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授魂与
萧澜启又在回家时遇见了千骨如音。
他远远就看见那白骨精从林尽的小院里出来, 且脚步轻快,一副心情很好的模样。
萧澜启看见她就觉得来气。
上次林尽生辰过后,他特意去找千骨如音聊过一次, 大致内容就是林尽现在还是他的配偶,要她少去他跟前晃悠, 否则一定会对她不客气。
没想到这白骨精当时嘴上答应得好, 背地里却还是偷偷摸摸过来挖他墙角!
萧澜启气得要死, 正准备上去跟千骨如音讨个说法,便见千骨如音朝他做了个“停止”的手势,在他质问前抢先解释道:
“这回可不是我主动来,是林尽邀请我来的!虽说我与你有过约定,可总也不能为了你拒绝林尽的邀请不是?”
“……”
萧澜启愣了一下。
他倒是没想过千骨如音会给他这种解释:
“他?他叫你来做什么?”
千骨如音上下打量他一眼,嘴角扬起个意味不明的笑:
“秘密!有关求偶期的事, 有关他的选择,你想知道吗?”
“?”
“不告诉你!”
说完这话, 千骨如音便一溜烟跑了,只留萧澜启一个人站在原地生闷气。
千骨如音什么意思?
什么求偶期, 什么选择?
难不成……
看她那高兴样子, 难不成林尽还真打算选她了不成?
可他不是说谁都不选吗?
萧澜启心里打着鼓, 一回小跑回林尽的小院,一脚踹开门, 便见那家伙正坐在茶案边喝茶吃点心。
林尽早对他的一惊一乍习以为常了。
见他回来, 他随口同他打了招呼:
“回来了?”
萧澜启没应声。
林尽抬眸瞧了一眼, 见那家伙又臭着张脸, 不知又被谁惹生气了。
“又怎么了?”
林尽耐心问。
“本尊刚在外面瞧见千骨如音了。”
萧澜启坐到林尽对面, 没好气道:
“本尊警告过她,在我们的关系结束前不准寻你, 可她说,这次是你主动请她过来。”
“?”
怪不得千骨如音这几日不见人,以至于林尽想找她聊聊还得特意送符去请。
原来是被某只天魔威胁了。
“嗯,是我叫她来的,怎么了?”
林尽大方承认。
他这么坦荡,倒显得是萧澜启无理取闹。
但就算如此,他也得把这事问个清楚:
“你找她有什么事?都聊了什么?”
“没什么。”
林尽给萧澜启倒了杯茶,把面前的点心也给他推过去,边慢悠悠解释:
“折玉掌门将她留在烟雨山,不是想收拢她,让她站到你这边?如音心思简单,根本不想那些利益纠缠弯弯绕绕,和你很像。我同她简单聊了一下,她会成为你的助力,帮你完成你想做的事,但你要记得,她不是你的下属,而是你的朋友,你要给够她理解和尊重,在一切结束后,也要满足如音的心愿,给她安逸不受打扰的生活。”
“你倒是为她着想。”
萧澜启双手抱臂,没接林尽递来的茶和点心。
“这怎么听出来的?”
林尽看着他那闹别扭的小模样实在好笑:
“我是在为你着想。”
“本尊不需要!”
萧澜启一想起千骨如音方才的话,就觉得魔心揪在一起难受。
按照千骨如音的性子,若是林尽同她聊这些事,她定会以此作筹码,要林尽在下个求偶期选择她、当她的配偶。
而看千骨如音方才那高兴样子,林尽说不定已经答应她了。
可凭什么?
萧澜启才不需要这人类为他这样做!
萧澜启过去握住了林尽的肩膀:
“所以你就答应她了?你同意当她的配偶了?”
“……?”
林尽不知道萧澜启是从哪里得出的这个结论:
“没有啊。”
林尽顿了顿,又补充道:
“她确实提出了这个要求,但我没有答应。”
“真的?”
萧澜启微一扬眉,心里总算是轻松了些:
“看她方才那高兴模样,我还以为……你怎么拒绝她了,又是怎么劝她了?”
“我说……”
听见这个问题,林尽抬眸看了萧澜启一眼,方道:
“我同她说,我有喜欢的人了,所以不能接受她、成为她的配偶。但我答应她,我会像她希望的那般给她做菜吃,但这不是为了讨好她,而是因为我将她当我的朋友。同理,我希望她站在你这边,一是因为萧澜承确实不是个适合她跟随的领导者,二是因为,你也是我的朋友。”
林尽语气温和,说的话也合情合理,可不知为何,萧澜启听在耳里,只觉比先前林尽答应了千骨如音做配偶的猜测还要更让他难受。
“你有喜欢的人?”
萧澜启觉得这句话无比刺耳,以至于林尽后面那些话他通通没听进去。
“嗯。”
林尽侧目避开了他的视线,轻轻应了一声。
“你喜欢她。”萧澜启又确认一遍:
“你爱她,你要跟她过一辈子,要跟她成亲,要给她绣嫁衣?”
“……”
林尽时常跟不上萧澜启的脑回路。
“喜欢是喜欢,爱是爱,这……”
说到一半,林尽又觉得这个知识点对于萧澜启来说实在太难。
所以他放弃了解释,只道:
“总之,喜欢不一定就要在一起,也不是非要做你说的那些事。不过,你问这些做什么?”
“……随便问问,要你管?”
萧澜启决心不再管林尽的破事,可沉默片刻,他还是忍不住问:
“谁?”
“嗯?”
“你喜欢谁???”
萧澜启语气有些急躁:
“花南枝?江枕风?落烧?木芳凝?还是东离那个老偷看你的丫头片子?”
“?”
猜到前面几个林尽还能理解,但最后那个偷看他的丫头是谁?
有这么个人?
“不是……”
林尽一时不知该从哪开始解释,萧澜启也压根没给他解释的机会:
“或者你喜欢那只狐媚子?还是那个叫韩傲的小子?”
“没有……”
怎么越来越离谱了?
林尽有点后悔,他觉得自己不该跟萧澜启说那些话。
他正想着该怎么把这个话题跳过去,可他的迟疑在萧澜启那里变成了默认。
片刻,他见萧澜启眸色幽暗,毫无预兆地突然扣着他的下巴凑了过来。
“?!”
林尽心里一惊,一把将他推开:
“你做什么?”
“做配偶间应该做的事!”
“你……!”
林尽这回是真的有点生气:
“萧澜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们这关系原本就是个乌龙,你能不能别胡闹,能不能……”
林尽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萧澜启堵了回去。
大约是觉得坐在茶案边不方便,萧澜启索性抓着他的衣领将他按在了草地里,自己欺身压了上去。
他的身形和力气都要比林尽大太多了,林尽没力气反抗,只能像个玩偶似的任他摆弄。
萧澜启的吻毫无章法,只带着股滚烫的狠劲儿,比起情人间的旖旎,更像是兽类对自己所有物的标记。
这感觉,倒让林尽有些熟悉。
是了,以前也有过这么一回,只是当时,那被他当成了一场梦。
现在看来,这小狗,实在是骗了他太多。
林尽被按在浓郁的草木气息间,被萧澜启吻得有些恍惚。
“萧澜启……”
终于得到一丝空闲后,林尽躺在草地里,轻轻叹了口气:
“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林尽有些难过,可萧澜启没有给他解释。
回应他的,是萧澜启又一个急切的深吻。
林尽呼吸略微有些重。
萧澜启按着他的腰,让他浑身上下都发软,一开始他还记得抗拒,可后来,他竟也无意识地环上了萧澜启的脖颈。
林尽不知道萧澜启到底想做什么。
保护他,是天魔的本能,对他好,也是天魔的本能。早知萧澜启为他做的那一切都是建立在他们之间那层配偶关系上,林尽原本已经想放下了,可萧澜启总能用其他方式碰到他的心。
他让林尽感觉到自己是值得被保护的、是值得得到一切的。萧澜启逐渐在林尽生命中成了个无法被替代的存在,可林尽对他来说或许不是那个特别。
因为萧澜启为他做的、让他感受到被重视的那一切,前提都是“他是他的配偶”,所以,这个人可以是林尽,未来也可以是其他人,这份特别对他来说很重要,却并不属于他。
林尽清楚地知道这点,也知道萧澜启迟早要离开,所以刻意不想让自己再深陷。
可每当他离开一点,萧澜启就要用自己的方式将他重新拉回深海。
“也是本能吗?”
又一吻结束,林尽看着萧澜启的眼睛,嗓音有些哑:
“萧澜启。”
林尽抬手抚上萧澜启的脸颊:
“我们已经快结束了。有什么气,都忍一忍行不行?别折磨我好不好?等到下一轮求偶期,我就不要你了,你可以找一个……”
“我不要。”
萧澜启环住林尽,几乎要将他揉进身体里,质问道:
“你为什么不要我?”
“因为你原本就不属于我。”
“我不属于你,谁属于你?你不想要我,那你想要谁?”
萧澜启的嗓音有些低:
“不管那个人是谁,你别喜欢她行不行?别跟她成亲,别爱她,别和她过一辈子。
“你能不能喜欢我?
“能不能只亲我,只对我好?我把我能做到的都给你,但你为什么对所有人都一样好?我讨厌你这样,讨厌死了。”
萧澜启埋在林尽的颈窝,声音有些发闷,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明明,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想对你好,只想找你当配偶,可你为什么不这么想?你为什么总一副无所谓不在乎的态度,为什么总让我去找别人?
“天魔的求偶期是为了繁衍后代,无法繁衍的失格伴侣随时会被抛弃,可我不想离开你,我想一直对你好。这不是什么天魔本能……”
林尽微微睁大眼睛。
他感觉自己脖颈沾上了些许温热湿润。
萧澜启是真的慌了。
人类的感情太复杂了,萧澜启不懂。
他只知道,当听见林尽说出“喜欢”两个字,这事的性质就不同了。
他可以接受多个人同他争抢,可他看不得林尽主动选择。
他会只对那个人好,会爱她,和她过一生。
萧澜启不能接受。
他不能接受林尽喜欢任何人。
因为他知道喜欢和爱对人类来讲有多特别。
就像楚听雪和见桃一样,这份爱一旦定型,就不会被任何事改变,包括时间,甚至生死。
他不要林尽为了任何人那样。
不要林尽那双眼睛用独一份的温柔看任何人。
如果一定要有,他只想那人是他。
“下个求偶期,我还想要你。就算你不对我好,就算你不会生小孩,我也想要你。
“你能不能也不要别人,只要我?
“你能不能喜欢我?
“你能不能爱我?”
突如其来
“……”
林尽原本就被萧澜启亲得有些懵, 现在又听他说这些话,他脑中更是一片空白,茫然许久。
萧澜启……问自己能不能爱他?
“……啊?”
林尽抬手轻轻拍拍萧澜启的肩膀:
“你说什么?你等等, 你起来,你看着我。”
萧澜启却抱着他不愿意撒手。
他又往他颈窝埋了埋, 像是在他肩膀上蹭了眼泪。
这个动作蹭到了林尽侧颈敏感的部分, 让他整个人微微一僵。
一股酥麻感自侧颈蔓延至全身, 那种陌生的感觉竟令林尽忍不住微微颤抖。
萧澜启滚烫的气息洒在林尽的侧颈。
片刻,他才如林尽所言,抬起头看着他。
萧澜启大概是不想让林尽看见他悄悄哭鼻子,可他擦干净了眼泪,却留下一双微微泛红还沾着泪痕的眼睛。
他眼睫本就纤长,此时沾着水雾显得亮晶晶, 以往强硬的人难得流眼泪,实在叫人心疼。
林尽微微皱起眉。
他抬手, 轻轻抚上萧澜启的脸颊。
“你……”
“师兄!!”
林尽一句话还没说完,他小院外突然闯进一个声音。
而后, 可能是看见了什么, 那人惊叫一声。
林尽动作一僵, 原本抚着萧澜启脸颊的手稍稍朝后探去,插.入他的长发, 轻轻拍拍他的后脑, 示意他放开。
可萧澜启没有一点要放松力道的意思, 他只侧目朝院门方向瞥了一眼, 原本大敞着的木门这便“啪”一声重重拍上, 动静闹得震天响。
林尽见这小孩撒气似的行为,实在无奈。
“萧澜启, 放手。”
“别理别人。”
萧澜启皱着眉:
“不放。你先说你喜欢我,先说你爱我。”
“……他可能有正事。”
“那又如何?我的事不是正事?”
“是正事,但现在,先放一放我们的问题好吗?”
“为什么?”
萧澜启的脸色稍稍沉了下去:
“就这几个字也说不了吗?很难吗?你就这么讨厌我?”
“没,但这话不是能随便说的,你也知道喜欢和爱对人类来说有多重要。”
林尽抬手,将萧澜启脸颊边的碎发拂到他耳后去:
“让我冷静一下好好想想好吗?等个稍微正式点的时候,我们再好好聊聊。”
林尽看着萧澜启,习惯性揉了揉他的发顶:
“乖。”
萧澜启原本还气着,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满肚子的委屈就被林尽这一个摸摸头和一句“乖”抚了回去。
他轻轻皱了一下眉,心里还是不大舒服,所以又低头亲了一下林尽的唇角,才放开他。
转身过去开门之前,他又回头看了林尽一眼:
“好好考虑!!”
原本是想撂句狠话浅浅威胁一下,可等回头看见林尽还没从地上爬起来,他还是过去捞了他一把。
林尽腰和腿还软着没缓过劲来,被萧澜启扶了一下才站稳。
他拍拍自己身上的草屑,理理自己被萧澜启揉皱的衣衫,感觉自己嘴唇好像有些肿,可现下也管不了那么多。
他快步走到院门那边,去寻那位被吓到的小师弟。
可推开门,前来报信的小师弟已没了影子,倒是流巽拎着她的团扇匆匆赶来,看着火急火燎的样子,竟像是想直接破门而入。
此时,看见推开门从里边出来的林尽,她自己也愣了一下。
“呃,师尊?怎么了?”
林尽看看流巽,又看看跟在她身后的师弟。
“怎么了,你还问我怎么了?”
流巽见人没事才松了口气,她拎着师弟的耳朵把人揪到前面来:
“这小子说你被天魔吃了,把老娘吓一跳,赶紧过来看看。”
“哎呦……门主,我真没说谎!”
小师弟实在委屈,连解释带比划:
“真的!我一来师兄的院子,就看见一只天魔把师兄按在地上!啊!啊!!就是他!!”
小师弟话说一半突然叫了起来,脸色苍白地指着从林尽身后出现的萧澜启。
“……”
林尽满脸黑线。
听见这形容,流巽的表情也有些微妙。
她瞥了眼林尽明显有些红肿的唇,目光顿时变得一言难尽,神情更是复杂。
她的目光在林尽和萧澜启身上过了好几轮,最终还是选择用摇扇子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她干巴巴笑了两声,决定先聊正事,谁知一开口就撂出一个重磅炸.弹:
“小没,剑心派被屠了。”
“……啊?”
林尽原本还沉浸在被流巽以目光审判的无措之中,下一秒就听见这四个字。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什么?”
“剑心派被人灭了满门,行动迅速,手段极其干脆狠辣,若不是今早有幸存者通风报信,这消息怕是一时半会儿还传不到我们这里来。”
流巽皱紧眉,简单道。
这短短一句话所含的信息量实在太大,震得林尽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他艰难地理解着流巽话中的信息:
“屠剑心派满门……谁干的?仙门百家有过合约,无论什么情况都不会私自起内部争斗,再说,剑心派极擅长防御,除了烟雨山和江枕风的凛意峰,还有哪家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屠了剑心派?”
林尽思索片刻,有了个答案:
“明烛天?”
果然,流巽沉重地点点头。
“可也不对。”
林尽想得头都开始痛:
“萧澜承……萧澜承应当没有能用的人才对。寒鸮重伤,就算能养得好,能不能恢复之前巅峰状态还难说。千骨如音如今也在我们这里,他本人又不擅长战斗,难道他的明烛十二卫中还有我们不知道的厉害人物?”
流巽抬眸看着他。
她像是想说什么,但张张口,还是将话咽了回去,再看向林尽时,她眼里竟多了丝不忍:
“随我去集议堂,听听那剑心派弟子如何说吧?”
流巽这心直口快的性子都没有跟林尽直说,令林尽有些没底。
他内心逐渐漫上一股浓重的不安感。
从剑心派逃来的幸存者坐在集议堂内,堂内除了他们,还有其他长老,以及落烧和千骨如音。
那弟子的发冠不知道丢到了那里,一头长发凌乱地披散着,身上的剑心派校服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满脸血污也看不清长相,只能看出他一双瞪大满是血丝的眼睛。
“你好好说清楚,我在明烛天待了那么多年,明烛十二卫中可没有你说的那种罗刹人物。”
千骨如音和落烧看起来也是刚到,千骨如音疑惑之后,落烧也跟着点点头:
“确实,我跟萧澜承斗了那么多年,他身边那些人几斤几两,我再清楚不过,最近也没人跟我报信说萧澜承培养了什么新血液。你再仔细回忆一下,那人还有什么特征?”
“我……我没有靠近,只远远看过一眼。”
那弟子当真是被吓得狠了,一回忆当时的模样,整个人就控制不住地发抖。
“他看起来不像天魔,倒像是人类。他拿着一把很恐怖的长剑,剑身漆黑,还会冒黑色和红色的雾气,那雾气所到之处,万物凋零,寸草不生……”
听见“人类”和“黑色长剑”,林尽心神一震。
他似乎想说什么,可很快,理智制住了他的行动,他缓缓蜷起手指,等着听那弟子再说更多信息。
“太可怕了……他好强,仿佛没有敌手,我师尊,还有掌门,全都在百招内死在他的剑下。更恐怖的是,他似乎能吸收亡人的修为与血气,我亲眼看见他那把古怪的剑从师尊身体里抽走了灵力,而且,他……他每杀一个人,气势都会比先前更强一些!我们的大师兄组织我们逃跑,可根本来不及!那人压根不用出剑,只需将剑气放出,我的师兄弟,我的同门,便尽数惨叫着倒在血雾之中……”
剑心派弟子带着颤音的形容令所有人沉下了脸色。
剑心派虽然比不上烟雨山和凛意峰,可在修仙界中也算是个大宗门了。照那弟子的说法,他们剑心派竟是被一人屠尽,这是何等恐怖的实力?
“如果不是天魔……”
主位上的折玉抱着白玉酒壶,若有所思般一下下轻轻用指尖点着酒壶表面:
“我从未听说修仙界哪家藏着拥有这等实力的弟子。想来,若不是隐世高人,便是机缘巧合下捡了大机缘的幸运小子,那……”
“等等?”
折玉一句话还没说完,千骨如音突然插了一句:
“你说,通体漆黑的长剑?”
千骨如音等那剑心派弟子点头后,一拍手:
“我见过啊!”
“什么,千骨姑娘见过?”
折玉微一挑眉。
千骨如音连忙应声:
“对,先前在赤霞城,我那狗东家使唤我去挡一个小子,并且嘱咐我,无论对方多强势,我也必须得将他的攻击扛下来,并且表现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这是死命令,就算是我燃烧魔纹也必须为他做到的事。他可能是想磨那小子的心性吧,反正期间一直在说嘲讽他的话。我记得,当时那小子就使了一把通体漆黑的长剑,也有你说的什么黑红色的雾气。不过,萧澜承那样激他,他跟萧澜承不应该是死敌才对吗?你确定他是和明烛天的人一道出现?”
剑心派弟子沉痛地点点头。
“若真如千骨姑娘所言……”
折玉微一挑眉,问:
“你可知他的名字?”
“当然知道,为了挡他,我可受了不轻的伤,他和他那把剑,都古怪得很。”
千骨如音皱皱眉:
“萧澜承叫过他的名字,应该姓韩,好像是叫什么,韩……韩傲?”
林尽心中原本还存有些许侥幸,可等千骨如音说出那个名字,他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只是他不明白。
为什么是韩傲?
韩傲为什么会投靠明烛天,去为萧澜承做事?
当初他们分开便是因为萧澜承捉走了柳拂心,难道,这一切也与柳拂心有关?
集议堂内众人就此事讨论很久,林尽站在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却一句话也没听进心里,连会议什么时候散场了都不晓得。
直到身边的萧澜启拉了一下他的袖子,他回神抬眸,才瞧见集议堂内散去的众人。
他又看看萧澜启,勉强冲他笑笑,正想跟着其他人一起离开集议堂,可还没走出几步,便听见流巽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
“小没?”
林尽愣了一下,回头看去,便见流巽倚在椅子上,若有所思地支着脑袋瞧着他看,目光很是复杂。
见他回头,流巽同他对视片刻,而后微微叹了口气,抬起手,用手中团扇轻轻点了点他:
“你留一下,我有些事,想同你聊聊。”
绵言细语
流巽开了口, 林尽自然是得听的。
他点点头,没说什么,只等着流巽起身后和她一起走。
而他身边的萧澜启也十分自然地双手抱臂等着, 一副林尽去哪他去哪的模样。
见状,流巽可一点不惯着他。
她朝萧澜启扬扬下巴, 也不知为何, 对他没有一点好脾气:
“我让我们小没留下, 你这天魔凑什么热闹?我点你名了吗?”
“你……”
萧澜启可受不得这种气。
他向来不喜欢流巽,他当狗的时候,流巽就总对他有意见还不许他上桌吃饭,现在他当萧澜启,流巽也要跟他呛呛声,还不许他跟在林尽身边。
凭什么?
萧澜启当即就要和她较较劲, 但林尽预判了他的动作,在他发作前先拍拍他的手臂, 劝道:
“别说了,回去吧, 嗯?”
“……”
萧澜启磨磨牙齿, 决定给林尽一个面子, 这才不情不愿地将话咽了回去。
萧澜启走后,林尽跟着流巽去了东离。
刚入门的时候, 林尽一人要学两门功课, 天天在南乾东离来回跑, 日子忙碌充实。
他很聪明, 功课学得很快, 流巽和摸鱼子都夸过他的天赋。后来,他遇见的事越来越多, 需要学的东西却越来越少,直到一两年前,流巽坦言自己已经没什么能够教他的了,林尽便彻底得了清闲,能够久住于南乾,再不必往东离跑。
如今想想,他也有很久没有和流巽像现在这样坐在她的书阁中面对面喝茶聊天了。
依稀回忆起自己自己刚当上流巽徒弟时,总觉得师尊严厉,日日坐在她书案对面,大气不敢出半声不敢吭,生怕惹师尊不悦被书本敲头。
那时的他怕是也没想过,自己有一日也能从容地和师尊坐在一起,像师徒又像友人,轻松地喝茶闲聊吧。
“来。”
流巽为林尽斟了一盏茶。
她摇着团扇,看林尽啜饮着杯中茶水,方道:
“有关韩傲那小子的事,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
林尽拿茶盏的手一顿。
片刻,他点了点头。
见状,流巽微微叹了口气:
“你们一同入山,关系那样好,今日他走入歧途,想必你心里也不好受。你可知他离开烟雨山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投靠明烛天,又为何会在短时间内成长到能够以一人之力屠人满门的地步?”
为何投靠明烛天?为何帮萧澜承屠人满门?
林尽也想抓着韩傲的衣领好好问一问。
他摇摇头:
“不知,但如今那人是不是他,还不能确定。我相信他不会做这种事,就算真是他,我也相信他有自己的原因,至于后一个问题,有一件事,我想我必须道明……”
林尽微微蜷起手指,犹豫片刻,还是道:
“他时常带在身边的那把剑,是杀神疆梧的本命剑——破界。”
当韩傲还在烟雨山时,晓云空就提醒过他,说此剑杀伐气太重,太危险,不适合他。
后来在朱雀秘境内,朱雀先祖也提过一句“杀神将临”。原来一切早有预兆,林尽只怪自己不够上心,不够敏锐,没能劝回韩傲,没能挽回这一切。
流巽微微一愣,随后点点头:
“传说疆梧本命剑是一把至凶之剑,其内藏着当初锻造这把神剑的炼器师的魂魄,也就是所谓剑灵。这把凶剑有蛊惑人心之力,传说,疆梧便是受这把剑蛊惑,才走上了不归路,成为一代嗜血杀神。
“……这么一来,倒说得通了。”
流巽兀自沉思片刻,又问:
“你可知,他当年是如何得到这把凶剑?”
“在……在自家后山拾荒时偶然寻得。”
流巽点点头:
“凶剑剑灵神智成熟,韩傲怕是危险……”
说着,她又叹了口气,抬手用团扇拍拍他的肩膀:
“我也不好劝你什么。修仙界残酷,亲友背叛是再常见不过之事。我知道你向来和韩傲关系亲密,一时半会儿怕是无法接受这件事,无论真相如何,我只希望……若有一日你同他站在对立面,看在他手里那些人命的份上,别因着往日情分,对他动了恻隐之心。”
这话对于林尽来说,其实很是残忍。
他和韩傲,不仅仅是朋友,还是同样来自异世的、只有彼此明白彼此的同乡人。
林尽想过韩傲靠主角光环一路走到原著的巅峰,想过他靠自己努力在此世闯出自己的一片天,也想过他寻见回家的方法,从此离开这个陌生的世界,回去和他的家人朋友团聚。
可他唯独没想过韩傲会变成自己的敌人。
他实在想不通,当年那个抱着他哭着说他不敢杀人他想回家的少年,是如何变成了他人口中一个屠人满门不眨眼的魔头。
林尽到现在都不愿相森*晚*整*理信。
可他骗不了自己,他不得不承认,韩傲的心性,确实比他刚认识他的时候变了太多。
“罢了,不聊这些。”
可能是看林尽实在难过,流巽摇着扇子,同他换了个话题。
她轻轻皱起眉,屈指敲了敲桌面,直截了当问:
“你跟那个天魔,究竟是怎么回事?”
流巽又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今日听那小弟子说什么天魔将林尽按在地上,再看看他略微红肿的唇和泛红的眼,流巽哪能不晓得发生了什么?
只是她实在不理解,林尽看起来也不像是被欺负,那他为什么会和一只男性天魔搞到一起去?
流巽顿时有种自家白菜被猪拱了的憋屈感,她忍不住道:
“你这小没,疯了不成?”
“……没疯。”
林尽提起这事,也有些不大好意思。
他垂眸掰着自己的手指:
“我跟他……我……我喜欢他。”
“?”
听林尽这么大方地承认了,流巽倒真是有点意外。
但她还是摇头,语气满是恨铁不成钢:
“傻小子,喜欢男人都无所谓了,可你喜欢谁不好,偏生喜欢上一只天魔。天魔可是最薄情的种族,只懂繁衍,不懂情爱,你就不怕一颗真心喂了狗,被吃得渣也不剩?”
“……”
林尽沉默片刻,点点头:
“嗯,所以还在考虑。”
这毕竟是林尽的私事,流巽也不好多说什么,她只默默陪林尽喝完一盏茶,同他说:
“叫你来原本是想劝劝你,但还是算了。你不小了,也不是什么心思单纯的傻小子,应当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总之,选择是你自己的,不要让自己受伤就好,只是以后注意影响,瞧你今日将你师弟吓的。”
林尽提起这事就想笑。
“天魔把师兄按在地上吃了”。
萧澜启瞧着是有多凶神恶煞?又有谁知道,那天魔当时其实才在他身边偷偷抹过眼泪呢?
林尽陪了流巽小半日,算是同她吃了个下午茶,这才慢悠悠往南乾走。
这短短半日内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每样都超出林尽的预料,让他吓了一跳又一跳。
屠了剑心派后,明烛天和萧澜承下一步要做什么?
萧澜承的野心很大,原著中就有写,他并不满足于留在天魔领域,他一直都想将修真界甚至整个天下占为己有,他想让人类从这世上灭绝,想重启混沌荒古时代的天魔盛世。
剑心派怕只是他们开的第一刀,而剑心派离烟雨山不远,如果对方做足了准备,说不定很快就会攻来烟雨山。
可是……
林尽头脑一片混乱。
他回了自己的小院。
萧澜启正在院子里等着他,那天魔见到他,一开口便是一句迫不及待的:
“如何?可考虑好了?”
“没有。”
危难当头,林尽哪有心思去想这些事?
他无奈地瞧着萧澜启:
“离新一轮求偶期不是还有一个月?这么着急作甚?在这期间,我不还是你的配偶?”
你这人类“……哪有你这么吊人胃口?”
萧澜启真是抓狂,可人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只能自己跟自己生气:
“喜欢我对你来说就是这么难的事?”
“不难。”
林尽看着他那双青粲色的眼睛,温声意有所指道:
“但我喜欢真诚。”
喜欢终归只是喜欢,林尽受不了萧澜启撩拨,却也没到上赶着非跟他谈情说爱不可的地步。
对于一个很少拥有爱的人来说,给出自己的心,确实是一件需要谨慎再谨慎的事。
更不用提,萧澜启现在还有事瞒着他。
有些事情,自己看出来和对方主动说,性质是不同的。
林尽倒要看看,这小狗到底能装到什么时候。
“我对你不够真诚?”
萧澜启明显还没意识到问题出在哪:
“你上哪去找比我更真诚的天魔?怎么,你喜欢的那个人对你有多真诚?”
“别跟他比。不好说。”
林尽轻笑一声,故意道。
“……”
萧澜启真气得要死:
“你最好别让本尊知道他是谁。”
他不想理林尽了,本想转头就走,可又怕自己离开一秒,这人就悄悄把心给了别人。
萧澜少尊主第一次感受到了被人拿捏在股掌间的滋味。
可偏生他还没法生气。
他垂眸看着林尽的眼睛,又将目光缓缓下移,挪到他的唇。
食髓知味,今早在情绪驱动下冲动试过后,萧澜启才发现接吻原来是件这样令人愉悦的事。
所以,在有了心思后,他想也没想便扶住林尽的脸低头吻了下去,可林尽却抬手推开了他。
萧澜启有些不满,但也没再继续,只问:
“作甚?”
“不能亲。”
“为什么?”
“因为这种事情,只有互相喜欢的人才能做。”
“你是我的配偶,配偶能亲。”
“现在不能。那是你们天魔的规矩,但在我这里,你得守我的规矩。”
“你……”
萧澜启还不信邪,还想蹭过去,但林尽的态度十分坚决。
他得不到想要的,有点挫败。
可他又不能来硬的,只怕林尽生气,更不愿考虑他。
他有点气闷,像一只耷拉了尾巴的大狗跟在林尽身边。
憋了半天,他只闷闷问一句:
“那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爱我?”
听见这个问题,林尽微一挑眉:
“等你不问我能不能爱你的时候。”
“?”
萧澜启只觉得林尽在为难自己:
“不问这话,那说什么?”
“自己想。”
总有一天会懂吧。
等你不问我能不能爱你的时候。
等你能明确地给我一句“我爱你”的时候吧。
参差错落
剑心派。
剑心派原本建在平原之中, 如同一座小小的城镇,如今放眼望去,却是楼阁残破, 血污遍地,到处都是堆叠成山的尸体。
身材高大的天魔穿行在尸山血海间, 收拾着这场残局。
韩傲脱去了常穿的绀宇色劲装, 换了一身几乎近似于黑的墨蓝色。
他长发在脑后束成高马尾, 身后背着他的破界,面不改色地行过一地尸体,去到了剑心派曾经的长老阁。
“阿韩!”
柳拂心听见他的脚步声,拎着裙摆匆匆小跑出来。
她用纯白衣袖擦擦韩傲脸颊上溅到的血,动作温柔,满眼担忧:
“可有受伤?”
韩傲一双暗红色的眸子映着她的影子。
他气质冰冷尖锐, 像是一把在万载冰川中被埋藏许久的刀。
直到对上柳拂心的眼睛,他的神色才缓和那么一丝, 气质也稍稍柔和下来。
他像是卸掉了自己身上留给外人看的那些坚硬外壳,可待放松下来后, 他闻着自己身上浓郁的血腥味, 突然开始控制不住地干呕。
但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 就算恶心至极,他也什么都吐不出来。
以前在烟雨山时, 他最爱吃林尽做的菜, 那能让他想起家的味道。可后来, 他离开烟雨山, 在外磨炼遇见的事情太多, 加上这具身体早已辟谷,进食便成了可有可无的事。
渐渐地, 连他自己都忘了吃饭这回事。只有现在,他身体里涌上一股股恶心,他才如此强烈的感受到,自己身体内还有一个叫做胃的器官。
可他什么都吐不出来。
胃恶心到痉挛,他几乎要站不住跌跪在地上,身体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阿韩……”
柳拂心扶住他,唤着他的名字,慌忙从玉镯内取出几枚清心丹给他服下。
韩傲将那几颗丹药囫囵吞下,他气息凌乱,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
他看到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血,很多血,小柳,很多血……”
“是你受伤了,是你的血。”
柳拂心看着他手掌心一道狰狞伤口,抬手用灵力替他治愈伤势。
明明受伤崩溃的是韩傲,柳拂心却也忍不住落了泪。
她扶住韩傲,几乎像是跟他依偎在一起。
她轻声同他道:
“痛吗,难过吗?难过的话,我们就不做了好不好?”
“……”
听见这话,韩傲似乎稍稍冷静了下来。
很快,他的气息一点点和缓,眸子中的红色却稍稍变得鲜艳一丝。
“没关系。”
他的语气突然平静了下来。
他道:
“没关系,都是假的。”
柳拂心轻轻握住他的手。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的表情,试探着问:
“什么是假的?”
韩傲没有回答她的话。
他只深吸一口气,撑着从地面站起了身。
方才的痛苦崩溃瞬息间消失,无踪无际,韩傲仿佛在短短一瞬间换了个人,好像刚刚跪地干呕的人根本不是他。
他从容地站起身,垂手拍了拍自己凌乱的衣摆,顺便使了个清洁术,把自己一身血污清理干净。
他抬手轻轻摸了摸柳拂心的脸颊:
“抱歉,吓到你了。”
柳拂心握住他的手腕,用脸颊蹭蹭他的掌心,自己擦去了眼角的泪痕:
“没事,阿韩没事就好。”
韩傲垂眸看着她,眼底神色晦暗不明,似有许多情绪翻涌。
他用指腹一下下蹭着柳拂心的脸,动作明明像是情人间的爱抚,可他使出的力道却不自觉越来越大,生生在柳拂心白皙的脸颊上蹭出一块浅红色的痕迹。
柳拂心被他弄得有点疼。
她稍稍皱起眉:
“阿韩?”
“哎呀,我是不是来得有些不太巧?”
在韩傲微一挑眉放开柳拂心的同时,长老阁内又进来一个人。
苍白清瘦的男人穿着一身华丽礼袍,明明是炎热夏季,他身上却还披着件缝有厚重毛领的斗篷,斗篷织花里有亮晶晶的天星银丝,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光芒,如阳光下的海浪,随着他的动作浮着璀璨的光。
萧澜承双眼含笑,看看韩傲,又看看柳拂心:
“打扰你们了?”
韩傲冷眼瞥向他:
“有什么事?”
“没什么,就是来犒劳我的功臣,顺便……”
萧澜承抬手,魔气翻涌,在他掌心凝出一颗小小的药丸:
“小柳这十日的药。”
韩傲从他手里接过药丸,检查无误后才将其递给柳拂心。
据萧澜承所说,他给柳拂心下了只有他自己能解的毒,此毒需每十日服下一颗临时解药,否则便会毒发身亡。
他用这招控制住了柳拂心,而控制柳拂心,便相当于控制住了韩傲。
他还说,柳拂心原本是该死的。
她身为半人半魔的杂种,是萧澜承好心收留她将她养大,可她却不甘心做一只天魔,非要叛出明烛天,去当什么皎月医仙柳拂心。如今重新被萧澜承抓回来,柳拂心这个叛徒原本该在万种折磨下痛苦死去,如今是萧澜承看在韩傲的面子,才给她留了一条贱命。
“我迟早会杀了你。”
韩傲看着柳拂心服下那药,沉声同萧澜承道。
萧澜承似乎完全不在乎他的威胁。
他甚至轻轻笑了一声:
“好啊,其实你现在就可以将我斩于剑下,但你不敢。你也知道,困住你的不是我,是你自己,是你那些属于人类的可笑情爱,不是吗?”
说着,萧澜承抬手,拍了拍韩傲的肩膀:
“今日做得不错,待到把剑心派清理干净,我们便回你的师门看看吧。”
萧澜承意有所指地瞥了眼韩傲身后的破界剑:
“一整个剑心派的灵力与魂魄都成了它的养料,你说,如今的你,可有能力去会一会你师门那位折玉?”
“……”
韩傲背后的破界剑似有所感般闪了两下红光。
也是那时,长老阁外晃进一个天魔:
“尊主,凶剑气息散不掉,兄弟们不敢动,怕被剑气缠上,派人处理一下呗?”
“嗯?”
闻言,萧澜承看向韩傲,冲他扬了扬眉。
韩傲皱起眉。
他抬手拍开了萧澜承落在自己肩膀的手,转身离开了长老阁,依那天魔所言,去随他一起处理破界残留的剑气。
他走后,长老阁内一时只剩了柳拂心与萧澜承两人。
柳拂心看韩傲的身影消失在长老阁门口,才收回视线,低头朝萧澜承补了一礼。
萧澜承什么都没说,只垂眸静静地看着她。
半晌,他抬手,像韩傲方才做的那样,抚上了柳拂心的脸颊。
柳拂心的皮肤很白,韩傲先前蹭出的红印还在,萧澜承便细细瞧着那道痕迹,用指腹一点点碰过,像是想覆盖住另一个人的气息。
动作间,萧澜承一直挂在唇角的笑意不知何时淡了下去,直至消失不见。
“被人爱的感觉如何?”
萧澜承低声问。
柳拂心听见他的问题,微微垂下眼,只道:
“尊主说笑了。”
萧澜承微一挑眉。
他的手缓缓下移,挪到柳拂心的脖颈,用指腹按上她皮肤下不停跳动的脉搏:
“你身体里一半是人类的血液,你应当很懂人类的情爱,怎么,如今有人爱你,你喜欢那种感觉吗?”
“……”
柳拂心面色未变。
她只轻声道:
“无论体内流着怎样的血,寒鸮都只做天魔。寒鸮不信情爱,只信尊主。”
“真的吗?”
萧澜承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若有所思道:
“寒鸮,你演得太像,时常让我分不清,你对他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还有你看他的眼神,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柳拂心大大方方抬起眸,对上萧澜承的视线,眼里一片坦荡:
“只有演得像一点,才能帮尊主控制住韩傲,不是吗?”
听到这,萧澜承才满意地弯起唇,周身凛冽危险的气息也缓和下来。
“话是这么说,但……”
萧澜启用指侧抚过柳拂心的右耳。
他抬眸打量着柳拂心的装扮,随后目光落到某处,他抬手从她发上抽出一根白玉簪,放进了她的手里:
“当心点,别演得连你自己都信了。还有,这根簪子不好看,扔了罢。我们寒鸮,比起玉,还是更适合天星银。”
“是。”
柳拂心低声应是。
她低下头,没再看萧澜承。
她只看着萧澜承的精致的衣摆,看他在自己身前站了片刻,又看他转过身,礼袍华丽的拖尾拖在地上,一点点离开了她的视线。
许久,待到脚步声远去,她才若有所思般抬起手,轻轻碰上了自己被那两人触过的脸颊。
手里静静地躺着一根素白玉簪。
那根簪子,是早晨韩傲离开前,亲手帮她挽在发间的。
柳拂心缓缓蜷起手指,攥住那根玉簪,指尖用力到有些发白。
最终,她还是将那根簪子插回了发间。
在离开长老阁前,她抬眸,看向了离自己不远处的一块铜镜。
铜镜映出柳拂心面无表情的脸,她那双眼睛常年被掩在面具下,早已积了厚厚一层冰。
不过很快,她熟练地弯起唇笑了一下。
眼含笑意,柳眉弯弯,白衣如月。
镜子里的人是她。
却又,不大像她。
山雨欲来
“滴答——”
点滴泉的水滴自巨石边缘落下, 砸进小池中,带起一小片涟漪。
空气中是潮湿水汽混杂着浓郁灵气所形成的白雾,那些雾气沉在竹林间, 使整片竹林似梦中仙境。
折玉如往常般倚在躺椅上,怀里抱着那只年岁很大的白玉酒壶, 流云醉的香气从壶口中飘出, 同竹林内的清香混在一起。
折玉闭着眼, 听着点滴泉滴落的轻响,心情缓缓平静。
片刻,嗅见一丝妖气袭来,他微一挑眉,并未出言点破。
后来,那丝妖气越来越近, 最终停在某处,不再上前。
那人同他保持着距离, 隔着点滴泉周围的缥缈白雾,默默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折玉便在他的目光下从容地闭目养神, 直到许久之后, 他才开口道:
“狐狸, 看够了吗?”
“……”
听见他点了自己的名,元曦才从白雾中现身。
他从狐狸化为人形, 一路小跑到折玉的躺椅边, 望向他时, 他一双大眼睛里盛满怒气。
后来, 他伸出两只手, 很大力地推了一把折玉的肩膀,像是在无声地发泄着什么。
他这一推其实并没有用灵力, 比起攻击,更像是想发泄自己的情绪。
折玉被他推得身子一歪。
他看着元曦,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静静地望着他的眼睛。
他那坦荡的目光却令元曦更加迷茫。
元曦眼睛逐渐红了一圈。
他紧紧抿起唇,又上前来,像小孩撒气似的挥着拳头一下下砸在折玉身上。
这些拳头对折玉来说连挠痒痒都算不上,他任元曦挥拳发泄,自己只静静受着这一切。
可能是累了,也可能是力气用尽了,元曦打他的力道越来越小,最终,他双手紧紧攥着折玉的衣料,“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豆大的泪珠自元曦眼眶滚落,他像个孩子,抓住折玉嚎啕大哭:
“为什么?你为什么骗我?楚听雪死了,他们说楚听雪是你杀的,你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要骗我?!”
“……”
听见这些控诉,折玉微微垂下眼。
他没说话,只等着元曦哭过一阵后,抬手将手里装有流云醉的酒壶递给他。
元曦看着那酒壶,抹了一把眼泪。
这酒并不好喝,苦不苦甜不甜,还辣人舌头。
元曦并不喜欢那个味道,可看着折玉递来的白玉酒壶,他还是一把抢过,抱在怀里“咕嘟咕嘟”灌了好几大口。
大约是喝得太猛,元曦被那酒呛了嗓子,咳得满脸通红。
看他这模样,折玉微微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他的发顶。
“你为什么要杀他?”
元曦嗓子都咳哑了,却还是不愿放过这个问题:
“他不是你的师兄吗?你们不是一起入门、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吗?他那么好,你为什么要杀他?!!”
听见这话,折玉指尖一顿。
“是啊,他那么好。”
他喃喃重复着元曦的话,片刻,他目光突然浮上一丝阴鸷。
他自嘲般冷笑一声,语气也随之微微沉了下去:
“可我,就是讨厌他。”-
萧澜启坐在林尽的小厨房里。
他骑着林尽的小凳子,长腿憋屈地蜷着,怀里抱着林尽用来盛肉丸子的大盆,打发时间似的一颗颗往嘴里扔。
他想不通。
他实在想不通。
他怀疑林尽是在逗自己玩。
为什么不让他问能不能爱他?
不问这个还能问什么?
他到底想听自己说什么?
他喜欢真诚又是什么意思?
他对待他,难道还不够真诚?
他是不是故意为难自己?
这家伙是不是就想把他难住,然后去找他那个喜欢的人?
那人到底是谁?花南枝?
看先前他听见韩傲那事后失魂落魄的样子,他难不成还喜欢韩傲?
萧澜启想,要不他去把林尽喜欢的那人杀了得了,这样一来,林尽就只能喜欢他,只能当他的配偶。
但不行啊,人类的爱并不会随着死亡消失,不然见桃也不会一个人在夭采小院住那么多年。
萧澜启往自己嘴里丢着丸子,越想越气闷。
他把盆里的丸子当成林尽喜欢的人的脑袋,一口一个。
也不知过了多久,吃着吃着,等他再去盆里拿丸子,却只摸到了冰凉的盆底。
萧澜启垂眸看向怀里的小盆。
空了。
他又把盆扣过来倒一倒。
什么也没有。
林尽来时,看见的就是萧澜启一脸茫然倒盆的样子。
林尽瞧着奇怪:
“做什么呢?”
“……”
萧澜启把比他脸还干净的盆底亮给他看:
“来得正好,你的盆吞丸子,那么一大盆,这么一会儿就没了。这是什么法器吗?敢抢本尊的丸子?赶紧让它给我吐出来!”
“?”
谁来为这无辜的盆发声呢?
林尽都不用动脑子就理顺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别研究盆了,来,你照我说的做。”
林尽过去接过萧澜启手里的盆,朝他招招手:
“你站起来。”
萧澜启依言乖乖站起身。
“抬起右手,摸一摸你的腹部。”
萧澜启照做。
“然后问问你自己,吞丸子的是否另有其人。”
“……”
萧澜启顿住片刻,才意识到自己被耍了。
“林尽!你个不知死活的人类!”
萧澜启大怒。
他掐住林尽的脸颊,动作看着狠,实际并没有用多少力。
他咬咬牙,最终拍了把林尽手里的盆。
可怜的盆被他拍到地上,四分五裂,彻底结束了自己的使命。
“就不能多炸一些?我还要吃!”
“青天大老爷!”
林尽哭笑不得:
“那可是满满一盆,我炸出来时顶上都堆出小山包了,你还想我做多少?再说了,你也不能总盯着一样吃不是?吃腻了怎么办?”
“我……”
萧澜启话到嘴边,拐了个弯,语气略微有些不自然:
“我又不知道你们人类还有什么东西能吃。”
“是吗?”
林尽微微眯起眼,看着他表演,故意道:
“好吃的肉食可多了去了。我以前同你讲过,我养了一只小狗。我给它做过很多好吃的,什么红烧肉,蒸羊排,梅菜扣肉,烧鹅,烤鸡……多了去了,这么说来,正好我前几日去后山偶然寻到几节被灵气滋养长成的莲藕,用这些莲藕做一顿莲藕排骨,不知得有多美味。可惜我们小狗现在在别人那里,少尊主一时半会怕是还没这口福。”
听到前半段,萧澜启眉心一跳。
林尽这混账说谎!什么蒸羊排,明明没做过!
可等听到后面,他又把什么蒸羊排忘到了脑瓜后。
莲藕排骨?
什么莲藕排骨?
“你让本尊蹭狗的饭?”
“不然呢?”
“你宁愿专门给你的狗做,都不给本尊做?”
“当然!”
林尽扬扬眉,语气认真道:
“我的小狗陪了我近十年,我同少尊主才有几年交情?灵藕吃一节少一节,我肯定是得留给他的。若少尊主能等到他,我便将你一起请了,若没这缘分,那便只能抱歉了。”
“?”
萧澜启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
听林尽现在的话,这不就是他想要的那份特别吗?想要林尽只对自己好,想要他事事想着自己,想要他对自己和对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样。
可弄错了吧?
他干嘛对一只狗这么好?
虽然那只狗也是他,可……
萧澜启有些气闷。
莲藕排骨,为什么不能留给萧澜启?!
萧澜启心里实在复杂,只是还没等他跟林尽讨个说法,他突然听见院门外传来一道哭声。
“呜哇——林尽——”
元曦边哭边从外面跑回来,直直扑到了林尽怀里,往他衣衫上抹着眼泪。
“林尽——楚听雪死了,他死了!!”
“……”
林尽一愣。
虽然早知有这么一天,可等他亲耳听见这话从元曦嘴里说出来,他还是有些难过。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安慰似的摸了摸元曦的头:
“对不起啊,一直没有告诉你。期待落空,应当很不好受吧。”
“不怪林尽,不怪你,但是,但是……”
元曦抱着满怀期待来了烟雨山,他没有寻见楚听雪的痕迹,却从很多很多人嘴里听见了有关他的故事。
他入门时惊艳烟雨山的那场试炼、年少时毫不遮掩的光芒、他和见桃被许多人羡慕的爱情……元曦几乎从他人口中了解了他的全部,知道了他从发光到陨落的一生。
这是他以前做梦都想知道的事。
可是,他还是好难过。
他知道了他想知道的一切。
可他再也找不见楚听雪了。
“折玉……折玉说,楚听雪给我的就是块普通的鹅卵石,他说我能化成人形根本不关楚听雪的事,他让我别再想着找他,说他早就死了,死了很多很多年了。林尽,折玉是个坏人,他说我这么多年的坚持根本没有意义,他……”
元曦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是被这话伤透了。
林尽捧起他的小脸,温声安慰道:
“不会,楚听雪帮了你,他把你从……”
林尽看了一眼旁边的萧澜启,有点尴尬:
“他把你从天魔手里救出来了不是吗?还给了你救命的灵草,至于化人形,虽然大半都是你自己的功劳,可他给了你信念,这才能让你一次成功。你这么多年的坚持并非没有意义,就算他不在了,可他给你的力量还在,因为他,你现在才能变成一只这么好的小狐狸,对吧?”
元曦吸吸鼻子,听见林尽的安慰,才点点头稍稍缓下了心情。
林尽又摸摸元曦的头。
只是……
林尽回忆着着元曦方才说的话,总觉得事情有哪里有点违和。
折玉怎么可能跟元曦说出这种话?
在林尽这里,折玉虽然看起来散漫不正经,但关键时候很靠得住,他说话做事虽然吊儿郎当,可很多时候都很温柔周全,三两句就能替人拨开迷雾。
这样的他怎么会对元曦说出那样尖锐伤人的话?
这也未免有点太不像他。
正在林尽奇怪时,旁边的萧澜启突然嗤笑一声。
“折玉?他都同你说了什么?这么多年,他终于装不下去了?”
“我……”元曦抽抽噎噎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林尽看看萧澜启,又看看元曦。
他有些懵,还不知道现在这事是个什么情况,总感觉目前的事似乎与自己的认知出现了偏差。
他正准备再听这两人聊两句,耳边却先传来一道传音符送达的提示音。
林尽愣了一下。
他这套传音符是他专门做给朋友的,提示音和寻常传音符也不大相同。如今手里有这套符的,只有花南枝,还有……
不管是谁,都是不能耽搁的人。
林尽赶忙打开了那张传音符。
传音符打开后,韩傲的声音从中传出,语气很是冰冷,没带什么感情,叫林尽觉得陌生。
待听清他的话,林尽脸色瞬间苍白,险些没能站稳。
墨蓝色的字迹随着传音符结束缓缓印下。
只有简短八字——
“三日后。血洗烟雨山。”
盎盂相击
林尽收到的传音符很快送到了烟雨山众长老面前。
“三日后。”
“血洗烟雨山。”
短短八个字让集议堂内众人沉默很久。
而林尽看着那眼熟的字迹, 听着那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也不知自己心里是何种滋味。
事情的真相到现在已经很清晰了,就算林尽不愿意承认, 也得相信他人口中那个以一把黑色长剑屠了剑心派满门的名叫韩傲的人类男子真的是他认识的那个韩奥。
三日后,他将像前几日血洗剑心派一般, 将剑尖对准烟雨山。
那这个传音符又是什么意思?
因为他还记着林尽这个朋友, 他知道烟雨山和烟雨山里那些人对林尽很重要, 所以提前知会他一声,好尽了最后的情分吗?
烟雨山对这张传音符十分重视。
毕竟他们已经知道,韩傲手中的剑叫做破界,是上古杀神疆梧的佩剑。
流巽从林尽那里得知此事后,便连夜翻古籍调出所有有关疆梧与破界的记载,发现破界此剑中不仅有一只极擅长蛊惑的剑灵, 还有另一个恐怖之处——它能够吸收他人灵力魂魄与血气为己用。
当年疆梧便是以杀证道,踩着无数人的尸体, 吸收无数人的灵力与魂魄,终成一代杀神。
如今韩傲怕是也走了疆梧的老路, 只是他的背后有明烛天, 他的成长更加迅速, 剑心派上下近万人已成了他的剑下亡魂,流巽不敢想他此战沉淀后, 实力会跃升至何等凶悍的地步。
韩傲传音符中的预告是真是假, 他们不知道。
现在的烟雨山能不能守住来自明烛天与杀神剑的攻击, 他们也不知道。
集议堂内就此事争论许久, 多是在吵如何应战、如何防守, 吵来吵去也没个定论,一群人争得脸红脖子粗。
最终, 一直没出声的折玉抬手扣了扣桌案,室内的人一时都安静下来。
像这种大事集议,一般都是由三宗钰主持,毕竟折玉不管事,每次来了就往那一坐,听别人聊到哪都不吭声,只知道喝酒,最多嗯嗯啊啊几声,再就是充当一个吉祥物的作用。
他很少发言,但不管怎么说,他掌门的名头摆在那里,众人得给够他尊重才是。
正如此时,见折玉有开口的意思,其他人有再激烈的争吵也得停下,安安静静听他发言。
只见折玉倚在宽大的主位上,稍稍抬起手,细长手指漫不经心地摆了摆。
而后,他微微叹了口气,随口道:
“还吵什么?守什么守?不守了,趁着这三日,早早带孩儿们跑吧。”
这开玩笑似的一句话一出,在场众人皆是一惊。
流巽脾气最大,“腾”一下就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用团扇指着折玉的鼻尖: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跑?跑哪去?!我们烟雨山传承数千年,如今天魔来袭,你竟就想以轻飘森*晚*整*理飘一句‘跑’,舍了我们世世代代生活的师门?!你把烟雨山的声名与荣耀置于何地,你把沉于故魂湖底的前辈们置于何地?!”
听见流巽的话,折玉皱了眉。
他稍稍提高了声调:
“好,不跑,那你告诉我,这烟雨山,你想怎么守?”
不知为何,折玉说着,突然收敛了身上的散漫,多出一丝戾气:
“你自己方才也说了,那小子手里的剑是破界!他能以一人之力持破界屠了一整个剑心派,你觉得,待三日后他彻底将那些亡魂灵力炼化为己用,我们这一整山的人,谁能扛得住?就算能,又有几分把握?你告诉我,你敢赌吗?若是不弃山,你敢拿着一整山的人命赌一战吗?
“凛意峰易守难攻,我们带着战力去同江枕风汇合,养精蓄锐后说不定能有一战之力,可若我们死守烟雨山,赢了便罢了,若是输了,我烟雨山也将成为韩傲的踏脚石,到时修仙界一半战力被破界收入囊中,杀神降临,你认为单靠一个江枕风,能撑几时?”
折玉这话其实说得在理,与其为了拼一口气去赴一场险局,倒不如先在不了解敌方实力的情况下避战,未来再做打算。
道理大家都明白,可若真要他们弃山逃跑,还是……
“我们也未必会输。”
流巽听进了折玉的话,觉得有理是一回事,可她心里一口气未出,还是不想那么快服软:
“剑心派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天魔偷袭,没有时间反应,如一盘散沙,所以才让明烛天得了手。现在我们还有几日时间准备,加之烟雨山实力和剑心派原本就不可相提并论,如何打不得?”
“那你说说,你想怎么打?”折玉冷笑一声:
“晓云空如今还在凡世,没有一点消息,根本联系不到人。我们这一山人就靠你、三宗钰和老鱼?你觉得能守得住?”
“那个……”
折玉一句话说完,还不等流巽应声,旁边跟着看热闹的落烧突然插进一句:
“我知道这是你们烟雨山的集议,但我还是想冒昧提一句。折玉,当初朱雀秘境我同你有过交易,你给呼星客分享情报,我呼星客便欠你一个人情,无论提出何事,我定尽力相助绝不推辞。这次也是一样,明烛天想屠山还提前三天给个预告,这样嚣张,我可看不得。所以,若你想要守,呼星客一定会站在你们这边,绝不后退半步。”
“本尊也一样。”
萧澜启双手抱臂靠在一边:
“要打便打,一把还未完全成长起来的杀神剑罢了,没什么好怕。”
“多谢二位好意,但这一战,还不需要。”
折玉撑着身子,罕见地在主位上坐正了身姿。
他声音微沉:
“我意已决,不战。从现在开始,各门各长老组织手下弟子出发退至华山凛意峰暂避,即刻行动。”
“折玉!你个缩头乌龟!”
流巽不知何时已微微红了眼圈:
“你就是这样当掌门?你就要这样抛弃烟雨山……”
“闭嘴!烟雨山的声名与荣耀值几个钱?!”
折玉厉声打断了流巽的话。
他从储物戒内丢出一枚掌门令,重重摔在地上。
小小的令牌在地上弹起又落下,发出清脆一声响。
“掌门令在此,谁敢不从?!再多说一句话,想守就自己去守!”
折玉这话一出,堂内一时鸦雀无声。
折玉平时都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所有的正事都扔给三宗钰,自己什么都不管,成日就躺在点滴泉旁边喝酒睡觉。自他做掌门以来,几乎没有做过任何决策,这是第一次如此疾言厉色,竟当真镇住了在场所有人。
主位上的男人眉目阴沉气息狠厉,流巽定定地看着他,半晌,突然笑了。
可她明明是笑着的,眼睛却越来越红,眸底泛起一丝水色。
她笑着,突然道:
“折玉,你终于装不下去了?”
她在眼泪掉出来前抬手擦干净了眼睛,重新硬起语气:
“你吼什么吼?跟老娘摆什么掌门架子?!当初是你非要跟师兄争,是,掌门位被你争来了,师兄一身灵力修为也争来了,可你这些年干过什么实事?!山内大大小小的事哪个经过你的手?你拿着师兄的修为,可为他提过一次剑,烟雨山要你有什么用?!你把楚听雪还回来!烟雨山不需要你!你把楚听雪还回来!!!”
“哎呦我的天娘……”
眼见着流巽越说越激动,越说话越重,旁边的将楼赶紧上前想着把人劝走,可好话还没说一句,他先挨了流巽几个大巴掌。
将楼没办法,只能给摸鱼子使个颜色,他俩这便一人一边,生生将流巽架了出去。
而折玉被流巽劈头盖脸骂了一通后,反倒没了方才的狠厉之色。
他一身气息敛了回去,待流巽被架走后,便重新懒洋洋靠在主位上,朝众人摆了摆手,语气有些疲惫:
“按我说的去做,散了吧。”
集议堂内的人陆陆续续离开,林尽走在人群后面,快出门时,又忍不住回头看了折玉一眼。
折玉一身宽松衣袍垂在地上,在地面铺开一片墨色。
他松散的头发自脸颊边垂下,半掩着眉眼,显得他的神情些许疲惫。
看着他,林尽一时有些许出神。
“看什么?”
旁边的萧澜启注意到他的目光,问。
“没什么……”
林尽收回视线,低声若有所思道:
“只是觉得,今日的折玉,似乎同我以前见过的,都不大一样。”
“不是很正常吗?”
萧澜启嗤笑一声,顿了顿,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反应过来:
“哦,是了,你没见过楚听雪,也没见过以前的折玉。他们在时,你怕是还没出生吧。”
“……以前的折玉?”
林尽觉得他的用词有点奇怪:
“什么意思?”
“很简单,以前的折玉,可不是你现在认识的这般模样。或者说,你今日见过的觉得他陌生的那部分,才是真正的他。”
“……”
林尽有些被绕糊涂了。
以前的折玉?真实的折玉?
和现在有什么不同?
他倒是记得原文中对于折玉的形容是“阴郁、善妒”、“心思险恶”,除此之外……
“方才我师尊说,折玉一身修为和灵力都是楚听雪的,这又是什么意思?”
林尽微微皱起眉。
虽然他看似知晓一切,看似拥有上帝视角,但现在看来,在原文以外,林尽不知道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这个啊。”
萧澜启微一挑眉。
片刻后,他抬手抱臂,瞥了林尽一眼,开口问:
“你可知,当年的楚听雪,是怎么死的?”
故人之影
烟雨山明面上有序加固护山大阵, 日日操练弟子,一副战备姿态,可实际上, 在折玉下令弃山的那日起,他们就已经开始在暗地里转移人员与物资。
第一批离开的是一些没有自保之力的杂役弟子与外门弟子, 烟雨山派出了压箱底的飞行法器, 一批批往华山送人与家底。
自前些年缥缈阁一战之后, 凛意峰与烟雨山的关系就一直不错。三宗钰随着第一批弟子跑了一趟凛意峰,知晓大致的情况后,江枕风二话不说为烟雨山众人安排了住处,还派了一批人手与法器,亲自前来烟雨山协助转移。
几年不见,大师姐还是林尽记忆中的样子。
一身皦玉色衣袍, 打扮干净利落,眉目极美, 带着一丝英气。今日再次见面,比起前些年, 她身上还带了一丝来自华山的寒意。
来之前, 她倒是听说过剑心派被明烛天屠了满门, 但来烟雨山之后,她才知晓此事还与杀神疆梧的本命剑有关。
更令她没想到的是, 屠了剑心派的还是当年那个在试剑会丢了剑的小子。
江枕风对那小子印象很深, 对那把破界剑也很感兴趣, 如果有机会, 她其实挺想与那小子过两招。但与折玉聊过后, 她觉得折玉说得在理,如今情况不明, 破界又能炼化修士修为,不确定性太多,还是先避过正面交锋从长计议的好。
有了江枕风的帮助,烟雨山的转移行动快了不少,一群人忙活一天一夜,第二日就差不多将人和法器都送上了路,留在最后的只有各门长老,还有一些帮忙加固护山阵演戏给外人看的内门弟子。
最后这批弟子再坐两架飞行法器便能走干净,此时离韩傲告诉林尽的时间还有一日,时间应当还很是宽裕,因此,当将楼看飞行法器还有空地、提出想带几个弟子去搬自己的炼器炉时,大家都没什么意见。
炼器师的炼器炉很是金贵,几乎等同于剑修的本命剑,尤其将楼这样的顶级炼器师,炉子更是他割舍不得的命根子。
若不是炉子太大太笨重无法被储物戒收纳还不好携带,将楼根本不会抛弃它独自离开。
此时他见自己的爱炉失而复得,几乎是跳着奔向了北坤。
他拒绝了其他人与他同去的要求,只带了自己几个弟子去搬炉子,其余人便坐在飞行法器周边等着他。
林尽坐的法器是一条大船,他坐在木船边缘,抬眸有些出神地看着烟雨山天边的晚霞。
烟雨山的晚霞没有赤霞城好看,放眼望去,是一片发暗的红紫色,太阳在霞光深处露着一点边角。
林尽昨日一天一夜都在帮忙转移人员与物资,几乎没休息更没合过眼,此时事情到了结尾,他整个人放松下来,困意也随之卷来。
林尽眼皮有些沉,头也忍不住低了下去。
萧澜启坐在他身边,注意到了他的困倦。
他微一挑眉,抬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困了就靠着。”
“谢谢啊,不用了。”
“那你一会儿睡蒙了一头栽下去,我可不管。”
“……”
林尽想了想,还是试着歪着身子靠上了萧澜启的肩膀。
其实靠在他身上也没多舒服。
萧澜启的体温很高,就算隔着衣料,林尽也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滚烫,而且这家伙身上硬邦邦,远没有枕头舒服。
可不知为何,靠上他之后,林尽这两日一直悬着的心突然就安了下来。
他微微合上眼睛。
旁边的长老们还在闲聊,林尽迷迷糊糊听着。
流巽说:“将楼那磨蹭乌龟怎的去这么久还不回来,说了跟他一起去,他不愿,自己一个人又磨叽,这么多人就等他一个。”
三宗钰说:“多等一会儿吧,也不急,他的炼器炉金贵。”
摸鱼子似乎在吃东西,嘴里吧唧吧唧,含糊道:
“对了,折玉怎么不见人?”
流巽嗤笑一声:
“谁知道?你们有谁见他了吗?怕是早就跟着前几波人回凛意峰躺着快活去了吧?”
江枕风闻言,突然开口道:
“没有。”
她顿了顿,似是略做回忆后才道:
“我也没见过他。”
“……”
林尽听着这些熟悉的声音,几乎要彻底沉入睡意。
可就在他意识愈发模糊之时,他突然感受到周遭天地灵气间挤进一丝极具侵略性的气息。
意识到这点,林尽的困意立马散了个干净,他猛地睁开眼。
晚霞颜色越来越暗。
依稀可见天边压来一片黑压压的人影。
“师尊!门主!”
林尽转头看向旁边还在闲聊的长辈们:
“有人来了!”-
烟雨山的护山阵流转着灵光,可山内却不见一个人影,如同一座空山。
萧澜承微一挑眉,侧目瞥向手边的韩傲,试图从他神情中寻见一点蛛丝马迹。
“若我记得没错,烟雨山是你的师门,怎么,还念着旧情,提前通报了他们一声,好给他们撤离的机会?”
闻言,韩傲嗤笑一声:
“我与烟雨山哪来的情分,若真留恋此地,我为何又会离开当那劳什子散修?”
萧澜承见韩傲的目光与语气不似作伪。
他半信半疑地收回了目光,自言自语般算着:
“剑心派离烟雨山不远,若有那么一两只没杀干净的杂鱼前来通风报信,倒也合理。他们应当能算到剑心派之后便是他们。失策,没想到传闻中的烟雨山养了一群缩头乌龟,弃山逃跑……真是有趣,看来你在这群仙门正道中的威慑力,当真不是一般的大。”
“少废话。”
韩傲不耐烦地打断了萧澜承的话:
“打不打?不打走了。”
说着,他转身欲离开。
谁想萧澜承却开口叫住了他:
“等等。”
韩傲微一扬眉。
他转眸看向萧澜承。
只见萧澜承周身魔气飘散,几根细如发丝的牵心丝受召游出,片刻,他微微弯起唇:
“没走干净啊。去吧,在北边。都交给你了。”
闻言,韩傲眯起眼睛,缓缓蜷起手指。
短暂犹豫后,他抽出背后的破界,如一道风般卷向了烟雨山。
“轰——”
护山大阵在破界剑气下脆弱得像一张单薄纸张,劈砍几下便彻底碎裂。
护山阵中的灵力破碎飞溅出千万片,浓烈杀气袭来,令周遭天地灵气都忍不住震颤。
又一道剑气劈下。
北坤的楼阁被隔空破为两半,随着一声巨响轰然倒塌。
“将楼!!!”
流巽瞳孔一缩。
她方才分明看见楼中出来几道人影,可瞬息就被埋入了倒塌的楼阁与灰尘里。
见此,她一颗心在胸膛中剧烈跳动,立马挥出团扇,一道玄阶符文随着她的动作打出,旁侧的饕餮兽也低吼一声,随着摸鱼子的命令拔足奔去救人。
倒塌的楼阁残片很快被清扫干净,露出其下埋住的人影。
果然是将楼和他那几个徒弟。
将楼的炼器炉倒在一边,而他本人正用身体护着他的弟子。
楼阁倒塌时,他应当用了有防护效果的法器,法器为他们挡去了大半冲击,几个人看起来都还好,除了身上有点脏以外,看起来没受什么太重的伤。
将楼还低头护着他身下的罗妙妙。
听见有人来,他眉目一凛,抬手欲召法器先发制人,等抬头看清来人是流巽和摸鱼子,他才微微一愣,散去了眉目那些重色。
他甚至冲流巽笑了笑,还有心情打趣:
“哎呦,真不该自己来的,这群天魔不守时啊,怎么提前就来了?把我吓了一跳。快快快,臭婆娘,来,把我徒弟救走。”
“你还有脸笑!”
见将楼这模样,流巽又急又气。
她肩膀起伏着,骂了将楼一句,却也没再说什么,只争分夺秒将那几个弟子救起,配合摸鱼子把它们放上饕餮兽的脊背。
饕餮兽乖乖过去叼起了将楼的炼器炉。
将楼冲它说了句谢谢,自己却没有动作。
他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只坐在原地,点清了自己弟子的人数,确认没少人才松了口气。
“你还坐着干什么?等老娘背你吗?起来!不起来等死吗?!”
流巽看着他那死样子就来气。
闻言,将楼没应声,只望着流巽,笑容有些无奈。
他回头看了眼天空中逼近的人影,突然没头没尾道:
“流巽,我腿断了。”
“腿断了就找医修治!告诉我有什么用?!”
说着,流巽过来想把将楼捞起来,却被他抬手挡开。
将楼神色认真了些,语速变得有些快:
“来不及了,人已经追过来了。我身上还有几个天阶法器,我留在这给你们拖延时间,你们赶紧撤。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流巽微微一愣。
很快,她嗤笑一声:
“别给我整大义牺牲那一套!要拖延也得老娘来,你个死炼器的有几分本事,能拖延多少时间?!”
一番奔波下来,她向来精致的发髻此时已显得有些凌乱。
她吹了吹落在脸颊边的碎发,没有时间整理自己的仪容,只先二话不说上前拽起将楼的衣领把人丢给摸鱼子,自己则回头盯着不远处的韩傲,抬手挽了挽自己的衣袖:
“老娘已经教出个满意的徒弟了,早就没了遗憾。你不是老说你是什么天下第一器修?在有人能学透你那一身本事前,少凑热闹,赶紧滚!”
摸鱼子坐在饕餮兽的身上,听着流巽这番话。
扶稳将楼后,他看着流巽单薄的身形,像是想说什么,却最终也没有开口,只留下一句:
“珍重!”
“知道了,赶紧走!照顾好小没!”
流巽没有回头,只冲身后两人摆摆手。
摸鱼子最后回头看了她一眼。
后来,他驾着饕餮兽,赶向飞行法器停靠的方向。
将楼脸上轻松笑意此时已尽数散去。
他看着自己离流巽越来越远,终于慌了神,唤了她的名字:
“流巽!”
可流巽没有回头。
将楼还想挣扎,但他的腿断了,旁边的摸鱼子也紧紧抓着他,不给他任何做傻事的机会。
他挣扎无果,眼中漫上血丝,嗓音沙哑:
“阿巽!!!”
听见这个称呼,流巽身形微微一僵。
很快,她冷哼一声,喃喃道:
“什么玩意,阿巽也是你叫的?”
说着,她抬手结印,粉紫色灵力流转,道道符文在她身侧成型。
抬眸,她看见韩傲身负晚霞最后一点光芒朝自己而来。
他身上,破界黑红相间的剑气翻涌,如万千无形恶鬼,呼啸着冲她而来。
流巽背后浮起一轮粉紫色阵法图腾,呼应着她周身无数符文,光芒大盛。
她抬手飞速结印,符文一张张飞出,带着尾部划过的光,如同万千流星,替她迎向了那些混着血色与杀意的剑气。
“臭小子……”
流巽额角划过一滴冷汗。
她几乎是在透支着自己,她咬紧牙关,身周法阵爆出的光芒刺眼:
“这是……老娘的烟雨山!!!”
流巽的声音穿过周身灵光。
她发髻散乱,衣裙随狂风翻飞像一朵绽开的花。
在看见那剑气的一瞬间,流巽就知,自己不是那小子的对手。
可那又如何?
烟雨山是她生长的地方,有她从小到大最珍贵的回忆。她生命中重要的那些人,一半长眠在此,另一半在她身后。
如今有人想当着她的面毁了这里。
那她就是死,也要和烟雨山同葬,要与故魂湖万千先辈一同长眠。
流巽本已做好了必死的决心,因此起手便掏出了自己所有底牌。
她不知道自己这轮攻击能否挡住韩傲一剑,不知自己能扛多久,不知自己死后……
“轰——”
一声巨响。
流巽一个念头都没能过完。
在粉紫色符文雨与黑红剑气相撞的前一瞬,另一道剑气破空而来,以不可挡之势替流巽扛下了韩傲的攻击。
两道极致剑气相撞产生的气浪瞬间将流巽推开,流巽几乎没有站稳,她踉跄几步,吐出口血。
是谁?
是谁有那等本事,在方才那情况下接住他们两人的攻击?
待到眼前刺眼光芒散去,在微弱耳鸣中,流巽眯起眼睛。
在渐弱的光芒里,她看见了一道人影。
那人影,她再熟悉不过。
他一身纯白衣袍,衣裳上暗纹是十分花哨的凤凰图样,腕上套着浅银护腕,身形挺拔修长,腰上悬着一只精致的白玉酒壶,手里拎着一把雪白长剑。
流巽看不见他的脸。
只能看见他脑后束起的高马尾。
如同少年时一般模样。
后来,在她出神时,她听见他轻笑一声,声音有些许模糊:
“流巽妹妹,说了多少次,不要总是想着逞强?”
“师兄……”
流巽有那么一瞬间甚至以为这是自己濒死时的幻觉。
待她回过神来,她猛地睁大眼睛:
“师兄!!!”
她心神震荡,看着故人背影,眼泪夺眶而出。
在某一刻,她仿佛又变成了当年那个跟在楚听雪身边的小姑娘。
她声音都带了哭腔,一时什么都忘了,只语无伦次哭喊道:
“师兄!你没死,我就知道你没死……你知道吗,见桃在等你,师兄!!!”
流巽冲向那道背影,她不顾一切只想抓住那人的衣角。
可那人听见她的声音、听见见桃的名字,也没有回头。
他只是拎着那把已沉入故魂湖底多年的吟泉剑,义无反顾地迎向了远处的对手。
“姐姐,得罪。”
柘黄色的身影从旁侧闪出。
落烧揽住流巽的腰,阻止了她追向那人,带着她飞身后撤。
“师兄!!”
流巽挣不开落烧的控制。
她的视线不知何时已被眼泪模糊。
她看着那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远,看着他从头至尾都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她心中伤极痛极,哭着将声音喊到嘶哑。
可她没有喊他的名字。
从头至尾,她口中只有一句——
“师兄!!!”
剑凌清秋
飞行法器停靠点。
林尽站在木船边缘, 和身边众人一起望着北坤的方向。
他们看见烟雨山的护山阵被一道道剑气劈碎成千万片,看见北坤门内最高的楼阁被人拦腰砍断,半截高楼轰然砸落, 在地激起一片灰土尘埃。
他们看见携着汹涌杀伐气的人影朝着倒塌楼阁而去,看见属于流巽的粉紫色符文如流星般扑向韩傲, 可在两束光芒即将相交的前一瞬, 一道白光破空而来, 以不可挡之势挡开了两者的攻击。
摸鱼子和他的饕餮兽带着将楼和他几个徒弟前来飞行法器与众人汇合,站在边缘的林尽赶忙同萧澜启一起接人,待到把几位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以及断了腿的将楼都拉上船后,林尽微微缓着气,抬眸望向了剑气交汇之处。
一抹柘黄带着流巽赶了回来,跟在他们身后的还有从烟雨山各个角落出现并聚来的天魔。
那些天魔身上闪着落烧的魔纹印记, 当属呼星客无疑。
瞧见落烧怀里一副狼狈模样的流巽,见桃立马迎上去, 抬手将流巽接到自己怀里。
看见她后,流巽似乎有点恍惚。
她紧紧抓着见桃的衣领, 抬手指着她们来时的方向, 语无伦次地念叨着:
“见桃……师兄……”
流巽靠在见桃身边, 似乎只会重复这两个词。
见桃见状,什么也没说, 只像安慰孩童一般一下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直到身边不知什么人突然喊出一个名字:
“楚听雪!!”
“……”
见桃愣了一下, 立即抬眸望去。
原本在船上关心伤者的人也分心往那人所指之处瞧了一眼。
只见半空中, 杀神剑的浊气与强大灵流交汇碰撞, 半晌, 剑气散去,光芒中出现一个一身白衣的清瘦人影。
那人持着一把通体雪白的长剑, 另一手拎着一只白玉酒壶,马尾末端与衣袍下摆搅在一起随风翻飞,身上剑势凌厉,竟从正面硬生生接下了那把令正道修士闻风丧胆的杀神剑。
当那抹白衣身影出现在众人视野中,有人睁大眼睛,眸底竟燃起一丝希望。
林尽听见周遭是此起彼伏的惊叹声:
“是楚听雪!”
“他回来了!”
“就说天下第一剑尊怎么可能那么轻易死掉?是楚听雪!”
“一定是他没错,这个背影,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楚听雪回来救我们了!”
“大师兄!是他!是他没错!”
“吟泉!是吟泉啊!是楚听雪的吟泉!!”
“烟雨山有救了!看那魔头还能嚣张到几时?!”
众人欢呼雀跃,可流巽却落了泪。
她发髻凌乱,靠在见桃的肩膀,再也说不出任何话,只身体有些微颤抖。
而见桃抬眸望了那边那人一眼,就一眼。
很快,她微微垂下眼,纤长眼睫垂落,掩去了眸里那丝哀伤。
“……”
楚听雪的名字自各处响起,林尽望着那抹白衣身影,略微有些出神。
他没看见那人的脸,别人也没有。
仅凭一把剑和一个远远的背影,大家便认定了那是楚听雪。
林尽没见过楚听雪,更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子,只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听过有关他的故事。
他认不出楚听雪。
他站在这里看见的那个人,分明是折玉。
他只是换了一身白衣而已。
只是拿了一把剑而已。
只是束起了长发而已。
大家为什么会认不出来?
林尽有些茫然。
他左看看右看看,寻不见和他抱有相通疑惑的人,甚至萧澜启眸里也有过一瞬恍惚。
后来,林尽想起了萧澜启说给他的那个故事。
他看着他,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像吗?”
“?”萧澜启微一挑眉,回过神来。
他微微抿起唇角,什么话也没说,只轻轻点了点头。
_
折玉拎着吟泉立在飘满烟尘的空中。
他换了一身利落方便战斗的衣袍,束起了一头长发,刮去了下巴上泛青的胡茬。
他看着对面不远处的韩傲,仰头喝下一口酒,轻笑一声,不像是在与敌手对峙,倒像是在与朋友闲聊话家常:
“我见过你,几年前,在林尽那小鬼身边。你们当时不是关系很好?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走到了如今这一步?”
“……”韩傲没有回答他。
他立在破界黑红相间的剑气里,手中漆黑长剑发出了兴奋的嗡鸣。
它感受到了强大的力量。
它想战斗,想吞噬,想将那些溢满灵力的血尽数占为己有。
“瞧你那双眼睛。”
折玉一点不在意韩傲的冷漠。
他只道:
“我记得以前那双眼睛很亮,很清澈,什么时候变成了这种颜色?倒显得不怎么像人类了。”
“少废话了。”
韩傲终于开了口。
他抬手举起破界,用剑尖朝他轻轻一挑:
“在拖延时间?别拖了,出招吧。”
“怎么,你不想我拖延?”
折玉眼下染上一丝酒后薄红:
“你想追上去,想杀你曾经的师尊、杀你的朋友,把他们全都喂给你这把破界?小子,别怪我没提醒你,破界剑灵很会蛊惑人心,今日你信了它替它铺路,来日,你也会变为这剑下亡魂,又或者变成它的傀儡,任他摆布掌控。”
韩傲微微眯起眼睛。
他眸底闪过一丝鲜艳红光。
他手中的破界纹路光芒大盛,不断有黑色团状雾从中钻出,雾气翻浮间,似有一张张扭曲人脸在痛苦嚎叫。
它们绕在韩傲身周,似一层茧,将他层层包裹起来,带到雾气再次被气浪震开,韩傲身上已多出一件墨黑色战甲。
那战甲闪着寒光,衬得他脸色愈发阴沉。
见状,折玉才难得正了神色。
他又饮下一口酒,手执吟泉挽了个剑花。
说实话,这剑太轻,他用着并不顺手。
银白色灵流自他身周流转,同他手中吟泉共鸣不止。
他持吟泉一下下破开破界剑气,银白灵光飞溅,吟泉剑身一次次受着破界的冲击,剑身震颤幅度越来越大,剑吟声也开始似痛苦哀鸣。
“这不是你的剑。”
数十招过后,韩傲也察觉了折玉的无力。
他能感受到,折玉的攻击习惯同这把剑并不相配。
他出手强硬狠辣,可吟泉此剑太过柔和,扛不住正面来的攻击,亦扛不住折玉强行灌进它剑身内的灵流。
剑修的大忌,便是在战斗时持了一把根本不配自己的剑。
韩傲微微眯起眼睛,一手挥剑一手结印,破界剑气一时如熊熊燃烧的黑色火焰,将剑身整个包裹住,形成一片压迫感极强的巨剑幻影,衬得剑下那个白衣身影渺小又单薄。
折玉敛起了面上笑意。
他不顾吟泉的痛苦剑吟,再次将灵流注入它剑身之中。
他抬眸看着那道朝自己逼来的剑影,低吼一声便持着吟泉正面拼上。
凌厉的银白色灵流破开那层层黑焰。
可很快,汹涌灼烧的黑焰一点点吞噬了折玉的灵力与剑气,将他拖入了万丈深渊,将他一颗心都烧得滚烫。
吟泉并不是神剑,甚至都够不到天阶的门槛。
可它,是楚听雪的本命剑。
“最厉害的剑修,并非只能持世间最强的剑。”
“剑并不只是剑修的武器,还是能够与剑修产生灵魂共鸣的朋友。”
“若把剑当做你的武器,那你战斗时便只有自己一人。若把剑当成你的朋友,那这场战斗对方要面对的,便是你,以及与你灵魂相通配合默契的友人。”
“只要知晓万物规则,就算手中只有花枝又如何?这世间一草一木,皆能成为你手中剑。”
熟悉的声音自耳畔响起。
折玉眼中被蒙上一层黑灰色的雾气。
他知道这是破界蛊惑人心的把式,他不能中招。
可那人的声音在耳边层层叠叠,叫他无法不分神。
折玉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师弟。”
“阿玉。”
“沉气,静心。”
那人的声音又来了。
可这次,吟泉剑光微闪,原本暴躁的灵流逐渐平息,甚至带着剑内灵气回流到折玉体内。
折玉感觉自己体内的灵流逐渐变得温和起来,似在他森*晚*整*理之外,还有什么人在帮他引导着那些躁动的灵力,要它们一点点安静下来。
而在外人的视角,他们只见那道白衣身影被破界剑影整个吞噬包裹,再无声息。
不过很快,一道光芒从黑雾中刺出,最终竟使那团黑雾整个从内部炸开。
黑色的火焰随着气浪扩散开来,它们落到烟雨山每个角落,使以往总被缥缈烟青色雾气包裹的山林,自夜里迸出片片火光。
一道银白色人形虚影自火光中诞生。
烟雨山内的天地灵气如朝圣般朝他汇聚而去,尤其故魂湖的方向,点点星光升起融入那道人影,使其愈发凝实。
后来,那人缓缓抬起了手中剑。
“凌清秋!是凌清秋!”
缓缓发动的飞行法器上,有人指着那剑光,激动喊道:
“是楚听雪的成名一剑,凌清秋啊!!”
楚听雪是修仙界万年难得一见的天才,他不仅修为高深,于剑法的造诣也无人可比。
他的一生虽短暂如烟火,却为世间留下不少他自创的剑法,只是他的剑法很少有人能够领悟,他走后,那些剑招渐渐都同他一起变成了这世间传说。
其中最有名的,便是这套“凌清秋”。
这是楚听雪的成名剑式,曾有无数人想复刻他凌清秋的传奇,可凌清秋此招落在别人手里都软弱无力,只有他楚听雪,才能发挥出凌清秋真正的实力。
柔中带刚,以弱克强。
如今传说中的凌清秋再次现世,哪能叫人不激动?
先前不信楚听雪能死而复生的人也开始有些动摇,只有见桃,她远远望着那一剑,整个人如同一潭死水,只有眸中哀伤最盛。
“师弟。”
狂风舞起折玉的长发,他再次听见那人的声音自他耳畔响起。
“瞧见了吗?有时候,过刚易折,太过强硬反倒不美,你瞧,这招叫做,四两拨千斤!”
“……”
折玉在心底冷笑一声。
谁要你教?
心里如此想,折玉却随着记忆中的人影一道抬手舞剑。
他的身影逐渐同记忆中的人影重合,一样的白衣,一样的酒壶,一样的长剑,连马尾扬起的弧度都相似。
少年恃险若平地。
独倚长剑……
凌清秋!
流年一醉
折玉一生最讨厌的人, 叫做楚听雪。
他讨厌那人吊儿郎当没有正形,讨厌那人嗜酒如命,讨厌那人一身无人能比的天赋, 讨厌他不需要做什么,便能引得所有人的注意与喜爱。
折玉讨厌楚听雪。
楚听雪是他的一生之敌, 是他这辈子, 最恨的人。
折玉从有记忆时就在烟雨山了, 他灵根刚开便被收入内门,师尊说,他是烟雨山近千年来天赋最高的弟子,是天生的剑修,是未来必成大器的天才。
折玉将这话听进了心里。
他要做天下第一剑修,他要为自己、为师门争口气, 他要努力,他要成器, 他要领悟剑道的真谛。
剑道就是折玉的全部。
当同龄人还在无忧无虑地追逐打闹看话本时,他在练剑。当师门给弟子休假、别人都出山游玩时, 他在练剑。当别人情窦初开成日与女修风花雪月时, 他还在练剑。
折玉没有亲人, 没有朋友,他的生命中只有他的剑、他的剑道。
他沉默、孤僻、阴郁、不近人情, 门内师弟妹看见他都躲着他走, 折玉也从不在意。
他是烟雨山最有前途的剑修。
是师尊最得意的弟子。
他不需要亲近任何人, 只要别人能记住以上两点, 这便够了。
折玉喜欢这种生活, 并且以为这种状态能持续下去直到永远。
可在他十五岁那年,一切都变了。
那年, 烟雨山例行弟子招新,这原本没什么特别,但那次招新,有个白衣少年脱颖而出,惊艳了在场所有人。
那人不仅年纪轻轻有着一身好修为,手里一把剑更是使得出神入化,他对剑道的理解,竟令当时的南乾门主都自愧不如。
后来,他顺理成章进了内门,入了南乾。
折玉修为不如他,所以,即便入门比他早,也还得恭恭敬敬叫他一声“师兄”。
那人的名字叫做楚听雪。
这个名字,几乎在一夜间抢走了原本属于折玉的一切。
不仅如此,他做的,甚至比折玉更好。
他是当之无愧的南乾门大师兄,脸上永远挂着笑,个性温柔随和,门内的师弟妹们都喜欢他。
他被称作修仙界万年难得一见的剑道天才,是南乾门主最优秀的弟子,是天生的剑修,是……
是原本属于折玉的一切。
一夜之间光环散去,事事被人压过一头,折玉本就好强,他根本无法接受这种落差感。
以前,别人提起南乾门剑修,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他折玉。
可如今,他们眼里只能看见楚听雪。
师尊以前看见他就夸个不停,对他的教导也温柔耐心,可自从楚听雪出现,师尊的目光大多时候都只会落在他身上,对折玉便只剩了一些模式化的问询和教导。
人心都是偏的,看重一个就难以顾及另一个,折玉知道。
他还知道,若想重新要回自己的一切,他只能继续努力修炼,等到压过楚听雪的那天,他失去的东西便会重新回到他身上。
所以,折玉开始比以前更加努力更加拼命。
可大概真是天资差距,无论他怎样用功,他始终追不上楚听雪。
他永远会被楚听雪压过一头。
但,若是折玉不如别人努力,他也就认了。
可楚听雪那厮是个不折不扣的酒蒙子,他每日不是在喝酒就是在睡觉,再就是一天到晚在山内闲逛。
折玉没见过他看书,也没见过他练剑,他似乎在每日说笑中就能悟剑道涨修为,然后把折玉远远甩在身后。
折玉不服。
折玉当真不服。
他像一只躲在阴暗中的毒虫,日日窥着楚听雪的一切,试图从他身上寻见一击即破的弱点,让那人彻底从他生命中消失。
或者找见打败他的机会,一脚将他狠狠踩在脚下。
折玉的心性不好,不讨人喜欢,他一直知道。
可那又如何?
只要他能得到想要的,不就好了。
折玉在角落中观察着楚听雪,几乎了解了他的全部,可事实上,他至今还未跟楚听雪说过半句话。
折玉不想搭理他,更不想浪费时间跟他交流。
楚听雪是他的对手,他只要打败他,这就够了。至于其他,无关紧要。
折玉抱着这样的想法过了一日又一日,直到某天,他照例在点滴泉旁练剑,某个瞬间,他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不过很快,那脚步声停了,折玉微一挑眉,没去理会,只静下心自顾自练完了一套剑法。
但就在他最后一式准备收势之时,旁侧突然插进一句:
“等等,别动!”
“?”
听见这个声音,折玉心里一惊。
不过,还不等他动作,他先闻见一股酒香靠近。
“啪!”
一根细细的竹枝轻轻拍上他的手腕:
“别这样举着。手腕松一松,剑尖往上挑。”
“不。”折玉皱起眉:
“我动作正确,剑法上分明就是这样写的。”
楚听雪故意教他错误的剑招,是想害他不成?
“嗐。”
楚听雪不以为然:
“剑法不也是人编的?谁能保证它一定是对?人啊,要懂得变通。来,你把方才那一招再给我试一遍。”
“……”
折玉原本不想理会他。
但短暂犹豫后,他还是照楚听雪所说,抬手将方才那一式重新使出一遍,而楚听雪眉目一凛,持着手中竹枝,在他长剑刺来时从侧刃击上他的剑刃。
明明楚听雪手里只是一根竹枝而已,可内涵的力道却生生震偏了折玉的剑,随后楚听雪又补上一击,折玉手腕一麻,一时竟没能握住手中剑。
“如何?看懂了吗?”
楚听雪一扬眉:
“来,现在我出你那一式,若是看懂了,你便用我方才那一招来对付我。”
折玉脸色有点难看。
他入南乾这么多年,练了这么多年剑,曾遇敌手无数,却还是第一次遇见叫他连剑都拿不稳的人。
他屈辱地捡起自己的剑,在楚听雪以竹枝刺来时,学着他先前那一招击他侧刃。
他学剑很快,这一招同楚听雪方才做的没有丝毫偏差,可这次,楚听雪“剑尖”微微上挑,顺势将他的剑绕开一圈,化去他大半力道,而后趁他不备再使力,再次将他的剑打脱手摔去了地上。
长剑掉在草地上,剑刃磕到了石头,发出一声轻响。
“如何?”
楚听雪冲折玉笑了笑,自己抬起酒壶,又饮下一口酒。
“……”
折玉没有回答,只阴沉沉地看着他。
这人什么意思,在同他炫耀不成?
他弯腰捡起自己的剑,用衣袖拭去其上沾染的泥土,还不等开口,便又听楚听雪道:
“你叫折玉。我知道你,你很厉害,放眼整个修仙界,你在年轻一辈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哎,说来,我以前还看过你练剑,练挺好,就是有个问题,你啊,太过强硬,也有点死脑筋,只会瞧着书里那一点东西,就像方才那一式,不懂得思考变通。说来,我总看你一个人待着,一个人练剑,其实这剑道呢,不是一个人待着就能闷头悟出来的东西,你得多瞧瞧,多看看,多同别人聊聊天过过招,这才能想出自己的东西。是不是?”
楚听雪打了个哈欠,语气也显得十分懒散。
听了这话,折玉心里有些不高兴。
何时轮得着这酒蒙子教他做事?
他瞥了楚听雪一眼,冷嗤一声:
“怎么,不练剑,就同你一样,成日喝酒睡觉,不思进取?”
折玉这话已是十分刻薄,可楚听雪并不在意。
他反而笑了笑:
“折玉就是折玉,同我一样作甚?你有自己的道,自去寻就是了。”
“……”
听见这话,折玉没再说什么。
他只看着楚听雪,眸中没太大起伏。
他不想和楚听雪混在一起,便收好自己的剑,离开了点滴泉。
折玉喜欢点滴泉。
这地方安静,没人打扰,一般不会有闲杂人等出现扰他练剑,那一方小天地,似乎只属于他一个人。
折玉没想过会在那里遇见楚听雪。
他不想和那人打交道,有意在那日避开他,可谁知第二日再去时,点滴泉边竟多了两张躺椅和一张桌案,某个穿白衣服的醉鬼正窝在躺椅里抱着酒壶晒太阳听泉声,好不惬意。
折玉气不打一处来。
“在这躺着作甚?我要练剑。”
“嗯?”楚听雪抬眸瞥他一眼:
“练呗,这么大的空地,我又没说不许你练。”
“……”
他这一副主人姿态倒令折玉一噎。
可没办法,点滴泉又没写他的名字,更不属于他,这里属于烟雨山所有人,谁都能来躺上一躺。
折玉只好忍了楚听雪的打扰,只当他是一团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罢了。
总的来说,他们二人的相处还算和谐。
楚听雪大多时候都在椅子上喝着酒闭目养神,只偶尔会出声点拨折玉几句。
折玉虽然讨厌他,可不得不承认的是,此人于剑道的理解确实过人,每次听完他的话,折玉都能有些新的感悟。
他逐渐不排斥和楚听雪待在一起了。
在又一次听过楚听雪点拨之后,楚听雪抬眸瞧着他,突然道:
“阿玉啊,你日日在这练剑,都不歇上一歇,累不累啊?”
“有什么好累?”
折玉持着剑,冷声道:
“修炼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么简单的道理,我还是知晓的。”
“那也不是这么个死练法,来,你来。”
楚听雪敲敲手边的茶案,指了指茶案对面另一张躺椅:
“你来坐上一坐。”
折玉沉着脸:
“不坐。”
“哎,坐吧,我教你个独门心法。”
“……”
提到独门心法,折玉有一瞬的动摇。
毕竟他实在想知道,为何楚听雪一日日不干正事,修为却一点不退,还要他闷着头拼命追也追不上。
他收了剑,如楚听雪所言,坐到了躺椅上。
楚听雪瞧着他:
“往后靠一靠,别绷那么紧,放松。”
“……”
折玉僵硬地如他所言朝后靠去。
“然后闭上眼睛,听点滴泉的水声,滴答滴答,是不是很好听?对,然后深呼吸,吸气,呼气……”
折玉的心情随着呼吸的起伏逐渐平静了下去。
可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直到楚听雪道:
“现在感受一下,是不是疲惫一扫而空,整个人放松了许多,恨不得就躺在这里,悠闲地睡一下午?”
“?”
折玉立马睁眼坐直身子。
“你耍我?!”
“没有没有。我怎么会耍你呢?”楚听雪面上满是笑意:
“你是人,会苦会累,就算再喜欢,哪有你这种练法?你需要休息,就算只歇一小会儿也好。放心吧,休息这么一会儿,毁不掉你的道心,也拖不慢你的修炼。”
说着,楚听雪晃晃手里的白玉酒壶,把它朝折玉那边递去:
“如果能喝口小酒,就更好不过了。来,你试试,这可是我亲自研制的流云醉,一口忘忧两口忘愁三口长生不老四口原地飞升,尝尝?”
折玉抿抿唇,撇开了视线:
“我不饮酒。”
“尝一口,就一口,就尝一口,求求你了!”
楚听雪似乎很执着于给别人分享他的酒。
折玉原本不想喝,可听见楚听雪那句“求求你”,他还是微一挑眉,接过了楚听雪手里的酒壶。
楚听雪把他的酒吹得天上有地下无,可折玉尝了一口,差点没吐出来。
什么玩意,又苦又辣。
“你为什么喜欢喝这种东西?”
折玉无法理解。
他一直没能理解。
到后来很多很多年,就算他日日与流云醉相伴,也始终对它爱不起来。
为什么有人会喜欢喝这种东西?
又甜又苦,又辣又涩,吞下肚,能一路从舌尖烧到肺腑。
怀诈暴憎
楚听雪最喜欢在点滴泉边喝酒睡觉。
折玉不理解他这个行为, 毕竟酒在哪不能喝,觉在哪不能睡,为何非要是点滴泉, 非要在他跟前碍眼?
可楚听雪有自己的坚持,在折玉练剑时, 他就抱着酒壶躺在躺椅上, 赶也赶不走, 只自顾自闭着眼睛,唇角弯起,笑意懒散:
“你听这声音,很好听啊。”
他语速稍稍放慢了些,像是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出的文字令折玉无法理解, 如一句句晦涩难懂的诗:
“水滴路过溪流,路过草地岩石, 在岩石表面聚成小小一滴,然后经过短暂坠落, 坠入池中, 和其他水滴融为一体, 再不分你我。它这短暂的一生,只在坠落的那一刻特别了那么一瞬, 再就是生命终结时耗尽浑身力气喊出的那声——”
“滴答——”
楚听雪声音一顿, 恰好与点滴泉的水滴声配合在一起。
他长叹一声:
“瞧, 多浪漫啊。”
“……”
折玉不耐烦地皱皱眉:
“无聊。”
“不无聊, 一点都不无聊。”
楚听雪轻笑两声:
“想必, 你、我,还有这世间万千人, 都是那滴水滴。从出生到死亡,便是我们那短暂的绽放,待到身体消亡魂归大地,我便像是水滴入池,永远与天地灵气共生。到时,大家呼吸的空气,脚踩的青草,吹的风淋的雨,都是我。你说,生命与死亡到底是什么关系?死亡会不会是另一种意义的永生?或许死去的人从未离开,他们只是变成了我们永远辨认不出来的模样,喏,就像那滴水滴一样。”
“滴答——”
又一滴水滴落下。
“真是有病。醉昏头了吧?”
折玉不关心他这些乱七八糟的大道理。
他用衣袖擦着自己的剑,另起一个话题:
“我听说,你前段时间去西坎晒太阳,弄坏了一个医修的仙草园?”
“嗯。”楚听雪懒洋洋应了一声:
“别骂了别骂了,我是想认真同那妹妹赔礼道歉来着,谁知那妹妹脾气倔得很,把我臭骂一顿,倒让我不好意思了。这不,从那之后,我便不乱跑了,日日都来打搅阿玉你,至少这里没有仙草能让我糟蹋。”
折玉冷笑一声,说话一点不留情面:
“你又不是什么人见人爱的极品灵石,做错了事,人家难道不该骂你?”
说着,折玉收剑入鞘,用剑鞘毫不客气地重重拍了下楚听雪的肩膀:
“那小医修可是穿粉衣裙,圆脸,模样很是清秀?”
“嗯,是。怎么?”
楚听雪打了个哈欠,看起来没怎么上心。
折玉瞥着他:
“你累得人家日日被同门欺负霸凌,你还像个没事人似的日日喝酒睡觉,要脸不要?”
闻言,楚听雪皱起眉。
他难得坐直了身子:
“有这事?”
“你楚听雪高高在上不染凡尘,自然不会关心这种事。”
折玉说话习惯性带着刺:
“与其在这躺着浪费时间,不如趁早将此事解决,你也不想别人因你受欺负,不想被冠个祸水的名号吧?”
被折玉点过后,楚听雪便对此事上了心。
他很重视这件事,那日后,他连在点滴泉待着的时间都少了,折玉听说他是去西坎捉了几个带头欺负那师妹的家伙,将人狠狠教训警告了一顿。
他并没有因为对方是女修便心慈手软,而是二话不说直接将人拎上了武场。
烟雨山的人都很喜欢楚听雪,提到他的名字,后面跟着的话十句中有十句都是赞美,似乎在他们眼中,楚听雪做什么都是对的,做什么都那样惹人崇拜爱慕。
除了折玉。
折玉只会厌烦,会嫉妒。
其实,西坎门的小师妹受没受欺负,跟折玉没有一点关系,他也一点不关心。他告诉楚听雪这件事,只是为了自己的私心。
他知道,以楚听雪的性子,一定会就此事杀鸡儆猴将那些人狠狠教训一顿,一点情面也不会留。
这正是他所希望的。
曾经在折玉还是南乾门师兄的时候,他协助师尊管理南乾时也是如此铁面无私,师弟妹们都在背后偷偷叫他活阎王,有一个算一个都怕他,见到他恨不得绕开百丈远,提起他都说他为人凶下手狠不近人情。
这次,若是楚听雪这样闹一通,那些词应当也会落在他身上吧?
这人没道理享了他的光环却不受他那些骂名,这对他来说,也未免有点太不公平。
折玉想看那些总是跟在楚听雪身后的人开始惧怕他疏远他,可事情总不向折玉希望的方向发展。
那些人不仅不说楚听雪不近人情凶神恶煞,还说他襟怀坦白守正不阿,说他制止霸凌为师妹出头,是个顶顶正义顶顶好的大师兄。
他们不仅没有疏远他,还更加仰慕他。
折玉比不上楚听雪。
哪里都比不上。
那次之后,折玉深深意识到了这一点。
可他始终不知道为什么。
他每次感受到这种差距,都要比前一天更厌恶楚听雪一点。
他讨厌楚听雪。
他不需要朋友,可楚听雪总是拽着他一起玩。他知道楚听雪身边那个流巽不喜欢自己,他甚至听见过流巽同楚听雪说他太过阴郁,说他的目光总是像一条毒蛇,说他给人的感觉很差,好像随时都会趁身边人不被反咬一口。
他也知道,她能容忍跟自己一起出任务一起闲聊,能跟他维持表面上的和平,都是看在楚听雪的面子。
这对于折玉来说,是一种施舍。
他讨厌楚听雪。
他厌烦他每日就算不提剑、成日光喝酒睡觉都能把自己远远甩在身后。
厌烦他那指点自己的那些剑招,每次都能让他意识到自己和他的差距,让他心里滋生更多阴暗。
厌烦他总是试图把自己拉入他的世界,明明他的朋友不喜欢他,明明所有人都不喜欢他,可楚听雪就像是根本意识不到那些明里暗里的厌恶,他一定要将他推入人群,一定要将他推到阳光下。
折玉是只只有在阴暗潮湿的角落才能自在生长的毒虫,他见不得楚听雪那种光芒。
他越好,他就越恨,他越光风霁月,他就越想撕开他伪善的面目,将他一起拖入深渊。
为什么。
折玉不知道为什么。
明明他每天都在努力追赶,可被看见被听见的永远都只有楚听雪。
只有楚听雪能受到赞美,只有楚听雪能被记住。楚听雪的光芒太盛,无论身边站着谁,都会被他抹去存在。
这一点,别人可能可以忍受,但折玉不能。
折玉输给他,旁人会说楚师兄果然无人能敌。
折玉偶尔赢了他,旁人又说楚师兄今日状态不好,折玉纯属侥幸,说折玉每日不眠不休地修炼也只能险胜楚师兄半招,实在可笑可怜。
折玉同楚听雪一起出任务,旁人一口一个楚仙君,出了什么事也只知道找楚听雪帮忙,折玉说有什么问题也可以同他讲,却只能唤来一句“谢仙君好意,我知仙君有通天本领,可我还是更想寻楚仙君”。
甚至折玉同楚听雪一起去参加百家试剑会,他在试剑会大放异彩崭露头角,旁人也只会疑惑地去打听他的姓名,然后装模作样地感慨一句“只知你们烟雨山有楚听雪这等奇才,却不想其他弟子也有这般本领,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折玉恨极了他们对自己的忽视。
恨极了自己和楚听雪间那道深如天堑的沟壑。
他恨旁人总拿自己跟楚听雪比较。
更恨自己总忍不住将自己与他相比。
他比不过,却又做不到释然,只能一直如此痛苦轮回。
楚听雪总说折玉太要强,这份要强在他的性格,也体现在他用剑的风格。
他太强硬,而过于强硬的人,往往最易折。
楚听雪有时劝他柔和一点,松弛一点,折玉偏不。
折玉就是折玉,折玉就是这样,他学不了楚听雪的从容,他只会直来直去,只会傲慢强硬。
他叫折玉,而他的剑叫断弦,剑风凌厉无比,修为不够的人直视断弦剑锋都会被剑气刺痛眼睛,就像折玉此人,无人愿意靠近。
折玉有时觉得自己是个很矛盾的人。
他一边觉得自己不如楚听雪、觉得楚听雪确实配拥有那么多光芒,却又恨他厌他,嫉妒他拥有的一切,恨不得他从未出现过。
算来,折玉大半辈子都在恨楚听雪,厌楚听雪,追赶楚听雪。
楚听雪是什么样的人,他偏要跟他反着来,楚听雪喜欢什么,他偏不要,楚听雪不想要什么,他却非要得到。
他刻意地避开楚听雪的一切习惯,避免和他有任何一点相同。
他要做折玉。
世人都说楚听雪好,可他偏要作为折玉打败他,让他输得心服口服,让世人看看,这世上除了楚听雪,还有一个折玉。
折玉暗里将楚听雪当做自己的敌人,单方面同他斗了很多很多年。
后来,楚听雪慢慢往前走,他成了剑尊,有了很多朋友,有了想相守一生的爱人,他什么都有了,可折玉还是孑然一身,还是少年时那般不讨喜惹人厌烦,还是那只趴在阴暗角落仇视光明的毒虫。
折玉甚至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
他习惯了拿自己同楚听雪比较,习惯与楚听雪反着来,习惯把他当成自己的假想敌。
他那时甚至觉得,自己可能会这样和楚听雪斗一辈子。
直到烟雨山内开始轮换下一任掌门长老,其他的位置都已有了人选,唯独掌门之位空悬。
听说,掌门之位将会在楚听雪和折玉两人间做个决定。
折玉很清楚,他们考虑的无非是楚听雪这个吊儿郎当的性子究竟能不能胜任门主之职,若不是这样,折玉知道自己根本不会被纳进他们考虑的范围内。
但折玉不在乎。
他这辈子,很少有机会能像现在这样和楚听雪站在同一个起点堂堂正正比一场。
至少,至少这次,他要尽力,他想赢一次。
折玉私下为此做了不少准备,无论这次比试是以怎样的形式,他都十分期待。
可谁知,突然有一天,楚听雪主动找上了门来。
无论过去多久,那人都是那副散漫样子。
他抱着酒壶,靠在点滴泉旁的青竹边,语气轻松唤了他一声:
“阿玉啊。”
“说。”
折玉不大想和他闲聊。
他不知道楚听雪又有什么事,不知道他又要跟自己讲什么废话。
他只沉默地等着,直到楚听雪开口说:
“我打算同师尊说,让他将掌门之位给你了。你觉得如何?”
闻言,折玉心里一震。
他抬眸,正好望见楚听雪微微弯起眼睛笑着看他。
掌门之位,正是折玉想要的。
可听见他这话,折玉并不觉得高兴。
他只皱起眉,问:
“为什么?”
“这有什么为什么?”
楚听雪轻笑一声:
“显然,你比我更合适当一个掌门。再说了,我也没有当掌门的心思,这责任太重,我不想被它拘着。我是个俗人,不瞒你说,我已经打算等这次接任仪式结束之后同见桃成亲了,我没什么大志向,只想和她平平淡淡过一生,这就够了。”
“……”
折玉也不知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感觉。
他只记得自己的心情在楚听雪说出这话后愈发阴沉。
许久,他冷冷嗤笑一声:
“楚听雪。”
“嗯?”
折玉从不会规规矩矩叫他师兄,每次都是连名带姓叫他楚听雪。楚听雪不在意这种事 但这次,他总觉得他的语气和以往有些不同。
楚听雪微一挑眉,抬眸看向他。
却见折玉一双眸子黑得可怕,眸里说不清是怨毒,还是别的什么。
后来,他听见折玉一字一顿地问他:
“当了这么多年好人,还没当够吗?
“你到底在装什么?在我面前,就收起你那些施舍,行吗?”
千落冰渊
折玉这话令楚听雪怔愣许久。
二人沉默对视, 最终,楚听雪有些茫然地发出一句疑问:
“……你说什么?”
“我说。”折玉微微眯起眼睛,原本就深的眸色更显阴沉。
他开口, 字字句句都带着刺:
“收起你那些怜悯和施舍,我不需要。”
折玉受够了。
他受够楚听雪总以不容拒绝的姿态强行给他一些他不想要的东西。
更受够自己努力去争取、想要得到却难以触及的东西在他那里只是可有可无、可以随手被送出的所谓“负担”。
“施舍?”
楚听雪重复着这两个字, 语气像是无奈, 又像是有些伤感:
“阿玉, 你是这样想的吗?”
“不然?”折玉冷冷笑了一声。
他紧紧攥起手指:
“楚听雪,少在那假惺惺地做你觉得为我好的事,我不需要。我折玉要什么东西,只要自己争来的抢来的,不需要任何人施舍。”
“……”
听见他这样说,楚听雪面上终于没了笑意。
他叹了口气:
“阿玉, 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比我更适合做这个掌门, 真的。你并不比我差,你心性沉稳, 坚毅刻苦, 做什么事都认真负责, 这是领导者最需要的品质,烟雨山需要你, 师弟妹们也需要你, 这是我认真考虑之后做的决定, 不是施舍, 也不是想撂担子给你, 抱歉,我不知道你会这样想。”
“重要吗?”
折玉扯了扯唇角。
他并不接受楚听雪的歉意:
“你一个人这样想, 重要吗?你觉得折玉并不比楚听雪差,可事实呢?折玉就是比不上楚听雪,只要楚听雪在,折玉永远都是被忽略被比下去的那一个,你怎么想重要吗?我适不适合当一个掌门重要吗?说白了,那不还是你不想要了所以随手抛给我的玩意,不就是你的赏赐你的施舍?!”
折玉这些年在心底压了太多的气,此时开了一个口,余下的情绪也尽数狂涌而出。
他呼吸有些急,看着眼前楚听雪茫然的脸,只控制不住地想用更多难听的话来刺穿他,让他变得跟自己一样痛苦才好:
“你不总是这样?楚听雪,你不总是这样?!你看不出来你那些朋友讨厌我,看不出来我也不想跟他们打交道?为什么总是拉着我去认识你喜欢的人、做你喜欢的事?为什么总是要我接受你的想法?!楚听雪,你知不知我有多厌烦你?为什么你总是轻而易举就能得到别人得不到的东西?为什么你只要站在那就能让别人忽略你身边所有人?我折玉哪里比不上你?在你来之前,我也是被师尊夸过的剑道天才,我森*晚*整*理在试剑会,也能作为新秀一鸣惊人!可凭什么最后被记住的只有你?!
“我他娘的是折玉,不是什么楚听雪的师弟,不是楚听雪身边那个黑衣跟班,我是没有自己的名字自己的人生吗?我他娘的是折玉!!你知道我这几百年有多努力吗?你知道我一天要练几个时辰的剑吗?我只是想跟你堂堂正正比一场,可为什么我输了就是努力永远比不过天赋,赢了就是‘楚听雪状态不好’、‘楚听雪肯定放了水’?那我算什么,楚听雪,我算什么?!你能不能永远从我生命中消失?能不能让这世界公平一点,能不能把我本该得到的全还给我?!”
折玉一口气发泄了自己多年来的全部委屈,他脸色都微微涨红了,眼中满是血丝,怒气上了头,活像一只恶鬼,恨不得将眼前亦师亦友亦宿敌的人吞吃入腹。
“……”
楚听雪听过他的话,沉默许久。
他尽数承受了折玉的恶意与控诉,他脸色有些白,最终也只抿抿唇,有些无力地道出一句:
“抱歉啊,阿玉。”
说着,他又点点头:
“我明白了,那……那你就当我今日没来过吧,我去告诉师尊,我跟你好好比一场。”
说完,楚听雪抬眸看着折玉,像是想拍拍他的肩膀,可手抬起来,迟疑许久,又微微蜷起手指垂了下去。
他最终又同折玉说了一句“抱歉”。
而后,他转身离开,身影逐渐被竹林间下沉的湿润白雾遮掩。
折玉站在原地。
他看见他仰头喝了口酒,越行越远。
楚听雪的走姿很是潇洒,一走起来,身边仿佛生着风,衣摆和马尾会随着他的动作晃动,看起来,似是将少年的意气风发表现到了极致。
折玉对他的姿态和背影太熟悉了。
他记不清自己在他的影子下待了多少年,更记不得自己望了这背影多少年。
一直等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竹林中许久后,折玉才收回了视线。
他垂下眼,发现自己的手掌心不知何时已经被自己掐出了血。
他眸色未变,只默默擦干净了手里的断弦剑。
有关掌门人选决定的通知很快传来了折玉耳里,二人公平竞争,共同接领一个高阶任务,最终由烟雨山所有长老根据任务结局情况以及完成度,再结合二人的实力、心性、平日表现,评定最终的掌门人选。
折玉和楚听雪抽到的任务是剿灭一个隐匿在千落冰原的邪修团伙。
折玉没有跟楚听雪一起行动,他当日一早便出发去了千落冰原。
这个任务对他和楚听雪来说都不算难,只是千落冰原地形复杂,藏着许多未知的危险,那群邪修又十分狡诈,每次接领这任务的弟子不是跌入陷阱身陨于此,就是被邪修耍得团团转无从下手最终无奈打道回府。
折玉抱着必赢的决心来到千落冰原。
千落冰原看着就像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层平原,但其间纵横着许多深不见底的沟壑,那些沟壑相互连接,就像是一处巨大又复杂的迷宫,那些邪修便藏在沟壑中,每次都能靠着比外人更熟悉地形的优势摆脱追杀。
折玉早知这点。
他来时提前做了不少功课,来后先一声不吭连毁邪修三个窝点,嚣张邪修溃不成军,大小头目被他吓得屁滚尿流四散奔逃,折玉想也没想便提剑追去邪修头领的方向。
那妖人似乎当真被他吓破了胆,逃着命还频频回头,嘴里乱七八糟地喊着“仙尊饶命”,用尽浑身解数想救自己一条狗命。
而他那些修邪道的徒子徒孙此时只顾着自保,一个个都跑没了影,折玉没去管那些喽啰,他只紧盯眼前的头目,打定主意要将其斩于断弦剑下。
追击时,他注意到,自己似乎被引着向千落冰原的深处去了。
意识到这点,折玉有一瞬的犹豫,但也只有一瞬。
这些邪修修为都不高,只是手段残酷狠辣,才成为一方祸患。
折玉未必会中对方诡计,与其在这犹犹豫豫错失良机,倒不如闷头拼一把。
他想赢。
他真的想赢。
他真的……太想赢一次了。
折玉跟着那邪修,几乎到了千落冰原的尽头。
后来,那邪修突然停了下来,回头阴恻恻地望着他。
折玉没有跟他废话,他手挽剑花就要刺向那邪修心口,剑势逼人,可那邪修却突然变得十分从容,丝毫没有要躲的意思。
在那一瞬间,折玉终于意识到了不对。
可已经晚了。
剑尖刺入邪修的身体,对方体内却瞬间爆出一片毒雾,如一条条毒蛇缠上断弦剑刃,又一路游到折玉身上,无声无息地钻进了他的经脉。
折玉面色一变,试图抽出断弦,可那邪修却先他一步紧紧握住了他的剑刃。
他冷笑一声:
“烟雨山的正道臭虫……”
随着这句话,先前钻进折玉经脉的毒雾飞速游遍了折玉全身,他调动灵力想阻挡,可他那些精纯灵力竟拦不住毒气丝毫。
那些毒视他防御为无物,将毒渗透他体内每个角落后,折玉只觉身上传来一股钻心蚀骨的痛,那些毒近似在他体内寸寸爆开,生生炸开了他的经脉。
折玉猛地吐出口血。
“哈哈哈……”
邪修七窍流血,却笑得开怀:
“逼到穷途末路,就算是兔子也会反咬一口,难不成,你不晓得这个道理?还敢这样追杀一个毒修?”
邪修握着断弦,生生把它从自己心口拔出:
“老子知道自己打不过你,今你杀了老子那么多孩儿,老子就是死,也要拖你一起!这是老子的本命毒,你好好尝过,便跟老子一起下地狱吧!!!”
说着,邪修掌心蓄起灵力,重重拍向折玉。
折玉想挡,可他灵力已被体内的毒腐蚀干净,连经脉都断了好几处。
他生生受了那一击,剧痛之下,甚至没能握紧手中的剑。
邪修和他一起落入了千落冰原深处一道深渊。
折玉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渊中刺骨的寒意。
他落入冰崖,醒转之后,他没寻见自己的剑,只在几步开外看见了邪修早已僵硬的尸体。
让他觉得意外的是,崖下并非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他脚下和身周都是坚冰,那些冰在黑暗里发着幽蓝色的光,照亮了渊下天地。
折玉艰难地撑着身子站起来。
他体内已不剩一丝灵力,不仅如此,他经脉尽断,身受重伤,就算侥幸留得一条命,今后也是废人一个。
这对折玉来说,倒还不如死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折玉却并不懊恼,反倒像是放下了心中一块高悬的大石。
他输了。
诗经浑身解数拼过一把,这次,他输得心服口服。
折玉如一具行尸走肉,游荡在渊底。
他抱着给自己找个葬身地的想法,寻见一处冰洞,自己钻了进去。
这冰崖内的温度太低,很快带走了折玉全部体温,他整个人由内而外都是一股冰凉死气。
他蜷着身体躺在冰洞深处,静静感受着最后一丝温度离自己远去。
折玉不如楚听雪。
折玉,输了楚听雪一辈子。
这次回去,楚听雪是烟雨山名正言顺的掌门大人,而那个不自量力叫嚣着要与他堂堂正正比一场的折玉,终为自己的狂妄付出了代价,悄无声息地死在了不为人知的角落,成为一个不被人记得的笑话。
折玉轻轻扯起唇角,微不可闻地笑了一声。
也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笑别的什么。
后来,他的意识愈发模糊。
但在彻底坠入黑暗前,他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阿玉!”
折玉原本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可他还是忍不住艰难地睁开眼。
他看见一个白衣人影从冰洞外赶来了他身边,他手里,还拎着他的断弦。
那人单膝跪在他身边,抬手晃了晃他的肩膀,语气难掩焦急。
他听见他的声音一遍遍在他耳边响起。
那是他最讨厌的人。
也是他,最讨厌的称呼。
“……阿玉!!”
含霜履雪
折玉感觉有人往自己身上披了一件衣袍。
衣料带着清浅的雪松味道, 给幽寒刺骨的千落渊底多添了一丝暖意。
可能是因为楚听雪名字里有个“雪”字,也可能是有别的什么原因,他很喜欢穿白衣, 爱不释手的酒壶也是白玉,连他的吟泉剑都是通体雪白。
但这家伙又生性不爱低调, 他喜欢白色, 却又觉得白色太过单调乏味, 因此喜爱在白衣外搭上黑底银扣的护腕和腰带。他的衣料也不能是纯白,一定要有夸张花哨的凤凰暗纹才够他想要的那丝张扬。
带着凤凰暗纹的白色外衫披在了折玉身上,替他留住了一丝暖意。
楚听雪用手指搭着他的腕子,替他查探伤势,顺便给他渡了些灵力,来减缓他的痛苦。
“我来时看见邪修好多据点都被毁了, 就猜你肯定先我一步来了这里。但我寻不见你,整个千落冰原都没你的身影, 我便朝深处寻来,谁知在这深渊外看见了你的断弦剑, 就猜你多半是中了邪修陷阱掉到了底下来。喏, 你的剑, 师兄善良,帮你捡回来了, 下次可不许再丢了。”
楚听雪语气轻松。
在他眼里, 仿佛就算天塌在眼前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
折玉听见他的话, 垂眸看着楚听雪放在他身边的断弦, 心里沉得像一潭死水。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心情。
他只哑着嗓子问:
“为什么来找我?为什么救我?”
“你说你这话说得奇怪不奇怪?”
楚听雪轻笑一声:
“我不救你救谁?你可是我师弟。”
楚听雪把外衣脱给了折玉, 身上只剩了一件单薄的里衣。
他搓搓自己的手臂,将折玉从地上扶了起来。
他又从储物戒里寻了几个会发热的法宝塞到他怀里:
“这千落渊底的温度对现在的你来说可是会要命的, 来,你抱着这些。这人啊,一定得有点温度,热起来什么都好说,一旦冷下去,那可就全完了。这样,我瞧这渊底没什么活物,除了低温,应该再没什么东西能够伤害你我。你在这坐一会儿,我出去瞧瞧有没有出去的法子,很快回来。”
折玉原本流失殆尽的体温在那些法器的温度下逐渐回暖,他体内流淌着属于楚听雪的灵流,可他浑身上下还满是几乎要将他击垮的痛楚。
他的意识模糊,人也昏昏沉沉不大清醒,他望着楚听雪离开的方向,等到闭眼再睁眼,那人已经回到了他身边。
楚听雪正垂眸给他输着灵力,面上似乎有些类似于凝重的神色,折玉没看太清。
因为很快,楚听雪见他醒了,便扬起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轻松笑意:
“醒了?”
“嗯。”
折玉定定地望着他,似乎试图从他面上寻见一丝破绽。
他问:
“寻见出去的办法了吗?”
楚听雪抬手挠挠头:
“没啊,这千落渊有些古怪,似乎是个只能进不能出的阵法。若是流巽妹妹在就好了,她一定能够解开。”
闻言,折玉冷笑一声,嗓音有些哑:
“这些不入流的邪修,还有困住你的本事?”
“是啊,咱俩想到一块去了,我也觉得这些邪修没本事布出这种级别的阵法,奇怪得很,可能是捡了前人留下的现成东西用吧。没关系,你师兄我聪明又机灵,早就怀疑这千落渊有异,所以下来前就给师门放了求救印信,你坚持一会儿,很快便会有人来救咱们。”
“……”
这话后,折玉沉默许久。
很久之后,他才哑着嗓子开口:
“我废了,楚听雪。”
楚听雪的动作微微一僵。
后来,他像是干巴巴笑了两声:
“说什么呢……”
“我说我废了,是我轻敌,中了那邪修的本命毒,如今经脉寸断,就算出去也是废物一个,哪还有脸继续在烟雨山待着?你赢了,楚听雪,你今日就当没见过我,就让我一个人悄悄死在这里吧,算……”
折玉抿抿唇,艰难道:
“算我求你。”
折玉生性要强,他从不会同人示弱,更不会向楚听雪示弱。
此刻说出这种话,他怕是当真失了所有求生的欲望。
对他来说,修炼与剑道,当真比命还重要。
“求什么?求了我也不答应。”
楚听雪把他身上的衣服又往上盖了盖:
“只是中了毒断了经脉而已,未必就没有治愈的可能性。你这小孩,怎的这样悲观?你就好好回去,剩下的,交给你见桃师妹就行。还有,你不是爱跟我比吗?放心吧,你这身板,至少还能跟我比个几百年!”
“呼——”
千落渊底忽地刮过一阵诡异狂风。
风声呼啸着路过,钻入洞口,吹得法器火焰晃动,吹得人瞬间从皮肉凉到肺腑。
楚听雪夸张地打了个寒颤。
他抬手施法,用法印将冰洞封住,好挡一挡洞外那刺骨的风。
“你很棒,阿玉,你很棒了。你瞧我,溜溜达达过来,等到的时候,该端的窝该教训的人,都被你解决了。如果师尊他们在场,我现在都已经要输了,得恭恭敬敬称你一声掌门大人才是。那邪修的本命毒还挺蹊跷,若是我遇上,也不会比现在的你好到哪去。所以啊,明白了吗?经过这次教训,咱们可都得记得,遇见什么事千万不能轻敌,你说对不对?”
“……”
折玉没有应声。
但楚听雪不在意。
毕竟他这个人,就算只有自己一个也能自顾自将话说下去:
“你放心,咱很快就能从这鬼地方出去了。算一算,最多一个时辰,烟雨山那边就该派人来救咱了。唉,说来还有点丢脸,咱俩出来争这掌门位,结果最后还得等着师叔师弟妹们来救,你说是不是……”
楚听雪的声音落在折玉耳里,愈发模糊。
他身上很痛很冷,眼皮很重,困意不断卷上他的身体,抓住他不断下沉。
楚听雪絮絮叨叨的话仿佛从天外传来,声音遥远空灵,好像摸不着也抓不住。
后来,折玉听见他说:
“困了就睡吧,没事,我将你护住。”
听见这句话,不知为何,折玉的心一瞬便安了下来。
他不再强撑,就那样放任意识沉沦,几乎一瞬便沉入了梦境之中。
折玉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
梦里,他生命中再也没了楚听雪这个人,他一直是南乾最优秀的折玉,是师尊的骄傲,是烟雨山的骄傲。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名字,提起剑道,第一个提起的便是折玉的名字。
后来,他好像又在点滴泉旁边练剑,楚听雪就躺在旁边的躺椅上喝酒睡觉,再后来,来了吵吵嚷嚷一群人,有见桃、流巽、三宗钰、晓淳、阿缃,有后来入门的器修将楼,有他们遇过的千骨如音,还有后来总来找楚听雪比试的那只绿眼睛天魔。
他们热热闹闹地凑在一起,聊天打闹,折玉便远远站在一边,默默地瞧着他们的笑容。
终于,有人回头看了他一眼。
明明那些人在楚听雪身边都是笑着的,可等回头看向他,那些笑容尽数散去,换上了冷淡、疏远和嫌恶。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
闹腾腾的点滴泉一时又只剩了折玉和楚听雪两个人。
折玉站在点滴泉边,看着楚听雪一会儿熟睡,一会儿吟诗,一会儿舞剑。
最后,那人拎着酒壶笑着到了自己身边。
“过两招啊,阿玉?”
折玉猛地惊醒。
他离开了温暖的点滴泉,重新回到了那方幽蓝色的洞窟。
抬眸看去,楚听雪盘腿守在洞口前,只给他留了一个背影。
“楚听雪。”
折玉哑着嗓子,发出的声音微弱:
“多久了?”
“嗯?不久。”
楚听雪的声音依旧轻松:
“你才睡了半炷香啊!给他们点时间吧,哪有那么快?累不累,累了就再睡一会儿,师兄守着你。”
“……”
折玉觉得,千落渊底的时间好像过得特别特别慢。
他昏昏沉沉睡了一觉又一觉,梦里的时间很漫长,可一睁眼,他还在那个冰洞,楚听雪也还背对着他坐在洞口,连姿势都没有变过。
折玉对时间的感知变得有点模糊,他觉得漫长的时间,在楚听雪那里却只有半炷香、一炷香。
折玉没有怀疑过楚听雪的答案,现在的他也没有心力去纠结这些。
可当身边的法器一个个耗尽了使用寿命,当冰洞中被楚听雪灵力温暖的温度一点点冷下去,折玉才终于和楚听雪较了这个真:
“楚听雪。”
楚听雪听见自己的名字,似乎愣了一下。
而后,他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喷嚏,才迷迷糊糊道:
“嗯?又醒了?”
“过去多久了?”
“呃……”
楚听雪顿了顿:
“你怎么老问这个问题?还是没多久,大半炷香吧。”
“……你说实话。”
“我能说假话吗?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说的就是实话。大大的实话。”
折玉没听他的鬼话。
他只再次沉声严肃问:
“楚听雪,告诉我,到底过去多久了?”
“好吧……”
楚听雪声音低了些。
再开口时,他报出一个答案:
“其实真没多久,也就三个时辰吧。”
折玉这时才发现,楚听雪的声音不知何时已变得有些沙哑。
他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不会有人来了,楚听雪。”
说着,折玉咳了两声,五脏六腑痛到搅成一团,经脉中仿佛有虫蚁撕咬,加上周遭刺骨温度,更显难熬。
“你走吧,你能不能赶紧走?折损点修为都行,你能不能赶紧从我眼前滚开?!
“你知道这千落渊有异,为什么还要下来寻我?是不是多此一举,你到底烦不烦?!我死了不好吗,让我死了不好吗?我死了,你就能名正言顺地坐上掌门之位,从此身边不会再有我这个影子。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你知不知道我时时刻刻都想让你消失?知不知道我多想一剑刺穿你所有的光芒,把你从万众瞩目的位置拖下来?
“蠢货,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
折玉心里的想法,连自己都觉得阴暗。
他的这些心思,他自己知道,旁人当然也看得出来,因为他从来没有掩饰过自己的恶意,可偏偏就楚听雪傻乎乎乐呵呵,主动往他身边凑,还指点他剑法,把他当最亲的师弟最好的朋友。
为什么?
但凡楚听雪冷漠一点,折玉都不会这么痛苦。
为什么对他那么好?
为什么要救他?
明知道这千落渊危险,那就让他一个人悄悄死在这里就好了。
为什么?
为什么要救他?
他要他以后,该如何面对他?
凄入肝脾
“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楚听雪轻笑一声。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你是我师弟, 我当然得护着你顾着你。是不是?”
顿了顿,他轻咳几声,又道:
“只不过, 抱歉啊,是我考虑不周。你也知道, 我这个人, 全部的心思都在一口酒上了, 在某些方面迟钝得惊人。我没想到我会占你的风头,也没想到,你在我旁边会那样痛苦。
“阿玉,我不是故意的。
“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刚入门,你冷着脸跟其他南乾弟子站在一起, 冷冰冰地喊了声师兄。我当时就觉得你这师弟有意思,好像有点脾气, 但后来观察一段时间,我发现, 你好像有点太孤僻了。
“阿玉, 人的一生, 不是只有剑道一样东西。
“你瞧,你成日不是在修炼, 就是在修炼的路上, 可曾停下来看看阳光, 看看身边的花花草草?阿玉, 你已经很努力了, 可就算努力,也不能忽略了身边其他东西。我想让你的节奏慢一点, 想让你活得轻松一点,想让你多交点朋友。阿玉,你长得那么好看,应该多笑笑才是。我好像……还从未见你发自内心地笑过。
“你说,我的朋友们不喜欢你。
“不是这样,阿玉,见桃,流巽……他们都很喜欢你,还有小钰、晓淳、阿缃……如果你不好,他们怎么能接受同你一起出任务?如果你不好,我又怎么会这样亲近你?
“你说你恨我……是,我也该恨。毕竟,如果我能敏感一点,早点发现你身上那些不公,你应当也不会那么生气难过了吧?
“但其实,你不必怀疑自己,也不必跟我比,阿玉。
“因为,折玉就是折玉,旁人瞧不见你,是他们没眼光。你有自己的闪光点,有自己的人生,折玉不该被捆在楚听雪的名字下,别人困住了你,可你自己不能困住你自己。
“阿玉,你的目标、你努力的意义,不该是‘打败楚听雪’,而是‘成为更好的折玉’。”
楚听雪断断续续地同折玉说着这些,声音不自觉越来越低,到最后,折玉几乎听不清他口中字句。
“放过自己,阿玉。
“你会成为一个很好的掌门,你会有自己的朋友、自己的人生。好好活着,阿玉,一场输赢并不能代表什么,好好活着,为你自己。
“如果出去了,我想……
“我想……”
折玉没有听清楚听雪最后那句说了什么。
他好像再次陷入了昏迷,又好像被困进了新一轮梦境。
我想让你,替我跟见桃道个歉。
阿玉,对不起,又把担子扔给你了。
帮我跟见桃道个歉吧。
让她……不必等我了。
寒冷与温暖交替,竟一点一点驱散了折玉体内的痛楚。
他感受到一股温和灵流疗愈着自己的经脉,那灵力很温柔包容。
还有人往他口中灌了什么东西。
那玩意入口清甜,回味却苦涩,舌尖沾上一点便是一片火辣辣的痛意。
但不得不承认,那口酒确实令他身体回暖,甚至烧得有些发烫。
模糊间,他看见楚听雪的白玉酒壶滚落到了地上,砸出的声音很空,里面怕是什么也不剩了。
身边的人想走,折玉一把抓住了他。
可他早就没了力气,抓住楚听雪的手也软弱无力。
他眼睁睁看着楚听雪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看见,洞外好像下起了暴雪。
雪花一团团落下。
可是,这明明是冰层夹缝,是没有出路的深渊。
这千落渊,为什么会下雪呢?
……
再次醒来的时候,折玉已经回到了烟雨山。
坐在床边为他诊脉的人有点眼熟,可折玉不敢认。
直到那人抬起脸,他才确定,那真的是见桃,只是她如今已满头白发,眼里也没了光,眉目间满是疲惫之色。
“……醒了?”
见桃勉强冲他笑了笑,像是终于松了口气,叹息般喃喃道: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听见这话,旁侧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流巽红着眼睛冲了过来,看样子像是想直接将折玉从榻上捉起来。
见状,见桃脸色一变,立马站起身拦住了她:
“阿巽,你冷静一点,有什么话好好说。”
“好好说?!好好说什么?还有什么话好说?!师兄原本已经打算将掌门之位让给他,是他非要和师兄比试,好,师兄应了,师兄去了,然后呢?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活着,为什么他身上是师兄的灵力师兄的修为?!折玉!你个混蛋!你把师兄还回来,你把楚听雪还回来!!!”
流巽嘴里乱七八糟地叫骂着。
骂着骂着,她又哭了,哭得很伤心,几乎喘不过气。
从楚听雪和折玉出发去千落冰原至今,已经有整整一个半月了。
期间,那二人没有半点音讯,直到师门终于坐不住派人去寻,才发现冰原深处的千落渊下了一场暴雪。
千落渊内有个极为古怪的阵法禁制,存在已有数千年之久,长老们猜,那可能是数千年前千落冰原之主所设的牢狱,只能进不能出,入者会一点点被其内禁制吞噬灵力,最终变成渊内一具冰凉僵硬的尸体。
流巽不愿回想自己和师长们一起破阵时的无力。
千落冰原之主是上古神明,若非有楚听雪在渊内下的那场灵力肆虐的狂暴风雪,他们根本冲不开那层禁制。
流巽更不敢回忆自己随着师长们冲入千落渊后看见的一切。
他们在千落渊底找见了折玉和楚听雪藏身的冰洞。
折玉盖着楚听雪的衣衫躺在冰洞深处,而楚听雪盘腿坐在洞口,肩背挺直,身上是一层厚厚的冰壳。
他经不得一点触碰。
哪怕只是用灵力轻轻探了那么一下,楚听雪身上的冰壳就带着他的身体瞬间碎裂,化为一堆碎片,与那一地冰霜碎屑再不分你我。
楚听雪死了。
他的衣衫给了折玉,一身灵力和修为也给了折玉,连吟泉和白玉酒壶也在折玉身边。
他什么都没剩。
他连一具完整的尸体都没能留下,他只剩了一捧会化的冰。
同去的医修长老说,楚听雪本不至于身死,可他一边要扛着禁制侵蚀,一边要护着折玉的经脉和心肺,还要挡着渊内的寒流,早已是强弩之末。甚至,他最后下的这场暴雪,都是他引燃灵魂之力后的产物。
所以,他什么都没有剩下。
他连魂魄都献祭了出去,只余一具被冰壳包裹的空壳。
谁都没想到,一个简简单单的掌门试炼,会迎来这样惨痛的结局。
作为亲眼见过楚听雪化为冰霜碎屑的人,流巽更是夜不能寐,每天都沉浸在痛苦之中。
她想问很多为什么。
她想问楚听雪这么死了,要他的师弟妹们怎么办,要他的见桃怎么办?
为什么要为了别人把自己榨得什么都不剩?
他能不能自私一点,能不能为自己考虑,能不能为爱他的人考虑?
可流巽没法问。
因为她找不见楚听雪了。
后来,她避开见桃,去寻了折玉。
她抓着折玉的衣领,把所有的问题全部抛给了他。
为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拉着师兄去那个劳什子试炼。
为什么要拉着师兄陷入那种绝境。
他是想证明什么吗?
他有什么好证明的呢?
楚听雪死了。
现在楚听雪死了,他得到了楚听雪一身修为,他满意了?
“你知不知道,师兄原本都要和见桃成婚了,你知不知道他为此准备了多久?他那么傻,以为自己瞒得天衣无缝,可事实上谁都能看出他为见桃准备的惊喜,我们都等着,等着配合,等着祝贺,可现在呢?他死了!!折玉,你为什么一定要和他比?有什么好比的?到底有什么好比的?!!
“现在你满意了,你高兴了?从此世上再没有楚听雪,只有你折玉了!”
流巽放开了折玉的衣领。
折玉重新瘫坐回椅子上。
他凉凉地勾起唇角,语气淡淡,还在嘴硬,不愿让自己露出一点软弱:
“为什么要比?因为有你这样看不起我看不上我的人,我才非要比。”
“……什么?”
流巽却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她不可置信道:
“你说,我看不起你,我看不上你?”
她甚至要笑出声来:
“折玉,你是这样想的?我把你当朋友,你就是这样想的?怎么,你是不是还觉得楚听雪对你好是假惺惺,是怜悯是施舍?折玉,你配别人对你好吗?你配吗?!”
流巽气得声音都在颤抖:
“是,我承认,我一开始是不喜欢你。我就直说了,你这人看着就让人不舒服,阴沉、冷漠、孤僻、好像看谁都不顺眼,好像谁都欠你五百两银!你看过农夫与蛇的故事吗?你看着就像那条蛇,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亮出毒牙在背后捅人刀子。现在看来,我说的果然没错。
“我这话不避人,我流巽做什么事说什么话从来不避人!我以前还把这话讲给过师兄,可你知道师兄怎么说吗?他将我痛骂一顿,告诉我不能这样揣测人,不能在背后说人坏话。他说你很好,你只是不爱说话不爱笑不爱交朋友,好,我信了,我把你当我的朋友,可现在呢?
“我算是明白了,你这种人,就是越对你好你疑心越重,谁靠近你都得被你安上谋害你的罪名,你就该孤独一辈子!折玉,你对不起楚听雪,你对不起见桃,你对不起所有人!!”
流巽的话一字字刺在折玉心上森*晚*整*理,令他不自觉紧紧攥起了手指。
他没有反驳流巽的话。
他只是深吸一口气,然后心平气和地问了另一个问题:
“从我和楚听雪离开烟雨山那日算起,时隔多久,你们才在千落渊底寻见我和他?”
流巽不知他为什么会突然问起这个。
她愣了一下,但还是答:
“一个半月,四十七天,如何?”
“……”
折玉抱紧了怀里的白玉酒壶。
但他的语气依旧镇定自若:
“第一日。”
“什么?”
“在我坠崖、楚听雪下千落渊来寻我的第一日,他就给烟雨山发了求救信。你们难不成一直没收到他的信件?竟拖了整整四十七日。”
“……怎么可能?”
流巽拧紧眉:
“如果他发了,就不可能收不到,他的求救印信打的是南乾的标识,印信在半途无法被人拦截更改,发出后最晚一炷香就会来到南乾,而南乾一定会第一时间派人去营救,除非……”
除非,那道印信在被南乾门主看见之前,就已经被人抹去了存在。
南乾很可能出了内鬼。
意识到这点,流巽脸色立马变了。
她没再同折玉纠缠,只自顾自离开去查此事。
她走后,点滴泉重新安静下来,只有水滴入池时“滴答滴答”的轻响。
折玉躺在楚听雪往日最喜欢的躺椅上,抱着他空荡荡的白玉酒壶。
这酒壶是楚听雪的法器,只要有他的灵力维持,里面的流云醉便永不会见底。
折玉试着将体内灵力注入酒壶。
酒壶感知到了主人的灵流,流云醉的香味飘散出来,使酒壶变得沉甸甸。
折玉仰头饮了一口。
流云醉的味道还是有甜有苦有辣,还是难喝到无法被折玉接受。
可不知为何,折玉不想停。
他咽了一口又一口,直到被辛辣酒液呛到咳嗽不止。
他低头呛咳,后来又变成呕吐。
他讨厌的酒的味道游遍他整个身体,酒劲上头,他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晕乎乎。
待到将胃里烧灼的酒全部吐干净,折玉脱力般瘫在躺椅上,闭上了眼睛。
阳光有些刺眼,他抬手挡住了自己的双眼。
后来,他小臂的衣料逐渐被什么东西洇湿,水痕从他眼底滑落脸颊,越来越多。
他没有哭。
折玉永远不会哭。
只是……
酒真辣啊。
折玉的呼吸都在颤抖。
他抱着怀里的酒壶,痛苦地蜷起身子,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
他用手臂遮住自己的脸,只余肩膀止不住地颤抖。
输了。
输得惨痛。
输得滑稽。
输得一塌糊涂。
输得彻彻底底。
邯郸学步
楚听雪死了。
这消息在烟雨山乃至整个修真界都掀起了巨大轰动。
天下第一剑尊, 吟泉剑主,烟雨山最耀眼的那颗星,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在众人视野中陨落了。
知道事情内情的只有极少一部分人, 其余大多数人打听来打听去,也只晓得楚听雪陨落于与折玉的一场掌门试炼。
可那场试炼中, 折玉不仅活得好好的, 还得了楚听雪一身修为, 那这事便变得有些耐人寻味。
逐渐有不好的流言传出,说折玉心性本就不好,阴郁狡诈善妒,早就嫉妒楚听雪那一身本领与光环,这次的意外更是他蓄谋已久之计,就为了替代楚听雪, 拿走他的一切。
他们猜折玉为了掌门之位不择手段,甚至狠下心杀了自己师兄, 但他们又不信楚听雪会死于折玉之手,所以编出了许多曲折的故事, 将楚听雪塑造成一个错信了小人的可怜人, 而折玉就是那个利用善良与信任取师兄性命的阴险鼠辈。
没人替他解释。
他自己也不想为自己解释。
难听的谣言漫天飞, 曾经名不见经传的折玉在楚听雪死后突然出了名,整个修仙界好像在一夜之间熟知了他的名字, 只不过后面跟着的都是难听的揣测与恶毒的咒骂。
折玉拥有了自己想要的一切。
可他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爽快。
但无论怎样, 日子都得继续。
折玉确实成了掌门之位的唯一人选, 但因为事情情况特殊加上外面流言压力, 他的掌门传承仪式并没有像往届那样大操大办, 甚至连仪式都没有,只有前任掌门将他叫到自己身边, 交给了他一块简单的掌门令,然后象征性地同他交代了一些话与事,这便算作正式将掌门位传给了他。
而和掌门传承同时进行的,是楚听雪的丧礼。
他的丧礼,折玉没有参加。
按理来说,那时的他已经是烟雨山新任掌门,理当为楚听雪扶棺、主持丧礼,可长辈们担心影响不好,要他回避,所以最后,他连楚听雪的丧礼都没能参加。
那日,所有人都在为楚听雪伤心痛哭,整个修仙界里大半人都来了烟雨山,就为了为他掉几滴眼泪、送他最后一程。
而折玉避开了那些人。
他独自坐在点滴泉边,躺在楚听雪最喜欢的那张躺椅里。
点滴泉的水声滴滴答答,听久了,倒让人心平气和许多。
折玉望着点滴泉,出神许久,直到他听见旁侧传来什么人的脚步声,一道墨色人影远远站在一边,没有靠近,只扬声问他:
“喂,楚听雪人呢?”
折玉愣了一下,实在想不通,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有人来同他寻楚听雪。
他侧目望去,却见是常来寻楚听雪比试打闹的那只绿眼睛天魔。
折玉记得他。
这天魔的身份好像不简单,若是折玉猜得没错,他应当是如今明烛天那位少尊主,萧澜启。
他怎么还在找楚听雪?
他难道不知道楚听雪早已经死了?
折玉一时竟莫名其妙有点想笑。
事实上,他也真笑出了声:
“哈哈哈……你找楚听雪?楚听雪死了!”
那天魔似乎被他这话吓了一跳。
他愣了一下,随即大步走过来拽起了折玉的衣领:
“你说什么?怎么可能?!那家伙那么强,怎么说死就死?!”
又是这样。
又是这样!
折玉想不通这些人为什么总是问这种问题。
怎么,楚听雪为什么不能死?天下第一剑尊为什么不能死?!
他为什么死?当然是为了救折玉这个废物,救他那个不讨人喜欢的师弟!
是不是觉得不值,是不是觉得不可置信?!
用楚听雪换了他一条贱命,是不是觉得很亏,是不是觉得他不配被楚听雪救,不配代替他活在这个世上?!
“强又怎么样?!天下第一又怎么样?!当世唯一剑尊又怎么样?!他死了!死了!!死了就是死了,还需要我同你解释吗?!人命不就是这世上最脆弱的东西吗,说死就死有什么不可能?!怎么,因为他是楚听雪,所以他连死都要被怀疑吗?!”
折玉也不知道自己在发什么脾气。
罢了,反正,在他人眼里,自己一直都是一个喜怒无常的怪胎。
不知道内情的人总是问折玉为什么要杀楚听雪。
知道内情的人又疑惑楚听雪为什么要救折玉。
楚听雪好像什么都有,他有修为,有剑道,有朋友,有爱人,他有一眼能望到头的美满未来,可他却舍弃了这些,舍弃了爱他的人和他爱的人,用自己的命去换了折玉。
这在别人眼中,真真是一笔不值当的交换。
在折玉自己眼里也是。
所有人都想要楚听雪。
没人记得,也没人想要折玉。
所以,折玉想,自己这条命到底有什么好救的呢。
楚听雪为什么要舍弃那么多东西,去换他活着呢。
就为了让他亲眼看看这一切吗?
天魔放开了他的衣领。
折玉重重摔回到躺椅上,肩胛骨撞得有些痛。
后来,天魔离开了,而折玉还蜷在躺椅上,笑得直不起腰。
楚听雪的丧礼,折玉还是去了。
但他没有在众人面前讨嫌,他只是藏在暗处默默看完了那一切。
楚听雪从生到死,都是风光的。
而折玉无论怎样证明自己、无论怎样努力,也永远是一只上不得台面的阴暗臭虫。
这就是他们的差距。
楚听雪在万人瞩目下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他连尸体都没能留下,他的棺内只有他平日常穿的衣袍。
作为剑修,他的吟泉剑本该和他的命石一起被沉入故魂湖底,可折玉在中间动了些手脚。
沉入故魂湖底的不是楚听雪的吟泉。
而是折玉的断弦。
那场闹剧里,该死的原本就是折玉。
是他不知好歹地逼迫楚听雪同自己去掌门试炼,是他不够警惕中了邪修阴招,是他坠入千落渊,都是他的错,都是折玉该死。
如果世人想要的是楚听雪,那折玉便想法子将他还回去。
反正死的本该是他,反正是他受了楚听雪的恩惠,受了他一身修为。
如果折玉活得那样失败,那就让折玉代替楚听雪,永远沉入故魂湖吧。
那天之后,折玉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以前的他总是打扮得干净利落,一身墨色劲装,日日板着脸,见过他的人对他的印象都不怎么好,说他看起来很阴沉,一眼就是一副不好招惹的刻薄模样。
后来,折玉再不整理自己,他长发散落,丢了剑,也脱掉了方便战斗的劲装,换上一身宽袍大袖,勾勒得整个人清瘦颓废,不像个剑修,倒像个整日靠酒色度日的清闲公子。
他学着记忆中楚听雪的一切。
学他爱酒,学他嗜睡,学他吊儿郎当,学他走路,学他笑,学他待人待物,学他的全部。
可不知为何,明明折玉那样努力地去学,却还是学不好楚听雪的样子。
旁人骂他沉溺于酒,骂他成天游手好闲,骂他颓废不做正事,说他把所有事都推给别人,说他负不起责任,不配当烟雨山的掌门。
可能,折玉这个人,就是天生没本事,做什么都是错吧。
剑学不好。
连学楚听雪也学不好。
他曾经,是多么钟情剑道的人啊。
他为什么不再修炼了,为什么不再提剑了?是他不想吗?
虽然很不想承认,可事实就是,折玉的道心破碎了。
楚听雪死后,折玉的道心也跟着碎了。
他修炼的意义是什么?坚持不懈练剑问道的意义是什么?
年少时是为了自己,可突然从某年开始,这份意义从自己,变成了楚听雪。
楚听雪落给他的阴影太重,他大半辈子都在为了超越他而活。
楚听雪是他的师兄,亦是他心中死敌,他想堂堂正正地赢他一次,想彻底摆脱他的影子,想让世上所有人都知道,烟雨山除了楚听雪,还有一个折玉。
可现在,楚听雪死了。
折玉也输了。
折玉捡回了一条命,可他这一辈子,都再也摆脱不了楚听雪的影子了。
他可以超越一个活人。
但如今,他浑身经脉是那人重塑的,他一身灵力修为是那人渡的,他所有努力都成了笑话。
他比不过楚听雪,再也比不过了。
折玉在他人眼中,是个毒瘤,也是个笑话。
他们笑他东施效颦,笑他学楚听雪行事,笑他活成了楚听雪的影子。
可那又怎样?
折玉想,自己大概是着了魔。
他不再厌烦与人往来,他有了几个能说得上话的朋友,那些朋友认识他后,总会笑着打趣说他这人和传闻一点也不一样。
是啊,怎么能一样?
因为传闻中的是折玉,而他们现在认识的,是楚听雪。
是折玉演出来的楚听雪。
折玉日日抱着楚听雪留给他的白玉酒壶,就算不喜欢也要装得爱惨了那流云醉,时间一久,连他自己也有些分不清,他对流云醉到底是习惯还是喜爱。
明明以前,他最讨厌那个味道。
明明以前,他滴酒不沾。
他替楚听雪做了所有他想做却没做成的事。
夭采小院的桃花阵需要楚听雪定期以灵力维持,这么多年来,折玉能忘了集议,忘了试剑会,却忘不了替楚听雪保护那片桃林。
楚听雪看透了天魔一族的困境,他想帮明烛天的少尊主,折玉便替他护住重伤的萧澜启,并给了他一条明路。
折玉替楚听雪当了这个掌门,如今烟雨山有难,折玉也应当替他站在这里,护住身后所有人。
只是。
只是……
折玉不想。
折玉本就不是个多博爱多大义的人,他不想做这些。
这种事情,果然还是应该由楚听雪本人来做。
毕竟这是件好事,由楚听雪来做,多少还能给他落个好名声。但若是折玉,怕又得引来一些乱七八糟的猜测。
所以,折玉换上了当年楚听雪披在他身上的那件衣衫。
他束起了自己的长发,拿起了他的酒壶和他的剑,站在他的烟雨山前,保护着他的同门、他爱的一切。
没人会认出他是折玉,他们只会觉得是楚听雪死而复生,提剑护住了他们。
这才对。
折玉这一生,最恨楚听雪。
他厌恶他。
最终,却心甘情愿活成了他。
剑破万法
“阿玉。”
楚听雪的声音混着点滴泉的轻响, 落在了折玉的回忆里。
“你的剑势太过锋利,伤人,却也伤己。跟你的性子一样, 像块冰,虽然够冷够硬, 可轻轻一摔就碎了, 反倒不好。有时候, 你可以试着稍微软一些,就像这水,无处不在,温和柔软,包容万物。”
“……”
折玉冷冷地看着楚听雪的笑容,听着他的说教, 只反问道:
“做冰不好吗?”
楚听雪愣了一下。
他顺着折玉的话想了想,停顿片刻后, 他点点头,倒也释然了:
“你说的也对, 何必人人都要像水, 阿玉就是阿玉, 不必为任何事改变。”
说着,他又朝折玉扬扬下巴:
“来, 阿玉, 过两招?”
折玉求之不得。
他微一挑眉, 挑起断弦, 带着不可挡之势刺向楚听雪。
而楚听雪扬唇一笑:
“我最近琢磨了一个新招。”
说着, 楚听雪手腕一松,吟泉在他手中灵活得像是拥有了生命, 巧妙地避开了折玉的剑锋。
“看好了阿玉,这招叫做,四两拨千斤!”
后来,楚听雪嫌这个名字不好听,太过直白,便给它换了个名字。
少年恃险若平地,独倚长剑凌清秋。
凌清秋。
折玉不喜欢楚听雪那些花哨的剑法,也不喜欢他起的那些矫情名字。
可在那人死后,他却拿着他的剑,独自将凌清秋练了一遍又一遍。
银白剑芒破开夜空,与汹涌的黑色剑气撞在一起。
漫山遍野的火星似被激起斗志,同时发出一瞬耀眼夺目的光。
飞行法器在众人为那一剑凌清秋欢呼时缓缓发动。
林尽一愣,回头看去,其他人也很快反应过来,疑惑地望向开动法器的人。
有人不满道:
“为什么要走?那可是楚听雪,他会护住烟雨山,就算他是在拖延时间,我们也得等他一起,哪有将他丢下的道理?”
“楚听雪?他不是早死了一百多年了吗?”
发动法器的正是落烧,她语气淡淡,只道。
这样说着,落烧朝身边下属使个眼色,要他们去把控法器行驶方向,自己则双手抱臂,意有所指道:
“我不认识什么楚听雪,我只知道,我呼星客欠了折玉一个人情,说好无论何事定当尽力而为,便会将他的命令行到底。”
“你的意思是……”
那人迟疑片刻,重新看向了那边的白衣人影:
“你的意思是,那边那人是折玉?怎么可能?那一剑明明是凌清秋,明明是……”
“是啊,折玉怎么会那样大义,他难道不是一门心思只想着保命?”
“他不拿剑很多年了吧,要拿也是他的断弦,为什么要选楚听雪的吟泉?这不是纯纯在恶心人吗?”
“也说不定,他不是最爱装模作样学楚听雪行事?”
“你这天魔胡说的吧,虽然折玉确实有点像楚听雪,却也不至于……”
“阿玉什么时候像楚听雪了?”
在众人低声争论时,见桃淡淡道出一句。
这短短一句话,让质疑的人都陷入了沉默。
“阿玉就是阿玉。他哪里像楚听雪?”
“……”
最先起头那人听见桃这样说,沉默片刻,还以为她是不满他们将折玉与楚听雪相提并论,因此讪讪笑了两声,道:
“是我失言,抱歉……”
“你不必同我道歉。”
见桃垂眼替流巽治着伤,只道:
“你该同阿玉道歉。”
她声音微微低了些。
片刻,她缓缓蜷起手指,再次抬眸望向那边那道白色背影。
二人打得难舍难分,可数十招过后,折玉便逐渐落了下风。
吟泉周身的剑气和灵力不断被破界吸入体内,破界气势越战越盛,相比它,折玉便显得勉强许多。
又强行接住一击,折玉飞速后撤,呛出口血来。
烟雨山的火势越来越盛,给清冷的夜多添一丝灼烧之意,给半空中二人都蒙上一层火光的暖色。
折玉和韩傲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韩傲一身黑玉战甲已多出好几道破损,折玉发丝已显凌乱,他低头呛咳两声,又仰头喝了口酒。
他的喉结随着下咽动作一下下滚动,酒液顺着唇角滑落,流入脖颈。
很快,酒壶见了底,折玉垂眸看向空空的酒壶。
酒壶表面不知何时被他二人凌乱攻势逼出了一丝裂痕。
这裂痕虽然细小,却影响了法器的完整性,法器内的灵纹破损,灵力一点点自裂缝溢出,直到再也产不出哪怕一滴酒。
折玉握住酒壶的手微微用了些力,他眸色略显恍惚。
不过那一刻恍惚也十分短暂,很快,他珍惜地盖上酒壶的盖子,抬手随意擦了擦唇角,将酒壶重新悬在腰间,抬眸望向韩傲。
不知是不是折玉的错觉,韩傲那双眼睛,似乎比先前又红了些。
“你力竭了。”
韩傲猩红的眸子里映着折玉的影子:
“再战下去,你必死无疑。”
听见这话,折玉却笑了,散漫地道出四字:
“求之不得。”
说着,他望向韩傲,片刻,突然朝他勾了勾手,示意他过来。
韩傲扬扬眉,心觉有诈,不免迟疑。
“你过来,小子。”
折玉一身白衣已被灰尘和血污染上片片脏污,再不似先前雪白。
可他仍是笑着的。
“好歹我以前也当过你的长辈,来,你过来,我同你说两句话。”
不知是因为折玉看起来已没什么威胁,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韩傲见他这模样、听他这样说,竟当真拎着破界上了前去。
靠近后,折玉抬手一把拽过他的衣领。
他微微侧过脸,靠近韩傲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同他说了几句话。
闻言,韩傲原本没有表情的面容突然闪过一丝诧异。
而后,随着折玉唇角勾起,韩傲皱紧眉,立马一掌拍向他,同他拉开距离。
折玉生生受了这一掌。
可他看起来似乎不觉得痛,反倒笑得开怀。
同时,烟雨山各处突然爆出数道冲天光柱,韩傲震惊地发现,那些光柱内涵的不是灵力,而是源自各类天魔的魔纹本源之力。
韩傲几乎瞬间就想起了先前从烟雨山各个隐秘角落蹿出的黑影。
之前韩傲没怎么在意,现在回想起来,只怕那些影子都是来自呼星客的天魔,他们早做了准备,就等着折玉这一招。
“没人告诉你,我折玉阴险狡诈,为达目的,向来不择手段,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折玉张开双臂,任那些魔纹光柱汇集于此,一道道穿透他的身体。
“……你疯了!!”
韩傲脸色一时惨白。
他看着折玉长发散落,身上逐渐被黑色魔雾包裹,不属于他的魔纹爬满了他身体每一寸皮肤。
折玉一双眼睛也逐渐变成整片墨黑。
疯子……
疯子!!!
他竟甘愿让自己被魔纹浸染,这魔纹种类之杂数量之多,落在折玉身上,折玉照单全收,所要付出代价已经不是简单的入魔了。
爆体而亡都算轻的,他很有可能就此失了神志,成为一个人不人魔不魔、只会杀戮的怪物!
折玉却似十分享受这一切。
他一点不觉得痛。
他在笑。
他在世几百年,从未笑得这样畅快过。
疯子?
落烧听见他的计划后,也骂过他一句疯子。
但那又如何?
折玉一直是这样。
一直是为达目的不计后果的疯子。
一直是宁愿折断自己,也不愿有一点点迁就包容的性子。
他知道韩傲会追来,知道自己一定得站在这里,替楚听雪护住身后那些人。
可他不能白白献出自己一身修为。
不能让楚听雪的灵力,变成杀神剑的养料。
那这世间,怕是再无人能制衡这新一代杀神了。
数千条魔纹瞬息间挤进一个人类的身体,令他灵流紊乱,直至和浑身灵脉一同破碎。
吟泉发出痛苦的剑吟,短短几息后,突然碎裂成了千万片,如星光洒落,坠入了烟雨山间连片的火焰。
折玉低头看着自己空出来的手心,略微有点恍惚。
不过很快,另一道剑光自远处而来,似乎是听到了他的召唤,静静地停在了他手边。
那柄长剑呈灰暗的金属色,显得十分沉重。
断弦。
自从折玉当年从千落渊出来后,断弦便无法再与他产生共鸣了。
可现在,它主动从故魂湖底挣出,身上还带着冰冷的湖水。
它认出了自己的旧主。
他重新回到了折玉的身边。
折玉略一怔愣。
很快,他毫不犹豫握紧了断弦剑柄,任魔纹穿透自己,再穿透它。
他一双眼睛墨黑如深渊,脸上爬着的魔纹也显得诡异又可怖。
深黑色的魔气自魔纹中溢出,包裹住他的身体,盖住了他衣裳那些白色,远远看去,就像重新为他裁了一身墨黑战袍,随着他的动作迎风翻飞。
烟雨山原本已经破碎的护山大阵突然重启,光芒大盛。
那结界拦住了折玉周身狂涌的魔气,将这场战斗限在了他与韩傲两人之间。
“来吧,小子。”
折玉手腕剑花,断弦剑兴奋到剑身震颤。
虽然百余年未见,可它和折玉之间依旧默契。
他们一起期待着这最后一战。
“今日我必死无疑,而你,得来给我陪葬。”
折玉不知何时敛去了面上笑意。
他的气息危险、妖邪,他舍去了同那人相似的一切,这次,应当再无人会将他错认。
“看好了,这招叫做,四两拨千斤!”
回忆里,楚听雪轻松拨开了折玉的剑。
而折玉剑尖一偏,冷笑一声,评价道:
“这招,很楚听雪。”
“那当然。作为剑修,总要有招个性鲜明的绝杀才是。”
楚听雪一点不谦虚,说罢,他又问:
“你呢?来给我看看,折玉有没有很‘折玉’的一剑。”
“当然。但,轻易不用。”
“为何?”
为何?
折玉将浑身魔纹尽数注入断弦剑内,一同燃烧的,还有自己的元神与灵魂。
他燃烧了自己的全部,他的气息一时暴涨数十倍,他将所有的杀招,全部注入这一剑。
折玉不会让步。
折玉从不会让步。
他不会四两拨千斤。
真到绝境,他不可能想法保命。
他只会燃烧自己的一切,拖着对方,和自己一起下地狱。
“看好了,楚听雪。”
折玉喃喃,语调微冷,仿佛眼前还站着那位故人。
他双目已不似人类。
可他灵魂里,还刻着那人的影子。
他冷冷勾起唇,隔着数百年时间,回应了那人的话。
“……我有一剑,破万法!”
碎玉写意
折玉身上的魔纹浮动, 几乎包裹成一颗黑色的茧。
烟雨山的夜,下面是冲天火光,上面是压在人头顶令人几乎无法喘息的沉重阴云。
阴云后传来阵阵沉闷雷声, 像是踩着人类心脏的鼓点。
折玉身周的魔纹似也受到雷声召唤,一道道自他身侧游蹿而出, 缠绕上断弦的剑锋。
魔气和剑气重叠, 几乎要刺穿云层、刺破空气, 甚至划开时间和空间。
正如它的名字。
此一剑,破釜沉舟,无法回头。
一剑,破万法。
韩傲看着眼前似人似鬼的男子,下意识往后退去一截。
折玉是故意的。
他从一开始就布了此局,他从对上他的那一刻就为他备好了杀招!
折玉之前一直都在拖延时间, 他在等他宗门那些人乘法器离开烟雨山的范围。
而现在,那些人走了, 折玉也没了顾虑。他开启了烟雨山的单向结界,将他们二人困在了一起!
破界是可以吸收修士的灵力和血气, 但它可以吸收一个主动让魔纹毁去经脉与身体的怪物吗?
韩傲其实可以赌一赌。
但他不敢赌。
“喂!”
他用灵力震了震破界的剑身:
“少装死, 出来!”
团团黑影自破界剑身那些赤红纹路之下溢出, 逐渐在韩傲身边凝成一个人形的影子。
破界剑灵似乎比之前凝实了许多,它的面部甚至已经可以隐隐看出五官的轮廓。
他来到韩傲身后, 学着他的动作, 亲昵地握住了他持剑的手。
“你需要我, 主人?”
“废话!”
韩傲对它并没多少好脾气:
“折玉疯了, 再废话, 我们都得死在这里!”
“那,您想让我怎样做?”
比起大难临头的韩傲, 破界的声音显得十分懒散。
韩傲一咬牙:
“给我你的力量!”
听见这话,破界古怪地轻笑一声。
他低下头,轻轻俯到韩傲耳边:
“你终于肯接受我的全部了,主人?”
说着,破界由黑影构成的身形突然缓缓散开,那丝丝缕缕的黑烟一点一点挤进韩傲的经脉,令他手腕处的血管都透着股瘆人的、深到发黑的红色。
韩傲只觉得有股不属于自己的力量在自己身体内游蹿。
他浑身灵脉都被狂躁灵流撑得酸胀,他咬牙忍着那些怪异感觉,额角青筋暴突,一双眸子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破界在侵蚀他的心智和身体。
可那又如何?
韩傲想要它的力量。
破界原本就是他的剑,加上之前破界趁他昏迷,用他的魂血强行渡过一部分魂力,有这层前因在,他吸收破界力量的过程并不算太痛苦。
他指尖有控制不住外溢的、带着血腥气的灵力。
他动了动脖子,抬眸望向朝自己逼来的魔纹虚影。
他手挽剑花,抬剑挡上去,破界与断弦相撞,带起的气浪令山中树木都迫不得已弯下腰,火势更是在短暂的压制后烧得更烈更凶。
方才还落在下风的折玉出招愈发狠辣,他整个人就像一只自地狱爬出的恶鬼,招招欲取韩傲性命。
有了破界全部的力量,韩傲对上他,倒还算从容。
数十招过后,他察觉周遭灵力波动有异。
他微微眯起眼睛,抬眸看去,只见断弦的最后一剑形成一个巨大虚影,剑尖朝下悬在了他头顶。
而烟雨山各个角落不知何时突然飞出数道赤红色的灵流锁链,那些东西像是阵法产物,它们如一道道红色闪电,似是打定主意要将韩傲困死在这剑刃之下。
明明是生死攸关的时刻,韩傲却一点不慌。
他扬扬眉,反倒还有心思问破界:
“这就是你的全部吗?”
“当然。”破界声音沙哑:
“主人若是死了,对我有什么好处?主人不必担心,这一剑,只要你我齐心,未必扛不下来。”
“是吗?”
听见这话,韩傲却是冷笑一声。
很快,他微微沉下语气:
“可我,不想跟你齐心。”
“?”
韩傲这话说罢,破界甚至还未反应过来,便觉有一股强大力量欲将自己生生扯出韩傲的体内。
破界难得慌了神。
他不知道韩傲使的是什么古怪术法,竟令他无法抗拒。
他被撕离了韩傲的身体,他看向依旧从容结印的韩傲,不可置信道:
“韩傲!你这是做什么?!我帮了你!是我帮了你!你不想要我的力量了吗?!”
“你的力量,不是已经全在我手里了吗?”
韩傲冷笑一声,手中迅速结成法印,以不容拒绝之势强行将破界从自己灵魂中剥离出去。
刚才承受了不属于自己的力量,现在又要强行分割灵魂,这种负荷令韩傲的七窍缓缓流出鲜血,体内翻江倒海般的痛苦更是不断折磨着他的身体与精神森*晚*整*理。
但他没有一点犹豫。
剥离破界后,他立马飞身后撤,几乎在他离开的同时,那些灵流锁链与他擦身而过,依次捆缚住破界的脖颈和四肢,将他牢牢钉锁在那巨剑之下。
“口中叫着主人,实际只是想滋养一具合适的躯体,一点点侵蚀我的灵魂,而后寻见机会取代我吧?就算不是,我也终将成为被你操控的傀儡,成为一个像疆梧那样的杀戮机器?”
韩傲微微眯起眼睛:
“如今你的力量已经归我所有,那么,失去了利用价值的你,就替我去死吧。”
听清韩傲这话后,破界没有震惊。
它反倒笑了。
它放弃了挣扎,任身上的锁链越缚越紧。
他的笑声无比癫狂:
“哈哈哈哈……好样的!小子,不愧是我挑中的人!”
破界的话并不像是宣泄恨意,倒像是真的酣畅淋漓。
他自言自语般道:
“旁人说你是第二个疆梧……怎么可能?!疆梧怎么可能比得上你!疆梧才是我手里的傀儡,是个没有思想只会依赖我的废物,而你,我的孩子,你将成为真正的杀神!真正的……!”
破界的尾音还未散去,就被折玉那一剑破万法震出的天地轰鸣声淹没。
破界剑灵的本质就是一缕残魂,在这一剑下,当必死无疑。
的确如古籍记载,也如旁人所说,这剑灵有蛊惑人心、影响心性的本事。
韩傲只觉得烙印在自己灵魂中的某些东西随着破界剑灵的破碎也跟着消散了,只是还不等他细细检查,破万法的余威便在那剑落下后朝他荡来,韩傲一时闪避不及,被那混杂着无数魔纹本源的剑气震荡正面击中。
韩傲只觉一股巨力撞在他躯干,将他整个人拍飞出去,重重撞在烟雨山外围的结界之上。
这一剑,撼天动地。
失控的魔纹与火焰狂舞,那个已不似人类的黑衣男子被汹涌魔纹吞噬,逐渐消失在天地震荡与灵气溢散之中。
林尽看见魔纹就知道此事与呼星客有关,他忙看向身边的落烧:
“落烧姑娘,这是……?”
“是折玉他自己的选择。”
落烧面上没什么表情,只眸色无比复杂:
“将我们的魔纹贮存在护山大阵各个阵眼,再以他掌门令起阵,使他的身体能够暂时承载借用魔纹与护山阵的力量。一是他知自己不敌破界,想拼一把与其玉石俱焚,二是他不想白白将一身灵力献祭给破界,所以选择先一步自毁。”
说着,落烧抿抿唇,道:
“我不认识什么楚听雪,但折玉,确实是一位值得尊敬的掌门。”
“那他……”
林尽原本想问,那折玉会如何?
可开口之后,他又觉得不必问了。
以人类之躯,承载那么多且杂的天魔魔纹,想也知道……
一个念头未过完,林尽突然察觉自己的弟子名牌有异。
他微微一愣,抬手拿起悬在腰间的玉牌,发现那玉牌正一下下闪着微弱的光。
不止他,在场所有烟雨山中人的名牌和玉令都是一般反应。
而他们都知道那代表着什么——
信物有异,掌门身陨。
林尽不自觉攥紧了手中的玉牌,攥到手指关节都发白。
他的手有些许颤抖。
好像有什么东西哽在他的喉头,令他说不出半个字。
他只能用力呼吸,好缓过心底那些令人窒息的痛苦绝望,连呼吸都在颤抖。
可能是飞行法器太晃,他几乎要站不稳。
就在他腿一软即将跌跪在地时,身边有只手扶住了他的手臂。
烟雨山的护山大阵散了,里面受困的魔气失去桎梏溢散而出。
夜半的风带着火焰烧尽的灰尘追赶在他们身后,林尽的发丝被带起,他闻见了死亡与烧灼的味道。
烟雨山的火和刺穿黑夜的那一剑在他眼中烙下了一瞬光。
后来,他看见后山那片浅粉色的桃林被风吹散成千万片花瓣,短暂绚烂一瞬后,又一片一片消散在夜色中。
而见桃已将流巽交给其他人照顾,自己则站在木船边缘,望着那漫天消散的桃花。
似是有所感应,一片浅粉桃瓣被风卷着到了见桃身边。
小小的花瓣沾上她的指尖,又在她触碰后散成细碎的光点。
见桃微微偏过脸,在旁人未察觉时抬手拭去了眼角的泪。
“阿玉。”
回忆中,见桃穿过桃林,寻见了藏在林间的男子。
男子背对着她,而见桃看着他的背影,双眸忍不住落下泪来:
“阿玉,不是你的错,真的不是你的错。不要惩罚自己了好不好?阿玉,放下吧……”
见桃低下头,泣不成声:
“我们都……放下吧。”
记忆中的男子没有回答她。
他只慢悠悠迈着步子,仰头喝着酒,越行越远。
而此刻,恍惚间,见桃好像在冲天火光中又看见了当年的影子。
只是,与那不同的是,这次,折玉背对她行远,依旧没有回头,却抬手冲她轻轻挥了挥,像是一个告别的姿势。
放下了。
点滴泉的水滴滴落,在彻底消失前发出一道震耳欲聋的响。
那一刻,他不再是万千水滴之一,也不再是谁的倒影。
他是他自己。
他用自己的方式告诉所有人——
还清了。
放下了。
沧海桑田
“阿韩!阿韩!!”
韩傲听见有什么人在唤自己。
只是他耳中噪音太多, 听不太清。
他仿佛坠入了无间地狱,曾经死在他剑下的亡魂一个个从地狱爬来朝他索命,它们抓住了他的脚踝, 试图将他拉入深渊。
韩傲没有一点反抗之力。
他在梦中不断挣扎,却没有一点用处,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慢慢下坠, 后来, 他在亡魂中看见了破界的影子。
“你回不了头了。”
破界没有像身边亡魂一般拉扯他。
它只静静站在狂舞亡魂中,沙哑的声音自他耳边响起。
它一遍遍告诉他:
“孩子,你回不了头了。”
“阿韩,阿韩……”
可是,有另一道声音和它重叠在一起。
那声音如一双温柔的手,替韩傲挡去了那些声音和画面, 将韩傲拖出了万丈深渊。
韩傲闻到一股很清淡特别的香味。
他自昏迷中惊醒,下意识握住了另一人的手。
那人的手柔软又温暖, 在短暂的惊诧后,她很快握住了他。
“阿韩, 你醒了?”
柳拂心将他扶起来:
“感觉怎么样, 有没有哪里难受?”
韩傲没有回答。
清醒后, 他只沉沉地看着柳拂心的眼睛,而后突然起身将她拥入了怀里。
面对这个拥抱, 柳拂心的身体僵硬一瞬。
不过很快, 她放松下来, 抬手环住了韩傲, 像哄小孩一般, 轻轻拍着他的背。
韩傲抱她抱得很用力,几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中去。
他埋在柳拂心肩上许久, 后来,他突然开口道:
“小柳。”
“嗯?”
柳拂心回应之后,又是许久沉默。
再开口时,韩傲嗓音沙哑许多。
他环着柳拂心的腰,在她耳边缓声问:
“你会离开我吗?”
“不会,阿韩。”
柳拂心语气柔软:
“做噩梦了吗?”
韩傲没有回答她的话。
他只又问:
“你会厌恶我吗?”
“不会。”柳拂心认真答:
“阿韩帮了我那么多,阿韩那么爱我,我怎么会厌恶你?我喜欢你还来不及。”
“那……”
韩傲话音微微一顿,声音稍稍沉了下去,问出最后一句:
“小柳,你会骗我吗?”
柳拂心的手微不可查地一顿。
不过很快,她轻笑一声:
“今天到底怎么了,说什么傻话啊?你的小柳怎么会骗你?”
韩傲半睁着眼睛,眸色沉沉:
“不会吗?”
“嗯。当然不会。”
柳拂心抬手无意识地绕住他的衣带,不自觉将指尖勒到发白:
“小柳,永远不会骗韩傲。”
听见这话,韩傲轻轻弯起唇。
他应道:
“好。”
他放开了柳拂心,抬手捧住她的脸,垂眸看着她的眼睛,语气认真,像是在同她说什么誓言:
“……只要你不骗我,我为你下地狱也愿意。”
闻言,柳拂心微微一怔。
很快,她勉强勾了勾唇,似是不大喜欢韩傲这话:
“你吓到我了,阿韩,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你身体还好吗?烟雨山掌门那一剑真吓坏我了……我以为……你是如何从他剑下逃出来的?”
韩傲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
他放开了柳拂心的脸,在回答她之前,先抬眸观察一番周边。
让他意外的是,他此时此刻,竟躺在一个极为熟悉的地方。
是烟雨山,是南乾。
是林尽的小院。
“为什么把我放在这里?”
韩傲微一挑眉,问。
之前在烟雨山时,他经常会来林尽的小院玩,他对这个地方,比对自己曾经的弟子寝舍还要熟悉。
在这个世界,这个地方对他来说,比哪里都更像一个家。
仔细瞧瞧,小屋的模样跟他记忆中差不了多少,只是比起以前,多了一些零碎的摆设。
旁边的架子上还挂着林尽的衣衫,有某个恍惚的瞬间,韩傲甚至以为自己还在当年,好像他只是在南乾练剑练累了,所以悄悄跑来林尽这里午睡偷闲。
他好像还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在乎,不用面对人心的弯弯绕绕与阴谋诡计,也不用背负手里那笔越来越深的滔天血债。
韩傲出神许久,直到听柳拂心说:
“这是……这是萧澜承的意思。”
她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他说,你应当很怀念烟雨山的生活,也很想念你的朋友,所以……没关系,阿韩,你不喜欢的话,咱们就换个地方住,没关系的。”
“无所谓。”
韩傲收回了视线:
“都一样。”
他掀开身上的被子,坐起身活动着手臂。
他身上的伤没有多重,至少现在只剩了关节处的隐痛。想来也是,明烛天这群天魔应当最了解如何对付魔纹创伤,萧澜承也舍不得他受伤,毕竟,作为萧澜承的狗,萧澜承还指着他继续尽心尽力去替他杀人、替他侵略,他可舍不得他受伤。
如今,烟雨山没了。
下一步呢,又会是哪个倒霉蛋?
“阿韩。”
柳拂心的声音打断了韩傲的思绪。
他微一挑眉看向她:
“嗯?”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柳拂心抬手,轻轻抓住了韩傲的衣角:
“折玉那一剑不简单,不仅融了无数天魔的魔纹,还献祭了他的魂魄与元神,你究竟是如何扛下的?可感觉身体有哪里不舒服?我怕那一剑给你留下创伤,你不能对我有隐瞒,一定要将所有感受都告诉我,好吗?”
柳拂心微微皱着眉,看起来当真是担心极了。
韩傲垂眸看着她,眸中神色不明,不过很快,他弯唇冲她笑了一下。
他抬手,将柳拂心脸颊边的碎发拨到耳后,语气温柔:
“没事,真的没事。折玉那一剑虽狠,但还不至于要了我的命。”
说着,韩傲顿了顿,又道:
“我知我不敌他,所以,在他那一剑落下前,我彻底接纳了破界剑灵,融了他所有的力量,与他一起,破了折玉的杀招。”
韩傲从床边拿过了破界。
他眸中一片猩红,映着破界的影子。
他用指腹摩挲着破界剑鞘上的纹路:
“是吧,破界?”
似是回应一般,破界剑身赤红色的纹路微微发着光。
柳拂心看看破界,又看看韩傲,勉强笑道:
“阿韩不是说,破界总是试图支配你的想法侵蚀你的灵魂?你不是不喜欢它吗,怎么……”
“是我误会它了。”
韩傲冲柳拂心笑了笑:
“它现在,是我最好的朋友。”
“嗯……那,阿韩没事就好。”
柳拂心点点头,眉目中却还是一片愁色。
韩傲看着她,道:
“小柳,帮我倒杯水好吗?”
“好。”
柳拂心没说什么,她立马从床边起身,转身去拎桌上的茶壶。
而在她背过身后,韩傲唇角笑意微敛,一双红眸中的神色也沉了下去。
他重新垂眼看向了手边的破界。
破界光芒早已暗淡。
他冷笑一声,抬手将剑扔去了一边-
华山,凛意峰。
林尽独自坐在华山断崖边,周遭寒风刺骨,带着霜雪落在他的发梢眉睫。
他将身上斗篷又系紧了些。
斗篷上的毛领扫着他的脸颊,有些痒。
风雪将他一双手冻得通红,他缓缓蜷起手指,把手缩回了斗篷中。
“一个人坐这作甚?”
许久,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林尽知道是谁,便没有回头。
萧澜启缓步走到他身边,垂眸看着他,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这人这么瘦这么小一只,好像来阵稍微大些的风就能直接把他掀飞到悬崖下面去。
但他犹豫片刻,没有叫林尽挪位,只自己走过去坐在了他身边。
这样的话,万一这人真被风先走,他还能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
合理!
“不做甚,看看雪。”
林尽叹了口气,淡淡道。
“你看雪非要坐在这里看?”
“嗯,安静。”
“好吧。”
萧澜启应了一声,再没动静。
林尽觉得奇怪,他侧目看了萧澜启一眼:
“那你呢,你来这作甚?”
“不做甚。”萧澜启学着林尽的话:
“陪人类看雪。”
听他这么说,林尽没忍住笑了。
萧澜启瞥了他一眼。
他道:
“终于笑了。”
“嗯?”
“你这两天,好像不怎么高兴。”
萧澜启微一挑眉:
“在想什么?”
“在想……”
林尽叹了口气,突然道:
“在想,活着可真难啊。”
“?”
“折玉很难,见桃很难,我很难,韩奥也很难。所有人都很难。感觉很迷茫,如今烟雨山沦陷,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其他宗门也没有自保的本事,纷纷投靠大师姐。这修仙界,怕是要变天了,未来,又要走向哪个方向?我很茫然,也害怕。”
“有什么茫然?”
萧澜启撑着身体,仰头看着天空飘落的雪花,语气轻松,似乎并没把林尽那些担忧当回事:
“待到把明烛天和韩傲一锅端了,你不就能回烟雨山了?烟雨山被烧了也没事,你不是有那什么万物生长的符文?总能将一切变回原来的样子。”
“不能了。”林尽垂下眼:
“就算烟雨山能变回曾经,可山中一切都不同了,我们也回不去了。现在想想,以前真的好幸福啊,每天什么都不用想,只用想今天给大家做什么菜,明天画什么样的符,成天看着阿韩和花大小姐打打闹闹,偶尔去点滴泉,和折玉喝两杯酒,可现在……”
林尽的声音低了下去。
萧澜启却没注意到他的情绪,他还在想林尽说的话,而后冷不丁来了一句:
“你不是还有只狗?你为什么光怀念那些人,不怀念你的狗?你说你爱他,我看你也没多爱。”
“……”
听见这话,林尽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天魔,怎么那么傻?
可他笑着笑着,又突然有点难过。
笑着笑着,眼泪就模糊了他的视线。
萧澜启这时才终于察觉异样,他看见林尽掉了眼泪,心中醋意顿时跑了个干净。
他赶紧手忙脚乱地捧起林尽的脸,用指腹擦掉他脸上的泪:
“聊得好好的,你突然哭什么?”
“太难了,萧澜启。”
不知为何,在萧澜启面前,林尽突然卸掉了所有防备,他不再压抑自己的情绪,难过得像个没吃到糖的小孩。
他好难过,他只想痛痛快快大哭一场:
“活着太难了,萧澜启,为什么人和人的感情那么复杂,为什么世事无常,为什么一切不能一直保持原来的样子?
“我好累,阿启。
“我真的,太累了。”
堪以告慰
萧澜启被他一句“阿启”唤得乱了方寸。
他脑子瞬间不转了, 他听着林尽的话,大脑一片空白,只道:
“累……累了就休息啊, 哭什么,这些问题, 我还想问你呢, 你怎么一言不合就先哭上了?”
萧澜启语气慌乱, 嘴里乱七八糟地念叨着,手上还要给林尽擦眼泪,简直忙得不像样。
林尽原本哭得很伤心,但看萧澜启这样子,他哭着哭着又笑了出来。
“傻狗……”
他抬手擦擦眼泪,笑着骂了一句。
“什么?”
萧澜启只听他含糊说了两个字, 没听太清内容。
“没什么。”
林尽吸吸鼻子。
温热眼泪滚到脸颊上,几乎瞬间就被寒风吹透至冰凉。
“那你要不要回屋?”
萧澜启紧张地看着他, 生怕他一不对劲又弄出什么幺蛾子。
“回屋?”林尽没懂他的意思:
“回屋作甚?”
“你不是累了吗?回屋休息睡觉啊。”
萧澜启皱皱眉:
“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见人类被累哭, 你可真是给我开了眼。”
“没有……”林尽哭笑不得:
“不是那种累。”
说着, 他晃晃腿, 用足跟轻轻撞了撞断崖坚硬的表面。
“那是哪种累?”
萧澜启微一挑眉:
“你们人类将感情分那么多种就罢了,现在连累都要分那么多种。”
“心累。”
林尽顿了顿, 在想自己该怎么跟萧澜启解释。
他觉得, 自己既然希望萧澜启对自己真诚, 那自己也应该对他真诚一些。
所以他犹豫片刻, 轻轻叹了口气, 道:
“你知道吗,我其实不是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
这话说完, 林尽其实有点紧张。
他讲的这种行为在修仙界叫做夺舍,情况可轻可重,他不知道萧澜启听见这个重磅消息之后会如何想。
他观察着萧澜启的表情。
谁知萧澜启面色一点未变,只扬扬眉:
“我知道啊,然后?”
“?”林尽是真真没想到:
“你知道?”
“嗯。你也没有很用心在演吧?你和原来那人从性格到行事风格没有一处相似,江枕风告诉我的,如何?”
萧澜启完全没把这当回事,好像一点也不在乎。
比起这个,他更关心另一件事情:
“既然你现在同我坦白了这件事,那你是不是也该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
“……”林尽轻轻抿起唇角:
“林尽。”
“什么啊?”
“林尽啊。”
“你还拿这名字糊弄我?”
“没糊弄你,我真叫林尽,在哪都叫林尽。”
林尽轻笑一声:
“双木林,尽力的尽,层林尽染的林尽。”
说着,林尽看了萧澜启一眼:
“萧澜启,还有一件事。我其实,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林尽的话愈发叫萧澜启听不明白了:
“什么意思?”
“我的家,在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你可以理解为另一个世界,是存在于我们所处的时间空间之外的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跟这里完全不一样,那里没有灵力,不能修炼,也没有什么宗门,但我们有国家,有秩序,有法律。”
“不能修炼?”萧澜启皱紧眉:
“那有什么意思?那你们靠什么活着?像凡人一样,成天吃了睡睡了吃,耕作种地?”
“差不多吧。虽然不能修炼,但我们可一点不比你们差。我们有能带着人在地上跑、在天上飞的铁疙瘩,半个时辰就能跨越千里地,还有像传音符一样相隔千里也能听到对方声音、看见他模样的工具,还有轻轻一按就能致人于死地的武器。”
林尽说的这些东西,萧澜启实在想象不出来。
林尽的家乡,还真是个怪地方。
不过也能理解,毕竟林尽原本就是个怪人,他会说很多萧澜启无法理解的怪话,他做的菜式也独一无二闻所未闻,如果他原本就来自一个和这里截然不同的世界,那就能说得通了,只是……
萧澜启记得,林尽以前总和那个叫韩傲的小子凑在一起,说什么“回家”。
他们是要回到原来的世界吧?
可萧澜启不知道那个世界在哪里。
若是林尽回去了,那他以后该怎样找见他?
萧澜启不知道。
他心里莫名多了些郁气,他微微垂下眼,看着风雪穿过断崖间。
林尽没有注意到他的情绪。
他只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人坦白什么东西的时候总爱找点事情来做,林尽一双手闲不下来,即便冻得通红,也要从斗篷里拿出来掰一掰扣一扣。
“我在原来的世界,有自己的生活,虽然不算多幸福,但胜在安稳。我本来以为能一直这样下去,但突然有一天,我一闭眼一睁眼,就来了这个地方。这不是我从小生活到大的家,这里的很多事都超出了我的认知和想象,我不知道该如何生活下去,而在我茫然的时候,我遇见了韩傲。
“韩傲和我来自同一个地方,我们是同一类人,我说的一些事情只有他明白,同样的,在这个世界里,他也只有我这一个家人。对我来说,他真的,是个意义很特别的朋友,如果没有他,我不知道我要如何适应这个世界,更不知道当初的我在这里单打独斗,会有多迷茫多孤独。”
萧澜启微微眯起眼:
“所以,他才是你生命中那个最特别的人?你喜欢他?”
林尽又要被他逗笑了。
他无奈摇摇头:
“你能不能放过这个话题?他是我最特别的朋友,我喜欢他,可并不是要跟他成为恋人的那种喜欢。只是,我以为,我们的关系会一直像以前那样,一直在烟雨山荒度时日也好,一起去游遍河山也罢,又或者,我们可以一起回家,回到家之后,有这段共同的奇妙经历,我们也会永远记得彼此这个特别的朋友。可我没想过他有一天会站在我的对立面,萧澜启,你懂吗?”
林尽看着雪花落在自己掌心,再看它化成小小一滩水:
“原本以为能一直同行的人,突然变成了敌人。我不相信他会是别人猜测的那样,可他确确实实在我眼前杀了我身边的人。他亲手毁了我喜欢的生活,可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他的想法他的动机,我……”
林尽形容不出来那种感觉。
总之,就是心里揪着难受。
“我知道啊。”
萧澜启轻飘飘道了这样一句。
“我以前也把萧澜承当最亲的兄长,然后如何,你也看见了。但我们天魔没有你们人类那么复杂的感情,他骗了我,他想杀我,那我也要杀他,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什么东西是永远一成不变的,人是,你们人类的感情也是。再特殊又能如何,你能为了他,放弃你拥有的一切?你能接受那个亲手毁了你生活和你身边人的他?如果没法子保全所有东西,那还能如何呢?为自己而战吧,至少,你永远不会背叛你自己。”
“……”
听见萧澜启这段话,林尽沉默许久。
后来,他想通了,心里也顿时轻松下来。
他冲萧澜启笑了笑:
“好有道理,没想到我们萧澜启还能说出这种话。”
“?”萧澜启差点没从地上跳起来:
“怎么,在你心里我究竟是什么形象?绝世大蠢蛋吗?”
说着,他目光微微下挪,看见了林尽冻得通红的手。
“啧。”
萧澜启皱皱眉,也没多想,直接将林尽的手拉过来,用自己的大手拢住他:
“冻成什么样子了还在这坐着,真不懂你。你不是就指着这双手画符布阵吗,若是冻坏了,我看你怎么办。”
萧澜启的体温很高,就算一直在崖边呼啸寒风中,他的手也还是暖的。
林尽怔愣许久。
直到冰冷的双手慢慢染上萧澜启的温度,他才回过神来。
抬眸看,萧澜启正微微皱着眉,认真地替他按着被寒风吹到僵硬的手指。
“萧澜启。”
“作甚?”
“有点冷?”
“有点?”萧澜启嗤笑一声:
“冷了回屋去啊,江枕风知道你身子弱,特意从凡世给你弄来三个大暖炉,你不在里边待着烤火,非要来悬崖边吹风,你不冷谁冷?”
虽然嘴里是一连串的抱怨,但萧澜启的身体很诚实。
他身上魔纹浮动,在他和林尽身边结起一层青粲色的结界,结界替二人挡去了风雪,里面是如春日一般的暖意。
林尽抬头看看结界上流转的魔纹纹路,顿了顿,又故意道:
“这结界挡着雪了,我看不清了。”
“那你要如何?!”
萧澜启大怒,撤去了结界。
他真想把这事多的人类放在这不管了,可又不能真不管。
他想把自己身上的斗篷也解下来给他裹上,可斗篷又不能自己发热,这人类坐在这,被寒风吹透之后,该冷还是得冷。
萧澜启暂时想不出办法。
他一时气急,索性抬手将林尽抱在了怀里。
萧澜启的温度强势地裹了上来,林尽身上发冷的衣料都逐渐暖了起来。
那股暖意贴上他的皮肤,直达心脏。
“这样呢?还冷吗?”
“还有点。”
萧澜启只好再把林尽抱紧一些:
“你这人类,这么怕冷,还非要看雪。你还要看多久?我总不能一直这样抱着你吧?”
“为什么不能?”林尽问。
萧澜启没有多想:
“你不是说这种事只有互相喜欢的人才能做?你又不喜欢我。”
林尽微一挑眉:
“那你喜欢我吗?”
“……”
萧澜启被他问住了。
“我……本……本尊不懂什么喜欢。”
“这样啊。”
林尽点点头:
“那算了,放开吧,我回屋去。”
“算了!”
萧澜启紧紧环住他的腰:
“你不是要看雪,这就看够了?……再看久一点吧。”
“……好。”
林尽看着被风卷起的雪花,微微勾起唇:
“那就,再久一点吧。”
五方杂厝
剑心派与烟雨山两地沦陷, 令修仙界人人自危,生怕明烛天下一个目标就是自己。
消息传开之后,小宗门们生怕受到波及, 个个连夜收拾东西,学烟雨山的做法, 一路向北投奔凛意峰。
华山苦寒, 地势巧妙, 易守难攻,又有江枕风与烟雨山一众高手坐镇,看起来竟成了这修真界最安全之地。
几乎每日都有小宗门的人乘飞行法器赶来华山,原本冷清的凛意峰竟也变得热闹起来。各宗各派的长老们日日聚在一起,商讨应对明烛天与杀神剑的法子。
林尽没有参与过他们的会议,有什么消息全靠萧澜启转告。
华山太冷, 他受不了屋外的温度,整日都在自己屋里烤暖炉。
毕竟如今局势险峻, 他一个木灵根主生命的符修也帮不上什么忙,有关韩傲的消息他听多了还会内耗, 倒不如直接放手不管, 若是旁人有事需要他, 自会来主动寻他。
抱着这样的想法,林尽成日在自己屋里吃了睡睡了吃, 好不惬意。
但这样的日子过久了, 难免无趣。
回头想想, 他能说得上话的朋友们, 一个个忙的忙, 走的走。
连元曦也离开了。
和他们一起来到凛意峰后,元曦陪了见桃两日, 便收拾好自己的小包袱,带着自己的鹅卵石,同林尽道了别。
毕竟,他之前跟着林尽来烟雨山,原本就是为了找楚听雪,如今他知道了楚听雪的下落,听过了他的故事,见过了与他有关的人,终算是为自己的执念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也不知见桃跟他说了什么,总之,林尽再见他时,小狐狸似乎放下了很多东西。
他冲林尽笑着,告诉他:
“林尽,我放下啦。”
元曦这一生,虽然游过天下,可他去的每一个地方,都是为了寻找另一个人。
他向每个人打听楚听雪,同每个人讲自己与楚听雪的故事。他习惯了讨好身边的人,蹭身边人的庇护,因为他总觉得自己只是一只连化形都要靠别人帮助的狐狸,他没法一个人在充满危险的世界活下去。
可后来,在他为楚听雪的离开哭鼻子的时候,林尽摸着他的头,告诉他,他其实根本不需要别人的帮助,他其实是一只很厉害的小狐狸。
见桃也温柔地注视过他,告诉他,无论那个人对他的意义有多特别多重要,他于他也终归只是个过客。我们可以带着他的愿望与信念活下去,却不能只为了他活下去。
见桃还告诉他,他要爱自己,只有自己,才是自己人生最大的意义。
元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要为了自己好好生活吗?
要为了自己看遍天下每一处风景吗?
元曦回想自己走过的所有地方。
他好像,确实没有静下心好好看过身边的一切。
所以,短暂考虑过后,小狐狸收好自己的行囊,重新踏上了自己的旅途。
离开前,他本想留下楚听雪送给他的那颗鹅卵石,可他在刨好的土坑边蹲坐许久,终也没能舍得将它埋下。
他只把土坑填平,自己揣好那颗鹅卵石,带着小包袱离开了凛意峰。
小狐狸走了之后森*晚*整*理,林尽经常能收到他的来信。
他在路边看到的花、看见天上形状奇怪的云,他都会用留影珠记录下来给林尽看。
他说,因为林尽是他的朋友,所以,他想给他分享自己遇见的一切。
林尽很期待元曦的来信,每次也会认真给他写回信。
他在小狐狸身上看见了难得的自由感。
这才对。
林尽衷心地为自己每位朋友高兴或伤心,可偶尔他也会想,他的朋友们,在时间流逝与世事变迁中,都找到了自己的意义,自己的事业,自己的人生,每个人都在成长,都在为自己的生活忙碌,连见桃也重新出山,拾起了自己曾放弃的一切,尽力帮着身边的所有人。
可林尽却还困在曾经,还在迷茫,还在止步不前。
他该做些什么,又该怎样找到自己的意义?
林尽不知道。
他游手好闲地在凛意峰过了一日又一日,每日只听凛意峰又来了哪里的人、明烛天的魔爪又伸向了哪里。
那些事情好像离他很近,因为它们就真真切切发生在他身边,又好像离他很远,因为与之相关的事都不需要他。
直到某日,林尽一个人在窗边点香炉,突然听见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那脚步声很熟悉,林尽不去看都知道是谁。
果然,没一会儿,手边的窗户被打开,萧澜启站在窗外看着他:
“林尽,你朋友来了。”
林尽微一挑眉,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什么,哪个朋友?”
提起那个名字,萧澜启的表情不是很好:
“花南枝!”
“?”
林尽手中动作一顿。
待他匆匆忙忙赶去凛意峰主殿之时,花南枝已经在那里了。
一段时间不见,记忆中那个小姑娘似已经换了个人。
她虽然还是一身红衣,可她的打扮和气质看起来都稳重了许多,林尽乍一眼几乎认不出来。
主殿内的人见她来,都得恭恭敬敬叫她一声“花城主”,而花南枝点头回礼,姿势标准,挑不出一点错处。
她此次过来,身边还带着木芳凝和木非华,和她们一道的,还有另一位林尽许久未见过的熟人——晓云空。
晓云空这段时日一直在凡世,处理他未完的因果与羁绊。
他送了晴雪最后一程,如今,他与凡世最后一点因果结束,放下一切尘缘,道心重新稳固,他自身灵根也顺利被朱雀玄冰淬炼为天冰灵根,整个人周身寒意比起先前好像更重了一些,但气质还是同以往一般无二的温和。
“我在赤霞城听说了烟雨山的事,担心有变,便抽空来了一趟。虽说修仙界之事跟我赤霞城无关,但明烛天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今日是修仙界,明日就是赤霞城、是凡世,为了未来千万年的安定,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坐视不理。虽然我赤霞城在其他地方帮不上什么忙,但若是各位缺灵石法器,随时开口。虽说赤霞城已不比曾经,但撑起一场战争,还算绰绰有余。”
花南枝先开口,举手投足间皆是从容。
江枕风轻轻勾起唇,冲花南枝点点头:
“花城主大义,待我们共同度过此次难关,未来,若赤霞城有难处,随时开口,我等也定如今日的花城主,定当尽力相助。”
“应该的,只是还有一件事……”
花南枝皱皱眉,看向旁边的晓云空:
“师兄说吧。”
晓云空点点头,开门见山道:
“我从凡世赶来,半路遇见花城主,与她同行来此。在途中,我们还在一线天看见了清心宗的人。”
清心宗三字一出,主殿内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重。
要知道,清心宗前几日便给江枕风传过信,他们和其他宗门一样,想带着门人来华山暂避风头,江枕风也应允了他们的请求。可那之后,这宗门就像是失了联,一点消息也无。
对此,大家猜测不断,有好有坏,唯独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听见有关清心宗之事。
如今晓云空说自己在半路遇见了清心宗的人,也不知这消息是喜是忧,又是怎么个遇见法。
“他们中了天魔的陷阱,被困在了一线天内。”
在众人疑惑之时,晓云空重新开口道:
“清心宗宗主似已战亡,如今带着门人抵抗的,是他们的大师兄李竟成。明烛天将人困在一线天内,却没有下杀手,反而派重兵看守拖延,实在可疑。”
闻言,江枕风皱起眉:
“杀神剑主可在?”
晓云空摇头。
“那看来,此事当是明烛天明着放给我们的陷阱。”
短暂沉默后,江枕风笃定道:
“这段时间,仙门百家聚来我凛意峰,明烛天不可能收不到消息。谁都知道,华山易守难攻,如今又聚了所有顶尖修士,他们就算有杀神剑主坐镇,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晓云空顺着她的话想了想:
“你的意思是,他们故意扣下清心宗,就看我们救或不救?”
“是。”
江枕风沉声:
“你当时既然没有动手,就说明明烛天对清心宗的看守定然极重,重到连你都没有把握出手救人。这样看来,若是想救清心宗,我们必然得派出大半战力才有把握,可是有个问题,我们如今并不知杀神剑主的去向。”
“调虎离山?”
晓云空心中也有了思量:
“若我们救清心宗,杀神剑主便会趁机冲凛意峰动手。可若是不救……”
不救,难不成清心宗那近万口人,都要被舍弃白白死在一线天吗?
主殿内一时陷入沉默。
救或不救?
萧澜承当真歹毒,想出这种计谋,令他们明知是陷阱,也得好好思索跳或不跳的问题。
是救人还是守山?
救人,凛意峰这个唯一的安全据点就将陷入危险,若是守山,那清心宗那些道友……
“能救,也能守。”
许久,江枕风抬指轻轻点着座椅的扶手:
“明烛天将所有兵力都放在一线天,那么杀神剑主那边的人必然不会太多。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派一支少而精的队伍,用最短的时间救出清心宗。至于凛意峰这边,若有一个人,能为我们拖住杀神剑主半个时辰,那此困境,便可两全。”
“怎么可能?”
一旁的流巽没忍住开了口:
“杀神剑的威力,你我也不是没有见识过,连折玉都……怎么可能有人能拖住他半个时辰?”
“未必不能。”
江枕风勾起唇角:
“杀神剑之所以强,是因为它能吸走对手修士的灵力与血气,用对方的力量增强自身,这样一来,无论多强的修士都会在杀神剑下一点点耗尽心力,而杀神剑却能越战越勇。
“这听起来似乎是个不可破的死局,但我近来却有个想法,未必不能一试。
“你们说,若是有一人,自身修为低微,没有一点被榨取的余地,却能吸收天地灵气源源不断为己用,那从某种意义上,他和杀神剑是否相似?这样一来,杀神剑,又能奈他何?”
“……”
林尽原本站在人群后面默默听着,可江枕风的话,他越听越耳熟。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抬眸看去,果然见江枕风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到了他身上。
后来,逐渐有人注意到了江枕风的视线,纷纷顺着她的目光朝他望来。
林尽顿时变成了人群焦点。
林尽眨眨眼。
他不太确定江枕风话里那个人是谁,他只能茫然地用手指了指自己。
啊?
相体裁衣
“不行!”
林尽自己还没反应过来, 便先有人替他拒绝了江枕风的假设。
萧澜启上前半步,看动作像是把林尽护在了身后:
“你让他去扛杀神剑?那杀神剑都不必出鞘,单外溢的剑气都能把他震得五脏尽碎呕血而亡!这跟直接把他送给杀神剑主砍脑袋有什么不同?我看你真是昏了头了!”
萧澜启冲着江枕风就是一通骂, 其余人反应过来,也对江枕风这想法不大赞同。
摸鱼子摇摇头, 捋着胡须叹口气:
“老夫觉着……太险, 不合适。”
流巽平时爱跟他对着来, 但于他俩徒弟的事上,流巽永远跟摸鱼子站在统一战线:
“没错,绝对不行!上前线抗敌是武修该做的事,他一个符修,就算无法被杀神剑吸收灵气,但等真动起手来, 他能扛住那杀神剑几招?”
花南枝神色也有些紧张:
“是啊,他, 他不行吧?要不我上?我修为也还行,身上还有不少法器傍身, 半个时辰……我尽力!”
“我也可以。”千骨如音在角落里悄悄举手:
“林尽听我随便拨两下弦都要晕一晕, 叫他去对杀神剑, 是否有些太为难人了?他可是我的此生挚爱,若是他死了, 那我也不活了, 倒不如让我去替他受这一劫!”
这话又听得萧澜启太阳穴直突突:
“滚蛋!轮的着你?!”
“轮不着我难道轮得着你?!我每次说什么话, 你着急个什么劲?!”
千骨如音叉起腰来, 非要跟萧澜启争上一争。
眼看着这两只天魔就要在凛意峰的主殿当众掐起架来, 林尽及时打断了他们。
在最初的诧异后,他很快冷静下来, 理清了江枕风说的那些话。
的确如她所言,自己是此战最合适的人选。
因此,他正正神色,没多说什么,只扬声问:
“半个时辰?只要半个时辰就够?”
主殿内各宗各派的长老们都在疑惑林尽究竟是什么人物,竟能惹得这么多人开口维护。只零星几人还记得他当年在缥缈阁试剑会时戏剧性的经历与精彩表现,便忍不住开口和周围人悄悄讨论着。
他这一句话问出口后,主殿内一时安静下来。
毕竟,他能问出这话,就已经相当于将江枕风的话应了一半。
他好像当真信了江枕风那天方夜谭的假设,打算去正面和杀神剑拼上一拼。
“对,半个时辰。”
江枕风的神色也认真起来。
她望着林尽的眼睛,笃定道:
“最多只要半个时辰。”
听见这话,林尽思量片刻后,心里有了决定。
他上前几步,彻底将自己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下。
他朝江枕风一礼:
“半个时辰,我不敢保证,我只能说,我定当拼尽全力一试,为各位尽可能地争取时间。”
“不要这么急着做决定。”
见林尽如此爽快地应下,江枕风反倒劝他道:
“我方才的话大多都是猜测,你体质特殊不假,可我们对杀神剑了解甚少,并不知你到时会面对什么,亦不知杀神剑对你究竟有没有威胁。毕竟我们只是嘴上说说,具体要付出的是你,要面对危险的也是你,你应当仔细考虑再做决定才是。虽说清心宗要救,可谁也没资格逼你承担这些。你可以先回去歇着,仔细考虑后,明日再给我回答。”
“不必,我考虑好了。”
林尽想也没想:
“清心宗被困在一线天,多一秒都是危险。再说,我只是去拖延时间,又不真是去送命。你们忘了吗?我跟杀神剑主有点交情,我挺想找个机会和他面对面聊一聊,这次正好。就算没聊好,真要打起来,我也肯定会在尽力拖延时间的情况下保全自己,各位不必担心。”
“你疯了?!”
先前出声维护林尽的那几人几乎异口同声道出一句。
林尽瞧见了了他们落在自己身上的担忧目光。
那一瞬间,不知为何,他心中突然涌上一股陌生的情绪,整个人都变得酸涩起来。
可他来不及去细细品味那些。
有了决定后,主殿内其他人陆续散去了,江枕风只点了几个人留下。
相熟的朋友们私下闲聊便不用讲太多规矩了,几人坐在一处,一起看着晓云空简单回忆后画出的那幅布防图。
花南枝回忆着当时的情形:
“当时我跟师兄路过那里,察觉那边灵气流动有异,便过去瞧了眼,没想到那里聚着那么多天魔。要说这萧澜承当真嚣张,将那里围得水泄不通,几乎把‘陷阱’二字明晃晃写在了脸上。”
“他一直如此。”
同萧澜承作对百年的落烧如是道:
“华山地势险峻,如今又聚了修仙界几乎全部战力,他不使点手段,怎能完成他的野心霸业?”
顿了顿,她想起一点,又道:
“不过你们就真的非救那什么宗不可吗?少了他们,你们也不会损失什么,但若是要救,容错未免太低,计划稍有变数便是万劫不复无法挽回的结局,那什么宗,真值得你们冒这个险?”
听见这话,众人短暂沉默一瞬。
左右这里也没有外人,江枕风扫了眼殿内的隔音结界,冷冷地勾起唇:
“值,当然值。
“如今华山内不止我凛意峰一家,若想对抗明烛天,还得‘团结’二字。这意味着,要想带领这么多人朝同一个目标拼命,便不能再简单考虑‘值或不值’的问题了。
“若今日我顾全大局弃了清心宗,其他宗门的人会如何想?这次放弃的是清心宗,下次被放弃的会不会是他们?如果无论如何都要被放弃,那是不是还不如先跑一步,至少还能留得一条命在?人本就有私心,若是再在私心中埋下一根刺,等到关键时刻,那刺便会化为从背后捅来的尖刀。
“所以,这清心宗,无论你我想不想救,都必须得救,一半是救道友的命,一半是做给别人看。这便是上位者必须懂的道理,显然,萧澜承已经把这些玩透了,才能如此大方地把陷阱与选择摆在明面上。”
听过江枕风这番话,落烧目里浮上一丝了然。
她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只道:
“懂了,呼星客随时待命,但凭姐姐差遣。”
江枕风却微一挑眉,道:
“不必动呼星客。这次救援,人越少越好,多了反倒生变。按我说的做,我、晓云空、萧澜启、落烧、巽长老和鱼长老去一线天,花南枝、千骨如音配合钰长老守凛意峰,林尽独自守潇湘关,可有问题?”
萧澜启第一个有问题:
“叫本尊作甚?本尊不去!你们让本尊的人类一个人去拖杀神剑,他死了怎么办?让他在家里待着!不就半个时辰,本尊还拖不得了?”
“不行,你必须跟我们一起。”
江枕风半步不让:
“我们不是去杀人,是去救人,有你的传承压制,我们才能尽可能避免战斗,并在半个时辰内来回一线天救援清心宗。这一环少一个人都会生变,我的安排,是目前最稳妥的法子。”
“你……”
“萧澜启。”
林尽温声打断了萧澜启,没让他继续跟江枕风争。
他给萧澜启顺顺毛:
“听师姐的,早点去,早点回来救我。我的命都指着你了。”
萧澜启看着他,青粲色的眸子里神色复杂。他像是还想说什么,但张张口,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他还是听了林尽的话。
他咬咬牙,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江枕风简单几句安排了计划,又留下了需要和她一道前去一线天的几人仔细商议战术,林尽在那待着也没什么事,站着还挨冻,便随其他人一道出了凛意峰的主殿。
刚出门,一直在边缘磨蹭的花南枝见其他人都走了,这便悄悄凑到了林尽跟前。
林尽早看她不安分,见她凑过来,他扬起唇,正想问问这小姑娘又要作甚,侧眸时,眸光却瞥见主殿外另一道人影。
将楼一个人鬼鬼祟祟站在主殿外的灯柱边,见林尽出来,他赶紧朝他招招手。
林尽看着他,有些意外地微一扬眉。
将楼先前在撤离烟雨山时断了腿,这几日还没养好。他本身又是个炼器师,参加集议也没什么用,这段时日索性连大事集议也不参与,只日日陪着他的炉子待在屋子里养伤。
算来,林尽也有好几日没见过他了,此时见他出现还在那里招呼自己,难免意外。
但林尽也没多想,他只叫花南枝稍等自己片刻,自己走向了将楼的方向。
将楼迎了两步。
他断了的腿还没养好,走起路一瘸一拐。
林尽连忙走快几步扶了他一把:
“师叔,您找我?”
“对对。”将楼点点头,开门见山道:
“我听说,你要独自一人去拖住杀神剑主?”
这事没什么好瞒的,集议散后一炷香怕是就传遍了整个华山,因此林尽没多解释,只点头应是。
“能行吗?”将楼目里有些担忧。
“能行。”林尽冲他笑笑。
“那你给我看看你现在用的法器。”
将楼扬扬眉:
“我的炉一般不开,但你是流巽的宝贝徒弟,我便瞧瞧,能否帮你一把。”
作为天下第一炼器师,为了保持神秘感,将楼确实不轻易开炉,最多为身边朋友定制几样小玩意。林尽最开始的山海笔便是流巽替他朝将楼讨来的法器,只可惜山海笔只是个玄阶法器,承载不了天阶符势,当林尽在朱雀秘境内绘出天阶溯生的那一刻,它就随着符文势成的光芒碎成了千万片。
林尽如今用的法器是朱雀先祖赠他的天阶浮生笔,他将浮生笔拿给将楼,将楼接过后立马正色,将那只笔从头到尾研究好几遍。
林尽耐心地等着他。
不知为何,他看将楼面上神色似乎愈发凝重了。
最终,将楼抬眸看他一眼,突然没头没尾地问出一句:
“小子,你信我吗?”
林尽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
“信,当然信。”
“那你把这支笔给我。”
将楼握住浮生笔,另一只手在掐了个诀,从储物戒内掏出另一支天阶笔:
“你先用这个,韶光笔。这原本是我准备给流巽的,炼时往炉子里垫了不少好东西,品阶不比你的浮生笔差,反正你们符修用法器不像剑修那般苛刻,你先用着。你的笔,我便先拿走了。”
将楼看起来似乎很急,话说完,还没等林尽细问,就转身一瘸一拐地走了。
林尽茫然地看看手里粉紫色的韶光,又看看被将楼带走的浮生。
他看见将楼步伐不稳,却扶着腿走得很急很快。
走着,他又抬手,不知朝谁挥了挥,扬声大喊一句:
“妙妙!开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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