他慢慢道:“但你也很清楚,我不可能丢下你。所以如果我被困, 那就是我一个人被困, 但是如果你遇险,那就是我们俩个一起遇险。”
“更何况要躲债的人是你, 你这天下最好的账房来算算这笔账如何更划算,还是听我的吧。”
温辞很了解叶悯微的思路, 知道她把所有东西都放在账面上算个七七八八的习惯。然而这次叶悯微却沉默了,她轻声说道:“不是这么算的。”
温辞只当她答应了,他转身沿着这条路往山下走,道:“我们回去找玉珠吧。”
叶悯微看着温辞的背影走远几步,却并未跟上。
温辞停下步子回过身来看她,偏过头道:“怎么,你想进去看奴隶角斗吗?那场面非常血腥,我看过之后做了几日的噩梦。”
叶悯微的脚步终于松动,她跟上温辞,问道:“然后呢?”
这通往生死场的路边,客人来来往往,门口的伙计还在吆喝,截然相反的惨叫与喝彩声仍然不绝于耳,痛苦与愉悦同时上演。
“然后我散尽钱财买下整个斗奴场,把里面所有的奴隶放了。然而没过多少年,鬼市里又有了新的斗奴场。”温辞淡淡道。
他救得了一场角斗的人,救不了人奴坊所有的奴隶,救不了此后源源不断送进鬼市的奴隶,更救不了这普天之下的甿隶之人。
这个鬼市毁了还会有新的鬼市,一群奴隶获得自由之后还会有新的奴隶。人之贪欲存于世,鬼市便存于世,倾轧下的弱者便匍匐于世。
叶悯微望向那些满眼期待的客人,她与他们擦肩而过。
“若此地可以使用灵器,他们定然会用灵器让奴隶角斗的场面更加痛苦、血腥而激烈。但你能说那全是你的过错吗?”
顿了顿,温辞说道:“所以我说,不要把所有的债都算在自己头上。我不清楚林雪庚为何对你心怀恨意,但是道理也是一样的。”
叶悯微与他并肩而行,下山走入街道,汇入人人流之中,她想温辞还是老样子。
无论她做什么,无论别人怎么看待她,他永远会说她是对的。
甚至在别人的指责尚未出口时,他就要提前告诉她,她无可指摘。
仿佛他曾经背着沉重的孽债,深受其苦,所以不愿她承受一点负担。
叶悯微与温辞的身影消息在山下人潮之中。而此刻在山的另一侧,高悬的红灯笼之下,远离山脚人流与喧嚣的云烟阁内,林雪庚她正伏在她宝库的木桌之上沉沉入睡。
她修道那些年被白云阙悉心培养,以至于几年便入道筑基,如今年过三十,看来仍然是青春少女。
拥有这样年轻而秀丽的面容,林雪庚却一身暗色的鸦青罗裙,她安静地躺在小紫檀木的矮几之上,头枕着手臂,那不离身的红酸枝木烟杆横在松松张开的手指间。
林雪庚眠于令人艳羡的金碧辉煌之中,却在做着一个混乱而苍凉的梦。
年少的她站在大雨之中,身上衣衫染尽鲜血,手里的长剑寒光雪亮,因为杀了太多人,那只手已经在发抖,连剑都握不稳。
她的另一只手里,捧着同样染血的苍晶。
深林莽莽,大雨如天倾,她面前站着一只白鹿,如同烟雾凝成的幻影一般,悬浮在空中,披着一层安宁的白光。
“你也要离开我吗?”她的声音颤抖,比起质问更像是恳求。
那只白鹿安静地退后两步,继而化为一缕白烟向远方飘去,消失在大雨茫茫之中。
她没有挽留也没有追赶,雨水从她身上淋漓落下,被衣上血迹染红,在她脚下汇成一滩血水。
或许正是因为她太过肮脏,所以那纤尘不染的白鹿避之不及。
苍晶掉落一地,声音混沌不清。
“为什么……为什么……”
“既然如此当初为什么要选中我?一切都是因为你!连你也在利用我吗!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啊!!”
灵剑掉落在地,剑柄上挂着的的铃铛被雨水浸透,她跪倒在雨水里捂着脸嚎啕大哭。
大雨也未能洗尽她身上他人的鲜血。
那是她最后一次流泪。
画面忽而模糊起来,仿佛突然变换了时空。林雪庚从大雨中抽身而出,看到自己仰面躺在地上。
她浑身潮湿而粘腻,浸透鲜血,不过这次血并非属于他人,而是出自她自己。
她好似在弥留之际,被某个人抱在怀里。
抱着她的人臂弯颤抖,他对她说:“对不起……”
眼前的场景十分陌生。
她太过疲倦,模糊的视野里看不见他的面容,只能听到他低沉而温柔的声音,他对她说:“我不是你的恩人,我没有对你做过一件好事,我不值得你……”
他抬起她的肩膀,紧紧把她扣在怀里,她闻到他颈侧干干净净的焚香味道,他低声在她耳边一遍遍重复,说他对不起。
为什么对不起?他有什么对不起她的?
她竟然听到自己回答了他,像是从胸膛里挤出的最后一口气,虚弱而缓慢:“不要哭……不用对不起……是我愿意的……你要……活下去……”
“对不起。”
顿了顿,那个人低声道:“等等我,我一定会再找到你。”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她好像突然积攒起一些力量,终于睁大眼睛看清了他。
他眉目如水墨画卷,面容清雅绝尘,眼底的水泽颤动,手臂上有一道长长的,朱红色伤疤。
林雪庚骤然从梦中惊醒,险些被满目的金银晃到眼睛,她皱着眉举起手挡在眼前,恍然看着自己置身的这间宝库。
一段她习以为常的噩梦,加上一段她从未做过的新梦,都真切地仿佛身临其境。
小梅站在她身侧,有些担忧地说道:“姑娘做噩梦了吗?”
林雪庚并没有回答她,小梅向来很有眼色,她看着林雪庚的神情,迟疑片刻道:“姑娘,最近发生什么事情了?您怎么突然决定将之前放出去的钱全数收回?这样未免也折损太多利钱了。”
林雪庚沉默许久,才拿起她的烟杆,重拾她的从容。
她轻描淡写道:“养了个病鬼,钱的亏空总要从别处补上。”
“哪里有亏空,您看这宝库里的银子都快摆不下了。”小梅指着这满屋子的金银财宝,不解道。
林雪庚摇摇头,她站起身披上披风,又把钥匙给小梅让她把宝库锁上,她说道:“我跟你说过,有一件大事终于要了结了。”
鬼市不见天日,大漠里的阳光却好得过分,春末夏初的时节,大漠里早已热浪滚滚。
床上沉睡的病人苍白而枯瘦,他被遍布全身的伤疤分割成一块块苍白的碎片,拼不出原本的样子。
林雪庚站在床边,她慢慢伸出手去,手指落在苍术的眼睛之上,挡住他眼上的伤口,试图想象他未曾受伤的模样。
若是伤疤再少一些,他再丰腴一些,似乎就和梦里那个陌生男人十分相像。
“是你吗?”林雪庚低声问道。
病人安静无声地沉睡着,呼吸声轻微而平稳。
林雪庚沉默片刻,她似乎觉得自己好笑,说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梦,我居然会梦见你。”
她端着烟杆倚着床架,呼吸间云雾蔓延,她不咸不淡道:“听那个姓秦的家伙说,你原本打算来见我。怎么,以这样一副身躯就来找我了?倒要我耗费那么多补药,请你醒来开口。”
林雪庚吐出一口烟,慢慢道:“我没那么多耐心,你再不醒来,可就见不到我了。”
那病重的男人与她之间安静无声,大漠的日光渐渐微弱下去,辛辣的烟雾味道渐渐充斥了整个房间。
男人突然动了动手指,轻微地挣扎着,仿佛想抬起手来。
林雪庚低眸瞧着他那只晃动的手,思索片刻之后,把自己的手放在了他手里。
他抓住了她的指尖,力道依然很轻,但是抓住她之后便不再挣扎。
每次来看他,他都会这样挣扎几下,直到抓住她为止。
“你真的没有醒吗?”
林雪庚握住那只手,提起来又放下去,他没有一点儿力气,任凭她提来拽去,仿佛她再用力就能捏碎他的骨头。
他并没有醒来,只是无意识地抓住她。
她偏过头看向他,嗤笑一声道:“求生的念头真强啊。”
她松开他的手,那只瘦削的手便跌落在床上,再没动弹。
那红酸枝木镶金的烟杆在林雪庚手里转了一圈,她穿过烟雾缭绕,从这间客栈走回鬼市,身后的房门关上时,她隐没在鬼市的黑暗中,目光渐冷。
她把手里的烟杆递给迎上来的小梅,说道:“我说的那件事,开始准备吧。”
第089章 受困
对于温辞要叶悯微与谢玉珠提前离开鬼市这件事, 叶悯微其实并不赞同。
以她的想法,林雪庚既然与她有一些纠葛,对她怀有恨意, 她就该把秦嘉泽那边的两笔画完之后, 找上门去向林雪庚问清楚。
反倒是温辞与此事无关, 应该由他带着谢玉珠早点离开鬼市, 去沧浪山庄说明在此处听到的情况,等着捉住秦嘉泽。
“若你滞留在鬼市,秦嘉泽被缉拿后沧浪山庄也只能将他交给太清坛会。仙门三宗拿到你的头脑难道会还给你?那我们潜入鬼市还有什么意义?”
“更何况你去找一个想要你命的人问清楚,你问得清楚吗?你是去找死吗?”
温辞果不其然火冒三丈。
叶悯微想说她对林雪庚和她的纠葛很好奇,她觉得她应当没那么容易死。
但是介于她每一次与温辞争吵,结果似乎都会伤害到温辞, 叶悯微略一沉默, 指着谢玉珠说道:“可是玉珠也赞同我的意见。”
“我!?”谢玉珠指着自己。
旁观师父们吵架已经成为谢玉珠的一项日常活动, 她正为这胶着的气氛而紧张,没想到自己竟突然被点名。
温辞眯起眼睛看向谢玉珠,谢玉珠慢慢转过头来,放下手指说道:“啊……我是觉得……我觉得, 我们应该要同甘共苦共进退才行!”
“你觉得有什么用?”温辞一句话就把谢玉珠堵了回去。
谢玉珠望向叶悯微, 心说她大师父太看得起她了,她二师父什么时候听过她的劝?
而她大师父依然目光灼灼,看来是寄希望于谢玉珠提出更有理有据的反对意见。
谢玉珠其实也不希望两位师父分开, 依她所见, 那缩地令也只差两笔,再找机会去改完一起离开不就得了。
她赶鸭子上架, 正准备再劝一次。却听远处街道上传来惊天动地的议论声,依稀是竞卖会发生了大变动。
他们三人正站在偏僻的水岸垂柳之下, 听到骚动声他们便拾级而上,奔向街道。
人们都往一个方向汇集,只见鬼市市集中心挂的那块“千金榜”榜上,三日后要举办的苍晶炼制之法竞卖会突然改变了规则。
背后的卖家宣布放弃竞卖,届时会直接将苍晶炼制之法公之于众,不取分文,凡到场者皆可得知。
温辞、叶悯微与谢玉珠站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听得身后的人嚷嚷道:“这万象之宗搞的什么名堂,放着百万白银不要,竟将如此重要之法随意散布?”
又有人说:“林雪庚那场竞卖不会也要有变化吧?”
斥灵场的竞卖是由林雪庚本人宣布的,而苍晶炼制之法的背后卖家一直没有揭晓,大多数人仍然猜测这卖家是叶悯微。
叶悯微转头对温辞说:“秦嘉泽大概是为了遵守结生契才这么做的,不过他为什么先前竞卖,如今又要临时更改呢?”
她也没有从阿福身上看到秦嘉泽如此行事的理由。
温辞却神色凝重,他抱着胳膊若有所思道:“淮北叛乱……仙门和卫渊……”
顿了顿,他目光沉下来:“他是在……施压。”
“施压?”
谢玉珠刚刚发出疑问,就见温辞指着她和叶悯微说道:“你们马上离开鬼市!剩下的事情交给我。”
谢玉珠说道:“可是……”
“现在就走!一刻也不要停留。”温辞难得如此疾言厉色。
谢玉珠打了半天的腹稿没来得及说出来,鸭子赶了一半就从被她二师父从架子上踹下来了。
叶悯微和谢玉珠几乎是被温辞从人群中推出来的,她们沿着那一条直通迷津的主街被温辞一路拉着踉跄前行,与人流的方向背道而行。
“为什么?为什么急着要我们走啊!那二师父你怎么不走?”谢玉珠嚷嚷道。
叶悯微也问道:“你想到什么了?”
温辞只是严肃道:“别废话!”
介于谢玉珠与叶悯微实在不配合,温辞直接打横抱起叶悯微,大步往前走。谢玉珠虽然一下被放开,但除了跟着她两位师父也别无他法,路过的行人纷纷注目,看热闹似的指指点点。
正在这时,从旁边临街的二楼窗户里传来争吵声,突然一个厚重的木头箱子从窗户中落下,像是争执中被不小心推出窗户的。
而那窗户下正走过一个姑娘,惊慌地抬头看着从天而降的箱子。
鬼市禁止有意伤人,然而意外致死却不可防御。眼见这箱子就要砸到女人头上,抱着人的男人居然身轻如燕地几步上前,旋身间抬腿把那箱子踢到一边,再把怀里的人放下。
周围的人爆发出惊叹声。
温辞蹲下,问那个逃过一劫的女人道:“你没事吧?”
那女人瘫坐在地,惊魂未定地啜泣。
从楼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继而跑下一个老汉,大喊着抱歉抱歉,又去看他砸落在旁边的箱子,那上锁的箱子被砸破两个角,已然变形。
那箱子十分沉重,老汉想搬也搬不起来。
谢玉珠气道:“你这人不去看看差点被你害死的人,怎么倒先看自己的箱子?”
“麻烦小姑娘你先搭把手!这箱子抬回去再说!”老汉颤颤巍巍地说道。
站在一边的叶悯微先走过去,帮老汉抬起了箱子,谢玉珠见状虽心有不忿,也跑过去伸手一起抬箱子。
温辞抬头看向穹顶,瞳孔一阵紧缩,他冲叶悯微与谢玉珠道:“快放下那箱子!”
他话音未落,却是那老汉先松开手道:“交给你们了。”
那箱子太过沉重,在谢玉珠与叶悯微的手里摇晃着倾斜,继而坠落,在地上彻底摔了个稀烂,终于露出里面的东西。
沉重的箱子里竟有许多尖锐的石头,其中还有一柄已经摔断的烟杆。
那烟杆是用红酸枝木做成,烟嘴与烟斗镶金,此刻杆体断成七八截,镶金也脱落碎裂。
路边传来不紧不慢的鼓掌声,温辞、叶悯微与谢玉珠转头看去,只见秋娘——不,是林雪庚身着玄青绣金生色花的罗裙,悠悠迈步走来。
“万象之宗与梦墟主人果然心地善良,不会见死不救。”
那啜泣的女子与老汉都收起了害怕神情,默默退到林雪庚身后去。只见穹顶之上跃动的文字之间,出现这样的字样。
——巫恩辞毁林雪庚之烟杆,价不可计。
——叶悯微、谢玉珠毁林雪庚之烟杆,价不可计。
鬼市中对于损伤财物者的界定,不论过程,以最终直接伤害财物的人为准。所以归于踢走箱子造成第一次破坏的温辞,与松开箱子造成第二次破坏的叶悯微与谢玉珠。
显然这老汉深谙鬼市的规则。
围观人群议论纷纷,所有人震惊不已,说着这竟是梦墟主人与万象之宗,而林雪庚也出现了。
“你们三位此刻欠我钱了。你们可知道,在鬼市欠人钱意味着什么吗?”
林雪庚微微一笑,站在温辞、叶悯微与谢玉珠面前,慢慢说道:“伤人财物者必等价偿之,如何偿还由物主决定。”
她的目光一一扫过面色铁青的温辞,专注凝视她的叶悯微,以及躲在他们身后惊诧的谢玉珠。
林雪庚淡淡道:“我暂且先要你们的自由。”
半个时辰之后,温辞、叶悯微与谢玉珠便被关进了自在轩一间暗无天日的房间里。
自从林雪庚说出那句——我要你们的自由之后,他们突然之间便动弹不得,连稍微反抗都不可能,被径直抓进了自在轩内。便是在这漆黑一片的房间里,他们仍然无法动弹,只能僵硬地围靠在一根柱子周围。
黑暗里传来叶悯微的声音,她无论何时都平静甚至于好奇,她说道:“我们为什么完全无法活动?”
“你没听到吗?林雪庚要走了我们的自由。”温辞冷冷说道。
谢玉珠的声音响起:“我之前看那戒壁规则,就是不欠人钱万事大吉,欠了人钱就是大事不好!鬼市里什么东西都可以买卖,所以债主可以要求欠债的人拿任何东西偿还,也包括自由。”
“但是戒壁的规则是等价以偿。”叶悯微说道。
温辞缓缓道:“这价值,由财物对于主人的价值而定。穹顶上显现的价值是不可计,说明这烟杆对于林雪庚无比珍贵。以至于她现在要走了我们的自由,戒壁仍然没有判定我们偿还干净。”
叶悯微若有所思道:“林雪庚肯牺牲对她来说如此珍贵的东西来抓我,我对她来说当真很重要。”
温辞略一沉默,怒道:“怎么……咳咳……你还……与有荣焉吗?”
这间狭窄的房间里弥漫着干草与尘埃的味道,说了一会儿话这师徒三人就开始咳嗽起来。温辞边咳边低声说道:“叶悯微,你手指还能动吗?”
叶悯微尝试动了动手指,道:“能稍微动一下。”
一片漆黑之中,她感觉到什么东西被推入了她的手心。
坚硬却温暖带着体温,表面有轻微的凹凸,是温辞的指环和手串。
叶悯微问道:“你把好梦给我做什么?”
温辞低声道:“你拿好就是了。”
这不见天日的房间里,连最轻微的光亮也没有,时间的流逝也难以计量,简直要把人逼疯。
谢玉珠靠着柱子,低声说道:“应该已经过去好久了吧……我睡了一觉又醒过来,我好饿啊。”
温辞沉默片刻,道:“林雪庚难道是想要把我们关在这里,拖过竞卖会吗?”
“若只是这样,我何必牺牲我最珍惜之物?”林雪庚的声音传来。
房门被打开,许久未曾露面的林雪庚提着一盏灯悠悠走进房间之内,这突如其来的光芒刺得叶悯微、温辞与谢玉珠三人纷纷皱起眉头。
林雪庚把灯笼放在旁边的桌上,她一身暗色衣服几乎要融进黑暗里,望着地上坐着的三人,轻笑一声。
“那烟杆是我第一次从父母那里得到的礼物,也是他们唯一留下的遗物,我惜之如命。若有人要我用命来买它,我愿为它而死,戒壁知道它在我心中的价值。”
林雪庚站在他们身前,俯下身说道:“也就是说,在你们三个人之中,我可以挑一个来偿命。”
第090章 质问
房间里光线昏暗, 空气潮湿而弥漫着尘土的味道,此处仿佛令人窒息的地狱,而林雪庚的声音恍如鬼魅。
谢玉珠有气无力地怒道:“你别吓唬人, 你若真的爱它如命怎么舍得毁了它?再说那东西是你故意设计我们损坏的, 你才是罪魁祸首!”
“哦?这里的规则可不是你说了算, 要看戒壁的判断, 你想试试看吗?”
林雪庚的声音淡淡,灯火闪烁之中一道银光闪过,她骤然抽出一柄寒光四射的长剑,铃铛轻响,长剑直抵谢玉珠的眉心。
谢玉珠碰到那冰冷的剑尖,动弹不得, 避无可避, 一时间睁圆眼睛屏住了呼吸。
叶悯微的声音响起, 仿佛穿过昏暗光线。
“如果你杀了她,债务由她偿清,我就自由了。”
她靠着柱子坐在稻草之上,那一双灰黑的眼睛专注地望着林雪庚, 说道:“你最想抓住的人, 是我才对吧?”
林雪庚转头看向叶悯微,她的神色模糊不清,只听见一声似轻蔑的笑声:“你很护着她啊。”
剑光一转, 林雪庚旋身之间, 手里的长剑又落在了叶悯微颈侧。那长剑瘦而薄,中心有一道一指宽的缠枝莲纹雕花, 自剑尖一直雕刻至剑柄,剑柄之上又有博局纹样, 剑穗垂下三颗银铃铛和一串五帝钱。
温辞目光一沉,而林雪庚漫不经心对叶悯微道:“你还认得这柄剑吗?”
叶悯微并不紧张,她转眼看去,剑身之上依稀有篆文,她没有戴视石加之灯火微弱,她看不清它的名字。
却是温辞开口,他沉声说道:“这是蝶鸣。”
“不错。”
林雪庚缓缓道:“这是万象之宗你的命剑,蝶鸣是你亲手所铸、亲自命名,曾跟随你数十年。”
顿了顿,林雪庚抬起剑,说道:“只可惜你现在没有灵力,已经无法驾驭它。而魇兽已经将它赠予我,令它认我为主。”
“你果然已经认不出它来了,想必也不会为此而难过,只有梦墟主人还认得它。”
林雪庚看向温辞,意有所指道:“总是记得的人最难过,对吧?”
温辞冷然望着她,并不回答。林雪庚她俯下身来细细端详温辞,面前之人原本就生得光彩夺目,眼含冷意竟更美得锋芒毕露。
“比从消息珠里看到的还要好看上百倍,这样风华绝世的一张脸,你说她怎么舍得的?”林雪庚的笑里深藏恶意。
温辞眼里映着蝶鸣的剑光,寒光四射,他嗤笑道:“看来你这家伙买卖消息上了瘾,得了不搬弄是非就难受的病。”
林雪庚但笑不语,她直起身拎着剑迤迤然坐在椅子上,靠在桌子上撑着额角。灯火将她的半张脸映得绯红,她的目光在这三人脸上逐一看过,最后停在叶悯微的脸上。
“我有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等了许多年,终于找到机会可以问一问万象之宗。”
林雪庚拿起桌上的茶杯,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低眸说道:“不过在问这个问题之前,我有个故事要讲给万象之宗听,不是什么稀奇事情,只是有点长。”
她端起茶,虚虚地朝她的三位囚徒一敬:“那么我便开始讲了。”
“你们也知道,我十岁的时候突然得了无上光荣,遇见一只神通广大的白鹿。它不知为何对我青眼相加,整日与我形影不离。我一开始只当它是我的玩伴,然而我与它玩耍没多久之后,便有一群衣袂飘飘的贵人找上门来,说要带我去修道。”
她并不想离开家乡,也根本不知道修道是什么,所以抱着她的白鹿抵死不从。
她的父母只是贩酒的商人,他们自然也不清楚修道为何物,却无端地喜出望外,好说歹说哄她跟贵人们离开。
为了哄她松口,她爹娘还带她去最近的玉门城中随她挑选喜欢的玩意儿。她花费一整天逛遍所有市集,却挑了个最没用处的烟杆。
她小小年纪自然不抽旱烟,她爹娘也都无此癖好,她根本不知道那烟杆是用来做什么的,只是觉得好看。
而且烟雾升起时,就像她的白鹿化烟时一样。
“我平时要颗糖吃都很困难,烟杆的价钱抵得上我父母半年的卖酒钱,他们竟也同意买下来送给我。我于是被这个小玩意收买,自此离开我的家乡,跟着贵人们去修道了。”
林雪庚手中的茶杯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着,灯火黯淡中,她的叙述声夹杂着一声声轻响,仿佛钟鼓鸣声。
她撑着额角,悠悠道:“说来我的家乡,万象之宗也去过的,就是那座被胡杨树林包围的荒镇。”
“最初接走我的,却不是你们知道的白云阙,而是后来被我灭门的玄海门。”
谢玉珠面露惊诧之色,温辞目光深深,而叶悯微则目不转睛地望着林雪庚,仿佛在认真等待她说出所有一切的理由。
林雪庚停顿片刻,继续道:“我在玄海门待了一阵子,就快要把人认全时又被送到了白云阙。”
玄海门的修士们跟她说,白云阙正主持统率天下仙门的太清坛会,又是仙门三大宗之一,是名副其实的仙门领袖。
结论便是,继被白鹿挑中之后,她又再次走运,被名门大派看中入门修行。
“只不过白鹿不再是我的玩伴,白云阙阙主将万象之宗与各家术法的渊源详细告知于我。我才知晓原来白鹿是万象之宗的魇兽,它给我的玩具叫做灵器,它与我玩的那些游戏都是术法,这些都是仙门秘而不宣的无上秘密。”
而被魇兽选中的她三生有幸,能够承此衣钵。
白云阙为她举办了盛大的拜师仪式,从此以后与她素未谋面的万象之宗,就变成了她的师父。
林雪庚偏过头,仿佛仔细回忆了一阵,然后不咸不淡地总结道:“我应该不算是个好学生,至少白云阙的道长们是这么说的。”
白云阙花费无数仙丹灵药悉心培养她,与她朝夕相伴的弟子们也都对她羡慕不已,因为她是万象之宗唯一的弟子。
魇兽只与她交流,只把它的记忆给她,只把它的灵器与苍晶借给她玩。而她虽学得很快,却总是三心二意,每隔一阵就吵着要回家。
她入道太晚,按白云阙师父们的说法,应该是俗心太重、凡根难除,难堪大任。
“可是他们打也打不得我,骂也骂不得我,因为魇兽向来最护着我,他们敌不过这有无数灵器与深厚修为的魇兽。”
林雪庚低眸一笑,伸了个懒腰道:“说来斥灵场最初还是他们让我研制的。现在想想,如果我那时真的研究出来了,恐怕他们就会由此禁锢魇兽,然后除掉我吧。”
“白云阙希望我研究出苍晶炼制之法,然而唯有此法魇兽不肯教给我。我被催得实在太苦闷,最后东拼西凑弄出了一套以人炼苍晶的方法,惹得阙主勃然大怒。他说我泯灭人伦心术不端,把我罚去思过崖思过。”
“然后我在那里遇见了一个人,说来这个人你们也认识,他叫卫渊。”
林雪庚的叙述在此一顿,她抬眸看向谢玉珠,意味深长地道:“他实在不是一个好人,可怕的不是被他欺骗,而是在他算好的时刻被告知真相。”
鼎鼎有名的仙门叛徒卫渊专程潜入白云阙来寻她,只为了告诉她,那令她朝思暮想的家乡,早已毁灭在一场毁天灭地的大风暴之中。
不过这只是故事的结果,而后她极尽所能,拼出了完整的故事。
故事的开头是——她那并不知道修道也不相信修士的父母,之所以如此积极地让她去修道,是因为玄海门的修士们承诺若能带走她,便给她父母一大笔钱。
林雪庚端起茶杯,嘲笑一声道:“所以我是被卖到玄海门的,我爹娘承诺从此以后与我断绝关系,再不来往,绝不对外人说起我与白鹿之事。”
所以她要那支价格不菲的烟杆时,他们才会毫不犹豫地买下来送给她,他们从她的卖身钱里分出一笔来,给她买了第一个礼物。
“可惜啊,我还以为我研究出苍晶炼制之法时,白云阙阙主就能放我回家探亲。如若那时候我的父母还活着,会谨守约定装作不认识我,亦或是向我索要更多的钱财呢?毕竟后来他们又屡次向玄海门索要钱财,零零总总算下来,大概有五千多两银子吧。”
灯笼里的光芒逐渐微弱下去,林雪庚从中将烛台取出,漫不经心地挑着灯芯。
“可惜他们还没来得及把这些钱花完,就死了。”
魇兽选中她时,世人都还不知道叶悯微魇修失败之事,不知道叶悯微的魇兽已经逃出,更不知道叶悯微暗地里在将各门术法制成灵器。
玄海门是最先发现她与魇兽的人,他们喜出望外,打算把她们据为己有,不让任何别的门派知情。
“然而策因道长算出天下将有变数,太清坛会开始在全天下排查可疑之事。玄海门担心太清坛会查到我的家乡,也不放心我那贪财的父母,还有见过白鹿的邻里乡亲。”
林雪庚的声音顿了顿,她说道:“所以某一夜大漠里突然扬起席卷天地的沙土,这座镇子里近千人包括我的父母手足,没人来得及逃跑,于睡梦中尽数被沙土掩埋,窒息而亡。”
灯火又重新被林雪庚挑亮,那烛台上的火焰摇曳,仿佛在林雪庚那总是平淡无波的眼眸中跳跃。
林雪庚抬眼看向叶悯微,她偏头一笑道:“这些事情是我在玄海门,一个人一个人杀过去,一个人一个人问过去,问到的真相。”
一时间满室寂静。
囚徒与苦主相对而坐,这一段往事被揭晓,却无人知道该说些什么。
寂静中谢玉珠的声音响起,有些迟疑:“玄海门滥杀无辜触犯仙门立门之规,如果太清坛会知道……”
“你是说太清坛会会向玄海门追责吗?他们自然不会,玄海门刚灭完口不久便太清坛会发现,这早在多年前就是一笔钱货两讫的交易,他们保全玄海门不被问罪,而货——就是我。”
林雪庚眉眼弯起,指向自己。
“玄海门将我与魇兽献给了白云阙,以此换来这桩血案秘而不宣,不被追责。”
沉默片刻,她似乎觉得越发好笑,曲起手指一一数来:“我被卖了两次,第一次值五千两银子,第二次值我全家和全镇人的性命。”
“这些交易全是因为我,却又和我毫无关系,我毫不知情地被卖来卖去,离开家乡,被用来掩盖我全家的血债,还要被人羡慕三生有幸,还要被利用研究灵脉灵器,还要被指责辜负了师门的厚望。”
林雪庚的语速越来越快,最终猛然一一窒,她满眼含笑,仿佛觉得荒唐至极。
她一字一顿道:“所有人都在利用我,他们啖食我的血肉还要我感恩戴德,他们凭什么?我凭什么!?”
于是她灭完玄海门又杀上白云阙,一路血流成河。她踏破白云阙至高的无极殿,当着白云阙主的面,把所有被她所杀的修士都炼成了苍晶。
他们不是想要苍晶炼制之法吗?好啊,她来成全他们。他们这辈子,就自己来做他们魂牵梦萦的苍晶吧!
既然说她心术不端泯灭人伦,她定然不会辜负这些责问,定叫它们名副其实。
而那些由白云阙修士所化的苍晶此刻正埋在鬼市周围的深海里,支撑着这个庞大的,他们曾经想要她做出的斥灵场。
她让他们得偿所愿。
故事到此为止,从一只白鹿到一座斥灵场,从一桩血案到另一桩血案。
“这个故事里大部分我想知道的,我都已经问过了,只剩下一个问题,是留给万象之宗您的。”
林雪庚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她在叶悯微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里恍若烈火过境的草原,火势汹涌烧得眼底一片通红。
她笑道:“为什么是我呢?”
“世上之人何止千万,我到底有什么特别,为什么偏偏挑中我,为什么偏偏要把这无上的光荣赏给我!?”
叶悯微眸光闪烁,沉默无言。
而林雪庚俯下身来,一字一顿道:“为我解惑吧,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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