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琰抬手挡了一下屋檐外的光。
在那一刻,谈不上原谅或是不原谅。也没什么对得起与对不起。
她只是觉得有点累。
她只是,放过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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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家迎来了一个冷寂的七夕。
没有宴客,没有治酒,没有对月乞巧的仪式。
仿佛那只是个寻常到不能更寻常的平日。
上院甚至比平素还冷清一点,宋瀚之被“请”回白鹤书院,书晴被杜姨娘拘在屋里学刺绣,书意今日有点不舒服,告了假没去陪伴母亲。
葶宜进来的时候,嘉武侯夫人身边的婆子拦住了她。
“前年有笔账,夫人这边怎么都对不上。奶奶瞧一眼,看还记不记得。”
她捧账册站在外间,仿佛等了好一阵,只待葶宜进来,拿给她瞧。
葶宜瞥了眼,是年节后头,宋家二老太爷那一脉,送过来的节礼。
土产上了账,往京里族中各院送了些,另有当地名家字画十幅,只录了名目,下头处置那栏,是空的。
确实是个明显的疏忽。
葶宜目光顿了下,抬眸深深瞧了婆子一眼。对方半低眉头含着笑,态度恭谨热络,没半点破绽。
葶宜抿唇,直接道:“这处是库房那边漏记了一笔,东西到后,两幅寄给了瀚之,两幅收在泽之屋里,余下的,清明前头侯爷访友,送了出去。去清明当月对外礼册上头寻,有记录。”
她答得又快又笃定,对面婆子笑容却有些绷不住了。
葶宜越过她,自行挑帘就快步朝内走。
嘉武侯夫人正压低了声音同人说话,稍间里半卷竹帘,遮住透窗而来的大半天光。
“还年轻……不忍心……又何苦……”
断断续续的字样,夹在强忍哽咽的声音里。
葶宜在门前立了片刻,唇上淡淡的血色退了去,化成透明到泛白的颜色。
片刻后一个熟悉的嗓音,是母亲。
郢王妃捏帕沾了沾眼角,酸楚地说:“原都该是有福气的孩子,怎想到会变成这样。你固然是好意为着孩子着想,但我跟王爷,绝非那等势利无情之辈。两个孩子情谊深,如若葶宜坚持要守,我跟王爷定无二话。淳之去了,我们心里头,与你们一样的疼。”
葶宜小腿便觉有些酸,撑住身侧凭几才勉强站定。
嘉武侯夫人声音听来有气无力,不甚清晰,但她仍是听了大半去。“才二十三岁……大好年华,往后的日子还长。寻了好人家,还能相夫教子求个圆满。守在那空院子里,无着无落,无凭无寄,镇日的触景伤怀,余下那些岁月该怎么熬……”
“还请王妃同王爷商量商量,时下二嫁二许的例子多的是,又这样的身份,无谓活在人家的眼色里。我是真心疼惜这孩子,才敢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
忽听外头一道声音:“郡主?”
嘉武侯夫人骇然回眸,只见帘子轻荡,适才门上那道人影,早不见了。只帘外探着半张脸,是端点心进来的侍婢。
郢王妃站起身,沉声道:“侯夫人的心意我听懂了,葶宜那边,我去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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葶宜倒在帐子里,手揪扯着锦被,哭得肝肠寸断。
宋淳之死了,一并带走了他们未成形的孩子,也挖空了她的心。
胸腔留下空落落的一个洞,每有风吹过去,就是一阵噬骨的疼。
便这般疼,她也未曾想过离开这个家。
未曾想过割断他与她之间的联系。
她宁愿一生顶着他的遗孀之名,独守在他们的院子里,以他夫人的名头下葬,同他一并埋骨在宋氏陵园中。
他才离开几个月,他们就这样急巴巴的赶她走?
她没了孩子,不能生养了,便再也没有留下的意义了是么?
一声声为她着想,为她考虑,谁来问过她的意愿?
宋淳之是她的命,是她此生唯一的执念。
这世上没人能拆开他们,就连死亡也不能。
一道熟悉的香味沁在鼻端,身后悄然走来一个人影。
“宜儿……”
她鼻中一酸,坐起身来,飞快扑进母亲的怀抱。
“我不改嫁,我不要改嫁。我不要嫁给宋淳之以外的人,不要生养其他男人的孩子。我这辈子只有一个身份,就是嘉武侯府的大奶奶。他活着,我是他一生一世的妻子。他死了,我是他遗留在世间的未亡人。”
郢王妃抚着她的脊背,早已泪流满面。“傻子,傻子,值得吗?难得你婆婆明理,主动提起这话。我与你父王早有心想把你接出去,求皇上再赐一桩婚,凭你的样貌家世,害怕找不到心仪之人?世上男子成千上万,难道只有宋淳之一个是好的?”
“世上男子千万,可我只喜欢他!母亲,我只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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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洹之歪靠在南边的榻上,手里拾了卷书,一名幕僚恭立在他面前,回报近来京里的动向。
“万悦楼那位是个硬骨头,生生扛过了两天的大刑,再动下去,小命也便没了,瞧似是一心求死的样子。刘将军叫人把他两个幼子带进了囚室,他登时就要疯,全没预着咱们能截获他早十来天就送出去的家眷。小一点儿的那个孩子一挂上刑架,他就哭喊着全招了。”
宋洹之扫了眼他递上来的名册,道:“辽东吴淞?”
幕僚点点头,“永宁十二年,朝廷初开东海海贸,他是头一批获海贸通牒的那些大商户之一,凭着海贸一道发了财,渐渐在北边有了名头。其余的商户背后多半都有朝廷、世家的影子,就他独一个,是实实在在的平头百姓。族里头代代从商,从不碰科考仕途之道。就连女眷嫁的也都是平民商户,一点儿说不得的背景都无。”
宋洹之笑了下,“越是这般,越显得欲盖弥彰。”
幕僚道:“属下们也是这么想,二爷您瞧……”
祝琰就在这时踏上门下的石阶,守在外头的玉书立即迎上前,“二……”
“奶奶”二字尚未出口,祝琰就以手抵唇,朝他做了个噤声手势。
她听见里头低低的交谈声,玉书把守在门前,说明谈的是紧要的公务。
她压低声在雪月耳边交代两句,转头踱出了院子。
雪月对玉成低笑道:“奶奶稍后再过来,不必惊动二爷了。”
宋洹之自幼文武双修,耳力比一般人要好,握在书卷上的指头捻了捻纸页,心里不知如何漾起淡淡的失落来。
幕僚的回报还在继续:“从吴家搜罗来的账本里头,这个藏得最隐秘,这是月祗文,老早在北境外失传,侯爷在北边民间搜罗来个懂异域文的老秀才,将这些东西译了出来……是个账本,将这些年北边与京都往来的次数、金额、采买物件、送礼单册都写的明明白白。”
“某月某日,死士六百人,五千金。”
“某月某日,女乐三十名,二千金。”
“某月某日,火硝石一千石,三千五百金……”
“这些东西通过吴家的镖局暗中运送到京郊各处,再以菜蔬果品、戏班乐人的名头送进万悦楼。据那吴淞交代,前二年送进京的女乐里头,有两个绝色,进京后寄养在大臣家中,以族女身份引荐至宫里年节大宴,在御前献艺……”
宋洹之卷了下手中纸页,眉头拧紧,“何美人,柳昭仪……荣王?”
幕僚眯着眸子道:“只怕在皇上饮食上动手脚的人——”
祝琰再过来时,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宋洹之身上的袍子换了件,素白的绢罗松松垮垮裹在身上,半靠半坐在窗侧的阴影里。
屋中一个服侍的婢子都不见,只泥炉上咕嘟咕嘟滚着汤药。
他闭着眼,书卷随意搭在膝上,像是睡着了。
雪月将托盘摆在案几上,垂首退到了外间。
祝琰将碗里的粥盛出小半,用勺子搅动着摊凉。
身后睡着的人动了下,左手顺着她腰侧摸到腹上,抚了片刻,朝后轻拢,后腰就隔衣触到了他的体温。
“小心孩子……”她小声提醒,又道,“仔细二爷身上的伤。”
宋洹之笑了下,松开她躺回身后的靠枕里,“怎么来的这样迟?”牵扯到腰上的伤,独自缓忍着那阵抽痛过去。
祝琰轻声问:“饿了吗?”
“还好。”他淡淡地答。
祝琰吹凉了粥,回手将勺子递给他,“二爷用吧。”
前些日子他还只能躺在床上,吃喝都要人服侍,每天傍晚,祝琰在老夫人处诵经毕,便会过来一趟,从玉成或是书意等人手里,把伺候用饭的差事接过去。往往这时,守在他身边的那些人,就会乖觉退下,给他们夫妇二人独处的空间和闲暇。
今日他精神好些,挪动到外头这间榻上晒太阳,祝琰瞧他左手灵活,还能翻书写字,便不再伺候他饮食。
宋洹之看了看她,眼角轻压,用勺子舀了小半勺粥水,问道:“方才听见你的声音,那时怎么不进来?”同幕僚匆匆说完处置的事,等了好一阵子她才来。这一个时辰功夫,便觉有些漫长。
祝琰持着筷子为他夹了一块儿素菜,淡声道:“知道你在谈公事,怎好打搅?”
泥炉上药汁熬成了,浓重的药味弥散在空气里。祝琰朝外唤“雪月”,雪月就走进来,将帕子搭在药钵的把手上,提起来倒进一只青花大碗里。
祝琰以帕掩着鼻子,微蹙眉,看上去像被药味刺激到。
宋洹之用了小半碗粥,只吃了一片她夹来的青菜,将碗推前一寸,抬眸瞧梦月端药过来。
他贤淑端庄的妻子坐在距他极远的椅子里,一副想呕又强行忍耐的模样。
这些日子她虽时常来探望照料,面色温柔,声音和软,虑事周到。但他仍感觉到有那么一丝的不同。
比如,他每一次朝她望去,她总是半垂着眼睛,或者侧着脸。
始终没有瞧他。
七月十五,护城河畔水灯祭灵。
祝琰在宋家划出来的一块空旷区域边上,遇见了长姐祝瑜和姐夫乔翊安。
作者有话要说
日常章。可能有点啰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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