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含章从一开始就知道,藏书阁的建立一定不会顺利,因此,当韦淮在她吃晚饭时找上门来,她非但没有惊讶,甚至还觉得韦淮来得太慢了。


    韦淮却全然没想过,自己会见到一个正端着一碗热汤面,吃得鼻尖冒汗的郑含章。


    他一时愣在门口。


    郑含章看着他,从面碗里抬起头来,咽下一口面条,带着几分热喘:“韦别驾,你也来碗面条吗?”


    韦淮:“……”


    他鼻尖上凝聚着一团热烈的卤肉香,底下藏着更为质朴的麦香,这些香味不禁令他想到:他赶来之前尚未来得及吃晚饭。


    事实上,别说晚饭了,他午饭都没吃,只仓促地囫囵咽下了两枚点心,这会儿饥饿骤然被唤醒,腹中很不争气地发出了一连串清晰的咕噜声。


    韦淮的鼻尖上也开始冒汗了。


    他掏出手帕,颤抖着手指擦去了这些汗珠。


    韦淮:“殿下,书——”


    郑含章一点都不体贴地打断了他的话,却又相当体贴地拉过一张凳子指着,关心道:“别驾请坐。”


    随即立刻转头对着屏风后面大声喊,不给韦淮半点插嘴的机会:“让小厨房给韦别驾也做一碗面!和我吃的这碗一样!”


    说完这句,她才继续笑眯眯地过来和韦淮说话:“别驾,坐啊。哦对了别驾,这么晚了,别驾来找我,是有什么急事吗?”


    韦淮被这笑眯眯的模样和语气又逼出了一鼻子的汗。


    郑含章,他确信她大概已经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了,她将他的情绪打断了那么多次。


    用面,还有她那看起来人畜无害甚至还颇为热情的笑容。


    他本应该在刚进门的时候就说出这句话,用自己的急切和“慌张”为这位年轻,甚至可以称得上年幼的殿下制造一点恐慌的气氛。


    郑含章应该害怕,应该不知所措,进而一点点遂了他的愿望,而不是现在这样满脸笑容,像是已经看穿了一切,并且准备好了他所不知道的陷阱,等着他往下跳。


    但他已经坐在了这里。


    他不能不继续。


    韦淮咬着牙,语气艰难,但还是憋出了整句话:“回禀殿下,您要找的抄书吏太多了,州内一时凑不出来。”


    郑含章挑眉:“不止凤凰城,整个洛州都凑不出来吗?”


    韦淮点头:“凑不出来。”


    郑含章:“无妨,有多少来多少,先抄着,反正这事也不着急。韦别驾,你能寻来多少人?”


    韦淮和她四目相对着。


    郑含章保持微笑,哪怕满脸都是热汤面吃出来的汗,也仍然不减她的气势。


    平稳、镇定,完全不像是个十三岁的孩子。


    韦淮突然意识到,这位殿下的眼睛其实很特别。


    郑含章的眼珠很黑,比一般人都黑上很多,黝黑且深邃,像是一口望不见底的深井。


    甚至让他看得心里直发慌。


    韦淮强行逼着自己继续看向郑含章,而不是目光躲闪:“……回禀殿下,暂时……一个都没有。”


    他原先以为郑含章会愤怒。


    不管怎么说她都只有十三岁,是个还没怎么经历过事情的孩子,怎么可能喜怒不形于色呢?


    但是现在,他看着若无其事的郑含章,还有被侍女端到他面前来,请他吃的这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韦淮竟然觉得这才是正常的。


    他随即为自己产生了这样的认知而恐慌。


    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将郑含章当成了个熟练的、老谋深算的对手。


    一个和她的年龄、和她的阅历完全不匹配的角色,一个郑含章本不应该成为的角色。


    郑含章点点头:“我知晓了,无妨的,别驾,此事不着急,等日后有闲暇的书吏时再开始也来得及——一个月后?您觉得那时候会有空下来的书吏吗?”


    韦淮眼前浮现出方才那群在他会客厅中齐聚一堂的洛州豪强们那强硬且嚣张的态度。


    是,洛州被烧过一次,世家不怎么在这儿花心思了。


    但是没了世家,自然会有一批人觉得自己可以顶替原本世家所占的位置。


    这些新兴的豪强同世家在底蕴上差得远,但在气焰和作派上俨然完全一致。


    他们客客气气地叫他“韦兄”,对他说这位小殿下分明不懂文教也不懂政事,哪有随便让那些泥腿子穷鬼寒酸玩意碰到书的道理?法不可轻传,佛家如此,道家如此,儒家也如此。


    况且,这天下虽然郑家的天下,但哪怕是雍朝太祖都知道得了天下之后要与世家豪强们共治呢,若无他们这些地方势力为枝蔓,政令连推及各州都难呢!


    他们,包括韦淮这个自己也是靠着家里当上了别驾的豪强子弟,对先前他们几乎垄断着整个洛州官场的情况相当满意,不希望有任何的改变。


    当然,改变是一定会有的,这道理和一朝天子一朝臣是一样的,所以他们能做出一些让步,比如说让那位殿下在自家府中,还有官署后头的那块田里研究研究种地。


    然而,这让步绝对不能大到每个想要读书的人都能够轻易获得书籍的程度!


    知识垄断,是世家不被动摇的根本原因。


    皇帝一个人治理不了天下,他需要很多中层的官员来执行命令,而这些中层的官员不像是军队中的中层将校那样可以速成,中层官员是需要读书并且有一定脑子和眼界的。


    这些官员几乎只能从世家豪强中找到。


    这也就是为什么这些洛州的豪强们敢给郑含章施压的缘故。


    和他们翻脸,凤凰城,乃至整个洛州的官署就别想运转起来了。


    当时的韦淮,在豪强环绕的环境中也有些飘飘然:他这个洛州别驾说是洛州二把手,上头永远有人压着,实际上流水的刺史铁打的别驾,他早就觉得自己是洛州这儿真正说了算的人了。


    他笑着对那些或多或少都和自己沾亲带故的豪强家主们说:“除非殿下会分身术,能变出一千个自己同时干活,否则她就只能对咱们低头。”


    现在他没那么自信了。


    虽然郑含章的态度非常客气,虽然到目前为止,她都还在让步。


    他们的态度……是不是太过了一点?


    韦淮心想着。


    或许可以稍稍放松一些,将一些不重要的书抄一抄,像是农书、地理志……这些在郑含章眼中也算是很重要的书籍。


    韦淮不觉得这类书籍有多么重要。


    毕竟,光读这些书可当不了官。


    韦淮含糊其辞:“一个月后……殿下,其实洛州没什么文教之事,所以书吏数量一直不多,平日还有公事要忙。若是您一定要,下官以前倒也资助过两三落魄学子,等他们家中耕种完毕后,下官便将人送到您这儿来为您抄书,您看可好?”


    郑含章端起碗来喝面汤,发出了不拘小节的呼噜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将面碗放回桌面上:“原来韦别驾还资助着学生呢?”


    她擦了把嘴,脸上因为涔涔的汗而晶亮,嘴唇沾了面汤上漂浮的油星,也亮。


    她伸手,隔着宽大的丝绸袖子抓住韦淮的手腕:


    “我到洛州来这么久了,还没怎么细致了解过别驾家里情况呢,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咱们现在就去?我听说别驾的母亲今年正好六十岁了,不知身子骨还强健否?”


    韦淮:“啊?殿下这——”


    郑含章:“走吧,上个马车的事情——来人,备马车!再准备上一份礼物!我要同别驾升堂拜母!”


    升堂拜母……能直接进入人家后院,见到人家母亲,还很有礼貌地叫一句“伯母”,在当今这个年代的意义可太重了。


    这几乎就可以当做结拜。


    韦淮心说他区区一个洛州别驾,哪有资格和天潢贵胄升堂拜母。


    韦淮从未在官场上见过这么想一出是一出的人,然而郑含章的地位就注定了她虽然会受限于官场上的潜规则,但是与这些规则不相干的时候她就可以横行妄为。


    他被郑含章拉着上了马车,姿态无限接近于被强抢却无法反抗的民女。


    在韦淮捋着袍子坐下的时候,郑含章掀起车帘一角,朝着外头瞥了一眼。


    韦淮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动作。


    这一路上他都颇为忐忑不安。


    他不知道郑含章打算做点什么。


    她嘴上说的那都是一些什么?


    升堂拜母之类的说法,因为太过荒诞,所以韦淮干脆就没听。


    郑含章倒是相当自在,她在上车之前还在袖子里面揣了两只橘子,这会儿正慢条斯理地剥着,将橘瓣上头的每一点白络给撕下来。


    马车车厢内的空间并不大,橘皮释放的清新香味逐渐变得浓郁。


    这种香味明明很能让人身心愉快,但韦淮却在这样的味道中心跳逐渐加快。


    车轮碌碌,韦淮试图开口说些什么,但每一次要开口的时候,郑含章都会递给他一瓣橘子——当然,是没有剔除过白络的那些。


    韦淮握着橘子:“殿下、”


    这个“下”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郑含章就往自己嘴里塞了瓣橘子,一边嚼一边道:“别驾,先吃橘子,刚才的汤面有点咸,橘子解渴。”


    韦淮:“……”


    对方眼看着是根本不想给他开启话题的机会,他没有攥着橘子的那只手握紧又松开,掌心上留下了深深的几道指甲掐痕。


    郑含章吃了半个橘子,第二个还没来得及剥,马车就停了下来。


    有人从外头掀起帘子:“殿下,韦宅到了。”


    韦淮听着声音,觉得有点熟悉,但是一时却又想不起来,他眉头微蹙,跟在郑含章之后下了马车。


    下一刻,他抬起头,随即几乎要跌坐在车辕上。


    他最最熟悉的家宅之外,竟然围着一圈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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