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是盛驰野活了十四年,过得最憋屈的一个生日。


    自从盛白港和牧峋从书房出来后,两人之间的气氛一直阴沉凝重,周遭气息森寒可怖,无人知晓那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在场唯一知情人盛愿则闷声不响的埋头吃饭,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饭桌上没什么他喜欢吃的,就只夹面前的几道菜。


    盛云洲自退位后不理公事,盛家大权也便递交到盛白港手中,他随口问过大儿子近况,只得到几句冷淡的回复。


    他有心活跃气氛,看见盛白港脸色不快,到嘴边的话也只能硬生生咽进肚子里。


    幺子的生日宴本是喜事,却莫名变得死气沉沉,一时只能听见碗碟磕碰的轻响。


    面对一桌子佳肴,牧峋根本吃不下去,他一看到盛白港那张脸就想吐,胃里翻江倒海,偶尔动筷也只是往盛愿碗里夹。


    但他还是耐着性子,一直等到盛驰野许完生日愿望,吹灭蜡烛,才送上礼物,借口离席。


    话音刚落,盛白港的手忽然扶了下桌子,像是要起身。


    然而短暂停顿后,他却又松懈力气,手指颓然的蜷缩起来,头也不回的低声提醒他:“外面雨大,开车小心点。”


    他的声音扑了空,没有得到期望的回应。


    不一会儿,盛愿也放下筷子,轻声说自己吃好了。


    盛云洲没看他,不冷不热的问道:“在家里住一晚吗?”


    “不了。”盛愿摇摇头,说,“我回外面租的房子住。”


    “我送你回去。”盛白港说。


    “……好,谢谢大哥。”


    饭桌上的人走的走散的散,盛驰野吃了一肚子委屈,气急败坏的“啪”摔了筷子,在他们身后不满的大声控诉。


    盛云洲和白晶平日里最是溺爱幺子,见他不高兴,立马变着花样好声好气的哄。


    盛愿撑开伞,悄无声息的离开。


    硕大的雨珠密不透风的打在车窗上,淌下一道道斑驳的痕迹。


    路程过半,车内寂静,一时无人出声。


    盛愿偷偷觑着盛白港的神情,心中的思绪百转千回。


    他不曾想过,记忆中不近人情的大哥,看似冷峻的外表下竟也会藏匿着如此汹涌的感情。


    可他想不懂,大哥既然能为了牧峋千里迢迢的从西雅图赶回来,就是心里还有他,那又为什么非要与他针锋相对,闹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牧峋表面看起来是个死心眼的花心大萝卜,实则也是个念旧情的,大哥应该比他更清楚才对……


    “想问什么?别憋在心里了。”盛白港忽然开口,打破了这份宁静。


    “哥哥,我不是故意想听的。”盛愿小心翼翼的说,“……我的房间隔音不好。”


    盛白港却说:“我知道,是我故意让你听见的。”


    盛愿不明所以的“嗯”了声。


    盛白港说:“你还小,以后的路还长,牧峋也是,他一直是这种做事情任性从不考虑后果的性格,早晚要出大乱子,我不能由着他带你一起胡闹。”


    盛愿想起牧峋说的那番话,哥哥并没有反驳他。


    既然是真的,那哥哥还没有意识到谁才是问题的根源吗?


    “哥哥……错的人好像是你。”


    盛愿索性也不拐弯抹角了,把现实直白的摆在两人面前:“牧峋是什么吃软不吃硬的人,你也知道。你逼他越是紧,他越要不遂你的意,到头来退婚的事肯定一拖再拖。等到明年我过了法定年龄……你肯定也不想看到他一口一句喊你大哥吧?”


    握在方向盘的手指不自觉收紧,盛白港沉声问:“你是怎么想的?”


    “最直接的方法肯定是要牧家上面的人松口,这样即便牧峋心中不愿,也不敢说什么……比如说他爸妈,祖父祖母,或者是……”


    提及那人,盛愿忽然顿住了。


    “谁?”


    他稍许停顿,讷讷道:“……牧峋的舅舅。”


    “你见过他了?”


    盛愿轻轻点头,侧目望向窗外,继续说:“不过,订婚的消息早早就放出去了,想征得那群手眼通天的大人物们同意几乎不可能。”


    “所以,只能在牧峋身上找突破口,哥哥应该做的是补偿他,可是你今天却让他窝了一肚子火回去,他只会更加怨恨你。”


    盛白港偏头看向他,思躇片刻。


    盛愿剔透的眸中闪着莹亮的光,眼神精明:“哥哥有没想过,供牧峋选择的人有那么多,他为什么偏偏选择了我?我承认,牧峋是很渣,但他有时候,确实做不到拿得起放得下。”


    盛白港默默听完,缓慢收回视线。


    他的面色依旧冷然,却忽然调转方向盘,向城市的另一端驶去。


    -


    牧峋的别墅坐落于西江边,是订婚不久后母亲新为他购置的,算作以后结婚的新房。


    盛白港将车子停靠在别墅前,熄火,望着那两扇紧闭的雕花铁栏大门,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盛愿坐在副驾驶漫不经心的回复工作消息,没有催促他。毕竟咬咬已经喂过奶了,他除了有些困倦,也没有什么不情愿的理由。


    忽然,他的余光中多了一柄黑色的伞。


    “?”盛愿不解的看向身旁人。


    “他现在大概不想看到我。”盛白港说。


    言外之意盛愿听懂了,又要他做费力不讨好的和事佬。


    好在陆听夕和宋秉辰三天两头闹别扭,需要他从中调解,这么久也总结出了一套劝和公式。


    他无奈的叹了口气,乖乖撑伞下车。


    门口的安保认识盛愿,知道他就是那个在牧少爷订婚宴上穿了一身运动服的叛逆小孩儿,也是这座宅子未来的主人。


    这小魔头的事迹在安保群都传开了,不能惹不能惹……


    盛愿刚刚走近,安保立马过去给他开门,又准备从他手中接过雨伞。


    哪知这小孩儿竟摆摆手,非常礼貌和他道谢,还关心道:太晚了,让他赶紧回去休息。


    安保大叔一愣。


    不是小魔头,是小天使。至于运动服……孩子愿意穿啥就穿啥呗。


    盛愿紧握银灰色的伞柄,慢慢靠近主宅,门虚掩着,缝隙中透出光线和晃动的人影。


    “……去他妈的狗屁规矩!老子凭什么要按照他的要求活!”


    巨大的破碎声和牧峋歇斯底里的怒骂清晰地传进耳中,盛愿下意识收回准备踏上台阶的脚步,想临时打退堂鼓。


    他回头看了眼雨幕中的奥迪,拍拍胸脯给自己壮胆子。


    说不害怕是假的,他压低脚步声来到门前,伸出一根手指,将门缝拉宽一些,悄悄探进视线——


    牧峋高挑的身影立在客厅中央,地上全是被他摔碎的酒瓶和玻璃杯,橙黄色的酒液漫了一地,辛辣的酒气扑面而来。


    保姆正在飞快打扫残骸,生怕这些尖锐的玻璃划伤少爷。


    盛愿迟迟未动,默不作声的在暗处观察。


    牧峋似乎喝醉了,衬衫领口不规整的向两边散开,声音沙哑的说:“什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只在乎我有没有给家族抹黑,是不是又在外面惹了事……从来没有人真正关心过我过得好不好!我每天活得开心不开心!”


    “少爷,您这样说会令先生寒心的。”


    客厅角落传来另一道沉稳的声音,盛愿听着他的嗓音,莫名感觉熟悉。


    “他寒心?他有心吗?”牧峋冲他大声吼,“从小到大我最敬佩的人就是舅舅,为了能得到他一句称赞我什么事都愿意做,可他呢!他根本没把我当做他的家人!”


    盛愿眯起眸子,循着牧峋的目光看过去——


    站在他对面那人身着熨帖的黑色西装,身形秉直。不经意侧身,露出文质彬彬的面容,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


    是舅舅身边的助理。


    林助理恭敬地开口:“先生既然派我来协助世嘉,必然是看重您,还望少爷不要辜负先生一片苦心。”


    “看重我?确定不是派你来监视我!?”


    “我只是听从先生的吩咐。”


    牧峋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哼笑:“将心比心,林峥,你在舅舅身边工作这么多年,自以为已经成为了他的心腹,牧氏的元老,不还是因为犯了一点儿小错就被赶走了吗?你说说,他的心是得有多硬啊?”


    “是我有错在先,先生也只是公事公办。”林助理的声音有些严肃,“少爷,您最近还是应该谨言慎行、低调行事。毕竟有些事有些话不该落进先生耳中。”


    牧峋蓦地勃然大怒:“承认了是吧!他就是派你来监视我的!我他妈犯了什么罪要你们时时盯着!!”


    林助理扶了下眼镜,不卑不亢的道:“我只是拿钱办事的打工人,希望少爷不要难为我。”


    “滚——!!”


    牧峋一把拿起柜台上的摆件,高高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朝他扔去。


    “牧峋!”


    盛愿下意识喊出声,猝然间睁大了双眼。


    牧峋醉得眼花,身边有什么他就随手抓起,没注意到那是舅舅送的月牙船。


    象牙在空中划过一道白色的弧线,接着,重重砸进墙面,破碎的巨大声响炸在耳畔,久久不散。


    牧峋定神,看向门外,诧异的问:“你怎么来了?”


    盛愿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缓缓走向摔碎的月牙船,蹲在地上一片片拾起象牙碎片,把它们小心翼翼的盛在手心里。


    白亮的碎片铺了满地,像打散了湖面上的月光。那些莹亮仿佛昭示着它曾经有多么美丽,赢得过多少人的欢心。


    指尖阵阵发麻,抖得不成样子,让他拾起的动作变得异常困难。


    林助理蹲下来,帮他一起捡,愧疚道:“抱歉,盛少爷,是我说话过激。”


    牧峋定定的看着他的动作,少见的有些手足无措。


    “……盛愿。”他低声唤他。


    盛愿鼻尖发酸,视线渐渐变得模糊,趁别人不注意时偷偷蹭了下眼角。


    他紧紧咬住下唇,控制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故作镇定的问:“它都已经碎成这样了……你还要吗?”


    牧峋没说话。


    盛愿又问:“……我能把它带走吗?”


    “随你便。”


    “……谢谢。”


    盛愿飞快眨眼,努力不让眼泪滴下来。


    他把所有碎片小心抱进怀中,而后红着眼看向牧峋,“你那天……在茨戈薇庄园,是把我认成了别人吧?”


    明明是问句,他却用了陈述的语气。


    牧峋脸上的表情空白了几秒,而这之后的沉默也印证了他的猜测。


    “一周之后,我会再来……带着退婚协议一起。”


    说完,他转身离开。


    “盛愿——”


    牧峋抬脚追出去,却在望见那辆停靠在门口的车时,蓦然停住了脚步。


    盛愿没有上任何人的车,而是是抱着伤痕累累的月牙船,独自走进雨中。


    -


    此后一周,盛愿过得并不太平。


    他感觉自己好像生病了。


    头总是痛得厉害,右耳听力持续下降,终于恶化到无法听见任何声音的程度。除此以外,还伴随着断断续续的高烧。


    起初,他以为是最近太忙没睡好,加上那晚淋了雨的缘故。


    直到某天,他一如既往的去棚里录音,站在话筒前,猛然间发现自己无法看清剧本上的台词,连耳机里的声音也听不到。


    他的眼前阵阵发黑,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重重摔倒在地。


    最后的记忆,是向笙推门闯进来,跪在地上给他掐人中,有人在打电话,还有许多人在疯狂呼唤他的名字……


    无序的声音仿佛化作了无数条扑棱棱的带子钻进他的耳中,他从未感觉世界这样吵闹过。


    他不堪忍受的闭上眼,下一秒,没了意识。


    从医院醒来时,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宋秉辰和陆听夕寸步不离的守在病床前,盛愿出事的这十几个小时,没有任何一个家人曾联系过他。


    看见盛愿睁开眼,宋秉辰立即起身去找医生。


    陆听夕眼眶发红,还带着哭过的痕迹。她温声安慰盛愿没什么事,不用怕,努力勾起嘴角对他笑,没撑过两秒,又忍不住偏头偷偷擦眼泪。


    盛愿十分庆幸自己能拥有这两个顶顶好的朋友,他不合时宜的想:哪怕自己就这样死了,至少也是有人为他的离开感到难过的。


    不久,盛愿在医生口中得知了自己的病。


    ——“脑瘤,目前还需要进一步进行检查。确诊后,最好立刻投入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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