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尘在射进来的日光里缓慢跃动。
皇帝和嘉武侯一前一后步入观音像西边的内堂。
小小一间窄室,一张简陋的床,窗下摆着旧的方桌和两把圆凳,床上挂着白色的垂帷。一名老僧立在屋角,朝来人执礼。
嘉武侯朝僧人点点头,移目看向床里。
床上躺着个孩子,剃光头发,沉灰色僧袍,做沙弥打扮。
面容瘦而苍白,察觉到身侧有人落座,掀开长浓的睫毛看过来。
他眼睛圆而大,瞳仁的颜色却很浅,睫毛开合了几番,听见一声低哑的,为压抑住咳嗽而稍嫌气短的呼唤,“成儿”,他脸上露出笑,回唤了一声。
“爷爷。”
“哎。”皇帝应一声,威严的面容多了丝少见的柔软,“你这一觉睡得很长,这会子有气力了吗?”
孩子笑着道:“有。想起来吃东西,想下床玩。”
他说一句,皇帝便点一点头,直到听见后面那句,——“宋叔叔呢?他不来看我?”
皇帝沉默了片刻,抬手指了指嘉武侯的方向,“宋叔叔在家休养,跟你一样。那边那位,是宋叔叔的爹。”
孩子朝笼着光的窗下瞥一眼,笑着道:“我知道,是嘉武侯爷爷。”
他并不甚懂,嘉武侯三个字代表着怎样的爵势地位,于他来说便如一个普通名字般寻常,不过是特定人的一个代号,就好比他叫吴成,别人也都有那么一个名姓。
皇帝侧过头去,掩唇咳了起来。
孩子抬腕抓住了他落在床边的那只手,语调里有关切,“爷爷?”
皇帝咳嗽一阵,停下来,嘴角凝了笑,温声说:“你放心,爷爷死不了。”
又道:“你想吃什么玩什么,同你师父讲,会有人送来给你。只是要听话,暂不能跨出这间屋,明白吗?”
孩子点点头,睫毛覆下来盖住浅色的瞳仁,“嗯,我听话。”
不知怎地,嘉武侯自这三个字里听出一抹无奈的苍凉。
床上的孩子看起来不过七八岁模样,枯瘦如柴,病弱憔悴。哪怕实际年龄已有十岁。
他说着叫人安心的话,独自受着小小身体不堪承载的痛楚。
皇帝替孩子掩了掩被角,动作熟练仿佛已做过许多回。他这样的身份恐怕此生未有照顾他人的机会,但对着这个孩子,他化去了一身阴沉的威压,就像一名普通的、渴求天伦之趣的老人一般关怀着孙辈。
皇帝站起来,有一瞬眼晕,稍嫌宽胖的身子一晃,被嘉武侯伸臂扶住。
两人朝老僧点点头,无言跨出了屋室。
敬奉观音的大殿门梁投下浓深的阴影,嘉武侯道:“皇上宽心,寺里寺外都有守卫,皆是臣细查过、可信的人,皇孙在这里很安全。”
皇帝叹了声:“只是他的病,每隔一阵子就需浸一回崤泉的水。京里不安定,带着他来回奔波辗转,到底太危险。”
嘉武侯道:“太医们已经在想办法,想必很快便有替代的良方。倒是皇上您,那毒虽已除,却伤损肺脉,需调息静养,还望皇上不要太过操劳。”
皇帝笑了下,“朕的身子,朕自己知道。”
顿了顿,想起一事来,“淳之去后,侯府总要有人继后,洹之续位为长,这回又立了功,朕已叫人拟旨,封赐侯世子位。淳之从前的职衔,朕打算……”
嘉武侯躬身道:“洹之经验不足,能力不匹,行事全凭意气。朝中才俊辈出,臣以为,宜另选贤能。”
人死了,还霸着那些紧要的职衔,天下是皇上的天下,不是嘉武侯府的天下。皇上这般说,许有几分真心,惋惜长子的早殇,更多的,怕是试探敲打。
嘉武侯姿态放得很低,皇帝沉默片刻,道一声:“罢了,回头着几个辅臣商议着办。”
他在位二十多年,凌绝天下,高处不胜寒。数月前,宫里发生过一次意外,御用的饮食中,发现被长期投入慢性毒物,这才引得他的肺症越发难愈。
他猜忌过很多人,也杀了很多人,那些本该惧怕他,在他面前卑躯奴颜的后妃臣子,人人都有谋夺皇位、戕害死他的可能。
这也是为何,寻到皇孙后,他不敢将之安置在宫中。
背后悬着一张大网,细细密密,窒不透风,随时可能兜头张下,将他箍死其间。
借着宋洹之的手,一点一点敲打试探着朝臣,攻其心,惑其乱,又默而不发,引其悬惧,不敢私张。
他需得为自己争取些时间,也为皇孙争取些时间。
在他死之前,亲手将稳固的江山,可靠的臣工,送到皇孙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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蓼香汀窗下,祝瑜怏怏歪坐在炕上,扶着凭几,瞧婢子沏茶。
滚热的水注入杯中,茶烟携着香气飘起,朦胧成一小团薄雾。
薄雾之后是祝琰平静的面孔。
宋洹之受伤的事,京里知道的人并不多。
祝瑜是独自上的门,没有惊动祝夫人等。
“昨日才听乔翊安说,他想来探望,想宋洹之此刻不便,嘉武侯又不在家,故而打发我来内宅。”
祝瑜托着腮,微挑着眉问,“他究竟怎么伤的?上回姜巍阻道拿人,有乔翊安拦着,不是没成吗?”
祝琰摇摇头,平静地道:“我不知。”
人被嘉武侯带回来时浑身是血,嘉武侯夫人怕吓着她,惊了肚子里的胎,等太医帮忙整理一番后,才准她进去瞧一眼。这几日人一直昏沉着,发高热,一重一重见汗。她是有孕之身,嘉武侯夫人体恤她,没把人抬回蓼香汀,安置在上院西边的兰香渚。
“前几日洹之被告御状,身上的职给卸了,当日闹得挺难看的,进宫的夫人们都在背后议论。我早就想来瞧瞧你,后来又发生了二堂兄那件事,一直没机会。”
祝琰便问道:“二堂兄如何了?我原也想去瞧瞧他,好生生的,牵连到京里这些事来。”
祝瑜瞥了眼一旁侍立的雪歌、梦月,隔着有十来步远,凑近祝琰身边,低声道:“安家故意设套,许是想拨乱局势,叫乔翊安和洹之无暇他顾。乔翊安这么黑心肝的人,从来只有他给人家下绊子,这些日子借着这回由头大肆搜封跟安家有关联的产业。”
祝瑜扁扁嘴,眼里漫过一丝不屑,“你当他这些年,腰包里花不完的银子怎么来的。”
祝琰打量她,长姐对大姐夫的态度,着实挺微妙的。好像十分看不惯,不喜欢。
话到嘴边,祝琰还是忍下了。
有些事她不明了底细,不如不劝。
且她自己的姻缘,也是一团乱麻,自己都理不清,拿什么宽慰别人。
“乔夫人有没有责备大姐?”安家跟乔家作对,固然可能身后有人推波助澜,但祝瑶和荣王的事,荣王和安家姊妹的事,在内宅里传了好一阵,外头知道的人不多,却瞒不住乔夫人。听母亲祝夫人多次说及,这位宁毅伯夫人性子颇有些刻薄,难免会迁怒到长姐身上。
祝瑜垂了垂眼睛,冷笑一声:“理她呢。就算没这事,也是镇日的找茬折腾。她不过是瞧不上我这个儿媳,觉着祝家女儿辱没了她谪仙般的好儿子。谁稀罕呢?”
说到这儿,扯了扯唇角,“不说这些堵心的事儿。你肚子怎么样,吃着新方子,可还好?洹之如今伤重,你定然也跟着劳心操持,千万顾着自己,有什么事儿,尽管吩咐底下人干。”
祝琰笑了笑,“我没事,只是反应大些。”宋洹之那边有嘉武侯夫人料理,宋洹之还没醒,她去了也不过是闲坐。
祝瑜瞧她神色恹恹的,探手握住她指头,“手这么凉,养了这么些时候,也没见胖点,还是这么瘦。你那个大嫂呢?还管着家里的事?真跟没事人一样?”
想到葶宜,祝琰面上的笑容淡了许。
葶宜给她的感觉,很奇怪。
比从前和气,比从前爱笑,比从前更喜欢关心别人。
她自然相信长房夫妇的感情深厚,葶宜为着宋淳之打醒精神,替他照料家眷。
但对上葶宜那双含笑的眼睛,她总是忍不住觉得不安,下意识的想远退,想逃离。
她不知道自己这份没来由的心慌是为什么。
她抿抿唇,一时没有应答。祝瑜也不急求个答案,目光轻飘飘地,随意盯着炕上的一个光点,“后宅这些事瞧着无聊,也叫人十足疲惫。最微妙的关系就是妯娌、姑嫂、婆媳,没刮没络的一群人,不过嫁了个男人,就合住到一块儿,成了一个家……你凡事小心些总没错。你嫂子这个人,从前是目下无尘,瞧不起人,现在呢——”
她顿了顿,半晌,搜刮出两个字,“阴沉。”
“人一阴沉,就可怖起来了。”
张嬷嬷这时从外走了来,隔窗跟屋里迎出去的丫鬟说话,“二爷醒了。”
祝瑜坐起身来,推了把祝琰,“你赶紧去瞧瞧,我这就回了。乔翊安在家里等着我回话呢。”
祝琰站起身,送祝瑜出了门,立在阶上抿了抿头发,张嬷嬷伸臂过来搀住她,“奶奶别急,脚下慢着些。”
那人伤重极了,还未曾脱离危险。祝琰觉着自己应当会很急切,就像张嬷嬷说得这般。可心里沉顿难言, 她甚至有些逃避去面对他。
瞧见他的虚弱憔悴,她怕自己会心软。
心一软,就容易陷进自轻的境地。
就像从前她几番主动,想好好同他走下去那般。
转回眸又觉着这份炽热的心意不值。
恩薄情浅,他的每个计划里面,都不曾有她。
兰香渚小小一座跨院里面挤满了人。
蓼香汀离得最远,祝琰来得是最迟的一个。
书意刚刚哭过,红着眼睛迎上来,搀扶住她的手臂,“二哥醒了,有知觉了。”
祝琰点点头,门从里面打开,婆子含笑撩开帘子,“夫人叫二奶奶进去。”
午后暖融融的光照在青色的窗纱上面。祝琰走近了,靠近床边,瞧见男人苍白瘦削的脸。
他闭着眼睛,高挺的鼻梁在脸侧投下深浓的影子。
嘉武侯夫人拍拍祝琰的手,“你陪洹之说说话,别太忧心,周太医瞧过,说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
屋中人退了出去。
屋中只剩祝琰和宋洹之。
她站在窗前没有动。
垂在身侧的手指被轻轻握住。
他侧过头来,掀开眼,瞧了瞧她。
干裂的嘴唇张开,唤她的名字。
“祝琰。”
本沉静着的那颗心骤然缩紧,干涸澄澈的眼底盈满滚热的泪。
满腔的委屈酸楚,满腔的倔强不甘。
压抑了无数日夜的忧心和不安冲垮了好不容易竖起的心墙。
凭什么。
凭什么他可以冷静从容的推开她伸出的手掌,一次次留她独自禁步在空荡荡的房间。
这一刻瞧着他惨白虚弱的样子,她却连狠下心肠,甩开他都做不到。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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