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佃户说出的这一句,郑含章一时间给不出回答或承诺。
这并不是因为她不知道答案,她甚至知道这个问题的标准答案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她还亲眼看见过那样的“答案”。
但是这个答案在当前用不了。
如果每一个上战场的人都可以获得一具标准厚度的金属板甲,那么他们获得的防御将让一定杀伤力以下的武器全部失效。
如果他们接受了科学而系统的军事化操练,那么进退有据本身就可以减少伤亡。
如果每一个士兵都能从小顿顿吃上肉,营养配比,那么他们的身体素质会让他们拥有更好的恢复力。
教育和科技可以点出医疗兵;军事和科技可以点出保证远距离杀伤力的火铳;经济和社会制度可以保证就算在之前那些因素叠加之后,一个士兵仍然不幸去世了,那他家中也能获得足够多的抚恤金,还有之后年复一年的慰问。
这些是回答男人提出问题的答案。
但是在当前的社会环境和制度下,郑含章一条都做不到。
她只能垂下密密的眼睫,低声说:“抱歉。”
她没有再提让男人从朱家独立出来这样的话,而是继续细致地问起其他问题。
男人一一回答了,等郑含章表示这次的问题已经问完之后,他又被给了一把铜钱。
两把,沉甸甸的金属贴着他满是茧子的掌心。
而哪怕这双手已经遍布着厚实茧子,男人也依旧感觉到了金属那种特别的质感。
他有些拘谨地说是不是太多了,郑含章让他收好。
她说:“给你家孩子的。”
然后她拍拍手站起身来,身边自己将那只刚才坐着的胡凳提起来,交给一旁的侍卫。
“过段时间,指不定多久,我还会再来的。”郑含章再次看向男人,说,“那时候,我仍不一定能够给你回复,但是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的答案。”
男人的学识,以及他在整个问答过程中的紧张都不足以支撑他听明白郑含章所指的是什么。
但是没关系,郑含章本来也并不是想让他听懂。
这话是对她自己说的。
也是对她看到的,以面前这个男人的形象延伸出的天下人的集合说的。
她在心底轻轻对自己笑了下:
在现代,她想当公务员,算是人民公仆的预备役;
那到了古代,她没道理不继续在这个身份上努力下去。
*
在去往下一家农户“深入调研”的路上,马霁大着胆子提出了和郑含章同乘的请求。
郑含章挑了挑眉,并未拒绝。
马霁在上了马车之后就长吁短叹,像是要把胡子都如同秋日里的落叶一样纷纷摇落:“殿下,殿下啊,您这是打算……继续让那佃户留在朱家?”
一开始紧张着、不敢对郑含章过分详细直白地说明佃户是一群什么人的是他,现在转过头来,觉得就这么对世家轻轻放下实在可惜也不应该的人还是他。
郑含章似笑非笑:“马田曹,您这人真是奇怪,我都不知道您到底是个什么想法了。”
马霁老脸一红,叹了口气:“唉,殿下啊,不瞒您说,我呢,就是怕事,还老容易后悔,心里想着要怎样拳打脚踢地做出点惊天动地的事情,但是真落到手头上来,就又泄了气。”
他低声说:“如果可以,我是真不想您和世家对上啊,我这么个小小的田曹夹在中间,不管是您对我施压,还是那些世家对我做些什么,我都只有点头的份不是吗?”
“但是您都知道了……”
马霁摸摸鼻子:“我是不行,但是不妨碍我觉着殿下您行啊!”
虽说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才是做人的哲学,但是这世界上最多的反而是宽于律己而严以待人的那些。
马霁也不能免俗,他觉得既然郑含章有这个心也有这个力,那她就应该去做。
郑含章依旧是先前似笑非笑的表情:“那马大人,你知道应当如何解决那个问题?”
听到自己的称呼从“马田曹”变回了“马大人”的马霁稍稍松了一口气,随即就又愁眉苦脸起来:“殿下,我怎么可能知道啊。”
他是谁啊,他也配回答这种问题?
郑含章单手伸了个懒腰:“好啦好啦,不难为你了——马大人且安心,这佃户问题,我是一定要解决的,你们平常都管这个叫什么?土断吗?算了,无所谓叫什么,以后在洛州,这玩意统一叫人口普查户籍制度。”
“我是一定会和世家对上的,或早或晚。不过,那些世家一个个树大根深,得从长计议才行,马大人,您可得一直站在我这边,帮着我一起干才行。”
在全天下的佃户里头,像是那男人一样,一个鳏夫带着三个都还没长大,甚至还没超过十岁的孩子的家庭不少,但绝对不是全部。
郑含章无法给予让人放心的保障制度,但在那些人丁不少的家族中,仍然会出现很多愿意出去拼一拼,在战场上靠着军功获得低级的爵位,从此实现阶级攀升的人。
马霁拱手:“下官以殿下马首是瞻。”
他随后又好奇起来:“殿下,您若是对付了世家,像是方才那人这样的,不最后也还是要去参军吗?”
郑含章:“是啊,没错。”
马霁:“既然殊途同归,那……”
为什么不在今日直接拉着那人和他的三个孩子去落了户籍,领下四十亩地?
郑含章:“他的田已经耕种大半了,这时候让他从头开始,我的好心岂不是办了坏事。”
她笑笑,继续说:“另外,我只是暂时做不到改变现状而已,马大人莫非真的以为我束手无策了?”
当时,面对着男人的话,她无法给出回应,那是因为现在的洛州、现在的天下还不能支撑得起她的回应。
硬要这么做,只会是水中月镜中花,如空中楼阁那样变成如露亦如电的梦幻泡影。
但这并不表示她郑含章不能带领着洛州人朝着能够回答上男人问题的那个方向努力嘛。
马霁大喜过望:“原来殿下心中早有定夺!是下官管窥蠡测,误解了殿下的意思!”
郑含章发出一声短促的笑音:“我一人又成不了事。”
*
夜已然渐深了。
中庭明月皎然,月光如水。
郑含章靠在书房的榻上,衣冠仍然整齐。
她手中握着一支无限接近于后世铅笔的硬笔。
想要制造出钢笔、水笔确实挺有难度,圆珠笔就更不用说了,但是铅笔就真的没什么技术含量了。
石墨这东西自古就有,做成细长条状,然后塞进木头条里,这一工作对于她这个“七皇子”能够调动的洛州工匠们来说简直不算事。
属于是早上提了一嘴,晚上就拿到手,并且顶端还被削成了最适合书写的尖度。
她在画思维导图梳理思路。
农业,是一切的基础。
因为人是要吃饭的,不吃饭就会死,但是想要实现农业之外一切领域的进步,其实都需要从农业生产中释放出一批人。
也就是说,同样大小的地,更少的劳动力,需要生产出和被抽调走的那部分人还在从事农业生产时一样甚至更多的粮食,才能维持社会的平稳运行。
她非常确定,自己在来到洛州之后最先选择了从农桑领域下手的决定是无比正确的。
但是,仅仅从一切的根本上去解决问题虽然是堂堂正正的康庄大道,却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看到提升。
而当前的局势,不管是和世家的矛盾、朝堂中未来会发生的竞争,又或者是位于三国之交的洛州会面临的军事挑战,其实都没有给她留出太多的时间。
军备,也就是钢铁,还有练兵,这两个方面也需要快些准备起来……
归根结底,哪里都需要人。
有更多的人,就能办更多的事。
郑含章放下笔,双眼中凝聚起些许寒芒:世家,这是现在横在她面前最需要解决的一座山,也是在具体执行她现在为整个洛州定下的发展规划中,需要迈过去的第一个坎。
她对自己很有信心。
一来,她有兵;二来,她可以代表一部分的皇权;三来,她背后甚至还站着世家中最为强大的陈家。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世家大族对着他们不当人来看的百姓不要脸,在朝堂、在世家豪强之间却是要脸的,偏偏私底下玩得还花,而她,恰巧能够靠着吃瓜系统,弄到那些世家不能告人的阴私。
郑含章相信自己能够拿捏住世家的软肋。
她准备打开吃瓜系统,完成今天的信息摄入,甚至还有点好奇今天是否能看到什么类人群星闪耀时这样的故事——
“砰”地一声,书房门被推开了,马霁披头散发,胡子和长发都被风吹得很乱,乍一看像是个格外不修边幅甚至还不怎么做身材管理的贞子。
在一片气喘吁吁的乱糟糟中,他身上唯独一双眼睛亮得吓人,简直像是在瞳孔里头塞了两只燃烧热烈的火把。
他身后是紧赶慢赶跟上来的楼嬷嬷以及其他府上侍卫、侍女。
只是这些“其他人”对于现在的马霁来说简直就不像是和他处于同一世界的人了,虽然他被侍卫架住了胳膊,但他仍然不断挣扎着,身体前倾,用让脖颈上爆出青筋和血管的音量大声吼道:
“殿下、殿下!曲辕犁做出来了!试了!真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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