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百合耽美 > 宗妇 > 第 35 章【VIP】
    宋洹之昏迷了很多日,在那些光怪陆离的梦里,也曾见过祝琰。

    二十一岁那年初春,年关刚过,兄长于雁南关击散北戎、西鹄两路联兵,夺得大胜,加赐抚远将军。

    天齐峰白云观中桃花初绽,他受兄长托付,护送母亲和长嫂上山烧香。

    客院回廊前,母亲遇见宁毅伯夫人,一同去往内堂说话。

    他在院子里等待的时候,隐约明了了今日要他前来的用意。

    不多时,果然有人来请他。朝内堂走去的一瞬,瞧见半卷的竹帘下一片青色的裙角,逃也似的躲进了屏后。

    那一年祝琰年岁尚小,远还称不上女人。

    初见的印象,不过是半透琉璃屏上映下那团圆融的影子。

    那一年宋洹之放弃进学,没有参加当届春选,顺从家中安排,在宫内司捐了个皇城守卫的闲缺。

    同僚几乎都是各家找门路塞进来的子侄,多数骄逸浪荡不成器,不是读书的料,走不得科选这条路。

    每日辰时校场操练,只他一个风雨不误,旁的公子或是找下人顶缺,或是打点教头抹掉记录。宫内勤武殿营房里傍晚时才能见得七、八个人影,往往已在中午吃了顿酒,围坐在炕上扯闲篇。

    这些个世家纨绔最懂玩乐,酒家戏楼,教坊赌寨,日日留连。宋洹之坐在外堂门前擦拭阖营的箭戟,耳畔便听得帘子里头那些带着醉意的浑话。

    说天说地,说市井风致,说宴会时局,说的最多的,是女人。

    上到宫里的妃嫔娘娘、宫外的夫人千金,下到教坊魁首、戏班红牌,甚至天桥边当街卖唱的盲女。

    那时的宋洹之,是被迫放弃满腔热血抱负,郁郁不得志的人。

    那些听来的帐中艳趣,如盛夏擦过耳际的一缕热风,不过些微烫了一下肌肤便散了。半点未留心上。

    数年之后,祝家托宁毅伯夫人上门做说客,婉转表达希望尽快完婚的意思。

    闺中姑娘留到十八岁,已算是晚嫁。

    距祖父三年丧期,也已经过了两载。母亲重提婚事,他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这门婚事,订了好些年了。

    这些年里,见识过兄嫂的蜜里调油,更多的是争执吵闹。

    兄长性子明朗,又处处容让, 日子仍是过得鸡飞狗跳。

    他对成婚没向往,不过随波逐流,任由长辈们推着走。

    第二回见着祝琰,是在南迎的路上。

    那日下着大雨,阴霾的水雾里看见侍婢扶着她的手下车。瞧不见容貌,不过是个背身的影子。

    一截细腰裹在沉色的裙子里,撩裙腾转,修长的颈微垂,有了女人成熟娇娆的风致。

    宋洹之瞥了眼,再未朝她瞧。

    她也婉顺,没一回逾矩凑来与他聒噪。

    ——他最是害怕女孩子上来没话找话说,送茶递水,嘘寒问暖,熏得一身浓香,妆饰厚重的粉脂,红蔻丹的长指甲,几句话不应便恼了,一声声吊着嗓子细哭,要人费心的哄。

    家里女眷多,时常在屋子里坐会儿便闷得透不过气,念着骨肉亲情,尚需得托衬容让。对外头的女子,便没了这样的耐性,半点不愿花心思迁就。

    换句话说,祝琰的身段作态,适当的沉静端庄,恰在他的审美上。

    第三回再见,便是夫妇头一晚睡在帐子里。

    他躺在枕上,耳中听着身侧匀淡的呼吸。念着她往后的身份体面,念着自己的责任立场,念着好些人的叮咛托付,他脑子里乱哄哄的,所有从前听来的那些东西,图册上瞧过的画面,一拥浮上来。

    也有几分酒意,咬着牙根把人拢到了身边。

    ——

    比所有道听途说来的触感还绵腻温软。

    天生柔滑而微凉的肤质,仿佛吸附着手掌,几乎移不开。

    心下乱跳,面容绷得更紧,蹙着眉,他硬起心肠覆上。

    那张芙蕖一般明艳的脸撞进眼底。

    宋洹之第一次发觉,就算他再怎么清高桀骜,自命不凡,美色在怀,他也会化成一个只想欺弄-女人的混蛋。

    这一认知让他蓦然生出几分自耻。

    怀中人疼得呼吸都缓了,紧咬着唇,瞧来像是受不得。

    他飞快退出来,一翻身逃出了帐子……

    **

    祝琰无论名分还是实质,都是他的唯一。

    对着一个性情合他心意,容貌挑不出缺陷,德行没有瑕疵,令他在床笫事上极其愉悦满足的女人,便他再如何自欺,又怎可能半点不心动。

    只是这份情感来得尚浅,初萌芽星点苗头,生命中最瓢泼的一场大雨无情袭了上来。

    儿女情长,便英雄气短。

    这份浅薄的喜欢,在他不尽的自毁自厌之中消磨。

    兄长的死是他心上一道难愈的疮疤,不碰不触尚泛着疼。他不想见任何人,也没脸去见任何人。一面是祝琰和孩子,安妥温馨的岁月。一面是悲风苦雨,因他而痛不欲生的至亲。他如何选?

    是自私的成全自己一人的圆满,还是尽竭心力,弥补他闯下的大祸?

    但无论怎么选,兄长,他活生生的兄长,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那晚在城外杨花林里,一箭被刺透肩骨那瞬,他第一次得到了解脱。虽是稍纵即逝,却在刹那间就贯通了混沌的魂魄。

    肉-体上极致的痛楚,仿佛能消融几丝,缠裹依附在骨缝中,那挣不开的悔疚。

    他任由灵魂放逐在一个又一个不真实的幻境里,游走在忘川彼岸开满荼蘼的道上。

    如若醒不来,兴许,便不必再惭愧下去。

    而后,他听见一个又一个声音。

    嘈嘈杂杂,虚幻和现实交织,生和死缠绕在一起。

    他在纷乱的人群里看见一张侧脸。

    她远远立在人群之后,悄然擦去眼角的泪痕。

    他看见她扶着肚子难受地蹙眉。

    ——这个女人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她不欠宋家。

    也不欠他。

    她应有甜蜜的日子,幸福的人生,她原该被人捧在掌中悉心的疼宠。

    她是那样好……

    **

    此刻,宋洹之轻握住她的手。

    他还在发高热,已经五六日了,伤口里染满铁锈,周太医用小刀贴着创洞剜去血肉模糊的一团。

    这般一动,痛得嘴唇轻颤。

    但他不想松开。

    他哑着嗓子,艰难而无力的唤她的名字。

    “祝琰。”

    垂下眸子,瞥见他失了血色,发颤的手,青色的血管明晰地盘踞在手背上。

    掌心带着不自然的滚热,像一团融融的火,要将她微凉的指尖化在其间。

    她俯下身,坐到床沿。

    左手被握住,怕牵动他的伤,迟疑着不敢动。不知为何,宋洹之觉着她的气息有些冷,半侧对着他,让他无法瞧见她脸上的表情。祝琰抬眸看见小几上摆着的粥碗。

    刚做好盛出来,初时还滚热,因此嘉武侯夫人方才没有叫人服侍他用。

    “二爷饿不饿?”她轻声说。顺势起身,将左手从他掌中脱出,端过那碗粥。

    宋洹之点点头,手掌按住被褥撑身坐起,一时忽视腰上那道几乎致命的剑伤,他猛然拧紧眉头,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渗出来。

    祝琰吓了一跳,放下粥碗回身扶住他肩膊,怕他脱力倒下去牵扯了尚未愈合的伤口。他身形比她高壮得多,要将他搀住,几乎是整个上半身凑来横拥着他。

    丝丝缕缕的温情如蔓藤般疯长。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满溢胸腔。他轻轻合住手臂,蓦然将她整个人抵在怀里。轻嗅她松软的秀发干净的馨香。

    陡然被拥住,祝琰僵了一刹,下一瞬反应过来,扭身轻挣,抬腕在他胸口推了一把。

    这一反应宋洹之完全未曾料到。

    他肩骨后腰重创,堪堪从一连五六日粒米未进的昏睡中醒转,本就虚弱不堪痛楚不堪,祝琰这一推,他便如风中飘絮一般倒了下去。

    祝琰挣脱钳制,掀开眼,赫然瞧见他腰腹上,瞬间洇出一大片殷红的血迹。

    “洹之……”她碰了碰嘴唇,声音里透着深浓的恐惧,她两手冰凉,双腿虚软,手足无措地望着那片湿红。

    宋洹之牵了牵泛白的唇,朝她笑了下,“没事……”

    他蹙眉挪动左手,抓住被角掩住那片伤。

    应当是极痛的吧?

    他身上一重汗,额上青筋直跳,脸颊上的肌肉不受控地颤着。紧咬着牙,又柔声安慰她:

    “没事,别怕……”

    温柔得仿佛她才是受了伤的那个。

    祝琰压住眼底涌上来的热意。

    宋洹之缓了几息,侧眸瞧她凑近来,低声又道:“别担心……”

    祝琰攥住他捏着被角的左手。

    宋洹之怔然。

    她执拗的将他手指,一根根从被角掰开。

    鲜红的血打湿了被子里侧。

    掀翻衣摆,白纱缠裹在窄腰上,已经被血浸透了。

    她没勇气再看。“我去喊人来, 给你换药……”

    回转身,手再次被人牵住。

    这回不敢挣,坐回床沿。

    他屏住呼吸半坐起身,忍着伤处撕裂般的抽痛,发烫的脸颊贴近她的鬓角。脸上薄汗弄湿她的头发。

    “祝琰。”他说。

    她垂着眼睛,木然被他拥着。

    “我死过一回。”

    “在忘川河上,回溯这一生的时光。”

    “想到你的时候,觉得很惭愧。”

    “你千里迢迢回京,定不是奔着过这样的日子……”

    他掌心轻贴在她腹上,缓慢温柔的抚着。

    “从今而后我不会再沉溺于无用的意气之中,我们一起把日子过好,守护孩儿平安长大。”

    “你说好不好——”

    “阿琰……”

    祝琰静静听着,眼眸盯住面前,从窗隙射进来的一束光亮。

    细小的尘埃在光影里无声舞动着。

    她要的从来就不多。

    一句嘱咐,一句交代。

    一点尊重,一点点关怀。

    她启唇缓缓地说:“好。”

    身后的宋洹之体力难支,说上这一阵话,喘的十分厉害。

    他线条硬朗的下巴抵在祝琰的肩背上,闭上了眼睛。

    祝琰等了片刻,待他呼吸变得匀缓,方转挪过身子,单膝跪在床沿边上,托住他的脸,扶着他躺下来。

    她垂眸望着他,抬起手,指尖轻轻擦去他额角细小的汗。

    指头滑过高耸的鼻梁,点过干净的下巴,掠上突出的喉结,轻轻的落压在他心口。

    “洹之。”她牵唇笑了笑。轻声地说。

    “我知道你很累。”

    “太多的事压在你这里。”

    “太多的人需要你关心。”

    “我从前说我不要紧,并不是真的不要紧。可现在,不重要了。”

    “我不会再强求任何……只要你平安,便够了。”

    她站起身,缓步朝外走去。

    推开门扉,雪嫩的面容迎着天光,眼底一片清明。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不知道有没有写清楚,女主在意的那个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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