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优秀的领导者,往往都深谙画饼之道。
而很显然,郑含章是一位优秀的领导者。
哪怕在穿越之前,她从不觉得自己怎么擅长画饼,但是在成为了“七皇子”后,却当真有点无师自通的意思。
或许是因为她见过更好的未来,知道什么样的世道才是在这个人人浮沉苦海的乱世中所期待的那个未来。
她画的饼确实又大又圆,香飘十里,属于是这个年代的人从前没吃过的好饼。
况且,也不仅仅只是画饼。
施钺觉得奇怪,她这个山贼的情况,这位殿下是从何处知晓的?
殿下还没有见过小稚,但她是女儿身的事实,天上地下她总共就告诉了小稚一个。
若仅仅是这个也就罢了,或许是她在遮掩方面做得不够,又或者这位殿下眼力过人,识破了她的乔装都是很有可能的。
偏偏……
就算当今这个世道因为缺人干活、还有胡人的文化冲击汉家思想,所以女子和男子之间的地位差距已经较之两百年前小了很多,但那些读书人们仍然会在听到女子也会有拜将封侯的愿望时嘲笑她们、贬低她们,说她们是异想天开。
而当他们真的发现她们拥有这样远大的志向,并且还有与志向对等的能力之后呢?
他们就开始恐惧了,仿佛一瞬间什么红粉佳人、什么世外仙姝,这些被他们吹捧出来名头都破碎一地,取而代之的是面具下的另一张狰狞恐怖之脸,名为祸乱纲常的妖孽。
施钺没敢赌过人心,但王稚试过,两个握住彼此的手,在深夜的皎皎月色下促膝长谈的女孩子交换着彼此的人生和故事,而王稚就说了她对父母说想要当官后父母的反应。
要不是她察言观色服软得及时,她兴许会被关在楼上,直到她那异想天开的幻梦彻底被她自己打消了、粉碎了、日后再也不敢回想起了,她才会被放出来。
她们感叹说:这真是一个恐怖的世道啊,她们虽然都被裹挟在了世道里,却又像是根本不存在这个世界上的人。
是观赏品、是格格不入者、是将自己的一切都藏起来不敢彰显之辈——唯独不是个可以站出来,将自己的真实展现给世界看的人。
施钺没有被这个大饼砸得盲目,她问:“殿下打算如何呢?让我现在就恢复女身吗?”
郑含章:“那当然不啊。”
她自己都还藏着呢——在能够确保没人有资格因为她的性别对她指指点点,让她根基不稳,之前的努力付之东流之前她都会先藏着的。
然后等到自己实力够了就直接掀桌子:d
郑含章:“我相信你可以建立不世的功勋嘛,等到那时候,士兵爱戴你、其他将军佩服你,天下人都知晓你的功绩,我觉得到那时候你就可以公开了。”
施钺:“殿下似乎对我很是放心。”
郑含章笑得格外自信:“严格说,是对我自己有信心。良臣如果跟着不够英明的主君,就只能为主君殉葬;但跟着英明的主君就不一样了。而且,英明的主君也是有很优秀的眼光的!我觉得你行。”
施钺:“我不明白,殿下不是女子,又怎会……”
郑含章:“……”
好问题啊,可惜她不能说。
她不是不愿意信任施钺,但是这种重要的事情还是越少的人知道越安全。
至少她不打算把自己的把柄主动交到任何一个人手里。
她叹息,然后开始胡扯:“你可知道我的母后?”
山野之人施钺:“……”
她摇头,有点尴尬。
郑含章:“我的母后是个很厉害的女人,她读过三千本书,谈论政治时不输朝堂大臣,而且她能驯服最烈的马、开十石的大黄弓,除此之外琴棋书画也样样精通,我认为她比我父皇更强。但是她只能坐在后宫中,无法施展她的才华。”
施钺站起来,整理了下衣服,然后重新认认真真、规规矩矩地跪下了。
她对郑含章叩头,额头压在地上:“我明白殿下的心意了,请殿下恕我先前冒昧多疑之罪。”
“钺,愿为殿下手中斧钺,为殿下征伐。”
郑含章郑重地把她扶起来:“卿既如此托付于我,我又安能不令斧钺的锋芒为天下所见!”
施钺胸中涤荡着一股豪情,像是惊涛拍岸千层雪那样汹涌澎湃,这情感喷涌着想要抒发,但却还不等她笨拙地将这些转化成文字,她就听到郑含章的下一句。
“还有你的那位军师小姐,”郑含章很快就从画饼状态切换到了下一位请上前,“施将军可以告诉她,她若也有凌云志,也可试试女扮男装——洛州各处可是贴满了招贤令的,凤凰城中,也刚兴建了一座‘黄金台’。”
施钺没有被扫兴。
她眼睛更亮了,大声应道:“欸!”
*
王稚一时半刻是来不到郑含章面前了。
再怎么说她也需要女扮男装,然后先用男子的模样在人前晃上一圈,至少能够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嘛。
郑含章在这件事上还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如果在实力尚且不稳的时候就提出左一个右一个很是冲击当前社会观念的问题、与思想大潮背道而驰,那她就会在有机会做更多之前被人踩死。
她请施钺先回去,让她找她身边的大管家,在日常生活中好比蝙蝠侠身边的管家侠一样全能好用的楼嬷嬷,先把今后在凤凰城里的住处定下来。
随后,她接见了李锐。
李锐努力让自己做出喜气洋洋的表情,但在看到郑含章、对上她那双颜色极深的黑眼睛后,李锐:“……”
他想起了自己被看穿的恐惧,膝盖又开始习惯性地颤抖哆嗦。
“殿、殿下,小人……小小小人来给您送……”
郑含章看不太上他这样的作派,但此时李锐怀中正抱着她最朝思夜想的好东西。
弩。
早在七百多年前,弩就已经成为一种称霸战场的武器了,始皇帝以此统一九州,又北却匈奴,令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
郑含章从小跟着院长看电视上的纪录片,就对其中弩兵形成方阵,坐在地上用脚蹬弩壁上弦,随后万箭齐发,甚至不用太过在意精准度和命中率,就能靠着箭雨洗地让装甲不够完备的敌军重伤甚至直接溃逃的场景记忆犹新。
在穿越过来后,她花了在朝邑城中的三天时间调查过为何这么一件早已经在战场上论证过实力的武器,现在竟然变得落魄到了整个城中都找不出超过百架来。
明明守城军队很需要在城墙上对敌军放箭以压制住攻城的势头,而她看很多新兵用弓箭的动作异常笨拙,偶尔会有箭矢都无法射出去的情况发生。
相比起弓箭,弩这种只需要上弦、瞄准就好,训练起来绝对比弓容易的武器怎么就被淘汰了?
赵军的装甲情况也不怎么乐观——他们的小兵身上也没多少金属盔甲啊。
三天时间,郑含章四处寻访了解,然后就还真的找出了答案。
答案其实很简单。
弩的确一切都好,训练简单、射程更远,但是它的制作比弓复杂。
弩上有金属的机扩,木制的部分也需要木匠雕凿出机关衔接的位置……制作起来太难也太费时了。
当前这个未能一统的天下,其实还没有一个国家拥有如当年的赳赳老秦一样批量制作统一规格且足够大量到对对手形成压制的弩的实力。
很简单,但这就是答案。
不是不想做,而是做不了,只能生产比较少量的,用来武装一些精锐士卒,或者生产小号的□□,让骑兵使用。
但这种情况,在拥有了流水线之后,当然就会发生改变。
三个月的时间不足让郑含章复刻赳赳老秦的弩兵方针万箭齐发,但也能让她准备出一支将面对赵军的城墙武装到牙齿的弩军了。
流水线,真好啊。
郑含章看着这把从流水线上下来的弩,目光都温柔了,连带着看李锐也顺眼了许多。
她语气非常和顺地问:“流水线搭起来了?”
李锐:“是、是的殿下。”
他将这把弩双手托起,低着头弯着腰敬献到了郑含章的案前:“这是在流、”
他深吸一口气,再一次让自己习惯郑含章这形象但多少有点奇奇怪怪的用词。
“是在流水线上造出来的第一批弩里的头一把,小人斗胆试过,射程在两百步左右,百步距离下能穿一层鳞甲,五十步距离下能穿一层板甲。”
李锐调理过了心态,至少说话的时候没再结结巴巴。
他好歹也是能自如地周旋在诸多师兄弟之间,但至今都没有被送进火葬场的人,水平还是很有的。
至少此时他的手指已经不怎么颤抖了。
李锐又从袖口中取出两支箭矢,同样放在桌案上。
“这是配备的箭矢,这则是如今多国所常用的矢头,殿下,请您看矢头,虽然没有开锋,但也请您小心。”
郑含章看着这把比她想象中要大上好多的弩。
它几乎占据了半张桌案——这还是在她穿越后的桌案比她穿越前的书桌大上好几圈的情况下。
她觉得自己仅用单臂应该举不起那么大的一只弩。
不过这种尺寸的弩本来也就不是用单臂举的,给它上弦还需要用脚蹬、使出全身的力气呢。
随后她又看向一旁的箭矢。
这两根箭矢是有明显区别的:李锐先拿出来的那一根的锋头共有三根棱,而现在各国所用的那根,则只有两根棱——分布在两个小小的翼面连接处。
这第二根和她对古代箭矢的印象大致相同,而第一根……
郑含章看着这枚没有完成最后打磨的矢头,觉得自己似乎从哪一篇军事文章中看到过相关的论述。
里面仿佛有什么“子弹”、“空气动力学”之类的词汇。
具体的还真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也没关系,郑含章示意李锐:“别卖关子了,说说区别吧。”
李锐讨好地笑了下,直接说了结论:“殿下,这第一根箭矢比起第二根来,能穿透更多的盔甲。”
“这种矢头名为破甲矢,是秦人所用之矢,也算是个意外之喜。同小人一起来到洛州的那些匠人中,有个姓相里的,祖上曾是墨家巨子,虽然后来衰败了,但墨家藏书、笔记尚在,在得知殿下您想要造大量的弩后便毛遂自荐,小人想着万一有用,试试也无妨,结果便是,这破甲矢制作起来更难,但若是在战场上运用,敌军所穿甲胄皆难挡下!”
郑含章:“对重甲也是如此?”
李锐搓搓手:“殿下不妨试试,这上弦的动作不甚体面,您要用的时候,就让小人来为您上弦?”
郑含章想了想,突然笑得相当开心:“行啊,走吧,去外面试试,路上你慢慢讲流水线的情况,讲得细致一些。”
李锐:“小人遵命。”
他跟着郑含章往外走了一段,跟着郑含章上了马车,随即听到郑含章吩咐:“先去韦别驾家中。”
韦别驾家中么?
不是,等等?
李锐震惊了。
韦别驾家里?别驾家里又没有校场,哪来的甲胄和靶子让殿下试啊,不是,这……这韦别驾家里除了屋子、花木之外不就只剩下人了?
这莫非是要上门砸场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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