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军队怎么会围了他家?!


    韦淮手脚冰凉,他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抄家灭族的大事,但此时摆出如此情形……


    他慌慌张张地看向半开的宅门。


    门后头站着愁眉苦脸的管家,还有几个韦氏的老人,仗着年纪大了站出来,被一人塞了把椅子强行要求坐下,表情也是又愁又无奈。


    韦淮甚至还在门后那些探头探脑的人群中看到了几个与他相熟的家主,这几位换上了下人的衣服,勉强藏着脸上的焦急。


    他们怎么还在这里?!


    那些家主们,是还剩下了这几个没有走脱,还是一个都没有离开?


    韦淮方寸大乱,目光像是苍蝇一样四处乱转着,下意识想要找一个能够帮到自己的人,或者至少能让他问问清楚情况,而不要像是郑含章这般,把他当成一条愚蠢的胖头鱼钓着玩。


    他还真的看到了个认识的人。


    ——洛州长史,刘毓。


    *


    长史这个官名,看着相当文质彬彬,似乎开口则必从三代以上开始讲起,字字句句都有古之经典可依。


    但其实,从前朝太祖改换官制至今,长史就一直是一州文官中与军事领域关联最深的官职。


    简单举个例子,如果将一州看成一个国家,那么长史就像是兵部尚书,而卫云庭担任的那个都尉,才是真正会上战场打仗的将军。


    正因如此,和兵部尚书一样,在选任担任长史的官员时,被首先考虑的往往是出身行伍之人。


    而在当今这种战乱的年代,军队中的阶级提升,那可是要比走文官路线的晋升快太多了。


    刘毓这个长史,便是整个洛州官吏系统中不属于豪强集团出身的那些人里头,地位最高的一个。


    韦淮知道他的背景。


    刘毓的父亲根本就是个农夫,被强行征召入伍后在军队中的表现竟然出奇的不错,一次攻城时第一个上了城楼,获得了“先登”这一战场上顶顶稀罕的功绩,随后靠着这功劳混了个不算太低的爵位,又撞了狗屎运,趁着燕赵两国交战的时候,娶了流亡到洛州的大家闺秀,生下刘毓。


    从农民到长史,从民到官,这样的阶级跃升,刘家才花了两代人的时间,完全没空养成豪强的作派,也没有那么多的钱去撑起豪强的门面。


    当然,刘家其实也不是很看得上这群距离世家还有不小距离,但是装腔作势却比世家更过分的豪强。


    韦淮一向不怎么看得上刘毓,哪怕他知道对方有真本事,现在他却不得不用殷切的目光看着他。


    刘毓注意到了韦淮的目光。


    他嗤地笑了一声,随后转身走开了,只给韦淮留了个宽阔的背影。


    而他身边跟着的那个瘦个儿青年,韦淮原本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个身量不高,看着还有些单薄的青年,然而对方在刘毓转身之后,也跟着“哼”了一声,转身转得比刘毓还利索,拂袖拂得比刘毓更干脆——韦淮差点被长长的袖子抽在脸上,莫名其妙地朝着那青年看了两眼。


    不是,你谁啊?


    郑含章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无声的互动,看到刘毓走得毫不留情之后,她摇摇头,站到了韦淮身边:“别驾啊,你和刘长史的关系好像不大行哦?”


    郑含章:“我让刘长史带着兵驻守在你的家宅外头,他连原因都没问就答应下来了,啧啧。”


    韦淮:“殿下!臣虽天资驽钝,在别驾这个位置上虚度了多年光阴,但臣从来兢兢业业,不敢有一步逾越雷池!不仅如此,臣也总是约束、教育家人,若有违反国法者,臣绝不包庇……臣不知是何处得罪了殿下,竟为家宅招至此祸!”


    这一次,郑含章没再打断韦淮的吟唱,他得以周全地将话说完,情真意切地表达了自己的哀伤、悲愤,还有被冤枉后的委屈。


    郑含章等他将情绪抒发完毕,眼泪滚过脸颊、声音中混上了鼻音,这才拍着韦淮的肩膀道:“哎呀呀,别驾,你这可就是大大的冤枉我啦!”


    她按着韦淮的肩膀,一副咱哥俩好的模样,另一只手指向前面那些列队整齐的士兵:“我说你和刘长史关系不好,是在开玩笑呢,刘长史是问了我原因的——这些刘长史带来的士兵呢,其实是我派来保护伯母的。”


    韦淮:“……啊?”


    郑含章说的每一个字分开他都能听得懂,合在一起就成了天书。


    什么保护?什么伯母?


    郑含章叹息:“别驾的记性不太好啊,回去之后记得多吃点核桃、猪脑之类的东西,吃啥补啥——我不是在出发前才刚和你说过,我是来和你升堂拜母的吗?”


    她放开韦淮的肩膀,双手抱拳:“效仿古之能臣,互相升堂拜母,从此进退与共,一道做大事业!”


    韦淮人都麻了,他先前将郑含章说的那几句话颠过来倒过去地分析着,唯独觉得“升堂拜母”这四个字虚伪到了完全不用分析的程度因此没管它。


    谁知这会儿她竟然还在拿着这四个字说事!


    不是……这用军队围了他家,和升堂拜母有什么关系?


    郑含章解释了这个关系:“别驾你想啊,前几个月,司马回为什么要率领军队攻打洛州啊?这是因为洛州是个好地方啊!兵家必争之地、六朝王气汇聚,赵国他们眼馋得不行!”


    “所以我猜,这次大败后,他们虽然需要时间重振旗鼓、筹集粮草后勤,但绝对不会给我们太久的喘息机会!别驾,洛州是危险的地方啊!”


    “正是因为我与你的母亲虽未谋面,却已经因为你的缘故将她视作亲近的长辈,所以我才要派兵驻守此处保护她的安危,你可明白吗?”


    “所以你看,刘长史才刚刚打扫完朝邑城那边的战场,带着大部队回到凤凰城,我就让他带着一队精锐士卒来这儿啦!”


    韦淮:“……”


    他突然意识到,郑含章其实是个特别厚颜无耻的家伙,这种“我是为了你好啊”的话就连他都没法那么轻松、那么真诚地说出口!


    郑含章拍拍手:“走吧,别驾,咱们进去拜会老夫人吧?”


    韦淮别无选择。


    *


    郑含章嘴上说着要拜会韦淮的母亲,但她在一众亲卫的保护下,从走进韦家大门的那一刻开始,就在四处乱看。


    目光着重在那几个探头探脑,穿着韦家下人的衣服,却很不习惯地抓领口、调整袖子的家伙们身上落了落。


    “这几位……”


    郑含章托着下巴。


    “看着不像是下人啊。”


    在先前和郑含章的对话中,韦淮几乎被打乱了所有的节奏,但他意识到一点:郑含章还不打算和他撕破脸皮。


    她找的借口虽然蹩脚,但明面上还是客气的,甚至,对于一些傻子来说,他们或许会觉得郑含章分明是特别重视他。


    于是韦淮开口:“曾兄,李兄!哎呀你们都多大年纪的人了,怎能如此淘气!分明是我的贵客,却扮作下人的样子——”


    他话还没说完,郑含章脸上已然露出了然的表情。


    “哦!”


    她用力拍手,战术后仰。


    “我知道了!别驾,这几位一定就是你先前所说,被你资助着的读书人吧!果然,这通身学识的气质就是不一般,我都能一眼认出来!”


    韦淮瞳孔猛缩,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郑含章哈哈一笑,语速很快,吐字很密,就像是城墙上的万箭齐发一样让人无法插嘴:


    “来人,将这几位读书人请回府中抄书!放下韦别驾已然答应过让他资助的读书人在农闲下来后为我抄书,我想,既然这几位都到韦宅来拜谢别驾了,那家中的地一定已然种完。寒门读书辛苦,找个补贴家用的机会不容易,几位可要好好珍惜,在我这里抄书,抄一本就能拿半两银子呢!”


    此时他们尚且站门口,距离外面那一圈把韦宅围得水泄不通的士兵不过半丈之隔,而士兵身后站着的,则是一些被如此大的动静闹到,凑过来看看热闹的老弱妇孺。


    抄一本书,就是半两银子!


    一个四口的农家,一整年的开销加在一起,怎么着也到不了三十两银子,这岂不是意味着,一年只要抄六十本书就能养活一家子?


    站在围观第一排,佝偻着背,扶着自己五岁的小孙子的老妇人眉心皱纹更深:“读书好啊,小二子,读书好啊。”


    韦淮目瞪口呆,做为读书人,他当然知道指鹿为马这个典故,但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指鹿为马中的一环。


    他意图纠正,郑含章转头,笑道:“别驾家里资助的读书人应该不止这几位吧?不如我都见见——嗯,别驾想说什么?莫非这几位的身份并不如我所想?”


    韦淮想说是,但是郑含章那双颜色格外黑沉的眼睛已经盯在了他身上。


    “总不至于……我想请走的这几位,都是些跺一跺脚就能影响整个洛州的‘大人物’吧?嗯?”


    韦淮全身一僵。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他的余光中,那些,他颓然地垂下了手,仿佛被人抽去了整根脊梁骨。


    “殿下……殿下说的是。”


    外面都是兵。


    他还能怎么说。


    *


    刘毓只是和洛州的这些豪门全都不对付而已,还不至于连那些位家主都认不出来。


    他之所以会这么听郑含章的命令,完全是因为在朝邑城中,他看到了一个值得信任的郑含章。


    他跟着郑含章从韦宅中几乎带走了所有洛州豪强的家主们,一开始觉得郑含章必定有些不好对人说的深意,到了后面,他也开始慌了。


    不是,这么多人,全带走?


    行伍出身养成的习惯让刘毓没有当面质疑郑含章的决定,但在郑含章感情充沛但终究略显敷衍地与韦淮的母亲见过一面,上马车回刺史府的时候,刘毓放弃了爱马,挤上了郑含章的车。


    他有些不解地询问郑含章:“殿下,您今天带走的可都是——”


    郑含章:“都是些力量最大的家主,我知道。”


    刘毓有点激动:“殿下是如何知道他们一定会有所动作?又是如何准确地把握住了时间,一个都没有放跑的?”


    从他的视角看,他完全不明白郑含章是怎样将韦淮宅中发生的事情了解的如此清晰的。


    当然是吃瓜系统啊。


    郑含章心想,系统及时汇报新瓜,她看到了,她也就知道了。


    当然,心中所想自然是不能说出来的,她故作高深:“今日洛州豪强之所为,史书上的世家早已不知做过多少次。”


    哦,原来殿下是以史为鉴,见微知著,举一反三。


    刘毓心中更添了几分敬佩,但与此同时,也生出几分对这样一位明主的担心来。


    他道:“毓想不明白,殿下为何要一下子将所有豪强都得罪了呢?哪怕是下官这样行伍出身的,也知道若是豪强不肯配合,整个洛州都会停摆,故而不得不与其虚与委蛇。殿下政令受阻,生气是应当的,但是否操之过急?”


    郑含章笑笑:“刘长史莫慌。”


    她从一旁的小抽屉里拿出剩下的那个橘子,和来时一样慢慢剥着,也分了一半给坐在自己对面的人:“长史晓畅军事,但在政事上却稍有欠缺。你说,韦淮他是洛州豪强之首,今日为何任由我如此欺负,被我指鹿为马也只能点头承认?”


    刘毓:“嗯……是因为殿下乃天潢贵胄,圣上嫡子?”


    郑含章:“出身,对,这也算是一个。但最重要的,刘长史,是兵。此时在洛州的兵,少数是卫云庭从长安带来的,听他的话;多数是洛州本地的,听你的话。而你们两位都站在我这边。”


    刘毓连忙作揖:“殿下神机妙算,毓唯有敬佩而已。”


    郑含章摆摆手:“算不得什么。豪强手里当然有私兵,平常保家护院,在需要的时候也能拎出来搅混水——但是这些私兵要如何与真正经过训练,上过战场见过血气的士兵相比呢?”


    “有一句话,稍微粗糙了点,但确实正确:枪杆子里出政权。”


    反正不管是冷兵器的枪,还是热兵器的枪,都是枪嘛。


    郑含章:“君不见史书中的那些开国皇帝?他们手中有兵,而且能打,哪个世家豪强能对着皇帝呛声?哦,倒是也有,但基本上都是在找死。我现在的情况呢,比不上那些开国帝王,但完全可以将成功的经验挪用过来。”


    刘毓琢磨了下,皱了眉:“不对吧,殿下?按照这种说法,臣手上也有兵啊。”


    郑含章:“你刚才不是说了吗,我有名义,我名正言顺,我能向长安求援,让吏部给我送一批官员过来。但你要是这么做了,那就叫造反。”


    她说话间已经吃完了那半个小小的橘子,伸了个懒腰:“不过呢,光靠着今天做的这些是绝对不够的,大概从明天开始,这些豪强必定会反扑。”


    刘毓:“这可要如何是好?”


    他已经接受了自己在排兵布阵、两军对垒上还有点天赋,但在政务上纯小白,几乎和新手无异的设定了。


    郑含章:“政务之事用不着太担心,顶多也就三个月时间。你知道么,其实按照那群家伙尸位素餐的程度,就算三个月里官府真的关门了也影响不大,再说,政务不还有我嘛。”


    别说在战争年代,休养生息、少发政令才是最好的政策;就算不在战争年代,郑含章也确信带着千年智慧总结出的经验穿越而来的自己能够应付得了洛州的治理。


    真当她公务员考试准备是白准备的吗?


    她可是打算真正去基层,从村镇做起的人啊!


    带兵打仗她不一定行,但治理一方,她对自己还是很有自信的。


    有自知之明,有历史上的诸多借鉴,有标准成功答案,还有对百姓的关怀、把他们真正当成人来看的正确眼光,郑含章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输。


    这方面刘毓不懂,但刘毓选择信任郑含章。


    他点点头,随即好奇:“殿下,您为何确信这些豪强顶多坚持三个月?这三个月的期限可有什么说法?”


    郑含章:“哦,这个啊。”


    她的语气相当随便,就像是在说“刚才这个橘子好甜”一样:


    “长史要不要与我赌一把?就赌,赵国会不会在三个月内下令再次进攻洛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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