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归宿
“祁月, 符纸又缺了?”奚昭璟起身收起折扇别在腰间,从怀中摸出一个本子,两眼盯着纸张嘀咕着什么, 随后摊开手掌并未多言, 章祁月便熟练地将一只沾满墨汁的笔放在他手中。
“桥头纸铺200张, 乐铺护弦膏五盒, 郊区森林要红花、三七,越多越好。摘露枝五十,拾雀翎三十,到崖边采折阳花一袋。”他顿住话音,笔杆戳着下巴望着沈琦,片刻后叹了口气, 继续书写,“晨露半杯, 雪莲两朵, 蚌壳一袋。”
他写完撕下那张纸,猛地合上本子,手中毛笔化作光点散落。奚昭璟把纸张对折撕开,将那些能随手买到的物品交给侍从, 又嘱咐了一句:“还是老样子。”
“好嘞, 奚小少爷放心!”
还能是什么老样子, 让自家仆从别忘了买点小食分给街上乞丐。自从奚昭璟没了逛街坊的时间, 这个活便交给了手下仆从, 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
原地只剩下他们四个人, 支走了侍从, 他那游刃有余的模样荡然无存,苦着张脸看着纸上剩下材料, 开始对面前这三位被凡人捧上天的“下凡神仙”进行批评:“祖宗们欸,你们能不能再省点用,我炼丹也是废命的!我又没有仙力,天天对着一口大锅研究药材,那是真火啊!很熏脸的!!”
四年的时间,奚昭璟从最开始的“行走钱包”变成了“行走药包”,再后来苏焱给的药全都用完了,正处于发愁之际,沈琦不知道从哪摸出了一本炼丹基础书本,直接丢给奚昭璟,让他自行琢磨。
于是这位小少爷,在炸了不知多少铁鼎后,终于掌握了其中奥妙。因而他还特意买下一处无人的院落,只是用来放那顶救人命的炉鼎。他负责碾碎药材,配置对应剂量,其余三人就用来免费提供奚昭璟缺少的仙力。
三人斩妖护人间,一人炼药救众生。
一开始还只是炼一些平民百姓所需要的止血丹药,慢慢地,越来越多的问题出现在他面前:琴弦弹久了会有磨损,玄生剑和怀心剑都要用宝物堆砌,符纸也会越用越少。
于是落在奚昭璟身上的任务更重,他一个人不仅要为百姓伤亡担忧,还要绞尽脑汁去寻找保养剑器所需的材料。
说好的修仙者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呢?这简直比凡人还能折腾!谁还记得他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凡人少爷啊?
他奚昭璟的命就不是命了吗?!这明明就是压榨!!
阮秋盛自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摸着鼻子没有出声。章祁月还蹲在原地纠结地摸着装有黑色符纸的木匣,心想:“如果后面再麻烦小璟,那就干脆直接用这木匣里的,不就是需要血嘛虽然可能会失血过多而死。”
想到这,章祁月眼中满是感激,仰头望着奚昭璟。如果有机会,他一定要把这位神仙少爷推荐给苏师叔,劝师叔把他收成徒弟,也算是当做感谢了。
沈琦一本正经地纠正奚昭璟言语中的错误:“有仙术附体,熏不到。”
正愁着没地方发泄火气,沈琦这句话正撞上他枪口,四年前还恭恭敬敬喊琦哥的奚昭璟,经过这几年的折磨,他现在直接毫不客气地连名带姓喊道:“沈琦你还好意思说,就你那宝贝怀心剑用的材料最麻烦,最多!!每次我大半夜不睡觉还要盯着炉鼎生怕出点岔子。”
“有些材料是我找的。”
“然后呢?那也是怀心剑最费我时间,它一颗丹药就要两朵雪莲,就算一年补一次,那雪莲也是花了大价钱啊!!”
“你炼丹的时候我都在你旁边陪着,雪莲费用我之前说过我来出,你不准,我能怎么办?”
“你出个屁,哪来的钱,你都不是沈家”话音仓促地顿住,奚昭璟意识到自己嘴快戳中沈琦心事,小心观察沈琦的变化,又拿出腰间折扇给自己扇风。眼神乱飘,紧接着声音瞬间小了不少,干巴巴扯出一句:“妖除完了,怀心剑给我抱会,我热。”
沈琦没有出声,但依旧将怀心抛入奚昭璟怀里。
两年前,沈母离世,沈琦擦去脸上残余的血液,来不及同师兄弟间告辞便转身离去,他亲自处理了后事,将府中家仆遣散,给了她们每个人大堆金银,足够她们下半辈子的生活。
他失去了师尊的保护,也失去了亲人的爱护,在这茫茫人间,以一剑跟在大师兄身后,护住这天下苍生。
在石碑前,他终于悟出了最后那一式剑法。
枫落留寂。
剑法没有前半段招数的温柔,剑锋划破长空,刚中带柔,隐约流露着不甘之意。挥剑动作愈来愈快,传出的剑意竟将微风斩成数段,风止叶停,似乎是在攀爬山体追寻着什么,在即将触碰顶峰时,却发现终是大梦一场的迷茫。
剑身轻颤,收回锐气重归柔意,停滞的叶片拢在他的身侧,剑回叶散,梦醒忆存,叶子纷纷扬扬从半空中落下,美中有忧。这是只身一人行于浩荡天地间的孤寂,此为求而不得的彷徨失意。
那日沈琦很晚才回到客栈,黑衣上沾满灰尘都没来得及擦除,他身心疲惫,只想踩着夜色,走回房间一头栽在床上休息个几天几夜。
可他的脚步停在了门外。
他看到昏暗的大厅中燃着一根蜡烛,暗淡的光芒却照亮了周围三个熟悉的面庞。同样的黑衣将他们隐于暗夜中,桌上摆着还冒着热气的饭菜,阮秋盛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朝向沈琦浅浅一笑:“饭还热着,快进来吃,就等你了。”
脸上传来滚烫的温度,沈琦紧咬着唇,颤抖着声音应下,胡乱抹去泪水,快步走到桌前,埋头吞咽着饭菜。
他记得很清楚。明明大师兄喜欢穿浅色衣服,明明小师弟一直以来都未曾褪下他那一成不变的灰色长袍,就连恨不得一天换一件衣服的奚昭璟,在这天,都一同换上了深黑素色长衫,等待他的归来。
没有长赘的安慰,只是一桌热菜,便已足够。
他不再是什么将军之子,不再是什么沈少爷,不用再走近他曾经畏惧的尘沙弥漫的战场。
沈琦知道,他还有一个家,叫折戟宗。
眼看着奚昭璟不再出声,章祁月看了一眼时间,该回去休息了。他摆摆手站起身,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鸣,他闭上眼睛捂住额头,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阮秋盛及时扶住对方,神色凝重,不停呼唤:“祁月?师弟?”
这个情况自从那次他与那竹子精打斗一番,便开始时不时有着头晕症状,原本半年才有一次,再后来越发频繁,慢慢地,每次头晕章祁月甚至听不到旁人说话,也无法回应对方的问答。
只有无尽的刺鸣和漫天的白幕。
“又发作了?”奚昭璟赶忙翻出一个小瓶,将一粒药丸塞入章祁月嘴中,这是他特意炼制的减缓头晕的丹药。
他们曾经带着章祁月寻过医师,均无结果,但他们都清楚,一定是与妖物有关。为此奚昭璟特意到处翻看书籍,寻找对应的药材,历经风吹日晒,碾成碎末,又借着沈琦的灵力,凝炼出能够短时间压制这种眩晕的药丸。
不知过了多久,章祁月才回过神,冷汗已经浸湿衣物,他的双手紧抓着阮秋盛手腕,甚至留下了红印。
“没事了,只是头晕罢了。”章祁月强扯出笑容,试图安抚其他几人,可他一开口,脸上笑容就少了半分。
像是被砂纸剐蹭的石块,沙哑得近乎分辨不出他原本的声音。
“别说话了,走,回宗门找苏师叔。”阮秋盛说着就要拉起章祁月御剑回折戟宗,动作在半途中被截下,章祁月摇摇头,吞咽下口水,才勉强恢复正常声音。
“无事,只是小事而已,还有小璟的药,放心,没事。”章祁月直起身唤出风乐剑,即将踩上去时,又晃晃悠悠地收回剑,扶着阮秋盛的手臂道:“师兄你带我回去吧。”
“好。”阮秋盛没有丝毫犹豫,径直抱起对方,踏上玄生便要离去,还不忘回头看向沈琦,“我们在客栈等你们。”
沈琦点点头,抬指召回奚昭璟手里的怀心剑,等待他跳到自己身后时,突然开口道:“有没有更合适的药材?再稀有再难寻的都没事,我来找。或者我提供多一些灵力,总觉得那个丹药药效不够了。”
奚昭璟拳头不由得握紧,虽说这话是大实话,但是沈琦就不能委婉地表达一下吗?
“再上等的药材也没法根治,只能缓解。我尽力,总觉得祁月的这个头晕症状有些怪。”刚说完怀心便飞身而起,奚昭璟被灌了一嘴的风,后面的话语被吹的七零八落,沈琦压根没听清。
“你说什么?”
“我说——祁月这个头晕症状——有点怪——”
“啊?你大声点。”
“”奚昭璟面带微笑,抓住沈琦身后的衣服,深吸一口气用力喊道:“我刚刚说——沈琦你能不能闭嘴别说话了——”
第52章 未知
至于为什么四年之久还住在客栈, 并不是他们找不到合适的居所,而是暗门那群小子也待在客栈。两家大师兄有通信往来,那自然是没法甩手离去, 时不时出门来往间两家死对头还能碰头。
不过那几个趾高气扬的暗门小弟子在他们家大师兄教导下, 倒收了点往外冒的赤焰, 每每遇到折戟宗的人能学会不出言嘲讽, 只是扭过头,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阮兄,这么巧。”齐胤手持长剑打算出门,正好看到缩在阮秋盛怀中不舒服皱眉的章祁月,眼神扫过对方,关心道:“章道友这是怎么了?”
“无事, 多谢齐道友关心。”章祁月没让阮秋盛开口,便乖巧从怀中挣扎开, 扶着大师兄的肩膀站立, 嘴角还挂着疏远而又礼貌的笑容,把言语中的尖刺隐藏得极好。
章祁月现在没工夫跟这个人聊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意识仿佛被什么东西拉扯, 总觉得他下一秒就要昏厥在地。他整理了一番自己衣袍, 看向阮秋盛, 话音听起来并无不寻常之处:“大师兄我先回房休息, 不打扰你和齐道友聊天。”说完还故意捏了捏阮秋盛掌心。
阮秋盛和齐胤二人经常会私下聊些旁人不知晓的事情, 章祁月他们自然也注意到, 但发现对方并无敌意后, 渐渐就主动在两人谈话时寻理由离开。
章祁月说的话起初阮秋盛还有些担忧,害怕他又隐瞒伤情, 自己缩回房间舔舐伤口,随后那个捏掌心的动作打消了他的疑虑。
嗯,还有心思搞这些,应该休息片刻就好了。等他和齐胤交换情报后再去房间看看小师弟。
关上房门后章祁月才泄了力直接跪倒在地,风乐剑剑柄处悬挂的玉坠闪着金光,有规律地跳动着,直到章祁月眼前彻底陷入灰暗,那光芒才消散。
又回到这天地同色的空间中,章祁月揉着摔疼的屁股,双手撑地缓慢爬起来。这不起还好,一站起来正好对上老者皱巴巴的脸。
“前辈,你这么出现,有点”吓人。
章祁月没敢把那两个字讲出来,因为面前的白胡子长者好像神情有些过于凝重。他环顾四周,也没见到长者天天捧在怀里当宝贝的棋盘,心中瞬间警铃大作。
他连忙再度跪下,在长者面前正襟危坐,试探性问道:“前辈?我身上是有什么大问题吗?”
章祁月极少被寄存在《阵法宝典》的长者拉入他的意识之海中,上一次还是快要进入鬼门关的时候。
总不能这次,他又要死一回吧?
他咽了咽口水,紧张地看向面前捋着胡须的老人,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他只听到几道疑惑声,接着任凭自己的下巴被对方掰来掰去,张嘴吐舌样样都做了一遍,就差直接脱/掉/衣服来个全身检查了。
章祁月悄悄活动了有些麻木的双脚,就在这时,白胡子长老手中拐杖横放在地,望向章祁月的眼神多了些惋惜,在一阵长长叹气中同他面对面坐下
这是什么意思?章祁月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这像极了下病危通知书的医生,叹着气对自己说时日不多了。
他还没好好跟大师兄表达爱意,还没把奚昭璟介绍给自己师叔,还没把师尊从暗门救出来,他还一堆事都没干,要是这时候死了算什么?
长者停止摆弄他胡须的动作,抬眼道:“你最近是不是头晕症状越来越严重了?”
“是。甚至无法察觉到外界的变化。”
事关性命大事,章祁月半点不敢隐瞒,有什么情况他通通如实作答。
长者又沉思片刻,才继续开口道:“如果之后你在梦中遇到熟人身影,千万不要上前。哪怕对方突然向你发起攻击,你也万万不可回手。倘若遇到这种情况,我会护住你的魂魄不受到伤害。”
熟人对自己出手?怎么可能的事。
章祁月被说得一愣,想要把自己目前的情况再说清楚些:“前辈,我就只是时不时头晕无法感知周围,应该不会遇不到你说的这种情况吧?”他还在思考着刚刚的话语,抬手挠了挠脸颊,继续问道:“前辈,我应该不会再死一次吧?”
“那要看你自己还有你那些朋友了。”
章祁月:啊?怎么感觉更没底了。到底什么病会落得这个结果?
棍杖落在后背带起刺痛,但能察觉到长者是收了力,章祁月听到对方的声音:“这个疼痛感能记住吗?”
“能,前辈你要干什嘶!”章祁月话音被压抑的痛呼吞噬,又一棍落在身后,这种疼痛感像是要刻入骨髓,连带着长者接下来的声音也一并带入。
“接下来我说的每一个字,你必须时刻谨记,哪怕之后神志不清时也要时刻牢记于心。切勿同任何人动手,切勿失了本心,切勿相信你在梦境中见到的任何人。不必担忧,我会出手相助。”
如同烙印,每个字都打在章祁月灵魂深处,炽热中裹挟着某种力量,竟令章祁月混乱的意识清晰不少。
神志不清?他之后到底会发生什么?
白胡子长者不肯说出内在实情,只是将所有的注意事项告诉自己,至于其他的问题,他不再出声,说出了熟悉的四个字:“天命难违。”
天命?这东西在枫翠居里简直就是连屁都不算。受到邹煜的影响,他们三个也压根不把天命放在眼里,人活生生站在这,不去相信事在人为,反而把命交给天道,这不就是胡扯吗?
稀里糊涂挨了一顿打,章祁月在那简短的几句中隐约捕捉到了什么,他目光暗淡下去,低头道谢:“多谢前辈指点。”
白胡子长者看着章祁月的身影消失在意识之海,原地焦急地转了几圈,拾起拐杖重击几下,一本书本破土而出落在他面前,书页翻动地哗哗作响,整个空间里只剩下他的碎碎念:“怎么会呢?附魂术怎么会到这小子身上的?解法呢?我活了这么多年就没见过在附魂术下完好无损活下来的人。这小子怎么他是哪惹到天道了吗?”
意识回笼,耳边杂乱的声音让章祁月觉得自己头快要裂开。
沈琦来回翻看那本炼丹书籍,眉眼满是焦急:“书上没写?是不是假书啊?这明显越来越不正常了。”
奚昭璟也是急得不得了,翻遍行囊勉强找出一粒小药丸塞入章祁月口中,头都不回直接说道:“没写,这是你自己给我的,你跟我说这是假书?”
阮秋盛将昏睡的章祁月移到身旁,枕在自己双腿上。当时他处理完事情敲门久久没人应,推开门便看到面前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章祁月,恐慌瞬间攀上心中,几乎是瞬间将他捞起,源源不断给他注入灵力。
可是完全没有任何用处。大门敞开也引来了随之赶来的沈琦和奚昭璟,同样手足无措的两人近乎把那本书翻烂成几半。
奚昭璟:“要不然你们找一下长辈们?妖物有那个暗门处理,我们缺一个也没事。”
“得了吧,就他们那三脚猫功夫,也就他们大师兄能看点。”沈琦放弃了那本炼丹基础书本,努力思索着应对方法,“现在祁月昏迷时间越来越长,你又不能飞,最后我们也就只剩一个人。妖物肆虐,上哪找修士。”
“不是,你们仙界就你们两个门派?这么冷清?”
“人间这么大,怎么可能全都守在京城。”
亲娘啊,章祁月觉得就算自己真死了,也能被这俩人的吵架声给吵复活。
轻动手指,这点小动作转瞬间被阮秋盛捕捉到,他赶忙朝旁侧挥手,盛有适中水温的茶杯递到章祁月唇前,看到对方在喝下液体后才松了口气。
“没死,还活着。”章祁月无力地冲对面两人摆摆手,紧接着他又想起长者的话,稍微提了一嘴,“如果,我说如果啊,之后哪天我要是变得很奇怪不正常,你们离我远点。”
身上的束缚骤然变紧,阮秋盛眼神犀利,上下打量着章祁月:“你知道什么了?衣服脱了,让我看看。”两指凝起灵力仿佛下一瞬就要探入他的身体中探查一番。
沈琦和奚昭璟愣在原地,两个对视一番,也紧盯着章祁月没再出声。
他该怎么说,他自己也不清楚会发生什么,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只能当着几人的面将刚刚在意识之海的经历重述一遍。
“就是这样,现在一切都是未知。”
章祁月坐直身子两手一摊,对于现在的情况他也无从下手。只见阮秋盛脸色阴沉站起身,拿起玄生就要出去,章祁月眼疾手快地抓住他衣角喊道:“大师兄你要去哪?”
“我用最快的速度回折戟宗,找苏师叔。不能再拖了。”
阮秋盛向来说一不二,他敲定的事几乎很难再改变。从京城到折戟宗再怎么样也要有个一天一夜,更何况这么久以来他们一直疲于斩妖,哪来的最快速度
沈琦自知他拦不住大师兄,便将这个活交给章祁月,自己翻手拿出传讯符,没有丝毫犹豫地给邯绍传讯。
等传讯符接通时,章祁月正龇牙咧嘴地躺在阮秋盛怀里,捂着摔疼的胳膊眼泪都要飙出来。
沈琦暗自竖了个大拇指,不愧是小师弟,苦肉计演的越来越像了。
章祁月有苦说不出,这根本不是演的,是他太急于阻止阮秋盛的步伐,真真切切地手肘触地发出不小的动静——他现在是真疼啊!
幻镜中的邯绍表情一片复杂:“这是让我看他俩师兄弟情深似海的戏码吗?”
第53章 祈愿
“邯长老!苏师叔在您旁边吗?”沈琦顾不上回应邯绍的调侃, 急匆匆地直切正题。
邯绍被沈琦这焦急的语气吓到,语速也跟着变快:“苏焱?他刚出门没多久,说是要下山寻你们。怎么这么急?”
这简直就是天大的好消息。
几人纷纷眼中闪出亮光, 只要等到苏焱, 那么一切就好说了。
邯绍一头雾水地看着镜面中几个人原本还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自己的一句话反而让他们兴奋起来, 不由得追问道:“到底怎么了?你们几个是不是又闯什么事了?”
“没有,就是祁月这几日身体不适,总是头晕昏迷,我们有些放心不下,药物也已经用完,就想着让苏师叔帮忙看一下。”沈琦大致描述了原因, 刻意将一些细节隐瞒,虽说都是长辈, 但他还是觉得小师弟这种情况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毕竟后续会发生什么, 他们一概不知,只能顺其自然,见机行事。
镜面下方,几人没有看到邯绍的手指在沈琦讲话的过程中就停止了敲动, 话音落下后, 他表情没变, 手中却捏碎了一枚玉石。
“明日苏焱应该就能到, 不必心急。有事再传讯给我。”
不等沈琦反应过来, 传讯符就失去了光泽, 他有些惊诧邯前辈这次竟然会这么迅速切断通讯, 甚至都没说出那句“小心别死了。”
太稀奇了,他们难得一次没被邯绍骂。
银饰碰撞, 将殿堂的光芒通通点亮,音阁阁主迈着步子走上台阶,转身甩起身后长袍,那张极美的面庞被金色面具挡住,看不见神情却能从声音中听出愠怒。
他没有接过身后黑衣人递来的茶水,透过面具那双丹凤眼杀气四溢,幽深莫测,仿佛下一瞬尘暴就会席卷平地。
“把丘山喊过来。”
“是。”
黑衣人隐于暗处,不过片刻,一团黑雾出现在台阶下,丘山单膝跪地,兜帽盖住头颅,虔诚弯腰道:“主人有何吩咐?”
“谁允许你将附魂术下到他们身上的。”
丘山闻言茫然地抬头,没有皮囊包裹,那空荡的骨架竟能让人看出其中有几分怔愣。
可他没有反驳,乖顺地再次低头,解释道:“属下不知主人在说何事。”
上方传来冷笑,紧接着耳边刮过一阵微风,音阁阁主出现在他面前,金属指套挑起丘山的下巴,强迫他仰头同自己对视,一字一句道:“我之前说过吧?让你插手中间,没让你去要了他们的命。现如今章祁月中了附魂术,附魂术是你们鬼道独门术法,你敢说你没动过手脚?”
下颌被紧攥,丘山仿若感知不到疼痛,依旧重复着那句话:“属下不知主人在说何事。”
“当真不知?”丘山未曾说过慌,这一点身为主人的他心里清楚,他侧身望向远方,半眯起眼睛缓缓将那个面具摘下。
镌刻着花纹的金色面具坠在地面,露出了那人原本的模样。
“姑且再信你一回,去查,无论怎样,救回来。”那人一转话音,目光落在丘山上,“邹煜怎么样了?”
丘山:“同往日一样,逗鸟看书下棋,无聊了就折个树枝在院内比划招式。”
那人轻笑了一声,那语气中带着些许无奈:“还真是没变。”
座椅前的身影不复存在,只留下一句警告:“退下吧,还是那句话,别做多余的事。折戟宗的那几个人,敢动一下,我就要了你的命。”
丘山垂首对着空椅应道:“属下遵命。”
——
邯绍的话让几人的心落了回去,现在的情况就是只要他们在客栈等着苏焱的出现,那么章祁月这个所谓的奇怪症状就能够化解。
在他们眼里只不过就是普通的头晕,无人知晓附魂术这一存在。
有了结果后,沈琦也不在章祁月房间里赖着了,以炼丹的理由把奚昭璟拉走,顺带着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看他小师弟挂在大师兄身上半天不下来,这不明摆着赶客吗?算了,他俩爱干嘛就干嘛去,他自己懒得管了,还是老老实实给怀心剑找仙宝比较好。
奚昭璟没好气地叉腰站在客栈门外,朝身边并肩站立的沈琦说道:“沈琦,你抬头。”
沈琦:?
虽然对于奚昭璟的一些话,沈琦都懒于回答,但对于这种没头没尾莫名其妙的问话,他还是保持好奇的。
他仰头看着暗蓝色天空,繁星点缀其中,一轮弯月悬挂一侧,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倒是个不错的景色。
沈琦左右看了看,赞叹道:“嗯,今天晚上的天挺好看,星星蛮多。”
奚昭璟瞪大眼睛半天没吭声,最后也跟着抬头望了望,有气无力道:“不是,我的意思是,让你看天,现在已经晚上了,适合睡觉。”
沈琦:他就该无视旁边这个人的。
“行吧,那你睡去吧,等见到苏师叔,我死也不告诉他有位奚少爷仰慕他许久,想同他学炼丹之术。”
跟章祁月待久了也是有好处的,比如现在这种钓鱼话术沈琦已经掌握其中奥妙,这不,鱼就上钩了。
“琦哥!我亲爱的琦哥~刚刚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不就炼丹吗?小事!走,我们现在就去!”
上一秒还巴不得把沈琦脑子撬开,下一秒两手搓个不停笑嘻嘻地围在沈琦身边,同他一起前往放置炉鼎的院落。京城里的某位奚少爷主打一个能屈能伸。
——
没了外人打扰,章祁月也不再装柔弱,从阮秋盛身上爬起来,神色严峻,捏着对方掌心一本正经说着:“大师兄,如果哪天我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情,别犹豫,杀了我。”
章祁月回味长者的话语,越发觉得其中意思都在暗指自己以后可能会失去操控自己身体的时候,至于那时该怎么办,估计也只有长者说的那句话——那就要看自己还有自己那些朋友了。
阮秋盛抽出右手,抬手覆在章祁月嘴唇上,轻声道:“等苏师叔来了,一切就过去了。别成天胡思乱想。”
不过都是心理安慰罢了。
阮秋盛心中的担忧也不敢写在脸上,这一事情本就对章祁月有所打击,未来之事自己却无法掌握,换谁都会觉的不安。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将情绪收敛起来,成为章祁月最安心的依靠。
话说早了,他都快要忘记自己怀里的软团子实际上是个黑芝麻汤圆!
原本还睁着无辜的双眼看着阮秋盛,竟趁他不备时,悄悄伸出舌头舔覆在唇上的手心,传来的痒意惊得阮秋盛收回手,仓促地站起身想要带着玄生溜出房间,却被章祁月预判,提前拽扯住衣袖。
扭头便撞进那双眼泪汪汪的垂眼,阮秋盛闭上眼睛深深叹了口气。
他这辈子,可能彻底栽在他家小师弟身上了。
阮秋盛重新坐了回去,垂下的长发任由章祁月环绕于指间,慢慢的,脖颈处多了一双手,他由着那道力度俯身望向章祁月。
感受他那柔软的薄唇从下巴处细细捻抹,绕着弯攀上下唇,轻轻咬住软/肉,唇齿间萦绕一丝血气,像是欲/求/不满用力吮/吸着那处伤口,想要留下刻骨铭心的感觉,迟迟不肯放开。
章祁月只敢将爱恋表达在由浅及深的吻上,他心里已经喜欢到了发狂,却不敢再触碰更深,他从最初的激动,到如今的恐慌。
他有些害怕未来,害怕自己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他现在只能发疯般地缠着阮秋盛,恨不得自己时刻待在他身边,永不分离。
深夜阮秋盛早已熟睡,衣衫半褪的模样落入章祁月眼中,屋内没有半点光芒,那白皙的皮肤格外扎眼。他轻轻将被褥拢在他身上,手揽住腰间,侧身面朝阮秋盛,蜷缩成一团靠在他的胸膛前缓缓入睡。
他虽不信天道,可此刻他却无声呐喊着自己的心愿:上天也好,神佛也罢,求求你们,这样就好,让他们永远这样相依相靠一生便好。
无力、苍白、却又无可奈何。
上天最爱同世人开玩笑,渴望幸福之人终日活在阴冷湿暗的角落,祈求健康之人终日受到疾病的折磨,人们在痛苦的沼泽中摸爬滚打,得到的只有上苍的冷嘲热讽。
第54章 离身
“大师兄, 小师弟,醒了吗?”房门被叩响,沈琦压低的声音将两人从睡梦中唤醒, 匆忙披上外衣, 打开门便看到沈琦异样的表情, 一句话让两人瞬间清醒, “出事了。”
一颗心沉入心底,他们不再多言,随意将发丝挽起,拿起佩剑就跟着沈琦走出房间。
屋外晨光初亮,大厅却零零散散聚着几个人影,眼神不住落在行色匆匆的三人, 窃窃私语着什么。
“听说了吗?医馆都被拦住了。就剩下个皮囊,把那老医师吓得直接晕过去了。”
“嗨哟何止啊, 那几个人的死状太惨了, 就跟那种被吸干了精魂一样,哪还有半点人样啊?那奚家贵公子也不怕,竟然还在那里费力去救个半死不活的小姑娘不过听说没救活。”
“哎哎哎别说了,没看到刚刚三位仙师过去了吗?神仙管的事我们又帮不上忙, 哎呀散了散了, 关注这么多干嘛, 也不怕半夜做噩梦。”
小姑娘?
章祁月脚步微顿, 侧头回望那几个回屋的人, 眉头紧锁, 隐隐有些不安。
他们三人行走在街上, 来往的行人均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着他们,明明几步之遥却仿佛见到毒蝎, 抬袖半掩住面庞绕道而行。
章祁月默默观察着旁人表情,手不由自主按住风乐剑,用力攥着剑身刻意控制自己心底莫名萌生的杀意。
他不喜欢这些眼神,明明之前他们还被众人捧成下凡神仙般的存在,现在却巴不得离他们远些又是怎么回事,就像无故被泼了一桶脏水,遭受万人嫌弃一样。
不该这么想的。
章祁月眼底闪过一丝清明,将刚刚的思想全盘否认,他怎么能有这般狭隘的想法。
他们救的是苍生,修的是大道,无需过于在意外界的纷扰,需静心凝神。
章祁月闭上眼睛默念着师尊曾经的教诲,缓缓吐出浊气,再次睁开眼便正对上阮秋盛担忧的目光。
阮秋盛:“身体还是不适吗?脸色这么差,祁月,你回客栈再休息一阵吧?”
他怔怔地望着阮秋盛淡色眼瞳,继而环顾四周却发现根本没有所谓的行人,一条冷清的街道上除了他们三人再无旁人。
那群人呢?
走在前方的沈琦也停下脚步,扭头发现章祁月正环顾着四周,抓住阮秋盛手臂的手微微发抖,像是刚睡醒用迷蒙的眼眸望向自己问道:“刚刚周围没有人经过吗?”
沈琦疑惑道:“人?这才破晓,怎么会有人起这么早。更何况这事一出,街上哪还敢有人。”
冰凉的手心贴在章祁月额头,阮秋盛看小师弟这般失神模样,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试图撬开他隐藏的状况:“你看到街边有旁人出现?长什么样?”
章祁月抿唇不说话,只是将脸埋入阮秋盛张开的掌心中,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也许是昨夜心事繁多,睡眠短浅出现的幻觉。他目前没有出现头晕的症状,等摸清沈琦口中具体什么事情,再抽空回客栈好好休息。
掌心传来脱力感,他低喘一声,这才发现自己右手攥着风乐剑,用力得近乎发白。他毫不在意地甩甩手,声音也恢复了正常,扬起下巴问道:“到底什么事,这么神秘。”
左手还被阮秋盛握住,章祁月问完话转头朝自家大师兄扬起一个笑容让他安心,甚至当着沈琦的面,毫不害臊地贴上阮秋盛侧脸,动作亲昵还带着讨好。
生怕因为自己的隐瞒让阮秋盛心生怒火。
沈琦张口说了半个字,就闭上了嘴。他眉毛挑起,眼睛半闭,嘴角撇着长长叹口气。接着索性直接眼不见心不烦,继续闭着眼一口气念叨出未说完的话:“今早有几个尸体被送到医馆,全身只剩干瘪的皮囊,内在血肉不翼而飞。基本可以确定是妖物所为,具体是谁尚且不知。老医师没见过这场景,吓晕过去了,小璟在里面。”
“我听客栈住客提到小姑娘的字眼”章祁月突然不敢说下去,他仰头望着沈琦,眼中希望在他的叹息中湮灭。
“进来就知道了。”沈琦推开医馆大门,掀开竹帘,扑面而来的腐烂气息夹杂着燃烧着的药草味,这刺鼻难言的味道逼人后退。
真不敢相信在里面待着的竟然是奚昭璟。
察觉到身边两人的吸气声,沈琦又看了一眼从容走过来的奚小少爷,及时补充道:“别震惊了,他让我把他嗅觉封住了,闻不到。在你们来之前,他已经吐几轮了。”
奚昭璟站在阮秋盛和章祁月面前,瞳孔中布满复杂,他时不时向后看去,咬着嘴唇不知该如何表达,最后只能将目光落在阮秋盛身上,缓慢开口道:“秋盛哥你一会一定要帮我拉住祁月。”
阮秋盛闻言抬起头,他还没问出口就听到奚昭璟继续道:“一会看到里面具体场景,别冲动,冷静下来。”
说着他转身推开最后一层的阻隔,五个瘦弱的身影落入阮秋盛和章祁月眼中——其中一男一女正是他们所认识的孩童。
那个羞怯不肯言语的小女孩,曾经灵动的眼睛还追随着盛放的鲜花,而此刻却只剩下两个窟窿,面色惨白,溅上的几滴血液如同盛放的彼岸花,赤红中生出几分凄凉。
章祁月觉得浑身血液都被冻住,全身冰冷。他不是贴了护身符让他们跑吗?他不是斩杀了竹子精没有人阻拦他们了吗?为什么还是
眼前落入一片黑暗,在周遭安静的氛围中,他感受到覆在自己眼睛上的手掌,那熟悉的梅香笼罩住他,大师兄温润的声音落入耳中:“别看了。”
章祁月不知道自己此刻在旁人眼中是什么样——全身都在颤抖,脸上血色唰地消散,眼中布满血丝,像是一张破碎的纸张,脆弱不堪。
“如今妖界横行人间,哪里都能存在一些吃人的妖物。不是你的问题,别想四年前那个竹妖的事了,我和小璟亲眼目睹到他的死,你别把错揽在自己身上。”沈琦握紧怀心,努力将目光从小女孩身上移开。他们四个都与她有过接触,四年前他们还笨拙哄逗的小孩,现在却成了一具冰冷的尸身,还是残缺不全
他们心里都不是滋味,沈琦深知章祁月救过这个女孩两次性命,那时他看女孩的神情是沈琦从未见到的温柔。
像是憧憬着什么,又唯恐被外物磕碰撞碎,恍如镜花水月。
阮秋盛催动玄生,布料割裁的声音引得剩下两人将目光落在那段白绸——袖口被撕下长条,在阮秋盛的指引下,缓缓飘落在女孩那空洞的双目上,绸缎自行在尾端系了个小巧的蝴蝶结。
正如初见少女时,她裙间显眼的翠色绸带。
只有沈琦和奚昭璟知道,她是这几具尸体中仅剩一点气息的人。只是,为时已晚。
奚昭璟是清晨同沈琦从别院走出,守了一晚炉鼎的奚昭璟腰酸背痛,要不是沈琦在旁边扶着,他能没有半点形象地当街躺下来回打滚。
他本能回到客栈美美睡上一觉却被惊恐的老医师在半路拦下,像是见到了妖魔鬼怪哆哆嗦嗦说不清半句话,手指颤颤巍巍指向不远处医馆:“鬼没,没皮肉”
“老人家您慢点说,老人家???”奚昭璟瞌睡瞬间被吓没,呆愣地注视着被沈琦扶住昏迷过去的老医师,他一时间六神无主,连手中的扇子掉落在地都没来得及捡,望向沈琦:“他说什么的没皮鬼?医馆闹鬼了?”
“不知道,先把他送回客栈歇息,我们去医馆瞧瞧。”沈琦反应极快,让奚昭璟原地等候,他几个错步便闪至客栈前,将老医师交给刚睡醒的店小二,自己便再次掉头去寻找奚昭璟。
两人刚走到医馆门口就被那几具面目全非的尸身惊到,腐肉的气息让奚昭璟胃里像是翻江倒海,捂着嘴跑到一边草丛,将仅有的一点食物全都吐出。
奚昭璟虚弱地撑着树干走出,他又看到沈琦胆子极大地上手去触碰那些尸体,拼命压住再次涌出的恶心感,用力将沈琦向后扯,两人在大街上摔成一团。
“你干什么?”
“你是修士你不懂,知不知道有个说法,活人不能直接接触死人,有不祥之兆!”
“那你知不知道,我们几个最不怕的就是这些?”沈琦将把自己当成靠枕的奚昭璟拽下,爬起来又探身去看。
奚昭璟嘴里念叨着阿弥陀佛也跟着爬起,想要再次拉远沈琦。谁管他们信不信,老祖宗留下的话肯定没错。
“小璟你来看这个人。”沈琦的话语把他动作定格在原地。
沈琦是疯了吗?还想让自己去看这可怖的场景。奚昭璟闭上眼睛疯狂摇头:“不看,我不看,我还想活着。”
“这个人是不是之前祁月救下的女孩?”
此话一出,奚昭璟没了声响,从沈琦身后悄悄望去,紧接着他睁大眼睛,全然不顾自己刚刚说出的不祥之兆,拨开沈琦窜到前方,语速更快:“还活着,手在动,药药药,沈琦你帮我拿,我,我拿不出来。”
奚昭璟简直快要哭出来了,他不敢看这些,却又想救人,眼神乱飘最终还是只能落在尸身上。他连腰间药囊扯半天都扯不出,声音抖得不成样,还带着些许哭腔。
沈琦垂眼解开那个锦囊,手指探向女孩脉搏处,片刻后他收回手没再出声。
“不行,药喂不进去,沈琦,凡人能渡灵力吗?你用灵力试试。”奚昭璟一时心急满脑子只想着让对方恢复意识,完全没有注意到不再有起伏的胸口。
沈琦张了张唇,没有出声,依照奚昭璟的要求探出手指输送灵力。
沈琦深知这种感受,他没有揭穿一切,因为自己母亲去世时,他也跟个疯子一样疯狂调动全身灵力,试图等待一个奇迹。
结果没有奇迹,只等来了一场大雨,甚至将她身上日日焚香祈福所沾染上的檀香味也全部冲散。
最后的念想也没了。
第55章 附魂
“大师兄, 我没事了。”章祁月回握住阮秋盛,慢慢拉下眼前的遮挡,模糊的人影逐渐重合, 他想问有没有看到幕后之人模样, 记忆缓慢浮现, 之前沈琦在门外的话打断了他的想法。
他怎么能忘记, 沈琦进门前特意说了,具体什么妖物尚且不知。
脑袋如同一团浆糊,章祁月将目光分别在屋内几人脸上停留片刻,最终落在阮秋盛那半截衣袖上。
他摸了摸平整的切断口,突然低喃了一句:“下次可以换一身新衣服了。”
这番莫名其妙的动作让几人不敢妄动,阮秋盛和沈琦对视了一眼, 他们谁都猜不出自家小师弟是怎么了,阮秋盛拢起袖子, 一只手护在章祁月身后说道:“好, 结束后我就去换。”
在奚昭璟惊疑不定的呼唤中,章祁月终于抬起了头,看到那双与往日差别不大的眼瞳他顿时松了口气。
吓死他了,差点以为章祁月因为伤心过度, 心神不稳, 导致曾经提起的预言在这时应验。
章祁月从阮秋盛怀中撑着膝盖站起, 在尸体前站定, 手指抽出木匣中的符咒, 眼睛盯着五张拼凑在一起的床板, 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二师兄, 把大门关上,别让外人进入。小璟, 你离远些,小心被灵力波及到。”他转头看向阮秋盛,“大师兄,我一会用催灵符激出尸体上隐藏的妖气,你用天机琴探测妖力的存在。”
接着他咬破手指狠狠按在符纸上方,《阵法宝典》飞至眼底,书页停在对应符咒的界面。
沈琦守在门口暗自掐诀为章祁月护法,阮秋盛手置琴弦上,眼神从未从章祁月身上离开过。
有一点章祁月隐瞒了他们。催灵符会有反噬作用,这个符咒正是能将仙术无法探测出的力量从物体中催发出,从而达到追捕的目的。
而催发的药引,正是施符之人体内的灵力——燃烧自身灵力,以血为媒介溶于黑符中,从而迸发出更高阶级的力量。
哪怕这时章祁月也不忘在内心吐槽一番:明明自己游戏里最玩不惯就是烧血叠buff的角色,结果到头来自己成了这种人。真是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他余光瞟着书本上的符阵,左手扶住右手手腕,努力控制着手指走势。每画一笔,他就能察觉到灵力抽离出身体,如同液体蒸发,空留一副躯壳。
还有五笔,快了,撑住。
章祁月丹田内残余的灵力疯狂运转,却终究抵不过消耗过快的速度,修复好的灵力还未流通全身,就被迫顺着指尖溜走。
四……三……二……
手指已经没了知觉,沉重麻木的感觉令他几乎控制不住肢体想要自然下垂。不行,快成型了,不能在这里断,不然之前的灵力白费了。
章祁月咬牙撑着,就在这时一股清冽的灵力围绕他周身,填补着他的空缺。所有压力刹那间被清空,整个身体轻盈了不少,手指下滑落定最后一笔。
他低头看着脚边逐渐淡去的法阵,那正是沈琦布下的。此刻符咒初成,他无法分神,只能在内心对二师兄表达感激之情。
符纸光芒大炽,横悬在尸体上方,撑起一个扇形金色半透明屏障,符咒中间生出几道细丝般的灵力,分别深入床铺上冰凉的肌肤中。
四人目光同时聚焦在屏障内,周围寂静无声,只有灵力游走全身带动的细微动静。不知过了多久,一缕黑气终于从小女孩鼻间溢出。
章祁月五指合拢收回屏障,紧接着身侧音律骤起,不等黑气消散在空中,就被琴音卷走。阮秋盛有节奏地拨动琴弦,将气体困于乐曲中,直到奏到曲子结尾,那团气体才放弃与之抗衡的力气,顺从地被天机琴淡白色光芒笼罩,在众人的注视下穿过厚重大门,冲向妖气所在处。
“走。”沈琦率先冲出去追赶那光芒,他眼中是前所未有的严肃。能这么耗费小师弟灵力才逼出的妖气,对方实力一定不弱。
可能是一场恶战。
阮秋盛收回琴身,没有多言,伸手挡在章祁月面前。章祁月正欲转身跟上,他精心将有些踉跄的步伐藏起来,却在阮秋盛的注视下打散——他再次被大师兄横抱在怀中。
“小璟,你去找齐胤,让他处理这块。你跟着他能护住你,那边对方实力不详,我们不能把你拉入危险境地。”阮秋盛停住话音,转身背对着奚昭璟,“如果我们没有回来,麻烦你带着我们的行囊去找苏师叔。或者让齐胤把你送到折戟宗。”
“呸呸呸,说什么不吉利话,我还等着你们回来还钱呢!”奚昭璟一下子就红了眼眶,他清楚知道阮秋盛他们面临的危险有多大,四年的相处他早就把他们三个当成一家人,听到这种带着诀别的话语又连呸了几声,“你们不回来,我做鬼都要缠着你们还钱!”
听到还钱这两个字,阮秋盛轻笑一声,侧头回望奚昭璟说道:“好。我也突然才想到,你这还有我们当初的三个银锭。等我们回来。”
身影下一刻便消失原地,奚昭璟吸了吸鼻子,瞅了一眼身侧的尸体,憋了半天的眼泪终于下来了——原本有他们仨陪着还能壮胆,现在就剩他一个人跟五个尸体待一起,他要怕死了……
不行不行,他要去找齐胤,让他一个人跟尸体待着,迟早要疯。
虽说暗门的人给他留下的印象并不好,但暗门大师兄齐胤至少还有些靠谱,更何况是阮秋盛点名提出,他自然选择相信对方。
奚昭璟慌乱地拎着折扇从竹帘后走出,急急忙忙想要推门离开这医馆,结果因为步伐过快没看清前方来人,一头撞进对方怀中。
“小心。”
这一撞令奚昭璟更加晕头转向,本就被那些尸体吓得魂不守舍的小少爷,这次根本端不起架子,二话不说连忙不停弯腰道歉。
“无事,不必再道歉。医馆里还有人吗?”
奚昭璟的身体被无形的灵力扶住,他这才止住话音,抬眼看向对方,只不过大脑先行一步,指使着他迅速摇头接话道:“医馆已经被封,这位仙师您……”
不对!
奚昭璟打量着对方,这身装扮怎么那么眼熟?竹子……翠色衣服……?!!!!
奚昭璟一口气险些没上来,这时候也不讲什么尊敬师长的规矩,拉住对方袖子指着医馆木门:“苏焱前辈,秋盛哥他们就从这里消失了,沈琦追着一缕黑气出去了。”他吞了吞口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还有祁月!祁月他身体一直不适,前段时间头晕症状甚至导致他昏迷,刚刚他又用血画了一张符咒……”
来者正是下山寻找鬼影的苏焱,他曾四处寻找鬼影气息却未找到真身,直到今日察觉到一丝痕迹。待他赶来,只见得一个凡间青年从医馆走出,接着便从他口中听到了那几个熟悉的名字。
“多谢。”奚昭璟的话令苏焱越听越心惊,他留下两个字便闪身离去,如果按照刚刚那个青年所说,那么他们三个恐怕是遇到问题了。
至于章祁月……苏焱心中大概有了答案,可他不愿多想,暗暗希望自己所想的一切都是多虑。
如果真是附魂术,那就更难办了……
利剑穿透黑气令其彻底消散在人间,沈琦落在平地警惕地观察四周,他突然意识到此处正是四年前章祁月同竹妖交手的地方。
中间是有什么联系吗?
沈琦拧起眉站定中央,背后突然出现灵力波动。沈琦猛地侧身转动手腕,怀心赫然挡在面前。他稍一用力挑飞这没来由的剑光,两指凝出屏障,震声道:“谁?躲躲藏藏算个什么?”
阴恻恻的笑声从四周传来,无影无形。沈琦不由得握紧剑柄,放稳呼吸聆听风声,从中分辨从何而出的杀意。眼睛骤然睁开,身影如风,转瞬间旋身再次挡下一击。
这种功法沈琦心中一惊,连忙掐诀幻化出另一道怀心虚影直刺对方,借着这个空隙翻身后撤,怀心剑顺着力度在面前绕了个圈背在身后。
沈琦紧盯着面前一团黑雾,冷声道:“当年门派比武那个暗门弟子就是你?”
对方不回答只是继续笑着,那笑声中带着病态的疯狂,攻击迅速丝毫不给沈琦喘气的机会,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对方动作一顿,语气中更是兴奋:“化神期?几十年就到了化神期?哈哈哈哈哈哈哈不愧是邹煜的徒弟,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提到邹煜时,那声音咬牙切齿,像是恨到骨子里,巴不得要将他抽筋剥皮,挫骨扬灰。
沈琦控制着怀心剑,白光交叠,恍若数道流星同黑光相抵,记忆里之前小师弟曾经不经意问出的话浮现在水面——“二师兄,师尊有什么仇人吗?”
那时他还毫不在意地回应这个问题,说自家师尊仇人多了去了。可如今这么一看,这团黑雾,估计一直记恨着邹煜,甚至想要将仇恨转嫁给折戟宗的他们。
杀不了邹煜,那就杀了他的徒弟。而身为剑修的沈琦,正好是最好的目标。
沈琦不满地啧了一声,这人是真疯,有种不要命的打法,跟之前比武一模一样,招招想要置人于死地,如同铺天盖地的密网将他盖在中间,只能被动防御。
乐曲恰时响起,指尖勾动琴弦,清澈明净,竟令黑雾动作停滞短短一瞬,而就这一瞬,正巧让沈琦抓住机会。他手指微勾,运转灵力分出数道身影,均执剑刺向中间那团黑雾。
即使被围堵住那黑雾也没有半分慌张,任凭剑光刺破身体,一口獠牙暴露在空气中,更加猖狂狰狞的笑容出现在众人耳中。
“哈哈哈哈哈哈,人齐了,好戏该开场了。”
那团黑雾消失在原地,竟直直冲向阮秋盛,情急之下他担忧伤到章祁月,无奈松手拉开两人距离。阮秋盛连忙执琴牵制住对方步伐,玄生带着刺目的光芒抵挡前方。
他却殊不知,这是黑雾特意设下的陷阱。他所为的,就是让章祁月离开几人,去催动他之前种在章祁月体内的附魂术。
章祁月起初本想挥出符咒协助沈琦,却不知为何,靠近黑雾后他的那些症状越来越重,甚至再也看不清他们挥剑的动作,只有耳边忽远忽近的打斗声。
在被阮秋盛推开的一瞬间,他耳中只有一阵刺耳的嗡鸣,紧接着眼前一片清晰——没有了奇怪的黑雾,也没有交错的剑光,只看到阮秋盛和沈琦站在不远处,笑望着自己。
“小师弟,还愣着干什么,回去了!”
回哪?
“祁月?怎么一副呆愣的样子,我抱你走吧。”
要去哪?
章祁月感知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他想开口却没有声音,愣愣地站在原地,直到阮秋盛走到他面前。
和往常一样挂着柔和的笑容,那身白袍落入眼底,章祁月仰着头望去,便落入熟悉而又温暖的怀抱。
下一瞬血液染红灰衣,钻心的疼痛席卷全身,心重重地跳了一下,脑袋瞬间空白。他不敢置信地低头看向那把染血的玄生,声音渐渐虚弱,嘴唇颤抖不止,强撑着力气用沙哑的声音呼唤道:“……大师兄?”
第56章 对峙
无人回应他的话语。
长剑从肉身中抽出, 阮秋盛脸上的笑意不复存在,甩去剑身上血液的动作与往日斩杀妖兽如出一辙,眼底只剩下淡漠和厌恶, 甚至连个眼神都不愿施舍给他, 转身便离开。
而远处的沈琦也无动于衷, 未曾上前阻拦, 看到这番场景反而一脸快意,刚刚的热情呼唤仿若是一层面具,被他扯拽下,狠狠踩在脚下。
伤口的疼痛远远不及震荡的内心,章祁月面对这突发变故束手无策,他咬牙想要站起身去追上大师兄步伐, 想要去询问沈琦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要对他这样, 又为什么要抛弃他而去。
疼痛刺激着他的神经, 巨浪般汹涌的悲伤情感近乎将他淹没,这种境况下,他甚至没有察觉到自己身体中曾经充沛的灵力,此刻如枯竭的河流, 消失得一干二净。
也没有发现阮秋盛那原本被玄生裁下的布条, 此刻却莫名重归原样。
剑伤周围的布料颜色更深, 血液迅速流失让他有些看不清前方, 他无法去追赶上去, 可又不愿就这样看着他们离开。章祁月收回手指, 长发失去发冠的束缚散在两侧盖住了眉眼, 他紧紧握拳,指甲像是要嵌入掌肉之间, 用尽全身力气再次喊道:“大师兄——二师兄——”
你们要去哪?为什么不带上我?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你们别走,我也想回折戟宗,我也想回家
不曾料到这番呼叫竟真能让他们停下脚步,章祁月眼底重新燃起希望,还未等他吃力地勾起嘴角,便再次被袭来的寒冷摔落在地。
他听到了大师兄的声音:“宗门弃子罢了,不必再这般唤我们。”
宗门弃子?
一瞬间章祁月怔愣在原地,他多久没有听过这个形容了?几十年?一百年?原先世界中他被父母抛弃遇到了阮秋盛,而现在他彻底融入了这个世界,成了折戟宗这个温暖大家中的一份子,却依旧没有任何缘由成了被丢弃的人。
原来上天这么喜欢捉弄他,看他可怜时送他颗蜜枣,感受人间的温暖;在他沉溺其中时再猝不及防给他一巴掌,夺走他珍视的一切。
这算什么?凭什么?
章祁月两手撑地,身子微微颤抖,伤口在他的动作下又撕裂几分。没有痛呼,只有断断续续的笑声,慢慢放大却能听出里面夹杂的哭泣,可这次,没有人再因为他的行为停下脚步,茫茫天地间,只留他一人在原地感受生命即将流逝。
为什么是他,换一个人不行吗?他双眼空洞望着即将远去的身影,身上没来由地多了几分力气,像是有人催促着他向前。
为什么是自己被丢弃?为什么不能换成别人?为什么自己要平白无故被大师兄刺伤?为什么要任凭这样等死?
为什么不还手?
这个想法一出现,便再也无法控制地爬满脑中。他嘶哑的声音漏出几声喘息,撑着膝盖努力站起身体,这一刻心中升腾起的恨意让他再无理智,连身上的痛感也少了些许,他目视前方,慢慢抬手搭在腰间风乐剑上,手臂不住颤抖,身体本能在抗拒着这种行为,却终究压制不住这股力量,强制性地抽出剑面。
明明体中没有灵力,明明最不擅长用剑,此刻甩手而出的风乐剑却直直刺向远处阮秋盛的背影。
可剑刃最终却擦着阮秋盛的发丝而过,随后那两道身影如同镜像闪动了几下,便消失在原地。
“咳”章祁月再也承受不住,膝盖重重跪地吐出一口鲜血,暗红色血液落在草坪上,盖住了原本的青翠。他声音震颤不止,却只能发出气声,“勿失了本”
曾经长者烙印在他灵魂中的警戒,在极端的精神控制下强行冲破了束缚,令章祁月出手瞬间眼中恢复了片刻的清明,用力摆脱诡异力量的压制使剑锋偏了路。
章祁月再无力气说下去,一层金光落在他身上,数道光点涌入那道伤口,尽力修补着魂魄的残缺。章祁月现在连呼吸都是疼的,他不知道自己所处的世界是在神识中,而他现在的身体也只是一缕魂魄——因而没有灵力,即便是受伤也不能自行修复。
倘若没有长者之前布下的阵法,残魂在玄生剑下近乎没有生还的希望,到那时,章祁月的肉/身便彻底被鬼影占据。
而他自己,将会魂飞魄散,无处寻觅。
这便是附魂术的恐怖之处,能够无声无息潜入体内,幻化出身体主人最恐惧的幻象,一步步将其逼至绝境,抹去原身主人复杂的情感,独留下对万物的憎恨,再去控制引诱他们刺杀幻境中的亲朋好友。
剑伤、反噬以及被逼到极点的情绪反复折磨着章祁月,脑海中的恨意还未消退,无尽的伤感又扑面而来,大起大落,乱团般纠缠在一起,令他本能地干呕,却又牵动浑身的疼痛。
像是全身骨头都错位,连同皮肉都被碾碎又重新塑型拼装在一起,额前布满冷汗,痛不欲生。他想就此闭眼昏厥,再不管外界,可他不行,这具身体的主权还没有完全落在自己手中,只能强撑着一丝力气狼狈地躺在原地,在清醒中扛过这一轮又一轮的折磨。
在这撕裂中的疼痛中,他平生以来第一次有这么强烈的回家欲望——想要回到那个有着一池荷花的居所,想要听到邹煜被他们闹腾得无可奈何但全是宠溺的说教,想要再次和师兄们一起围在火堆边谈天说地。
那么温柔的眉眼,怎么可能会说出弃子这么刺耳冰冷的话语,那般热情地拥抱,又怎么可能看笑话般看自己狼狈模样而袖手旁观。
不知是什么原因,又是一击重击,章祁月身体猝然蜷缩,手指紧扣住布料,他想要压制突涌起的疼痛,呼吸声抖动不停,在意识消散前嘴唇动了几下:“师尊,太累了,我想回家”
长者在下一瞬悄然而至,手杖震地,屏障牢牢护住章祁月的魂魄,面色凝重地望着不远处逐渐凝出人形的黑影。他能做的便是尽可能地拖住藏在章祁月神识中的鬼影之气,至于其他的,就要靠外面几位了
“大师兄闪开!!”玄生剑刺向黑影后便不见对方踪影,正当阮秋盛想要转头查看章祁月的情况时,沈琦急迫的声音便落入耳中。
几道符咒迎面直入阮秋盛周身,情急之下他根本无暇再唤回玄生剑,只能迅速拨动琴弦立起一道屏障抵挡住攻击。怀心剑转而出现在他面前,同符咒纠缠在一起,沈琦一把拽过阮秋盛衣角落在不远处,收回怀心剑的同时丢出截下的几根树枝,根根刺破符纸一同落于火焰中,垂落在地。
“小师弟不对劲,分散开,我们别伤着他,能躲就躲。”沈琦眉头从开始就没松开过,此刻喘了口气迅速将发现告诉阮秋盛,便连忙闪身躲开下一道攻击。
阮秋盛点头应下,他直接收回玄生不再令它出鞘,仅凭天机琴来对付这一情况。不止他一人这么想,沈琦也不再凝神控制着怀心,而是将剑柄稳稳握在手心,以近战形式靠近章祁月,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划伤小师弟。
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一定跟那个黑影有关,那么就按照章祁月之前所言,不再耗费无用的询问时间,尽快拉开他们的距离,但到底该如何解决,他们也没有头绪。
鬼影操控着章祁月的身体将身上仅剩的符咒丢出后,便不再运转这具以符为主的能力,转手用起风乐剑,同沈琦打得有来有回。
虽然很不合时宜,但沈琦发誓,这是他第一次见章祁月身体这么熟练地运用那把当装饰用的风乐剑。
剑光交错,风乐剑落入鬼影手中仿佛有了生命般,在他手中灵活地翻转,将沈琦的招数尽数拆完。那张脸上露出不属于自家小师弟的猖狂笑容,肆无忌惮开口道:“不是化神期剑修吗?就这么点功夫?你的那句我原话奉还,躲躲藏藏算个什么?”
“我呸,别用我师弟的身体说话,鸠占鹊巢还有脸骄傲上了,从我师弟身上滚下来。”沈琦刚骂完,就捕捉到那枚白玉一闪而过的金光,手腕一翻横扫过一道剑气,念决幻化出另一道身影同鬼影纠缠,自己跑到正以琴音为怀心剑加持攻力的阮秋盛身边,小声道:“大师兄,风乐剑上的玉坠好像有问题,小师弟可能被困在里面了。”
“玉坠我如果没记错,是他存放《阵法宝典》的,小心为上,先制住鬼影,实在不行”阮秋盛顿了顿,琴声也比刚刚更加有力,眼眸中多了些坚定,“打晕也行。”
有了阮秋盛这句话,沈琦应声飞身向前。一琴一剑灵力倾泻而出,他们小心避开要害寻找着突破点,十几招下来鬼影不知为何逐渐占据下风,那双棕褐色眼瞳中神情跳动不止,一时间竟顿在原地不再有动作。
沈琦惊呼一声连忙收回刺出的一剑,手腕有些发疼,他没管自己,紧紧望着章祁月,小心翼翼叫道:“小师弟?”
阮秋盛按压住颤抖的琴弦,一转乐曲声,收敛起幻化出的凌厉箭光,平和的曲调化成丝线缠绕在章祁月周身,并未用力,却能做到束缚住他行动的能力。
他观察着章祁月的变化,看到他眼底恢复了往日模样终于松口气,却不料鬼影在被剥夺主权的情况下,满心不甘,以身为祭再次催动附魂术,下一瞬风乐剑再度起手,带着极端的偏执直刺向阮秋盛。
“大师兄!!!!”
第57章 斩杀
剑风呼啸而至, 势如闪电,这般迅疾的剑招令沈琦顿时大惊失色。
这鬼影到底什么来路,明明境界跟他差不多, 为何在对战中却总觉得很吃力 他不再多想, 咬紧牙关, 嘴中念出复杂的口诀, 怀心剑也迅速冲向阮秋盛所在的方向,想要抵挡住杀意极盛的风乐剑。
可依旧差了一段距离。
阮秋盛当机立断,手执玄生用沈琦曾经教他的剑法挡在身前,两柄神器的剑尖相抵发出尖锐的声音,仓促之间他只能勉力抬剑,根本无法使出全力抵挡这致命一击。
他在剑刃的冲击下被迫后退几步, 手腕震得生疼。
身后章祁月突兀地发出几声低笑,接着他抬起头, 赤色双瞳赫然落入两人眼中。他虚抬手, 风乐剑骤然变重,阮秋盛再无抵挡之力,玄生当啷坠地。
就在这时,一直被他藏在前襟的符咒飘至面前, 释放出淡白屏障。
这是年少时章祁月初次悟到符道时送给他的, 一直被阮秋盛贴身带着, 他未曾想到符咒会在这时自行飞出护住自己。
那时的章祁月也才金丹, 在如今这个场合下, 这张符纸简直脆弱不堪。
不过, 好在风乐剑刺穿屏障的时间足以让阮秋盛侧过身子避开要害之处, 浅色外袍洇开一抹红。
阮秋盛微皱眉,不顾右肩被穿透的伤口, 在沈琦的惊呼中左手径直握住剑柄将其拔出,企图用自身灵力来压制风乐剑剑身的震颤,避免它再度回到章祁月手中。
不等沈琦执剑挡在身前,青光一闪而至,泛着冷意的银针扎入章祁月眉间,手指悬空快速缠绕几圈,像是有根无形的丝线拽扯着尾端。
“苏师叔!”沈琦一时没忍住喊出了声,他们心心念念的长辈此刻出现在面前,困局终于有了得以突破的缺口。
苏焱点头回应,单手将药瓶抛向沈琦。
沈琦不敢耽搁,不出片刻就将阮秋盛肩膀上骇人的剑痕包扎好。好在他们是修士,能够随着时间推移慢慢用灵力修补身上伤势。
哪怕这种被穿透的伤痕,在苏焱的药膏辅助下只需一周便能痊愈,不留痕迹。
只见苏焱骤然合掌,他开口道:“前辈,劳烦您了。”
谁?哪来的前辈?两人环顾四周,最终定格在风乐剑上金光灿烂的玉坠。
白须长者在阮秋盛他们打斗的途中,也在牵制着神识中鬼影分裂出的黑气。鬼影被他所设的阵法阻碍,在附魂术最后成型之际,章祁月的一缕魂魄冲破桎梏,打断了鬼影操控身体的主动权。
这鬼影狂妄自大,又因多年仇恨而变得扭曲偏执,竟不惜折损修为和性命将自己一分为二,一半继续控制着身体给予阮秋盛重击,而另一半便试图撕碎章祁月在神识中无力挣扎的魂魄。
他千算万算,却没料到章祁月身上有《阵法宝典》的存在。
白须长者虽说只是书中的守护灵,但至少也是存活千年并熟知各类阵法的老前辈,身材矮小的他手持拐杖站立,粗重的木杖宛若游龙,招式行云流水,令黑气无法近身半步。
苏焱自然知晓这位前辈的存在,那日章祁月他们逃出仙谷时,他被邹煜喊去探查章祁月情况,一眼便注意到他怀中紧抱的书本。两人同时沉默,相互对视一眼,便若无其事地给书本施了个障眼法。
后来邹煜又寻了个点子将自己的玉坠赠与章祁月,此后再无人得知——汇聚万千符阵的《阵法宝典》已经重出人世。
上至仙家百门,下至妖魔万家,倘若被其中一人知晓,那估计章祁月在下山时就要陨落在人间了。
苏焱的声音遥遥传入神识中,他这种渡劫期修士,能够神识传音并不稀奇。长者收回一味防守的招式,脚下骤然出现一圈复杂的图纹,以他为中心不断扩大,把黑气死死定在原地。
他大喝一声,双手抡出木杖,力度之大竟原地卷起一阵飓风,将那黑气搅入其中。与此同时,苏焱拽出银针,鬼影被勾出章祁月身体,连带着神识中的那道黑气,也被长者一同打出。
没了黑气的威胁,长者重新回到章祁月身边,弯腰去探他微弱的鼻息,满面愁容:“这小子该怎么办啊……”
神识定然不是魂魄留存的好地方,现在能做的就是将魂魄引回体内,用肉身硬抗魂魄的损伤。换做是轻伤,长者根本不会犹豫,可问题就在——这魂魄胸口的伤势外加被附魂术反噬的影响,肉/体真的能扛下吗?
算了,先留在自己身边养养吧。
黑漆漆的鬼影被甩落在地,苏焱及时揽住失去支撑的章祁月,背后显露出一架红木琴身,他抬指拨动,琴音瞬间化作几条长蛇,吐出信子张着利齿分别咬住鬼影,分泌出的毒素逐渐令他无法动弹。
修鬼道的有像丘山一样的白骨人,也有以烟雾为形态的鬼气,而鬼影这类的存在,无形无体,可附在人体内,也可隐藏在凡人影子中。
普通刀剑无法伤其基本,唯有上等仙器才能将他绞杀。
“当年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鬼影好似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狠狠啐一口,自顾自地笑了好一阵,才嘲讽道:“你那小情人干了什么苏焱你能不知道?装什么正人君子,你……嘶,咳咳…哈哈哈哈哈……”
“我再问一遍,那夜我被定身到底是不是你做的。我没耐心。不说也行,蛇嘴有毒,你随意。”苏焱瞟向不远处的沈琦,唤道:“沈琦,带你大师兄走。祁月我来照顾。”
眼看着四人就要御剑离去,鬼影此次消耗过大,想要活命只能低头。他心想着至少已经将邹煜其中一个徒弟折磨得半死不活,剩下两个,只要活着就总有机会。
他开口打断几人的步伐,四肢被毒液侵入变得麻木,连同说话腔调也随之僵硬:“慢着!当年我的族人不过是在你们屋外探查一番,察觉到你们两个是修士,不想惹出事端就离开了。谁知第二日清早那个畜生就将我全族斩于雪渊剑下。”
在这鬼影嘴里邹煜完全不能被当做人看待,从刚刚那句讽刺的三个字,沈琦就恨不得冲上去拿怀心剑把他捅个稀巴烂,怒斥道:“你再骂一句我师尊试试!”
鬼影压根没把沈琦放在眼里,紧盯着苏焱:“我回答了,解药。”
苏焱拧紧眉,眼眸中隐藏着惊诧,强压下呼之欲出的答案再次问道:“你们那夜看到屋内到底有几个人?”
“两个。”鬼影斩钉截铁的回答在苏焱心中敲下了定论,他垂下眼睑让人看不清神情,鬼影见苏焱没动静,生怕他反悔,赶忙又道:“解药呢?你不会是想出尔反尔吧?”
苏焱嗤笑一声,扭过头不再注视狼狈不堪的鬼影。
阮秋盛和沈琦都察觉出苏焱语气中的怪异,不像是在嘲笑死到临头还在挣扎的鬼影,反倒像是在嘲笑他自己。
他单手扶住章祁月让其靠在自己身上,腾出手向下撒出淡粉色粉末,那粉末落下竟真缓解了鬼影周身的麻木,还未等鬼影原形毕露,他的笑容就僵在脸上,痛苦爬满全身,咬牙切骂道:“苏焱你这个……渣……咳。”
苏焱立于剑身上,衣袖无风自动,眉目清秀带着柔和笑意,说出的话却让人宛如坠入冰窖:“我没说过要给你解药吧?只是善意提醒一下有毒。”他收起笑容,冷冷看向鬼影,“下辈子嘴巴放干净点。”
这一瞬间的气势让沈琦有种错觉,仿佛邹煜就站在他们面前。
苏焱翻手甩出几根银针刺入鬼影中,将他的感官无限放大,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身体每一寸带来的疼痛。他将章祁月交给沈琦,自己跃下半空提剑走上前,刺入那团黑雾——与章祁月受伤的位置相同。
不管鬼影难听的哀嚎和咒骂,苏焱平静道:“你送给邹煜徒弟的,我原封不动还给你。”苏焱说完便御剑与沈琦并肩而立。阮秋盛看了一眼下方,不太放心地说道:“他还会……”
逃脱两个字没说出口就被下方的爆炸声惊动,没有火焰,只有四散开的花瓣。
花散粉……接触到粉末的物品,会逐渐沉迷幻觉,无知无觉无痛无感,最终酣然入睡化作花瓣消散。
沈琦和阮秋盛不由自主吞了吞口水,这是缥缈宗的独门秘方,苏师叔是怎么将这粉末改造得这般……血腥又不失美感。
苏焱:“羞辱折戟宗宗主,罪该万死。”
在俩人震惊的目光下苏焱把章祁月从沈琦肩侧拉过,将他背在身后,变脸似的一转儒雅姿态,哪里还有半点刚刚的模样,低声说道:“走吧,秋盛你的肩膀不宜多动,让沈琦扶着你。”
阮秋盛点头应下,和沈琦一同跟在苏焱身后。
沈琦:“大师兄,我突然觉得我们小时候那么闹腾,恨不得把枫翠居掀了。现在还能活着真是太好了。”
阮秋盛深有同感,从小看他们长大的长辈们看上去都平易近人,也就邯绍时不时骂几句,但也没说要打要杀的。
从仙谷到现在,他们被邹煜和苏焱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吓得不轻,这一战之后,他们很难再将那位成天待在竹林里捣鼓无数灵草的苏师叔,与眼前的苏焱视为同一人。
第58章 救世
城内出了这等大事, 难免会引起一阵恐慌。平日里辛勤劳作就为了赚取生活费用的百姓,对那些妖魔鬼怪是出了名的恐惧。
他们手无缚鸡之力,遇到妖邪也只能等死, 成天烧香拜佛, 祈愿事事顺遂。眼下只是睡了一夜的功夫, 每天热闹非凡的街道上就凭空多出五具惨不忍睹的尸体。
死人本身已经够恐怖了, 更何况还有老祖宗们传下的各种迷信说法,这么一来,谁会不害怕?
也就那些拎着剑飞来飞去的活神仙不怕了。
奚昭璟当时匆匆忙忙拦下刚回客栈的暗门一行人,本以为那几个弟子还记着相见时的不愉快,他甚至都打算掏出金条来当报酬。结果齐胤没有给其他人说话的机会,直接带着他们转身就跟上了奚昭璟的步伐, 专注处理着尸体的情况,期间没有半点摩擦。
白布盖住五具尸体, 几个暗紫色衣装的修士围在一旁, 手夹符纸不停念叨着什么。
“他们在用符咒度化魂灵。这种惨死的人最容易生邪气,因为有执念和不甘,停留在人间不肯离去,但他们没有意识, 久而久之就容易化作厉鬼在人间作乱。”
齐胤站在一旁, 向身边点着折扇的奚昭璟解释着原因。他觉得有些好笑, 这位小少爷明明对眼前情景一无所知, 却还要端着架子不出声, 生怕被别人闻出半点门外汉的气味。
好歹对方也是跟自己吵过一架的人, 现在没有折戟宗的那几个人撑腰, 奚昭璟跟个鸡仔一样在一群修士里,不装装样子岂不是很容易被欺负?
见齐胤没拆他台, 奚昭璟便顺着话说下去:“那度化完呢?是不是就该施法术让这些尸体消失不见,回归天地了?”
奚昭璟现在还没从见到苏焱本人的激动回过神,连自己嘴快问出的问题都没过脑子。果然,他听到了齐胤再也压不住的笑声。
“哈哈哈……你从谁那学的回归天地这一说法?我们能做的也不过就是度化一下灵魂,其他步骤跟你们凡间都是一样的——下葬送行、烧纸立碑。”齐胤慢慢停下笑声目视前方,“别把我们修士看的太高了,都是肉/体凡胎,难逃一死。”
奚昭璟摇头否认,说出了普通人的心声:“至少你们有着我们凡人所羡慕的寿命。”
齐胤闻言又笑了,寿命对于他们来说才是巨大的牢笼。
每天看着相同的景色,待在相同的地方,除了练功就是闭关,百年漫漫长路,久到再无时间观念,没有长寿的惊喜,倒是多了无边的孤寂。
修炼磨心境,越是能耐得住这般枯燥无味的生活,修为便越是高超,就越有机会触碰飞升的门槛。不过这种人少之又少,如今各宗门修为最高都停滞在渡劫期。正如苏焱之前所说,吃的苦太多,到了那一步,就只想停在原地去观察曾经从未在意的美景。
角度不同罢了。再说了,修士与凡人生活的环境也是天壤之别。
不过,想要看尽这热闹多变的生活,观赏四季更迭独特的美景,在各种佳节中感受不同的氛围,不到百年的寿命,确实有些短了。
齐胤扫视一圈周围,将嘴边大道三千的说辞又咽了回去,点头认同道:“确实,同凡人相比,寿命是唯一的优点了。”
奚昭璟没想到对方会认同自己看法,一时间把他理出来的反驳话语全部堵死,没了其他话题,他只能闷声不响继续玩弄着手中快要散架的扇骨。
意识到同门师弟已经完成任务,齐胤侧身道:“奚少爷,度化已完成,我等就先行离开。你多保重。”
奚昭璟回过神探了探头,看到他们都是即将御剑而飞的动作,不解道:“那这些尸体?”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那个圆脸小眼弟子目光陡变,跟看傻子一样斜视奚昭璟,当着他的面直接御剑而起,那五具尸体慢慢变小被一个透明气泡裹住,紧跟在他身后。
奚昭璟恨得牙痒,神气什么,会飞有修为了不起是吧?有本事跟他比钱财啊!他能直接用金银珠宝把那个人从剑上砸下来。
“对了,有人找你。”齐胤拍了拍奚昭璟肩膀,眼中带笑,接着便起身离开。奚昭璟赶忙扭头,本以为是阮秋盛他们回来了,却没想到迎面撞见几个憔悴的百姓。
“奚小少爷,老医师现在还没醒…咳咳……你能不能大发慈悲,给我们看看……”
奚昭璟复杂地望了望几位老人,狠了狠心,一头扎进他发誓再也不进的医馆,片刻后扛着原本摆在屋内的问诊木桌走出来,放置在对面空闲地面。
他是一介凡人,也更明白别人的畏惧,因此他特意将桌子搬出医馆,在距离医馆几步远的地方开起了临时就诊摊。
跟在奚昭璟身边的侍从想替自家少爷跑腿却被拒绝,他扫了一眼侍从那发抖的腿,便看穿了一切。
只见奚昭璟将脱下的外袍和折扇一同丢进侍从怀里,自己把袖子卷起,这边同病人讲解着病情,转头又自己跑进医馆摸出相应药材。
就这么一来一回不停跑动。
等沈琦他们回到街坊时,一眼便看到布满汗水的奚昭璟面前站了一排人。
“小璟什么时候学的医术啊?看上去还挺熟练,我以为他只会炼丹。”沈琦感到有些稀奇,戳了戳阮秋盛左肩,小声询问着。
阮秋盛想了想,答道:“之前他找我要过医书,我身上并没有这类书籍。结果被小二听到了,没多久就带来几本不知从哪寻来的医书,大概是那时候开始学的。”
这两人心里想的什么,苏焱能听不出来?他将视线落在奚昭璟身上,确实是个好底子,他虽不收徒,但能给些提点,至于以后怎么样,就看他造化了。
“沈仙师您回来了啊!”在一边干站着的侍从心疼自家少爷这么累,抬眼正巧望见沈琦,一想到平日里小少爷跟这位神仙走得最近,赶忙开口招呼着。
……沈琦仰天叹气,还真是会找人。
果不其然,下一瞬奚昭璟看了过来,恨不得直接扑过来把沈琦拽过去当帮手。
“知道了知道了,一会就去!”沈琦摆摆手应付过去,他看向苏焱,恭敬道:“师叔,客栈人多眼杂,我们在城中还有一处庭院,您就在那里休息吧?大师兄知道位置。”
苏焱喜静,现在还有一个昏迷不醒的小师弟,客栈显然不方便苏焱疗伤。
“好,你去帮那个少年吧,秋盛跟我一起。”说完,苏焱又掏出一本书递给沈琦,“当做谢礼。”
沈琦看清书本名称,一阵暖流涌上心头,他将书塞进怀中随后弯腰告辞,在众人的目光下接住墨迹未干的纸张,进入医馆取药材。
那本书正是丹修入门书籍,这无疑是一种认可,也是一张踏入修仙大门的通行证。
“走吧。”苏焱淡然转身,阮秋盛看向章祁月惨白的面容,抿了抿嘴立即飞至前方带路。
这里虽然是奚昭璟炼丹的地方,但终究是少爷出身,光有院子中的炉鼎自然不够,向来宠溺自己孩子的长辈不顾他的阻拦,让府内仆从购置上好的卧房家具,硬是在空荡的庭院中加了一间奢豪的住所。
不过奚昭璟确实没怎么住过几次,炼丹每每都接近天明,跑回客栈蹭上一顿早饭,接着就回房间倒头睡到正午,再被沈琦拽扯出门一同除妖。渐渐地这种颠倒的生活他已经习惯了,甚至还乐在其中。
苏焱将章祁月放在床上,将风乐剑置于他胸前,玉坠金光不散,慢悠悠地升起光点凝出形态。苏焱在等待的过程中走到阮秋盛面前,低声道:“衣服拉开。”
阮秋盛露出被纱布包裹的右肩,依稀能够看到最里层的暗色血迹,苏焱伸手触摸的瞬间便感受到对方的颤抖。
哪怕恢复得再快,疼痛也是难免的,更何况是被一剑刺穿。
“苦命呦,这就是那小子喜欢的?之前聊天随口提一嘴都能把他羞成哑巴。”身后传出苍老的声音同时让苏焱和阮秋盛顿在原地。
这么简洁直白的话语,任谁听了都能明白此刻两位伤者之间的关系。
苏焱怔愣片刻,他本以为阮秋盛之所以成为鬼影所控制的目标,是因为是邹煜的徒弟,而他只探查到章祁月魂魄的受伤程度,却未曾想到附魂术所产生的幻境。
如果加上这层关系,那中了附魂术的章祁月受伤不会是
附魂术只会幻化成身体最为亲近并能毫无防备的人,那样才能使其恨意更深,更容易被施术之人吞噬。
他复杂的眼神落在阮秋盛身上,随后又移到章祁月方向,就这样在两人之间来回游移。阮秋盛浑身僵硬,头越来越低,不敢同长辈对上视线。
许久他长叹口气,拉起阮秋盛衣衫,没有多言,转向声音的来源——正是《阵法宝典》的白须长者。
“前辈,有希望吗?”苏焱俯身行礼,他清楚知晓附魂术的后果,故而只想听到一个结果。
“悬。”长者摸着胡子摇摇头,“附魂术乃鬼修精通的法术,境界越高影响越大,它形同一枚种子在身体内生长发芽,直到被施术人催动时彻底成熟。倘若只是解附魂术,去鬼界寻解药就好,我自有法子。可最要命的便是他魂魄上的伤,那可是上古神器。”
苏焱没有再说话,最后一句彻底印证了他的想法。上古神器,还能是什么,只有玄生剑。
阮秋盛也意识到了问题,他抬头望向长者,声音中带着些许恳求:“前辈,能告诉我具体发生了什么吗?您口中的神器……是玄生吗?”
第59章 揭露
“不是。”苏焱抢先开口, 他将长者的光影挡在身后,从怀里拿出一瓶新药,正色道:“每日涂抹两次, 让沈琦帮你上药。在客栈静养一段时间, 不可再盲目用右手动用灵力, 会冲破伤口。祁月这边有我照顾, 你先回去吧。”
苏焱深知阮秋盛的性子,阮秋盛也算是在他眼底下长大的。表面上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对于师弟们,他有求必应。之后魂魄归位,他仿若换了个人,哪怕没有过强的修为, 也要拼命将沈琦和章祁月护在身后。
如果让阮秋盛知道幻境中的一切,无论旁人再怎么劝告幻境内全是假象, 苏焱也会相信, 面前的人一定会将所有过错揽在自己身上。
这孩子明知丢失一魂无法在修行路上走太远,在拜入邹煜门下后依旧一声不吭整日修炼,纵使多次洗魂生不如死也不曾有半句怨言,对谁都是一副冷淡模样。那时连闹腾的沈琦都没能和他聊上几句, 但沈琦每每提出的请求, 阮秋盛都能全部做到。
这种情况下邹煜压根不敢放手管教, 平时还喜欢去药谷逛一逛, 结果那段时间半步都没离开过枫翠居, 生怕阮秋盛哪天无知无觉就走火入魔。
苏焱耳边没了叽叽喳喳的麻雀倒也清净, 可总觉得少些什么, 闲暇时便化身松鼠攀上枝杈,隐藏在繁茂的枝叶中看着枫翠居的一切。老宗主逝去后, 他才借着天命护佑的预言,光明正大地和邯绍一起出现在枫翠居门外。
后来直到章祁月的出现,这个冰块才稍微开始融化,只不过融化的过程不太成功,留下外面一层凹凸不平的尖刺——两人开始没日没夜的吵架,大事小事都要辩论一番,辩不过就动手打一顿。
不过一码归一码,哪怕再怎么看不顺眼,章祁月床边每天都会多一块甜糕——邹煜那段时间正巧沉迷于创新烹饪,身边那三个小孩每天都能从自家师尊那里拿到一块糕点。
章祁月自幼爱吃甜食,每次很快吃完一块还意犹未尽,眼巴巴望着师尊想要再得到一块,最后结果就是抱着一沓崭新的符纸哭丧着脸回屋。
心大的小孩根本没有深究这多出的甜糕是从何而来,全当是邹煜给自己完成功课的奖励,自那之后章祁月每天抱着两个宝贝甜糕啃,手中的符咒术法也越发熟练。
直到一道雷光,床边再也没了甜糕,却多了放在掌心的琥珀糖。
所有人都认为是两人魂魄归位带来的翻天覆地变化,而他们两人也只觉得一切都是奇幻的穿越,却无人知晓大师兄一直从未改变的偏爱。
“苏师叔。”阮秋盛站在原地没有动,他对上苏焱的视线,“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我……”
近乎哀求的目光将苏焱定在原地,他之前从未在阮秋盛脸上看到这种神情。像是坚不可摧的高墙突然倒塌,露出藏在最深处的一面。
苏焱摇摇头,抬手绘制出传送法阵,想要将阮秋盛强制送离。
阮秋盛急忙开口阻拦道:“苏师叔,弟子当年曾抄过五百遍宗规,上面均是尊师敬友的条训,我身为大师兄,理应关心小师弟的安危。”
“只是师兄弟?”苏焱停下动作,沉声反问。他在等阮秋盛否认,那么他就能以其他理由将他带走。
阮秋盛顿了片刻,艰难地挤出一个字:“……是。”
如果自己承认了他们的关系,那么苏师叔一定会以违背宗规的理由让自己立即离开,并且会给自己加上惩罚的束缚,让他无法再靠近院落。
“这里有我在,无需担心,你安心养伤就好。”苏焱早就想好了两种理由,他说出那句话时,就没打算给阮秋盛留反驳的空间。
传送阵完成之际,玄生猛然出鞘刺入正中央,以自身灵力与传送阵法抗衡,剑身铮鸣不断,不出片刻周围光芒散去,如同凡间铁器横倒在地,声音回荡在房间中。
“你是不是不要命了?”苏焱慌忙收回传送阵,声音不由得拔高,不等他指责,阮秋盛径直跪在地上,右肩伤口再次破开,他也毫不在意。
“弟子冲撞长辈,有违宗规第二条。弟子对师弟心生情意,同样违背宗规第二条。两重罪名,依宗规所处,理应逐出宗门。”阮秋盛俯身行礼,“若师叔觉得弟子所言有理,待回宗后弟子任凭处置。”
苏焱没说话,阮秋盛左手掐着掌肉将心底最后的胆怯消除,直起身继续说着大逆不道的狂言:“如果只是以道侣的身份询问章祁月的情况,苏前辈还要阻拦我吗?”
活了这么多年,这还是阮秋盛第一次顶撞长辈,这一顶撞甚至还险些被挂上欺师灭祖的头衔。
沉默许久的长者这才接话道:“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你护崽子也不能这么护啊,赶紧给你们宗门小孩疗伤。啧啧,还真是个痴情人。欸小子,你知道你师叔为什么不让你看幻境吗?”长者看半天闹剧,沉寂多年的八卦之心早就燃烧起来,那胡须都快扬上天。
“他是怕你看完,疯喽!”长者的身影如同烟雾消散在原地,转而出现在阮秋盛面前,连拐杖都不要了,盘腿而坐,“就这么说吧,那上古神器,喏,就是地上的。”
阮秋盛顺着手指方向望去——玄生剑。
“你师弟呢,中的是附魂术。他的魂魄被困在神识中,被迫面对各种幻境。”长者话音猛地一顿,他连忙指着阮秋盛,“给我记住了,幻境!全是假的,记住了没?”
阮秋盛急着听后续,连忙点头应下。苏焱在一旁用灵力清理阮秋盛干涸在皮肉上的血液,瞥了一眼信心满满的长者,心中不住犯嘀咕:他能记住才怪,祈祷他听完别寻死就好了。
苏焱自然没把阮秋盛上面说的话信以为真,但说实话他还是有些生气,并不是因为出言不逊,而是气愤于阮秋盛不爱惜自己身体。
如果就凭那几句空口白话就是欺师灭祖,那估计一整个折戟宗都不够邹煜灭。邹煜简直是惩戒室的常客,经常因为说错话被罚。要不是邯绍经常偷摸溜进去给他送饭,现在就没有所谓的剑仙邹煜。
更何况,如果换位思考一下,苏焱觉得自己没阮秋盛这个耐性,可能会直接横冲直撞进入鬼界寻找答案。
苏焱不禁再次感慨那句话,真是有什么样的师父,就有什么样的徒弟。
只见长者拿起拐杖对着空气挥动一番,紧接着在幻境里发生的一切便展现在他们面前。
“就是这样,魂魄受到玄生剑的攻击,没有魂飞魄散已经够好了。这鬼影还真是找对了人,前有玄生,后有怀心,无论换谁都逃不过被仙器所伤。这小子要是有个凡间亲近之人就好办了,普通刀枪的伤口我很快就能修复好。”
凡间亲近之人吗?章祁月也想要,但上天不给他这个机会。
跪坐这么久双腿早就麻木,阮秋盛感知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刚刚看到的一切如同无数根针尖刺入心脏。
弃子……怎么敢这么说的……
这一直是章祁月心底的阴影,他是最渴望亲情的孩子。
被亲生父母抛弃在空荡荡的房间,他在那里将眼泪哭干,之后生活里还笑嘻嘻和别人说着他不在乎这些。
但阮秋盛一直知道,他是羡慕着那些有父母陪伴的孩童。
在游乐园中学着别人站在中间拉着大人的手,快乐蹦跳着,像一个小偷在偷窃着不属于自己的幸福。哪怕是成人礼那晚,嘴上说着不懂书信表达爱意,却还是抱着希望去给阮母打电话。
章祁月会在众人面前笑着撕扯自己伤口,在无人的地方小心清理血液,再将拼好的面具粘在脸上,重新站在阳光下。
阮秋盛一直呵护着章祁月心底的脆弱,却被鬼影扭曲一切,用自己的样貌说出他这辈子都不会提及的词语。
他无法忘记章祁月那一瞬间的愣神,小师弟想到了什么?剑伤是不是特别疼?
阮秋盛的心仿佛被人攥着喘不上气,眼睛变得酸胀,泪水不住打转,却不肯掉落。只是肉眼就能感受到蚀骨的疼痛,他不敢想在幻境里章祁月到底是怎么撑到最后的。
他宁愿最后风乐剑没有偏离原本的轨迹,以一剑抵一剑。
“怎么没声了?”长者摩挲着拐杖表面花纹,眉毛皱成一团,凑近苏焱悄声询问。
苏焱也刚从幻境场景中回过神,叹了口气道:“正如您所说的,兔子逼急了会咬人,还有一种可能,兔子也会撞树。”
何止是撞树啊,走火入魔都算正常。
长者听懂了话语内在含义,缩着脖子不出声。
许久,阮秋盛的声音才再度出现:“前辈,有多大的可能性救回来?无论是哪里的灵药我都能找到。”
又是相同的问题。
长者捋着胡须有些为难,净化章祁月体内残余的附魂术已经很耗费他的神力,外加上他魂魄上的损伤,具体什么时候他还真有些拿不准。
苏焱突然察觉到什么,下意识望向紧闭的大门,直觉不断催促着他前去。轻推一道小缝隙,门外没有人影存在,只有一个小包裹被放在地上。
他弯腰捡起,里面赫然是附魂术的解药。
苏焱刹那间踩上屋檐,两指点在眉心处,灌入灵力,周围一草一木全部落入他眼中,却没有寻到任何可疑的人影。他紧握着药瓶,心中涌出太多的问题,可所有问题答案都指向一个人。
他要回一趟折戟宗,但必须先把章祁月的伤解决了。
屋内长者还在和阮秋盛谈论,苏焱打断长者弯弯绕绕的话语,将解药放在床边,低声道:“不用寻灵药了。前辈,接下来就烦请您修补章祁月的魂魄了。”
“你这哪来的解药?”明明刚刚还在发愁,怎么眼前青年一来一回的功夫,所有难题都迎刃而解了?
苏焱打开药瓶,将瓶内四枚丹药倒入掌心,一颗接着一颗放入章祁月嘴中。丹药入口就变成白色烟雾冲入体内,如同利剑斩落体内隐藏的所有术法残留。
做完这一切,他才将药瓶收进怀里,答道:“故人。”随后他看向阮秋盛,斟酌着话语。
似乎察觉到视线,阮秋盛再次俯下身,额头贴在冰凉的地面将他混沌的思绪撕开一道口,他咬着唇将情感压下:“弟子先前出言不逊,请师叔责罚,弟子绝无怨言。”
“无碍。每日罚抄宗规十遍,抚琴百遍,需清心静坐。”苏焱又多看了一眼阮秋盛,加上一句,“他不出五日便可苏醒。你伤口再次撕裂,恐怕要半月修养了。”
阮秋盛低声道谢,撑着地板站起来,全无知觉的双腿险些让他再次摔坐在地。苏焱想上前帮忙稳住身形,却看到阮秋盛五指扶住墙壁,用力扣住墙面,眼中布满红血丝,捡起地上的玄生剑收回剑鞘,在旁人的注视下一瘸一拐地走出房门。
最后一抹残阳被黑夜吞噬,街坊只剩下零星几人,奚昭璟赶在夜色降临前将摊位收起,用力扣上医馆门外有些生锈的大锁,摸过暗红的锈斑,扭头朝侍从喊道:“明天找人把这个换了,太旧了。”
“老医师都不愿意呆在这,还换什么?”沈琦打断话语,环胸凑近去看那些没规律的斑痕,这花纹倒有点意思。像醉酒的雕刻者嘟囔着人生大志,拿着刻刀用那眯缝的小眼睛,在天旋地转中随手刻出几道自认为神迹的刀痕。
毫无逻辑却又有些美观。
“你在这看雕花啊?锈锁有什么好看的,老医师不在这干,我就不能干啊?等你们这群神仙走了,我就在这开家医馆。”奚昭璟在店门口摇着折扇来回走了几步,满脸骄傲,在侍从的夸赞中丢下一句恶狠狠的话:“到时候我拿钱砸死暗门那小子。”
“是,奚少爷又做你那没用的富贵梦了,接着!”沈琦没顾着奚昭璟的碎碎念,直接转身走向客栈,还不忘将那本书抛向身后。
看来奚小少爷的医馆是开不成,炼丹炉倒是要多准备几个了。
第60章 苍生
奚昭璟还沉浸在把暗门弟子砸得鼻青脸肿的美好幻想中, 压根没听到沈琦的话。这飞来的书本在黑夜中简直就是不明飞行物,他以为又是沈琦在捉弄他,下意识地跳到一边躲开。
听到沉重的落地声, 他想都不想就合起折扇, 冲着前方愤愤道:“沈琦你以后能不能想点新鲜的点子?天天都是这一套, 我都快腻了!”
只可惜, 沈琦早就先一步回了客栈,要是听到了奚昭璟的怨念,他高低都要反驳几句。
“小少爷,这好像是本书。”跟在他身边的侍从习惯性地捡起地上物品。
自从有了这俩小祖宗闹腾,他不但要照顾自家少爷的衣食住行,还要随时清理两人互相搞出的恶作剧——前脚沈琦丢出个残花, 后脚奚昭璟就能扔回个烂果。
书?是什么新出的话本吗?
奚昭璟气焰顿消,他轻咳一声, 折扇挡住下半张脸, 眼神瞟向别处,手倒是老实地伸出来。
侍从赶忙双手捧过,奚昭璟接触到封面时就察觉到不对劲。什么话本能做工这么精致?摸上去极其平滑,没有普通纸张那种有些硌手的感觉。
他立刻走到还点着灯笼的店铺附近, 跟做贼似的拉着侍从躲进巷子里, 借着微弱的灯光认真看向手中书本。
只是一眼, 书本再次掉在地上。
侍从以为是自家少爷手滑没抓住, 重新捡起想要塞进奚昭璟手中, 却发现对方手抖个不停, 两眼发直。
这还得了?奚小少爷一定是劳累过度, 导致病发!侍从一下子慌了神,胡乱将书本揣进怀中, 急急忙忙想要拉着奚昭璟去寻沈琦,谁知他拽半天拽不动,奚昭璟宛如石像定在原地。
扯也扯不动,叫也没反应,小少爷不会是被什么鬼怪附体了吧?侍从吓得哭出声,想自己跑回客栈找人但害怕一转眼少爷就没了人影,待在身边又害怕自己小命不保,前后都是死路一条。
他只能哆哆嗦嗦地不停喊着“小少爷”,眼泪早就流一脸,胡乱糊了一把,吸了吸流出的鼻涕继续喊。跟哭丧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京城又要多一具惨死的尸体。
也许是这声音太过于动人,那尊石像终于有了动作:“别叫了,没死。那本书拿出来,把书名读一遍给我听。”
苍天有眼,终于肯把他家少爷还回来了。侍从跪地砰砰两个响头,神叨叨说着一些话。又赶忙掏出手里那本书,手臂伸得老长,就着灯光眯缝着眼去读。
小少爷就是看了这本书才突然变得不对劲,一定是邪书,他把此生看过的几句经文颠来倒去默念好几遍,这才吞吞吐吐念道:“丹…丹修入…入……入门……习册。”
奚昭璟:“再念一遍。”
侍从苦着脸,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读:“丹修……入门…习册。”
奚昭璟依旧重复着话语,折扇在他手中紧攥:“再念。”
发觉自己没有被邪术俯身,侍从也就胆子大了些,说话也不再磕巴,完整地说出了书名:“丹修入门习册。”
灯火通明的客栈中,沈琦晃着杯中凉水有些心不在焉,他不过就是提前走回客栈,这点路程也不该还没回来啊?总不能被妖物袭击了吧?那也不该啊,妖物都被赶到郊外了,害人的鬼影也被杀了,哪里还有不长眼的妖怪大晚上来?
思来想去,没得到说服自己的理由,无奈下他重重放下杯子,认命地走出客栈原路返回,去找那位少爷的踪迹。
还没走出多远,沈琦就被一旁暗处的动静吸引了过去,他并未盲目靠近,手指微动,用灵力去听取具体内容,从而更精准判断是否有妖物。
短短数秒,沈琦脸上表情变化极其丰富。他收回灵力,径直转身朝客栈方向走去,却又在半路停下来,像是沉思纠结着什么,两手叉腰原地站立,接着长长叹了口气,再次掉头朝小巷走去。
妖物没抓到,抓到两个精神失常的人。
“你们念叨什么呢?”
第三个声音突然出现把侍从吓得一个激灵,手中书险些飞出去,他两眼一闭脖子一缩,直接跪地求饶:“上天保佑,苍天保佑,我,我一辈子没干坏事,别吃我别吃我。”
“……我是沈琦。”
沈琦觉得自己头都大了一圈,平时大师兄在的时候,完全不用他面对这些,自己只顾着练剑跟别人闹腾就行。大师兄一不在,他就跟个老妈子一样东看看西望望,生怕哪个崽一不小心就弄丢了。
这句话止住了侍从的哭嚎,他眼中迸出光芒,倒豆子似的把刚刚发生的一切全说了一遍。
沈琦:……自己当时被师尊带到枫翠居也没见这么激动啊。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隔空抽走侍从手中的书,在对方惊恐的目光下敲在奚昭璟脑袋上,他扭头道:“不是什么妖魔附身,只是一时激动而已。”
见到奚昭璟捂住头部不吭声,沈琦这才垂眼放低声音:“回神了?能修个仙就把你整成这样,那以后要是渡劫什么的,你岂不是完蛋。”
谁知沈琦这番话下去,奚昭璟难得没有回怼,二话不说扯住沈琦袖子追问道:“如果修成了,是不是就能比现在做更多丹药并且不危及生命?”
沈琦一怔,如实答道:“灵力消耗过度依旧会有影响。”
“也就是说会做出更多有用的丹药对吧?”
得到沈琦的肯定后,奚昭璟松开手,眼中多了坚定:“我要修丹道。我要炼制出能够让百姓不被痛楚折磨的丹药。”他望向沈琦,眸中闪着异样的光芒,“正如四年前我所说的那般,涂抹在伤口便能自行愈合的药膏,如果人间百姓也都有一瓶,就会少了很多痛苦。”
“家财万贯又如何?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病入膏肓砸万千金银,请最好的医师都买不回一条命,求神拜佛也均是无用功,最后还是被病痛折磨致死。富贵人家尚且这样,更何况穷苦百姓,那些流落街头的小乞丐,一场普通的风寒因为没钱医治只能等死,最后连尸体都无人掩埋,尽成了鸟兽的嘴下食物。”
“好不容易来一趟人间,连遍野繁花都来不及看一眼。”奚昭璟背靠着墙,低头说完上面一大段话,声音不大却如同重锤敲在沈琦心中,他湿漉漉的眼睛回望向沈琦,“不觉得很不甘心吗?”
沈琦如鲠在喉,他又何尝没有体会过这种感受,眼睁睁看着却又无能为力。
朝堂大权一手遮天,一些官员只顾自身利益,兜稳了腰间金银,抹去嘴角油光摇头晃脑争辩着政事,一天下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怀心出世,慈悲天下,平定战乱。这功劳本该落在沈琦身上。可到头来,驻守边疆不畏生死的沈府将领却只得七成赏赐,剩余三成全进了别人口袋里。
无人在意百姓死活,在他们眼中,只要京城内万事安康,那么整个天下便没有威胁。
沈琦见过其他执侉子弟,他厌倦这种奢靡之风,便头也不回逃进枫翠居,企图躲进这世外桃源,这一进便是百年。
出关之后,更朝换代,人间再不似曾经见到的场景。见到奚昭璟第一面时,他只知奚氏是京城内有权有势的存在,想到之前的一些少爷模样,心底难免有些偏见。
可又有哪个少爷会穿着乞丐服,只为避开守卫的视线,给郊区饥饿的百姓们送粥?
随着时间推移,这个看似矜贵的少爷一步步在跳出沈琦的定义框,暗色中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瞳将他心中芥蒂彻底扫清。
奚昭璟不同于所有人,他是独一无二的。
正如初见,他是心怀苍生的人间活菩萨。
“会有那一天的。”沈琦听到自己的声音,在下一瞬他也对上了惊喜的笑容。
“欸?”刚刚奚昭璟还一脸正气,感人肺腑的语言张口就来,在这气氛下受影响的沈琦也难得说了句心里话。突然这么正经的对话,惹得他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调侃一句,“嘿嘿,沈琦你难得这么会说话。哎呦!”
果然,成功获得迎面飞来的暴击——书本再次被沈琦丢到他脸上。
沈琦头都不回直接走出巷子,他就不该浪费时间来找人!
心知自己说了不合时宜的话,奚昭璟赶忙接住即将落地的书本,朝侍从使了个眼色,也跟着走出小巷,试图挽回刚刚的小插曲。
可他才走出一步,就瞧见沈琦站在前方扶住一个白色身影,他仔细望了望,发出一声惊叹慌忙跑到那人身边,查探着具体情况。
沈琦扶住的正是阮秋盛,他一眼就注意到不远处步伐不稳的白衣人,几乎没有思考,便冲向那个方向。即使周围再怎么暗,他也能清楚分辨出大师兄的身影。
触碰到阮秋盛的身体时,心中不由得一惊——太凉了。像是没有温度的行尸走肉,他轻声叫道:“大师兄?”
“嗯,我在。”
过于平静的回话让沈琦不免有生疑,他还想询问其他问题,却通通咽了回去。直到靠近灯光处,沈琦才注意到阮秋盛布满血丝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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