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朱家。
在前朝编撰的《世家谱》中,朱家算是个三流世家。
原身虽然天赋只是中人之姿,但《世家谱》这类的东西,是她从小就被陈皇后要求必须背下来的。
郑含章只在记忆里稍稍搜寻了一下就找到了全文。
三流世家这个称呼听起来不怎么威风甚至略显丢人,实际上的影响力是很不小的。
毕竟,一流的世家只有一个,那就是皇权所在。
而二流的世家,则是那些权倾朝野、四世三公,就连皇帝都要客气相待的家族。
在这种背景下,三流世家其实远没有那么三流。
朱家前任家主,是在雍朝建立的时候立过功的,功劳不小,于是在他仙去之后,朱家仍然是个不需要缴纳赋税的家族。
郑含章不是不懂佃户,她先前没反应过来纯粹是因为她才刚刚穿越到这个时空来,对于这些之前都只在历史书上用文字形式见过的词汇,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反应过来。
佃户,其实不仅仅是如马霁刚才说的那样,将自己卖身给了世家,为世家做工,更是一群只需要对买下了他们的世家负责,不向国家缴纳税款、不履行徭役、不被征兵的“不存在的人”。
如果说得更危险一点,这些被买下来的佃户,其实有点类似于西方封建制度下的“我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这一概念。
佃户的田来自世家,缴纳的钱粮都给世家,在农闲的时候出卖劳动力给世家,战乱年间还可以成为世家的部曲,而这一切对于国家来说都是不稳定的因素。
不管是在这个世界,还是在郑含章穿越之前的历史线上,都出现过能够振臂一呼在都城里拉起三千私兵部队的世家。
三千人,说多不多,说少那也绝对不少了。
要是都城里乱起来,这三千人都能把皇宫给占下来!
所以,对于从来信奉“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一理念的历朝皇室来说,佃户是他们要努力将其转化为普通自耕农的一群人。
为了更多的税、为了更多的可支配劳动力,也为了削弱世家的力量,让他们无力与皇权抗争。
郑含章在心底冷笑:她还以为大火和迁都已经将世家的力量全都弄出了洛州地界呢。
她相信陈皇后的挑选眼光,所以此时只觉得:哪怕是在已经被世家放弃得差不多了的洛州,都能随随便便就遇上一块属于世家的地,那要是在世家力量盘根错节的地方,还能有属于百姓的田亩吗?!
世家……世家。
社会中上层的阶级在这个科举制都还没有出现的时代把持了几乎所有的教育资源,以及除了军队之外所有的上升渠道。
如何从这帮家伙手中夺走权力,将这些都收归皇权所有,郑含章心想,从现在开始,这就是她实现自己治理好全天下这个目标的阶段性任务之一。
皇帝未必比世家更无私,但是,在这个时代背景下,也就只有皇帝会将天下四海视作自己的资产,而出于利己的思考角度,皇帝自然而然会想着让全天下过得更好。
不这么想的皇帝,要么是被大臣、宦官蒙蔽在了信息茧房里;要么就是彻头彻尾的蠢。
郑含章沿着田垄往前走去,卫云庭跟在他身后,将本应该排在第二位的韦淮挤到了第三个。
韦淮:……
也是,田埂上路难走,殿下要是走不稳了,按照卫将军的身手,还能在殿下滚到地里之前把殿下捞起来。
于是他安分地跟在了后面。
这种辛苦的工作,就让同事来好了。
*
待走近一点,原本在耕地的男人也从被汗水模糊的余光里看到了这一行来人,他直起身来,左手有些艰难地搭在了腰上,扶着自己站直了些。
他知道往这儿来的这几位都是大人物,为首的那个少年身上穿的衣服在阳光下甚至是闪着光的,男人惶恐得厉害,他这辈子见过最厉害的人也就是朱管家——但是那位管家的衣服也没有这么华丽。
他下意识想逃跑,但刚刚耕种完那么一大片地,不直起腰来还好,这一站起来就腰酸背痛,想跑也跑不了。
没办法,他只能步履蹒跚地慢慢迎上去。
郑含章看着他走得艰难,干脆让卫云庭把自己扶下来田埂,站在还没有翻种过的土地上朝着男人那边走去。
男人一见了郑含章就要跪下,膝盖软了,手也不知道应该往哪里放,郑含章连忙伸手扶住他。
干农活的男人力气很大,郑含章完全拉不住他,差一点就把自己好不容易养好了些的右肩伤口弄得撕裂,好在卫云庭反应够快,他也伸手托住了男人的手臂。
卫云庭的力气那就不是一个庄稼汉可比了,男人被他架着,膝盖都弯不下去,有些呆滞地看着面前这一行。
郑含章冲他笑了笑:“莫跪,老伯,我们只是在……”
她顿了顿,然后表情严肃,义正辞严地说道:“上山下乡,深入调研。”
男人:“……”
他这辈子从来都没听过这俩词,一时间呆呆愣愣:“啊?”
*
别说男人了,跟着郑含章一起来的这几位也完全没听说过这两个词。
但是不妨碍以他们的学识,能够在短时间内理解、消化这个词的意思。
马霁砸吧着这两个词的意思。
上山下乡……就是去农人生活的地方,走到农桑的第一线去,亲眼看见雍朝的百姓是如何耕种、如何生活的。
而深入调研,应该就是在上山下乡之后,通过细致的观察,不放过每一个细节地寻找可以改进的问题。
只要找到了问题,那么在集思广益的情况下,难道还用担心问题不能解决吗?
就算一时半刻解决不了,将来也一定能有人解决。
最怕的是找不到问题。
马霁从自己的“恋爱”经历中汲取了灵感:要是那位拒绝了他,嫌弃他长得不好看的美人能够告诉他,她到底不喜欢他长相的哪一部分,那他就可以努力去改改。
除了天生的五官调整不了之外,她要是不喜欢胡须,那他就把胡须剃了;她要是觉得他头发里面夹杂着很少许的白,看着年龄大,那他就去染发;她要是嫌弃他头发看着稀少,那他就戴假发……
总之他有一颗有则改之的心啊!
然而美人只说了觉得他丑,而他自己根本找不出造成了“丑”的问题在哪里,这才从被拒绝后一直伤春悲秋到现在。
马霁觉得自己像是含着一粒盐津的蜜饯,将这简单的两个词语琢磨出了很深的滋味。
他不由得在心里感叹起来:这位七殿下可真是个妙人啊,微言精义,字字在理。
另外,刚才殿下扶着那名农人,让他不用跪的时候,伸手的动作那是真的一点都不犹豫啊。
就像是……就像是在殿下眼中,根本没有什么上下尊卑的差别,只有殿下需要关怀的子民一般。
另一边,跟着来的、由卫云庭的亲卫担任的临时侍卫抱来了几张折叠的胡凳,打开后放在地上,郑含章以及各位有官身的一人一张,他们还很有眼力见地给男人也安了一张。
顺便还往他手里塞了一把铜钱。
金饼银饼,出发的时候虽然也带了,但就算绞一点下来给这农人,他应该也不会知道能在哪里将银子换成钱。
男人下意识地拿了铜钱,短暂的片刻后,他小心翼翼地背过手去,将铜钱塞进了袖子里,手指抓着袖子边,不让它松开。
而后,他没塞钱的那只手提着自己满是尘土、灰扑扑的衣角,看着凳子不敢坐。
“坐,坐嘛。”
郑含章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用自己身为贵人的身份“强迫”着男子落座,随后又让人拿了一个水囊给他。
“实地考察需要了解很多东西的,老伯,我要问的东西有很多,你若是不润润嗓子,一会儿说着说着就哑了。”
郑含章在男人喝过水后就没再提别的要求,而是直接开始了询问,她装作自己没看见男人只占了不到三分之一个凳面的坐姿,还有他那黑黝黝的、满是皱纹的脸上藏不住的慌张和害怕。
想要改掉这些,可非一日便能功成的。
郑含章问:“老伯如今多大年纪?家中几口人?”
她原本还想再问问籍贯,转念一想还是没有直接在现在问出口。
男人紧张得很,声音带着哆嗦:“今年、今年……贵人,小的记不得。”
对于穷人来说,生日和一年中每个日子都是一样的,紧巴巴地过,盘算着未来要怎么办。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在愁苦和辛劳中滑走,谁又能在这样的情形下依旧清楚地记得自己度过了多少个春夏秋冬?
郑含章摆手,声音再次放软了些:“无妨,无妨,那你家中还有谁呢?”
男人:“一个婆娘,去年病死了,生了三个娃,俩个男娃,一个女娃。”
他一边说,郑含章身后的书吏一边快速记录下问答的每一句。
郑含章问得细,语气也好,没用多久男人也算是打开了话匣子:“……去年的收成也还行吧,给主家交了六成,剩下的这些,我婆娘走了,就够咱家吃这一年了。”
“种子、牛,这些全都是主家借的,主家还给我这七十亩地种呢!地是多了点,以前婆娘在的时候种得过来,今年……今年就多干点,也让那几个娃帮着点。”
“娃?娃都去拾柴咧!”
“小的不是洛州人,小时候跟着爹娘逃荒来的,以前是哪里人,不知道。”
郑含章问:“你可知道,现在的皇帝陛下很早就下过令,但凡在我朝疆域内落脚,并落户定籍了的,男子授田四十亩,女子二十亩。你可以不问主家借地借牛,这些官府都会给,借牛和耕具也不贵,给足牛在你的田里耕种那段时间的草料,再有一个铜板就够了。”
昨天她拉着马霁问了很多,现在的她知道铜板的购买力,一文钱,差不多能买一个鸡蛋。
对于农人来说,鸡蛋是珍贵的东西,但还没有珍贵到一年吃不起一个,官府定下的租借价格其实挺良心。
男人愣愣的,看着郑含章脚边的地,不说话。
郑含章觉得自己应该将男人说动了些,于是趁热打铁:“若我说,我能保证你得到属于自己的地,而且以后只需要缴朝廷的田赋,只收一成。要是打仗了,也不多收,顶多拿三成,但大多数时候,二成就顶天了。”
郑含章觉得自己势在必得——她都将不当佃户的好处说得那么详细了。
然而男人却摇了摇头。
他慢慢说:“主家是好人哩,卖给主家,就不用当兵。给主家干活也就累点,小的习惯了,但是当兵,当兵死了,娃也得饿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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