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松云院里两个主子,为了一个算不上事的事闹了个天翻地覆。白天在外面还大杀四方的孟大奶奶,这会子伏低做小的样子要是被外人瞧见,怕不是要惊掉众人下巴。
另一头的西院,却是好一片秋风肃杀。回来的时候柳氏从马车上下来就崴了脚,顾不得脚踝的刺痛,让丫鬟扶着一瘸一拐,连自己的小院都没回,就去找了谢姨娘。
“姨娘,咱们贪墨公中的那些银子,都被孟半烟给查出来了。她今天当着伯府那么多人的面,让咱们把银子吐出来。”
柳氏回来的时候谢姨娘正抱着僮奴,逗孩子玩儿。柳氏慌了神根本顾不上孩子不孩子,进门就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事情往外说。
气得谢姨娘赶紧去捂僮奴的耳朵,一边斥责她一派胡言。但入了学的孩子没有小时候那么好哄了,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看看亲娘又看看姨奶奶。
虽然还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心底里却已经隐约知道自己的娘和姨奶奶是做了不好的事情。
谢姨娘强行打断柳氏的诉说,叫来奶娘把僮奴抱走,又把屋里的丫鬟全部赶出去,这才铁青着脸斥责柳娟儿。
“慌什么慌,咱们难道不是府里的人了,府里的银子多花一些少花一些怎么了,难道她孟半烟还真敢为了这点子钱,把我们都送去衙门不成。”
“那可不好说,姨娘又不是不知道她是个疯的,谁知道她能做出来些什么。”不提衙门还好,一提这个柳娟儿脸色就更难看了。
去年柳娟儿听了谢姨娘的劝,把自己的庶妹弄过来想要塞给武承安做妾,事情没成不说还差点没孟半烟把人送去衙门。
柳妙菡被吓得要死,回去就重病了一场。嫡母的责备都算不得什么,好长一段时间就听不得衙门两个字,都快坐下病了。
谢姨娘见儿媳妇这个样子,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你也不用做这个样子给我看,妙菡是没能进府里来,可我是不是私底下托我父亲又给她另寻了一门好亲事。”
武靖明面上是再不许谢姨娘和武承定跟谢家往来,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有心就没有联系不上的。
端午之后,武承定还是想法子跟自己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舅舅联系上了。谢姨娘为了安抚儿媳和柳家,还嘱托儿子求谢铨帮忙,给柳妙菡在定州寻了一门亲事。
男方家里是定州本地的豪门士族,放在京城不够看的,但在定州当地可算得上正儿八经的土皇帝。
人家家中的三老爷正好死了正妻,能娶一个京城的官家女做续弦自是没有不乐意的,还主动提出愿意把聘礼翻一倍,‘清流极了’的柳家听说之后,便欢天喜地的把柳妙菡送出了京城。
柳娟儿当然知道柳妙菡远嫁去定州给人当填房,再好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看着眼前谢姨娘一副沾沾自喜的得意模样更是想呕。
但她又不得不承认,原本娘家一直责怪自己非但没能把庶妹塞给武承安,还坏了柳妙菡的名声,直到这门亲事说定,柳娟儿回娘家才得了父母的好脸色。
这样的矛盾让柳娟儿不得不把火气强压下来,越过这件事尽量好声好气继续跟谢姨娘商量,怎么把孟半烟那边给糊弄过去。
这几年柳娟儿确实昧下好些首饰头面没还,即便到这会儿了她也没打算还,都到了自己手里的东西哪有再送出去的道理。
再说柳家清流,当年给自己准备的嫁妆里就没什么好东西,别说跟京城勋贵世家的媳妇比,就是跟孟半烟这个商贾人家的女儿比,也是比不过的。
嫁给武承定这几年,人人都跟自己说武承定以后一定有出息,她也觉得侍郎府里左看右看只有他这个丈夫能当大任,能继承家业。
可这转眼几年过来僮奴都启蒙了,武承安都娶妻了,武承宪都去国子监读书了,自家这位爷的前途她却依旧没见着,一提还是那老话:二爷人中龙凤,日后必定有大出息。
之前被武靖罚了禁足,待在屋里不见他发愁反而还养胖了一圈。端午之后被放出来,照旧还是每天都往外面跑。
结交了一帮子才子学生,整天不是酒局就是诗会,谈论起朝堂大事来那是头头是道,可说了那么多也没见他身上多个一官半职。
就更别提赚钱的事了,这么多年柳娟儿就只看见银子淌水似的别他花出去,一个回头钱都没见着过。
之前自己帮着夫人管家,还能想法子从各处弄些银子来倒也罢了。如今家里是孟半烟说了算,每个月的月钱都是有数的,虽不曾亏了西院,但还想要像以前那样克扣贪墨却是万万不能了。
眼看着自己的手中的钱越来越少,柳娟儿对武承定的期盼也没剩下什么。现在还要她把好不容易弄到手的东西吐出去,自然是想都别想。
眼下她只想说服谢姨娘,先让她把这些年贪墨的银子吐出来,安抚住孟半烟。自己那些头面反正是借的,那就继续借下去好了,自己也是这个府里的人,哪能那般斤斤计较。
谢姨娘一听这话气了个倒仰,连声说自己手里没钱。可她平时连出门的时候都少,贪了那么多现在说没钱,说给鬼听鬼也不信。
柳娟儿的脸色顿时就不好看了,谢姨娘见她这般更是怒火中烧,婆媳两个谁也说服不了谁,直到武承定从外面回来才打破僵局。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把柳娟儿今天去伯府的事情说了,却不想武承定听完不但不着急,反而还忍不住笑出声来。
“定儿,你笑什么啊。咱们西院这一年可够憋屈了的,再让那姓孟的这般磋磨,脸面还要不要了。”
“姨娘,我这个大嫂啊,能干是能干可未免太厉害刻薄了些。我爹那人最讲究的就是一家子和睦,要不然也前些年也不至于老大病成那个鬼样子了,都不肯把东院让给我们。
她这般逼迫我们,那我们就该依了她的,也好让老爷看看她这个当大嫂的是怎么把我们逼得没了活路。”
武承定给武靖做了这么多年的乖儿子,也不是对武靖一点都不了解。他清楚西院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处处争先,只能示弱,得让他爹看清楚现在谁才是可怜的那一个,之后才能有一线生机。
“姨娘,这几天你就该怎么凑银子就怎么凑银子,最好是让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大嫂管家铁面无私,咱们几个正在竭尽全力凑钱,想要帮大嫂把公中的亏空补上。”
一通百通,谢姨娘听着儿子给出的主意一下子就悟了,这不就是以前自己对付孙娴心的那一套。
她是正妻主母,自己只不过是个小小妾室,每次有什么事情不管对错,只要自己主动示弱退一步,就算道理全在孙娴心那一边,武靖最后也会偏心自己。
现在还是一样的处境,只不过是近年来儿子大了西院的日子过好了,原本低得下去的头颅现在低不下去了而已。
但情势所迫,谢姨娘再不愿也只能点头同意儿子的主意,转头就指使丫鬟们把多宝阁上几个最显眼的花瓶都拿下来。
她孟半烟不是要讨银子吗,那自己就给她唱一出砸锅卖铁的大戏,她倒要看这银子给了她,她怕不怕烫手。
快中秋了,府里忙户部更忙。中秋是个大节,处处要花钱。
兵部等着要钱发放过节物资和下一季的粮草,过完中秋就一天比一天冷的,各处军营边地没有粮草可不行。
礼部紧随其后,中秋节宫里要大摆宴席和赏灯会。处处都是要银子的地方,礼部忙得焦头烂额之余,还不忘追着武靖屁股后面要银子,简直要把武靖给烦死。
其余几部官员虽没这么急,但也个个拢着手狼似的盯着户部。
武靖带着户部官员忙得脚不沾地,就连一向当甩手掌柜的户部尚书也不再双耳不闻窗外事,老头天天梗着脖子在朝上跟各部的人吵得不可开交,把扯皮拌嘴这一摊子事揽过来,好让武靖能专心办事。
却不想外面的事难办,家里也跟着不消停。晚上刚到家还没来得及坐下吃口茶,管家就把今天伯府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交代得清清楚楚。
“咱们府里这位大奶奶,总算是忍不住了?”
武靖清楚管家权交到孟半烟手里,她是早早晚晚一定会收拾西院的。当他决定把府里腰牌给大儿子的那一天起,就已经预料到了有这一天。
他并不生气更不慌乱,这些年谢氏和次子的贪心和平庸他都看在眼里。只不过孙娴心还算压制得住,他们也没闯出大祸来,武靖才容忍下来。
毕竟他喜欢谢氏的张扬美艳,也不得不看重次子健康的身体和他跟柳氏生的僮奴。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他比谁懂。
直到府里多了个孟半烟之后,他才起了别的心思。儿子和妾室多花一些钱偷偷存一些私房,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要是有人能治一治他们,又不用自己出面伤了父子和夫妻之间的情分,武靖自然也乐见其成。
现在听着管家说起孟半烟揪着西院不放,要讨债的事非但没有不高兴,还特地叮嘱大管事不要插手,容西院急上几天,到时候他自有定夺。
第82章
自从把管家的大权交给儿媳妇,孙娴心这几个月都长胖了一圈,绣娘带人上门量尺寸做秋天的衣裙时,嘴里说的吉祥话都是夸她最近珠圆玉润富态了不少。
这些年孙娴心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一直都是偏清瘦的体态,年轻的时候还能夸一句弱柳扶风,年纪上来虽容貌五官还精致,但看上去难免显得憔悴疲惫。现在养出来一层轻薄莹润的肉,整个人看上去都年轻了不少。
孙娴心当时嘴上说她们一个两个只晓得哄着自己开心,心里又怎么可能不高兴。捎带着也更加放心把家事交给儿媳,像今天这样派人紧盯府中各处动静的时候,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吃过晚饭,半倚在榻上听周妈妈挨个回禀今日府中各处的动静,周妈妈先说的前院和西院,听得孙娴心眉头皱得死紧,骂人的话到了嘴边又给咽了回去。
这些日子她跟孟半烟相处得多了,也明白了一个道理。生气可以,不能只气到自己。骂人也可以,但不能不让被骂的人听见。
孙娴心深吸两口气又慢慢平复下来,“长安那儿呢,他替半烟管家管得如何,没出什么岔子吧。”
不提儿子还好,一提武承安周妈妈表情就变得极为奇怪,像是憋着笑又像是憋着气,看得同在屋里的喜妈妈和几个丫鬟都好奇得不得了。
“你这老货跟我学会卖关子了,有话赶紧说。”
孙娴心见周妈妈这幅样子就知道肯定有新鲜听,一下子连身子都坐直了,从丫鬟手里接过刚剥好的核桃仁,准备一边听故事一边吃东西。
却没想到儿子的热闹也不是那么好听的,听完周妈妈把松云院里发生的事说完,脸色当即就垮下来,“明天让夏荷的老子娘过来一趟,当初挑他们家的孩子进松云院,就是看中她能干踏实,这才几年怎么就养大了心。”
“夫人别气,大爷已经把人赶出去了,用的还是打碎了茶盏这样的理由,恐怕还是想给那蹄子留些脸面,夫人又何必再问。”
周妈妈说这事重点不在武承安而是在孟半烟身上,“倒是大奶奶那边,按理说大奶奶能干又事事妥帖是咱们的福气,可大爷眼瞧着身子骨越来越好,大奶奶又忙,身边添上一两个能伺候的人……”
“周妈妈,这话我不想再听第二次,你也不许再说。”周妈妈话没说完,就被孙娴心给打断,“给长安娶妻之前,他们俩自己就说定了不纳妾,我这个当母亲的不说别的,不给孩子添堵还是能做到的。”
孙娴心心里清明得很,如今儿子老实又一心一意都是孟半烟,孟半烟才会这般铆足了劲儿替他们母子两个在府里冲锋陷阵。
要是儿子敢胡来,甭管哪种胡来孟半烟都不可能老实吃亏。这会儿与其操心两个小的怎么打情骂俏,还不如担心自家丈夫到底对这次的事,会是什么反应更要紧些。
自有定夺的武侍郎又等了几天,直到中秋的前一天,才毫无征兆地提前从衙门里回来,直接去了孙娴心那里。
先把账房里几个先生请到正院,把这几个月孟半烟做主查过的账仔细看过,再派人去正院西院,把除了僮奴以外的人都叫了过来。
最先到的是方姨娘和武承宪,这事本跟他们娘俩无关。方姨娘多少年了都是老老实实依靠月例银子过日子,大不了偶尔从孙娴心那里得些赏,或是过年过节府中一起发的布料首饰,都是有数的。
武承宪更是刚从国子监回来,他专门攒了一个月的假就是想要中秋安安心心在家多待几天。被叫过来之前刚歇了个午晌起来,整个人都睡眼惺忪的。
来的路上还小声跟方姨娘嘀咕,明天就要过节了老爷这会子突然弄出这么大的阵仗是要干嘛。听得方姨娘冷着脸在儿子腰窝狠狠掐了一把,叮嘱他一会儿不许出声不许插嘴,天塌下来也不许喊。
紧随其后到的是孟半烟和武承安,武承安借夏荷的事狠狠闹了一回,孟半烟就趁着中秋节前这几天事情都处理完了,安安心心在家陪着这祖宗。
两人进门的时候连迈的腿都是同一条,那同气连声的黏糊劲儿,看得满屋子的人都下意识笑了笑,毕竟无论是谁看见面容姣好的两人感情也好,总归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
几人按着平时的位子坐定,这一等就又等了许久,才把今天的主角谢姨娘和武承定等来。
来的只有谢姨娘武承定和柳娟儿,不知道是故意还是真就这么凑巧,武承蔻和武承宜两人都身上不舒服,病了。
人到齐了武靖也不废话,抬手就把孟半烟留在公中账房里的账册全摊开来,“谢氏,说说吧这事你怎么解释。”
今日的谢姨娘打扮得极为素净,头上甚至只有一根银簪子,乍一看不知道的怕不是要以为这府里死人了。
谢姨娘也不含糊,一听武靖这话立马跪下,几乎是如泣如诉地诉说这几天她和柳娟儿是如何忐忑不安,又是羞愧又是害怕。
变卖了首饰家当,只差没把柳娟儿的嫁妆都给当了,才凑出不到一万两银子。谢姨娘跪在地上,柳娟儿捧着装银票的匣子,两人跪在地上哭得好不可怜。
武承定也跪在一旁连连告罪,整个西院三人都一副被欺压到了极点的模样,而那个冷血无情丝毫不顾及亲情的人,便是独揽管家权的孟半烟。
“父亲,能不能容我说句话。”
孟半烟冷眼看着谢姨娘和武承定坐念唱打,脸上半点多余的神情都没有,甚至连像武承安那样眉宇之间掩藏不住的不耐烦也没有。
好像在她眼中,此刻的两人跟前几天在伯府戏台子上的戏子没有半点区别。要不是谢姨娘哭诉的声音稍尖利了些,孟半烟都想赏她几个银角子了。
孟半烟的声音太镇定,镇定得完全不像是一个被人逼得进退两难的人。这让武靖忍不住抬眼认真打量了一番自己这个大儿媳妇,却不想越看越心惊。
实在是孟半烟的眼神过于淡然,武靖一时间有些拿不准主意,这个局到底是自己把全家框进来,任由自己摆布,还是她才是冷眼旁观看戏的那一个。
但是戏已经唱到一半,武靖无法拒绝孟半烟的请求,况且他也想知道至此孟半烟还有什么办法,才能洗脱她咄咄逼人不给西院留活路的名声。
“父亲,查账的时候我就在想,谢姨娘不常出门,要说骄奢也算不上多过分。府里这些年也不曾克扣西院的月钱,姨娘攒了这么多钱到底为什么。”
“还有庄头们送来的东西,大多都是些吃食和山珍,要说稀罕也不算稀罕,这些东西放在府里,即便是天天吃也没人会多说半句,私自截下那么多做什么,换银子?换了银子又做什么。”
孟半烟起初是想查谢姨娘捞了这么多银子是干嘛了,最好是查出来她拿去放印子钱,又或者是做什么不该做的事。到时候就算武靖不处理,也能攥着西院的把柄随自己的心意折腾。
却没想到那些银子都被谢姨娘换成银票送去了定州,走的是商号的路子,银票交给专门南北行商的商号,商号每次从中抽一成当做酬劳,就能把银票钱财等物送到该送的地方。
做这个生意的京城有几家老字号,商号下面都有自己的镖局,才敢做这种一本万利的买卖,不怕半路碰上劫道的血本无归。
“这里是谢姨娘十多年来陆陆续续送去定州的银子,共计七万六千两。起初两年数额不大,最大的一笔不过两千两。后来就越来越多,直到两年前突然不寄了,那之后谢铨谢大人就升了定州知州。”
薄薄一本册子,是孟半烟费尽心机弄来的证据。每念到一个年月日子谢姨娘的脸色就难看一点,听到最后连跪都跪不住,只能趴在地上浑身颤抖。
她知道自己要完了,她比谁都清楚武靖最容不下的就是吃里扒外,胳膊肘往外拐的人。更何况自己拿着武家的银子是去替谢铨谋官办事,这是武靖的大忌。
第83章
不过人都有求生的本能,即便已经吓得直哆嗦,跪趴在地上的谢姨娘还是很快就替自己辩驳起来。
“老爷,您不能只听孟氏的一面之词。她说的这个什么商号什么买卖我压根就不知道,我一个妇道人家从不出府,到哪里去找她说的这些门路。她以为人人都跟她一样,整日介在外面抛头露面,什么香的臭的都知道。”
谢姨娘打定主意咬死不认,还把脏水往孟半烟身上泼,“一个手写的册子罢了,谁人捏造不出来,凭什么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人人都看得出来谢姨娘已经慌了神,偏她这话也不是毫无道理。谢姨娘不止是府里的姨娘,她身后还有府里一个少爷两个小姐,今天要是她真的被老爷处置了,西院其他人往后也没好日子过。
“自然不可能只有一个册子,姨娘放心。”
孟半烟就知道谢姨娘一定会咬死了自己没有证据,毕竟要把大几千两几万两银子从一个州送去另一个州,还不肯用正经钱庄的,大多都不是能见光的银子,谢姨娘也一定会十分小心,不留下什么把柄。
但商号也不是傻子,做这种生意多了总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除了每次抽走的银子,还会偷偷留下一些证据,就连客人自己都不知道。
等真到了要紧的时候,把东西拿出来把自己摘干净,大不了商号关门歇业,等过了风头再另起一个就是,都是熟门熟路的老套路了。
孟半烟从袖袋里又拿出一只小巧玲珑的耳坠,“姨娘您看看,这耳坠子是不是您的。若是您贵人多忘事,我就把这坠子拿出去,问问西院或是府里有没有人眼熟,您看可好。”
这是商号的掌柜见谢姨娘几次过去都戴着的耳坠,确定这东西是她的心爱之物,才想法子弄到手一只,一直留在手里。
孟半烟下定决心要一次把谢姨娘和西院彻底了结之后,就托孟海平想法子替自己弄了来。
耳坠上镶着的是成色极好的红碧玺,不论是做工还是样式都不是凡品。还是武靖跟谢姨娘情浓时,亲自挑选的碧玺做了一整套头面送给她,平时头面太繁复用不上,就这一串耳坠谢姨娘隔三差五就要戴一次。
当初耳坠遗失,谢姨娘还大张旗鼓找了好几天,为此罚了西院的丫鬟婆子,又在武靖跟前哭了两回。哭得武靖没法子,只好收罗了成色极为相近的碧玺,重新打了一套头面给她这事才算作罢。
现在众人看着孟半烟手心里的耳坠,谁也不敢出声。一直求武靖看在姨娘这些年替他生儿育女的份上网开一面的武承定也哑了声,武靖更是脸色黢黑,一副只差一点点就要彻底被气死的样子。
偏孟半烟还没完了,一抬手又从翠云手里接过另一本册子。这一次她没再当着一大家子的面念出来,而是直接让管事的递给武靖。
“父亲,我知道如今家里众人看我,都觉得我太狠做事太绝,一家子人怎么能半点情分都不留。我嫁给大爷,就自当处处以大爷为先以府里为重,自管家以来也自认做得问心无愧。”
“父亲可以先看看那里头的东西,若您觉得这事无碍,谢姨娘的事当然可以轻拿轻放,反正说到底不过几万两银子罢了,咱们这样的人家也不是亏空不起。
可要是父亲看过这个册子,也觉得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我想府里上下也一定会体谅父亲的苦心,毕竟事关府里众人,总还是要分个主次。”
这话说出口,一直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的武承宪,都没忍住侧过头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家大嫂,见过祸水东引的,还没见过这么堂而皇之的。
自己把生了疮的脓包戳破,腥的臭的烂事铺在太阳底下,现在几句话又一推六二五,把决定权交还给武靖,仿佛他的姨娘归他说了算,其实是左右为难不管怎么处置,都是个错。
孟半烟似笑非笑看向拿着小册子坐在椅子里手直抖的武靖,之前他把自己当刀使收拾了一次西院,现在自己替他扫清府里所有的蛀虫贪敛,现在只要他最后做一把恶人,也勉强算得上有来有回,自己毕竟是晚辈,吃点亏也算了。
册子不厚,里面记下的大多都是谢铨父子这些年在定州的所为,是孟半烟派人去定州查谢姨娘的时候,捎带手一起查的。
不管是养私兵还是勾结边关匪寇私自与邻国互贸,又或者是事后反水杀了匪寇,再当做功绩报给朝廷,件件事都足够谢铨再死上几回。
这些事做得不算干净,要不然孟半烟也不可能查得这么容易。只不过定州地处偏僻,隆兴帝这两年又年纪大了只爱听好事,也就没人会为了个谢铨去触皇帝霉头。
但这些事情摆在这里早早晚晚都是祸害,要是有朝一日谢铨再坏了事,到时候拔出萝卜带出泥,谢姨娘送到定州的银子到底是做什么用,谁又能说得清。
谢姨娘身后是不是还站着侍郎府,扶持谢铨到底是谢姨娘的意思还是武靖的意思,到那时就不是武靖能解释得清楚的了。
这里面的厉害不用孟半烟说,武靖比谁都明白。武承宪见自家父亲拿着那册子手抖得跟要中风一样,还想去偷瞄,被方姨娘兜头狠狠打了两下才老实。
孙娴心看着胸有成竹的儿媳,和坐在儿媳身边一言不发,拉过孟半烟的手低头摆弄得一心一意的儿子,干脆也不做声,就等着看武靖到底要怎么选择。
至此,武靖彻底明白过来,自己是被孟半烟反算计了一把。她根本没打算亲自跟谢氏斗个你死我活。她是要逼自己亲自出手,掐死谢氏和西院的后路。
“老二,你随我进来。”
“你们都不许走,谢氏如何处置,夫人说了算。”
“爹……”
“闭嘴,起来。”
武靖看穿了武承定的慌乱和退缩,却没给他往后退的机会。自己腿软了爬不起来,就让小厮一左一右架着,拖死狗一样拖进小书房。
被武靖带进次间小书房的武承定,脸上除了惶恐便是掩饰不住的心虚和害怕。
“爹……”
看着武靖铁青的脸色,武承定下意识还要像以往那样,挤着嗓子装出七分孺慕三分清澈地喊他。却不想一个爹字刚出口,就被武靖抬腿照着心口就是一脚,把他踹了个人仰马翻。
被一脚踹翻在地的武承定一脸惨白,站在一旁的武靖脸上却火辣辣的疼。自己琢磨来琢磨去,本以为可以拿捏府中众人,再撮合长子和次子之间的关系。
没想到自己才是那个被欺瞒得最恨的蠢货,他只要一想到大儿媳其实早就明白自己的打算,早就找到了谢姨娘暗自接济娘家的证据,就恨不得打杀了眼前的亲儿子。
“说!你姨娘私底下说的那些事,你知不知情。”
“爹,我不知道啊,我什么都不知道。姨娘这些年帮着母亲管家,我从不过问啊。”
只用了一瞬间,武承定就坚定了心思要弃车保帅。他清楚的知道这一次自己的亲娘惹到了父亲的逆鳞,他只能先自保。
但他忘了他父亲又不是个傻子,暴怒之下的武靖也没看漏自己亲儿子的心虚和满脸的算计。当即又是一记窝心脚,踹得武承定满口腥甜,还不敢多哼一声。
“你是个什么货我这个当爹的能不知道?”有时候气得太狠人反而会迅速冷静下来,此刻的武靖便是如此。
他蹲下身死死盯着武承定,“你姨娘再不好,这辈子事事为了你总是好的,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姨娘做的这些事,你知不知情。”
在最危急的关头,有的人脑子会无比清醒也有人会一步错步步错,武承定就是后者。
他看着蹲在自己身前的父亲,许是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没撒谎,又或者是不信自己说了实话武靖会绕过自己,迟疑了片刻还是摇摇头,“父亲,儿子真的一无所知。所有的事情都是姨娘私自干的,跟儿子没有关系。”
话说出来,小书房里一片死寂,一直跟在武靖身边的管事眼睛里透出几分轻蔑。就这么个蠢货,要不是仗着身子好,哪能让老爷容忍这么多年,现在也该到了清算的时候了。
“来人,把武承定带回他的院子关起来,没我的话不许出院门一步。”对于蠢货,武靖是没有耐心的。
更何况这个儿子不光蠢,连最起码得孝道都没有,这一次他连跟武承定讲一讲道理的心都没了,“把僮奴从西院抱出来,抱到正院夫人这里来养着。”
“……爹。”武承定打死也没想到亲爹会突然这么狠心,一瞬间灭顶的恐惧就淹没得了他。但这一次没人救得了他,武承定很快就被管事派小厮给压送回了西院。
武靖起身之前点明了要孙娴心来处置谢姨娘,意思再明白不过。儿子他来管教,后院内宅的女眷就留给她,怎么处罚就不用再问过他的意思。
听着从小书房传出来叮铃匡啷的响动,和即便已经尽力压低了声音依旧暴怒的斥责,跪在底下的柳娟儿忍不住浑身打了个哆嗦,再看向谢姨娘的眼神里便多了几分怨毒。
“谢氏,当年抬你做姨娘第一天,便仔仔细细把家里的规矩跟你交代过。不可内外勾结不可私相授受,更不能偷盗府中财务变卖出去。每一条你都犯了,你可知错。”
孙娴心管家一向按规矩来,即便到了此刻眼看着谢姨娘再无翻身的机会,也还要照例说明她到底错在哪里,知不知道自己错了。
“夫人,这话倒是问得可笑。你儿子病病殃殃这么多年,光是为了保他这条命,府里花出去的银子又何止成千上万。
更别说公中的那些珍稀药材,淌水似的送去松云院跟扔进水里有什么不同,到如今不也还是这幅要死不活的样子。我拿银子接济亲爹,又错在哪里。”
或许是知道自己没活路了,又或者想要破罐子破摔气死孙娴心,能带走一个是一个,谢姨娘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又重新挺直了脊背,要不是身边还有两个粗使婆子压着她,这人怕不是能跳起来扑到孙娴心头上去。
“混账,我儿是府中主子少爷,他身子不好府里花钱用药哪里不对,老二难不成就用得少了。这几年他跟着外面那群人吃喝玩乐,到了要给钱的时候就说记在侍郎府账上,那一笔笔给出去的难道就不是银子了。”
只要一牵扯到武承安,孙娴心就会不自觉地掉进谢姨娘的自证怪圈。一妻一妾都像是斗鸡般针锋相对,谁也不让谁。
还是孟半烟听不下去,故意把武承安手边的茶盏推到地下,清脆一声响打断两人,武承安才十分平静接过话茬:“母亲,姨娘这会儿正在气头上,母亲何必跟她争执,什么对的错的按家规处置便罢了。”
有了儿子的提醒,孙娴心很快就冷静下来,依着家规把谢姨娘和柳娟儿也关回西院。
顺势再派管事婆子去西院彻底翻捡,除了月例里该有的东西,其余一概收上来仔细翻捡,查看还有没有私底下跟谢家或是外人私通的信笺物件。
大戏落幕,武承安又一次牵着孟半烟的手从正院出来。这一次他学乖了,还不等孟半烟说什么就抢先表白,“大奶奶今日英明神武明察秋毫,这府里若是没了大奶奶,恐怕是一日都支撑不下去。”
“呸,要你说这些捧臭脚的话来糊弄我?”成亲这么久,孟半烟总是被武承安这般紧紧牵着。如今也不觉得他手上没肉硌得慌,不知道是习惯了还是这人真被自己养得长了肉。
“天地良心,我这话都是肺腑之言。要没有你,我在这府里能保全自己都难,哪里还能有今天。”
“你就不怕旁人说我这人野心勃勃,不顾念亲情,一家子亲骨肉半点情面也不留?”
孟半烟说这话的时候跟在身后的几个丫鬟已经能做到淡定如常,武承安也仿佛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只红着耳尖凑近了爱人:“我这辈子除了爹娘,至亲就只有大奶奶一人,大奶奶的情谊只留给我一人就最好了。”
第84章
孟半烟一直觉得人最大的一个好处就是健忘,不管之前自己怎么把西院的腌臜翻腾出来,过后又把谢姨娘安在府里各处的管事婆子丫鬟挨个换下来,把侍郎府的奴仆们吓得不轻,生怕下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
但只要自己能把侍郎府料理得清楚明白,便只需要一个秋去冬来的时间,府里众人就渐渐把这些年在侍郎府风光无限的谢姨娘和武承定抛到脑后,连提及的时候都少之又少。
中秋过后,孟半烟和武承安便带人从松云院搬去东路跨院,而空出来的松云院也被武承安做主,让方姨娘和武承宪搬了过来。
如今方姨娘日日都在孙娴心跟前伺候着,武承宪又十天才能回来一次,把方姨娘一个人撇在西院里实在有些不像话。
况且西院谢姨娘武承定和柳娟儿都受罚被关押看管,整个西院的气氛也是惶惶不可终日,方姨娘和武承宪再住在西院最小的院子里,每次进出还要路过前面谢姨娘他们的院子,实在是不方便。
武承安琢磨了一晚上,第二天就去孙娴心那里把这事跟孙娴心说了。
孙娴心原本也起了这个心思,就是怕松云院儿子住了这么多年舍不得给别人。如今见儿子主动提出要把松云院让给武承宪和方姨娘,舍不得的人又成了她。
倒是武承安对此看得挺开,跟孙娴心说自己之前住在松云院,又占了东院还可以说没成家来不及搬。现在亲也成了家也搬了,难不成空出来的松云院还不许别人再住了?自己到底还是个当哥哥的,也不能太不像话了。
母子两个商量好,孙娴心很快就把方姨娘和武承宪从西院那边挪出来,又把方姨娘和武承宪先头住的那个小院子收拾出来,让武承宜和武承蔻两人搬过去,彻底跟被禁足的谢姨娘分开来。
亲娘和哥哥出事之后,武承宜又不肯出门去家塾读书,摆出一副唾面自干又蒙了天大冤屈的模样来,整日里不是唉声叹气就是作些酸诗,还说什么要陪着姨娘兄长一起禁足的胡话。
连新分去西院的丫鬟看了都觉得牙酸,闹不明白这大小姐到底是个什么毛病,还是读书读傻了。
偏她做出这么个派头来了,等孙娴心让她们姐妹两个从谢姨娘身边搬走时,她又麻溜地收拾东西搬去方姨娘的院子,那会子就也不嫌人家院子小晒不到太阳了。
倒是武承蔻看着孙娴心身边的喜妈妈皱紧了眉头,一向万事不往心里去什么都能随便,亲娘被禁足她照样能吃能睡的小姑娘,终于哭着摇头说不愿意搬,想要陪着姨娘。
最后还是谢姨娘隔着窗户扯着嗓子冲武承蔻发火,又吩咐武承蔻的奶娘用不着管她,只管把她的东西都从自己院子里搬出去,武承蔻这才擦干眼泪,垂着头咬牙从谢姨娘身边搬出来。
至此,僮奴养在孙娴心身边,方姨娘和武承宪住到松云院,武承蔻武承宜从谢姨娘身边搬出来,原本的西院就只剩下三个被禁足不能出门的主子。
时间一长,别处的奴仆连路过西院都害怕,一个个都要结伴而行。甚至还传出过什么闹鬼闹妖精的流言,听得孟半烟脑仁儿都疼。
下令查了一轮,却发现这些传言的源头居然是武承定身边的贴身小厮。被气笑了的孟半烟把人抓过来询问,人倒也不狡辩。
明着说当初花银子到武承定身边当差,就是觉着二少爷以后能当家主事,自己也能跟着鸡犬升天。没想到鞍前马后伺候好几年,好处没捞着还跟着倒了霉。
眼下再想要花银子往东院来是绝不可能的,想要离开西院又没人愿意去替自己的位置。
武承定再是被禁足,可名义上还是府里的主子,每月的月钱份例从未少过一分,身边伺候的人也没减了他的,他想走走不了就只好想了这么个歪招。
想着只要闹鬼的传言闹大了,到时候再拉着西院几个也想走的奴仆一起来孟半烟跟前哭求,说不得就能离开。若不能,反正也没什么损失。
孟半烟听完点点头半句多话都没说,当天就让香菱去找了官牙来,把参与了此事的几人全部发卖,第二天又补了一批新进府的奴仆去西院,至此才算了结了这一场闹剧。
孟半烟在府里的声望也跟着又上一层楼,人人都清楚大奶奶是个真舍得下狠心的人,甚至背地里还给她起了个活阎王的雅号。
对此孟半烟心知肚明也不管,在她看来甭管活阎王还是死阎王,只要管得住人就行了。自己每天一睁眼府里外面多少事等着,哪里有空跟他们为了这点子小事磨叽。
“大奶奶,大小姐那边派人来问,今年冬至她们该怎么过。还有二小姐派人过来要炭,说是她屋子里的炭火不够使了。”
“冬至自然是一家子一起吃饭,还能怎么过,翠云你下午过去一趟,亲自告诉她不要老想着拿什么一家子亲骨肉,怎么能不团圆的话来我跟前念叨,我不听那一套。”
在京城过的第二个冬天,孟半烟已经十分习惯火炕这个东西。入冬之后甚至早早舍弃自己那张怎么看怎么好的千工拔步床,拉着武承安从东次间搬到西次间里。
晚上安安心心只穿肚兜衬裤,外面披一件纱裙躺在炕上舒服得直叹气,像极了东院新养的三花又娇又俏的,根本看不出一丝人前那副厉害样子。
武承安只是身体不好又不是不行,每天看着在屋里穿着衬裤纱裙,在自己跟前晃来晃去的孟半烟哪里忍得了。好几次大白天的拉着人你腻歪,唬得丫鬟们连院子里都站不住,一个个全躲出去才行。
昨儿个晚上又是这般,哄着孟半烟陪他胡闹了半晚上,今早他是神清气爽去了前院,留下孟半烟软着腰肢难得不愿出门,就安心待在家里哪里都不去。
“各院各房的炭火每月每日都是有定数的,这个月还有十来天才过完,怎么二小姐那里这么快就没有炭了?”
孟半烟一听这话忍不住皱起眉头,她第一反应倒不是武承蔻要为难自己这个当家嫂子。毕竟真要为难也不用找这么个借口,一点儿炭火罢了,就算武承蔻非说自己克扣了她的,恐怕也没人信。
“香菱,二小姐身边的丫鬟和婆子这些日子可还安分?”孟半烟是怕她们两个从谢姨娘身边挪出来,自己过日子镇不住手底下的仆从。
“西院上上下下的人都是由咱们跟夫人那边一起敲打过的,即便心里有什么不高兴,明面上一定还是过得去的。”
“那先拨一篓子银丝炭过去,春兰你有空过去一趟,问问二小姐是不是有什么事有什么话,要是看着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赶紧来回我。”
两个未嫁的姑娘,孟半烟对待她们就不能像对待谢姨娘和武承定那么肆无忌惮。等过完年两人就该说亲了,她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出事,到底还是小姑娘,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侍郎府里的事大多数时候又细碎又杂乱,只要陷进这一堆事情里,一天的功夫眨眼就没了。等到孟半烟终于想要出门走动走动的时候,外边天色都暗下来,武承安也从前院回来了。
“今天回来晚了些,是不是老爷留你有事。”
“嗯,四皇子回京的事,总算有御史上奏章了。”
“如何?都被吓着了吧。”
“朝臣们都还好,大不了就是京城又多一个皇子多一股势力,眼下这种情况多一个少一个,也算不得什么要紧的事。”
东院比起松云院,看似独立出来但其实离前院更近了些。尤其底下人知道现在大爷是天天都要去前院书房点卯的,就干脆从东院前面的大书房修了条小径,把两边院门打通,直接通到武靖的书房。
刚从软轿里下来的武承安乖觉得很,放下捧在手里的汤婆子脱下狐皮大氅,就着丫鬟拿过来的兔毛软底的布鞋换上,任由秋禾伺候着散开发髻,老老实实坐到熏笼旁,把浑身的寒气烘干。
“倒是几个皇子,实在有些坐不住了。”跟在武靖和方先生身边这么久,武承安学到了不少事也见了不少人,外面都知道侍郎府的天早就变了。
现在四皇子要回京,武侍郎和曾经陪四皇子读过书的武承安自然也成了重点拉拢的对象。今天父子两人和方先生开诚布公聊了许久,这才回来得晚了些。
孟半烟起身接过秋禾的位置,拿着梳子站在武承安身后给他梳头,顺道让屋里的丫鬟们全都出去。有些话跟信任不信任没关系,法不传六耳的道理,做了这么多年生意的孟半烟,有时候比武承安更警惕。
“那老爷怎么说,又不打算把宝压在四皇子身上了?”
不用武承安说孟半烟也能猜着个八九不离十,毕竟要是没有变动,武靖又不是个啰嗦的人,怎么会把儿子留这么晚。
“不好说,四皇子这次是一个人回来的,皇子妃和孩子都留在南疆了。”
孟半烟的手比丫鬟的重,但武承安就是喜欢她的力道。偏孟半烟又不是个会伺候人的性子,隔三差五兴致来了给这位爷梳一次头,武承安都要得瑟好半天,这会儿更是挺直了腰背坐在凳子上,都不敢乱动。
“一个人?”孟半烟一听这话手也顿了一下,哪有说把贬谪的皇子召回京城却不带家眷的,“那这是四皇子自己决定的,还是陛下的意思。”
“就是不知道,老爷才起了摇摆的心思啊。”武承安笑得有些无奈,自己这个爹精明了一世,可又实在精明得过了头。
眼下朝堂上二皇子三皇子争得热火朝天,五皇子势弱但有才,外头许多人都在说五皇子贤德,一个皇子又贤又德的,想要做什么傻子也知道。
后面还有老六老七年纪虽不大但心思却不少,这些日子最先往侍郎府送帖子的就是他们两家。人家仗着年纪小还能在陛下跟前承欢膝下,谁也说不准万一陛下心血来潮,就要立一个小儿子做储君呢。
侍郎府陆续收到了各家的橄榄枝,武靖在人前虽还是板上钉钉的孤臣,一副只忠于陛下的模样,但私底下的算盘可是早就已经打冒烟了。
原本儿子跟四皇子有解不开的渊源,武靖也看好四皇子的才干与心性。但现在皇子回京不带皇子妃,这就让武靖有些犯难。到底是四皇子在南疆羽翼渐丰把妻儿留下,还是南疆的势力还在陛下手里,是陛下把人扣下当了人质。
第85章
关于朝廷里的事,两人之间向来是武承安说得多孟半烟听得多,在这上头孟半烟有生来的劣势,并不是她学个一年两年就能赶上来的。
很多时候同一件事,孟半烟总是先看到利益得失,武承安琢磨的就是这背后的势力交织,就跟别提在这之下还有各家士族的往来慇勤,都是不得不考量的东西。
这是与生俱来的本事,孟半湮没打算自己事事精通,也就不打算往这上头下功夫了。
她耐心听完武承安分析过皇子间的局势和武靖的犹豫,手里的动作也没落下,梳完头替武承安干脆利索挽了个髻。用他那支用了不晓得多少年的木簪簪好,才轻声问道:“那你呢,你的心里怎么想的。”
“我要是说我的心从未动摇,大奶奶会不会觉得我这人,太迂腐了。”
武承安像是一只被孟半烟撸顺了毛的猫儿,又被熏笼烘烤得全身暖烘烘的,便更加软了身子骨。
连起身几步路走到榻上都非要紧紧贴着孟半烟,一直盘在炕尾没动弹的三花抬头看了一眼,又立马把脑袋埋进肚子里,再不愿抬头。
“那倒也不至于,老爷做什么事都是以大局为重,那样的格局咱们也学不来。”
孟半烟对武靖的态度向来都是能保持个表面客气就行了,要自己打心底里把他当爹当家主,还不如让自己跟孟海平去聊一聊父女情谊。
毕竟即便孟海平这么对待了自己,孟半烟还是可以确定,十二岁之前的自己是拥有过这世上最好的父亲的。可武承安这爹那就不好说了,信武侍郎真心实意疼爱孩子,倒不如信明年自己就能造反当女帝。
孟半烟话里的戏谑毫不遮掩,武承安也只是摇着头笑骂她促狭,并不反驳什么。
“大奶奶放心,明天四皇子就要进京了,到底是个什么情势,等明天接到人了再说。”
召四皇子回京的圣旨下得隐秘,大部分人连圣旨什么时候出的京城都不知道。直到四皇子刘懋陵已经带人到了离京城只有百余里地,众人才惊觉四皇子从南疆回来了。
朝中御史参四皇子擅离边关背后当然有人指使,坐在权力巅峰的帝王看着跪在台阶下的御史,脸上半点怒意都没有,反而和颜悦色地跟臣子们解释,是他自己想儿子了,才把人从南疆叫回来过年的。
此话一出站在最前面的几个皇子皆脸色发白,尤其五皇子背后都湿透了。自己向来爱结交文人大臣,几个皇子之中能指使御史弹劾老四的,他自己都觉得只有自己。
但这一切跟武承安都没关系,当年刘懋陵离京,只有自己冒雨去送。如今他要回来,自己带着妻子出城相迎,自然也不会有人敢置喙半句。
倒是孟半烟听他说明天要一起去城门口接人,就显得十分在意,吃过晚饭一向还要去小书斋里处事算账到亥时才歇的人,今天难得没起身。
武承安去小书房里看武靖留下的书,她就也从他的书架上随手抽出一本杂记,躺在书房的小榻上赖着。一边看还一边把翘起的足一晃一晃,晃得武承安心猿意马,好半晌也没能翻过一页纸。
“这是怎么了,平时放下筷子就跑,生怕我多跟你说一句话耽误时间的大奶奶,今儿个转性了?”
“你别拿我打趣,我这人又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上一次见贵人还是跟着母亲进宫,这都多久了。你也不跟我说说,那个四皇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话说出来,武承安不免有些诧异。放下手里书走到小榻旁紧挨着孟半烟坐下,“什么贵人不贵人的,我的大奶奶多厉害的女中豪杰,怎么还讲究起这个来了。”
自从认识孟半烟起,武承安就从未在她身上见到过真正的敬畏之心。从潭州到京城,从孟海平到侍郎府再到侯府伯府,孟半烟就从来没有真正怕过谁。
明面上装一装乖巧温柔就已经算得上她给的天大的面子,大家客气客气就完了。要是谁不长眼惹了她,恐怕就是天王老子来了,她也敢舍命碰一碰。
“你当我真是个莽的是不是。”孟半湮没好气地白了武承安一眼,从武承安开始往武靖的书房去,他跟司马仪和四皇子的往来就在悄然变多。
旁人不关注也许不觉得,但武承安身边的事哪一件不过自己的手,他每个月收几次南边来的信,霍云君每月又要借赏梅赏喝酒看戏约自己多少回,这里面有什么门道她怎么可能想不明白。
“你都知道了,怎么也不问问我到底什么打算。”
“你是个爷们,要做点什么事我怎么好事事干涉。我在外边的生意,大爷不也从不多嘴。”
两人之前也会聊起外面的形势武靖的打算和武承安的想法,但大多都像是下午那样点到即止,武承安不多说孟半烟也不会追着问。
直到听到说四皇子明天就要回京,孟半烟心尖那根弦才不得不紧紧绷起来。自古以来从龙之功就不是那么好得的,她可以不拦着武承安以自己的方式建功立业,但她必须替两人早早想好退路。
“我巴不得大奶奶干涉,这可如何是好。”
书房里的地龙烧得正旺,武承安这么个病秧子只在里衣外头套了件赭色单袍也不觉得冷。赭色赤红里带着几分暗,穿在身上难得好看。偏武承安生得好又极白,这颜色给他穿反而能衬得人更加漂亮。
入冬前孟半烟把库房里收的几匹颜色挑人的好料子找出来,全给他做了衣裳。本是想着随便做几身留在屋子里换着穿,没想到这人偏压得住。
孙娴心见状,更是把自己私库里好些自己用不了的料子全送到东院来,丫鬟们淌水般来来回回好几轮,把武承安看得头晕眼花,只能裹紧自己身上半旧的长袍哎哎哟哟喊头晕,才让他躲过去一劫。
看着这漂亮琉璃似的人儿黏在自己身边,赖叽叽的求自己干涉他的事,即便孟半烟再冷心冷情打定了主意不要啰嗦讨人嫌,也还是忍不住牵起武承安的手。
“我也不要问你具体在外面做些什么,我就是想知道四皇子回京,是不是打定了主意要争皇位。别回来的时候雄心壮志,等见了陛下又犹豫不决,那可不行。”
隆兴帝老了,光是中秋节之后宫里就几次三番传出隆兴帝病了的流言。武承安入冬以后也病了两次,只有一次请到了丘太医,还有一次丘太医在宫中当值出不来,还是王苍过来诊的脉。
之后丘太医隔了三天才从宫里出来,不放心又往武承安这里来了一趟,把过脉之后就说以后要是自己不在就都找王苍诊脉开方。
临起身要走的时候,孟半烟随口问了一句武承安最近身子怎么样,老头儿先是笑笑又紧跟着摇头,连声说到小长安如今用不着自己操心,自己先琢磨如何保住自己这个脑袋,才是紧要的事。
原是玩笑话,孟半烟和武承安听了却都笑不出来。丘太医年纪不小了,以往也并不是隆兴帝习惯用的那几个御医。如今他也要按时按刻在宫里点卯当值,可见隆兴帝的病情不容乐观。
老了帝王注定会一天比一天压不住底下羽翼渐丰的儿子们,但再老他也还是皇帝。
真触怒了他,天子之怒伏尸百万并不是句空话,孟半烟不怕四皇子和武承安私底下有什么想头,但是她得确定刘懋陵是真的已经下定了决心才行。
“他是皇子,本朝开国这么多年也不是没有皇子夺嫡的事情,争来争去死的多是底下的臣子。甭管那些皇子们怎么胡闹,人家当爹的到最后只会怪是底下人带坏了他的儿子。”
“到时候真功亏一篑,那些皇子们圈禁的圈禁贬谪的贬谪,路上写两首酸诗,悼念一下给他卖命的下属都算好的了。可那又有什么用,命都没了要那些诗做什么。”
这些话太直白,直白得甚至都有些市侩,只差没把从龙之功摆到桌面上一分一毫算清楚讲明白。偏武承安还就吃这一套,听她这么一说也坐直了身子收敛了神情。
“我和司马仪,他已经接管了将军府,我也不愿意一辈子就这么浑浑噩噩过完,心思是早已定下的。我俩以前都跟过四皇子,如今即便有别的皇子招揽,恐怕也隔了层心,倒不如坚定心思跟着他,还算得上知根知底。”
“可要说四皇子那边到底打定主意没有,我也得等明天见着人说上话才知道。”武承安从未给孟半烟遮掩过自己的心思,支持四皇子夺嫡,其中除了少时情谊心性相近这些理由,最主要最要紧的,说到底也还是为了自己。
“好,那你尽快。要是四皇子靠不住咱们就得早想法子退一步。要是这事能行,你就只管操心外面的事,其他的我来周全。”
这件事说完也过了,孟半烟照旧起身往前院茶斋里去。冬天茶斋的露台那一边被隔扇封好,通了地龙火墙跟武承安的书房没什么两样。
上个月的时候新昌侯府的老封氏去世,老太太到底没能熬过这个冬天,也没能再看她最喜爱的小女儿郭茯苓一眼。
新昌侯府上门来报丧的是三房的奴仆,孟半烟如今当着侍郎府的管家奶奶,外面的生意又跟刘桂金打得火热,还有个在侯府当上门女婿的爹,这个丧不报实在不像话。
孟半烟也带着吊丧的丧仪大大方方去了,那次过去本打算安安心心做个陪客,却不想又撞上侯府里好一场分家大戏。
侯府大房袭爵分家也占了大半,这事按理来说没毛病。但架不住郭干当了大半辈子的老实人,根本压不住底下几房。
三房的郭玄本也是嫡出,偏这一房只有郭珍和郭十安两个女人,别房的人自然就要把主意往三房身上打。即便孟海平如今管着侯府里的财权,跟那些混不吝的纨绔们对上也讨不着便宜。
倒是那些混账东西看见孟半烟去了,才收敛了许多。最后虽还是从孟海平手里占了不少小便宜去,但两人早前商量过,要孟半烟替孟海平代管三年的铺面庄子田产倒是都留下了。
甚至因为孟海平帮着郭干保住了本就该属于他的那一份家产,郭干私底下又多让了个粮杂铺子给孟海平。
孟海平要跟着三房一起扶灵回扬州,这铺子自然也归了孟半烟代管。酿酒最要紧的就是粮食,要是收粮的价钱能压下来,酒坊的利润就上去了。
得了孟海平给的半死不活的粮杂铺子,孟半烟真真是做梦都要笑醒,第二天就把谢锋给叫了来,让他想法子把粮杂铺子收粮的路线摸清楚。
如今谢锋作为孟半烟手底下的大账房,不管哪一处的大小事情他都要管。武承安就干脆让人在前院把厢房收拾出来,忙起来晚上就不用再回孟家去,忙完直接睡下就行。
谢锋忙归忙,但精神头却比之前闲着没事干的时候更好些。见孟半烟过来,他先把酒坊那边早就算好的账册拿给她看,随即又递上一张帖子:“东家,喜云楼的掌柜今天送了帖子来,说是想进一批长安酒去喜云楼卖。”
第86章
要去迎接皇子回京,自然就不能像平时那般懒懒散散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可热炕实在太暖和了,尤其昨天半夜外面又下了雪,雪落在院子里的树上,树枝都被压得发出辟啪响动,半夜翻身听到这样的动静反而更加安心,就越发不想起了。
“我让翠云她们进来伺候你洗漱,等会儿上了马车再睡个回笼觉好不好。”
“不好。你先起,我再眯会儿,你等会儿叫我。”
本来昨晚上只想跟谢锋对个账,等冬至一过就可以封账放假了。毕竟除了酒坊那一堆,自己现在还替孟海平管着那么些铺子田庄。
人家一年忙到头,不光要顾着买卖,还跟着孟海平经历了侯府分家,现在又甘愿让孟半烟接手代管,替孟半烟干了不少孟家的事。
不管孟海平会从扬州送多少东西过来,孟半烟这边都还要额外再包个过年红封,才是道理。
料理完外面的事情,紧跟着就要开始筹备侍郎府过年的事宜,为此孟半烟早半个月前就封了酒坊的火窑,年前各处酒楼和刘桂金那里的酒也都提前准备出来。
即便过年期间宴席摆酒用得多些,也差不了多少,酒坊里还存着少许明年开春之后用的酒,能暂时续上。
偏又突然多出喜云楼这档子事,孟半烟不得不留下跟谢锋仔细商量,这笔买卖能不能做,怎么做才有得赚,还有喜云楼毕竟那么大的家业,要是真的用长安酒,那以酒坊现在的能力到底能不能供给得上,也是个问题。
两人这一聊就忘了时间,还是谢锋听见打更的动静,发现实在太晚,才主动起身请孟半烟先回去,有什么事明日再慢慢商量。
“谁让你昨晚上那么晚才回来,你去茶斋的时候我是不是嘱咐你早些回,偏你一忙就什么都忘了,连我也忘了。”
武承安把睡得脸颊绯红的妻子搂进自己怀里,絮絮叨叨个没完。本是想让孟半烟醒醒神,没想到越说自己心里越不是滋味。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已然酸溜溜的,听得本来还想闭着眼睛装睡的孟半烟,不得不翻身攀上武承安的肩头,“大爷这大早上的怎么这么大的酸劲儿,是不是打翻醋坛子了。”
“你别冤枉好人,外面那些掌柜管事你尽管见,我何曾说过半句多话。只你心里别总想着外面那些事,时不常的也想想我才好。”
武承安心虚,他虽不像旁人那样觉得孟半烟在外抛头露面做生意不好,可爱人之心从来都是小气的,他自然也想过要是能把人拴在身边,日日夜夜只陪着自己才好。
此刻被妻子这么一调侃,也顾不得哄人起床,只自己先从炕上下来,连丫鬟都忘了喊,随手拿过一件衣裳背对着孟半烟,低着头跟自己的腰带较劲儿。
侧躺在热炕上看武承安口是心非还蛮有意思的,彻底散了睡意的孟半烟手枕着头趴在床边,看着床下手忙脚乱还不忘争辩都是自己昨晚上回来太晚,自己才会如何如何的人,笑得眉眼弯弯。
本是想着再故意逗弄他一会儿,却不知为何突然灵光一闪,终于把从昨晚就一直萦绕在心里的那点儿违和想通了。
“长安,你还记不记得喜云楼?”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如何不记得,司马仪那混账东西,也就敢在那里灌我的酒。”
武承安是真不会伺候人,尤其背后还有孟半烟故意一眼不错地盯着,就越发手忙脚乱连衣裳都穿不好。听到她问喜云楼时,也是嘴比脑子跑得快,说过两句话才反应过来她问的是什么。
“怎么突然提起喜云楼了。”武承安皱着眉头走到床边坐下,也不去管自己身上被自己弄得松垮皱巴的衣裳,“喜云楼后面的老板是大皇子,可不好沾。”
孟半烟方才灵光一闪,就明白自己一直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时间太巧了,怎么会第二天四皇子要进京,前一天喜云楼就下帖子给自己。
说是喜云楼想要进一批长安酒,可这几个月孟家酒坊和长安酒在京城早就出过风头,已经进入稳定期,每个月出的酒都是有数的。眼下马上就要过年了,喜云楼要找也不该是这个时候。
“都怪我这脑子,光想着喜云楼那么大的地方那么大的买卖,要是能做成这桩买卖能赚多少了,怎么就没想到这后面的事呢。”
孟半烟气得坐在床上直拍床沿,都怪自己第一次被武承安带去喜云楼的时候太没见过世面,‘要是自己的酒坊能跟喜云楼’做买卖的念头入了心,再接到喜云楼的帖子就昏了头。
“这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大奶奶这般生气?”武承安见孟半烟这样,赶紧拉住她的手,不让她把气撒在自己身上,“一张帖子罢了,侍郎府收了这么多,难不成咱们家还能个个皇子都勾结了?”
“那不一样。”孟半烟摇摇头,“老爷是户部侍郎,皇子们送帖子给府里就算被人知道了,也能说是皇子们关心朝政,跟侍郎大人结交。”
“你和我,一个没入仕一个生意人,凭什么让大皇子屈尊降贵,即便没事再别人眼里也成了有事,更何况刚回京的四皇子。”
立储君,自古以来以嫡为先,本朝皇后没有嫡子那就该立长子。大皇子出身不差本该早就立为储君,奈何前些年犯了事惹了隆兴帝的不喜,才与太子的位置失之交臂。
可大皇子毕竟年长,底下这些弟弟还没长成的时候,他就已经结交了一批朝中大臣。这些年又一直再没犯过错,隆兴帝再不喜也不至于把长子杀了。
于是眼下就成了诡异的三足鼎立格局,隆兴帝强着不立储君,恨不得自己能在龙椅上万万年,大皇子手里有人有银子还占了长子的优势,除了没有隆兴帝的喜爱,看上去什么都有了。
其余皇子们虽然也相互争斗,但各有优劣。私底下小动作不断,明面上还是一团和气,都想着怎么把大皇子弄下去,顺道想法子讨隆兴帝的欢心。
这样的情势格局下,孟半烟作为侍郎府的管家奶奶,要是在生意上跟大皇子有瓜葛,那在外人看来就等于武承安甚至侍郎府已经投靠的大皇子。
“这么浅显的道理,你说大皇子会指望我们不明白?帖子收了是一回事,咱们给不给回应又是另外一回事。只要咱们不接茬,过几天就没事了。”
孟半烟一生气就容易胃疼,武承安怕她再难受,赶紧让翠云几个都进来伺候她起床,想要把这事给岔开。
“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我就是生气,这都什么人啊。”孟半烟生气归生气,武承安哄她她也愿意就坡下驴,起身坐到梳妆台前任由丫鬟们摆弄。
“看着四皇子要回来了就整这么出,想着有枣没枣打一杆子,要是四皇子心窄知道了这事,跟你起了嫌隙最好。要是人家不当回事他也不吃亏,一张帖子而已。再万一,你或我之间有个蠢的真上了勾他就赚大了,是不是。”
“是是是,咱们大奶奶多英明神武,就这么点小伎俩哪能哄得过你去。快别生气了,这事我帮奶奶记下,等以后咱们早早晚晚把这场子找回来,行不行。”
夫妻两个为了一张帖子平白无故气了一场,吃过早饭出门上马车孟半烟脸上都没个笑模样。
直到马车到了城门口,正好碰上入城的四皇子,和前来宣旨的内侍太监,孟半烟才收敛了心神,摆出一副贤良淑德的模样,跟着武承安下了马车。
留在京城的皇子们都还没封王,即便四皇子这两年在南疆做了不少事,圣旨里也都是些夸儿子的虚话。再就是赏了些金银,把当初封了的皇子府还给儿子,再多一点都没了。
内侍出来这一趟与其说是来宣旨不如说是来探个究竟,毕竟隆兴帝现在疑心病太重,即便是他自己下旨召回来的儿子,也不一定就没防着。
这样的场合没有孟半烟说话的份,她就正好站在武承安身后默默看着。四皇子回京旁人都忌讳,来迎接的人不多真心实意的更少,除了武承安就只有司马仪。
“我还要进宫谢恩,你们先回去,等我安顿好我这些部下就去找你们。”
当年出京城的时候下着雨,武承安体弱在马车里下不来,还是刘懋陵穿着铠甲匡当匡当下马到马车前来道别。
几年过去,武承安从马车里下来,还是身披狐皮大氅手里抱着汤婆子,刘懋陵穿着护身铠甲走到跟前,仿佛一切都没有变化,但又什么都变了。
“去吧去吧,草民这身子能出来一趟也差不多了,就等着殿下来府里找我。”
武承安被孟半烟养了这些日子,脸上的病容少了不少,人却依旧清瘦。他说这话没人觉得他无礼,反而都小心翼翼劝他赶紧到马车里歇着去。
只有司马仪和刘懋陵知道,他这是天气一冷懒病又烦了,把人接到就不愿意再跟别人说话寒暄,自然也都由着他。
“如何?”
“什么如何。”
“方才大奶奶可是把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看出什么究竟了?”
“一个鼻子两只眼,也没缺胳膊少腿。”
马车外就是四皇子的人马,马车里的两人也完全不避讳。孟半烟知道武承安是想要问什么,就偏要抻一抻他,故意装出一副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
“谁问你这个了,真要缺胳膊少腿的还回京城?在南疆当个土皇帝岂不干脆,回来受这约束做什么。”
武承安嘴上说孟半湮没个敬畏心,他自己也不遑多让。即便是自己年少陪伴过的皇子,也不过如此。
“我知道大爷想问什么。”孟半烟扯过武承安的衣襟,凑近他耳畔,“刚刚陛下身边的内侍传圣旨的时候,你发没发现他往后退了一步。”
“什么时候?”被妻子温热的鼻息喷洒在颈后耳垂,武承安身子都酥了半边。本以为孟半烟还是在逗自己玩儿,却不想她是真把众人的一举一动都没放过。
“就四皇子接旨的时候,他还没起身包公公往后退了半步又刹住了。”
自从独自在外面做生意起,孟半烟就学会了多看少问,因为问也问不出实话来。商人嘛,当着面谁对谁都是亲亲热热,人人都讲究一个买卖不成仁义在。但背地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没人知道。
这个时候就只能靠看,仔仔细细的看。有时候是一个皱眉,有时候是搓杯盏的手指,有时候只是比平时迈得快一些的步伐,都能看出来异常。
这个本事孟半烟曾经跟孟山岳说过,一辈子求稳当的老爷子觉得这都是小聪明不能当真,但孟半烟却信自己的观察。这不是无凭无据的乱猜,只不过旁人总忽略了这些细节罢了。
“所以?”
“所以,陛下叫人来传旨肯定不是想儿子想得不得了,这是又生了忌惮。四皇子把妻儿留在南疆也一定不是陛下的意思,他回来也肯定是要奋力一搏。我看你琢磨的事,应当有谱。”
第87章
侍郎府的马车在东城大街跟四皇子的马队分开,四皇子身边的副将看着车帘都没抬一下就走了的马车,忍不住好奇问了一句,“这武家的大少爷,还真是身子弱得厉害,就这么回去了?”
来迎被陛下亲召回京的人,一般都要送到宫门口,一直把人送进宫里去谢恩还不止,懂事些的还要在宫门口站一站。一来让旁人看着,回京的人有脸面有人惦记,二来也表明身份立场,毕竟这接人的资格也不是谁都能有的。
“弱什么啊,我看他娶了妻之后过得挺滋润的。”别人不知道,刘懋陵还能不知道武承安什么德行,他要是真身上不舒坦,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他也不可能从马车上下来。
“他那就是懒,懒得动弹懒得跟别人说废话,往后你们见得多了就明白了。”
刘懋陵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都带着一股子纵容,明明武承安才是那个年纪更大的,偏刘懋陵的语气里都透着一股子‘随他去吧’的味道,看得副将沈晖越发好奇。
倒是一旁的公孙先生见他疑惑不解的样子,主动给解了惑,“你们不知道,武长安性子虽乖张孤僻却有难得的好处,只要被他视作自己人的,不管你好与不好对了还是错了,他总是也要站在你这边的。”
当初四皇子被污蔑,多少人当真多少人站干岸,就连司马仪也私底下问过刘懋陵是不是真的犯了事。只有武承安不问,不是不敢问而是真的不在意。
他才不管刘懋陵到底是忠心耿耿还是乱臣贼子,反正只要他还是刘懋陵就行了。这样几乎不讲道理的偏心,曾经很好地安抚过被兄弟陷害的刘懋陵。
侍郎府离皇城不远,众人说一会子话也就到了。刘懋陵当初几乎是两手空空离开京城,如今带着自己的私兵和亲信回来,看上去就格外打眼。
沈晖他们都是南方人,能在军中做到副将家里不是武官就是乡绅士族,但进了京城就跟当初的孟半湮没什么区别,也是土包子进城头一回。看着皇宫的巍峨城墙,眼底是抑制不住的惊奇。
被皇城外的禁军拦下的时候心里虽不快,但面上却没显露。只是侧过头去看刘懋陵,他们是刘懋陵的兵,自然只能听他的。
“带人在外面等我,过会子就出来。”
“是,殿下。”
南疆的边军都是见过血杀过人的煞星,跟京城里出身优渥盘靓条顺的禁军压根不是一个路数。目送刘懋陵入了皇城之后,便拉过人马退到一旁,沉默但又威严地等着。
皇宫里不得佩剑带刀,刘懋陵孤身走在刚扫过雪还是冻得邦邦硬的宫道上,手里没有刀柄就只好藏在衣袖里紧紧攥着。
皇宫里还是老样子,好像跟自己被贬黜出京的那一天没有丝毫分别。就连宫道旁跪着的宫女太监们都还是那样面目模糊,认不清却又一个样子。
哈腰走在自己前面带路的包太监也和以前一样,永远眯着眼睛笑得只剩一条缝,旁人不要想从他嘴里问出半句有关于隆兴帝的话来。
但刘懋陵如今也不需要再在意这些,放在在城门口从他手里接过圣旨的时候,刘懋陵发现他的手微微抖了一下,他就知道自己那位父皇,一定又在宫里大发雷霆了。
果然,明明是被隆兴帝亲传圣旨从南疆召回来的刘懋陵,并没有马上见到亲爹。
而是被带到偏殿坐着,枯坐着把一碗茶从有色喝到没色,才被匆匆而来的小太监带进内殿。一进内殿暖阁,就听见头顶上隆兴帝冷冷一声哼,都带着冰碴子。
“儿臣见过父皇。”刘懋陵对隆兴帝的冷哼全然装作没听见,干脆利索俯身下拜,趴在地上的脊背却依旧挺直。
“朕让你回来,你就真的一个人回来了?你的妻儿就这么扔在南边。”隆兴帝会决定把刘懋陵召回来,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留在京城的儿子一个个都想做太子,一个个都巴不得自己早点死。
远香近臭,刘懋陵又在南疆做出了功绩,隆兴帝自然会想要是这么个儿子能在身边多好。
可等他知道儿子没把媳妇孙子带回来,隆兴帝那个心啊,简直就是啪叽一下掉到谷底,他顿时就清醒过来,这个儿子回京可不是来给自己当好儿子的。
但圣旨已经下了,留在眼皮子底下的儿子们又一个比一个闹心。刘懋陵再不好也比他们强,隆兴帝也只能捏着鼻子哄自己,就当把刘懋陵当做吊其他儿子的鱼饵,聊胜于无吧。
“父皇恕罪。”刘懋陵磕头再拜,“接到父皇让儿臣回京的圣旨,儿臣深感皇恩。可南边的路难走,高氏又刚怀了孩子,进京这一路瘴气山路绵延不断,儿子实在是不放心他们母子。”
四皇子妃高氏是王贵妃当年还在世的时候给儿子定下的婚事,两人成亲多年一直相敬如宾,当年在京城的时候两人生了一个孩子,这两年高氏跟着刘懋陵去了南疆,没想到山长水远地,两人又添了个孩子。
隆兴帝看着跪在底下的儿子,心思复杂极了。欣慰和忌惮交织在一起,连句像样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摆摆手一句话把人给打发了,“你大了,儿子媳妇怎么安排,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从隆兴帝的暖阁出来,带着雪粒的冷风吹在他脸上,让原本被暖阁里浓腻熏香熏得脑仁儿都疼的刘懋陵清醒了许多。他回头看了一眼暖阁紧闭的门窗,心中一丁点儿见到父亲的喜悦都没有。
王贵妃也死了,宫里连个自己能留宿的地方都没有。刘懋陵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脚下晦暗不明的台阶,没再给身边的内侍说话的机会,便脚步坚定地出了皇城。
刘懋陵从宫里出来天已经半暗下来,宫外除了从南疆带回来的随从亲兵,还有原四皇子府的长史和两个大管事。
“你们怎么来了。”当初被贬出京去南疆,刘懋陵是做了一世回不了京城的打算,所以皇子府的人除了带走的极少数,其他的他都安排了去处,就连武承安那里都塞了几个人。
“府里已经全收拾好了,就等着殿下回去。”
长史王贺是当初刘懋陵出宫建府是,王贵妃从娘家要来的人,这些年即便贵妃去世王家势弱,他也一直陪在刘懋陵身边。
当初刘懋陵要离京,他本也要跟着走的。但司马仪劝了一回,说是万一以后有什么事,京城里没有一个两边都信得过的人可不行。
王贺一听这话就什么都懂了,便主动留下来调到一个闲差上混着,私底下做着京城和南疆的连接点,不管什么信件口信都是由他这里发出去的。
京城里知道四皇子要回来的人不多,隆兴帝那个疑心成病的,只想到要儿子回来,解封了皇子府却压根没想起叫人收拾。
还是孟半烟和霍云君分派了手底下的人,调拨给王贺安排,偷偷摸摸好些天,才把荒了几年的四皇子府给收拾出来。
刘懋陵带着人马回到皇子府时,司马仪和武承安也在前院等着。见到刘懋陵回来司马仪一马当先迎出来,“如何,宫里没为难你吧。”
“不是说让你们先回府,怎么又过来了。”刘懋陵嘴上让两个挚友回去,但这会儿看见他们都在皇子府等自己,心中要说不高兴那也是假的。
“回去了,又被这厮给拉出来了。”比司马仪慢上一步的武承安不愿吹冷风,就抱着汤婆子站在廊下看着刘懋陵笑,“可算回来了,殿下再不回来,我也要回去了,我如今可是靠着我家大奶奶过日子,不好回去晚了的。”
武承安一语双关,既点明自己跟司马仪一直等着刘懋陵从南疆回来,又表达了他今天进宫怎么这么久的疑问。
听得刘懋陵哈哈大笑,拿手虚点着站在廊下的武承安笑得肆意,“回什么回,今天就留在我这里,谁也别走了。”
武承安被司马仪带去四皇子府,霍云君便正好留下来陪孟半烟,“来来来,府里事多难得松散一回,今天晚上他们忙他们的大事,咱们俩也正好说说话。”
霍云君最清楚自家那货的性子,要他在府里乖乖等四皇子是绝不可能的。刚回府没多久一见司马仪又要出门,就赶紧拉住他要一起过来,盼的就是来跟孟半烟同塌而眠。
“香菱,你去厨房看看,让陈妈妈看着弄几个下酒的小菜来,再拿一坛秋露白。”
孟半烟见霍云君来也高兴,自己来京城这么久身边除了阿柒和翠云,一直就没碰上过一个能说到一起的朋友,霍云君能算半个,已然是难得。
“要大坛子的,别拿小坛的糊弄我。”霍云君脱了绣鞋盘腿坐到孟半烟对面,接过孟半烟手里的小铜锤连砸了两个核桃。
把肉剥出来放进榻几上的粉彩瓷碟里,“听说了吗,昨儿个宫里那位又发了好大的火,几个皇子都挨了骂,这一天天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跟大部分人的口味不同,比起已经小有名气的长安酒,霍云君还是更喜欢偶尔一次在孟半烟这里喝到的秋露白。自那以后孟半烟从潭州带来的秋露白,起码一半都被她哄着缠着讨了去。
好在霍云君也不是个只进不出的人,不但带着孟半烟把她平时惯往来的女眷认识了个遍,平时有什么事也总要到她这里来说说。看似是她待在将军府无趣,其实是在跟孟半烟分享她的人脉消息。
“急什么,这不人都到齐了,戏台子也码好了。”孟半烟笑着捻起霍云君剥好的核桃仁,“等那位再病一场吧,只有病得狠了才会着急,他急了底下的儿子们才好动手,是吧。”
两人相处这么久,孟半烟一直没对霍云君说过这么露骨明确的话,现在见过刘懋陵才算松了口风。
霍云君听罢这话也连连点头,她很清楚孟半烟对武承安的影响,现在她松了口,以后司马仪就不用老担心武承安被吹枕头风,事到临头再往后退了。
第88章
四皇子回京那一日,皇子府灯火通明,据说到了快天亮的时候都还有隐约喝酒唱歌的动静传出来。
有人说四皇子这是在南疆那等蛮荒之地憋狠了,也有人觉得皇子刚回京就这等做派,想来也不是能担当重任的。
但对于隆兴帝来说,不管是武承安和司马仪私底下派人帮忙收拾皇子府,还是皇子府里彻夜的热闹,都是恰到好处的放肆。
再过分隆兴帝会觉得儿子放浪形骸,刚回京城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是想要做什么。可太安静了也不行,越安静隆兴帝就越会觉得儿子私底下在谋划更大的所求,也不能安心。
至于他带回来的私兵与武承安司马仪二人,更是早就在隆兴帝的预料之内,甚至连他俩悄悄收拾皇子府隆兴帝也不是不知情。
只不过这些小动作在他看来都无伤大雅,还能感叹上一句这两人对自己的四儿子尽心,总之刘懋陵的回京对于隆兴帝来说不算十分满意,但也挑不出要命的错处。
当年被贬出京的四皇子就这么有惊无险的回了京城,城中紧盯着刘懋陵的各方势力也暂时偃旗息鼓,一切都仿佛恢复了平静,但是所有人又都心知肚明,都在等待下一轮更急更险的腥风血雨。
不过再怎么着日子还是要过的,确定四皇子回来是要孤注一掷,孟半烟也收拢心思准备安心过年了。
“姑娘,今天是冬至,咱们还是把今年新做的衣裳穿上吧。”
“穿什么穿,姨娘还被关着出不来,我就只顾着自己快活,还有点为人子女的样子吗。”
武承宜是真的气,原以为藉着冬至的机会让人去东院跟孟半烟提一提姨娘的事,能有转机。
没想到这人是个油盐不进的,不但不肯松口把姨娘和哥哥放出来,还派她身边那个打扮说话都极没规矩的村姑过来传话。
“那个叫翠云的,一口一个大小姐,你看看她眼里有半分主仆之分吗。还说什么她们姑娘忙,不要拿这些是人都能看明白的伎俩去麻烦她。
我一片孝心被她说得那样不堪,我怎么还能穿她给我做的衣裳。都说贫者不食嗟来之食,我如今赤条条一个人这点骨气倒是有的。”
武承宜说什么也不穿今年新做的袄子大氅,非要丫鬟打开箱笼找了件旧年间的衣裳出来,颜色又素又暗淡跟腌酸菜似的,两个丫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要为难死了。
“姑娘,今儿老爷夫人都在呢。您穿这一身过去,万一老爷生气怎么办。”
“就是要给父亲看的,我一个做女儿的不能干看着亲娘受罪,自己翻到穿红戴绿,那成个什么样子了。她孟半烟有本事就把我也关起来,我也正好去陪姨娘。”
武承宜这话说得掷地有声,听得两个丫鬟心里一阵阵犯恶心。两人都是从小就伺候在武承宜身边的,小时候还觉得自己跟着大小姐比跟着二小姐强,大小姐知书达理又有主见,以后的前程必定差不了。
可谁知越往大了走,就越不是那么回事。书是读了满肚子道理也说得头头是道,可就是每次出了事大小姐不是胳膊肘往外拐要讲什么大道理,就是第一个做了缩头乌龟,跟嘴上说的压根不是一回事。
之前夫人派人过来要把两个小姐从姨娘的院子挪出来,几个丫鬟都还犹豫着,倒是武承宜二话没说就收拾东西搬了。人二小姐还知道跟正院的管事妈妈们争一争,自家这位菩萨呢,屁都没放一个。
这会儿又说什么嗟来之食,那秋里大奶奶派绣娘过来量尺寸选布料的时候怎么又不说,合该那时候就不做新冬衣岂不更好。现在衣服摆在屋里又不穿,又要闹着穿旧衣裳,也不知道这是恶心大奶奶还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不过这些话当丫鬟的不能说,只能低头伺候武承宜换上旧袄子,梳妆打扮准备出门。
武承蔻搬到西小院之后,又渐渐恢复了以往的生活状态。去正院请安去家塾上课,闲的时候绣花下棋或是去正院陪夫人坐一坐,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她不再主动来找亲姐姐武承宜说话。
她倒是不怪姐姐当时从姨娘身边搬出来半分犹豫都没有,毕竟愿意不愿意自己也搬出来了,没必要较这个劲。
但她实在受不了武承宜总拿大道理压人,一会子说正院夫人老爷不讲骨肉亲情,一会子又讲大嫂蛮横跋扈。听得多了武承蔻只觉得头疼,也就不愿再上赶着听这些了。
不过今天毕竟是冬至,两人同在一个院子里住着,总不好还分开往正院去,武承蔻见时辰差不多了便主动过来找姐姐。
没成想还没进门就撞见穿着旧衣裳一脸寡淡的武承宜,登时眼前就一阵阵发黑。向来事事无所谓过得去就行的武承蔻气得眼眶都红了,“好端端的姐姐这又是做什么。”
“好端端?怎么就好端端了。姨娘哥哥都还被禁足连房门都不能出,僮奴养在夫人跟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把亲爹亲娘都忘干净了。”
“眼看着要过年,夫人和大嫂也不说让姨娘哥哥出来全家吃顿团圆饭,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的,还要关到什么时候去。”
妹妹在躲着自己,武承宜不是不知道。所以这会儿见着武承蔻,就又叭叭个不停地念叨上了。
武承蔻气得满脸通红,顾不得两人身边还有丫鬟在,头一次气急败坏地打断了武承宜的话,“姐姐!什么叫黑不提白不提,姨娘和哥哥做的事,当时难道没有证据。”
“把哥哥姨娘关起来的你以为是大嫂能决定的,那是父亲下的决心。你现在闹有什么用?你不闹,姨娘哥哥好能好好活着,你闹得父亲烦了,姐姐挨骂不算大事,别到时候牵连了姨娘和哥哥才好。”
“你别扯那些有的没的,你不做的事我做了,你不说帮我撑撑场子,好歹别站干岸。”听着妹妹的话武承宜脸上闪过一丝羞恼,随后又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就算站干岸,也别说这些丧气的话,让姨娘知道了寒心。”
武承宜几句话把妹妹挤兑得几乎要站不住脚,她气得浑身直哆嗦,好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最后只能是一跺脚转身就走,再不跟她多说半句。
武承蔻走在前面,眼泪噙在眼眶里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滴落下来。她身边的丫鬟看了心里也难受,但还是小声劝到:“好姑娘,快别哭了。马上就要到正院了,眼睛肿着可不好。”
“嗯,我知道。”武承蔻生来就是个浅淡的性子,要她像武承宜那样她做不来,但她也从未想过就这么不管亲娘和哥哥了。
被禁了足的三人再是说没被苛责亏待,但又怎么可能还跟以前那般被人伺候得周全舒坦。
府里冬天的炭火都是有数的,从红罗炭到银丝炭再到普通黑炭和带着渣子的碎炭,每人每天的份例用完了就没了。再要用,自己花钱买去。
以前西院得势,连西院的婆子们都从没为了炭火的事操过心。没了再去要就是了,谁还会为了点炭火跟谢姨娘过不去?
现在虽然大嫂掌家没人敢克扣西院这边的份例,但要再多一点也是没有的。
之前武承蔻跟孟半烟说自己这里的炭火不够用,就是因为她把自己的份例都分给哥嫂和亲娘了,她清楚自己现在找孟半烟多要点这些东西她一定会给,那就厚着脸皮多求几次东院和大嫂,也不是什么很为难的事情。
在她看来,就这么一点一点接济姨娘和哥哥是最好的,等过两年,或是自己要嫁人了的时候,那会子父亲的火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到时候再私底下找父亲求情,怎么不比这会子强百倍。
但这个道理她知道眼下是跟武承宜说不通的,就懒得再多言。哪怕知道武承宜就在自己身后几步路的地方跟着,也再没回头多看一眼。
两姐妹一前一后进的正院,孙娴心身边的剑兰先看见武承宜,才刚笑着唤了声二姑娘,紧跟着看见后面穿着旧衣裳戴着没炸过颜色有些暗沉的头面的武承宜时,脸颊上的肉都僵了。
只有武承宜自己看不出来,还觉得剑兰这幅样子是见了自己心虚,登时整个人又傲气了几分,连鼻翼都微微抬高了些,看得众人一阵头疼。
谁知她是做了万全的准备,打定了主意觉得自己这幅样子,亲爹一定会要过问两句。只要给了自己开口的机会,她就一定能帮姨娘求情。
可武靖看着穿着一身旧衣裳进来的大女儿,压根没问半句。只皱着眉把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就转过身子继续跟武承安和武承宪兄弟说话。
国子监冬至放假三天,武承宪就跟没了绳的猴儿一般,昨天一大早就出了门,今天早上才溜回来。洗了个澡换了身衣裳,这才敢往正院这边来装乖儿子。
住得近了,即便十天才回来一次,武靖对武承宪也比以前更重视些。不再像以前那样想起来府里还有个小儿子就问两句,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府里的奴仆最会见风使舵,看武靖重视武承宪,他们自然也人前人后三少爷的捧起来。这些事本是寻常,偏落在武承宜眼里就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少了西院被禁足的三人,正屋里的座位自然也和以前不一样。除了上首分列左右的武靖和孙娴心,依次坐在左边的是陪武靖说话的武承安和武承宪。
右边最前面的自然是孟半烟,坐在她身边的是方姨娘,之后才是武承蔻和武承宜。武承蔻故意没让着她姐姐坐在放姨娘身边,就是想要把武承宜和众人隔开一点,希望她能别再闹什么么蛾子。
但武承宜戏服都穿上了,又怎么可能甘心老老实实待着不说话。还没等冬至宴开席,武承宜就不顾武承蔻的拉扯站起身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父亲,女儿有冤屈,还请父亲给女儿做主。”
第89章
孟半烟已经猜到了武承宜一定会来这么一出,所以非但不觉得惊讶,反而觉得这人还算会挑时候,没等到吃饭的时候闹,让大家连饭都吃不好。
孙娴心却还是忍不住要拦一把,不过她跟孟半烟处了这么久,多少也学到了一点‘能从根上解决的事情就不要多说废话’。
“混账,今天是什么日子大姑娘昏了头,你们这些当奴仆的也都是死的不成。还不赶紧把大姑娘扶到厢房去歇一歇,等什么时候清醒些了再过来。”
“夫人,我没昏头。从中秋起我这个做女儿的日夜挂心姨娘和哥哥,眼下都冬至了,咱们到底是一家人,什么天大的气到今日也该消了。”
如今朝堂局势复杂,武靖每天忙得脚不沾地,武承宜能见到父亲的时候少之又少。专门选了今天发作,就是笃定今天是冬至,自己不过是替亲娘求情,即便不成也应当能保全自己。
现在见孙娴心要打断自己怎么可能甘愿,奋力挣脱身边的丫鬟婆子,又跪地而行往武靖的方向蹭了两步,“父亲!姨娘这些年尽心尽力伺候您,您不能、不能半分情面都不顾及啊。”
“况且我和妹妹都到了议婚的年纪,姨娘和哥哥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禁足,叫外人知道了咱们姐妹又该如何自处,求父亲开恩啊。”
武承宜也许绝大部分都是私心,但说到这个份上也不是完全没有情真意切。但看着哭得梨花带雨几乎要趴到地上的武承宜,武承蔻却没心思欣赏亲姐姐的漂亮仪态。
“姐姐说的这是什么话,咱们得婚事自有父亲和母亲做主,好不好的本也轮不到姨娘操心,哪里又谈得上自处不自处的,家里的日子谁还叫我们不好过了吗。”
武承蔻是真不愿搅和武承宜这烂摊子,在她看来不管夫人和大嫂如何不好,但好歹还把姨娘哥嫂留在府里养着,僮奴在正院也养得好好的。
真要跟正院撕破脸皮,往后用不着夫人和大嫂说什么,底下的奴仆就能折腾得姨娘哥嫂有苦说不出。还有僮奴,夫人再大度心里也不可能半点疙瘩都没有。
她武承宜闹过这一场倒是能躲回西小院,只要又摆出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谁又能拿她怎么样。可僮奴还要留在正院,他一个小孩子家家的,日子怎么过就可都只能仰人鼻息了。
“妹妹!你心里没姨娘也就罢了,难道你就不记得往日咱们一家子……”
“姐姐慎言。什么一家子,哪来的一家子,这会儿父亲母亲都在呢,你跟谁一家子。”
武承蔻气得手直抖,脸更是涨得通红。她想不出武承宜做什么非要闹这么一场,闹成这样样子对她又能有什么好处。
“二姐姐这话说得好,我怎么不知道咱们这府里什么时候又多了个一家子了?”
接话的是武承宪,去国子监读了半年书,武承宪整个人看上去都跟以前有了好大的区别。明明还是个刚过十六岁少年郎,偏就跟以前那样的稚嫩完全不一样了。
“大姐姐,你是姨娘养的我也是姨娘养的。这些年母亲从未提过要把我们姐弟接到正院养着,是母亲的一片心。可如今你不说体谅感激母亲的心,反还要转过头来说什么你们一家子。”
跟着国子监的老师们读书,武承宪不光挨骂也学会了怎么骂人才杀人诛心,他看着跪在地上脸色苍白几次想要插嘴反驳又没机会的武承宜,又冷冷添上一句:“府里都说大姐姐的书读得最好,就读成这个样子了?”
西院和谢姨娘倒台,孟半烟管家之后的好处众人是看在眼里的。现在武承宜想要把谢姨娘放出来,就是翻了众怒。不需要孟半烟再像之前那样亲自冲在最前面,自然有别人替她出头。
只有武靖看着这个场面脸色铁青,把大儿媳娶进门是想要她帮着长子管家,撑起整个长房。但看着现在因为各种缘由互掐在一起的庶子庶女,武侍郎的心情显得尤为复杂。
但再不舒服,眼下他也不能再打压大房,且不说自己已经扶着长子一步步了解了自己的人脉关系,只说如今四皇子回京,这个儿子就不是自己能随意拿捏的了。
“大过节的为了这点子事吵成这样,你们可真是出息了。”沉默了许久的武靖打断儿女们无谓的争吵,伸手指着跪在地上的武承宜,“你既心疼你姨娘,那就搬回去,正好跟你姨娘做个伴,过年就不用出来了。”
谢氏犯了武靖最不能饶恕的忌讳,时间并不会让他想起旧情心软,反而会觉得自己这些年的一番情义都喂了狗。既然大女儿这般一心向着谢氏,那就送她去跟谢氏作伴。
等明年让孙娴心给她找个说得过去的人家,准备一副嫁妆把人嫁出门也就是了。
这话说出来,刚还小嘴叭叭个没完的武承宪立马就蔫了,坐在武承安身边再不敢多说一句话。武承蔻也惨白了脸色,她是想拦住姐姐更想明哲保身,可她没想到父亲会这么不留情面。
最后还是孟半烟和孙娴心对视了一眼,出声招呼婆子丫鬟把武承宜带回去,收拾东西搬回西院,等她被带走了,才装出一副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张罗冬至宴开席。
闹过这么一场,再好的席面也没多大意思。孟半烟自认是个看得开的人,脸上也难免带着几分愠色。回东院的路上一言不发,唬得武承安牵着她的手安安静静走在身边,屁都不敢放一个。
回到东院关上门,第一个骂出声的是翠云,“这都什么小姐主子,脑子怎么比我这个当丫鬟的还不省事。大过节的闹这一出,除了给人添堵还有什么用,亏得他们还说什么大小姐书读得最多最好,我看都是读到狗肚子去了。”
翠云一向自认不是这个府里的人,对她来说自己的主子就只有孟半烟一个。这个侍郎府待得下去就待,待不下去她就收拾东西回孟家,谁也别想给她窝囊气受。
“好妹妹,都知道你说的在理,这话你也就在东院里说说,除了这个院子,这话被外人听见可不行。”
秋禾早防着翠云发气,这会儿赶紧拉着人避到廊下,不让她站在院子里,把骂声传出东院去。
“姐姐你放心,我不过是不懂规矩又不是不通人事,什么话哪里能说哪里不能说,我都知道。”
孟半烟是个大爆竹的话,翠云就是个小炮仗,秋禾想要几句话就把人安抚下来又怎么可能。
翠云故意拔高了声调走到廊下,冲着屋里的武承安继续阴阳怪气,“姑爷,您说我一个小丫鬟都知道的道理,怎么有些小姐主子这都不明白。怕不是好日子过得多了,非要找那不痛快受。”
“翠云!什么大不了的事就你明白,有本事你去西院骂去,在这里充大个儿有什么意思。”
屋里武承安倚着迎枕靠在罗汉床上,就这么听着翠云在外面发火也不出声。本来还觉得受了窝囊气的孟半烟见他这幅样子,又忍不住隔着窗户训了翠云两句。
“你别跟她较劲儿,她也是为你抱不平,她就在院子里抱怨几句,无妨的。”谁知还没等翠云说话,武承安倒是先帮她说上话了。
武承安对待翠云向来跟自己身边的丫鬟不一样,当初孟半烟还没嫁过来时,他就嘱咐过秋禾,院子的差事不要分派给翠云,她是孟半烟真正唯一的陪嫁丫鬟,也是她在这个府里的娘家人。
很多时候不贴身伺候的奴仆婆子们,挤不到主子跟前就只能去巴结主子身边的丫鬟小厮,如此一来翠云这个跟着孟半烟一起外来的丫鬟,武承安身边的人怎么对她就尤为重要了。
秋禾她们把她当丫鬟使唤,府里人就要更加不把孟半烟当回事。只有让他们知道孟半烟身边的人和寻常丫鬟不一样,才能让他们越发明白孟半烟这个大奶奶,是被自己捧着的。
“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那丫头是故意帮你的。以为就你们机灵,一唱一和的把我当傻子哄是不是。”
窗外廊下这会子早没人了,翠云方才不过是替孟半烟把她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才好让自己别再跟武承安僵持下去。
“大奶奶英明,既英明就不该白费了翠云的一片心。”
武承安伸手拉过孟半烟,忍不住叹了口气,“咱们这个府里丧尽天良的事没有,惹人心烦的事却不断,难为你了。”
“倒也不算多为难,就是有些烦了。”嫁给武承安之前孟半烟就知道侍郎府的管家奶奶不好当。“要不你那边抓抓紧,要是四皇子能早些成事,到时候我们也好有底气跟老爷提分家。”
“分家。”只要你身上能有个官职,咱们就能提分家。当初老爷不也是这么从伯府分出来的。
孟半烟想得很仔细,要想从根子上解决侍郎府这团乱麻,分家是最好的办法。
“三弟现在还在国子监读书,还没成年成家,就算分了家也不用从府里搬出去。等他学有所成,不管是入仕还是投军,到时候咱们想办法给他谋个前程,想来方姨娘不会不愿意。”
“家里两个姑娘母亲已经在给她们相看人家,本来是不着急,今天这么闹过一场,恐怕明年就得把两人的亲事定下来,也不用操心什么。反正分家不分家,姑娘们的嫁妆母亲早就准备好了。”
分家的事孟半烟不是临时起意,要不然不会说得这么自然。武承安看着妻子有些愣神,原来孟半烟比他想像的还要再果决些。
“所以,说是说分家,其实最主要的你是要把老二和谢姨娘分出去,对不对。”
“对。”
孟半烟毫不遮掩自己的想法,“谢姨娘我们不能杀,武承定是你弟弟,一两年老爷生气,再过几年呢,他到底还是僮奴的爹。”
孟半烟不相信武承定被关一关就能改了他的性子,就算改了自己也不愿意再在他身上花心思。这世上向来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谁知道他下一回又要闹什么么蛾子。
“长安,不是我非要逼你封侯拜相,只是这事必须你来,只有你赢过了老爷,咱们才能一劳永逸。”
武承安明白妻子的意思,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只有自己能辅佐四皇子登基,那么以后不管自己的官职在什么位置,才能左右府中的事务,真正的压制父亲。
第90章
“殿下,大爷来了。”
“别让他过来,让他去暖阁里等着。”
当年武承安和司马仪跟刘懋陵一起读书的时候,三人也私底下偷论过序齿。这事除了三人最亲近的奴仆,就再无人知晓。
这几年三人各有各的际遇,还记得往事的人就更少了。但总有些小习惯会留下来,就好比刘懋陵身边的人都知道,四皇子府的大爷是武承安,二爷是司马仪,轮到主子的亲兄弟过来,才是疏离又客气的某皇子。
四皇子妃和孩子都没跟着刘懋陵回京城,回京以后隆兴帝赏赐下来的两个姬妾也被他扔在后院从不召见,身边就只有两个相伴多年的侍女伺候。
凌华见刘懋陵一副头疼得紧的样子有些不解,“主子以往不是总嫌大爷惫懒,要见他一面总得您自己寻到侍郎府上去。现在他难得勤勉,您怎么又不乐意了。”
“武长安这厮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老往我这里来。他那人嘴又毒心眼又小,好几次把我身边的副将挤兑得没地儿站,要不是我拦着,就他那身板这会儿活没活着,都说不好。”
刘懋陵嘴上抱怨,但眼底却没有一丝对武承安的怒意。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的人生很孤单,亲娘死了亲爹又是那样一个人,同父异母的兄弟们互相斗得跟乌眼鸡似的,妻子也只能算得上相敬如宾,许多心里话也没法全说。
身边的奴仆下属,看似忠心耿耿,但其实真正信得过的就只有母亲留下来的王贺和凌华,其他人都跟刘懋陵隔着心。
哪怕是跟了自己好些年的师爷公孙先生,刘懋陵也清楚他想得更多的,怎么依靠自己得到他梦想中的封王拜相,才是他最终的目的。
也就武承安和司马仪,即便两人也有所求,但互相之间却从不隐瞒。自己是不进一步就是死路,司马仪是一定要振兴将军府,武承安?人家说了他得替他家大奶奶挣个诰命回去,不能让她一辈子都困囿在侍郎府那些琐碎事情里,磨没了心气儿。
“大爷那人,是被孙夫人养得骄纵了些,可奴婢也知道他绝不是个放纵的人。要是他真的刻意挤兑谁,毛病十有八九还是出在那人身上。”
凌华说是侍女不如说是刘懋陵的内当家,从刘懋陵十几岁独自出宫那时候起,凌华就一直陪在他身边,不管是内宅的皇子妃和侍妾,还是外面的奴仆属臣,她都默默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怎么,你也听说了?”刘懋陵接过包着绒布皮的汤婆子抱在手里,一边拿手指摆弄坠在汤婆子侧边的穗子,一边抬眼去看凌华,“你也觉得这事是沈晖不对?”
孟半烟跟武承安提了想要把武承定和谢姨娘彻底从侍郎府分出去的想法之后,武承安就越发对刘懋陵的事上了心。偏偏越是上心,就越是看出些不对劲的地方来。
当初在南疆向刘懋陵投诚的那一批副将和私兵们,在南疆的吃苦戍边的时候个顶个都能以一当十、当百。可跟着刘懋陵来了京城,才过了个年就已然各有各的小心思了。
那些人有被各方势力私底下接触的,也有自己被京城的繁华迷了眼的。甚至有人喝醉了酒私底下跟自己的下属说,京城这等好地方怪不得四皇子要回来。回来了干脆就别折腾了,自在逍遥做个皇子岂不舒坦。
“沈副将忠心,我们都看得明白。但他太看重他手底下那些人,这样不好。”
武承安就是看明白他们心性动摇,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故意挤兑沈晖,想要点醒他该注意手底下的人了。偏沈晖也是个护短的,两人碰在一起,连司马仪都不敢随意插嘴,好几次都自己抱着脑袋躲到角落里去,生怕遭了无妄之灾。
“主子,这话奴婢说来僭越,但还是要说。大爷已经替您把得罪沈晖的恶人做了,接下来该您下决心了。”
争夺皇位这条路上荆棘遍布,到了要紧的关头也就没有谁不能舍弃。凌华是王贵妃留下来的老人,有时候有些话旁人不能说,就该自己站出来。
刘懋陵抱着汤婆子站在门口沉默了好一会儿,眼神从犹豫到坚定,最后呼出一口浊气才冲凌华点点头,“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武承安来四皇子府之前就做好了准备,今天又要跟沈晖吵得跟个乌眼鸡似的,也得不着刘懋陵的一句准话。
却不想刘懋陵一进暖阁,还没等沈晖和自己说什么,就主动截过话头,单刀直入让沈晖把他手底下那几个不老实的处理了。
沈晖还想辩驳,刘懋陵就一个名字一个名字的念。越念沈晖的脸色越难看,念到第三个的时候再坐不住,站起身来跪倒在刘懋陵脚边,告罪求罚。
“我既说了让你处理,就不是想要听你认罪。人是咱们带来京城的,该怎么处置你该清楚。别叫底下的人寒了心,也别再让他们闯祸。”
“是,属下明白了。”
沈晖也许心软,但他还有个听话的好处。既然刘懋陵发了话他就不会再犹豫,领了命就十分干脆地起身离开,办他的事去了。
留下武承安捧着孟半烟给的小得一个手就能握住的铜錾手炉,一脸感慨,“殿下哪怕再早几天下这个决心呢,我今儿也不比多跑这一趟。”
“嘿,你听听你自己说的这话,真不怪沈晖老跟你对着干,着实气人得很。”
不过刘懋陵气归气,气完了又主动跟武承安搭话,“今天是你的生辰,来都来了不如就留下来,我让人把司马仪也叫来,咱们一起热闹热闹。”
“你也知道我生辰,我家大奶奶还在家等我呢,要不是你这边的事情多你又老不给我个准话,我今儿肯定不来。”
从去年冬至起,武承安往四皇子府来的次数就眼看着多起来,他身上半点官职都没有,又有病秧子这么个名声在,他私底下办些什么事传递些什么消息,旁人也鲜少在意。
现在见刘懋陵终于肯把沈晖手底下那批人整治一顿,武承安可算能安心些,明晃晃把刘懋陵挤兑了一回,就也紧跟着沈晖走了。光留下刘懋陵一人坐在暖阁里,气得哭笑不得。
侍郎府里老爷夫人都还在,小一辈儿的少爷奶奶们生辰向来不会大操大办。尤其武承安身子还不好,孙娴心就更是不敢大办,她生怕惊动了老天爷,再把自己的儿子给收了走。
这样的说法乍一听就是无稽之谈,但仔细一想又何尝不是孙娴心的一片慈母心。
所以即便今年武承安的身子好了许多,府里也只准备了一桌席面,给还在国子监的武承宪请了个假,再加上武承蔻一家子坐在一起吃了顿饭,就算是过了生辰。
生辰不大办,生辰礼总还是有的。武承宪准备了一把匕首,是他在国子监的武学考试里赢回来的,武承蔻准备的是一个荷包一个扇套,每年都这样,即便如今西院就她一个人还有自由也没打算变。
不过这些都是锦上添花,所有人都等着看孟半烟要给武承安准备什么生辰礼。偏孟半烟从头到尾都空空着手,直到饭吃完孙娴心实在忍不住问了一句,她才笑着摇头说自己忘了准备。
这么一句话,简直就是捅了马蜂窝。一向以大奶奶为先的武承安噌一声站起来,铁青着脸就往外走,要不是孟半烟一向走路快,几乎要赶不上他。
回东院的一路武承安都一言不发,跟在两人身后的丫鬟更是大气都不敢喘。直到两人回到东院正屋,孟半烟这才笑着弯腰去看坐在圈椅里,背对着自己的武承安。
“还生气呢,以往他们都偷偷说大爷心眼小我还不相信。这会子看来,着实不怎么大呀。”
孟半烟看着被自己气得眼眶泛红,一副要哭不哭模样的武承安,心里莫名觉得有趣儿,明知道不该再挤兑,可就是忍不住拿话继续撩拨他。
气得武承安哆嗦着纤长白皙的手指指着孟半烟,你了好半晌也没能说出一句整话来。
最后还是孟半烟怕把人气出个好歹,赶紧抬手攥住武承安微凉的掌心,“好了好了,我就是逗你玩儿的,这一年到头的什么日子都不记得,哪里敢不记得大爷的生辰嘛。”
武承安自己把自己气得头晕眼花,现在又被孟半烟这么一堵,连生气都好像没了理由,一下子就更加委屈了,想着把这口气憋回去又实在心口疼。
被孟半烟拉着乖乖起身往里间走,还是忍不住小声嘀咕,“我也不是非找你要个什么东西,可到底今日跟往常不一样,你哪怕是给我给针头线脑的呢,也……”
也字没说完,就被孟半烟捂住薄唇,“不许再啰嗦了,没说不给你准备生辰礼,只是这东西实在不好人前给你,才说忘了的。
本是出了正院就要跟你解释,谁让你气性那么大,这一路回来我都要小跑着才能赶得上你,就也不怕自己摔了?”
“怎么不怕,这会儿心口还疼呢。”武承安看着孟半烟脱了绣鞋,去炕尾多宝匣里寻摸,第一次没搭手。
他倒要看看孟半烟今天能拿出什么好东西来,要是有一点不好,他可是都要闹的。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