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鸣而死
花无咎是赤霞城第三百五十一代城主。
从小, 老城主便要他时刻谨记,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金钱、地位、甚至整个赤霞城, 都是那一颗颗剔透温热的赤霞珠为他带来的。
他们花家手握赤霞珠矿,各方势力都得让他们三分, 说一句在天下横着走也不为过。
他们赤霞城富可敌国, 库中金银财宝数不胜数, 从小到大,只要他想要,没有什么东西是他得不到的。
有关赤霞珠的秘密,花家代代相传,距今已传承了数千年之久。
赤霞珠需要人命来叠,花无咎一直知道。
每年冬末, 赤霞城主养的死士与心腹便会乔装去往凡世各处,或买、或以工作之名将劳工骗来赤霞城, 待到入城后,便随便寻个由头将他们关入地牢候着。
反正那些人或是孤儿乞丐, 或是穷苦乡民, 命贱, 翻不出什么浪花,就算死在外面, 也不会有人在意。
待到季节步入夏季, 悬焱山中的岩浆会缓慢上涨, 这预示着, 赤霞珠的“播种期”就要开始了。
到那时候, 花府家丁会以处理死刑犯为由,分批次将那些“种子”丢到悬焱山中, 整个播种过程从夏初开始,到秋初结束,时间很长,所以可以一点一点慢慢处理,不会引人注意。
在花无咎刚过束发之年时,老城主就带他去见识过“播种”的过程。
作为尊贵的赤霞城少主,他并不用亲自动手,他只和老城主站在不远处,看那些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不断求饶的可怜人被毫不留情推入火山口,从一个人变成一朵微弱的火花。
“我买他们的命,只花了五两银。”
老城主抬手拍拍花无咎的肩膀:
“五两银,就够他们感恩戴德感激涕零,但他们这些廉价生命能为我们创造的价值,却是个叫人难以想象的数字!孩子,你知道吗,是悬焱山、是我们花家,让他们卑贱的生命变得高贵,能为赤霞珠贡献一份养料,是他们这种人几辈子也修不来的福分!”
廉价生命?
生命的价值要如何被定义,怎样的生命算廉价,怎样又算高贵?
贱人和贵人究竟有什么区别?
如果坠落的是他,那么,在他生命的最后,会溅起怎样的火花?
花无咎带着这个疑问长大,一年年麻木地看着廉价生命溅起的火花。
后来,他从老城主那里接过了城主的位置,也是那年,他遇见了一个很特别的姑娘。
那个姑娘是仙山出身的仙子,花无咎第一次见她时,她一袭红衣,戴着赤霞城特色的避鬼戏面具,在傍晚时分穿行在人群里,衣摆飘扬,像是一抹热烈的火焰。
她叫若炎,是花无咎一眼便认定了往后一生的人。
寻常的修仙者是不屑与凡人在情感上有所牵扯的,毕竟他们要寻的道,规矩太多。
但若炎不受那些规则束缚,她在尚不知道花无咎身份时与他相恋,她说,她愿意和身为普通凡人的花无咎相守一生。
可后来花无咎向她坦诚身份,她知道自己莫名其妙成了赤霞城主夫人,反而心生退意,觉得自己需要好好考虑一下这段关系。
若炎的行为让花无咎有些疑惑。
如果要按老城主那套说法,普通人的生命是卑贱的,像他们这种手握地位与权力的生命才算高贵,那为什么,若炎愿意与卑贱的他相守一生,却不大情愿与“高贵”的他成婚,做高高在上的城主夫人?
明明,无论是怎样的花无咎,都那样爱她,他想把世上最好的东西捧给她,他要办一场史上最盛大最华丽的婚礼,让天下所有人为他们祝福。
可这足够轰动天下的婚礼,最终也没能办成。
因为在婚礼前几日,若炎偶然间得知了赤霞珠的秘密。
花无咎很爱若炎,他曾经承诺过,永远不会欺骗她,所以,在若炎询问为何赤霞城看起来那样和平,却每年都有那么多死刑犯要处理时,花无咎实话告诉了她原因。
花无咎没觉得有什么,毕竟这是他每年都要做的、再寻常不过的事。但他没想到,听见他的话之后,若炎反应很大。
她跟花无咎大吵了一架,花无咎搬出了老城主交给他的那套理论,却被若炎一句句驳了回去。
“命无贵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你以为你就凭那两个臭钱就能买断他们的生命和未来吗?”
“什么破赤霞珠?觉得剥离魂魄变成赤霞珠是荣耀,那你怎么不去!”
“别以为投个好胎就高人一等,普通人怎么了?他们用自己的双手努力生活,比你这种踩在尸骨上数钱的蛆虫要高贵得多!”
“我真是瞎了眼了,居然没看透你这种血债累累视人命如草芥的恶魔!花无咎,你就不怕那些枉死的人回来报复吗?夜半十分你不会惊醒吗,不会怕怨魂来朝你索命吗?!”
若炎本就不是什么温柔如水的女子,那天晚上,她将花无咎臭骂一顿,后来扬言要炸了整个悬焱山,要让赤霞珠这种本就不该出现的东西彻底消失,花无咎闻言,也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若真如此,整个赤霞城,怕都要毁了。赤霞珠不仅能带来力量与富贵,它在某种程度上还制衡着各方势力,守着赤霞城的安定,若没了赤霞珠,你猜,我和这一城人,又能活几时?”
所以,究竟是每年往火山里扔的那些人命重要,还是天下和平与赤霞城中数万条性命重要?
若炎陷入了沉默。
她没再跟花无咎说一句话,她摔门而出,第二日便收拾行李,离开了这座城。
若炎是个敢爱敢恨的姑娘,她可以为了爱留在赤霞城,放弃自己的道与仙途,当然也能够干脆利落地放下花无咎,与他死生不复相见。
花无咎派出去寻若炎的家丁,在天下各处找了整整三年。
花无咎知道,只要若炎想,她便能叫他一辈子寻不到自己的踪迹,可花无咎实在不死心。
三年过去,派出去的人带不回一点好消息,就在花无咎心灰心冷决定彻底放若炎自由之时,他的心腹传回了若炎的消息。
他们说,他们找见了若炎,但只是一具尸体。
尸体。
若炎死了。
花无咎常与修仙者打交道,他知道,修仙界危机四伏,死个修士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为什么那个人偏偏是若炎?
花无咎自以为已见惯了生死,对死亡一事早已麻木,可他看见若炎的尸体,只觉整个世界都在崩溃的边缘。
他好痛,痛到几乎晕厥,他抱着若炎早已冰冷的尸体,哭到两眼发黑。
那一瞬间,他好像突然就明白了。
为什么若炎说命无贵贱、众生平等,原来生命都是一样脆弱,只是活着的人比较幸运,不必那么早面对死亡。
原来失去至亲至爱是这种感受,那每年被诓来买来做赤霞珠养料的那些人呢?他们的亲人是否期盼着他们被带走是去过好日子?就算再穷再苦的生命,是否也有视他们如珍宝的人?
花无咎花了近三十年都没能想通的问题,被若炎用死亡教会了。
花无咎好像在那一瞬间失去了人生的全部意义,那一刻,他真的想抛下城主的责任抛下一切,任性地随着若炎一起去了。
他独自在若炎死去的地方枯坐很久,谁劝也不走。
直到心腹抱着一个孩子走到他面前。
那女孩看起来也就两岁多一点,她扎着小辫子,脸上肉嘟嘟,一双眼睛又大又亮。
很像若炎。
“在附近的村子里问到的,若炎姑娘伤重时曾把孩子托给村中妇人照顾,随后只身引开仇家,这才……”
花无咎看着对面不哭不闹、一点不怕生人的女孩,颤抖着问道: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南枝。”
女孩奶声奶气地道:
“花南枝!”
原来当年,若炎选择离开时已有了身孕。
她舍不得这个孩子,却又不想她留在赤霞城,变成她父亲一样的人。
所以她选择自己把孩子生下,选择自己带着孩子游历天下,将她教养成一个真诚热烈敬畏生命与大义的人。
可惜,这一切才开始便要结束了。
她连看她长大都没能做到。
花无咎将花南枝带回了赤霞城。
他给了花南枝很多很多的爱,连带着她娘亲的那份也加倍给了她。
他要她是无忧无虑的小公主,是如她娘亲一般张扬热烈的姑娘,只要是花南枝想要的东西,无论多难,花无咎都弄得到。
他在宠爱花南枝的同时,也不忘将她教养成她娘亲希望她成为的人。
他放弃了花家传承千年的那套理论,他教会花南枝生命的重量,教她敬畏生命,教她真诚待人,教她敢爱敢恨,教她爱自己,也爱整个世界。
教她,成为和父亲截然相反的人。
毫不夸张地说,花无咎的后半生,完全是为了花南枝在活。
他不能放弃赤霞珠,他继续做着若炎厌恶的事,他满手沾血,因为他得在花南枝长大之前,保证她有安稳无忧无虑的生活。
后来,当花南枝为了救人而毫不犹豫地选择毁掉整个赤霞矿脉之时,花无咎便知道,自己成功了,自己做到了。
赤霞珠矿,她女儿帮他放弃了。
他完成了若炎未完成之事,将他们的女儿,教成了一个很好很勇敢的姑娘。
也不知,在若炎眼里,自己这个父亲当得可还合格。
也不知,看见这些,若炎能否原谅他一丝。
花南枝凭一腔热血,做到了花家历代先祖没胆识去做的事。
她断了罪孽的根源,救了万千残魂,也救了未来更多人。
至于如今要付出的代价……
便由花无咎来吧。
他这个父亲,总该尽最后一点责任,才算称职。
花无咎手握召魂旗,站在城墙上,与老对头悬焱山遥遥相望。
他虽然没有胆量主动结束这场持续数千年的罪恶,但他有胆为女儿兜底,为一城人赎罪。
他一手持召魂旗,一手握着他从出生起就佩戴着的避魂珠。
这么多年,花家先祖说是人命微贱死不足惜,可还不是怕他们手上那千万条人命报复?
他们心虚,只能日日带着避魂珠,以求一个安稳。
花无咎也像他们一样龟缩多年了。
但此时此刻,他放下了一切,他坦然面对着自己的罪孽,他站在城墙之上,顶着天空中的浓郁灰烟,再不犹豫,一把捏碎了手中的珠子。
避魂珠碎裂时锋利的边角划破了他的掌心,他抬手将血涂抹在召魂旗上,黑底红字的巨旗一时光芒大盛。
来吧。
法器灵力翻涌间,花无咎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花家数千年的罪孽,他一人来偿。
花家的血债,不该让城中数万条无辜性命来平摊,所以,他们所要遭受的折磨和报复,他一人来扛。
既然无法度化这些怨魂,那就让他们在他身上,撕咬报复个够吧。
召魂旗被他紧握在手不断挥舞,风带起沾血的旗面,在空中猎猎作响。
他这一生,当真看惯了太多死亡。
所以,当自己站在这里时,他心中竟无丝毫惧意。
头顶灰烟翻涌,他听见了无数重叠在一起的凄厉哀嚎。
他是个合格城主了吗。
他是个配若炎来爱的人了吗。
他还算个能够让南枝骄傲的父亲吗。
或许都不是。
但他,在那一刻,至少对得起自己。
“轰——”
第一道怨魂从高空俯冲而下,穿过他的胸膛。
花无咎一时险些没能拿稳手中的召魂旗。
他只觉一股阴寒之气贯穿了自己的身体,他猛地喷出口血,略一踉跄,便重新抓稳了手中的旗。
恍惚抬眼间,他看见天空中冲向自己的残魂越来越多。
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回到了年少时,站在了悬焱山口,看见那些微如草芥之人自高空坠落,溅起星星点点火花。
他的眼睛与生命,曾被火花映亮过那么一瞬。
后来,他懂了。
那,便是生命的重量。
星灭光离
空气中令人骨髓生寒的阴气愈发浓重, 林尽抬起头,看见头顶厚重云层突然荡起一阵涟漪,似是有什么东西在浓烟中翻涌。
林尽隐约从中看见一张张狰狞的面孔, 耳边也依稀传来无数凄厉的尖叫哀嚎。
召魂旗。
如果林尽没记错,这是一种极阴极险的法器, 手持此物者可立即吸引周遭百里内阴魂的仇恨, 使自己成为它们眼中唯一的攻击对象。
这效用原本就已经够毒辣了, 若再在使用前以血祭旗,效果还能翻上数倍。
这赤霞城中的地缚魂都是数千年来枉死在悬焱山中的可怜人,他们对花家后辈原本就有极深的怨气和执念,再加上花无咎以血祭召魂旗的刺激,那万千怨魂的杀意只会更加狂躁难控。
他想做什么?
远远看去,花无咎一身红衣立在城墙上, 衣摆和袍袖随狂风飘扬。
他手中握着召魂旗,用力挥舞着, 像是孤身号令冲锋的战士。
周遭灵力与阴气翻涌,当天空第一团阴魂俯冲而下穿过花无咎的胸膛, 林尽听见身后花南枝撕心裂肺的一声:
“爹爹!!!”
花南枝一双大眼睛几乎瞬间溢出泪来, 她下意识就要冲向花无咎的方向, 可没跑几步便腿一软摔倒在地,身上红衣立马多出一道道灰土印, 显得整个人狼狈至极。
她的膝盖磕得很疼, 手腕也火辣辣的, 可她顾不上呼痛, 她想从地上爬起来, 但努力很多次也没有找见能够支撑她从地上站起来的力气。
直到林尽捞着她的手臂将她扶起,见她还想跑, 却伸手一拦止住了她的动作。
“别去。”
林尽的声音有些许沉重:
“你爹爹是想牺牲自己来保护你、保护这一城数万人。召魂旗效用太猛,且你与城主血脉相连,你靠太近,恐会受到波及。”
有那么一瞬间,林尽好像明白了很多事情。
几日前城墙上的叹息、夜市中亲自给花南枝挑选零食的父亲,还有今日在书房内那个明知花南枝没有走远、却还要细细道来的故事。
恐怕从赤.毒风出现的第一日起,花无咎就为自己想好了这个结局,此后他所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他对女儿无声的告别。
以一人之身,赎家族罪孽,换满城性命,渡万千冤魂。
以自己之命,教会花南枝成长,为她铺下一个合格城主必经的道路。
花南枝抓着林尽的手臂,她腿软跌跪在地,几欲崩溃。
“林尽,林尽!那是我爹,可那是我爹爹啊!!”
花南枝似乎真的痛极,她十指无意识地紧紧攥着林尽的小臂,林尽吃痛,却不忍心叫她放手,只默默忍着,边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的眼睛早已被泪水浸湿,水雾蒙蒙间,她看见城墙上那道小小的红影正被空中无数道魂团穿透。
在头顶浓郁阴魂沉云下,那人显得那样无助渺小。
可他始终站立在那里,坦然面对着自己本该承担的一切。后来,愈发急促剧烈的攻击叫他几乎站不稳,他这便抬起手,将手中召魂旗狠狠插.入地面,自己握着它,支撑着身体始终保持站立姿势。
这一天,对于花南枝来说,简直恐怖得像一场噩梦。
早晨她还在跟朋友们一起寻事情的真相,下午像以前一样去书房跟爹爹撒娇,结果事情糊里糊涂走向了她从未预想过的方向。
父亲讲的故事和他在林尽他们面前表现出的模样,跟自己平时相处的、敬爱的那个人完全不一样,他三言两语颠覆了花南枝所有认知,他轻而易举毁掉了花南枝眼中美好的家与世界。
花南枝还没接受这个现实,还没从上一轮崩溃中缓过劲来。
她方才还在想,等今天结束后,要如何去质问花无咎。
她想,她一定要跟他好好吵一吵,一定要同他要个说法才好。如果得不到满意的答案,她就,她就……
再也不理他了。
可是现在,她好像再也没有同他任性的时间了。
她好像,再也没有同他说话的机会了。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呢。
花南枝哭到几乎晕厥,林尽叹了口气,抬手安抚似的拍着她的后背。
身边其他人也被城墙上那变故一惊,他们望着城墙上那道孤影,久久回不过神。
片刻后,林尽听见自己右边肩膀传来一声轻咳:
“林尽,我闻到,有人来了。”
林尽微一挑眉:
“什么人?”
“不知道,味道很杂,有很多很多的人。”
说着,元曦鼻尖又轻轻动了动,下意识朝左侧挪了挪目光,笃定地纠正道:
“很多很多的……天魔。”
“铮——”
几乎在元曦话音刚落时,天边突然传来两道弦音,那弦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力量波纹,令林尽的灵魂都跟着震颤一瞬。
他猛地回头望去,果然见一女子浮坐在空。
她以白绫覆眼,信手拨着身前以白骨制成的箜篌,身上白衣与周遭阴暗天色对比鲜明。
千骨如音?
仔细瞧瞧,千骨如音身后的天空果然涌来大片黑点。
出现变故后赶到得这样快,想必,这些家伙已在赤霞城外蛰伏许久了。
赤霞城此难,果真与明烛天脱不开干系。
想到这,林尽微微眯起眼睛,看向了旁边的柳拂心。
他抬眸同木芳凝对个眼神,木芳凝这便懂了他的意思,过来将浑身瘫软的花南枝接到怀里。
同时,林尽不动声色地召出浮生笔,迅速绘出一道符文,打向旁侧看似毫无防备的柳拂心。
浮生笔是当时林尽身在朱雀秘境中时,朱雀先祖以山海笔碎片、千云树枝和朱雀翎羽为他重新打出的天阶法器。这法器的品阶摆在那里,加之怀玉圣体天生在画符一道占着极大的优势,林尽如今绘高阶符几乎不需要过多思索。
寥寥几笔,缚神符成,符文灵光大盛,像一支利箭破空直冲柳拂心后心。
韩傲第一个察觉危险,他看了眼林尽,眸里有惊诧、有不解。
他下意识想为柳拂心抬手拦下这道符文,可林尽似乎早就备着他这一手,所以在绘符时,他还在缚神中加了一个小小的空间穿梭玄妙,令其在即将被韩傲拦住的一瞬间穿过了他。
“抱歉。”
林尽这二字,是说给韩傲听的。
伤了他觉得重要的人,是他对不住他。
具体的可以等未来有机会了再慢慢解释,毕竟在如今这种情况下,他没有犹豫矫情的时间,他必须先发制人制住柳拂心再说其他。
对于这道缚神符,柳拂心会如何应对呢?
会放弃伪装同他动手,还是……
林尽一个假设没能出现完整。
因为下一瞬,他眼睁睁看着他的缚神符被一道不知何时出现的黑色丝线击碎,而后那丝线瞬间缠住柳拂心的脖颈,将她猛地向后拉拽去。
“小柳!”
韩傲一惊,他伸手拉住柳拂心的手,却只短暂捉住了她滑落而去的指尖。
见状,韩傲下意识就要抬步跟去,林尽却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的手腕:
“阿韩!别去,很可能是陷阱。柳拂心此人不简单,你信我!”
“……”
韩傲并没有应声。
在被林尽拉住之后,他的动作停顿一瞬,但也就只有一瞬。
他抬眸同林尽对视,眸中神色极为复杂,林尽看不太懂,只能从他眸底捕捉到那丝一闪即逝的、令他感到陌生的猩红血光。
很快,韩傲收回视线,没有一丝犹豫地挣开了林尽的手。
“比起我,你更信你身边那些人,信这个世界。”
韩傲声音微沉,顿了顿,他道出后半句:
“我不知道你到底怀疑她哪里、怀疑她是谁,但我知道她的过去、她的经历,还有她作为柳拂心的一切。所以,至少现在,比起你,我更信我自己的眼睛、更信柳拂心。”
听见这话,林尽的手僵在半空中许久,待到韩傲和他身边的三七远去才缓缓垂下。
见桃看见这一切,微微叹了口气,温声劝慰道:
“每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道路。人的眼睛是最会撒谎的东西,无论爱恨都会蒙蔽人的视线。你看见的东西与他看见的东西不一样,你们对事情想理解与看法乃至判断,自然也有不同。很多事情,不必纠结,不要想太多,为难自己也为难别人。
“放下吧,毕竟,没有哪两个人会一直同路。”
“……”
林尽沉默片刻,点点头:
“晚辈懂了。”
说着,他回头看了看不远处那片天空。
明烛天那片森*晚*整*理黑点越来越近了,而花无咎已经被大团大团灰烟包裹住,城墙上已完全看不清他的身形,只能瞧见一团旋转着的浓郁雾气,像是一层将他完整包裹住的茧。
“师叔,明烛天来者不善,我们得向宗门求援。”
“不必。”
见桃想也没想便回绝了他的话,而后,她解释道:
“这次前来赤霞城支援的人,不止我一个。”
听见这话,林尽愣了一下。
也是那时,他肩膀上的小狐狸突然惊呼一声:
“我,我闻见了!”
他这动静将林尽吓了一跳,还没等他问他又闻见了什么,元曦便激动又惊喜地道:
“林尽林尽,我闻见楚听雪的味道了!!”
他话中这名字叫见桃微微一怔。
可元曦没给任何人留反应的时间,他想也没想,直接从林尽肩头跳了下去,用最快的速度寻着味道奔去那人的方向。
这个味道……这股灵力……
不会错的!
就是楚听雪!
元曦眼底闪着欣喜的光。
他真的,找了他好久好久啊,楚听雪是在跟自己捉迷藏吗?
现在,终于被他捉住了吧!
元曦跑过城中一个个路口,拐过一个又一个拐角,他速度越来越快,只想快些到那人身边。
他想过很多很多种与楚听雪再见的可能性,他想,到时,他一定要先问问他还记不记得自己是谁,再给他看看自己化形后的模样,然后要把他借给自己的法器还给他,认真地同他道谢,再跟他换回自己的灵魂。
楚听雪……
楚听雪!
小狐狸孤身跑在大大小小的街道间,后来,可能是太激动没注意脚下,他被石子绊倒,身体不受控制地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等他终于结束翻滚、缓过那阵头晕目眩、再次坐起身时,一抬眼,他眸中映上一道人影。
那人背对着他站在不远处,一头长发披散,墨色长袍遮住了他清瘦的身形。
他手中拎着一个白玉酒壶,其内溢着流云醉的香味。
那是属于楚听雪的味道,他身上灵流的气息,也与楚听雪一般无二。
可……
小狐狸心中的激动欣喜瞬间淡去,他看着那道身影,懵懵地后退了半步。
他很像他。
却怎么……
不是他呢。
肝肠寸断
不知从哪里探来的黑色丝线紧紧缠绕住柳拂心的脖子, 将她勒得几乎喘不上气。她一双手无力地在脖子上抓挠着试图扯开那些扼住自己呼吸的东西,却是徒劳无功。
她整个人就像是一张薄薄的纸片,被拽着离韩傲越来越远。
“老大。”
旁边的三七看着天空中那片黑影, 怕得缩了缩脖子:
“那都是……天魔啊?”
韩傲瞥了他一眼:
“怕的话可以寻个安全地方躲着,等我救下她便来寻你。”
听见这话, 三七正了正神色:
“我不怕!老大你于我有恩, 你现在要为了柳姑娘对上那么多天魔, 我怎么能看你孤身面对那些怪物?就算我修为低微,也定有能为你做的事。”
“……”
韩傲看向三七,目光一时有些复杂。
他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最终只郑重点点头,抬手拍了拍三七的肩膀。
“铮——”
一道弦音传来,无端带起一阵狂风, 韩傲下意识抽出破界横档在身前。
原本还在远处的千骨如音不知何时已到了他身前,定睛一看, 千骨如音背后还有一个男人,那男人一袭黑衣, 头戴斗笠, 微微低头, 斗笠便遮住了他大半面容。
控制住柳拂心的那些黑色丝线似乎就是受他驱使,此时, 那些黑色丝线缠住了柳拂心的脖颈和手脚, 令她悬浮于男人身侧。
见状, 韩傲瞳孔一震。
下一瞬, 那黑色丝线受召猛地袭来, 韩傲提剑一挡,破界的剑势竟令那些看似强势丝线瞬间断裂, 就像一根根被斩断的发丝,消散在了半空中。
见状,头戴斗笠的男子似乎十分惊讶,不过很快,他弯起唇,给了韩傲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倒是一把好剑。”
顿了顿,他唇角笑意略深:
“可惜了,跟了个不配它的人。”
“少废话。”
韩傲微微眯起眼睛,他紧握手中破界,破界通体漆黑的剑身这便自他掌下蔓延出道道猩红色碎裂纹路:
“放开她。”
“她?”
男人轻笑一声,抬手挑起柳拂心的下巴:
“你说她吗?这可是一个魔族叛徒,我处理我的臣民,与你何干?”
说着,男人又抬手亲昵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再顺着头发摸到她的脸,用掌心细细磨蹭着她冰凉的脸颊。
他语气温柔,像是在与情人说暧昧的悄悄话:
“是吧,小柳?你知道的,我最讨厌叛徒。说说吧,你想我怎么惩罚你?抽了你一身魔骨,还是挑断你的经脉把你扔到鬼哭崖去喂恶鬼?又或者砍断你的手脚,将你挂在宫殿里,慢慢折磨赏玩?”
柳拂心似乎怕极了,她在男人手下微微发着抖,一双眼睛满是恐惧,整个人瞧起来,像极了一个即将碎裂的瓷器,脆弱又美丽。
韩傲看着这一切,目眦欲裂。
他身侧猛地爆出一大团黑色雾气,手中破界红光大盛,发出低沉的剑鸣,剑身那丝猩红色的光几乎映进了韩傲的眼里。
韩傲提剑冲向那男人,周身雾气立刻汇聚成形,携着不容侵犯的荒古气息。
见状,千骨如音面色一凛,她立马抬手在白骨箜篌上拨出几个音节,音律混着她纯白色的魔纹在她身前汇聚成一片结界,硬生生接下了韩傲的攻击。
她布出的这结界十分古怪,看似脆弱,却有着不一般的韧性,任韩傲胡劈乱砍一通也丝毫没有要碎裂的迹象。
千骨如音抱着箜篌,看起来应对得十分从容,男人则站在结界后,背着手眼含笑意地看他表演,像是在看一个胡闹撒泼的小丑。
明明敌人近在咫尺却碰不到分毫,这种无力感令韩傲几欲呕血。
“我的话没错,你实在是太弱了,不配这把剑。”
男人语调散漫,接着嗤笑一声:
“拿着这样的剑,却连如音的魔纹结界都劈不开,你是在跟我笑闹吗?弱小如蝼蚁,还妄图保护他人,真是……可笑至极。”
听着男人口中嘲讽他的那些字眼,韩傲心中重重一震。
他周身黑雾更浓,怒吼一声,攻击更加猛烈。
可千骨如音的结界依旧没被他撼动分毫,见状,对面男人面上的笑意愈发玩味:
“好可笑,好可怜,瞧啊,小柳,有人为了你,着急得快要疯了。这样吧,待我将你挂到墙上那日,我会亲自邀请他一起赏玩,让他同我一起,看看你最后的美丽。”
“尊主。”
男人话音未落,千骨如音突然出声打断了他:
“抱歉扰你雅兴,但是,有人来了。”
“谁?”
“折玉。”
男人略一思索:
“折玉可不像这小子这么好对付,看来赤霞城今日是占不下来了。你去将花无咎解决了就准备撤吧。”
“……”
千骨如音似是微微叹了口气,而后不大耐烦道:
“行。”
同千骨如音说完这话,男人便带着柳拂心离开了。
临走前,他回眸看了一眼韩傲,眸中满是戏谑与轻蔑。
待男人离开后,千骨如音才撤回身周结界。
她叫住正欲继续追向男人的韩傲,怜悯般叹了口气:
“小子,别追了,你玩不过那老东西的。”
韩傲一双眼睛早已通红,闻言,他惊诧地望向千骨如音,似乎惊讶于她会对自己说出这种话。
千骨如音则懒散地靠在箜篌上,尽管以白绫遮了眼,可韩傲还是能够从她面上看出她对自己的悲哀与怜悯:
“看看你身后吧。你没发现,少了什么人吗?”
韩傲身体猛地一僵。
他整个人都沉浸在方才的愤怒与无力中,此时听见千骨如音的话,才猛然回神。
他朝自己身后望去。
本该跟在自己身后的三七,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只有下方地面上一个瘫倒在地的人影,还有一大片刺目的血。
“那老东西有句话说的没错,你确实……护不住任何人。”
说罢,千骨如音收起箜篌,只留下这么一句话,便转身去向了花无咎的方向。
但在行出一段距离后,她身子突然一颤,再坚持不住,任唇角缓缓淌下一抹红。
身上魔纹痛到几乎要碎裂。
她抬手拭去唇角血迹,回眸看了眼那个古怪小子。
……真是个怪物。
那边,韩傲跌跌撞撞到了三七身边。
三七整个人几乎已经被鲜血染红,可韩傲并没有从他身上看见什么明显的伤口,仔细瞧瞧才发现,他身上竟有数十处细小的孔洞,那些孔洞洞穿他的身体,每一处位置都极为刁钻毒辣,没有一处伤到要害,却令三七生生成了一个血人。
三七面色苍白,痛到呼吸都在颤抖,他口鼻中涌出大股大股的鲜血,一双眼睛大睁着,写满即将正面死亡的恐惧。
“老……大……”
三七张着嘴,几乎说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韩傲抱着他,身上绀宇色的衣料被他身上鲜血染成带着浓郁腥味的墨黑。
“什么时候……”
韩傲的声音带着些许颤抖。
到底是什么时候?
萧澜承那些古怪黑线不是早被他砍断了吗?三七是什么时候中招的?他为什么没发现?
他为什么没发现???
“遇见危险为什么不叫我?”
韩傲试图将灵力渡给三七,可根本跟不上他血液与灵力流失的速度。
“来快了……我来不及……再说……我不想……让老大分心……我……没帮上老大的忙……至少……不能再给你添乱……”
三七的声音很微弱,他看着韩傲的眼睛,用最后一点力气抓紧韩傲的手腕:
“老大……别听那魔头的……他是故意激怒你……老大……”
不知为何,三七的眼中逐渐被水雾覆盖,他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喉头发出一声呜咽:
“我好疼啊……好冷……老大……我要死了是吗?”
“不会的……不会的……我带你去找医修,我……”
韩傲乱七八糟地安慰着三七,他面色逐渐苍白: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是我被冲昏了头,我没有注意到你,怪我,都怪我……”
“不怪你……是我太……弱……”
三七的瞳孔已逐渐涣散,他握住韩傲手腕的手也渐渐松了力道:
“我还是……给老大……添……乱了……”
三七口中的音节弱不可闻,他的手缓缓垂下,睁大的眼睛亦失了焦距与光芒。
怀里的人生机尽失。
韩傲眼睁睁看着他死在了自己怀里。
韩傲胸中冲撞着无数情绪,他想吼,想叫,可张大嘴巴,半天也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他跪坐在地,抱着三七的尸体,弯下腰,痛苦地蜷起身。
痛,真的好痛。
心在痛,内脏在痛,经脉与血管也在痛。
韩傲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一切不是真实。
只是死了一个在剧情里连名字都没有的纸片人而已,只是一个路人甲,一个NPC……
他不重要,他甚至不是活人,他只是一个虚拟的……虚拟的……
去他妈的虚拟!
韩傲骗不了自己了。
三年,他离开烟雨山三年,和三七相处三年。
他刚进逍遥堂时,其他散修知道他是烟雨山出身,看不惯他,总是抱团排挤他。
只有三七傻呵呵愿意跟在他身边,一口一个“韩哥”“老大”。
这小子对他也不知哪里来的信任,说什么信什么,让他往东,他绝不往西。
那么多险境,他们都走过来了,那么多恶人,他们都杀过来了,可为什么……为什么……
三七死了。
他染在韩傲手上的血已经冰凉,韩傲没能护住柳拂心,也没能护住他。
他甚至连三七什么时候受的伤都不知道。
多可笑啊,他回头看他一眼,甚至还是因为敌人的提醒。
他是个不合格的老大。
是个不合格的朋友。
是个……
是个没用的废物。
“啧啧啧,多惨痛的教训啊……”
破界剑身溢出浓重黑雾,它凝成一个恶鬼模样,自韩傲身后轻轻抱住了他:
“痛吗?恨吗?韩傲,你还是不愿意接受我的力量吗?”
韩傲缓缓抽着气,眼中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他喉头艰涩,艰难地挤出一句:
“不要试图控制我……”
“我怎么会控制你?”
破界伏在韩傲耳边:
“你是我的主人,我只是是想为你奉上我的全部力量,想让你不必再面对今日这种情况。
“三七虽然死了,可柳拂心还在,她被人掳走,想也知道,情况不会很妙。
“你要让她也死去吗?你要让她也像这孩子一样,变成你怀里冷冰冰的尸体吗?
“去救她,韩傲,带着我的力量去救她。
“你不是,最爱她了吗?”
听着这些声音,韩傲漆黑瞳孔逐渐被红光覆盖,几乎要完全变成赤红颜色。
但很快,那些红光便散去了,韩傲紧攥起拳,用力到发抖。
后来,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
“滚。”
破界鬼影瞬间散去,周遭重新安静下来。
韩傲似乎已在短时间内整理好了自己的心情。
他面无表情将三七平放在地上。
离开前,他背好破界,抬手合上了这孩子未瞑的眼。
以计代战
千骨如音擦干净唇角溢出的血, 简单处理好自己的伤势,便带着自己的琴去往南城墙的方向。
赤霞城在天下横着走那么多年,好像不知道自家靠什么得的权势与安稳、不知道自己招惹了多少仇家似的, 赤霞珠矿都说炸就炸,如今搞出这档子事弄得这一城没了倚仗, 自己找死就算了, 还得连累她跟着跑东跑西地加班忙活。
千骨如音看着赤霞城南城墙上翻涌的阴魂灰雾, 重新召出箜篌,抬手将白如纸张的纤细手指搭上了琴弦。
只是,就在她指尖即将碰上琴弦的前一瞬,她余光闪过一道黑影,她察觉到威胁,面色一凛, 立马调转攻击方向,将弦音拨向自己身侧。
音律混着千骨如音的白色魔纹, 带着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力量波纹扩散而出,只是, 才飞出一截距离, 它便被人以四两拨千斤之势化开。
千骨如音闻见一丝熟悉的酒香味。
“啧。”
她不耐烦地皱起眉:
“你如今这模样, 乍看一眼,我还真要以为是楚听雪那酒蒙子回来了。”
折玉笑而不答。
他怀里抱着白玉酒壶, 只笑眼盈盈瞧着千骨如音, 以话家常的语气轻松道:
“好久不见, 来喝两杯叙叙旧?”
“不必。”千骨如音板着脸:
“你我如今分属不同阵营, 还得避嫌才是。还望你不要挡我路。早些做完狗东家给我安排的事, 我才能早些回去歇息。”
“哎,瞧你, 这么严肃,一点都没意思。”
千骨如音没空看折玉嬉皮笑脸,她扭过脸,抬手拨出几道弦音直冲城墙上的花无咎而去,可那些攻击无一例外全被折玉挡了去。
千骨如音不同他计较,她也计较不起,她忙着变换身位,只要她这数道攻击有一道能中,花无咎就必死无疑,他头顶这些阴魂也会因寻不见报复对象而重新将仇恨分摊给赤霞城中所有人。
可折玉这混蛋仿佛能够预判她所有行动,千骨如音拨一道他接一道,一两次就算了,次数一多,千骨如音终于忍无可忍:
“折玉,要么杀了我要么给我让开!你真是数年如一日地讨人厌烦!”
“哎,我可舍不得杀你。”
折玉没理会她气急败坏的辱骂,他只懒洋洋半倚在空中,抱着酒壶饮下一口。
他抬手擦擦唇边酒液,又瞥了眼千骨如音背后不远处的明烛天众魔:
“萧澜老狗今日是什么意思?非要屠城不成?”
“你管?”千骨如音没好气地扬扬下巴,但顿了顿,还是道:
“原本是这样想的,但见你来了,可能是觉着打不过,便夹着尾巴回去了。这不,叫我来扫尾呢,要我说,我就该回去告诉他,说你这死鬼今日没带剑,要他将你围在这杀了便罢了。”
折玉叹了口气,姿态十分做作:
“你舍得吗?”
“……”
如果千骨如音的眼睛没有被白绫遮住,那她现在一定想跟折玉翻一个大大的白眼。
“滚开,不要打扰我的做正事。”
折玉闻言,嗤笑一声:
“萧澜老狗安排的事有什么好做?今日,这赤霞城我是要保的,花无咎要做的事,我也是要管的,你不可能得手,若怕萧澜老狗怪罪,你不如直接弃了明烛天,来跟我一道罢了。”
千骨如音唇角笑容略微有丝不屑:
“你怕是真喝大了吧?你是人类,我是天魔,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跟萧澜承的道就同吗?”
折玉抬眸瞧着她:
“何必非要受他的气为他做事?”
“他是明烛天尊主,我只有这一个选择。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惑音骨灵自保能力极弱,我只能倚靠大树才能存活。”
“那你这大树寻得也不大稳当啊。他知道烟雨山来援的人是我,知道你没有自保之力,还要你独自前来清扫战局,这与要你送死有何异?看来,你对他来说,也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弃子。”
折玉微微勾起唇角,见千骨如音神色略有动摇,又道:
“对了,寒鸮呢?我已许久没听过她的消息了。自缥缈阁那一战重伤之后,她还好吗?她伤到了本源,怕是无法再为萧澜老狗跑前跑后地当狗腿子干脏活儿了吧?那她如今,怎么样了呢?”
“……”
这个问题令千骨如音沉默片刻。
“不关你的事。”
“别啊,咱们也勉强算是一对好朋友,朋友之间关心两句又怎样?我又不是在嘲讽你的处境,我只是想说,如果你觉得如今这明烛天待得不舒心,我可以为你另寻一个好去处。既然东家是只玩弄人情城府极深笑藏蛇蝎的老狗,那,便将他换掉罢。”
折玉语气带了丝不易察觉的引诱意味,他轻轻弯起眼睛,眸色显得略深些许。
“什么好去处,你的烟雨山吗?我有属于天魔的骄傲,不会与你们小小人类为伍。”
千骨如音冷嗤一声。
“不不,我们烟雨山,如今也有一位骄傲的天魔。未来,他会替代萧澜老狗,成为明烛天的新主。我保证,他对于你来说,一定是个比萧澜承好上千万倍的东家。不会无故让你加班做事,也不用担心他时刻算计你性命把你当小卒使,左右都是明烛十二卫,主是谁,对你来说也不大重要吧?”
折玉抱着白玉酒壶,指尖一下一下在酒壶表面轻轻点着:
“你应当也听过他的名字。”
“什么?”千骨如音大概有了猜测。
“启。”
折玉顿了顿:
“萧澜启。”
“他啊。”千骨如音声音微沉。
三年前,她倒是在缥缈阁同萧澜启打过交道,当时她受萧澜承之命去支援战场,萧澜启则站在人类的阵营,带着一身绿鬼火气势汹汹地杀过来要取她的命。
那次,若不是寒鸮支援及时,她怕是当真得把这条命交代在那里。
她对萧澜启了解不多,只知道他和萧澜承一样,是上任尊主萧澜玥的小儿子,身负上古凶兽梼杌传承,原本该继承他母亲的尊主之位,后来却被他亲哥摆了一道,此后便销声匿迹查无此魔了。
“我不为蠢货做事。”
千骨如音并没有多考虑:
“他能在萧澜老狗手里栽一次,就能栽第二次,我为什么要站一个已经失败过一次的队伍,然后等着萧澜老狗的疯狂报复?我并不傻。”
“不不不,孩子当时年龄还小,什么都不懂,玩不过萧澜老狗很正常。”
折玉实在想笑,他忍了很久才忍住即将弯起的唇角,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严肃一些、可信一些:
“他自身实力很强,如今就算我拿剑对上他,怕也难敌。至于心计……我给他寻了个不错的老师。今日萧澜承选择带你来赤霞城,那说明,他身边能用的人怕是已没有多少了吧?而萧澜启这边有我烟雨山,还有落烧的呼星客,他的赢面已经很大,如果再有你惑音骨灵传承的助力,推翻萧澜老狗,只是时间问题。怎么样,利弊已明明白白摆在你眼前,千骨姑娘,能否听我一言,考虑为你自己寻个新的好去处?”
“……”
千骨如音在原地沉默许久。
最终,她微微抬起眼面对折玉,张了张口,像是想同他说些什么,下一瞬,人却突然消失冲向了花无咎的方向,只给折玉留了一句即将消散在风里的:
“滚蛋,少花言巧语拉我进坑!我不求什么权力富贵,只求个安稳日子罢了!”
抱着白骨箜篌的白衣女子俯身直冲南城墙上的阴魂旋风而去,她宽大的袍袖与衣摆随风飘舞,动作干净利落至极,眼看着就要朝花无咎发起攻击——
折玉微微叹了口气,拔开白玉酒壶的壶塞夹在指间,将它当做小石子般随手掷出。
壶塞以极快速度飞向千骨如音的方向,稳准狠地砸在她后颈,下一瞬,她怀中箜篌消失,她整个人瞬间失了力道,从半空中跌了下去。
折玉从容地过去,接住千骨如音之前还有空伸手接住壶塞把它塞回去。
“好好劝不听,非要来硬的绑了回去。”
折玉摇摇头,长长叹了口气。
他将千骨如音抱稳在怀中,临走时,他看了眼赤霞城南侧的城墙。
城外,明烛天的天魔果真已经撤了,看来,他折玉的名号放到现在也还算有几分威慑力。
但仔细想想,事情似乎还是有些奇怪。
萧澜承为何要如此着急费劲地布赤霞城这场局?因为曾经和花无咎有过过节,所以蓄意报复?
不对,萧澜承并不是那样意气用事的人,他若出手,必然是做了万全的准备,不得手决不罢休。若是主动撤离,也只有两种情况,要么事情超出预料令其元气大伤,要么,他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费心费力闹出赤.毒风这场大戏,看着是要屠城,可待走到人家门口了又掉头回去,临走只抓了个皎月医仙……
等等。
皎月医仙?
折玉眸色一顿,目里浮上一丝了然。
萧澜承此魔,还真是……不可小觑。
总之,赤霞城这次,多半算是无辜为别人家的大戏受了场无妄之灾。
折玉抱着千骨如音,走出几步,恍然发觉,赤霞城阴暗许久的天色似乎洒下了一点光。
原来,不知何时,笼罩赤霞城上空的沉重阴云已经淡去了。
阴魂鬼气被一阵风吹散,隐隐露出其后火一样红的天空。
转头看去,花无咎已在城墙边缘,再退半步,便踩空朝后跌坠去。
他身上红衣染满鲜血,坠落时,身上披满空中赤色的霞光,某一瞬间,竟如火花一般热烈耀眼。
如释重负
一切都发生得那样迅速, 不给人留一点反应的时间。
阴寒鬼气在汹涌过后归于平静,笼罩赤霞城数日的沉重阴云变得稀薄最终散去,城墙上包裹住花无咎的灰色风茧也逐渐消失, 露出了其后依旧站立的人。
花无咎手里拿着已经破损的召魂旗,身上的暗红色已分不清是衣料还是血迹, 他头顶的金冠已落, 长发披散着, 踉跄至城墙边缘。
最后一团阴魂在半空盘旋一圈,带着数百重叠在一起的凄厉尖叫俯冲而下,如一支利箭穿透花无咎的胸膛,最终散做万千烟尘消失在赤色晚霞之中。
花无咎猛地吐出口血,他再没有力气,他松了手中召魂旗, 整个人立在城墙边缘,微微摇晃两下, 终不受控制的朝后仰倒去。
此时正值傍晚,林尽终于看见了赤霞城传说中如火焰一美丽的赤红色晚霞。
那些赤金色的光芒将灰暗天空烧成一片暖色, 给整个赤霞城铺上一层暖融融的光, 而花无咎短暂沐浴一瞬霞光, 便跌落入城墙下灰色的阴影里,只有他赤色衣袍在空中翻飞, 短暂燃烧一瞬, 落地归于沉寂。
“爹爹!!!”
花南枝声音嘶哑, 她艰难地自地上爬起身, 踉跄着跑向花无咎的方向。
可她一身蛮劲在关键时刻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 她脚步虚浮,跑两步便摔在地上, 却顾不上呼痛,只咬咬牙爬起来接着靠近他。
短短一段路,花南枝却走得那样艰难。
她身上的痛感不知是摔出来的伤还是扩散出来的心痛,她四肢并用爬到花无咎身边,手沾上了他身下漫出的血。
花南枝眼里的花无咎,永远是高大伟岸的,他永远那样一丝不苟,用宽阔肩膀包容花南枝所有小性子,为她挡去所有的风雨。
父亲是她眼中无所不能的存在,可直到现在,花南枝才恍然意识到,原来她的父亲也只是个凡人,他的肩膀远没有她想的那样宽阔,他的生命是那样脆弱,脆弱到花南枝捧不起,也留不住。
知道父亲还有花家先祖们做的那些事后,花南枝是怨过、也是恨过的,她想跟父亲要个说法,想跟他闹,或者直接负气离开赤霞城,弃了这赤霞城少主身份也罢,可她从没想过要父亲去死,没想过父亲会比她先离开。
她心中情绪实在太复杂,以至于到了花无咎身边后,她一时竟不知该开口说什么,只有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她知道,父亲这是在救赤霞城所有人的命,知道他这是在替他自己,也是替花家先祖赎罪,可是……
可是……这是她唯一的爹爹啊。
花南枝的视线被水雾模糊,她痛得连呼吸都在颤,后来,她看见花无咎朝自己伸出了手。
花南枝赶紧拉着他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可花无咎满手都是血,他看着花南枝干净的脸颊被自己染上血色,下意识想替她拭去那些脏污,却无意识地将那点猩红越蹭越多。
最终,他还是放弃了。
他重重垂下了手。
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心中其实有千言万语想说,他想给花南枝嘱咐很多很多,在他眼里,花南枝到现在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她好像还只有花无咎第一次见她时那般大小,像个奶团子,会眨眼睛,会冲他笑,会脆生生地喊他爹爹。
他想嘱咐她,今后不能再像爹爹在时那般任性了,要记得照顾好自己,天冷了要记得添衣,生病了要看郎中,夏日不能贪凉,爱甜也不能吃太多糖,当心牙齿生了虫痛得睡不着觉。
他想告诉她,花家以花十一为首的家丁是他养给花南枝的心腹,他们会辅佐她成为一个合格的城主,今后,就算爹爹不在了……
罢了。
他最想说的其实是……
囡囡要坚持本心。
不要学爹爹,不要成为一个……和爹爹一样的人。
可花无咎的喉咙被血堵着,用尽所有力气也只能发出几道无意义的呜咽,连半句话也没能同花南枝说清。
花无咎看看花南枝,又抬眸,看向了天空漫天红霞。
这么多年,赤霞城的天空从未变过。
恍惚间,他好像又看见了当年傍晚时分、人群中那个令他一眼惊鸿的女子。
那人一袭红衣,戴着避鬼戏面具,走在人群间,曾笑着回头望过他一眼。
从此,便如一束光,照亮了他罪恶灰暗的人生。
花无咎躺在血泊与城墙的阴影下,望着天上灿烂云霞,缓缓闭上了眼。
梦中女子弯着眼睛望向他。
他看着那双朝思暮想的眼,很轻地冲她笑了-
赤霞城中遭赤.毒风折磨的病患在一夜间好了个干净,只是,还未等城民们庆祝赤霞城战胜了这场瘟疫,他们便得知了花无咎身死的噩耗。
花南枝并没有公布父亲的死因,但花无咎死后赤.毒风一夜间消失,两者之间的关联已足够引人深思。
不可否认的是,对于赤霞城来说,花无咎的确是个难得的好城主。
赤霞城民对他的爱戴是真心实意,他走后,赤霞城中家家户户自发挂起丧幡,城民们穿起白衣,送了城主最后一程。
花无咎走后,花南枝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
以前总是跟在林尽身边吵吵嚷嚷的小姑娘,突然多出了几分成熟稳重的气场。她接过了父亲的城主之位,冷静地安抚城民、操办花无咎的后事,就算暂时有不懂做不好的地方,她也会沉下性子耐心去学。
花无咎走前确实替她铺好了所有的路,知道她对城主职责知之甚少,所以为她培养了一个近乎全能的花十一。
花十一的年纪跟花南枝差不多大,从小就跟在她和花无咎身边,跟花家签过死契,几乎知晓花家所有秘密,也了解花南枝的森*晚*整*理性子,更清楚她继任城主后所需肩负的全部责任。
林尽原本还在担心花南枝短时间内能否从一个任性大小姐跨到一城之主,但看见花十一后,他便知道自己的担心都是多余。毕竟花南枝身边有她父亲给她留下的忠心辅佐她的花十一以及一众亲信,还有心甘情愿留在赤霞城帮助她的木家兄妹,更有已表明立场□□赤霞城的烟雨山,她的路还算平坦,偶有磕绊,也是必经的磨砺。
咋咋呼呼的小姑娘变得沉稳了,本该是一件叫人欣慰的好事。
可林尽看着她处理公务操办丧事的认真模样,心里却不自觉有些难过。
所以,成长的代价,究竟是什么呢?
林尽不知道。
他可能一辈子也寻不见答案。
林尽在赤霞城多留了几日,一直陪着花南枝,直到花无咎头七过去。
折玉在先前天魔逼近时不知使了何种手段,竟掳了千骨如音回来,待到事情结束后,他便带着千骨如音跟见桃一起先行回山了,林尽则帮着花南枝处理城中大大小小的事务。
只是,其中有一件事情,让他稍微有点在意。
派出去清扫城中残局的家丁带回来一具尸体。
林尽从仵作那里得知的死因极为刁钻残忍,加之林尽见过那日掳走柳拂心的黑色丝线,便大致对杀害那少年的凶手有了猜测。
林尽不认识那个少年,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对他的长相有印象,也是因为那日一直看他跟在韩傲身边。
所以,柳拂心被萧澜承掳走,少年死于萧澜承的牵心丝下,那么,韩傲去了哪里?
他留下了少年的尸体,是他不愿管,还是知道赤霞城中有人会替他安葬那个少年?
林尽不知道。
他总是心慌,他想知道韩傲的去向,也试着给他发过几张传音符,可发出去后皆如石沉大海再无音信。
林尽不知道韩傲是没有收到,还是只是单纯不愿理会他。
几次之后,林尽也放弃了再联系他。
他只替韩傲安葬了那个少年,但他不晓得少年的名字,只能给他立一块无名碑。
他想,那块碑上的名字,未来应当由韩傲来亲手写就,才算圆满。
花无咎头七过后,林尽看花南枝的城主之职步入正轨,心里便开始打算着回山之事。
只是,在那之前,他还有一件事未了。
那日,他一早出了城主府,临走时将元曦和球球交给木芳凝照顾,自己沿着城主府外的主道去了林府。
林府内也重新恢复了生机,不再似被赤.毒风波及时那般死气沉沉,丫鬟和护卫行在府间,看见他,都得规规矩矩喊一声“少爷”。
入内院后,林夫人听了消息,这便迈着小碎步迎了过来,她拉住林尽的手,上上下下将他看了一遍:
“回来了?来之前怎么不叫下人通传一声,我和你父亲还想着站在门口去接你。”
林夫人看见林尽就似有说不完的话:
“你父亲的病已经大好了,前几日就想差人去告诉你一声,但想你要帮小城主处理事务,应当忙得很,便耽搁到了现在。你瞧瞧,刚回来时答应你要做一桌你爱吃的菜,最后也不了了之了,我今日定为你补上。对了,尽儿,你平时都爱吃些什么菜,我叫后厨去备着些,今日你多留一会儿,跟爹娘好好吃一顿饭可好?对了,你养的那两只小动物呢,今日怎么没有一起带来?”
“……”
林尽听见她说的话,一时有些茫然。
他似乎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什么,却又不敢确认。
不过,有些事情,早晚都得坦白。
他今日过来也正有此意,毕竟,面对这样真诚的爱,他做不到用谎言来面对。
所以林尽避开了林夫人的目光,他试图挣开林夫人的手:
“林夫人,抱歉,有些事情,我想……”
林夫人察觉到他的退缩,却重新用力握住了他。
“娘知道。”
只有这三个字。
二人什么也没说,却好像什么都懂。
林尽望向林夫人的眼睛,看见她眸里不知何时已盈上了泪光。
可她却是笑着的。
她笑容中有哀伤,有欣慰,有释然,有很多林尽看不懂的东西。
她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告诉他:
“娘都知道。”
赤霞幕落
林夫人自小生在赤霞城, 她是家中独女,家境优渥,打小便受足了父母宠爱, 长大后又嫁了个好夫婿,夫君敬她爱她, 从不在外沾花惹草, 二人很是恩爱。后来, 她为他生了个孩子,十月怀胎,产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
小儿子生得漂亮,继承了林夫人的好样貌,人也聪明,在同龄孩子还只会咿咿呀呀的年纪就口齿清晰地唤起了爹爹娘亲。
只是这孩子的体质似乎有些奇怪, 好像总能招来些不干不净的东西,三天两头就生病, 就算请来最好的郎中也给他瞧不出个所以然,直到有一天, 夫妻二人寻了个路过赤霞城的神医, 神医察觉此事有异, 便建议他们去托人请个修仙界的医修来看看。
夫妻二人不敢耽误连忙照做,结果这不瞧不知道, 医修检查过小孩情况后, 竟说他们这孩子是个极为罕见的什么体质, 他们夫妻二人也没听太懂, 只听懂了医修说他们护不了这孩子周全, 建议他们把孩子送去仙山修炼。
得知这个消息后,林夫人伤心欲绝, 哭得快要晕死过去。
生了小儿子后,她的身子一直不大好,郎中说她今后多半不会再有孩子了,如今却有人建议她将她唯一的小孩送去那么大老远的地方。
作为母亲,林夫人自然舍不得将那么小的孩子送去离自己那样远的仙山,所以她和林老爷没有听医修的话,而是选择将儿子继续养在自己身边。
因为孩子身体不好,所以夫妻二人对他极尽溺爱,他要什么给什么,就算是任性胡闹也由着他来,一不小心便将他惯成了娇气顽劣无法无天的性子,受不得一点委屈,经不了一点苦难,一有不合心意就哭闹大叫着撒泼,叫夫妻二人极为头疼。
但他们愿意宠着孩子,所以,处理小孩这些小脾气,对他们来说并不算太头疼。
真正的问题出现于他们一家人某次踏春崖之行。
那是一个和煦春日,他们一家人出门踏青,却在行至踏春崖时遇上一只自灌木中蹿出的野猫。
那并不似寻常野猫,它的速度快如闪电,快到林家夫妻几乎来不及反应。
那野猫的目标也很明确,一开始便是冲着孩子去的。
当时孩子还很小,那野猫妖力气又大,直接将他拖拽在地,拖出好远一段距离,眼见着就要带着孩子扑向崖底。
孩子自小娇生惯养,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当即又哭又闹,哭喊声震天,林家夫妻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可不论是他们还是身边跟着的家丁,都是普通凡人,谁也没有与猫妖抗衡之力。
林夫人两眼一黑,眼见着孩子就要被猫妖捉去,心中惊恐至极就要昏死过去。
就在千钧一发间,一道灵光闪过,一仙人从天而降,将猫妖斩于剑下,从它口中救下了他们可怜的孩子。
仙人说自己道号牧山,来自千里之外的缥缈阁。他同林家夫妻说了一番话,大致跟当年那个医修差不了多少,说他们孩子是什么稀有体质,容易招惹不干净的东西,建议他们将孩子送去仙山,否则今后,如今日这般之事还会发生无数次,所以劝他们好好考虑。
林夫人应了牧山的话,答应他会好好考虑他说的事,便将孩子带回了家。
她还是舍不得孩子,可又怕未来再发生如那日踏春崖般的险事。
她本想着今后再不带孩子出门便好,至少能保他一世周全,可后来,她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那孩子的性子,似乎在踏春崖之行后逐渐往糟糕处改变了。
那孩子身体本就弱,受了惊后更是大病一场。病好后,他再听不得“踏春崖”三字,一听就大喊大叫,甚至开始害怕出门,连自家院子都不肯踏出一步。
他对动物的恐惧更是到了极点。林府中原本有个时常来蹭吃蹭喝的小奶猫,平时林老爷和林夫人都不怎么在意,甚至偶尔还会喂它两块肉吃,可某日,正当林夫人为林老爷研墨时,他们突然听见后院传来小孩的尖叫,匆忙赶出去查看,只见孩子正蹲在院中小湖边哭闹,而那时不时来蹭吃的小奶猫,已经被他掐着脖子恶意溺死在了水池中。
见状,林夫人只觉心底发寒。
自那之后,孩子的情绪似乎越来越不好了,他看不得任何长毛的东西,连冬日带毛领的披风都见不得。
林夫人和林老爷为他驱散了家周围所有的小猫小狗,甚至专门叫家丁整日举着网在院中,好驱赶过路的鸟雀。
可整日这样提心吊胆总不是个办法,最终,在孩子哭闹着说要出门要去当仙人之后,林夫人和林老爷含泪联系了牧山道人,请他带着孩子去了缥缈阁。
临走前,牧山跟他们夫妻俩承诺,说会护小孩一世周全,要他们不用担心。
他们走后,林夫人伤心许久,但更多的是自责。
她觉得是自己没把孩子养好,她还担心,孩子那样娇气顽劣的性子,去了外边没人再宠着他,他会不会交不到朋友、受人排挤。
孩子离家之后,林夫人日日倚着门,盼着他回来看一眼,可始终等不到他的身影。
实在想得狠了,便托人去缥缈阁打探一下消息,结果这打探还不如不听,别人带回来的消息没一个是林夫人爱听的。
她家孩子的性子果真不招人待见,说是在缥缈阁日日被同门欺负,谁见了他都要离他三丈远。他还是宗门中有名的废物草包,什么也学不会,身娇体弱无法修炼,若不是有他师尊护着,怕是早就要被宗门扫地出门。
林夫人不知道自己孩子性格差吗?
她当然知道,可无论如何,那都是她自己的孩子。
别人可以不喜欢他,但她一定得爱他。
时间就这样过去一年又一年,林夫人每年都托人打听自家孩子的消息,只是后来某一年,有关孩子的消息突然就断了。
他们说,那孩子离开了缥缈阁,到现在缥缈阁也没寻到人,听说是叛逃了,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
这消息叫林夫人慌了神。
她和林老爷开始四处托人去打听那孩子的消息,可始终寻不见一点影子。
直到前几日,他们从邻居口中听说,花城主带回了一个长相酷似林夫人的小公子。
那日,林夫人和林老爷本只是抱着瞧一眼碰运气的心态去了城主府,可没想到,城主带回的小公子竟当真是他们唯一的孩子林尽。
这种失而复得的感觉令林夫人又惊又喜,她捉住林尽的手不愿放,可一开始的激动过后,可能是出于一个母亲的直觉,她很快便发现,眼前的人好像有点问题。
这孩子似乎太过懂事乖巧了,跟她记忆中、以及看见的听见的那些影子,完全不一样。
她一开始只是略微有些怀疑,直到林夫人见林尽怀里冒出两个毛茸茸的活物,她才彻底确定了心中的猜测——
眼前这个少年,不是他们的孩子。
虽然他长着和那孩子一样的相貌,用着和他一样的名字,甚至讲出的经历也相同,可他并不是他。
林夫人知道这很不可置信,可她曾经听说过修真界那些稀奇古怪的法术,说是魂魄可以和皮囊分离,有时候眼睛看着对面站着的还是熟悉的人,却不知皮囊之下早已换了灵魂。
确认这点后,林夫人一个人枯坐很久。
她不愿相信这个事实,她不愿接受一个陌生的魂魄用着自己孩子的身体,可……
可那个孩子,是那样懂事。
他会叫他们父亲母亲,在城中瘟疫流行、所有人对病患避之不及时,他会时常回林府看他们,给他们带最新的药方,关心他们的安危,甚至亲自照顾林老爷,耐心地喂他喝药。
后来,林夫人便释然了、接受了。
世间情,不过真心换真心。
老天带走了他们的孩子,却又给他们还了一个。
林尽念着他们的情,念着这身体原本的主人,便扮演着曾经的林尽,替他照顾他们、给他们真心实意,他们又怎能视而不见,怎能寒了孩子的心?
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可眼前这个孩子,总不是个杀人夺舍罪大恶极之辈。
无论哪个林尽,都是他们的孩子。
只是,如今这位的喜好、他爱吃什么、爱玩什么,还有他那些小动物,他们都得从头认起了-
林尽在林府留到傍晚,和林老爷林夫人一起好好吃了一顿家常饭。
那桌菜并非出自林府家厨,而是林尽亲手所做。
一家三口一顿饭吃得和和睦睦有说有笑,大家心照不宣地没提曾经。
好像,谁都知道事情的真相,却谁也没有开口捅破那张纸,只让事情留在了最美好最易接受的模样。
待到一顿饭结束,林尽陪林老爷林夫人在院中散了会儿步,和他们告了别,便离开了林府。
木芳凝正带着两个小家伙在林府门口等着他。
她见林尽出来,便将两个毛团子还给了他,林尽等两个小家伙爬上自己的肩膀,才抬步迈进赤红色的晚霞。
他并没有回城主府,而是去向了赤霞城门的方向。
木芳凝跟在他身边,一直将他送到城门,才开口问:
“林公子,真的不和城主道别了?”
“不了。”
林尽冲她笑笑:
“又不是再也不见。她近两日忙得很,不必因我的事徒增伤感。”
“谁伤感了?!”
林尽一句话音刚落,便听见了花南枝的声音。
回头看去,花南枝身边跟着花十一和木非华,正大步流星地朝他走来。
“要走也不同我说一声,若不是见芳凝偷偷摸摸带着你两个小儿子出去,我都想不到你还有不告而别这招。”
花南枝皱眉看着他,随后很大力地拍了下他的肩膀:
“跟你告别,不会伤感。赶紧走吧,下次再会。”
花南枝被霞光染了一层暖色,叫林尽几乎看不清她眼圈那点红。
他微微弯起唇看着她,语气温和:
“今日一别,来日再见,便当真要叫你一声城主大人了。”
“少来这套。”
花南枝微微扬起下巴。
继任城主后,她弃了自己张扬的双螺髻,选择了更稳重的发髻,头上配饰与身上衣料也不再那样华贵奢侈。
林尽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将“朴素”一词与花南枝扯上关系。
听说,她已变卖了花府宝库内大半珍宝,最近正让家丁前去追溯前些年被充作赤霞珠“养料”的那些凡人的身份,只要能追得到他们家人,她都会差人同他们说明情况,并认真道歉再给一大笔金钱补偿。这当然无法抚慰他们失去亲人的痛,可花南枝目前能做的,也只有用这种方式聊表歉意。
林尽与她对面而立,看了她许久。
临走前,他犹豫片刻,最终抬起手,轻轻摸了一下花南枝的发顶。
他抿抿唇角,叹息般道:
“好姑娘,长大了。”
花南枝没有回应他的话。
被他摸了头,竟也没有如想象那般不满愤怒,更没有怒叫着一蹦三尺高。
她只微微红着眼睛,故作不耐烦地问:
“少矫情,你还走不走了?”
“走。”
林尽收回手,最后看她一眼,便转过身,顺着赤霞城门外的翡翠玉板路行出一段。
在乘上飞行法器前,他又听花南枝在自己身后道:
“我得空会去烟雨山,你也记得要回赤霞城来!”
“知道啦!”
林尽没有回头,只抬手挥了挥。
夕阳将落。
火一般的晚霞光芒在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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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多日, 林尽再次回到了烟雨山。
因为早和元曦有过约定,所以林尽这次将他也一起带了回来,只是不知为何, 这几日元曦总是闷闷不乐,问他他也不说, 只一只狐闷闷地趴在边上发呆。
待到和林尽一起回到烟雨山之后, 他同林尽知会一声, 便钻进了南乾门后的树林之中,他说他想一个人转转,想独自去那人生活过的地方,去试着寻那人的痕迹。
回到烟雨山之后,林尽两位师尊一早便放下手中事守在他小院里等着他,拉着他上下左右反复瞧瞧, 又问了他这次外出的一些经历。
朱雀秘境、赤霞城……林尽这一趟能讲的故事可太多了,说到他和萧澜启在秘境内被朱雀为难之事, 摸鱼子和流巽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冷气,等听到林尽在绝境中悟了天阶符, 流巽更是虎躯一震。
她要来了朱雀送给林尽的那支天阶浮生笔, 仔细瞧过之后, 将笔还给了他:
“高阶符修所悟出的第一道天阶符,一般来说, 便是固定了他的方向与道路。生命与守护……虽不及其他方向那般强势, 但确实很适合你。”
说着, 她摇摇团扇, 感慨般叹出口气:
“哎呀, 说来还真是心酸,好不容易挑到个好徒弟, 谁想这才教了几年就要出师了。原来,天才也不是那么好带的。”
“什么出师不出师的。”
林尽可听不得这话,他走到二位师尊中间,一手挽一个:
“无论我走到哪里,您二位,永远是我最最亲的师尊。”
流巽听得心花怒放,她用团扇敲敲林尽的脑袋:
“你啊,就这张嘴甜。”
摸鱼子跟着他们笑笑,而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突然有些伤感。
他重重叹了口气:
“南枝那丫头,家中遭此巨变,人可还好?”
听他问起花南枝,林尽正了正神色:
“还好。如今她已担起城主之位,身边也有几个信得过的朋友,是个能够扛起重担的大姑娘了。”
摸鱼子听罢,笑着摇摇头:
“谁能想到,前段时间还咋咋呼呼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片子,就这么短短一段时间,便已担起了赤霞城主的重任。有时间我可得去看看她,看看她变了多少,再将她以前做下的那些糗事,讲给如今的她听。”
流巽摇扇子的动作也微微慢了下来,半晌,许是被这气氛感染,她也有些伤感:
“还记得几年前,你们南乾还很是热闹,你和花丫头还有那个姓韩的小子,关系最是亲密,时不时就要聚上一聚,鸡飞狗跳好不热闹。可如今……”
如今,花南枝回到了赤霞城,而韩傲漂泊在外不知所踪。
林尽当年特意为这群人换的大桌子,如今看来也显得空了许多。
顺着流巽的话,林尽看着自己小院中的光景,略微有些出神。
片刻后,他收回视线,朝两位长辈弯唇笑笑:
“二位师尊今晚可有空?许久没给您二位做过饭了,今日难得得了闲,我可要做一大桌好菜才是。”
在师徒三人聊天闲侃之时,小狗崽独自在他院中木桌上趴着晒太阳,边懒洋洋地抬眸瞧着林尽被阳光映得十分清澈的眼睛。
如今狐狸走了,他难得清闲,却不知为何觉出丝无趣来,大约是近几日同狐狸掐得太过频繁,如今没有他那张惹人厌烦的狐狸脸,倒还叫他觉着有点不习惯。
萧澜启打了个哈欠,正想着在这难得清闲里小眯一觉,可还未等闭眼,他余光便瞥见院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一只黑色蝴蝶拍打着翅膀飞在院中不易被人察觉的角落。
萧澜启已经被折玉用这种方法叫出去无数次了,一开始还觉气急败坏不愿搭理,但次数多了,竟也接受良好。
因此他伸个懒腰从桌上爬起,最后瞥了眼边上的林尽,便跃下小桌,避开那几人的视线,跟着黑色蝴蝶的指引从小院中溜了出去。
折玉平时唤他,基本没有正经事,一百次里有九十九次是那厮又觉着无聊了,所以想寻他去点滴泉陪自己喝上一杯。
萧澜启原本以为这次也是一样,可走到半路他才发现,黑色蝴蝶带他去的并不是点滴泉的方向。
萧澜启也没有多想,他只管跟着蝴蝶一起走,总归折玉也没本事把他骗进旮旯拐角暗杀了去。
他悠哉悠哉走在后面,谁想最后竟被蝴蝶带着去了后山的寒石洞。
萧澜启在烟雨山待了有几年了,对山中一些稀奇古怪的地点也大概有个了解。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寒石洞,应当是烟雨山用来关押犯人的囚牢。
果然,一进入寒石洞结界,萧澜启便听见深处隐约传来的争吵声。
寒石洞其实是一处巨大的寒冰洞穴,四周都是半透明的冰石,萧澜启几乎能从中看清自己的影子。
周遭寒气逼人,虽不至于叫他觉得寒冷,但多少能感到些阴凉。
林尽那脆弱的家伙可不能来这种地方。
萧澜启如此想到。
对,他得提前同折玉知会一声,无论未来林尽做错了什么,都不能把他关到这个鬼地方来。以那家伙的身体状况,估计刚进来就要被这里面的温度冻去半条命了。
萧澜启背着手,打量着寒石洞内的光景,边走,边听着寒石洞深处的声音愈发清晰。
“千骨姑娘,我的建议对你来说应当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真的不打算好好考虑一下吗?考虑一下吧,这寒石洞也怪冷的,待久了怕是得着凉。”
折玉语气十分欠揍,听他话中内容,此时与他说话的,估计便是如今明烛十二卫中那位惑音骨灵,千骨如音。
之前在赤霞城时,萧澜启偶然听林尽说起折玉从明烛天那里将千骨如音掳了回来,他还当是开玩笑,没想那家伙还当真弄到个真的。
“少在这跟我假惺惺,好好考虑?你的好好考虑就是把我敲晕了塞进你们烟雨山的牢里?不答应你就不放我出去?你这与逼我就范又有何异?”
“如音妹妹,别跟狗东西生气啊。瞧你生得这么漂亮,板着脸可就不好看了。不过依我看来,折玉虽然不是个东西,可他的建议确实有几分可取之处。你瞧瞧,你跟在萧澜承身边这些年,人都瘦了,面色也憔悴了,怕是在他那受了不少磋磨吧?不如趁此机会换个东家,同我们一道,把那混蛋踹出明烛天去,咱姐俩建立自己的盛世,岂不美哉?”
让萧澜启意外的是,落烧居然也在这里,且跟折玉站到了同一战线,想着法要把千骨如音拉入己方阵营。
听见落烧的话,千骨如音的语气稍微好了一些,可态度依旧坚决:
“我知道你们呼星客的实力,但我不信你的东家。我对任何姓萧澜的人,都没有好印象。”
“我的东家?”
落烧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她夸张地怪笑两声:
“萧澜启可不是我的东家,不过有些交情罢了,谁说我打明烛天是为了他?”
“不是吗?”
千骨如音的语气很冷静:
“在他被萧澜承背刺之后,你明明能向萧澜承投诚继续做你的明烛十二卫领主,可你却拒绝了萧澜承递来的橄榄枝,选择叛逃,去搅入呼星客的烂摊子,一步步归拢势力,终发展到如今能跟明烛天抗衡的地步。若你想真想打萧澜承,前几年便有能力打了,为何还要等到萧澜启回来?我看,落烧姑娘表面上是一根亦正亦邪摇摆不定的墙头草,可实际上,你与你手中的力量属于谁,你心里怕是早有了确定不变的答案吧?”
“……”
千骨如音这话说完后,落烧难得沉默了下来。
再开口时,她语气有丝不易察觉的不自然:
“千骨姑娘还是不要把火往我身上烧,如今我们站在这里,是为了你。我在等你的选择,你不如便直说了,你是选择萧澜承,还是我们?”
“我谁都不想选,我只是想选个安稳的生活罢了。”
不知为何,千骨如音突然有些伤感。
她的声音回荡在寒石洞中,带着些微的回声:
“什么阵营,什么战争,我都不想选。我只想要平淡的生活,想要每天躺着晒晒太阳弹弹琴,想轻松一些,不要乱七八糟的麻烦,有讨人厌的东家给我安排一大堆事。如今你们给我选择,说白了,不还是把我从一个漩涡、推入另一个漩涡?这两个哪个都不是我想要的,若真如此,我倒不如就一直在你们这冷飕飕的牢里待着罢了,我哪都不掺和,等到一切结束,再放我出去就是。”
千骨如音说完这话后,萧澜启正好走出石洞的拐角。
他双手抱臂,懒洋洋靠在一边,看了眼站在边上的折玉和落烧,又看了眼跪坐在地满面愁容的千骨如音。
他微微皱起眉,毫不留情评价一句:
“你这没出息的白骨精。”
“?!”
听见这个称呼,前一秒还一副哀愁柔弱样的千骨如音一下就炸了:
“你说什么?你说谁是白骨精???”
落烧也有些绷不住,幽幽道:
“他还叫我魅魔呢。无所谓,你唤他碧目犬就好了,礼尚往来,谁也不吃亏。”
萧澜启并没有理会她们两个的不满。
他只定定地望着千骨如音道:
“想要安稳的生活,却不想为此努力,与没出息的缩头乌龟又有何异?既然你如今已经搅进了这场局,那你已不可能全身而退,眼下便是你必须要做的选择。要么本尊现在放了你,你回到萧澜承身边,继续为他做事,要么就留在这里,同落烧与本尊一起。
“本尊与萧澜承必有一战,与其埋怨我们逼你入另一个漩涡,你不如先考虑考虑,这场风暴结束后,哪边的赢面大、哪边更能带给你想要的东西?
“目光放长远一些,一生就是一场豪赌,要么赌对皆大欢喜,要么赌错满盘皆输,像你这样只想着眼下安稳,就算未来真有清静安逸的日子,那日子,也不会属于你。”
萧澜启这话并不算客气,却比折玉和落烧两人先前劝的那一箩筐话都要有用。
千骨如音沉默了下来,她微微蜷起手指,似乎当真把这话听进了心里。
而听见这番话觉得意外的,还有一直靠在一旁的折玉。
他没想到萧澜启如今都会说这种话了,他目里闪过一丝欣慰,而后便正正身形,替他在狠话之后,补了一句安抚:
“千骨姑娘也不必太过纠结,我将你放在这里,也不是想要逼迫你,只是想叫你冷静一些。一会儿我便还你自由身,你可以立马离开回到萧澜承身边,也可以留下来,考虑的同时,顺便看看我们如今拥有的生活是不是你想要的、有没有你在萧澜承身边过得舒适。顺带一提……”
折玉微微弯起唇角:
“少尊主有个很好的朋友,你可以去见见他。他是个很有意思的小鬼,我想……你应当,会很喜欢他。”
折玉顿了顿,稍稍压低声音,说出最后半句,话里似乎带了些不易察觉的诱惑意味:
“他做的饭,很好吃哦。”
“?”
千骨如音猛地抬头。
不知是不是萧澜启的错觉,他好像从千骨如音覆眼的白绫下,看见一道迸出的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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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千骨如音的异样也就只有一瞬间, 很快,她轻咳两声,微微低下头, 手不自然地理着袍角,也不知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折玉将一切收入眼底, 他玩味地一挑眉, 又正正神色, 同萧澜启道:
“少尊主啊,既然千骨姑娘身为天魔,那她在烟雨山的这段时间,就拜托你关照一二了。”
“?”萧澜启只觉莫名其妙:
“为何找到本尊头上,你们人类不是最重什么男女有别,落烧难道不比本尊更合适?”
“哎, 这哪能一样?”
折玉抬手摸摸自己的下巴:
“落烧姑娘也不是我们烟雨山人啊。”
这话听着可就更奇怪了。
“本尊就是你们烟雨山人了吗?!”
“我可没说是,但少尊主你对烟雨山, 不多少比落烧姑娘熟悉些?”
“……”
萧澜启撇撇唇角,似在思索什么。
他没应折玉的话, 片刻后, 他抬步走向折玉, 抬手推了一下他的肩膀,压低声音道:
“少给本尊找麻烦, 若是顾着白骨精, 那另一边……”
如果要他看着千骨森*晚*整*理如音, 那他必然得以天魔身份露面, 那这段时间内, 林尽那边失踪的狗崽又要如何交代?
现在落烧和千骨如音都在场,萧澜启不好直说这话, 他只能努力用眼神给折玉传递自己的意思。
折玉当然懂他想说什么,他哈哈笑着,点点头:
“当然知道。放心,我帮少尊主解决。”
萧澜启这才满意,肩膀也重新放松下来。
不知为何,即将重回少尊主身份,他还隐隐有些期待,恨不得现在就去林尽身边给他来个精彩亮相吓他一跳。
这样想着,他当即回头打算招呼千骨如音,结果在那之前,先对上了旁侧落烧若有所思的视线。
她微微眯起眼睛,像审讯犯人似的瞧着面前说悄悄话的两个人,满眼狐疑:
“你们两个在说什么悄悄话?古怪得很!”
“都说了是悄悄话,能让你知道吗?”
萧澜启面上装得风轻云淡。
他轻咳两声,二话不说,牵起捆住千骨如音双腕的灵丝就要往外走。
他对旁人向来不知道收着力气,千骨如音被他这么一扯,差点朝前扑倒在地,好不容易爬起身来,却又被灵丝扯得磕磕绊绊,好不狼狈。
她看着前边的天魔,简直恨得牙痒痒:
“萧澜启!你牵狗呢你?懂不懂怜香惜玉?!”
折玉看着这画面,憋笑到腹痛,他抬手施个法术,解了千骨如音腕子上的灵丝,总算是救她出了苦海。
烟雨山很大,前山基本是门内长老弟子办公修炼之处,景色远没有后山怡人。
折玉带着三个天魔大致在后山逛了一圈,到后来,他有些乏了,便将千骨如音正式托付给了萧澜启和落烧,自己则找了个由头退出他们的小队,打算绕道回点滴泉去躺着喝酒看水。
烟雨山后山最多的是大片大片的树林,寂静清幽,偶尔传来几声鸟鸣,深吸一口气,肺腑满是草木与泥土混杂的清新味道。
折玉缓步行在其间,他拎着手中的白玉酒壶,走几步便饮下一口。
宽大的墨色衣袍随着他走路动作轻轻摆动着,抬手时大袖滑落露出劲瘦的小臂与手腕,酒液顺着壶口滴落在地,留下一串独属于流云醉的清甜酒香。
烟雨山的景色数百年如一日,无论看多久,都不会腻。
折玉慢悠悠行着,他微微眯起眼睛,望着前路,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像是有些出神。
片刻,他微一挑眉,脚步也轻轻一顿。
他在林中静默片刻,轻笑一声:
“小家伙,跟着看了我许久了吧?想作甚?”
旁侧一片野花丛轻轻动了动。
“出来吧,我又不吃狐狸。”
“……”
听见这话,花丛中才探出个毛茸茸的白色小脑袋。
元曦怯生生看他一眼,而后从花丛中钻了出来,慢慢挪到他身边。
见状,折玉蹲下身,披散的长发自肩头垂落。
他用沾着流云醉香味的手揉了一把元曦的头:
“你不是烟雨山的狐狸。怎么进来的?”
“我……是林尽把我带进来的。”
元曦小声回答。
他像是有些怕折玉,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林尽?那你不跟着他,跑来跟踪我作甚?这离他的住处可远得很。难不成,你是想从我这讨一口酒喝?”
“没有……”
元曦后退几步。
可能是觉着这样说话不大方便,深吸口气后,他身形变换,化为了一个白发白衣的小小少年。
少年蹲坐在地,抖着头顶一对三角形的狐狸耳朵,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在身后轻轻晃着。
他抬眸看着折玉,小心解释道:
“我没有跟踪你,我只是……觉得你很像一个人,但我不大敢确定,也看不透你,所以不自觉在你身后多跟了一会儿。”
说着,元曦朝他比了一根手指:
“就一会儿。”
听见这话,折玉唇角笑意微不可查地一顿。
他知道那个答案,但还是要多问一句:
“像谁?”
“……楚听雪。”
元曦答出了那个名字:
“他叫楚听雪,是你们烟雨山的人,他说他很厉害,是天下第一剑尊!请问,你认识他吗?”
“啊……”
折玉抱着白玉酒壶的手稍稍用力,指尖一下一下轻轻在酒壶表面上点着:
“当然。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有!他当初帮了我,我跟他约定过要来寻他,可是我一个人找了他好久,始终寻不见他的影子。你好像,是我离他最近的一次了。”
元曦眨着一双大眼睛,眼里满是期待,希望折玉能给他一个肯定的答案。
“哦,这样啊。”
折玉抬手挠挠脸颊,默默移开目光,避开了元曦的视线,只问:
“他帮过你?具体是什么事?”
元曦把当年和楚听雪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讲给了折玉听。
他讲得很认真,折玉听得也很认真,只是,在听到“拿走灵魂”的部分时,折玉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元曦疑惑地歪歪脑袋:
“你笑什么呀?”
“没有,挺好。”
折玉轻咳两声,掩去唇角笑意,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严肃一些:
“我的确认识楚听雪,他是我师兄。”
“真的?”
元曦的眼睛重新亮了起来。
怪不得!
怪不得他们二人的气息如此相似,如果是同门师兄弟的话,那就好解释了!
对于人类来说,若是学的用的东西都一样,那灵流气息一模一样好似同一人的情况,也不是不可能出现呢!
想到这,元曦期待地问折玉:
“那,请问,你可以带我去见他吗?”
折玉垂眸瞧着他,顶着他真诚的目光,残忍地道出两字:
“不能。”
“啊?”元曦的表情有些茫然。
不过折玉很快又道:
“因为他不在这里,就算是我,也没法让你见到他。但我可以带你去见一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
“哦?”元曦眨眨眼睛:
“是什么人?”
“是一个可以跟你讲很多很多有关楚听雪的故事的人。想去吗?”
折玉抬手摸摸元曦的发顶:
“正好,她也一个人孤单很久很久了,我想,她见到你应该会很高兴,她若是听见你的来意,一定也很愿意同你分享一些有关那人的故事。”
“好啊好啊!”
只要故事与楚听雪有关,元曦都会很感兴趣。
所以他想也没想便随着折玉站起身来,乖乖走到了他身边。
一黑一白两道人影行在林间,元曦却并不怎么安分。他时不时瞧折玉一眼,又看看他手中的白玉酒壶,如此数次。
折玉很快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他垂眸望着他:
“怎么了?”
“没,就是想问,你手中这个酒壶里装着的,可是流云醉?”
元曦抬手指指折玉时常抱在怀中的酒壶。
“嗯。”
折玉拎起酒壶晃一晃,给他听壶内清脆的水声。
元曦很快闻见了从壶中溢出的那股叫他记了很多年的、同楚听雪身上一样的酒香味。
他问:
“这是楚听雪酿的吗?”
“不是。”折玉摇摇头,语气散漫:
“是我从他那偷学来的方子,自己酿的。”
“哦……”
元曦点点头,过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问:
“那,你可以给我尝一点吗?就一点。”
元曦可怜巴巴地看着折玉:
“我想尝尝,楚听雪喜欢的酒究竟是什么味道。”
“当然。”
听见小狐狸的请求,折玉大方地将酒壶递给他。
而后,他看着妖族小少年抱着酒壶,认真地品下一口。
这小家伙估计从未饮过酒,这一口下去,他脸上表情十分精彩,前调辣得他龇牙咧嘴,后调又苦得他一张脸皱成了包子。
“好喝吗?”
折玉弯起眼睛看着他的表情,故意问。
“好……好喝!”
元曦眼圈都红了,吐着舌头,却还要嘴硬说好喝。
“那再来一口?”
“不必了!”
折玉笑出了声。
他摇摇头,接过元曦还来的酒壶,仰头饮下一口。
元曦还没从这酒的难喝劲中缓过来,可见折玉一派轻松模样,又叫他有些忍不住怀疑自己。
所以,他试探着问了一句:
“好喝吗?”
折玉的回答令他张大了嘴巴。
因为那人干脆利索地来了一句:
“难喝。”
元曦人有些傻:
“我以为是我不会品酒呢,既然难喝,你为什么还那么喜欢喝啊?”
“……”
听见这个问题,折玉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
再开口时,他声音低了些:
“谁知道呢。”
他带着元曦走向夭采小院的方向。
离那里越近,周边浅粉色的桃花树便越多。
最后,他们步入一片终年不败的桃林。
折玉依稀记得,当年,那人为了讨心上人欢心,特意学来了永驻花期的阵法,才为她造出这样一片永恒的桃林。
时隔百余年,这地方依旧是极美的,正如桃花初次开放的那一年。
“到了。”
折玉收回目光,停下脚步,抬手指指不远处的小院:
“就是那里。她这个时间应当在院里,去寻她吧,记得,别说是我带你来的,也别说你见过我。”
“嗯?”元曦有些茫然:
“为什么?”
折玉笑而不答。
在离开前,他只问了一个问题:
“你只见过他一面而已,他对你来说,为何如此重要,为何非要寻见他不可?为何不肯放弃?为何时隔这么久,还清晰地记得他的味道?”
“……”
元曦歪歪头,认真想过,才道:
“因为他救过我的命,还给了我化形的机会,让我不必永远当一只徒有七尾却不会化形的狐狸。这就够了呀。娘亲说,我们做狐狸的,要信守承诺,要知恩图报!我当初答应了他要回来找他,再说了,我的灵魂还在他那里呢,就算是为了我的灵魂,我也一定一定要寻见他呀。至于后一个问题……”
元曦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他抬手挠挠头:
“我对气味本身就很敏感,再说了……楚听雪,原本就是个很难令人忘记的人吧?”
听见这话,折玉眸色略深。
他略出神地点点头,没有应声,只在转身离开时,又饮下一口清苦的流云醉。
是啊。
楚听雪,原本就是个很难令人忘记的人啊。
荒诞无稽
千骨如音拎着自己长长的裙摆, 跟着萧澜启和落烧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山路上。
过路的烟雨山弟子总是因他们特殊的外貌频频朝他们投来视线,可能他们也挺奇怪烟雨山内为什么会出现天魔,还是三只。好在折玉离开前曾给他们各分过一道印信, 那印信没什么别的作用,就是提示门内弟子不必恐慌, 告诉他们, 他们眼前三只天魔是被烟雨山准允通行的角色。
萧澜启故意带着人在山里兜圈子。
他其实不大喜欢这只好吃懒做娇滴滴的白骨精。
尤其在她迫不及待问:
“折玉要你给我介绍的小鬼在哪?快带我去瞧一瞧啊。”
萧澜启心里的不爽到了极点。
他轻嗤一声:
“你不是急着回去给萧澜承表忠心吗?走啊, 大门在那边,找什么小鬼?”
“不急,萧澜老狗怕是连我姓甚名谁都忘了,我上赶着回去给他当狗作甚?”
千骨如音摆摆手,洒脱道。
“?”
虽然知道千骨如音口中的“萧澜老狗”是指萧澜承,可萧澜启总有种自己也被一并骂了的错觉。
他最终还是磨磨蹭蹭地将千骨如音带去了林尽的小院。
因为他实在找不见一个既能赶走千骨如音又不用显得自己莫名其妙无理取闹的点, 可以供他发脾气赶人走或者直接拒绝她的要求。
回去的路上,他在心里恶狠狠地祈祷一万遍林尽别在家, 结果过去之后,林尽不仅人在, 和他坐在一起的, 还有他桌上一大桌子好菜!
他故意的吧?
他故意的吧?!!
瞧瞧千骨如音, 瞧瞧!
眼睛都绿啦!!!
在三只天魔没进门前,林尽其实正望着桌上刚出锅的菜出神。
他这桌菜原本是他给他两位师尊做的, 谁知菜才刚出小厨房, 那二位就被一道传音密令唤去了集议堂, 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
林尽收拾好碗筷, 一个人搬着小凳子坐在桌边, 不知为何,实在没什么胃口。
天色渐晚, 这桌热乎菜也快凉了。
可以往会热热闹闹跟他坐在一起的人一个也没在,连他的小狗都不知跑哪里玩去了,这偌大的院子,一时竟只剩了他一个人。
林尽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些饭菜,他能想到的人一个都唤不来,正想着要不要去叫折玉过来,便听小院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林尽原本以为,是摸鱼子和流巽集议回来了。
谁想抬起眼,下一瞬,院门口出现的是一个熟悉的高大人影。
那人不知又被谁招惹了,脸上表情不是很好看,跨过门槛时,他抬手撩了下衣摆,长腿一迈便朝他走了来。
林尽眼睛一亮。
“萧澜启?你……”
也不知为何,看见萧澜启那一瞬,林尽心中略微有丝难以形容的情绪,等反应过来时,他人已从桌边站起了身,小跑两步去了他的方向。
不过很快,他看清萧澜启身后还有其他人。
落烧和一个一身白衣的女子在萧澜启身后进了院子,林尽微微一愣,仔细瞧了瞧,才见那竟是千骨如音。
林尽倒是知道折玉把千骨如音掳回了烟雨山,却没想到这三只天魔已经快进到可以一起散步做客的关系了。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千骨如音不是萧澜承身边明烛十二卫之一吗?和他们……不该是敌对关系吗?当年在缥缈阁,萧澜启还差点把她弄死在蓬莱山脉,这怎么……
林尽没空多想,总之,不管发生过什么,今日既然来了便是客。
“好巧,你们怎么来了,是来找我玩的吗?”
林尽把桌边的椅子拉开,招呼道:
“来得正好,快坐吧。”
“这不是听说你这有饭吃,就巴巴地赶来了吗?”
落烧最是积极,自上次之后,她对林尽的手艺一直念念不忘。
她冲他笑笑,不客气地坐到了林尽左手边的位置:
“对了,折玉那老家伙说会知会你一声,可你看起来怎么好像完全不晓得我们要过来似的?”
“啊?”
林尽刚准备说自己没收到任何通知,耳边便传来一道传音符送达时的提示音。
他没多想,抬手结印将传音符听过,面色却一时有些茫然。
折玉听起来喝得醉醺醺,前言不搭后语,但林尽大概懂了他的意思。
就是说他眼前这三位天魔可能要在烟雨山待一段时间,尤其千骨姑娘没有别的爱好就是喜欢吃饭,托他帮忙关照一二,这没有问题。
可他还说,今日午时,他在林子里遇见了他的小狗崽,觉得可爱,想留他在身边多玩一玩,便先不还给他了,要他不必担心。
听见传音后半段内容,林尽心底浮出丝异样。
折玉这话,未免有些太过刻意了。
那人什么时候在意过他的小狗?若说是晓云空遇上了球球走不动道、把狗崽抱回去舍不得撒手,他一点不会怀疑。
可若是折玉……
就算再迟钝,到了这时候,林尽也该发现,萧澜启和球球这一人一狗,似乎从来没在他眼前同框出现过。
每次一方到他身边,另一方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消失不见。
是巧合?可若是巧合出现太多次,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可若不是巧合,那……
这背后可能隐藏的真相,对于他来说,未免有些过于恐怖了。
林尽收了折玉的传音符,茫然片刻,下意识抬眸看向萧澜启。
不过还没等他看出个所以然,旁侧突然站出一道白影,挡在萧澜启身前接住了他的视线。
千骨如音理着自己的衣袖,又抬手理理自己垂在肩膀的长发,甚至还扶正了自己覆眼的白绫。
林尽没太懂她的意思,只能试着同她说:
“千骨姑娘,您……坐?”
“好的。”
千骨如音开口的声音又柔又细,听得萧澜启脸上表情更怪了。
接着,还不等他制止,便见千骨如音迈着小碎步坐去了林尽右手边,都坐下了还要装模作样询问一句: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当然可以……”
林尽也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可这样一来,林尽右手千骨如音左手落烧,坐在两位对他来说关系不算熟的姑娘间,多少让他有点不自在。
他下意识看了眼萧澜启。
这就见萧澜启臭着一张脸,坐去了离他们三个最远的位置。
这顿饭,林尽吃得实在有些局促。
这份局促主要是他身边那位千骨如音带给他的。
因为千骨姑娘总是问他一些奇怪的问题,比如姓甚名谁,年方几何,家住哪里,修为怎样等等与这顿饭毫不相干之事。
等关于他本人的问题问完,千骨姑娘没话了,又开始问桌上每道菜的名字,问他是怎么做出来的,如何才能将菜做得这么好吃。
可能是看林尽被问得太可怜,落烧好意将话题从他身上引了开来:
“千骨姑娘好像对凡世食物很感兴趣啊?”
“那当然。”
千骨如音抬手将发丝拨到耳后:
“以前认识几个朋友,经常和他们一起去凡世鬼混。唉,当了那么多年天魔,第一次吃到凡世饭菜时,我才惊觉自己前几百年都白活了。只是可惜啊,后来回到明烛天,便再没尝过那种令人一生难忘的味道了。”
千骨如音说着,又靠林尽近了些:
“说来,你做的菜,竟比我以前在凡世吃过的更美味千万倍呢。你可真厉害,对了,你有没有配偶啊?对了,你们人类是叫道侣是吗?你会给你道侣做很多好吃的菜吗?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你可有喜欢的人?”
“……”
话绕了一圈又回到了林尽身上。
林尽不知道千骨如音为什么会问这么奇怪的问题,但还是如实答:
“啊哈哈……没,没有,应该会吧?我不知道,没想过……”
“千骨姑娘问这个作甚?”
落烧又笑眯眯帮林尽解了围。
她托着下巴,微微眯起眼睛:
“你还对人类的情缘感兴趣不成?”
“当然。”
千骨如音语气中带着点骄傲:
“不瞒你说,曾经有位姓楚的大师替我算过一卦,说我未来定会遇见一真心对我好之人,那人上可九天揽月,下可五洋捉鳖,我喜欢什么他就有什么,他会天天给我做世上最好吃的菜,天天陪我消磨时间,天天听我弹琴,陪我晒太阳,还会给我抹护骨霜。他说这是我命中注定的缘分,是一段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缠绵悱恻的惊世情缘!”
这话给落烧听傻了。
她哭笑不得,不知该哭真有骗子愿意去哄没有感情的天魔,还是该笑没有感情的天魔当真敢信骗子的鬼话。
她略微斟酌一二,问:
“那,那大师有没有说你如何才能遇见他?”
“没有,大师让我等。”
千骨如音说着,不知为何,声音突然低落了下去:
“我在明烛天,等了那么多年。可我等来的那些天魔,都是些什么鬼东西!他们只想跟我交.配生孩子要我的血脉,不想给我做饭吃!他们说,若是我想吃东西,他们可以去为我捕猎,可最终拖来的都是血淋淋的妖兽或人类的尸体,令魔作呕!那些所谓‘天魔该吃的食物’,没有好看的颜色,没有香喷喷的味道,也没有精致的小萝卜雕花!
“找不见命中注定本已经够痛苦了,可更痛苦的事,我那讨人厌的东家还不给我安生日子,天天叫我跑前跑后给他当牛做马。
“我一个弹琴的,他要我去诱敌,要我去杀人,要我去值夜!每次好不容易得了清闲,刚坐下,椅子都还没焐热,他就又叫我去做事,又把我当拉磨的驴使!
“以前寒鸮在还好,寒鸮心甘情愿给他当牛马,一天十二时辰连轴转也不累,我躲在她身后还能讨闲,后来寒鸮重伤,我就得顶上去!你知道我有多久没有好好弹过琴了吗?你知道我有多久没有躺下晒过太阳了吗?我可是骨灵,你瞧瞧,我的骨头如今都松散了,前些日子弯腰听见‘嘎嘣’一声响,好像竟要拦腰断了!萧澜老狗真是……呜呜呜……”
说到伤感处,千骨如音带上了哭腔,竟难过得掉了眼泪。
林尽吓了一跳,下意识掏了手帕出来想借给她擦眼泪,结果还没等递出去,他突然听见噼里啪啦一阵响。
茫然看去,只见千骨如音覆眼白绫下滚出许多小小的白骨珠,那些小珠子从她的眼眶滚落砸在桌上,像是下了一场小冰雹。
“……”
林尽看看她,又看看手里的手帕,正想默默将它塞回怀里,下一瞬,却被千骨如音握住了手。
千骨如音含情脉脉地望着他,深情告白:
“这么多年过去,我以为我等不来了,可没想到,我是等错了地方!原来你在这里!林尽,林公子,我好像爱上你了。”
“噗——”
对面萧澜启刚喝下去的一口水这就喷了出来。
他在这压着火听了半天千骨如音的鬼话,等听到这,他终是绷不住了。
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胡扯什么呢你?!”
“怎么了?你嫉妒我寻见了爱人?”
千骨如音抓着林尽的手不肯放。
萧澜启几欲吐血:
“你是天魔,他是人类!你眼睛瞎了吗?物种都分不清?!”
“种族不同又如何?我爱他!”
“你个天魔你懂什么是爱?!少在那放屁!”
“我怎么不懂?我不懂难道你懂?!”
千骨如音掷地有声道:
“大师说了!爱迎万难!爱能止痛!爱可跨越千山万水!爱没有种族之分!我爱他!我的心爱他!我的胃也爱他!他做饭好吃,他对我好!我就要他给我做一辈子的饭!就算他是人类,又!如!何!”
“不行!”
“凭什么不行?!”
千骨如音隔着衣料摸摸自己臂上的魔纹:
“我的求偶期就快到了,到时候,我可还要找他当我的配偶!我要跟他交.配,我要给他生小天魔!”
“不行!你个白骨精想都别想!!”
听见这些话,萧澜启差点没从地上跳起来。
他气上头,脑子一抽,也不管谁在谁不在,当即向在场所有人大声宣布:
“他,已经是本尊的配偶了!!!”
燕笑语兮
萧澜启这一句话吼完, 让整座院子安静得像块无人区,唯一的声音只有千骨如音掉到桌面上又摔到地上的“泪珠”啪嗒声。
他对面三个人脸上是如出一辙的震惊表情,尤其林尽和落烧, 两双眼睛瞪得老大。
虽然千骨如音遮了眼睛看不出个所以然,但也能从她僵硬的肢体看出她的震撼。
萧澜启说什么?
什么配偶?
“啊——!!!”
待到艰难地消化完萧澜启话中的意思, 千骨如音捂住自己的耳朵, 尖叫出声:
“萧澜启!你你你你!你还说我……你这人更是无耻!你不仅不分物种, 怎的连性别也不分?!他可是个男人啊!!”
千骨如音吵得萧澜启耳朵痛。
说完那话之后,他其实瞬间就后悔了。
但他在那一刻根本想不了太多,一听千骨如音说的那什么交.配什么生小天魔的混账话,他半口气都咽不下去。
林尽是他的人类,怎可容外人觊觎?!
林尽是他魔纹承认过的配偶,这个阶段还没过呢, 怎么就有人光明正大在他面前撬他墙角为下一轮求偶期做准备?!
简直不可饶恕!
“你管?总之他如今就是本尊的配偶,你若想在本尊眼皮底下撬墙角, 便按天魔规矩行事,出去打过!”
萧澜启硬着头皮冲千骨如音撂了狠话。
千骨如音本就苍白如纸的脸色听见这话后更是白到发灰。
她不可置信地捂住自己的嘴巴:
“你们……交.配过?!怎么可以?!你也想给他生小天魔不成?!”
落烧听见这话, 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虽然不懂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但她最乐意看萧澜启的热闹, 遂往椅子上一靠,随手抓了把瓜子, 边磕边看戏。
萧澜启的脸色实在精彩。
他真想找块白布把千骨如音的嘴也一起堵上!
“什么交.配不交.配?重要吗?他摸过本尊的魔纹, 便是本尊的配偶!”
林尽到现在还是满脸茫然的状态, 一直听到这, 他才略微回过神来。
是。
是有这么一回事。
当年在缥缈阁, 他给萧澜启疗箭伤,因为好奇, 就上手摸了他的魔纹,那之后,萧澜启的状态确实不大寻常。
原来那就是天魔求偶期的表现?他竟糊里糊涂做了只有伴侣才能做的事?那萧澜启为何一直瞒着这事不同他说?
“呵!”
听萧澜启这么说,千骨如音的情绪倒是稍稍缓了下来。
她镇定道:
“虽然魔纹一般来说确实只有伴侣才能摸,但并不代表他摸了你的魔纹便是你的配偶了!你这没常识的臭小子,摸魔纹并不是确定伴侣的方式,交.配才是!你没同他□□过,那你们的伴侣关系,就不能成立!而且,就算他真被你认定了是伴侣又如何,你难不成真想跟一个男人交.配吗?如果不想,那你霸着他作甚?简直可笑!”
“……”
萧澜启恨得牙痒痒。
千骨如音不提还好,这么一提,他便又想到了和林尽的那些旖旎暧昧的夜晚,还有他对那人类的冲动。
想。
怎么不想?
想跟伴侣交.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到底有什么可笑?!
可这话萧澜启又说不出口。
至少,他不愿跟千骨如音说。
“哎呀,千骨妹妹这就不懂了,男人女人各有各的风味,比如我就男女不忌啊。我喜欢好看的男人,也喜欢漂亮的女人,你就很合我的胃口,不如下次求偶期,你找我好了?我芳华魅的魔纹很漂亮哦,如果是你的话,我可以让你摸个够。”
落烧倚在椅子上瞧着千骨如音,笑容满是魅惑风情。
千骨如音听着她半开玩笑的勾引,并没有多大反应,只认真反问:
“那你会做菜吗?”
“……不会。”
“那我还是要林尽。”
千骨如音没有一点犹豫地拒绝了落烧,再次亲亲热热地挽住林尽的手臂:
“林尽,下个求偶期选我好不好?我愿意为了你留在烟雨山,也愿意为了你勉为其难地给萧澜启站队。我可以天天弹琴给你听,而你天天做菜给我吃就好,我们俩简直天生一对,一定会很幸福的。我愿意跟你分享我的血脉传承,给你生个健健康康的小天魔,好不好?”
“……”
林尽默默将手臂从千骨如音那里抽了出来。
同时,萧澜启还黑着脸在那拍桌子:
“林尽!本尊还没死呢!这求偶期还没过,你就想红杏出墙不成?!”
不是……
林尽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他非要在两个天魔跟前打转吗?
他不能不选吗?
好荒诞。
一个被他抓住了胃所以眼含热泪地说自己爱他入骨,一个因为被他摸了魔纹就将他划到自己所有并提醒他不能红杏出墙。
好荒诞的一切。
“千骨姑娘。”
林尽有些苦恼,他叹了口气:
“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是从谁那里听来的那些奇怪的话,但爱并不是这么简单就能确认的事情,选择配偶也要深思熟虑后再做决定。你若是喜欢我做的菜,可以经常来我这里,我会做给你吃。但你喜欢我做的菜,并不能代表你爱我这个人,毕竟你还不知道我的经历,也不了解我的性格,我们甚至刚认识,你不到半时辰前才刚知道我的名字。
“若不理解的话,我可以打个比方。若你现在去凡世,寻见个比我手艺更好的酒楼,你觉得你喜欢那酒楼的菜胜过我的,那你是不是就要移情别恋,爱上那酒楼的厨子了?”
“我……”千骨如音噎了一下:
“我们天魔都是这样,看对眼了血脉也相配就生个孩子,不需要了解什么经历性格之类乱七八糟的事。”
“可我需要。”
林尽认真道:
“我们人类需要。你说你‘爱’我,可你说的‘爱’,正是人类最需要深思熟虑的事情。爱并不是爱谁的手艺、谁的外貌,不是爱谁身上某种单一特质,爱是爱某人的全部,爱他的灵魂。爱是让彼此在对方生命中变得最特殊。”
说着,林尽放缓了语气:
“我们可以是朋友,但不能……至少现在,远不能是爱人。”
“……”
林尽这话让在场三个不懂爱的森*晚*整*理天魔都沉默了。
也不知他们究竟有没有听进去一丝。
至少,千骨如音听了他这番话后,没再同他说什么求偶什么生小天魔之类乱七八糟的话了,她只默默吃着自己的饭,但兴致看起来远没有先前那样高。
林尽不怕扫她的兴,只怕她懵懵懂懂混淆了感情的概念,现在在他这里还好,若未来去到外面,难说会不会被有心人骗了去。
那天最后,千骨如音跟着落烧走了。
落烧似乎已在烟雨山留了有段时间,因为她在山内已经有了固定的住处,地方也够大,简单商量后便将千骨如音带回去同住。
至于萧澜启,他虽然是个天魔,却终究与另外两位性别有别,自然不想,也不能和她们住在一起。
更让他苦恼的是,折玉那厮让他以天魔身份关照千骨如音,却并没有给他安排住处,还自作主张地拿走了他能够光明正大睡在林尽身边的身份,导致他现在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磨蹭到最后,慢悠悠地吃桌上剩下的菜,若是凉了,就自己烧火热一热。
林尽坐在边上陪着他。
两位姑娘家早早就离开了,只有这位,始终没有要走的意思。
方才发生的一切太过混乱,此时,等其他人都走了,环境也安静下来,林尽才有空去想与萧澜启有关的事。
比如,萧澜启和球球,到底是什么关系?
林尽一直信任着折玉几年前同他说的“球球只是个普通碧目犬”的话,所以从来没有质疑过萧澜启和球球那双几乎一模一样的眸子,也没有怀疑过他们那极为相似的绿色火焰。
如今仔细想来,有些事几乎处处都是漏洞,只是他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所以从未有过怀疑。
所以,究竟是巧合,还是折玉从始至终,都在为萧澜启打掩护?
林尽想不通,一时半会儿,也寻不见答案。
他只能祈祷是自己多想,希望他的猜测全是假,希望折玉和萧澜启没有骗他。
因为他不希望自己的小狗崽是萧澜启。
也不希望萧澜启是他的球球。
他对这两位的感情都很纯粹,但并不相同,若是混在一起,那他还真不晓得自己该如何面对以前一些事,也不知该如何继续与同时拥有两种身份的对方相处了。
林尽看着桌边还在慢悠悠吃东西的萧澜启,心中情绪复杂,默默叹口气后,他问:
“你是刚来烟雨山?折玉掌门没有给你安排住处?那你有没有地方去,如果没有的话,要不要和我一起住?”
“……”
萧澜启筷子一顿。
虽说他一直在等林尽问这话,但到了这时候,他还是要嘴硬一句:
“需要他给我安排?但既然你真心实意地邀请了,那我便勉为其难应了你吧!”
“难死你了。”
林尽微微弯起唇,支着脑袋看他的动作。
果然,在有了着落之后,嘴里一直没停的萧澜启立马丢了筷子,一口都不愿再多吃。
林尽看着好笑,他摇摇头,抬手使了个清洁法术,收了这一桌残局。
其实林尽的屋子并不大,若是萧澜启要住,便只能像当年在缥缈阁那般打地铺。
萧澜启自己对此不怎么在意,他帮林尽挪开屏风和桌子,看他给自己铺着床铺,略微有些出神。
直到林尽突然问出一句:
“你们在收拢千骨如音是吗?”
“嗯。”
听他嘴里说出“千骨如音”四个字,萧澜启立马皱起眉,强调道:
“是折玉想。本尊才不喜欢那白骨精。”
林尽没有问萧澜启为什么不喜欢她。
他只道:
“惑音骨灵传承很难得。她在萧澜承那边,会是一个强劲的对手,同样,她若在你这边,也将是你有力的臂膀。所以,少尊主大人,可不能因为自己的喜好任性朝她发脾气,记得为大局考虑。”
“你……”
萧澜启涌上一口闷气。
他讨厌千骨如音怎么就成自己喜好了?怎么就任性了?!
那还不是因为……
萧澜启双手抱臂,轻嗤一声:
“你倒是考虑得多。我看你挺喜欢她,她也喜欢你,那她邀请你当她伴侣时你怎么不答应?这么为本尊着想,不如应了她,去给她当伴侣,正好她说了,只要你给她当伴侣,她就留在烟雨山。她多好啊,长得漂亮,声音好听,还有才艺会弹琴,脾气好爱撒娇,必要时还能装可怜流眼泪,你不就喜欢这种吗?不就吃这套吗?怎么今日拒绝得那么干脆利索?”
萧澜启的怨气真的很大,听得林尽有些好笑。
再开口时,他声音有些轻:
“谁说我喜欢那种?”
萧澜启没太听清,他微一挑眉:
“你说什么?”
“没什么。”
林尽轻笑一声:
“我说,那可不行。”
“为什么不行?”萧澜启语气不大好,但上扬的眉尾暴露了他对这答案的满意。
“这么快就忘了?”
林尽弯起唇角,抬眸看着他,半开玩笑似的道:
“我怎么能红杏出墙?我不已经,是另一只天魔的配偶了吗?”
百感交集
在摇晃的灵灯火焰下, 萧澜启看着林尽含笑的眼睛,微微一怔。
半秒后,他略显慌乱地撇开了视线。
“说, 说什么呢……”
“……”
林尽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 唇角笑意微敛。
片刻, 他低声道:
“抱歉啊。”
“?”萧澜启一扬眉。
他有些意外地重新看向林尽:
“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摸魔纹会造成这种后果, 若我当时不好奇,你是不是便能同其他天魔一样,在求偶期寻见一个正常的伴侣?”
林尽这话并不是在开玩笑,他是真的有些内疚。
从时间上算来,那很可能是萧澜启成年后第一次求偶期,结果却这么稀里糊涂地被他占了去。虽说当时是萧澜启说他可以试着摸一下, 但萧澜启实际上也什么都不懂,林尽总觉得自己也有过错, 当时,自己该再谨慎些才是, 该多收着点自己的好奇心才是。
萧澜启听见林尽这话, 莫名有些恼怒。
错错错, 这人怎么做什么都认错?他哪来那么多歉好道?这事跟他有关系吗?他凭什么道歉?
萧澜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生气,他压着心里的火, 冷哼一声:
“本尊为何要跟其他天魔一样?怎么, 你很希望本尊循着天魔的规矩, 去找人交.配生子不成?”
“没有。虽说这是天魔的本能, 可出于私心, 我还是希望你能理解感情的含义,去寻一个真正爱的人过完一生。”
林尽语气温和, 却让萧澜启心中那团火越烧越旺。
他撇开视线:
“本尊不懂那些。”
林尽没注意到他那些小情绪,他只道:
“会有人让你懂的。”
“怎么?”
萧澜启微一挑眉,想也没想便问:
“你能让我懂吗?”
“……”
林尽愣住了。
萧澜启又直勾勾望向他的眼睛,沉声问:
“你爱我吗?”
林尽怔神许久,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
但在对上萧澜启那双青粲色的眼睛时,他从里面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也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最终,萧澜启率先挪开了眼。
他掀起林尽给他的被子,自己往里边一缩,背对他侧躺着,声音有些闷:
“放心吧,等下次求偶期,本尊便不要你了,本尊自会寻个漂亮天魔,谁想跟你这人类纠缠在一起?”
见萧澜启不理他了,林尽也在床榻上躺下身。
他随意扯过被子盖在身上,脑中不自觉过了很多画面。
沉默许久后,他眨眨眼,突然问:
“所以,你先前在朱雀秘境中一直护着我,不愿弃我,也是因为我是……我是你的‘配偶’?”
萧澜启原本不想搭理他这个问题。
这人什么意思?怎么还问到了那些事上?这人在庆幸吗?是松了口气吗?是他的保护让他很难为情吗?!
萧澜启心中闷气无处发泄,只能空踹一脚被子,恶狠狠道:
“当然!保护不好自己配偶的天魔,可要被其他魔戳脊梁骨!放心吧,等下次求偶期到来,本尊定离你远远的,咱俩天各一方,互不相欠!”
“……哦。”
林尽淡淡应了一声。
他心里也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滋味,总之,挺复杂的。
在不知道这件事之前,萧澜启的态度其实让他有点琢磨不透、一定程度上还叫他觉着有些无措。
因为他摸不清萧澜启的心思,不知道他为什么将自己看得这么重要,重要到能跟神去拼命,重要到为他受九剑十八洞,重要到不愿让他受一点伤。
他一直想寻个答案,如今有了答案,心里却又有些不是滋味了。
他也不算一个迟钝的人,同萧澜启某些时刻的对视和莫名其妙的心跳加速让他有了那么一点预感和猜测,他也为此迷茫过,但好在现在一切都还在可以控制的范围。
知道原因就好了。
总比什么都不知道、不明不白地让事情发展到无法控制的程度再面对现实,要好得多。
林尽心里轻松了些。
好险。
他差点就要以为,当真有人会觉得他全世界最特殊最重要、会单纯为了他这个人而付出自己的全部了。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好似放下了一块大石,坦然地闭上了眼睛。
林尽这边倒是轻松了,可心中乱七八糟的另有其人。
萧澜启自己把自己气得要死。
“哦”?
哦什么?
他在哦什么???
萧澜启默默磨着牙齿,一句句往外撂着不对心的狠话:
“下次,下次本尊会精心挑选一个漂亮天魔!天魔多好啊,比人类好多了,长得高有魔纹还不会轻易死掉,到时候,定带来让你见见。”
“嗯。”
“本尊会和她交.配,一起养个厉害的小天魔。”
“行。”
“你最好把这次的事烂在肚子里,不许让任何人知道本尊曾跟一个人类渡过求偶期!”
“好。”
“……”
林尽的态度很清淡很无所谓,萧澜启明明没有可以生气的点,可不知为何,他真的很想把那人类从床榻上揪着领子拽起来,好好看看他脸上的表情是不是跟他的回答一样平淡。
可如果不要这些答案,那他到底在期待林尽和他说什么呢?
萧澜启不知道。
这一夜,他睡得实在不安稳。
他平时很少做梦,可今夜,他一闭眼,头脑就被乱七八糟的画面淹没。
他看见林尽成了其他人的伴侣,一会儿看他手边是个人类,一会儿看他跟前站着个天魔,到后来那天魔具体成了千骨如音,最后,萧澜启看见一个大白骨精抱着一个小白骨精,林尽还笑着让那小白骨精叫他干爹。
萧澜启一下就吓醒了。
刚睁眼他就看一个人影在自己跟前晃,定睛一看是林尽才稍稍放松些。
“醒了?”
林尽好像刚从厨房回来,他往桌上放了一个盘子,还有一个食盒。
萧澜启起来看了一眼,盘子里是几块点心和烧麦,看起来十分精致美味。
林尽点点盘子:
“你的。”
又点点食盒:
“还有这些,一会儿麻烦你给千骨姑娘和落烧姑娘带去好吗?”
“?”
萧澜启还没扬起的唇角瞬间耷拉了下去。
他自动屏蔽了“落烧”二字。
他只听见了千骨如音。
大白骨精和小白骨精的画面犹在眼前,萧澜启脸色一黑:
“这都要想着她?你就这么想跟她生小白骨精?”
林尽不知道大黑哥这又是在发什么癫。
一盒点心而已,怎么又扩散到小白骨精去了:
“哪有想着她?她和落烧喜欢我做的东西,早晨正好多做了些,带去给她们分享罢了,有什么问题?”
“你明知道她想跟你做伴侣,你昨天刚拒绝她,现在还对她好?”
林尽不知该生气还是该笑:
“做不了伴侣可以做朋友,而且,我并没有只对她一个人好,我对你也是一样的,不是吗?”
“我……”
萧澜启一把掀开食盒的盖子。
确实,食盒里点心烧麦的样式跟盘子里是一模一样的,只是食盒要比盘子中多出一人份,确实没谁比谁特殊。
萧澜启气不打一处来:
“你就不能敛着些你的心思?你就不能别对谁都一样好?!”
“……”
林尽这下是真的搞不懂萧澜启什么意思了。
他心有些累,叹口气,无奈地皱皱眉:
“萧澜启,你到底在闹什么啊?”
萧澜启青粲色眸中火焰翻涌。
他望着林尽,许久没有说话,只一把拎走了桌上的食盒,夺门而出。
但他并没有如林尽所愿把这些点心带给千骨如音和落烧,他只随便找了处小树林,坐在小坡上,把那一盒点心烧麦全吃进了自己肚子里。
带!
让你带!
让你给她们吃!
他在闹什么?
萧澜启自己也不知道。
林尽这个人,实在是太可恶了。
这人对谁都一样好,萧澜启当他的小狗时,他的待遇和元曦一样,当萧澜启的时候,他又和千骨如音还有落烧一样。
可萧澜启不想这样。
他可是萧澜启,他要什么东西,那一定要最多的要最好的要最特别的要独一无二的,如果他得到的部分跟其他人一样,那他宁肯丢掉不要。
可林尽……
这混球绿皮龟麻烦精白眼狼,就不能只对他一个人笑吗?
就不能只对他好吗?
就不能只给他一个人做东西吃吗?
萧澜启气鼓鼓地往自己嘴里塞点心。
讨厌的林尽,点心做这么干,要噎死谁?
萧澜启的怨念深重,只觉自己现在强得惊人,能一拳一个萧澜承。
“你在做什么?”
正在萧澜启一个人在这偷吃生闷气的时候,旁侧林中走出来两位姑娘。
千骨如音和落烧只是听见声音所以过来瞧一眼,没想到会在这碰见萧澜启。
萧澜启偷吃的是本该带给她们的东西,此时看见正主,不免心虚,赶紧将食盒收了起来。
但千骨如音发现了端倪。
“你在偷吃?”
“说什么笑话,当谁都跟你一样?”
萧澜启冷酷地嗤笑一声。
“你把脸上豆沙擦掉再说话。”
“……”
萧澜启冷酷的笑容一僵。
他屈辱地擦擦脸,随后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挽尊道:
“吃点东西又如何?倒是你们,大清早在这里作甚?”
光明正大地躲在小树林里吃?
落烧觉着好笑,但她没有戳穿少尊主大人的谎言,只道:
“我们两个打算去找见桃。要一起吗?”
“见桃?”
这个名字让萧澜启有些意外:
“找她作甚?”
“昨天林尽说的‘爱’,让我们很感兴趣,所以我们打算去寻个真正拥有爱的人,去问问,爱究竟是什么东西。”
千骨如音理理自己的长发:
“什么样的爱能让一个桃花般的姑娘一夜白头,什么样的爱,能让她避世至今?你难道不好奇吗?”
“嘁。”萧澜启不屑地冷哼一声:
“人类这种软弱的东西,有什么可好奇?”
半时辰后。
见桃打开夭采小院的门,见门外站着三位稀客。
见桃看着面前三个天魔,微微一愣,但还是冲他们弯唇笑笑:
“真是难得,快请进吧。”
萧澜启跟在千骨如音和落烧身后进了小院,进去后他才发现,院子里除了见桃,居然还有另一个人。
那更是一位他不愿看见的混球王八蛋,那家伙一声不吭地消失这么些天,居然是在见桃院子里摇着大尾巴吃桃花酥。
又寻见新主了?
真不要脸!
元曦察觉到萧澜启不善的目光,朝他眯了眯眼睛。
而萧澜启向他露出自己尖尖的犬齿。
片刻后,二人默契地同时撇开了视线。
“爱?”
那边,见桃听了落烧道明三人来意,多少有些意外。
毕竟她了解天魔的文化,知道这个种族情感淡薄,没想到他们竟会对人类的爱感兴趣。
她要他们先坐,自己则从房中又端了一盘桃花酥出来。
千骨如音看见吃的,眼睛都亮了,迫不及待就抓住一个往嘴里送。
而萧澜启看看精致的桃花酥,又摸摸自己肚子里两人份的糖豆糕和烧麦,实在没什么食欲。
“你们,为什么会对爱感兴趣?”
见桃拎着裙摆在他们对面坐下,为他们斟了茶,而元曦抱着自己一小盘桃花酥,乖乖坐在她身边。
“因为昨日我想找林尽当配偶,被林尽拒绝了,他还给我讲了一通关于爱的道理,我没听懂,便来问问你。”
千骨如音和见桃也算是旧识了,说话便没那么拘谨。
“你找林尽当配偶?”
见桃显然有些震惊,也不大理解:
“为什么?”
“因为他做饭好吃啊。你忘了吗?楚听雪那酒蒙子给我算过一卦,说我未来有个情缘,会做所有我爱吃的菜,我觉得,林尽便是我的命中注定。”
听见这话,见桃愣了一下,随后哭笑不得地摇摇头:
“他那人酒后瞎话,你竟还记到现在。爱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怎能因为谁做菜好吃就草率决定?”
千骨如音点点头:
“林尽昨日也是这么说的。对了,你这桃花酥做得真好吃,我觉着,我约莫也要爱上你了。”
她仔细品品舌尖桃花酥的香味,而后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又问:
“话说回来,这么多年,我还从来没问过你。见桃,爱到底是什么东西?你为何会爱楚听雪,爱当真是这么有魔力的东西,让你爱了这么久,让你心甘情愿白了青丝被困在这片桃林里?爱这东西,究竟有什么好?楚听雪又有什么好?你给我们讲讲吧,让我早些弄懂,好让林尽心甘情愿拜倒在我的爱下,给我做饭吃。”
“……”
见桃慢条斯理地将茶杯摆到三人面前。
半晌,她微微叹了口气:
“爱有什么好,我不知道。但楚听雪……”
她顿了顿,竟不自觉轻轻弯起了唇:
“因为他是楚听雪,所以,他对我来说,就是天下最特别,就是天下第一好。不过,这话在你们天魔听来,是不是很好笑?”
豆蔻年华
爱到底是什么呢?
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 就算过去这么多年,见桃还是无法准确描述出它的模样,可她却实实在在被这名为爱的囚牢困锁半生不得出。
所以, 爱到底是什么呢?
第一次遇见楚听雪时,见桃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
她从小就在烟雨山外门修行, 长大了天赋初显, 被师尊挑入内门, 成了西坎门的医道小师妹。
后来,烟雨山内门招新开始,她没去看,但总听师姐妹们说今年内门试炼出了个很优秀的剑修弟子,身材修长,剑眉星目, 白衣胜雪,一把剑使得漂亮至极, 连掌门看了都赞不绝口,执意要收他为亲传弟子亲自教导。
那是个光芒万丈的人, 但和见桃没有一点关系, 所以, 她从未在意过那个叫楚听雪的人。
可内门女修们似乎都对楚听雪青睐有加,尤其女修众多的西坎门, 见桃每日都能见到精心打扮着去校场看楚听雪练剑的师姐妹们, 偶尔会有小姐妹叫她一起去, 她总是拒绝。
毕竟, 比起男人, 她还是对自己养在后山的灵草更感兴趣。
可是老天爷总爱捉弄人,这人啊, 最不愿遇到什么,命运就偏要给你安排什么。
那日,见桃穿着一身桃粉色衣裙,迈着小跳步去向后山,打算给自己的灵草浇浇水。
她站在齐腰高的灵草丛中,细心地将水浇在每株灵草的根部,顺便观察它们叶片上的纹路。
就在她弯腰细细检查灵草叶片时,她余光瞥见自己的灵草中蹿出一道白影。
见桃吓得惊叫一声,后退几步险些跌在地上。
她原以为那是闯进她灵草园的妖兽,正准备呼救,谁知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哪是什么妖兽,分明是某人伸懒腰的手。
“喂!”
见桃一时又急又气。
什么人啊,为什么要在她的灵草园里睡觉?
这样会压坏她的灵草,这人怎么这么不懂事?
见桃叉着腰过去,想同那人讨个说法。
谁知走近后,看清那人的模样,她却微微一愣。
那人也就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身白衣如雪,面容很是清俊。
他似乎喝醉了,脸上漫着一片薄红,身上满是酒香,怀里抱个白玉酒壶,正伸着懒腰懒洋洋地眯着眼睛晒太阳。
“喂!你好!”
见桃不认识这是哪家的小师兄,她也不太好靠近,只能站在旁边道:
“小师兄,你压坏我的灵草了,你能不能换个地方睡觉?”
“嗯?”
白衣少年迷茫地揉揉眼睛看向她,打了个哈欠,唇角弯出些许笑意,拖着声音问:
“什么灵草?”
“你身下的灵草!这是我的灵草园,你不可以在这里睡觉!”
“哦……”
少年含糊地应了一声,慢吞吞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不好意思,喝多了,没看是什么地方。”
见桃看着他身子底下已经被压塌的灵草,只觉自己心在滴血。
她小声提醒道:
“你小心着些,这些灵草是我要拿去让丹修姊姊炼药的,可不能再弄坏更多了。”
“哦……晓得了。”
少年虽然这样应着,可身形晃晃悠悠,像是随时都会再次一头栽倒。
见桃看着他的样子,心里直打颤,正想着上去扶他一把,却见那醉鬼已经左脚绊右脚,先她一步一头栽倒向另一个方向。
灵草又被他压倒一片。
“哈……师妹,你看见了吗?天在转。”
少年抱着他的酒壶,还在那嘿嘿傻笑:
“你也在转……”
说着,他摸索着拔开酒壶的盖子,正想再饮一口,手却没大扶稳,不小心叫酒壶摔下去滚到了地上,醇厚酒香瞬间飘了出来。
透明的酒液顺着壶口流入泥土,边上原本长势很好的灵草瞬间发黄枯萎,见桃看着这一切,只觉脑子“嗡”地一声。
她这灵草很是娇贵,连水都得定量浇,现在却沾上了酒,这简直……
灵草枯萎速度极快,很快,她这片小小的灵草园便被剥去所有生机。
见状,见桃再绷不住,当即跪坐在地嚎啕大哭。
“我讨厌醉鬼!!!”
这种植灵草炼制丹药是她功课中很重要的一环,她是想将一些寻常药方融进丹药里,试试看有没有可能使治疗更加便捷,谁知如今却被一个穿白衣服的醉鬼毁了去。
那天,见桃没有再管那个讨厌的小师兄,离开前,她还偷偷趁他醉时撒气踹了他两脚。
她这片灵草园算是废了,短时间内估计很难再种出什么东西,她只好去后山再寻一块宝地,祈祷这次不会再被奇怪的人砸了场子。
见桃向来只喜欢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她喜欢安静的环境,喜欢安稳不被打搅的生活。
谁知,这一次偶然的相遇,却叫她招惹上了整个烟雨山最高调的人,弄得她的生活也变得鸡犬不宁。
楚听雪大张旗鼓地寻找西坎门某位小师妹的事很快传到了见桃耳边,一开始见桃还不觉得这事同自己有关,直到她听师姐妹们道出事件细节,说是楚听雪喝醉后毁了小师妹的灵草园,这是清醒后想找人给人家赔礼道歉呢。
原来那日的醉鬼就是楚听雪?
什么万年难遇的天才,什么惊才绝艳的剑修少年?
明明就是个讨厌的酒蒙子!
见桃对他的印象差到了极点。
她不想再和这人有一点交集,便日日躲着他的大名走。
谁知,某日,就在西坎门众目睽睽之下,前来寻人的楚听雪眼尖地发现了躲在人群最后的她,他大跨步过来拦住见桃的去路,笑眼盈盈地看着她:
“师妹,躲什么呢?”
随着楚听雪一道过来的还有周遭来看热闹的师姐妹们的目光,低调惯了的见桃一时恨不得缩到地里去。
她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你……你认错人了,不是我。”
“就是你,我喝酒又不断片儿,记得清楚着呢,记得你哭着说讨厌醉鬼,还记得你哭完鼻子临走前踹了我两脚,是不是?”
楚听雪冲她笑笑:
“抱歉啊,那天喝得确实有点小多,不小心毁了你的灵草。你那灵草叫千机草对吧?我看你那一园子被我糟蹋净了,也不知究竟有多少,便给你买了两箱,希望能补偿你的损失,若不够,随时来南乾寻我,多少我都给你补了。”
说着,楚听雪从储物戒里拿出两大木箱千机草:
“师妹,你住哪?我给你搬过去。”
“不要。”
见桃小声拒绝了楚听雪的话。
旁边那些探究的目光实在叫她难受,她只想快点逃离这个地方。
“别呀,我得给你赔礼道歉,你不接受倒叫我心慌。”
“我已经种了新的,不需要你赔,你拿回去吧。”
“那可不行。如果你需要重新种,那你需要人打下手吗?帮你浇浇水除除草什么的,我都行,让我帮你做点事吧,不然我心里可内疚得很呢。”
楚听雪语气吊儿郎当,叫人分不清他是真心还是假意。
见桃实在不想再站在这里跟他浪费时间叫人看笑话,她提高声音:
“不用了!”
她低着头,没看楚听雪的眼睛,只道:
“既然师兄知道喝酒会给人添麻烦,那拜托以后再不要喝那么多了!你给我带来的损失已是定居,发生之事已无法再挽回,现在,我不接受,也不需要你的道歉和补偿!我那日踹了你两脚,已经同你扯平了,师兄内疚点也好,还请师兄记着这次教训,未来望你管好自己,莫要再给其他人添麻烦才是!”
见桃说完这话,便低头跑走了,只留下听懵了的楚听雪和窃窃私语的围观人。
楚听雪是如今的烟雨山乃至整个修仙界最闪亮的星星,所有人都仰望着、追逐着他身上的光芒。
他是万年难遇的剑道天才,是潇洒的酒剑仙,他有好修为好身材好样貌,性格也讨人喜欢,同谁都能唠几句闲的。
这样几乎完美的一个人,谁都仰慕他,今日却在西坎被一个小姑娘踩在头上教训了一通。
比起这样的楚听雪,见桃就要平凡太多了。
她是从外门升上来的新弟子,是西坎默默无闻的小师妹,修为一般,天赋好像也没有多过人,相貌平平,最多算是小家碧玉式的清秀。
可正是这样一个小妹妹,越过了楚听雪身边众多积极的追求者,与他有了牵扯,甚至还当众将楚听雪教训一顿。
这事,楚听雪觉得无所谓,别人却不一定。
那天之后,一直低调的见桃被楚听雪一把扯入了风波中心。
外人落在她身上的关注越来越多,甚至专门有人慕名来西坎看她,就是想瞧瞧传说中教训了楚听雪的小丫头片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还有人说她不识好歹,不接受楚听雪的道歉也就罢了,还当众给他难堪,显得她多清高。
更有人当着她的面对她指指点点,甚至光明正大地排挤她,抢她要用的医书、弄脏她的衣裙,更过分一点,还装作不经意地往她院里泼水。
见桃委屈极了。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明明她才是受伤害的那一个,为什么现在反倒成了坏人?
她没想招惹什么楚听雪,也不是故意给他难堪,她只是说了想说的话,只是觉得自己真不需要他的道歉和补偿,那些人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她?
讨厌,讨厌死了。
都怪楚听雪,若是他那日没喝得烂醉躺在她的灵草园里,后面就不会发生那么多事。
讨厌楚听雪。
什么万年第一天才,当是万年第一大坏蛋!
见桃躲在自己屋里,哭得一双眼睛肿成了桃子。
她已经习惯了那些明里暗里的目光和欺负,她如今只祈祷,旁人玩归玩闹归闹,对她下手就好,可别再毁了她的灵草园,不然,她定要顶着被所有人排挤的风险跑去南乾,揪着楚听雪的领子要他给自己一个说法!
见桃在忐忑中等着自己的千机草长成。
她本已打定主意不去关心灵草之外的所有事了,可突然有一天,她惊讶发现,旁人那些给她造成困扰的行为竟一夜之间消失不见了。
没人再围在西坎门等着瞧她是何方神圣了。
也没人抢她书欺负她了。
连先前经常给她使绊子的几个小师姐都开始绕着她走。
见桃心里奇怪,不知这些人如何一夜间转了性子,竟肯放她一个清净。
直到她忍不住去问一个平日里同她森*晚*整*理关系较好且消息灵通的小姊妹,对方才睁大眼睛道:
“原来你不知道啊?”
见桃茫然:“知道什么?”
“是楚听雪啊!我还以为是你给他告了状,没想到竟是他主动为你出了头!”
小姊妹激动地拉住她的手:
“楚听雪那日难得板了脸,很是生气,一点没有君子风度地将平日欺负你最狠的师姐拎上了武场,虽然他有留手,可也吓得那师姐哭着承诺以后再不欺负人了呢。
“他还说……”
小姊妹清清嗓子,学着楚听雪的语气道:
“我毁了师妹的园子,本就是我的错。她那日教训的是,我也认真听了受了,既然她不喜欢,便不再去打扰她。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到此画上句号,再与外人无关!今后,若谁再以此事为由打扰师妹生活,那便是同我楚听雪过不去,到时我会亲自邀他上武场,叫他也尝尝,被人霸凌,究竟是何种滋味!”
夭桃秾李
小姐妹学着楚听雪的话, 激动无比,似乎在替见桃感动于楚听雪为这事的付出。
可见桃不知她究竟在感动个什么劲。
明明就是楚听雪有错在先,他毁了自己的灵草园子, 还给自己带来那么多麻烦,如今他处理他自己引来的那些坏人坏事, 当是分内之事。
这些是他应该做的, 只能说这个讨厌的酒蒙子还算是有点良心, 可为什么大家都把他奉为保护她的英雄崇拜着?
见桃想不通。
总之,那之后,这件事算是过去了。
被扯入风暴中心的滋味实在太难受了,见桃再也不想体验。
从今往后,她不想与那个叫楚听雪的人再有一星半点的交集了!
见桃继续在西坎门当着默默无闻的小师妹,什么热闹也不招惹, 什么风流人物也不好奇。
直到五年后,她被师尊分配去做一个难度稍高些的任务。
她只提前知道自己有几个来自其他门的队友, 却不知他们具体是谁。等到集合那日,她高高兴兴下了山, 却在集合地点瞧见一张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脸。
“哟, 师妹, 好巧。”
楚听雪懒洋洋躺在躺椅上,朝她招着手。
和他一起的还有另外两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女, 一个一身黑色劲装束高马尾, 眉眼带着些浅淡的阴郁冷意, 另一个着一身招摇的粉紫色纱裙, 手里拿着一把团扇摇啊摇。
“你瞧, 我记着你的话呢,从那之后随身带把椅子, 走哪躺哪,再不会糟蹋人灵草了。”
楚听雪语气散漫,总给人一种吊儿郎当不正经的感觉。
看见他、听见他的声音,见桃彻底石化了。
她有点想跑,几乎想回西坎跟师尊辞了这次任务,麻烦她重新挑个合适的师姐过来。
但在她决心开溜之前,那个拿团扇的女孩就走过来亲昵地挽着她的胳膊,边不客气地拿着团扇指着楚听雪骂道:
“你个死酒鬼,原来这就是那年被你害惨了的小医修?你可真要脸!赶紧的,把你破酒破椅子收起来,少在这讨人嫌!”
听着这些话,见桃心里直抽抽。
她当年只是说了楚听雪几句不算重的话就招来那么多是非,如今这小姐妹竟如此彪悍地将楚听雪劈头盖脸一顿骂,难道不怕被楚听雪那些气急败坏的仰慕者声讨吗?
不过很快,见桃便知道了,这小姐妹确实有彪悍的资本。
果然,能和楚听雪走在一道的,都不是简单角色。
那个女修名叫流巽,虽然年纪尚小,却双修并精通符阵两道,是名副其实的东离门大师姐。
至于那个黑衣少年,名唤折玉,与楚听雪同一年入门,虽然天赋修为皆不及他,却也是万里挑一的优秀人物,只是楚听雪光芒太盛,以至于见桃向来只能听见楚听雪的名字,却从不知南乾门还有一位折玉师兄。
与这几人在一道,见桃心里还算安心,但路上,她还是有些不确定地悄悄问流巽一句:
“师妹,楚师兄他真的靠得住吗?”
见桃瞅了眼连赶路也不忘喝两口的楚听雪,实在担心。
而流巽听见她的话,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放心吧。”流巽用团扇挡着鼻尖,同她说着悄悄话:
“别看那家伙平时不靠谱,正事上,还是靠得住的。”
可能是对楚听雪的印象实在太差,见桃对流巽这话尚持怀疑态度。
直到后来,半途中,他们寻了个小城镇歇脚,结果刚入城门就遇见几个满面苦色的牧民跪倒在他们面前,一个劲地磕头求助。
见状,楚听雪收了他的酒壶。
他将那些人扶起来,细问过才知道,原来近几月当地牧民的牛羊总被不知名的动物啃食,他们原本以为凶手是附近的野狼之类,可连着蹲守几夜后才发现,半夜偷大家牛羊的,竟是个妖怪。
他们吓坏了,又不知怎样处理,只好盼望着路过的仙人能救他们一回。
按照原计划,见桃他们此行只能在这个这个小城休息半个时辰,可听了这事后,楚听雪当即决定多留一夜,帮牧民们解决完问题再走。
那一晚,楚听雪说自己能解决此事,让师弟妹们各自休息不必担心,可流巽想去看热闹,非要拉着见桃去瞧上一瞧。
楚听雪看起来真的很不靠谱,他连蹲守偷羊贼的时候都不忘喝酒,见桃真怕他直接醉倒在那里不省人事,白白浪费一夜时间。
不过很快,事实就证明了见桃的担心是多余。
因为当偷羊贼出现之时,见桃还没能看清她的模样,楚听雪便已出手轻松捉住了那个嚣张的偷羊贼。
他甚至连剑都没拿,只从地上随手捡了一根枯树枝。
那时见桃才发现,正事上的楚听雪,和平时的楚听雪,确实不像是一个人。
他会因为牧民遭难改变自己的行程,会一个人守大半夜只为捉一个偷羊贼,他就算手里只拿一根树枝,也能被他使出灵剑的感觉,出手干净又利落。
见桃似乎有点能理解,为什么有人愿意天天往校场跑,只为看楚听雪练一回剑了。
楚听雪将偷羊贼揪了回来,让所有人意外的是,那贼不是妖兽也不是妖怪,而是一只还在少年期的天魔。
修仙者与天魔向来水火不容,若是遇见天魔祸世,一般的处理方法是就地格杀。
可楚听雪没有那么做,他把小天魔拎了回去,像教育小朋友一样,认真问她为什么要偷牧民的羊。
那小天魔看起来就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干干瘦瘦,露出的手臂都能清晰地瞧见骨骼的形状。
她一双眼睛很大,却并没有眼珠,眼眶里黑洞洞的,配上她消瘦的身形,像极了一具骷髅,看久了还叫人有些心慌。
她原本还挺凶,可被楚听雪打服之后就再没脾气了。
此时听见楚听雪这样问,她沉默片刻,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我,我饿啊——
“肚子饿,找不到东西吃,吃人会被人类抓住杀掉,所以吃羊,可为什么吃羊也要被抓啊呜呜呜呜——不要杀我好不好,一定要杀的话,让我吃饱再让我死好不好——”
小天魔嚎啕大哭,倒让楚听雪乱了阵脚,装出来的严肃一时散了个干净,赶紧手忙脚乱地想安慰她。
小天魔不吃他那套,她眼眶里滚出来的小骨珠铺了一地,谁都哄不好,毕竟,无论是楚听雪折玉还是流巽,哪个不是会安慰人的软性子。
最后,还是见桃看着心疼,过去抱了抱小天魔,柔声问:
“别哭了,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肚子饿呢?你的爹娘呢?”
原来,小天魔叫做千骨如音,她一个人游荡在外面,不是和父母走散,而是被父母赶了出来。
天魔父母只会养育孩子渡过幼年期,换算成人类的年龄,也就是六岁。幼年期之后,小天魔就得自己一个人在外面生活。就像千骨如音,她一个人磕磕绊绊长大,听说前些年一直在另一个镇子游荡,后来她把那边的羊吃了个干净,这才寻到这里来,结果被楚听雪抓了个正着。
这下,见桃也不知说什么好了,最后还是楚听雪接过她的话头,没头没尾地问千骨如音:
“哎,小家伙,你把羊抓回去,一般怎么吃啊?”
千骨如音眨着大眼睛:
“就……拔了毛,直接吃啊。还能怎么吃?”
“哇——”
楚听雪夸张地感叹一句:
“生吃有什么好吃?你可错过太多啦。”
说完这话的第二日,楚听雪就带着千骨如音去了当地最有名的酒楼。
千骨如音除了一双眼睛,其余看起来与普通少女并无不同,见桃给她穿了自己的裙子,又找了一条轻纱替她挡住眼睛,以免吓到凡世之人。
跟着楚听雪一行人,千骨如音第一次吃到那么美味的食物。
她吃了满满一桌菜,撑得肚子溜圆,最后甚至忍不住在想,若是小牛小羊原本能变成这么美味的饭菜,那她以前吃的那些小牛小羊,简直是白死了呀。
千骨如音很伤心,她在心里给小牛小羊们说了一万句对不起。
就这样,楚听雪以一顿凡世美食彻底征服了千骨如音的心,成功化解了这次危机。
但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没有心力继续照顾千骨如音,可千骨如音不愿意离开他们,想来想去,反正他们暂时还不回烟雨山,楚听雪便决定带着她一起。
只是他跟折玉是男子,流巽又不大喜欢天魔,好在见桃说自己可以照顾千骨如音,小天魔这才暂时成了他们的一员。
他们接领的任务是凡世一座边境大城。
他们去时,城中正是桃花开放的季节,本该是极美的,可那座城的情况比他们想象的还要糟糕。
那里前些年刚经历过战乱,如今还没恢复元气,又遭了妖乱,妖乱的同时,竟还有棘手的疾病在城中作乱。
城内一片死气,民不聊生,到处都是鲜血与凡人的哭嚎,几只大妖盘旋在上空,随时准备残害城中人的性命。
见桃总算是知道师门为何要他们几个来处理这件事了。
他们分工明确,楚听雪和折玉去处理城中作祟的妖魔,流巽在城中布下未来能代替他们守护此地的防御阵法,见桃则去研究城中那古怪的病症。
他们忙了好几日,又都是辟谷修士,谁都不记得吃东西,只有千骨如音一人挨饿。
她很乖,知道他们在做正事,所以什么都不说,只日日抱着咕噜噜乱叫的肚子缩在墙角。
最后还是见桃细心发现了她的异样,她有些内疚,可实在不知道该去哪给千骨如音寻吃食。
看来看去,见院中正好有几颗桃树,她便采了桃花,抽空给千骨如音做了自己唯一会做的一道点心。
那天,千骨如音捧着桃花酥,吃得很满足。
而楚听雪恰好有事寻见桃,结果一进门,先瞧见一盘精致漂亮的点心。
在见桃邀请后,楚听雪没跟她客气,抬手抓起一个送到了口中。
这桃花酥不仅样子精致,味道也极美,甜而不腻,还带着桃花的清香。
“你竟会做桃花酥,还做得这样好。”
楚听雪尝着手中点心,若不是时间不对,他真想拿壶好酒细细品过才是。
他这几日难得得了闲暇,如今与见桃在一起,便想同她寻些话说说:
“见桃,见桃,你的名字很好听,可有寓意?你应当很喜欢桃花吧?”
“嗯。”
见桃点点头,大方道:
“我出生在桃花盛放的季节,娘亲便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顿了顿,见桃微微垂下眼,又说:
“我确实很喜欢桃花,却不喜欢我的名字。”
“为什么?”
听见这话,楚听雪有些意外。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见桃不好意思地冲楚听雪扬唇笑了笑:
“见桃,见桃,听着很美好,可桃花花期太短,一年到头,相遇时惊艳却短暂,余下便是凋零后长久的寂寞别离。我比较贪心,不喜分别,更不喜孤单,所以便想着,若是桃花能一直开放,能年年岁岁常见这份美好,那才是我想要的生活。”
“……”
在她说这话时,楚听雪抬眸看着她。
不知为何,他竟似是有一瞬的出神。
不过很快他便回过神来,他把最后一口桃花酥扔进嘴里,轻笑一声:
“你这小姑娘,倒是有趣得很。”
采兰赠芍
楚听雪看看盘里最后两块桃花酥, 又看看旁边狼吞虎咽的千骨如音,空咽一口,最终还是忍住了再吃一块的冲动, 没好意思跟小孩抢。
他艰难地将目光从桃花酥上挪开,重新看向见桃, 正色道:
“差点忘了, 我来寻你还有要事。师妹, 还记得你前几日同我讲,这城中病症极其古怪,你一时甚至寻不到医治此病的法子?如今我怀疑,这城中蔓延的症状,并非是单纯的病症。”
楚听雪说起正事时总会收好他平时那些吊儿郎当的散漫神色,叫人不自觉便被他带进了他的节奏中去。
他抬手敲敲桌面:
“这约莫是有人故意使下的伎俩, 表面看似是普通病症,背后, 怕是还藏着其他不为人知的秘密。”
“啊?”
这种说法,见桃还闻所未闻, 她不大敢全信:
“可是我已经找见控制病症的方法了呀。”
“控制?有把握完全治愈吗?”
“目前没有, 这症状确实有点古怪, 我暂时还没找到能下手之处……”
“如果一种病的症状来得莫名其妙、寻不见病灶,且找不见治愈的办法, 那便说明, 它很可能不是一种疾病。”
楚听雪看着见桃的眼睛, 笃定道:
“我听流巽妹妹说了, 你这几日压力很大, 总想着是不是自己学艺不精才救不了手里的病人。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不是。我总听你们西坎的人提起你, 你在他们口中是个很棒的医修,你也完全配得上他们的夸奖。相信自己,有些时候,问题并不是出在你身上,你学到的东西没有问题,只是缺少实际经验。今日我给你这个可能性,你可以换个思路试试,真能借此寻到答案也说不定。”
说着,楚听雪冲她笑笑,抬手像是习惯性想揉揉她的发顶,却又像是觉得他们的关系远没到能随意摸头的地步。
因此,他动作一顿,只轻轻捻了下指腹,便垂下了手,转身出了见桃的小院。
而见桃坐在原位,久久没有回过神,一直等楚听雪离开,她脑子还懵懵地回忆着他方才说的那些话。
片刻后,边上的千骨如音突然插出一句:
“见桃,你的脸好红。”
见桃这才猛然回神,她赶紧捂住自己的脸,果然触到一片滚烫。
真是……
莫非自己也喝醉了不成?
有了楚听雪给她的可能性,见桃便开始朝那个方向留意,最后,还真被她寻到了蛛丝马迹。
事情果然如楚听雪所猜测,城中乱象的背后,当真是有人刻意为之。
原来那些病症源自一种诡异的毒,那些毒不似寻常物,一定要说的话,倒像是被外力比如天魔魔纹更改掩饰过,使其看起来同普通的病症一般无二。
这事源头还要追溯到此地的郡守大人。
最先染上这这魔毒的是郡守夫人,郡守请遍天下名医也治不好自己的夫人,却又不愿夫人离开自己,这便想了个最差劲的法子——他请了几个散修,让他们做了些引妖的阴邪法器,人为制造了这场妖乱,又将害惨自己夫人的魔毒放出去祸害这一城人,为的就是把事情闹大,好引起修仙界的注意,来替他收拾烂摊子,顺便救回他夫人的命。
也就是说,让他们一行人忙里忙外好几日的妖乱毒乱,都是报案者自己为之,是他自导自演贼喊捉贼。
当这样的真相摊开在他们面前后,楚听雪沉默不语,折玉黑着脸转头就走,流巽则将那已毒入骨髓不久于人世的郡守劈头盖脸痛骂一顿还觉不解气。
而见桃叹了口气,什么话也没说,只上前替郡守把脉诊治,耐心询问这毒的由来。
“见桃,这一切都是这混蛋自作自受,你竟还帮着他?!”
流巽看见她的举动,睁大眼睛不可置信道。
“那又如何?做错事的是他,不是他的夫人,也不是这一城无辜的人。总得把事情问清楚了,才能帮到其他人。”
见桃抬眸冲她安抚似的笑笑:
“我知道你气急。可等冷静下来,该罚的人要罚,该救的人也要救。他是做错了事罪该万死,可就算死,他也该死在刑台上、铡刀下,不该死于他身上的毒,等他痊愈之后,自有审判在前路等着他。那审判也不该由我们给他,他该受的骂名和结局,该来自于被他无辜牵连祸害的人们。而我们只是来做任务的,只是来救人的,忘了吗?”
这话让见桃冷静了下来。
连已经走到门口打算打道回府放这城人自生自灭的折玉都停下了脚步。
而楚听雪从始至终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他望向她的目光略有深意,片刻,他微微弯起唇,点点头:
“说得不错。”
而后,他转过身抬手伸个懒腰,走去拍了拍折玉的肩膀:
“走吧阿玉,听见桃的,救人!”
在四人的齐心协力下,这次任务被画上了圆满的句号,郡守也为他所做之事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回烟雨山之后,他们的任务汇报被任务堂评为了完美案例,汇报书也被张贴在公告栏展示。这原本没什么问题,毕竟楚听雪折玉和流巽早就是有名的铁三角,他们三个搭伙出的任务就没有不完美的,但这次,汇报人后还多了另一个名字——
见桃。
烟雨山内门很多人都没听过这个名字,不免对见桃身份好奇,并质疑此人为何有资格同那三人一道。
不过很快,那些质疑声便都消失了,因为回山后,见桃闭关半年,出关时,她将自己琢磨出的区分普通病症与魔毒、恶魂等外力伪装的法子总结成一本医书,那本书震惊了西坎门,又由烟雨山传遍了天下各个角落,使天下医修有了判定症状的统一标准,准确率甚至高于九成,后来更是成为了每个医修的必修课。
那之后,见桃更似突然开了窍,不仅出了多本医书,还攻克了许多疑难杂症,自此,她声名大噪,一跃成为传说中的天下第一医修,从此,再无人敢轻视见桃二字。
她这些成长,除了她自己有天赋肯努力以外,还离不开她身边那些伙伴。
自第一次合作之后,她便经常跟楚听雪他们一起出任务了。
就如流巽所说,楚听雪虽然平时看着像个不务正业的酒蒙子,但关键时刻很靠得住,很多次见桃坠入迷雾,都是靠他的点拨寻见出路,每次任务,见桃都能从他身上学到很多很多。
这个人给见桃的感觉很复杂,一会儿不靠谱到恨不得踹他两脚,一会儿又很令人安心,像个永远都在的大哥哥一般给她指明方向。
平时相处多了,见桃和流巽的关系也越来越好。
在任务以外,流巽没事就爱来西坎找她玩,来的十次里有九次还都带着楚听雪,三人笑笑闹闹闲度半日,倒也惬意。后来,东离的事越来越多,流巽脱不开身,来寻见桃的机会也越来越少,楚听雪却雷打不动依旧跑得很勤。
可能是因为见桃和楚听雪第一次相遇闹出的事给她带来的印象太差,她其实不太习惯楚听雪单独来寻自己玩。
还有,不知为何,她待在楚听雪身边总是很局促,就算楚听雪坐在她身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都能打扰她的思绪,让她无法专心去做一件事。
可楚听雪浑然不觉。
要说南乾离西坎也挺远的,可那人就是爱来来回回地跑,有乐子要跑来同她讲,有好东西要跑来给她,有事了要来寻她,没事了也要过来看看她,就算是睡觉也一定要躺在她附近的树上或草地上。
有时见桃都怀疑南乾门一天天是不是真的闲的没事做,以至于楚听雪需要从她这么一个无聊的人身上打发时间。
不过,楚听雪除了来的勤、存在感太强之外,也没有其他的坏处,他大多时候只安安静静躺在见桃旁边喝酒,不会打扰她看书,也不会打扰她做自己的事,见桃便也默许了他的陪伴。
直到后来,见桃无意中听见了门内一些风言风语,是同门的师弟妹们凑在一起闲聊,讨论楚听雪和见桃是不是有什么朋友之外的牵扯,是不是已私底下结为了道侣。
这些话令见桃瞬间红了脸。
虽说修仙门派不忌讳男修女修之间的距离,可她一个女孩子听见这话,总归是会不好意思、会胡思乱想的。
于是,在深思熟虑之后,等楚听雪再次来寻自己,见桃低着头同他道:
“师兄,你以后若是没事,便别再来寻我了吧?”
楚听雪听见这话愣了许久。
他把自己采来的花放到见桃面前,茫然地问:
“为何?”
见桃也不知该怎样和他说:
“……没什么,就是觉着,咱俩若是走得太近,难免会叫人误会我们的关系。若是师兄以后有了心仪的女子,怕是也同她解释不清。我想了想,师兄平时寻我似乎也没什么要事,你又没什么话同我说,也没什么事和我做,你只是爱喝酒,爱睡觉,爱发呆,这些事明明在南乾也可以做,师兄总不能是因为西坎门的风景好阳光所以才总是跑来吧?那不如以后便少过来些,这样的话,你我都自在,也不会有那些闲言碎语。”
“我……”
楚听雪听了见桃这话,竟难得地噎住了。
他耳尖一时有些红,可能是感受到了耳上的热意,他摸摸耳朵:
“我不是……我来寻你,自然是有要事,很重要,我……”
楚听雪磕磕绊绊说了半天也没憋出一句完整的话。
见桃见他这样子,有些奇怪:
“怎么?”
“……没!”
楚听雪憋了一个字便转头跑了,快得像一阵风,独留见桃一个人茫然。
在那之后,楚听雪连着好几日都再没来过西坎。
他似乎也觉得见桃说的有道理,反正在哪都是浪费时间,与其大老远跑来西坎,还不如留在南乾,这样省去赶路的时间,能浪费的时间还更多一些。
楚听雪不来了,带走了不少焦点与目光,见桃本以为自己应该变得更轻松、应该松口气才是,可心里却不知为何有点难言的感觉。
甚至有时明明眼睛还看着书,余光却已经不自觉投向了楚听雪来时必经的小路。
见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几日,直到有一天,流巽神秘兮兮地跑来西坎找她,蒙着她的眼睛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见桃不知流巽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出于对她的信任,她还是随着她的指引同她去了后山。
流巽用法术挡住了见桃的视线,一直等到了地方,她才解开法术。
眼前重见光明,见桃看见了一片漂亮的桃林。
可她心知,现在明明不是桃花开放的季节。
见桃心里又惊又喜,一时看得出了神。有风路过,她抬手接住飘落的桃花,下一秒,她看见有个人从桃树后踉跄着出来。
那人像是被硬推出来的,前两步还没走稳,看起来多少有些狼狈。
不过他很快就稳住了身形,他握紧手中的桃花枝,虽然脸上表情很认真严肃,可耳朵早已比桃花还要红。
他走到见桃身边,二话不说先抬手把桃花递给她,嘴里僵硬道:
“你好,送你的。”
“……啊?”
见桃小心接过桃枝,不明白楚听雪是什么意思。
楚听雪不敢看她的眼睛,散漫张狂的天下第一难得乱了阵脚,他垂眸看着自己的脚尖,深吸一口气道:
“你不是说过,不想要短暂的惊艳,你想要的是年年美好岁岁幸福,那……这片桃林永不凋零,正是你想要的,今日我将它送给你,让见桃一直见桃。呃……不……我其实想说,想说……”
楚听雪说到重点,又支支吾吾没了下文。
在他搞砸一切前,边上躲着的流巽没忍住跳出来,高声喊出了他的台词:
“他喜欢你!他喜欢你!!他想问你喜不喜欢他!!他想让你当他的道侣!!!”
“……”
楚听雪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
而后,他重重点点头,磕磕巴巴语无伦次地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我心悦你。总去找你是因为想见你,喜欢留在西坎门不是因为西坎风景好,而是因为西坎有你。我不是与你没话说,是不知道说什么,更怕说多了打扰你惹你厌烦,我……我……你笑起来很好看,比桃花好看,其实……其实从弄坏你千机草那年起,我就在意你了,你很特别,我喜欢你,我想同你一起修炼,一起寻道,一起护佑苍生,我想陪你一起过完一生,只是……不知我合不合你心意,不知你……看不看得上我?”
人面桃花
讲到这里的时候, 见桃没忍住笑了。
时隔多年再次回忆,她依旧能清晰地忆起桃花下少年郎通红的耳尖,还有看向她时小心翼翼的期待目光。
身边三只天魔一只小妖听得出了神。
落烧不认识楚听雪, 所以对这些事没有太大感觉,其他三人的心情就很是微妙了, 毕竟他们从见桃这里听见的楚听雪, 和他们认识的那位实在是差距甚远。
“楚听雪这厮哄我玩呢!这跟我听到的版本为什么不一样?!”
千骨如音一拍桌子, 愤愤道。
见桃含笑望向她:
“那他是如何说给你的?”
“他把自己说得好从容!”
千骨如音嗤笑一声:
“说他把你哄来桃林之后,先来了一个漂亮的从天而降,旋转着落在你身边,接着在你眼前飘落的桃花雨下为你舞了一场剑,最后剑尖收势,带下一枝桃花送到你面前, 然后用三分张扬三分骄傲四分漫不经心的笑容迷住了你,最后用低沉的嗓音说‘丫头, 我心悦你,做我道侣可好’?”
单是想象一下千骨如音描述的画面, 萧澜启就一阵恶寒, 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好恶心, 你居然信?”
“为什么不信?很浪漫啊,安在楚听雪那花孔雀身上, 也很合理啊!”
千骨如音抱起手臂:
“只是没想到他竟骗我!苦了我傻傻地信了那么多年。”
萧澜启嗤笑一声, 抬手饮了口见桃泡的花茶:
“楚听雪成日里没个正形, 居然还能有紧张到说不出一句完整话的时候?真是没想到。若他在, 本尊当狠狠嘲笑他一顿才是。”
“这你就不懂了吧?人在闲杂人等和喜欢的人面前是不一样的, 有些姿态只能给喜欢的人看。比如我。”
千骨如音扬起下巴,卖弄起了自己的知识:
“我在林尽面前就总是注意着自己的形象, 唉,这就是爱,你这种傻瓜天魔是不会懂的。”
“……”
萧澜启手里的茶杯顿时碎成数片。
他冷冷笑了两声,若无其事地把碎片放回桌上:
“管住你的嘴,别逼我拖你去决斗。”
见桃看着好笑,她给萧澜启换了个茶杯,重新斟茶的时候,坐在她身边的元曦忍不住眼巴巴地问:
“然后呢?你答应他了吗?”
“当然。”
见桃冲他笑笑:
“虽然当时我还什么也不懂,但在他说出那些话的时候,我也在跟着他紧张,我听见了他的心跳声,他怕是也能清晰听见我的。我的心告诉我,我愿意与他一起修道,愿意与他过一生,愿意成为他的道侣。”
见桃至今还记得自己点头之后,面前少年眼里亮起的光,那双眼睛在她心中,当真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动人。
后来,他们成了烟雨山最令人羡慕的神仙眷侣,大家从不吝啬于给他们祝福,见桃被身边人的爱包围,日日沉浸于幸福之中。
那段时间,她有爱人,有朋友,她好像拥有整个世界。
那是见桃一生中最幸福难忘的日子,她和楚听雪一起下山周游天下,一边看大好河山,一边沿路替势弱者伸张正义,拯救了许多在角落里痛苦煎熬的人们。她也在过程中与楚听雪更加相爱,更加认定了彼此就是对方最珍视最重要最特别的人。
还记得他们曾在凡世见证过一场盛大的婚礼,那时见桃站在人群中,看着新娘子的凤冠霞帔出了神。森*晚*整*理
她喜欢凡人这种与所爱之人约定一生的仪式,可惜修仙者大多不重情,更不会花时间去研究这种繁琐的东西。
可只要她喜欢,楚听雪就能给她。
楚听雪并不是个细心的人,却总能注意到见桃每个瞬间闪过的细微情绪。
她知道见桃喜欢这种婚礼,所以,便开始瞒着她暗暗筹备一切。
说是瞒着,但其实,见桃什么不知道呢?
见桃什么都知道。
天下第一剑尊放下剑,拿起了绣花针,从头开始学制衣绣花,就为了给她做一身他亲手缝制的嫁衣。
漏洞百出地找借口给她量尺寸、手指尖全是细细小小的伤、旁敲侧击地问她喜欢什么样的花样儿……连流巽都能猜到他在做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坚信自己瞒得天衣无缝,坚信这是个能令所有人大吃一惊的大惊喜。
他一点一点准备着婚礼需要的一切,甚至还亲手在桃林中搭了间小院子,就是为了给见桃一个真正的家。
可惜,那场婚礼最终也没能办成。
那段时间,烟雨山正值职位交接换代之时,各道各门的长老门主都有了确定的人选,只有掌门之位尚未定下。
当时争议最大的便是楚听雪和折玉二人,若按实力,楚听雪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选,可他的性子散漫,并不适合担此大任。门中为此苦恼许久,新任掌门的人选也一直悬而不决,后来,楚听雪和折玉二人间似乎也为此事出现了争执,也不知他们两人吵了些什么,最终,他们和长辈们商量由他们二人同时接手一个高难任务,算作比试,谁先完成,掌门之位就落于谁手。
公平竞争,很平常,很合理,长辈们选定的任务难度对于二人来说也远没到要命的程度,大家只当这是一次普通比试,谁都没太放在心上,包括楚听雪本人。
在楚听雪离山时,见桃像往常一样送他到山脚,安顿楚听雪一切小心,楚听雪则像以往无数次一般哈哈笑着,回她一句不着调的:
“放心吧,我是谁?天下第一!”
他朝见桃挥挥手算作告别,走出几步后,却又突然折返回来抱了她一下。
他当真藏了个天大的秘密,一个人憋着实在难受,此时此刻,终于忍不住同她说:
“等我回来,给你个大惊喜。”
“好。”
见桃弯唇笑了。
她保护着他的小秘密,看着她的少年郎消失在春日的晨光里。
可谁也没想到,那日,那人这一走,便再没能回来。
晨光中的回眸一笑竟是此生最后一眼,楚听雪死了,见桃连他的尸体都没能见到。
听到那消息的那一刻,见桃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和灵魂都被人抽了去,她像一具行走的尸体,听不清身边人说的话,也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最后,她去了楚听雪送给她的那片桃林。
的确如他当年所说,这片桃林自那年开放之后,就再未败过。它们陪了她很久,他也陪了她很久,如今桃花依旧盛放,当年在桃花下冲她笑的人,却已不在了。
见桃又进了楚听雪为她搭出的小院。
在少年离开之后,她闯进了少年为她准备的秘密中。
她看见床榻上放着大红色的嫁衣与金黄凤冠,那凤冠做得粗糙,一看就是出自一个笨手笨脚的新手工匠。
再拎起那件嫁衣,上边的金线针脚乱糟糟,凤凰被他绣的像一只飞翔的野鸡,见桃看着看着就笑了。她抱着那件嫁衣,明明是笑着的,心却越来越痛,最后,视线愈发模糊,汇聚成两滴泪砸落在衣料,洇出两块深色的痕迹。
见桃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了。
她眼睛痛,嗓子痛,心痛,浑身都在痛。
她流了一夜的泪,后来泪干了,流出眼眶的变成了血。
伤极痛极,一夜白头。
所以,爱到底是什么呢?
“爱能让一个人变得强大,变得完整。爱一个人,那人便是你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也正因如此,那人若是离去,就会生生扒下你一片血肉。”
“……”
听着这话,萧澜启沉思片刻:
“若你早知是这种结局,当年,可还会选择爱他?”
见桃微微一愣,而后轻笑一声:
“爱他,哪里是我能选择的事?别说早知,就是让我现在回到他说他心悦我的那一日,我也会像年少时那样,毫不犹豫地点头。看透些吧,世事向来无常,人不能预知或改变未来,我们能做的,只有珍惜眼前人啊。好好握紧眼下每分每秒,因为,说不定下一秒便是永别,不要留遗憾,不要等爱的人离开了,再去想未来得及同他说、同他做的一切。”
“那个……”
见桃说完这话后,旁侧突然插进来一道声音。
元曦的脸色苍白,他望着见桃,问:
“离开,是什么意思?”
见桃微微一愣:
“嗯?”
“你说,楚听雪离开了?是……”
元曦不敢说那个字,他声音很轻很轻:
“是……死了吗?”
见桃眸里染上一丝怜惜。
她点点头:
“他很早就离开了。”
“我不信!”
元曦慌乱地反驳着:
“他说他是天下第一,他不会死!没人告诉我他死了!我还有东西没有还给他!”
说着,元曦从自己的小兜里摸出那颗宝贝的鹅卵石,像是想证明什么似的展示给见桃看。
见桃抬手摸摸他的发顶,算作安慰:
“我也不想信,可小家伙,他确确实实已经离开很久了。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具体发生过什么,但还请你放心,你的灵魂一定没有被他拿走,至于这个‘法器’……我代他送给你,好不好?”
“……”
元曦捧着那颗鹅卵石,缓缓蜷起手指,后退两步。
他看着见桃,一双大眼睛逐渐蒙上一层水雾。
最终,他呜咽一声,化回一只纯白色的小狐狸,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间小院。
待他走后,落烧打了个哈欠:
“听了半天,原来这还有个傻的。楚听雪都没了百余年了,他竟今日才知道?怎么没人告诉他?真是有一个算一个的混蛋。”
见桃微微弯起唇,笑着摇了摇头。
是啊,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大概是因为,那双眼睛太单纯真诚了,叫人不忍心用残忍真相戳破他的坚持和期待。
见桃心里知道这是元曦必须面对的事情,知道他不能继续这样漫无目的地找下去等下去,却也无法直接将那个答案告诉他,只能将他留在自己身边,用这种方式慢慢道来,一点点告诉他那个答案。
生命,真的是很复杂的东西。
感情是。
爱更是。
见桃抬眸,微微叹了口气,望向院中终年不败的桃花。
桃花飘落,代替那人轻轻拂过她的发顶。
她垂下眼,又替自己斟了盏茶。
桃花顺着她的发丝落下,落在茶盏中,在清茶上打着旋。
所以啊。
爱,究竟是什么呢。
扼吭夺食
爱究竟是什么?
韩傲并不清楚。
是见不得她受一点伤害, 是时刻担心她的安危,还是,明明已经告诉了自己一万遍这一切都是虚假, 却还是会一次次因为她而淡忘这一点,甚至愿意为了她, 离开自己信任的伙伴?
韩傲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不知道柳拂心身上魔纹的由来, 不知道她的身份,也不知道她究竟和萧澜承有怎样的牵扯。
他只知道自己不能眼睁睁看着柳拂心被萧澜承捉去,只知道自己不能放任她陷入危险。
他要救她。
韩傲背着自己的破界剑,行在修仙界与魔界的边境。
越往天魔领域去,脚下土地的颜色便更深一些。
周遭气息驳杂,将那些混着魔气的空气吸进肺里, 浓郁血腥味充进五脏六腑,叫人几欲作呕。
天魔领域的植物同凡世与修仙界不大相同, 韩傲看见周遭的树逐渐变得光秃秃,树的枝丫以极其古怪的角度扭曲着, 活像是一张张被恐惧扭曲的人面。
偶尔有不知死活的妖魔借着植物遮掩试图偷袭, 无一例外被韩傲干脆利落地斩于破界剑下。
那日萧澜承的话始终萦绕在韩傲耳畔。
废物、无能、无法保护任何人……
是, 如果他再强一点,柳拂心就不会被萧澜承捉走了吧。
若是他再强一点, 三七就不会不明不白死在他身后了吧。
如果他不是来自现世的韩奥, 而是书中真正的男主韩傲, 那么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毕竟, 韩傲不会像他那么没用, 不会像他一样,无力保护任何人, 以至于只能眼睁睁看着重要的人一个个从身边离开,自己却没有一点点挽留之力。
韩奥想变强,想真正配得上“韩傲”这个名字。
他从没有哪一刻,如现在这般,如此渴望放弃自己所有坚持、彻底成为另一个人。
可能他真的无法以自己的准则在这个吃人的修仙界生活下去。
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他离开了林尽,害死了三七,他没有回头路,他的眼前只有柳拂心。
韩傲记得很清楚,在原文的中后期,男主曾在天魔领域的边境,也就是传说中的鬼哭崖,捡到过一个大机缘。
那机缘几乎替他扫清了今后修炼路上的一切阻碍,令他修为暴涨,甚至淬炼了他的天赋,令他成了当之无愧的、令人魔妖鬼皆闻风丧胆的天下第一狂仙。
如果韩傲记得没错的话,当时的男主应当是在行至天魔领域边境时中了仇家的阴招,不慎跌入了传说中的鬼哭崖。
鬼哭崖,地如其名,凶极险极,若在夜深人静时经过,甚至可听清被困于其下万千恶鬼的嚎哭惨叫。
传说其下困着无数罪孽深重的妖怪恶鬼,他们被锁在崖底久不见天日,他们的怨念与欲望堆积甚久,终会化为恶意,无差别地攻击误入此地的生者,将其变为自己的饱腹美餐。
若入此地,九死一生都算是一句祝愿,多的是人被此地恶魂吞吃干净了肉.身,只剩灵魂被困于此地不入轮回,失去一切理智,最终成为鬼哭崖的一部分。
可世人只知鬼哭崖凶险,却不知其内还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鬼哭崖底,锁着一只身负梼杌传承的天魔。
当年男主跌入鬼哭崖底,身负重伤,在鬼哭崖底万千厉鬼围剿之下寻得一线生机,闯入了一处封印之地。
此地在鬼哭崖底中心位置,是鬼哭崖怨气最深、妖鬼聚集最多之处,进去一看才晓得,原是此地锁着鬼哭崖底唯一一只活物,这才引得万鬼疯狂。
那是一只伤痕累累的天魔,他长发披散,浑身血污,叫人看不清他原本的模样,只能瞧见黑暗中从他眼底而出的幽绿凶光。
他脖颈与四肢锁着比成人手腕还要粗的金属锁链,只要那天魔稍微一动,金属撞击的脆响便回荡在这方空间,着实令人牙酸。
男主不知他是什么身份,也不知他为什么会被锁在这里。
他只知道,看这天魔的状态,他应当已在此地被关锁很长一段时日了,而能在这吃人的险地苟延残喘至今,说明此魔实力深不可测,绝非简单角色。
在经过简单试探之后,男主很快确认,这天魔身负重伤,早已油尽灯枯,如今他还能有一口气喘,怕是全得归功于他那一身魔骨传承。
解决那只天魔,男主根本没用多少力气。
天魔早被此地拖垮了身体和心志,就算有意反抗,也是有心无力,很快便倒在了破界剑下。
男主其实并不屑沾染天魔这种种族。
可如今他受困于鬼哭崖,没有别的选择,好在这天魔传承极高,竟属上古凶兽梼杌,甚至还有梼杌身上的崩云碧火,如今他以仙骨换魔骨,倒也不算太亏。
男主用破界剑剖开了那天魔的胸膛,刺穿他的魔心,剖出他的魔骨,吸收他身体内仅剩的一点力量,为自己搏了个闯出鬼哭崖的机会。
他不知那天魔的姓名,也不知他是被谁锁于此地,但想来,总归与魔族内部那些乱七八糟的权力争斗脱不开干系。
从鬼哭崖出去之后,男主垂眸看了一眼崖底。
今日他取了那天魔魔骨,也算是受了他的恩惠,他没有什么好为他做的,只等来日他血洗整个天魔领域,杀得多了,若是能屠到那天魔的仇家,倒也算是替他复仇、报了今日之恩。
天魔领域带着血腥腐烂味道的风拂过韩傲身侧,他额角的碎发扫到眼前,微微掩住了他的视线。
除了一些好走的剧情点,韩傲如今所走之路已与原男主相差甚远。
比如,他没有男主那样多的法宝与机缘,也没有男主那些风流债与乱七八糟的仇家,他甚至驾驭不好那把破界,以至于剑里总跑出奇怪的声音试图蛊惑他的心神。
不过,很快就不会了。
韩傲望着鬼哭崖望不见底的黑雾,依稀听见其下万鬼哭嚎。
很快,等他拿到梼杌魔骨,他的无力、他的无能、困扰他的这一切,都该消失了。
他会成为真正的韩傲。
韩傲眸底闪过一抹红光,他从背上取下破界,没有丝毫犹豫,纵身跃入了那杀机四伏的鬼哭崖。
鬼哭崖其实并没有韩傲想象的那样险。
不知是否是韩傲手持杀神之剑的原因,崖底那些传说中吃人不吐骨头的厉鬼根本不敢靠近他。
破界的气息震慑着那些在黑暗中窥伺他的邪物,叫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就算真有不知死活的东西上来挑衅,破界也会让它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破界似乎十分喜欢这个地方。
它斩了一只又一只厉鬼,吸收着他们的六欲与残魄,剑身兴奋到震颤,其上红色纹路的光亮也愈发刺眼,时不时便发出几道低沉剑吟。
“……”
韩傲看着难抑激动的破界,微微皱了眉。
“你倒是吃爽了。”
他冷哼一声,将破界收于鞘中,重新背回了背上。
韩傲独自行在鬼哭崖底,按着脑中记忆寻找那天魔所在的封印之地。
可他静下心来感受崖底的力量波动,却并没有从中寻见什么特别明显的起伏。
他只能按照直觉寻去某个方向,前进一段时间后,他还当真自周遭妖鬼吵嚷中隐约听见一丝锁链碰撞的脆响。
韩傲眉目一凛,立马赶去那个方向。
待到靠近之后他才惊觉,难怪自己一路上都没有遇见什么太大的威胁,原来这鬼哭崖底内真正有实力之辈,竟都聚在了此地,看来被锁在这鬼地方的那只天魔,当真不是等闲之辈。
为了从众妖鬼中挤出身,韩傲颇费了一番功夫。
他持着破界生生从妖鬼中杀出一条路,他身上一点点沾染着鬼哭崖底的杀伐血气,到了最后,单从气息来看,他竟也似变成了鬼哭崖的一员,像极了一位自地狱中爬出的修罗杀神。
他终是穿过妖鬼包围,逐渐靠近了那锁链声。
但令他感到异样的是,不远处被锁链捆缚的人影,看起来似乎有些过于瘦小了。
天魔这个种族的外形很是特别,他们的身形要比人类高大不少,就算是较为瘦弱的女性天魔一般来说也要比强壮的成年男人高出一些。可不远处那个人影……
崖底迷雾太多太浓,韩傲看不清。
他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当即放弃了继续与身边妖鬼纠缠,只赶紧小跑几步,拨开迷雾走近前去。
待到他看清那人身影之时,他整个人都是一震。
他睁大眼睛,漆黑瞳孔中倒映出一个伤痕累累的人。
那人一身白衣沾满血污,破损到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狰狞伤口在她身上纵横交错,凄惨无比。
她就像一只受惊的小兔一般缩在角落。
她想跑,可她纤瘦的身形被比她手腕还要粗的锁链紧紧绑着,令她没有一点挣脱的可能。
她只能尽量蜷起身体保护自己,可这对周遭厉鬼来说根本不算是问题,它们像挑逗猎物一般一个个上前撕咬抓挠着她。
听见她痛苦的啜泣,它们似乎更加兴奋,只想快些令这里填满那些令鬼兴奋的血腥气。
柳拂心发丝散乱,她缩在角落中,喉头发出痛苦的呜咽。
她眼中满是恐惧,她看着周遭虎视眈眈的妖鬼,正在心底绝望之时,她余光突然瞥见了旁侧一道熟悉人影。
柳拂心原本还以为,是自己怕到了极点,所以在恐慌中生出了幻觉。
可很快她便确认,那并不是她的幻想。
她的眼睛微微睁大,有泪花在她眼底打转,她张张口,说话时的声音都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韩公子……”
眼泪在眼眶汇聚成一滴,自柳拂心眼底滑落,混着她脸上的灰尘和血污,终顺着她的下巴砸到了地上。
“救救我。”
歧路亡羊
不对。
这一切都不对。
所有的事情都乱了, 这和他的认知根本不符。
怎么可能?
被锁在鬼哭崖底的人,怎么会是柳拂心?
韩傲心里乱透了,但此时的他根本顾不了那么多。
眼看着周遭厉鬼又要向柳拂心发起攻击, 韩傲想也没想便冲上去,替她扛住了那些骇人的妖鬼。
韩傲将破界横在身前, 以剑气横挡住它们的攻势, 可这些妖鬼的实力跟韩傲先前遇过的那些杂碎根本不在一个层级, 数量又多到无法想象,韩傲几乎要扛不住,他额上很快起了一层冷汗,额角青筋爆凸。
韩傲咬着牙,护在柳拂心身前,虽然艰难, 却一步也没想过要退。
他目中猩红颜色愈发浓重,最终, 他低吼一声,破界剑气大盛, 猛然爆出一股强大威压, 瞬间击溃了那些妖鬼, 令它们尖叫着四散奔逃。
周遭的浓雾散去一些,破界爆出的威压余韵犹在, 多少能令妖鬼们忌惮着些。
至少, 短时间内, 他们不会再有危险。
韩傲赶紧收了剑, 他脱下外衫披到柳拂心身上, 将人扶了起来。
柳拂心稍微一动,身上锁链就叮铃桄榔响作一团, 她轻轻扶着韩傲的手腕,脸上是未干透的泪痕,整个人看起来楚楚可怜,像是一朵即将凋零的花。
“你怎么会在这里?”
韩傲与柳拂心同时开口问对方。
空气短暂陷入沉默,谁都没有回答对方的话。
最终,还是韩傲先道:
“罢了,先不说这个。来,我救你出去。”
说着,韩傲站起身,试图用破界斩断柳拂心身上的锁链,可金属碰撞声不断响起,剑和锁链撞出火花,几次之后,锁链依旧没有断裂的迹象。
怎么会这样?
韩傲心里愈发着急,他挥剑的频率也愈发快。
柳拂心原本乖乖坐着等他解救,可片刻后,她突然一把拽住韩傲的衣袖,止住了他继续劈砍的动作。
韩傲疑惑地抬眸望去。
只见柳拂心满眼焦急,整个人似乎恐惧到了极点。
“来了……韩公子,你不要管我了,快走吧,来了……”
“谁?”
韩傲看着她这状态,心觉奇怪。
可柳拂心却怕到像是失了神志,她没有回答韩傲的话,只喃喃道:
“他来了……一切都完了,快走,韩公子,他会杀了我们,你要活着,你不能被我连累,你不能死……”
韩傲皱皱眉。
他放下剑,单膝跪在柳拂心身前,用力握住了她的肩膀,温声劝道:
“小柳,你冷静一点,你告诉我,你在怕谁,究竟是谁来了?”
“应当是我吧?”
这边韩傲话音刚落,迷雾间便插出一道人声。
韩傲面色一肃,顺着声音抬眸望去,便见一个七八岁的男童缓步走了来。
那男孩虽是孩童身形,可神情与身上气质无比成熟,给人一种诡异的不适感。
韩傲记得,萧澜承的传承好像叫做百面牵心煞,他经常更换示人的皮囊,以至于世上几乎无人知晓他原本的模样。还听说他有一怪癖,便是喜欢以孩童模样出现在人前。
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萧澜承。”
韩傲微微眯起眼睛。
萧澜承稍稍睁大眼睛,他拍拍手,面上神情有那么一瞬间竟当真像个天真烂漫的孩童:
“你竟猜到了?不愧是韩公子,好生聪明!”
萧澜承那句“韩公子”刻意学了柳拂心的语气,韩傲听在耳里,脸色一黑。
萧澜承哪能瞧不出他的情绪?他立马捧腹笑道:
“开个玩笑罢了,韩公子,别生气。对了,你来这是有什么事来着?”
“少废话。”韩傲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
“不管你有什么目的,立刻放了柳拂心。”
“好说。”
萧澜承擦擦眼角笑出的眼泪:
“我真是没想到,韩公子你竟能为了她追来这里,这可是传说中的鬼哭崖啊。”
萧澜承“啧啧”叹着,说罢,他又望向了柳拂心:
“小柳,你瞧,虽然你在我这里只是一个玩物,可你在别人那里,竟也是豁出性命也要去护的珍宝。这份真情,当真难得。我都要感动坏了,不如今日就由我给你们做媒,你嫁了他罢了?”
萧澜承半开玩笑地说着。
而后,见韩傲面色愈发难看,他及时收了话头,另道:
“虽然她在我这里只是个不值钱的玩物,但我也不能将她白白给了你,毕竟我留着她,原本是想要慢慢折磨赏玩的。这样吧,韩傲啊,上次我就说过,你这把剑不错,那便,一剑换一人,如何?”
“……”
韩傲漆黑瞳孔中泛起一丝红光。
他几乎没有犹豫,便抬手将破界扔去了萧澜承脚下。
离了韩傲的手,破界剑身那些金红色的碎裂纹路瞬间失了光芒。
见状,萧澜承面色一变,他后退半步,看看地上的破界,又不确定地抬眸瞧了韩傲一眼。
剑修的本命剑,为了个女人,说扔就扔?
是这人当真糊涂愚蠢至极,还是说,他还另有后招?
萧澜承一时还真不能确定了。
他摊开手,缓缓朝后退了两步,看样子并不打算去接那把剑。
见状,韩傲不耐烦道:
“到底要不要,剑拿走,人给我,不是你自己说的?”
“……”
萧澜承不说话,他只观察着韩傲脸上的表情,似乎试图寻见破绽,看透他真正的意图。
片刻,萧澜承重新弯起唇,冲他笑了一下:
“你说怎么办,韩公子,我又改主意了。”
“?”
“柳拂心对你来说,居然比我想象的还要重要。所以……韩傲,为了她加入我,如何?待到明烛天将修仙界收入囊中,你想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包括这个女人。”
“你有病?”
韩傲不屑地嗤笑一声:
“我是人类,你是天魔,就算我入你明烛天,你可敢用我?”
“你想多了,我既能提出这邀请,自然有控制你的法子。”
萧澜承突然古怪地笑了一下。
还不等韩傲想通他这笑容的含义,他便听见自己身后传来一道难抑的惨叫。
韩傲猛地转过头。
便见柳拂心突然痛苦地捂着腹部蜷在了地上,她浑身剧烈颤抖,在第一声痛呼后便紧紧咬着唇、不许自己再发出一点声音,直到她身体抽搐两下,口鼻淌出几道猩红血色。
“我向来最讨厌人类所谓的‘爱’一字,这种东西,只会叫人变得软弱,只会成为一个无比容易拿捏的把柄。比如你。”
萧澜承微微叹了口气:
“小柳身上的毒,只有我能解。今日,她是死是活,全看你的选择。要么她死,要么,给我你的魂血,如何?”
“……混蛋!”
韩傲眼中满是血丝。
他抬手召回破界,当即就要结印朝萧澜承刺去,可还未等他近萧澜承的身,身后人一声微弱闷哼便将他钉死在了原地。
柳拂心身上的锁链在某一瞬间似乎一同绑住了韩傲的灵魂,那力道扯住他的身体,扯出他试图反抗的心,令他不得不停下、不得不回头。
他缓缓回头看了一眼,只一眼。
他看见柳拂心倒在地上,身形单薄得就像是一张纸片。
她七窍流血,凄惨至极,可大约是感受到了韩傲的视线,她微微抬眸,有气无力地同他道:
“韩公子……不要为了我,做会让自己后悔之事……求你……”
柳拂心的声音微不可闻,可每个字落在韩傲心里都是那样清晰。
活着好难。
做人好难。
保护别人也很难。
为什么事情总不如他预想的发展,为什么明明一切都是已知,可等到了眼前,他还是得做全新的选择?
为什么,他离设想越来越远了?
为什么,一切都在推着他往无法回头的方向走?
魂血……
今日这魂血给出去,他就是人族的叛徒,就是萧澜承的走狗。
可若不给……
韩傲恨自己不够聪明不够强,无法解决眼下的困境,无法同时保全所有人。
韩傲也恨自己不够狠心,无法放弃柳拂心。
他至今还能回忆起三七在他怀中流失的温度。
小柳也要变成那样吗?
他咬咬牙,紧紧闭上眼,握剑的手用力到发白,像是在做什么无比艰难的决定。
最终,他抬起了手。
一滴魂血自他眉心飞出,落到了萧澜承的手里。
“正确的选择。”
萧澜承满意地弯起唇。
他持着韩傲的魂血,垂眸欣赏片刻,而后缓缓抬手,随意在魂血之上画了道印。
印成的同时,韩傲手中的破界剑摔落在地,连带他本人也摇晃两下,一头栽到在了地上。
韩傲倒地陷入昏迷,可破界剑身的纹路却逐渐亮起了光。
不成形的黑雾自剑身中飘出,像是恶鬼张扬的狂舞。
萧澜承勾起唇角,将刚拿到手的魂血送入了那片黑雾:
“你想要的东西。”
破界剑灵低笑两声,嗓音沙哑:
“这不识好歹的臭小子,竟还要我用这种方式来注入力量,若不是……”
破界没有继续往下说。
它只用黑雾轻柔地包裹住韩傲的身体,缓缓叹道:
“他总担心我控制他、害了他,倒寒了我的心。我怎么会害他呢?我要把他变成世上最完美的神,让他拥有这天下的一切。让他变得强大,让他能保护自己想护的人,有什么错?”
听到这,萧澜承微一挑眉,接道:
“就像疆梧?”
谁知,破界听见曾经主人的名字,却是嗤笑一声:
“疆梧算什么?”
黑雾穿过韩傲的魂血,一点点注入他的眉心,最终,只余破界一声叹息:
“他倒比我想象中有趣的多,他也定会比疆梧……更强。”
……
剑灵渡魂的仪式太过漫长,萧澜承没有耐心看到最后。
他从封印之地出来,和他一道走出的,还有方才已奄奄一息的柳拂心。
柳拂心已完全没了先前在韩傲眼前时的柔弱之色,她那双如水的眸中也换成一片寒芒。
她抬手,想擦擦自己唇角的血,可在那之前,旁边先有一只手探出,十分温柔地用指腹拭去她唇角血色,又摸摸她的脸,动作极其温柔怜惜。
“辛苦你了。”
萧澜承语气带着浓浓的心疼之意。
柳拂心垂下眸,语气淡淡道:
“为尊主做事,不苦。”
“你总是这样,叫我心疼。”
萧澜承不知何时已又换了身形。
他化回成年男子模样,垂眸仔细看着柳拂心,像是在打量自己收藏多年的珍宝。
他用指腹蹭着柳拂心脸上的血迹,眸色晦暗不明:
“他比我想象的,还要更爱你。你喜欢吗?”
“……”
柳拂心垂下眼,没有应萧澜承的话。
见状,萧澜承动作一顿,连带着唇角的笑意也微微一僵。
他很快收回了手:
“韩傲今后便交给你了。此人是一把利剑,是我们大计中必不可少的一环,用他伤人还是伤己,全在你。”
“是。”
柳拂心低头应道。
萧澜承点点头,抬步走出两步,脚步又突然一顿,回眸若有所思地瞧了柳拂心一眼,突然没头没尾地唤她一声:
“小柳。”
“……”
柳拂心没有应声。
萧澜承顿时笑开,眉眼弯弯。
他抬手凝出一张银质全脸面具,走过去牵起柳拂心的手,将面具放到了她手中:
“看来,你和我一样,更喜欢‘寒鸮’这个名字。”
萧澜承的掌心温热,握住柳拂心的手,片刻后才放开。
柳拂心感受着那点余温随他离去,缓缓握紧了手中面具。
半晌,她抬手,将冰冷的面具覆在脸上,如同之前数百年所做一样。
垂下手,腕上的银玉双生镯碰撞发出轻响,天星银镯在黑暗的鬼哭崖底微微闪着光。
柳拂心拖着伤重的身体跟在萧澜承的身后,脚下地面是她滴落成串的血迹。
在离开鬼哭崖前,她鬼使神差地回眸看了一眼。
封印之地的人影被黑雾包裹,生死不明。
那一眼极为短暂,很快,柳拂心便垂眸掩去森*晚*整*理其中神色,回过头跟上了萧澜承。
“尊主所赐之名。寒鸮,自然喜欢。”
雨润云温
韩傲仿佛被困在了一片深似泥潭的梦境之中。
梦里似乎有熊熊烈火灼烧着他的灵魂, 痛意随着一股浓重的不安感流转至他四肢百骸,他好像一会儿在鬼哭崖与万千厉鬼对峙,一会儿被锁在鬼哭崖底受尽折磨, 一会儿站在尸山血海之巅傲视天下,一会儿又持着破界, 立在阴云滚滚的战场。
韩傲看见无数陌生的人脸。
他不认识那些人, 也不知道他们的来历, 但能看清那些人相似的眼睛——
一双双眸子盛满恨意,似是杀红了眼,韩傲从那些漆黑的眼瞳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魔头!”
“杀人偿命!!”
“残害同胞、屠戮凡城,此人罪大恶极,罪不容诛!当受万蚁噬心之刑!”
“来啊,道友们, 今日就是死,我等也要将这魔头拖入十八层地狱, 叫他永世不得超生!”
“……”
面对这些控诉,韩傲下意识想要后退, 可身体却像是被什么东西钉死在了原地, 叫他无法挪动半分。
不是……
韩傲看着眼前讨伐他的修士们。
那些人的五官逐渐变得模糊, 一道道人影越变越大,最后化成一个个肩耸入云的巨人, 俯视着他的渺小, 指责着他所犯下的罪行。
韩傲不记得自己有做过什么对不起这些人的事, 他张张口想要反驳, 可在开口前, 他又猛然想起,自己已将魂血交给了萧澜承。
如今, 他不再是人类,而是贪婪天魔的走狗。
韩傲缓缓攥紧了拳。
他在心底冷笑一声。
呵。
那又如何?
就算他背叛了全世界,那又如何?
这整个世界对他来说不过是书中虚假的文字,就算他杀尽了天下人又如何?
他只要对得起自己,只要自己能守住想护之人,这就够了。
至于其他人的死活,不是他应该关心之事。
韩傲这样一遍遍告诉自己,不断麻痹着自己的心,直到面前某个领头讨伐他的修士突然抬手指向他的鼻尖。
一股强烈的压迫感瞬间袭来,几乎要将韩傲按入地底。
韩傲心里一震。
随后,他缓缓抬眸顺着那人的指尖看向他的眼睛,这便在对方瞳里瞧见一个陌生的影子。
“疆梧!”
这个名字令韩傲心神一阵震颤。
不知为何,一股莫大的恐惧席卷而来,他深吸一口气,捧住自己心口,猛地从梦境中挣扎起了身。
额上不知何时已生了一层冷汗,睁眼看见完全陌生的环境,更令韩傲心慌。
入目是一间四壁皆以乌木制成的房间,房内陈设亦是清一色的乌木。
除此之外,屋内挂着许多浅紫色的纱帘,纱帘下端坠着些细闪挂坠,稍微有点风,那些细碎的小光点便晃作一团,碰撞出清脆轻响。
房间内还有股很淡的幽香味,有点熟悉,韩傲一时却想不起自己在哪里闻到过这个味道。
“韩公子。”
直到柳拂心的声音传来,韩傲才回忆起,那香味原来是柳拂心身上的味道。
抬眸看去,柳拂心端着木制托盘,抬手轻轻撩开纱帘走了进来。
她身上的伤已好了大半,发髻和衣衫也干净齐整,只有脸色看起来还带着点苍白虚弱的病气。
进来后,看见韩傲醒转,她眼睛微微亮了,连忙走来为他把脉,语气略显急切道:
“可有哪不舒服?身体感觉可还好?你昏迷了整整十日,我实在是……”
柳拂心说着,缓缓红了眼圈。
韩傲没有应她的话,只抬眸静静瞧着她。
片刻,他抬手,隔着衣料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
“别问我了,我没事。你呢?萧澜承可有为难你?”
“没有。”
柳拂心抬手擦了擦眼角,勉强笑道:
“韩公子为了我,连魂血都给了,他自然……自然没有再为难我的必要。只是,我还是拖累你了,你本是那样耀眼的剑修,却要为了我提剑为魔族做事。韩公子,你其实不必为我做到这种地步,我这种人,死便死了,不该成为恶人用来威胁你的筹码。”
“不要说这种话。”
韩傲才从昏迷中醒来,嗓音还带着点病中的沙哑,语气却很是坚定:
“什么叫‘你这种人’?对我来说,无论为你做什么、付出什么,都是值的。无论我今后是什么人、走到何种地步,就算万劫不复,你也只需记住,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关,你不必自责。”
“可是,可是……”
柳拂心听着这些话,竟垂眸落下泪来:
“你无法离开明烛天了,若萧澜承有意为难,你这辈子都离不开他的掌心了,怎么办啊,阿韩,怎么办啊……”
听见她对自己的称呼,韩傲愣住了。
他看着面前掩面哭泣的柳拂心,迟疑片刻,缓缓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像是个温柔的安慰。
而柳拂心似在他这动作之后卸去了所有的坚强与防备,她低头靠在他肩膀,轻声啜泣着:
“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阿韩,不值得,真的不值得……”
“值得。”
柳拂心靠过来时,韩傲浑身都僵硬了,多少不太自在。
不过很快,他缓缓放松下来,抬手环住柳拂心,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像是一个拥抱,也像是无声的安慰。
“只要是你就值得。”
“可我并没有为阿韩做过什么不是吗?我何德何能,值你为我做这么多?”
柳拂心的声音带着些许哭腔,喃喃问道。
“你不需要为我做什么。”
韩傲微微垂下眼。
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他原本漆黑的瞳孔已不知何时变成了暗红色,此时眼睫垂落掩住眸内的光,那颜色便显得更加沉重。
“你只要站在那里,只要好好活着,就够了。”
韩傲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他声音稍稍沉了些:
“只要你站在那里,我就会爱你。”
这是韩傲第一次同柳拂心说爱。
他以前总觉得情情爱爱太过肉麻,可等到了那个节点才发觉,原来一切情话都是气氛到时的水到渠成。
他喜欢她。
他爱她。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另一个时空另一个次元,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便已经爱了她很多年。
她曾经是他的理想,是陪伴他走过青涩走过寂寞、陪伴他走出迷茫的人。
如今,当她陷入绝境,他自然也会不假思索地选择她。
不论将要面对什么,无论未来会为此付出什么代价。
柳拂心伏在韩傲肩膀,半晌,她抬手轻轻环住了韩傲的腰。
在韩傲看不到的地方,柳拂心微微垂下眼,眸中闪过一丝独属于寒鸮的寒意,却又很快被淡淡的茫然代替。
爱?
柳拂心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轻笑。
可她却将韩傲抱得更紧了些。
她往他怀里缩了缩,换了个稍微舒服些的姿势,靠在他的怀中。
她不信-
这些天,林尽的小院难得又热闹了起来。
这还要归功于那三位来烟雨山做客的天魔朋友。
听说这三位前几日去找过一趟见桃,也不知见桃同他们聊了些什么,回来之后,千骨如音便像着了魔似的缠着林尽朝他诉衷肠,说是人类命短又脆弱,她得赶紧珍惜眼前人,跟林尽把日子过好。
林尽事后又同她聊了几次,试图让她明白爱不是这么轻易能决定的事,可千骨如音根本听不进去。
几次之后,林尽便放弃了。
想让千骨如音放弃情爱?讲道理行不通,只能靠吃。
千骨如音的魔生好像只有两件事——吃和劝林尽找她当配偶。
可林尽总不能时时做饭堵她的嘴,这样下去实在不是个事,后来,林尽便想到了他的小狗崽。
他们球球崽也是个嘴馋的,以前他习惯一次性做很多炸肉丸放在储物戒里,时不时给小狗崽投喂一点。想了想,林尽觉得这招对千骨如音可能也有用,因此,他准备好所有食材,准备一次多炸些肉丸子,好在闲暇时堵住千骨如音的嘴,让她尽量忘记求偶期的事。
炸肉丸的香气飘满整个小院,在林尽炸丸子时,千骨如音就搬个小板凳坐在旁边满脸崇拜地望着他。
林尽被那目光盯得实在不自在,所以,在第一锅肉丸出锅后,他先给千骨如音舀了一碗,试图用丸子来移开她的注意。
千骨如音得了吃的,也不嫌烫,就那样高高兴兴捧着刚出油锅的丸子往嘴里塞。
见她不再盯着自己之后,林尽明显轻松不少,他习惯性又盛出一碗,抬眸瞧见自己空荡荡的院落,却是微微一愣:
“如音姑娘,你可见了萧澜启?”
“嗯?没有啊,他不是一直跟你住在一起吗,我哪里晓得?”
千骨如音百忙之中抽空回了一句。
“今日一大早便不见人了,也不知去了哪里。”
林尽看看院子,又看着手里一碗刚盛出的肉丸子,迟疑片刻,还是把它倒回了锅里,边自言自语道:
“可惜了,他最喜欢刚出锅的热乎丸子,这次赶不上了。”
“嗯?”
千骨如音捕捉到关键词,愣了一下:
“你怎晓得他喜欢什么?那家伙不日日臭着个脸,一副对万事万物都嫌弃至极的模样?”
“……”
林尽动作一顿。
片刻,他轻笑一声:
“没……丸子味道如何?口味和火候可还合适?”
“香!实在是香!”
千骨如音猛猛点头夸赞一句。
可这次,她并没有轻易被林尽撇去注意:
“你跟他都说配偶那事只是乌龙,可我看着怎不像?你不会真看得上那臭狗吧?他可是男性,他没法给你生小天魔,但我可以!与其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不如考虑考虑我?一个月后便是天魔新一轮求偶期了,你选我好不好?选我选我!”
千骨如音试图说服林尽:
“跟着萧澜启实在没有前途,你下个求偶期跟我试试嘛,一轮求偶期而已,咱俩生个孩子,把孩子养到幼年期就丢出去,只需要短短数十年时间而已!若你觉得我血脉传承不行,再下个求偶期换人就是了,再回头去找萧澜启也可以啊。求求你了,跟我试试吧?”
千骨如音连丸子也不要了,她双手合十朝林尽拜拜,表情和语气诚恳至极。
林尽实在无奈。
天魔的思路跟人类实在相差太多,千骨如音口口声声说着爱,可思维还是跳不出天魔的求偶期,林尽觉得,在这事上,自己说再多怕是也同她讲不通。
他叹了口气,正想着要如何带过这个话题,可还未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小厨房的门便被人一脚踹开。
萧澜启也不知把千骨如音的话听进去多少,总之,进来时,他黑着一张脸,似乎恨不得将眼前的白骨精一拳打散了才好。
“几次了?这么爱撬,怎么不去把他院里堵缝的臭石头撬掉?”
说着,他走过去抢走了千骨如音那碗热乎乎的肉丸子,咬牙切齿:
“说了多少遍,少碰本尊的人。要脸不要?”
日渐月染
千骨如音的原则是——你可以骂我, 但不能抢我的食物。
所以,被萧澜启抓包时她没什么感觉,但当萧澜启抢走了她的饭碗, 她“腾”地一下就从小凳子上站了起来。
“你抢人饭碗,你要脸不要?!”
千骨如音叉着腰, 也不知哪来的勇气跟萧澜启叫板:
“这是林尽做给我的!”
“他是本尊的人!”
“他很快就不是了。”
“还做你的春秋大梦?”
听见这话, 千骨如音古怪地笑了一下, 虽然萧澜启看不见她的眼睛,但他总能从她的唇角看出那么一丝挑衅。
“你跟林尽又没有养孩子,那你们这段古怪关系在一个月后新一轮求偶期到来时可就该结束了。反正你们原本就不是真正的配偶关系,你这么在意作甚?新一轮求偶期到来,你和他还会将之前那个乌龙再复刻一遍不成?既然你和他都不会再选对方浪费时间,那我早早为我的幸福打算, 又有何不可?”
千骨如音虽然不输气势,却也不敢明着激怒萧澜启, 毕竟她晓得萧澜启随便抬抬手就能把她从骨灵变成骨粉,因此每次都是挑衅两句而后赶紧溜之大吉。
就如此时, 千骨如音说着话悄悄挪到他身边, 趁他不注意时一把抢回她的饭碗, 又伸手从林尽炸好的肉丸锅里抓出一大把放进自己碗里,期间还来得及转头同林尽抛个媚眼。
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千骨如音夺门而出, 只留无奈看小孩掐架的林尽和脸色难看的萧澜启。
林尽看着萧澜启那表情, 实在好笑。
正好新一批肉丸子出锅, 林尽给他盛了一碗递到他眼前:
“来, 少尊主大人, 吃点东西,消消气。”
萧澜启这才不情不愿地接过小碗, 整理好心情。
他走过去,一脚踹开千骨如音坐过的小板凳,自己重新搬了个凳子坐下:
“你为何如此镇定?为何总爱跟她待在一起?难不成真看上了千骨如音不成?下一个求偶期,你还真想选她?”
“不选。”
“那你……”萧澜启微微睁大眼睛。
“我谁都不选。”
林尽看着萧澜启的表情,答。
他觉得萧澜启和千骨如音可能都忘记了一件事:
“你们是天魔,我是人类,忘了吗?我不用遵循你们天魔的求偶期,谁规定了我非要在你跟如音中间二选一?我可以谁都不选,比起天魔,我为什么不好好找个人类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所以,别纠结了。”
“……”
林尽这话一下子点醒了萧澜启。
好像的确是这样没错。
他光顾着提防千骨如音、跟千骨如音斗了,他总怕千骨如音挖他墙角,却没想过,林尽其实根本不属于他。
可恶。
意识到这点,他闷闷地往嘴里塞着肉丸子。
林尽看他终于不再抓着这个问题,抬眸瞧他一眼,随口问一句:
“味道如何?很久不做了,和以前比起来怎么样?”
“还行吧,皮不够脆。”
萧澜启心里烦着,没注意到自己说了这话后林尽微微一顿的动作。
林尽若有所思地瞥了眼萧澜启。
他将本该出锅的丸子又浸在油中多炸片刻。
等这批丸子稍微晾凉一些,他从中挑出一颗来,走到萧澜启身边,却并没有递到他手里,而是直接将丸子送到了他的嘴边。
萧澜启没注意这点不同,他只习惯性就着林尽的手叼走了那颗肉丸。
林尽微一挑眉。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萧澜启的表情:
“这次如何?可够脆?”
“嗯。”
萧澜启嚼着丸子,一边脸颊微微鼓起:
“不错。”
林尽的心情一时有些复杂。
可他也没有说什么,他只拿手帕擦干净手上油渍,随口问:
“这两天怎么总不见人,在忙什么?差点以为你要赶不上这锅肉丸子。”
“你不是有‘如音’陪吗,还需要我?我做什么要你知道?”
萧澜启莫名来气,没好气道。
“好吧。”
林尽早习惯了萧澜启的说话方式,也没大在意,应了一句后便自顾自地收拾着乱糟糟的厨房。
看他这副淡定模样,萧澜启却坐不住了。
他连丸子都不吃了,就坐在那里看林尽分丸子。
半晌,见林尽真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他终是憋不住,问:
“怎么不继续问了?”
“你都说不要我知道,我还继续问什么?”
林尽听着好笑,瞥了他一眼:
“讨你嫌啊?”
“我……”
萧澜启对着林尽,当真是有气说不出。
他怎么就是拿这人类没办法?
这家伙永远这么淡然,不会被任何事乱阵脚,每次只有他一个人气得团团转。
萧澜启越想越不是滋味。
他连丸子也不要了,直接将碗放到一边,过去一把握住林尽的手腕:
“跟我走!”
“哎……”
林尽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被萧澜启拽了出去。
萧澜启看起来当真着急,连烟雨山的禁制都不管了,直接捞起林尽飞去空中,直冲凡世而去。
林尽一脸懵,他不知道萧澜启要带自己去什么地方,只得安静被他带着听他安排。
半路上,林尽瞧着萧澜启,总觉得这人今日似乎有哪里不对,像是少了些什么东西,仔细看了眼才发觉,萧澜启身上的银饰少了很多,几乎就只剩了发丝里编进去的精致小扣,还有左耳那只夸张的银饰。
身上配件少了,走起路来便安静了很多,不再像以前那般动一下走一步便叮铃铃响,倒还叫林尽有些不习惯。
林尽瞧着奇怪,却也没有多问。
萧澜启一路带着他去了凡世一处很远很远的小岛,几乎在地图的边角处。
去时,林尽被萧澜启环着腰行在空中,垂眸望去,整座小岛笼罩着轻薄雾气,看起来仙气飘飘,不知是否是地理位置的原因,这座小岛灵气充沛,比起烟雨山也有过之无不及。
一落地,林尽便闻见许多灵草仙草的味道,而他们站的地方,是这无人小岛唯一一座小院。
那小院跟林尽在烟雨山的住处差不多,不华丽,很简单,看着却很温馨。
林尽望这小院落,再看看身边的萧澜启,心里依稀有个猜测,却不大敢想。
他微微蜷起手指,只问:
“你带我来这做什么?”
“?”
萧澜启一把推开小院的门,没回答他的问题,只道:
“进去看看。”
林尽依萧澜启所言走了进去。
院中摆着一张很大的木桌,比他在烟雨山放的那张还要大,另一边还有一片已经被人翻好了的地,土质看起来很松很肥,配上此地浓郁灵气,种出来的蔬菜应当很是鲜嫩美味。
院中木屋被人打扫得很干净,其内陈设跟林尽在烟雨山拥有的差不多,却比那要精致宽敞许多。
“喜不喜欢?”
萧澜启抱臂靠在门边,瞧着林尽问道。
林尽迟疑着点点头,还没等他细问,便又听萧澜启迫不及待道:
“送你。”
“送我?”
竟真是……
虽然依稀有过猜测,可等听见这两个字真真切切从萧澜启口中说出来,林尽心里还是有种难以形容的微妙感觉。
“你怎么……”
林尽一时不知该如何说。
这天魔不谙世事,惊喜是一回事,可这惊喜背后一些问题实在令他忧心,所以,就算会扫兴,林尽还是得问问清楚:
“萧澜启,这地方以前可有主人?这屋子……”
“本尊找人搭的!付了钱的!把你的心塞进肚子里!”
萧澜启打断了林尽的话,深吸口气,又稍微缓了语气:
“是我自己寻见这岛。瞧见方才岛外薄雾了吗?那是一层迷雾,寻常凡人寻不过来,岛上也不像有其他人来过,被我第一个发现,便是我的了。
“知道你们人类那些酸臭规矩,屋子是找人搭的,不是胁迫,是付了报酬的!你知道我一趟一趟把搭屋子造桌椅的匠人送过来多费事吗?知道他们叽里呱啦有多烦人吗?不要问这些事了,本尊不想说,总之,这地方是你的了,送你,以后便是你的家。”
“……”
林尽略微有些出神。
他看着萧澜启身上消失的那些银饰,他想,他大概知道它们的去向了。
萧澜启倒没有注意林尽的神色。
他只反手将门关上。
小岛上明媚的阳光被木制门窗拦在外面,屋内光线一时暗了下去。
林尽不知萧澜启这又是什么意思,他刚准备问,便见萧澜启指间亮起一颗火星。
崩云碧火跃到某处,点燃一根蜡烛,火光由青粲逐渐变成暖黄,稍稍照亮了木屋的模样。
萧澜启缓步走来。
林尽注意到,他手上不知何时端了个白瓷小碗,此时他正不断用勺子搅着里面的膏状东西。
那玩意黄糊糊又粘稠,乍一眼实在有点一言难尽。
“这是什么?”
林尽确信自己没见过这种看起来这么古怪恶心的食物。
他正猜测那碗东西的成分,还没猜出个所以然,就听萧澜启揭晓了答案:
“蛋膏。”
“啊?”
听见这两个字,林尽一怔:
“什,什么?”
“蛋膏!”
萧澜启看见林尽这茫然表情,不知为何,脸色稍微有些不好看,像是有些气恼,却不知到底在恼火什么。
他咬字清晰地重复一遍,而后将“蛋膏”放在林尽面前。
晃动的烛火将萧澜启青粲色的眼睛都染上一层暖色。
林尽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他看天魔把所谓“蛋膏”放在他面前,而后,那家伙有些别扭地挪开了眼睛。
他左耳银饰轻响,在烛火映衬下闪着星空般璀璨的光。
“今日是你生辰。”
虽然萧澜启觉得这话古怪极了,却还是按照曾经听来的那样,冲林尽说一句:
“生,呃……生日快乐?”
融融泄泄
“生日快乐”。
这四个字, 林尽总是对别人说,却很少从别人口中得到。
一定要说的话也是有的,比如电信公司的祝福短信, 和社交软件的自动推送。
那萧澜启是怎么知道的?
从小到大,没几个人记得他的生日。
连林尽自己也不太上心, 如果不是身份证号码里有这个日期, 说不定林尽自己也会忘记。
生日这种事, 对他来说不那么重要。
小时候,他经常看其他小朋友过生日,那些画面无一例外都是一家人聚在一起乐融融地用爱包围着中间的小寿星,庆祝他又在爱中长大一岁。
所以,在林尽的认知中,生日需要有家人或者朋友的陪伴, 需要祝福,需要爱。
可林尽没有。
他没有家, 也没什么爱,能有个地方住已是万幸, 他不敢奢求收留他的亲人记住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后来长大些, 他不再寄人篱下, 有了自己的生活,可每天要做的事情太多, 生日这种事忙着忙着就忘了。只有一年, 他心血来潮奖励了自己一个巴掌大的奶油蛋糕, 很有仪式感地插了根蜡烛, 也算是给自己庆祝了生日。
再后来, 他莫名其妙来了这个世界,某次和韩傲闲聊, 在对方问起时提过一嘴,然后,那年生日,韩傲来他院里找他玩,进门时随口说了一句生日快乐,就让林尽愣了很久。
这四个字对于林尽来说陌生又熟悉。
当时的出神,是他在想,原来真的有人能在听过这种小事后还记得在那个日子同他说句祝福。
现在,林尽抬眸看着萧澜启不大自然的表情。
萧澜启这土生土长连情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天魔,更不可能懂“生日快乐”这四个字的含义,可能最多只能在他和韩傲的交流中依稀猜到这是生辰时要说的祝福,所以现在依葫芦画瓢地同他道了这么一句。
同理还有他手里端着的那碗“蛋膏”和桌上燃烧的蜡烛。
林尽自己都不记得自己有跟他提过这些了。
什么生日要吃蛋糕吹蜡烛,这样现代的东西,这世界哪有这种说法?怕也是小狗一脸懵地从他这里听来,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记在了心里,并且按照自己的理解尽力去帮他实现了吧。
就像……
就像当年两人在缥缈阁初次见面时,萧澜启吓到他的那句“炮面”。
其实一切很早就有了端倪,毕竟这傻天魔是真的不会装。
林尽心里漫上一股微妙又复杂的感觉。
而萧澜启看着他,皱眉催促道:
“呆站着做什么?吹蜡烛啊,应该有这一环节吧?”
听见这话,林尽没忍住轻笑一声。
他点点头,故意问:
“这可是我们家乡那边的习俗,我来这边后好像还从未听过这种说法,你是如何知晓过生辰需要这些?”
“我……”
萧澜启一时噎住了。
短暂僵硬后,他默默将目光挪向其他地方,避开了林尽的视线,嘴硬道:
“谁知道你们那边有这习惯?我们天魔也这么做。”
“哦,这样啊。”林尽认真地点点头,毫不留情地继续问:
“那在你们那里,蛋膏和蜡烛有什么含义啊?”
“……”
萧澜启脸色愈发难看了。
他看看林尽,再看看桌上的蜡烛和蛋膏,艰难胡诌道:
“蛋膏,呃……鸡从蛋里出生,把鸡蛋做成膏,就是祝你出生后每一年越走越高……吹蜡烛……我们叫明烛天!吹蜡烛在我们那里是个祝愿。嗯,祝愿!别问了问那么多作甚?浪费时间!赶紧吹吧!”
“好好好。”
林尽很努力才压下上扬的唇角。
他吹灭了桌上的蜡烛,又端起那碗“蛋膏”,用勺子搅搅,问:
“我能尝尝吗?”
“不然呢?原本就是给你的。”
萧澜启微微扬起下巴。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林尽垂眸瞧着碗里黄澄澄的东西。
这东西看起来实在一言难尽,林尽便只用勺子沾了一点点尝尝。
果然,它的味道和它的外貌一样神秘。
这“蛋膏”里面占比最多的应当是鸡蛋,但除了鸡蛋之外,还有很多神秘配方,导致这玩意呈稀不稀稠不稠的膏状,味道有咸有甜甚至还有点苦,难以下咽,十分感人。
林尽细细品过一番,试探着问:
“这是你自己做的?”
“不是。”萧澜启微一挑眉,见林尽只吃了一口,忍不住道:
“找厨子做的,怎么,不好吃?”
笑话,萧澜启怎么知道蛋膏怎么做?
他压根就没听说过生日蛋膏这种东西,也不知林尽究竟来自怎样一个奇怪的地方,才能造出这么多奇怪东西和习俗。
只苦了萧澜启,问遍了城里最优秀博学的厨子也没人能做什么蛋膏,最后还是他拿了一大串天星银做悬赏,才有个厨子跑出来说自己会做,这才弄出这么一碗怪东西。
可看林尽方才的反应,他似乎不认识萧澜启手里的蛋膏。
看来,这并不是林尽想要的东西。
萧澜启有些懊恼。
“好吃。”
林尽挣扎片刻,可能是觉得自己吃的那一小点不够有说服力,所以,为了安慰看起来不太高兴的萧澜启,他还是又努力吃了一大口。
他艰难地把蛋膏咽下去,勉强冲萧澜启笑笑:
“谢谢你陪我过生辰,也谢谢你送给我的家,我很开心。”
听见这话,萧澜启的坏心情一扫而空,唇角也忍不住微微上扬。
不过很快,他轻咳两声,压下了那点笑意,故作不在乎道:
“这有什么?没什么特别,记住配偶的生辰是天魔的义务罢了!不是特别为你。”
“就算是义务也得谢。”
林尽认真道:
“从小到大,我一直很想拥有自己的家。这是我没能实现的事,如今,你却帮我实现了一大半。”
萧澜启微一挑眉:
“一半?为什么是一半?”
他重新把房门打开,仔细确认了一下自己并没有遗漏什么东西。
这里的一切明明都是他按照林尽在烟雨山的住处添置的,甚至比他在烟雨山的家还要更宽敞更精致更完整。
林尽爱种地,地有了。爱给人做饭,厨房和大桌子也有了,除此之外,这座岛上还有其他灵草植物,应当什么都不缺才是。
那为什么是一半?距离一个完整的家,除了住处,还差什么?
萧澜启想不通。
“你们天魔下一轮求偶期,是什么时候?如音说是一个月之后,是吗?”
正在萧澜启疑惑时,林尽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这样一句。
“是吧,怎么?”
“没怎么。”
林尽微微垂下眼,只道:
“希望你能找到合适的天魔。”
“……”
不知为何,这明明是一句祝福,可萧澜启听林尽说这种话,就是莫名有些气闷。
他想说点什么,可又觉得自己想说的那些话都不大合适。
纠结片刻,他还是回到了之前那个问题:
“为什么只有一半,你还没有回答我。”
“……哦,没什么。”
林尽弯起唇冲他笑笑:
“你给我的这些,就够了。”
一个完整的家,除了住处,还差什么?
是家人,是爱。
只是,林尽没有这些东西。
他对萧澜启是什么感觉?
林尽不太清楚,毕竟他也是第一次觉得某个人在自己生命中这样特别。
先前,林尽并不知道萧澜启为什么那样对自己。
他事事护着他,为他挡刀剑,为他拼命,还说不想让他受伤。
这份好对于林尽来说是极其珍贵的,他不知道原因,却如此贪恋这份特别。
后来他知道了,原来是因为自己稀里糊涂拿走了萧澜启的“第一次”,成为了他名义上的伴侣。
再后来,他又知道了,原来在配偶的关系之外,萧澜启还是自己的小狗,是他的球球。
当身份与感情变得复杂,林尽便不大分森*晚*整*理得清了。
自己对于萧澜启来说是什么?
是一个需要尽到责任与义务的伴侣,是朋友,还是比这些再多一点?
林尽不知道。
萧澜启对他来说又是什么?
是朋友,是宠物,还是……?
林尽也不太能确定。
但总归,是个很重要很特别的人。
从小岛回来之后,林尽一个人思考了很久,最终,他理清了一些事情,在心中有了决定,便选了个时间,约出了千骨如音。
千骨如音对于他的邀约很是惊喜,她高高兴兴来林尽的小院赴约,和林尽一起坐在小院的茶案边,而林尽给她倒了杯茶,开门见山问:
“今日寻如音姑娘,是有些事情想同你聊聊。”
“嗯,你说。”
千骨如音高高兴兴捧着脸:
“你可是想通了,要做我的配偶?”
千骨如音和他聊天当真三句话离不开这事。
林尽无奈摇摇头:
“不是。我只是想问,萧澜启和萧澜承,如音姑娘更看好谁?”
原来不是私事,是公事。
千骨如音当即垮了表情。
可看在林尽的面子上,她还是答了他的问题:
“没什么看好不看好的,我只是想找个安逸的活儿,寻个事少的东家,但这两人跟了哪一个都必会将我扯进血雨腥风中,所以,说实话,我哪个都不大喜欢。”
“可只有终结血雨腥风,安逸的生活才会到来不是吗?”
林尽温声道:
“我并不了解萧澜承此人,但就从我知道的为数不多有关他的那些故事来看,他心思深,惯会玩弄人心与感情,并不是个值得跟随的领导者,因为你并不能安心将自己的后背交到他手里。比起他,萧澜启虽然脾气不大好,做事也毛躁冲动,可他胜在单纯与真诚,至少,跟在他身边,不用随时提防着会不会被他出卖抛弃。当然,我说这些话有自己的私心,听不听、听几分,全在千骨姑娘自己。”
千骨如音托着脸颊,垂眸思索许久:
“我懂了,你跟折玉落烧一样,希望我叛出明烛天,投靠萧澜启,对吗?”
“嗯。”
林尽点点头。
“好说啊。”
千骨如音语气十分爽快,不过很快,她便又将话题绕了回去:
“只要你下个求偶期选我,做我的配偶,天天给我做饭吃,我就给萧澜启卖命,赤胆忠心九死不悔!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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