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归华表
“林林, 将楼长老寻你何事,看起来怎么那么着急?”
花南枝一直站在边上看着他们,此时见林尽朝自己走来, 便好奇问了一句。
“没什么,他跟我换了一支笔。”
林尽把将楼给他的韶光收回了储物戒里, 又回头看了一眼。
将楼已经走得没影了。
林尽觉得奇怪, 却也没有多想。
他望向花南枝, 现在才有空好好瞧瞧眼前的姑娘。
花南枝放下了以前最爱的张扬双螺髻,换了更为朴素低调的发髻,身上的配饰也不再花里胡哨,整个人看起来稳重不少,瞧着都是个大姑娘了。
“城主大人。”
林尽弯起眼睛,半开玩笑似的唤了她一句。
花南枝却再不似从前一撩就炸毛, 她只扬扬眉,抬手点点他的肩膀:
“少打趣我。”
顿了顿, 她语气沉重了些:
“烟雨山的事情我听说了,刚收到消息就匆忙处理完手里的事赶了过来, 路上还绕路去烟雨山瞧了一眼。那么大一片山, 竟被火烧得不成样子, 我都险些认不出来了。所以,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听说那传闻中的杀神剑主就是韩傲?韩傲为什么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花南枝离开烟雨山的这段时间, 发生的事实在太多, 她听到那些消息的第一时间甚至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我也不知道。”
林尽微微垂下眼:
“我也很想当面问问他。”
花南枝看着林尽这样子, 缓缓皱起眉, 眸色有些担忧:
“林林, 无论以前关系如何,如今的他, 已经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你不要再对他抱有期待,你记得,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无论发生什么,都切记保全自己。”
说着,花南枝从自己的储物戒里取出一颗红色的珠子放在他手里:
“这个给你。”
那珠子也就比指甲盖大一点,落在林尽掌心,触感温热。
林尽愣了一下:
“这是什么?”
“锁魂珠。”花南枝答:
“用我灵根内最精纯的火焰淬出的保命法器,捏碎它,它便能替你扛下致命一击。多少能为你争来几分生机。”
“……”
林尽怔然。
很快,他摇摇头:
“不行,这太贵重了,灵根内的本命火焰……用一点少一点,你一辈子能淬几次?”
花南枝就知道他会这样说。
所以她立马背过手退开几步,不给林尽把东西还给她的机会:
“你就拿着吧!本小姐现在可是赤霞城主,身边多少护卫护着?哪有用得上这东西的时候?如果它能在关键时刻帮到你或者救你一命,那便是值得的!少婆婆妈妈,也别絮絮叨叨,赶紧收好。”
“我……”
“别说了。”
花南枝背在身后的手微微攥紧,她抿抿唇:
“林尽,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不能死。”
“……”
听见这话,林尽终于没再继续拒绝。
他垂眸看看手里红色的小珠子,缓缓蜷起手指,将它攥进掌心中。
他点点头,冲花南枝笑了笑:
“好。那就多谢城主大人救命之恩了?”
“少来这套。”
花南枝见他收下,才松了口气。
她朝他扬扬下巴:
“若真想感谢我,就给我做顿菜吃吧。赤霞城厨子的手艺一个个都不如你,如果可以,我真想把你拎回去塞到后厨天天给我做菜才好。”
“我的荣幸。”
林尽将珠子放回储物戒内:
“但做菜恐怕没办法了,我先前囤的食材吃完了,也一直没时间去添新的,只剩一些现成的肉饼点心,你要是不嫌弃,就去我院子,我给你热一热,再泡盏茶配着喝。”
“当然不嫌弃。”
花南枝最乐意吃林尽做的东西,剩的也无所谓,只要能吃到就开心,这便跟着他回了他的住处。
凛意峰的建筑是清一色的雪白,看久了甚至有些晃眼睛,且设计庄重严谨,远没有烟雨山的院落瞧起来那样悠闲自在。
花南枝刚进门就看见林尽的院里摆着三个大暖炉。
那暖炉像是凡世常用的款式,却又像是经过改造的法器,其内灵光流转,为小院驱散寒意,温暖得像是烟雨山的春日。
“你的待遇可真是独一份。”
花南枝敲敲那暖炉的表面,有些烫手:
“这谁想的法子?”
“大师姐。”
林尽还有点不好意思:
“你忘了吗?咱第一次来凛意峰时,我冷得睡不着,当夜就起了高烧,害得你们一群人忙前忙后。这不,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再出现,大师姐知道我要过来,特意给我弄的暖炉,院里三个大的屋里三个小的,暖和吧?”
“暖和!我都觉着热。”
花南枝抬手给自己扇扇风,边迫不及待道:
“快,饼在哪,点心在哪?是牛肉饼吗?是桂花糕吗?快给我吃点。”
“别急。”林尽哭笑不得:
“我去给你热一热。”
林尽又是热饼又是泡茶,刚把托盘端到花南枝跟前,花南枝就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抓,结果刚碰到就被烫得差点被从椅子上跳起来,赶紧抬手捏住自己的耳朵试图降温。
“慢点,刚出炉,烫着呢。”
“没事,我不怕。”
花南枝缓了一阵,再次伸手挑战滚烫的牛肉饼。
一块牛肉饼在她手里跳来跳去,好不容易才被她吃进嘴里。
她被烫得龇牙咧嘴,连脸上都沾上了牛肉末。
“多大个人了?先前看着还有模有样,现在这一来,又变回那个咋咋呼呼的小丫头。”
林尽忍俊不禁,给她递了张手帕使。
花南枝嚼着口中的牛肉饼,听见这话,却微微垂下了眼。
“像以前不好吗?”
花南枝说着,又抬眸认真瞧瞧林尽:
“你也变了,我记得,你以前可是很讨厌很会惹人生气的,怎么现在这么温柔了?”
林尽不敢苟同:
“那是你对我有成见,怎么会是我讨厌?”
“得了吧,你骗我给你翻地的事我可记一辈子。”
“那事啊……”
林尽笑了两声,顿了顿,又突然敛起笑意,问:
“小姑娘,当城主累吗?”
面对突然拐了弯的话题,花南枝并没有多意外。
她只认真汇报道:
“还好吧,什么事都有花十一和木芳凝木非华帮着,他们会给我提意见,我冲动的时候他们会劝我,总的来说,也不算很累。比我想象的要轻松很多。”
“那就好。”林尽应道。
他又给花南枝添了杯茶。
花南枝就着林尽的茶囫囵吃完桌上的牛肉饼和桂花糕,连盘里的碎屑都没放过,吃干净后,却觉得还差点什么。
她眼巴巴地问林尽:
“还有吗?我还想吃。”
“嗯……有倒是有,但那是留给……”
“咚咚咚——”
林尽的话说到一半就被院外一阵敲门声打断了。
花南枝扬扬眉:
“你这客人还挺多,谁啊?”
林尽虽然有猜测,却没有回答。
他听见敲门声,立马从椅子上站起来,小跑着去开门。
但等走近,他又觉得不对。
一般来说,只有萧澜启会往他这里跑,可那家伙在他这没有敲门的习惯,什么时候都是直接推开门大喇喇闯进来,今日怎么这般客气?
这样想着,林尽放慢了脚步。
他走过去,没有立马开门,而是先唤一声:
“是谁?”
屋外人没有回应。
只又敲了两下门。
林尽心中原本还在奇怪,可某个瞬间,他突然回忆起门外人敲门的频率。
三长两短?
会幼稚地跟他对这种暗号的人,怕是只有……
想到那个可能性,林尽大脑一片空白。
他迟疑着开了门。
一抹绀宇随着门缝打开而自他眼前蔓延开来。
熟悉的人出现在他眼前。
韩傲身上是一身简单的绀宇色劲装,打扮如同林尽刚认识他时那样。
可林尽清楚地看见,他一双眸子不再是正常人类的墨黑,而是妖异刺眼的猩红色。
林尽看着他那双眼睛,怔愣许久。
直到身后的花南枝惊呼一声,林尽察觉到灵流波动,没回头看也知是花南枝拔刀冲了过来。
“死叛徒,你还敢出现?!”
“南枝!”
林尽抬手拦住了花南枝的动作。
花南枝虽然气不过,可见林尽态度坚定,还是咬牙暂时放下了刀。
她忍不住骂道:
“林尽,你真是昏了头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护着他?”
“……他没有带剑。”
林尽打量韩傲一眼。
他想,他应该懂韩傲的意思:
“现在的他,不是杀神剑主。”
现在的他,是他的朋友,是韩奥。
闻言,韩傲冲林尽扬唇笑了笑。
虽然还是一样的脸,可他的神态,终究与以往不同了。
他说:
“好久不见,林林。”
林尽微微皱起眉。
他看着他,有些不确定。
韩傲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是否有恶意?
念头过完,林尽又觉得有些悲哀。
如今他看见韩傲,脑中最先跳出的想法,竟已是这种猜测了。
不过林尽很快便整理好了心情。
他猜,韩傲此行应当不是来挑事。
毕竟他能光明正大出现在自己面前,身上又没有带剑,总不能是来自投罗网的。他这么做,只能说明他有来去自如的本事。
今日来此,他不打算和任何人动手,却也不怕被任何人发现,所以,林尽就算防备,就算通报其他人,也没什么用。
因为他赶走的不是杀神剑主,而是韩奥,大闹一通,反倒是林尽浪费了一次与韩奥好好聊聊的机会。
想通这点,林尽反倒放松下来。
他问:
“想跟我聊聊是吗?”
“嗯。聊聊吧。”
韩傲看着他,眼神和语气终归与以往有了细微的差别:
“请我进去坐坐吧?林林。”
对面不识
“你还有脸让林尽请你进去坐?”
花南枝冷笑一声, 目光中有恨,但更多的却是一些复杂的情绪。
她目里映着韩傲的影子:
“杀神剑主,别以为放下剑就能回到过去。剑心派上下的性命还记得吗?折玉掌门的命, 还记得吗?你现在装成这幅模样来这里,是演给谁看?你还想做什么, 想把我、把林尽, 都变成你杀神剑的养料吗?”
“……”
韩傲面色未变。
听见这些话, 他甚至冲花南枝笑了一下:
“当然记得,都是我杀的,又怎样?”
林尽皱皱眉。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觉得再争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便抬手拍拍花南枝的肩膀:
“南枝,先走吧, 帮我个忙,这件事, 不要告诉任何人好吗?”
“你……”
花南枝看看韩傲,又看向他, 实在想不通他这样做的原因:
“他都说出这森*晚*整*理种话了, 你还要和他聊?他早已不是以前的他了, 你万一……”
“他不会。”林尽温声打断了花南枝的话。
他冲她弯弯唇:
“拜托了。”
花南枝紧紧抿起唇角,握刀的手也愈发用力, 直至骨节发白。
最终, 她板着脸把刀收回了鞘中:
“我知道了。有事随时叫我, 若是他敢同你动手, 那我就是死, 也得从他身上剐下一块肉来。”
说完这话,花南枝又狠狠瞪了韩傲一眼, 才不情不愿地跨出了林尽的小院。
韩傲看她稍微走远些才收回视线,他抬步迈进院中,林尽在他身后关上了院门。
“这才过去多久?她倒是变了很多。”
韩傲主动开口道。
林尽知道他说的是花南枝。
他语气稍稍沉了些:
“你也变了很多。”
韩傲微微一愣。
随后,他点点头:
“是啊。”
“为什么?”
到了这时候,林尽终是忍不住上前几步,看着韩傲的眼睛:
“为什么,阿韩,你告诉我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真的真的,一直不敢信别人口中那个人是你,有什么事你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
“是我。”
韩傲打断了林尽的话:
“刚就说了,那些人都是我杀的,你不用不信。还有,我今天来就是要告诉你,清心宗被萧澜承扣在了一线天,那里几乎聚着明烛天内所有精锐,若是要救,你们必然得派出全部主力,我也会趁这空档,带人去攻华山。所以,是保清心宗还是保凛意峰,这个选择你们避不开,你们可以好好斟酌,我与萧澜承,随时恭候。”
韩傲说的这些并没让林尽太意外,毕竟这跟江枕风和晓云空今日在集议上的推测也差不离。
只是林尽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微微垂下眼,直到韩傲重新开口道:
“叫我进来,不请我坐一坐吗?”
林尽微微抿起唇角。
他点点头,指着花南枝方才坐过的椅子:
“你……随便坐吧。”
韩傲没多在意。
他应了一声,坐到暖炉边的椅子上。
他打量了一眼边上燃着灵火的暖炉:
“身体还是不好?这么怕冷。”
林尽勉强笑笑:
“一直不好,习惯了。”
“最近怎么样?”
“还行。”
“给花南枝做什么好吃的了?还有吗?怎么不给我一点。”
“有是有。牛肉饼和桂花糕。”
林尽拿了个新茶杯,只给他倒了一杯茶。
他将茶杯放到韩傲面前,杯底和石桌碰撞,发出清脆一声响:
“但是留给别人的。”
听见这话,韩傲动作一顿。
他自嘲般轻笑一声,而后若无其事地拿起茶杯啜饮一口:
“生我气?”
“没有。”林尽叹了口气:
“我们已经不是同路人了,我哪里知道你今天会过来?我很想像以前那样,做点东西给你吃,可我剩的东西不多,又早已许给了别人。”
“是啊,林林。”
韩傲持着手中茶杯,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杯上纹路:
“你有的东西不多,还早就许给了别人。所以我们二人,注定有今日。”
“别说这些了。”
林尽觉得眼前的韩傲实在陌生,他说的话,他也听不太懂。
他只想问自己想问的:
“你今日来,就是想跟我说这些?大名鼎鼎的杀神剑主,你到底想怎样?先前提醒我三日后血洗烟雨山的是你,如今告知我明烛天阴谋的也是你,可你看起来并不打算收手?如果你想做杀神剑主,为何还要提醒我这些,如果你想做韩傲,又为何持着那把浸过无数怨魂与鲜血的剑?为何心甘情愿为萧澜承做事?韩傲,我真的想不通。”
林尽顿了顿,又闭了闭眼睛:
“你告诉我,是因为柳拂心对吗?”
“……”
韩傲没有应声。
见状,林尽不免着急:
“阿韩,我跟你说过,柳拂心这个人不简单,我按照之前那些疑点认真想过,她很可能就是……”
“嘘——”
韩傲抬起食指立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止了林尽后半句未出口的话。
他轻轻勾起一边唇角:
“你知道吗,林林,我也没有你想象得那么蠢。”
闻言,林尽愣了一下:
“你知道?”
韩傲没有回答是或不是。
他只另道:
“我只是有些累了,林林。”
他垂下眼,猩红的眸子被眼睫染上一层暗色:
“我在这个陌生世界待得太久了,这里的一切都让我厌倦。我分不清到底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甚至有时,我会怀疑我前二十年人生是不是一场梦。林林,我做不到像你一样,一点不怀念曾经,做不到像你一样,全身心信任这个世界,和身边所有人。林林,你说我到底是谁,是韩奥,还是韩傲,又或是杀神剑主?
“这个世界让我好累,林林,真的。我分不清对错,也分不清身边人给我的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后来我就想,与其这样内耗挣扎,还不如让自己轻松一点,走到哪算哪。
“我当然可以什么都不顾,我有杀神剑,我当然可以为所欲为,但我又想,你喜欢这里,你觉得这里的人很重要,那,就算我要走我自己的路,多少也得念着点你。
“我不会改变我的选择,但我会提前把我要做的事告诉你,如何应对、能不能扭转,都看你。如果喜欢,就努力保护吧,我们都为自己的目标拼尽全力,这不好吗?
“至于你说的为了谁……现在的我没有为了任何人,林林。他们说,到了神那个层次,便能划开时间和空间,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你说,若我成了杀神,我是不是就可以回家了,林林?
“我一直在找回去的方法,现在,我好像找见了,可你怎么,一点都不为我开心呢?”
他们像好几年前那样,端着茶杯闲聊,只是谁都没了当初那份少年心性,他们都被时间打磨得不成样子。
后来,林尽有意避开了一些话题,但他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除了那些沉甸甸的东西,他和韩傲之间竟已无话可说。
他和韩傲喝完了一壶茶。
最后,长久的沉默中,韩傲起身离开,林尽却还坐在原处。
他看着他的背影,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韩傲。”
韩傲脚步一顿。
“若是未来,我为了想守护的人和事站在了你的对面,我不会留情,希望你也一样。”
华山的雪又下大了。
风雪映得世界白茫茫一片,落雪存在于二人之间,他们的距离很近,又好像离了千万丈远。
韩傲最终也没有应林尽的话。
他自顾自消失在了漫天风雪之间。
林尽还坐在那里。
他明明坐在暖炉边,身体却像是被风雪浸透一般冷。
他好像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他靠在椅背上,微微仰起头,任柳絮般的雪花落在他的眉梢,又化成冰凉的水。
谁错了?
没有任何人做错。
这才是最无力的事。
只是观念不同,只是想要的东西不同,只是追求不同。
可人就是在这样一点一滴的偏差中,越行越远、慢慢变成了彼此都不认识的样子。
林尽也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坐了多久,直到门外传来脚步声,有人推开院门进来,看见他后,还愣了好一阵。
“你坐在这做什么?”
萧澜启大步走过来,从储物戒里捞出来一件斗篷,二话不说披他身上:
“屋里不待,非要坐在外面吹风?又看雪?”
“没。”
林尽打开暖炉的夹层,拿出热好的牛肉饼和桂花糕:
“等你呢。”
“等我在屋里不能等?少找借口。”
“外面也不冷,这不是有暖炉?”
“暖炉顶个什么用?一阵风来全吹透了。”
萧澜启动作一点也不温柔,他拽着斗篷的系带,把林尽裹得像个粽子,而后才接过他手里的牛肉饼和桂花糕。
但接过后,他把盘子端在手里,先瞅了眼桌上另外两个空盘,一挑眉:
“你偷偷吃过了?”
“本来就是我的东西,我吃怎么就变成偷吃了?”
林尽听着好笑,又解释道:
“没有,南枝先前来过了,给她分了一点。”
“你把本尊的牛肉饼桂花糕分给她?!”
萧澜启又喝一壶干醋。
“她是我的朋友,为什么不能分给她?这不是还留了你那份吗?”
林尽看着他,没忍住抬手摸摸他的发顶:
“乖,先凑合凑合,等到风波过了,闲下来,我给你做莲藕炖肉吃。”
听到“莲藕炖肉”四个字,萧澜启再大的气也没了。
但他还是要不放心多补充一句:
“只做给我,别分给其他人。”
林尽忍俊不禁:
“少尊主大人,怎么这么小气?”
“你应该感到荣幸。别人做的东西,本尊看都不稀得看一眼。”
说着,萧澜启拿起盘里的牛肉饼,刚想下嘴咬,可嘴巴张开,又顿了顿。
他看看手里的牛肉饼,又看看林尽。
片刻,他有些别扭地问了句:
“东西全叫花南枝那馋丫头吃了吧,你吃了没?”
林尽愣了一下:
“你吃就好,我不饿。”
“说得好像我会饿似的,本尊可是天魔!”
萧澜启冷嗤一声,二话不说把牛肉饼掰成两半。
只是他掰得不大均匀,一块大一块小,他举着那两块饼对比片刻,最终还是把大的那块给了林尽:
“给。”
这次,林尽抬手接过,也没再推脱。
他微微弯起唇,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捧着那半块还发烫的牛肉饼,略微有些出神。
“雪真好看啊。”
萧澜启微一挑眉:
“知道了知道了,好看好看,吃完这半块饼就赶紧回屋吧,再好看也没有你这种看法。”
“好。”
林尽没忍住轻笑一声。
他声音低了些:
“知道啦。”
目成心许
除了林尽和花南枝, 没人知道令人闻风丧胆的杀神剑主曾经来过凛意峰,却只像寻常朋友一般,同林尽喝完了一整壶花茶。
凛意峰进入了备战状态, 除了要去一线天营救清心宗的那支小队,凛意峰内部也进入了防御准备。
三宗钰紧急操练烟雨山凛意峰以及各宗各派的弟子, 尽快熟悉地形排演阵法, 毕竟林尽要守的潇湘关离华山并不远, 万一林尽没有守住,他们便是凛意峰的最后一道防线。
林尽同样着急。
后日就要行动,时间太紧,林尽没时间研究新的阵法,只能在原有基础上进行改良。
毕竟他没有正面对过真正的杀神剑,有关杀神剑的特性也只能从旁人的描述中推测, 再以此为基础,尽量针对它的弱点布阵, 只求能够给同伴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大家都觉得,江枕风选择让林尽去守潇湘关, 简直是天方夜谭。
在此之前, 没人想过让林尽上前线去面对这些危险, 可事已至此,为了大局考虑, 他们也只能接受这个安排。
花南枝给了林尽一颗锁魂珠, 萧澜启给他拓印了一份魔纹, 流巽和摸鱼子也几乎把自己的家底掏给了林尽, 给他装了不少保命法器, 江枕风带他实地考察了潇湘关的地形,晓云空则板着脸给他细细讲了自己对杀神剑的理解, 其逻辑之严谨风格之严肃几乎让林尽梦回了自己刚进烟雨山时上过的夫子小学堂。
林尽度过了忙碌的一日。
他原本以为,临近战日,自己应当会觉得紧张不知所措才是,可见过韩傲一面、和他聊过几句后,他突然释然了很多。
无论输赢,无论对错,尽力就好。
韩傲的观点也并非全不可取。
如果不能对得起所有人,那只对得起自己就好了。
迎战那日,华山刚放晴的天又下起了雪。
林尽和花南枝他们一起,于华山后山送江枕风一行离开。
走前,江枕风又同三宗钰和门内弟子交代几句,最后才看向林尽。
她像是想说什么,又像是觉得说什么都不太合适,最后也只抬手轻轻拍了拍林尽的肩膀,动作中似有千言万语。
林尽冲他微微弯起唇:
“师姐保重,一切顺利。”
“你也是。”江枕风正色道:
“我知这实在有些为难你,但望你理解。你是那个唯一的可能性。”
“我知道。”林尽点点头:
“半个时辰。烟雨山凛意峰还有修仙界的未来都在我身后,我会尽力。”
“你别尽力了。”
萧澜启到现在还是不放心。
他忍不住皱眉看向江枕风:
“你就非要他一个人面对那些?你就不能多叫些人帮帮他?你这掌门当得未免太小气。”
江枕风懒得理他。
倒是千骨如音在一旁幸灾乐祸:
“你个蠢狗!那把杀神剑可是会吸取修士灵力与血气的,如今你们这些能打的走了,只留下在杀神剑气下连一招都活不过的小修士,那给林尽分再多人跟着又有什么用?送死不说,还白白祭了杀神剑,叫他更难打。他一个人才是最方便的,你个帮不上忙的就不要说话了,必要时,我会用琴音支援潇湘关,你就安心做你的事吧,我要让你知道,危机时,我才是唯一一个能帮到林尽的人!”
“就你懂!”
萧澜启一下炸了毛。
他看着林尽,刚张口想说什么,就被林尽一把捂住嘴。
林尽看他那样子就知道这天魔肯定是临时想撒泼不干、要陪着他一起去潇湘关。
所以他在萧澜启开口前就打断了他的施法:
“别说了,去吧,再多说一个字,你的莲藕炖肉就没了。你安心跟大师姐去做你们的事,我跟你保证,我会在拖延时间的同时尽力保全自己,好吗?”
萧澜启扬扬眉,火几乎要烧到眼睛里。
但他被林尽一句“莲藕炖肉”震住了,一个人在那生了好一会儿气,看着嚣张,可最终也没往外多蹦一个字。
江枕风带着其他人去向一线天的方向。
萧澜启行在最后,他磨磨蹭蹭,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目光在林尽和千骨如音之间来回转。
林尽看着好笑。
他还和花南枝他们站在原地,原本是想着目送他们离开再走,可谁知前面几人还没走出多远,萧澜启又突然回头折返了回来。
“?”林尽愣了一下,他看着来势汹汹像是要取他狗命的萧澜启,不知他这一回头是要作甚。
同样不解的还有前边几人。
江枕风察觉萧澜启折了回去,微一挑眉,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华山大雪,山间狂风卷着雪花呼啸一片。
而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萧澜启穿过雪与风,径直去到林尽身边。
他什么话也没说,直接抬手捧住林尽的脸,低头吻了下去。
属于天魔的灼热贴上来之后,林尽睁大了眼。
千骨如音尖叫出了声。
花南枝僵硬得像一尊雕像。
落烧瞳孔地震,在没人注意的地方悄悄掐了一把自己的腰。
流巽差点掰断自己手里的扇子。
摸鱼子手里的鸡腿掉下去砸到了饕餮兽的脑袋,饕餮兽伸出舌头,将这大自然的馈赠卷进了嘴里,吧唧着嘴吃得津津有味。
江枕风挑起眉梢,目里浮上一丝兴味。
晓云空抬手掩唇轻咳两声,有些不自在地别过眼,背着手转过身,将“非礼勿视”四字贯彻到底。
反应过来后,林尽一把推开萧澜启。
他扫了眼身边反应各异的朋友和长辈:
“萧澜启,你疯……”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萧澜启就又吻了上去。
这次,他没有给他推开自己的机会。
萧澜启的吻很烫,很凶。
林尽推不开他,便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抓紧了他的衣角。
好在萧澜启并没有让这个吻持续太久。
他很快就放开了林尽,但没有立马退开,而是捧着他的脸,用指腹蹭去他唇边的水渍,然后用目光一点一点细细描摹过他脸上每一处细节。
大片雪花落到林尽的眼睫,又被二人之间的气息融化成水。
林尽同萧澜启对视片刻,正当他以为萧澜启要离开之时,那天魔又突然俯下身,低头蹭了蹭他。
萧澜启空荡荡没挂任何装饰的右耳蹭过林尽的脸颊。
做完这些,他才放开林尽,后退几步,转身重新走向江枕风的方向。
林尽从他那最后一眼里读到很多复杂的情感。
林尽觉得他可能有话跟自己说,但他为什么没有开口?
后来,林尽又想到自己先前似乎跟他说过,多说一个字就不给他做莲藕炖肉。
不会真是为了这吧?
……真是只傻狗。
看着那黑点一点点远去,直至消失在风雪间,林尽没忍住轻笑一声。
花南枝的声音在此时弱弱传来:
“呃,林林,你,你跟他……你没告诉过我你们……”
林尽直到这会儿才想起尴尬这回事。
“抱歉……”
“跟我说抱歉做什么?”花南枝不懂他这又是在道什么歉。
虽然男性人类和男性天魔在她眼前接吻这事实在匪夷所思,但看起来,林尽也没有特别抗拒。既然他能接受,那花南枝觉得自己也能接受。所以她只纠结了一小会儿,便接受良好,和旁边蹲着身子捂着耳朵的千骨如音形成了鲜明对比。
可她能不能接受是一回事,林尽能不能坦然面对他们又是另一回事。
林尽又是挠头又是摸耳朵,假装自己很忙的样子,胡乱跟他们告着别,捂着脸逃也似的离开了华山。
潇湘关离华山并不远,是一条地势险要的山道,山道两侧皆是矮山,唯独中间平坦。
华山多雪,近来更是连着下了好几日大雪,惹得一眼望去,天地都是白茫茫一片,看久了倒还叫人眼晕。
林尽披着斗篷,独自行在潇湘关内。
他迎着风雪行至关口,抬手结印,数道灵光自他指尖跃出,没入潇湘关各处。
他的耳尖被寒风吹得通红。
后来,他在自己身边放了一只暖炉,又抬手解开了自己斗篷的系带丢去一边。
今日,他身上穿的并不是他平日常用的碧山色。
渺无人烟的潇湘关内,出现一抹刺目的赤红。
林尽换了身红衣,身上宽袍大袖随着他跪坐的动作铺开在地上,像是在雪间开了一朵娇艳的花。
他跪坐在风雪间,抬手在自己身前布下一块棋盘。
那棋盘漂浮在他身前,通体散发着浅浅的莹白灵光,其上乱布着数颗棋子,林尽抬手拦住衣袖,露出苍白细瘦的手腕,用修长手指将它们拨去该去的位置。
算算时间,去一线天的江枕风一行人应当要到了。
只要那边的天魔看见他们的身影,第一时间就会通报远在另一边的杀神剑主,这样一来,不知在暗处蛰伏多久的杀神剑主会立马进攻华山,打凛意峰一个措手不及。
林尽侧耳听着山间风雪。
很快,风雪间原本平稳的灵气波动被打散,林尽察觉到一股很强势的气息正朝自己而来。
果然,很快,他眼前潇湘关一片白茫间,多出一片黑影。
韩傲骑着一头足有三人高的巨大妖兽,带着身后一群天魔逼近潇湘关。
后来,待看清潇湘关内那抹红影,韩傲扯住缰绳,身下妖兽喘出一口粗气,不情不愿地停下了脚步。
韩傲一身玄甲,马尾高束,他微微眯起眼睛,扬着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不远处端坐的林尽。
一眼望不到头的苍白雪原间,黑压压的天魔队伍与天地那唯一一点红对比鲜明。
他想以一人之力守住潇湘关?
如果换成别人,韩傲会觉得对方未免有些太看不起自己。
可若那人是林尽,他又觉得,这事似乎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韩傲微微弯起唇。
他跃下妖兽脊背,侧目瞥向身后天魔,冷声道:
“后退百里,没我命令,不许私自行动。”
“头儿。”
有只天魔谄媚地凑了上来,他瞅着远处那不知死活的人类,笑嘻嘻道:
“就一个人,哪用得着您出手?不如我上前帮您解决了?”
“你?”
韩傲冷嗤一声:
“你没资格做他的对手。”
他勾起一边唇角:
“他在等我。
“而我,乐意赴这一战。”
生死不渝
妖兽与天魔皆向后退去, 唯剩韩傲一人立在原地。
他从背后抽出了破界握在手里。
他站在雪地一片凌乱脚印间,迈步朝林尽走去。
林尽抬眸定定地看着他。
风将他脸颊边碎发吹得凌乱,他微微抿起唇, 身上火红颜色衬得他皮肤更白。
“是谁出的好主意,叫你来守潇湘关?”
韩傲的声音混杂着灵力被送来林尽耳边。
距离太远, 风雪迷眼, 他看不清韩傲脸上的表情, 但能从他语气中听见那丝戏谑。
“如何?”
林尽沉声问。
顿了顿,他又道:
“韩傲,前日你走时,我便说过,若有一日我为了信念、为了想守护的人与事站在你对面,我不会留情, 希望你也能全力以赴。”
“我当然会。”
黑红相间的雾状剑气缓缓从破界表面的裂痕中溢出:
“走到这一步,我也不愿意, 但谁叫我们选了不同的路?既然争不出个对错,那就来痛痛快快地打一场。你说是吧?”
林尽缓缓蜷起手指。
他轻轻叹了口气, 在身边置了一根香。
香被他用灵力点燃, 燃烧速度极慢, 丝丝缕缕的烟飘起,又被狂风吹散。
半个时辰。
林尽微微垂下眼, 而后抬指, 将面前棋盘上一子提起, 又落于棋盘最前。
脚下地面立时震颤不止, 下一瞬, 自地底刺出数道冰刺。
冲天冰刺如一座巨大的寒冰囚笼,将韩傲困在了中间。韩傲面色未变, 提剑一砍,却只在冰刺表面落下浅浅一道痕迹。
“朱雀玄冰?”
韩傲冷笑一声:
“这一招,早在朱雀秘境我就见识过了!”
说罢,韩傲双手握剑,将破界插于地面。
破界强横气息顿时在地下蔓延开来,生生震碎了身周的玄冰囚牢。
林尽听见了玄冰破碎的身影,和大地痛苦的呻.吟。
他对此有些熟悉,后来,他想起了当时朱雀秘境濒临塌陷时的动静。
那时是有一股极强的力量在朱雀秘境内部爆开来,秘境无法承载那力量,这才导致内部空间一个个塌陷、秘境强行关闭,才有了后面那一连串事件。
当时林尽一直在想,究竟是谁有打破秘境的能力?
只是当时发生的事情太多,林尽来不及去寻真相,直到此时感受到熟悉的灵力波纹,林尽才有了答案。
在小寻城幻境中,林尽见过韩傲,当时他的气息还没有那般强横,后来却在短时间内突然拥有了打破秘境的力量。这单凭他自己几乎不可能做到,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从那时起就接受了破界的浸染与力量。
原来,从那时开始,就……
林尽抿起唇。
他没再多想,他飞速挪着盘上棋子。
整个潇湘关都成了他的棋盘,他留在潇湘关内的多重玄妙在他的排布下不断组成各式阵法,阻拦着韩傲向前的脚步。
可韩傲手中那把破界已经杀了多少人、受了多少血祭养料?破界早已蜕变成了真正的杀神剑,韩傲也几乎有了新任杀神的影子,连折玉献祭魂魄元神的一剑都未能将他斩杀,林尽手中再精妙的阵法又怎能困住他?
他能做的,只有尽量拖延。
雷锁、碧火、玄冰、战符、兽吼、剑影……同伴们几乎将自己的看家本领全部拓印给了林尽,潇湘关内各色灵力闪烁,一个个阵法被打破又迅速重组,天地灵气流转不断,林尽一刻不敢松懈,不停计算着棋子方位组合,以应对韩傲源源不断的强横攻击。
虽然破界在林尽面前吸不到一点灵力,可韩傲的攻势一点没有减弱的意思。
他似乎完全不会累,可林尽面对这种程度的消耗已感力不从心。
在又一个大阵被破后,林尽咬牙,从储物戒内抽出一把匕首,划开了自己的掌心。
溢满灵气的猩红血液溢出,林尽当即覆手,将血拍在面前棋盘之上。
莹白棋盘染上一抹血色。
原本极度损耗已濒临报废的棋子在染上血液的那一刻仿佛受到了极大鼓舞,内部灵力几乎喷涌而出,林尽改攻为守,潇湘关内所有玄妙在简单组合后立马呼啸着冲韩傲而去。
狂风暴雪间,韩傲握紧了手中的破界。
“铮——”
一道弦音自天外而来。
林尽一怔,回眸望去,只见千骨如音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身后,她身上白色魔纹混着弦音一同击出,她丝毫没有留手,几道弦音后,韩傲的动作有了明显的停顿。
林尽不敢耽误,他最后一子落下,阵势大成。
在阵势光芒爆出的一瞬,他面前的棋盘也彻底碎裂。
棋盘碎裂的光芒化为漫天星光,光芒中,林尽身边的香燃到了最后一节。
潇湘关内,雷锁缚住韩傲四肢,玄冰与碧火共生,将他困在原地,有千骨如音的琴音做辅,他一时竟没能挣脱锁阵的捆缚。
“韩傲!”
林尽咳出一口血。
他擦去唇角血迹,心中痛意不知是因为身体消耗过度,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收手吧!”林尽的视线被大雪模糊,他几乎看不清韩傲的身影。
“破界影响心性,你回头看看,你看看你杀了多少人,你看看你还认不认识自己!!”
“损心性又如何?!”
韩傲的声音撕扯到沙哑:
“只要能成神,只要能回去,损心性又如何?!死再多的人又如何?!!!”
“你带着这样的心态,就算回去,你能怎样活!韩傲,你回得去吗?你回得去吗!!!”
“闭嘴!!!”
韩傲尾音尚未落下,他周身黑红剑气突然在他背后化为一道墨黑幻影。
那影子像韩傲,却又不全是他。
林尽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能看见他一双血一样红的眼睛。
那是杀神。
那不是疆梧,不是破界,也不是韩傲。
那是杀神。
杀神虚影出现的一瞬间,困住韩傲的阵势开始动摇。
后来,锁链寸寸碎裂,玄冰囚牢也蔓延出细碎的纹路。
韩傲身后立着杀神幻影。
他重新握住了破界。
“走!”
在阵势彻底破碎的一瞬间,林尽回头朝千骨如音喊:
“如音!走!!!”
千骨如音没听他的话。
她咬牙,身上魔纹光芒闪烁,道道有形弦音击向韩傲,却尽数被杀神幻影吞没。
攻击未达,反噬自身,千骨如音吐出一口血。
而对面,韩傲与身后幻影同时提起杀神剑。
但他的剑尖并没有指向林尽,而是指向了他身后的千骨如音。
林尽心中一震。
他想也没想,立马召出将楼给他的韶光笔。
流巽说,一个符修的方向会在他画出第一个属于自己的天阶符后被定型。
林尽的符叫溯生,是时间与生命的玄妙,流巽说,他代表的是生命与守护。
他不是个能战斗的符修。
可生命一词,脆弱却坚韧,如小草顶开大石,如阴暗角落努力生长的花。
守护亦然。
林尽不想让任何重要的人受到伤害,如果一定要献出点什么,那他宁愿献出自己。
这便是守护的意义。
若要战。
若要战……
韶光不是林尽的笔,他与它并没有多少默契,但在强大的信念下,韶光似乎感受到了林尽的意愿,它迫不及待地与他共鸣。
林尽身后,是千骨如音。
是华山,是烟雨山,是凛意峰。
是那些关心他的人。
是爱他的、也是他爱的所有人。
若这真的只是一本书又如何。
若这一切真的只是虚假,又如何?
杀神虚影带着浓烈杀意挥剑袭来,林尽握紧手中韶光,周边天地灵气受到他的呼唤,源源不断朝他汇聚而来。
风雪绕在他身侧,掀起他墨黑长发与火红衣摆。
韶光灵光大盛,竟在周遭天地灵气催动下,化出一层莹白色的剑影。
天地灵气聚于林尽身侧,隐隐有丝朝拜姿态,到后来,灵气凝实,竟在他身后刻印出一圈莹白色纹路。
那纹路似蕴含着天地玄妙,精妙至极,神圣气息不断溢出,呼应着世间所有生灵。
千骨如音跪坐在雪地间,她看着林尽的身影,瞳孔一震连唇角的血都忘记擦拭。
可这一切,林尽看不见,也没时间去看。
他满心满眼都在韩傲那一击。
手中的笔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剑。
但森*晚*整*理他是个符修,他不会用剑。
他下意识想画符,心念初动,道道符文便自他眼前展开。
林尽微微一愣,却来不及细想。
他只下意识举起剑,毫无章法地携着一身灵气与符文劈砍去。
眼前是杀神幻影。
也是他来这世界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第一个家人。
可是……
信念不同,选择不同。
对于林尽来说,这一切是幻影又如何。
一切都是不真实的虚幻又如何?
他在这里。
他为他们而战。
此时此刻,他亦是书中人。
暗度陈仓
一线天。
江枕风没有正面同明烛天交手的意思, 因此他们的计划是出其不意,速战速决,能避则避。
因为心知早点救了人就能早点回去接林尽, 这一趟,萧澜启格外沉默, 配合度也极高, 几乎是江枕风说什么就做什么。
他的梼杌传承气息压得大半天魔动弹不得, 有了这个前提,其他人的行动也十分顺利,加上一线天内有李竟成的里应外合,事情基本在按江枕风的周密计划向前,没有一点闪失。
清心宗数千弟子成功突破天魔的层层包围,萧澜启以传承威压和崩云碧火替他们断后, 待到这群人类行至安全地方,他迫不及待地就先一步往华山的方向去。
“过去多久了?”
萧澜启皱紧眉, 问身边的江枕风。
“小半个时辰。”
江枕风顿了顿,补充道:
“凛意峰尚未传来信报, 林尽还在守。”
“那还不赶紧回去接应他?你真当他能无伤拖住杀神剑?”
萧澜启一颗魔心怦怦跳。
来时他不觉得一线天有多远, 可等到该往回赶了, 他又觉得这条路简直漫长得不像样。
反正明烛天不会再追来,萧澜启索性不管这群慢腾腾的人类, 他离开队伍, 独自往回赶。
待到气温越来越低, 待到他能看清华山隐在风雪中的线条, 他眼底突然映进一片刺眼灵光。
他看见, 华山前方阴云密布,黑压压的颜色盖住了大雪的白茫, 有道黑影携着浓郁的血腥杀意出现,其气息之强令萧澜启都本能地起了一丝胆寒之意。
他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那是杀神虚影。
那个位置,在潇湘关。
萧澜启大脑一时一片空白。
他不管不顾地用最快速度朝潇湘关冲去。
不行。
不行……
萧澜启不敢想会发生什么。
林尽只是一个符修而已,他安安稳稳坐在院里看雪都会被风吹得咳嗽,他被轻轻推一下都站不稳,稍微跑两步就累得直喘气,他拿什么去打杀神虚影?
那个叫韩傲的小子,怎么能用杀神虚影对付林尽?
他们不是朋友吗?林尽不是前两天还在为他伤心难过吗?
那个人类那么脆弱,怎么能……
萧澜启什么也想不了了。
他听见天地因杀神虚影降世而哀嚎嗡鸣,感受到周身灵气波动撼天动地,还有强大剑气逼散风雪,而后,一切归于平静。
可最后,萧澜启没能赶到潇湘关。
因为在那之前,他先遇见了满身血迹缓步行来的千骨如音。
千骨如音看起来十分狼狈,她遮眼的白绫不知掉到了哪去,只剩脸上一双黑洞洞的眼睛,一身白衣也被吐的血染红一片,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看着像是受了不轻的伤。
看样子,她应当是去潇湘关支援林尽了。
可她为什么一个人回来了?
萧澜启心里升起一个对他来讲有些恐怖的猜测。
“林尽呢?”他问。
千骨如音没有说话。
萧澜启一时有些着急:
“白骨精,本尊问你林尽呢!”
千骨如音还是没说话,她只轻轻摇了摇头。
“你摇头是什么意思?”
萧澜启的尾音甚至带了些许颤抖。
有那么一瞬间,萧澜启突然觉得,好像有谁从自己魔心里挖走了什么东西。
一股痛意慢慢自他魔心漫开,一点点游向身体每一个角落。
好痛。
怎么会这么痛?
这是什么感觉?
为什么比当时在朱雀秘境内那九剑十八洞还要更痛?
“那个叫韩傲的小子在哪?”
萧澜启换了个问题。
他现在什么都不想。
他要去潇湘关。
他想杀人。
他要让别人也尝尝他的痛。
“你想干什么?”
听见他这话,千骨如音立马冷声问:
“你要去送死吗?”
“本尊要林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谁伤他本尊找谁报仇,谁杀他本尊找谁偿命!”
“你找不到了!”
千骨如音厉声打断了他:
“就算找见了,对方可是杀神剑主。方才的杀神幻影你难道没看见吗?那小子半只脚已经迈进了神级!萧澜启,就算你是梼杌传承,你也只是一只天魔,不是梼杌本尊。你找杀神剑主,是偿命,还是送命?”
萧澜启缓缓蜷起了手指。
他冷嗤一声:
“你是什么东西,还轮得着你来教本尊做事?”
“当然,我什么也不是,你当然可以去送死,你以为我在乎你的命?”
千骨如音不甘示弱:
“但萧澜启,你得想好了,你身后还站着多少人?你当然可以冲动,但你能对得起你这一身传承?对得起落烧和呼星客?对得起等你推翻萧澜承的那些人?你对得起他们的期许?对得起林尽的付出和努力?你为什么还是冲动不计后果?林尽教了你那么久,你就当真,什么也没学会吗?”
“……”
一提起林尽,萧澜启垂下眼,竟当真敛了身上的嚣张气焰。
他最终也没有追去潇湘关。
很快,同样远远瞧见过杀神虚影的江枕风一行也赶了来。
他们不知道萧澜启和千骨如音聊了什么,总之,等他们赶到之后,萧澜启冷冷瞥了他们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只顶着一张表情差到极点的脸,独自回了华山。
江枕风微一挑眉,若有所思地望向了潇湘关。
她和身边的人都有很多问题想问,可开口前,他们看见千骨如音在萧澜启看不见的位置,抬手朝他们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众人这便默契地没有开口,一直等萧澜启走远,千骨如音才松了口气。
她方才装出来的严肃震怒散了个干净,她捂着被先前剑气震得隐隐作痛的心口咳嗽两声,又咳出一口污血,脸色才算是稍微好了点。
她没卖关子,只挑拣重要信息告诉眼前几人:
“林尽方才和杀神剑主拼剑,是输是赢,我不晓得,因为他们的剑气震荡太强,生生将我震晕了去。等我再醒来,潇湘关已经没人了,只剩满地狼藉,还有林尽留给我的印信。他应该没死,很有可能是被杀神剑主带走了,他的处境……估计不会好到哪去。”
说罢,千骨如音拿出一枚莹白色印信。
那确是出自林尽之手无疑。
上面只有简单两个字:
“瞒启”。
千骨如音又道:
“我不知道他让我瞒萧澜启什么,但按我的理解,我想他应当是怕萧澜启冲动上头打乱他的计划。所以我方才自作主张暗示他林尽已经身死。可林尽没给我留其他信息,我并不知道他具体要做什么。”
可能是千骨如音方才那段话太令人匪夷所思,流巽没忍住质疑道:
“拼剑?林尽是个符修,如何跟杀神剑主拼剑?他哪来的剑?方才的杀神幻影我可瞧见了,那一击,别说我,怕是我们在场所有人加起来,都难以应付吧?”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谬,但事实就是如此。”
千骨如音脸色苍白:
“还有一件事,可能这么一说大家就明白、一切也都解释得通了。”
她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沉了些:
“最后一刻,我在林尽身后,看见了一圈未成形的神纹。”-
“咳……”
林尽从浓重的晕眩感中醒来。
他浑身痛到好像要散架了一般,稍微一动,关节处就酸疼无比,钻心蚀骨。
地牢阴冷,那股潮湿的阴寒气像是要钻入骨髓,叫他微微发着抖。
发生了什么来着?
刚醒来,林尽的记忆还稍微有点混乱。
他记得,自己原本在守潇湘关。
后来,千骨如音到场协助他困住韩傲,可以他们二人之力也无法应对彻底爆发的杀神剑,林尽看见韩傲身后出现了杀神虚影,那一刻他什么也不想,他只想拦住韩傲,想护住身后所有人。
不知怎的,他手中的笔变成了剑。
他不会用剑,只能硬着头皮举着它去接破界那一击。
再后来的事,他就记不大清了。
他好像输了,又好像没有,他脑中一片混乱,被零散的记忆碎片填满。
那自己现在是在哪?
林尽抬眸打量着周身景象,确信自己从没来过类似的地方。
这是……
黑暗中传来一阵脚步声。
不远处像是走来了两个人。
待到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林尽抬眸望去,眸色微微一顿。
来人是韩傲,还有另一个陌生男子,瞧着像是天魔。
那男人身材清瘦修长,身上穿着华贵的天魔礼袍,宽袍大袖衬得他整个人更加瘦削。他肤色很白,几乎白到病态,眼下的颜色却很重,若要林尽来形容,就像是艺术作品中久居地底的吸血鬼公爵,浑身上下都是一种忧郁危险的气质。
仔细看看,他的眉眼的线条竟与萧澜启有几分相似。
只是气质相差太多,就算眉眼相似,给人的感觉也是天差地别。
“……萧澜承?”
林尽微微皱起眉,不确定道。
“你认得我?”
萧澜承有些意外,看起来心情也不错:
“林尽,你叫这个名字对吧?你十几年前就该在我身边了,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为了找你,有多辛苦?怀玉圣体……”
说着,萧澜承微微闭上眼睛,深嗅一口,而后缓缓勾起唇:
“名不虚传。”
林尽心里一阵恶寒。
他大概知道自己现在在哪了。
他在明烛天。
某个瞬间,林尽突然有种不真实感。
的确如萧澜承所说,自己十几年前就该在这里了,可中间发生很多插曲,他以为自己改变了很多事,却没想到故事兜兜转转又与原来的轨迹重合。
萧澜承此人,性格古怪,残忍狡诈,面上明明是温柔笑着的,腹中却藏着毒蛇,不知何时就会露出毒牙,无声无息要人性命。
如果林尽记得没错,原文中,原主被缥缈阁送来明烛天后的结局,是被生啖血肉。
怀玉圣体,从小被各种天材地宝滋养,最终化为了天魔一顿美餐。
此刻,林尽看着萧澜承那双含笑的眼睛,只觉通体生寒。
“你知道,我有多想要你吗?可你就像一条滑溜溜的泥鳅,怎么也捉不住。”
萧澜承打量林尽的目光像是在打量一件终于到手的珍贵宝物,这种看物件的眼神让林尽很不舒服。
后来,萧澜承又微微弯起唇,笑意有些古怪:
“一线天和潇湘关的选择,有没有趣?我知道你们人类最重什么情义,所以一线天那些人,你们一定会救,但这样一来,凛意峰就无人可守,毕竟你们不可能在救人的同时还分出主力去拖杀神剑,单打独斗,没人是杀神剑的对手,但你不同,林尽。
“你是怀玉圣体,杀神剑无法从你身上吸取灵力,如果要拖延时间,你是最好的选择,如果你们要救人,那被派去守潇湘关的,一定是你。”
萧澜承弯起眼睛,笑意温柔:
“你们以为我布这个局是想做什么?占凛意峰?
“不,是为了你,林尽。
“有想到吗?是不是很惊喜,很荣幸啊?”
背信弃义
林尽心里一阵恶寒。
萧澜承说话的语气和神态就像是对枕边情人的温言呢喃, 实在让他接受无能。
他微微皱起眉。
所以说,到目前为止的一切,都在萧澜承的计划之中?
他这场局根本不是为了凛意峰, 而是为了自己?
林尽看看他,又看看站在他身后的韩傲。
可韩傲半个人都隐在阴影里, 他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你在紧张吗?”
萧澜承语气温和。
他上前几步, 单膝跪在了林尽身前。
他抬手, 轻轻抬起林尽的脸。
萧澜承的手很冰,冷得林尽一激灵。
他下意识想躲,可萧澜承却没给他拒绝的机会。
“多好一张脸?真漂亮。”
说着,萧澜承稍稍凑近,像是轻轻嗅了一下:
“你一直在我那个弟弟身边吗,他为什么没有享用你?我听人说, 我那个骄傲不可一世的弟弟,一直在你身边给你当狗?他好像很喜欢你, 可以为了你付出一切?你怎么做到的?之前我以为他是为了寻个合适的时机吃掉你,可现在看来, 好像并不是……唉, 林尽, 你的味道,闻起来真不错。”
“……”
林尽真的要受不了了。
他整个人都在抗拒, 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里。
“萧澜承……”
“嗯?”
“我想和你商量个事。”
“你说。”萧澜承微一挑眉。
“你……”林尽闭了闭眼睛, 艰难道:
“你说话, 能不能不要那么恶心?”
听见这句“恶心”, 萧澜承似乎有点意外。
他并没有生气, 反倒笑了一下:
“怎么?你们人类不是最喜欢这样?要足够温柔,才能让人卸下防备, 不是吗?”
“话是这么说……”
林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跟萧澜承讨论这种问题。
他放弃了,他叹了口气:
“你直说吧,大费周章将我弄来这里,究竟是想做什么?”
“做什么?”
萧澜承放开了林尽的脸。
他转而牵起了林尽的右手。
先前在潇湘关时,林尽为了成阵,在自己掌心划了一道伤口,以血祭阵。
他体质特殊,平时受了伤生了病都很难好,就如现在,他掌心伤口还没凝固,又被萧澜承重重按了一下。
一阵刺痛袭来,猩红血珠这便从伤口中滚落,顺着掌心流下一直淌到手腕。
萧澜承用指腹蹭下那些血,而后送到自己唇边,用舌尖舔去细细品味。
“味道果然不错。”
说着,他从储物戒中取出一只小碗,而后毫不留情地用指间牵心丝划开了林尽的手腕。
林尽吃痛,想挣扎,却挣不脱。
他的储物戒被摘走,身上除了衣服什么也不剩,他左手一直藏在身后划拉符文,可这地方灵气稀薄得可怕,连最简单的一阶符都成不了。
“别想着挣扎了,你难道不知道,天魔领域内只有洪荒浊气,没有你们人类需要的天地灵气?”
萧澜承早就看见了他的小动作。
他笑眼盈盈地看着他:
“潇湘关的你,可能还能与杀神剑主有一战之力,可现在的你,与普通凡人也没什么两样了吧?”
血液一滴滴落入碗底,很快接够了一小碗。
可能是担心浪费,萧澜承抬手替林尽止住了血,随手治好了他的伤。
他又侧目看了眼身后的韩傲:
“带他出去寻个住处吧,这监牢阴冷,人类柔弱,病倒了反倒不好。不用限制他的行动,派两个人看着就好,他在这天魔领域,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说着,萧澜承端着那碗血站起身,临走时,又回眸看了林尽一眼。
“给他洗干净,换身衣裳。脏兮兮的,实在不好看。”
说罢,他顿了顿,又道:
“这身红不错,很衬他。寻几身相似的给他吧。”
林尽捂着自己手腕上的伤口,一时没弄清这是个什么情况。
他原本以为自己第一时间就会被萧澜承生吞活剥,可现在看起来,萧澜承似乎并不打算直接要他性命?
这是什么意思?细水长流,还是养肥了再吃?
林尽微微皱起眉。
他又看向朝自己走来的韩傲。
韩傲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弯身捞住他的手臂,将人扶起来。
林尽踉跄一步。
他看着他,有些不确定地问:
“你……知道这些?”
“?”
韩傲微一挑眉。
他看了林尽一眼,眼神有些古怪:
“你有什么问题?”
林尽没听懂他这是什么意思。
而韩傲似在观察他的表情,见他脸上茫然不像装的,他抿抿唇,只道:
“罢了。”
“啊?”
林尽更迷茫了。
但韩傲似乎不打算再跟他说话,他只拉起林尽,将他带离了那方阴暗囚牢。
这是林尽第一次来天魔领域。
天魔领域和修仙界差别很大,这里的天不似人界湛蓝,而是一片灰白颜色,很亮,却没什么生气。脚下的土地亦呈古怪的深红色,目之所及的建筑与陈设皆挂着各式天星银制物,那些装饰随风微微摆动,在天光映衬下发出的光芒犹如璀璨星河。
放眼望去,明烛天内的建筑多以乌木制成,林尽行在乌木宫殿间,最终被韩傲带去了一处偏殿。
偏殿内早有宫人等候,那是五六个穿着魔族制式衣袍的少年少女,但林尽看他们不像天魔,因为他们身上没有任何天魔特征,可要说他们是人类,也不像,因为她们眼中完全没有光芒,像是没有神智的木偶人,是一个个按照预设命令行事的傀儡。
这种感觉古怪极了。
要说的话,林尽觉得自己醒来后发生的一切都怪极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东西。
因为中间缺少了一环,所以眼前的一切看起来都那样不合理。
自己是战败后被韩傲掳来的明烛天?
就这么简单?
林尽的记忆割裂得有些严重,他想跟韩傲聊两句,可一直没找见机会。
刚走进偏殿,他就被那些小宫侍推进了内殿,那群少年少女又是烧水又是撒花,还来脱他衣服,将他按在水里好好给他洗了个澡,又给他换上了为他准备好的衣袍。
按萧澜承的吩咐,摆在林尽面前的衣袍是清一色的红,纹样里织着天星银丝,华贵至极。
林尽其实从来不穿红衣。
这次只是想着红色在雪地里能显得扎眼些,才挑了件红衣裳去守潇湘关。
可现在他是阶下囚,又不是座上宾,没资格挑拣,只是没想到萧澜承那样有闲心,连阶下囚穿什么颜色的衣裳都要亲自指定。
林尽莫名其妙换了一身华贵礼袍,又被宫侍按在椅子上,按魔族礼数编好一头长发。
与喜好低调简朴的人族修士不同,天魔喜欢华丽繁琐的东西,他们对头发也极为讲究,不仅编发手法独特,还喜欢往发丝里编织天星银。萧澜启那一头长发就是如此,发丝里那些小辫子中编着很多银质发扣,林尽闲时曾经拆开研究过,但他手笨,最后也没学会怎样编。
身边那些小宫侍手脚麻利地替林尽收拾好了一切,编好头发,又往他身上添了不少天星银饰。
林尽嫌那些东西太重,所以他们戴一个他摘一个,最后,小宫侍举着一只耳饰,发现林尽没穿耳,似是不知该怎么做了,便举着耳饰在他身边茫然许久。
“这个不用了。”
林尽冲他笑笑,自己起身,逃也似的拖着身上的长袍离开了内殿。
怪。
太怪了。
如果他没记错,他应该是战败后被抓来的俘虏,是萧澜承未来的盘中餐。
可现在是什么情况?
林尽太迷茫,他只想找个人赶紧问清楚。
谢天谢地,韩傲没走,他还坐在殿中等着他。
看见他出来,韩傲侧目瞥了他一眼。
他凉凉勾起唇:
“还真挺适合你。”
“别说这些了。”
林尽抿抿唇:
“韩傲,我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那一剑之后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会被你带来明烛天?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韩傲微一挑眉。
他整个人由内到外满是杀伐冷意:
“什么情况?很明显不是吗,那一剑,你输了,你变成了萧澜承的阶下囚。至于我为什么会带你来明烛天,因为这是萧澜承的命令,他说要你,要活的,他让我用你来交换小柳的解药,还有更多天魔禁术秘法,你猜我会怎样做?至于他为什么要你,我不晓得,你为什么不去问他?我猜,应当是馋你那一身血肉吧?”
“你……”
林尽看着他。
虽然韩傲的反应合情合理,林尽也早对他熄了所有期待,可此时此刻,他看着他,心底还是觉得有哪里古怪。
而韩傲似是看出了他的疑惑,他轻笑一声:
“怎么,觉得我不会这样对你?觉得你现在出现在这里一定是同我谋划了什么?与其花时间想这些,不如好好考虑如何保你自己的命。”
韩傲站起身,背好身后的破界,一双红眸里映着林尽的影子:
“别以为自己有多重要,林尽,我在凛意峰同你说的那些话,不过是为了让你放松警惕。你以为我真的会为了你给自己添麻烦吗?你当我真的会为了你提前告知我们的谋划吗?你当你是谁?
“跟天魔待在一起时间久了,我觉得他们有些观念很对。比如,情分是最最没用的东西,为了我的目的,我可以不择一切手段,清心宗是我的垫脚石,烟雨山是,折玉是,至于林尽你……”
韩傲凉凉地勾起唇角:
“必要时,你也是。”
鸟入樊笼
“……”
林尽看着韩傲的眼睛, 眸里没什么情绪。
二人对视片刻,最终是韩傲先挪开视线,转身离开了这处偏殿。
林尽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也不知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他有点累,他拎着衣袍坐到椅子上, 懒散地朝后靠着, 仰头望着高高的宫殿顶部, 长长叹了口气。
他出神很久,努力回忆着被自己遗忘的那些事,却始终想不起个所以然。
他抬手扯了扯编得太紧以至于有些发痛的长发,揉着酸疼的脖颈直起腰,偶然看见了不远处乖乖垂眼站着等待命令的小宫侍们。
林尽远远观察他们一会儿,随手招呼了其中一个少年过来。
那少年看着还很稚嫩, 最多也就十五六岁的模样。他长相清秀,双目却无神, 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人,受林尽召唤来到他面前, 也只是低着头, 麻木地问了一句“主人有何吩咐”。
“你叫什么名字?”
林尽倚在椅子上, 看着他问。
少年只歪了歪头,像是对林尽的问题有些疑惑。
“您可以唤我‘隐一’, 主人。”
“隐一?这是你的名字?”
“我是隐宫中第一个宫侍, 所以叫隐一。”
“你没有自己的名字?”
“我不懂您的意思, 主人。”
“你是人类, 人类应该有自己的名字。”
“我早已不是人类。”
隐一语调毫无起伏, 平静得甚至有些可怕:
“我是天魔侍从。”
“……”
林尽微微皱起眉。
他又朝隐一招招手:
“你走近点。”
隐一依言靠近。
“身子稍微低些,你蹲下。”
林尽这话说完, 隐一没有依他所言蹲下,而是直接跪在了他面前。
林尽看这架势,略微有些纠结。
不过很快他便暂时放弃了那些礼数,他轻轻抬起隐一的脸,掀起他的眼皮看看瞳孔,又在他下颌处轻轻按了几下。
他做这些的时候,隐一就乖乖受着,似乎没有一点感觉一般。
直到林尽摸到隐一的右耳后。
他指尖在隐一耳后摸到一块细小的凸起,他微一挑眉,正准备仔细瞧瞧,可在他凑近之前,隐一突然抬手握住了他的手。
林尽愣了一下,下意识望向隐一的眼睛,便见那少年原本麻木无神的眼睛不知何时已全然换了种神色。
他一双眼睛微微弯着,眸里映着林尽的影子,唇角向上弯起,笑容中有种诡异的轻挑魅惑之意。
即便两个人的容貌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可林尽还是从这神态中瞧见了萧澜承的影子。
他被吓得一激灵,下意识抽回手,整个人重重一颤。
“怕什么?”
“萧澜承”轻笑一声:
“你想在这小宫侍的身上找什么?”
“……”
林尽实在被他吓得不轻。
他缓了会儿气,才抿抿唇,道:
“你自己心里清楚。萧澜承,你可真不是个东西,难不成这明烛天供电内所有的宫侍,都是你的傀儡吗?”
“有什么不可以?”
萧澜承跪坐在林尽身边未动,他将林尽上上下下细细打量了一边:
“这身装扮,很适合你。”
“……”林尽并不是很想和他聊这些。
好在萧澜承看出了他的抗拒,他又冲他笑了笑:
“好了,不逗你了。但别想着再做什么小动作,你知道的,只要我想,随时都能来你身边。”
这话说罢,隐一跪坐的身形稍微晃了一下,而后,他一双眼睛再次失去焦距,又像先前一般双目无神地跪在林尽身边任他摆布。
林尽又歪歪头,看了看隐一右耳后的位置,却再不敢上手碰,生怕再招来什么脏东西。
很久以前,林尽在凡世的双喜村接过一个任务,当时那个任务幕后有一只天魔,后来经过证实,那天魔是明烛十二卫之一的傀儡师。
当时双喜村所有的村民都被傀儡师埋下了傀儡丝,作为双喜村内阵法的一环永远活在那个与世隔绝的村落中。如果林尽没记错,傀儡师埋傀儡丝的位置,就是人类的耳后。
他还听萧澜启说过,萧澜承的传承叫做“百面牵心煞”,和傀儡师能力相似,血脉却比傀儡师高出不知道多少倍,被傀儡师称一句“老祖宗”也不为过。
那么,既然能力相似,那埋牵心丝的位置是否也相似?当时林尽能抽出傀儡师的傀儡丝,那如今是否也能剥离萧澜承的牵心丝?
可惜,还没等林尽将想法付诸行动,就被萧澜承抓了个正着。
看来,萧澜承的能力确实要比傀儡师强出不知多少层次。他不仅能同时控制多个傀儡,还能随时感知每个傀儡身上的异常,并且将自身意识降临到傀儡身上。
也就是说,这一整个宫殿内的宫侍,很可能都是被萧澜承控制的傀儡。
萧澜承也随时能通过他们的双眼知晓林尽的动向。
这种无时无刻不被另一个人监视的感觉,还真是……
林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在想,这样的傀儡还有多少?
明烛天内所有宫侍会不会都是这种情况?那这些宫侍算什么?算人,还是算一具具会动的尸体?不,可能连那些都不如,要知道,天魔是会吃人的。
越想,林尽心里越没底,只觉头皮发麻。
后来,他又想,萧澜承能在那么短时间内一统天魔领域,难不成整个天魔领域内全都有他的“眼睛”?
若萧澜承真能同时控制那么多傀儡,却还能保持自己的神智思想,那这天魔的精神力,还真是强悍到有些可怕。
林尽叫隐一起来,试着让他带着其他宫侍去他看不见的地方待着,可隐一可以执行他任何命令,唯独对这条没有反应。
林尽便抱着惹不起但躲得起的心态,自己换了个位置待着,可无论他去哪里,隐一和其他宫侍都会跟在他身后,在离他几步远的位置安安静静看着他,无声地给他压迫感。
林尽一开始还会觉得很难受,但时间一长,竟也习惯了。
主要是先前在潇湘关消耗太大,他身上的伤没好,疲惫感也未散,与其纠结能不能避开监视,还不如早点休养好再做打算。
因此林尽很快把这些事放到了一边,如今受制于人,他一个人纠结再多也没有办法,倒不如照常吃喝睡觉,等事到临头再想其他。
林尽是如此打算没错,可萧澜承的变态远超他的想象。
这么多年下来,林尽可以偶尔辟谷,但不能像其他修士一样把睡眠都戒了。他每日都要休息,尤其在透支身体的战斗后,他必须要有充足的睡眠才能恢复自己那为数不多的体力。
所以,就算林尽现在人在完全陌生的明烛天、身边十二个时辰都有外人监视,他还是能做到倒头就睡。
他睡觉时,隐一也要在边上候着,林尽知道自己弄不走他,便也从容接受了他在一边给自己守门。
可他没想到自己半夜翻个身迷迷糊糊睁眼,会看见一个人影立在自己床头。
林尽差点没从床榻上跳起来,顿时什么困意都散了个干净。
他原本以为站在自己床头的是隐一。
可借着手边昏暗的烛火,他才看清,自己床边这位是萧澜承本尊。
萧澜承面无表情地站在他床边,也不知究竟站了多久。
见林尽醒了,他这便坐到他床边,像朋友话家常一般同他道:
“醒了?天还没亮,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你现在转头出去并保证再不进来也不用其他人的身体监视我,我能立马倒头睡到第二天下午。”
林森*晚*整*理尽冷笑一声,道。
“哦,是我打扰到你了?”
说着,萧澜承耸耸肩:
“但没办法,整个天魔领域都是我的,你如今也是我的阶下囚,我想去哪里、想看谁,都是我的自由。”
林尽皱皱眉。
他觉得萧澜承这人好像有点奇怪。
但林尽对他了解不多,原著中写他是一个野心勃勃暴戾残忍视人命如草芥的魔族君王,萧澜启的记忆中,他又是个口蜜腹剑城府深重将亲人一个个推下深渊的兄长,林尽真的以为自己落在他手里必死无疑,可现在看来,萧澜承不仅不打算杀他,还有闲心打扮他看望他跟他聊天?
这又是在做什么戏?
林尽没有心力去猜测萧澜承那些弯弯绕绕,他直接朝萧澜承伸出手:
“要血是吗?要血拿去,别跟我玩这套。我有点恶心。”
“?”萧澜承微一挑眉。
他抬手握住了林尽的手腕,将他的手按了下去:
“谁说我要你的血?”
林尽冷笑一声,语气并不算好:
“不然?你大费周章将我拐来明烛天关在这里,不就是为了我这身血肉?”
“……”听见这话,萧澜承短暂地沉默了一下。
很快,他扬扬眉,只道:
“可能吧。”
他又抬手捞起林尽肩膀旁边垂落的一根细辫子,拎起来做了个嗅闻的动作:
“你的确很美味,但已经没用了。所以我在想,该如何处置你才不算浪费。你呢?你有没有什么好主意? ”
抱残守缺
萧澜承这人真的有病。
林尽第无数次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他居然面不改色地问林尽想怎么被他处置。
这跟问一只鸡它想被炖蘑菇还是炖土豆有什么区别?
他勉强勾勾唇角:
“我的意见是, 现在立刻马上,把我放走。”
“那不行。”萧澜承冲他笑笑,抬手用指背蹭蹭他的脸, 却被他偏头躲开。
萧澜承也没多在意,他只若有所思地磨了磨自己的指腹, 看着林尽, 道:
“这样一来, 不就便宜我那好弟弟了?你说对吧?”
提起萧澜启,萧澜承一时笑得有些古怪:
“在他出发去明烛天之前,他吻你了,对吗?如果我记得没错,这应当是只有爱人间才能有的行为,那一吻真令人感动, 这么说,他爱你对吗?”
“……”
林尽一怔。
他一时竟不知自己该先为他话中哪件事震惊:
“你在凛意峰也有眼睛?”
“这都被你发现了?”
萧澜承懒懒靠在一边。
不知为何, 林尽总觉得萧澜承脸上没什么血色,仔细想想, 怕是这天魔需要控制的傀儡实在太多, 对自身消耗不小, 这才显得时时都是这种病弱苍白的模样。
正如此时,他低头掩唇轻咳两声, 又道:
“凛意峰算什么?这整个天下, 哪里没有我的眼睛?你以为剑心派的护山阵有那么好破?你以为我不知道烟雨山能提前撤离, 是因为韩傲念着旧情给了你一张传音符?林尽, 你太小看百面牵心煞, 你们人类那些事,我其实都知道, 可怜你们还以为自己瞒得很好。”
萧澜承这话让林尽的心凉了半截。
对于战争来说,最重要的东西之一,不就是情报?萧澜承天生就有这种优势,就如他所说,他什么都知道。
如果他想,他甚至可以直接从内部瓦解那些大大小小的修仙门派,但他没有,他知道烟雨山要提前撤离,他默许了,他知道各大宗门都打算投奔凛意峰,他也没有出手阻止。
他不是没能力做不到,而是根本不想。
那他到底想要什么?
若他想要的当真是这整个天下,只要他想,如今修仙界早已是一盘散沙。
林尽不懂。
所以他直接问了:
“萧澜承,你做这一切,是想得到什么?”
“我不是说过吗?”
萧澜承看着他,像是能直接看到他的心底:
“为了你啊。”
“那你又为什么要我?”
林尽皱起眉:
“我对你来说,除了炉鼎,还有什么特别的作用?可你为什么说我没用了,你原本是想要我做什么?”
“你当然有用,至少,就像你说的,我现在在这里把你一口一口吃进腹中,修为和血脉应当会得到不小的提升。只是,我又觉得这样有些浪费。”
萧澜承意味不明地弯起唇角:
“你知道吗,林尽,我那弟弟很爱你。他以为你死了,现在正将自己关在你的院子里,谁劝都不听。我好开心,他越难受,我越开心,我想让他更痛苦一点,你说,我该怎么做?”
“……”林尽努力理解着他的意思:
“所以,你大费周章将我关在这里,只是为了折磨萧澜启?”
“算是吧。”
萧澜承微一挑眉:
“我那弟弟,从小就跟别的天魔不同,具体的原因,你应当也知道。我曾试图将爱从他的生命中剥离,可你说,他为什么总能遇见愿意对他好的人?他母尊是,他那些朋友是,你也是。我原本是只想把你当成一份食物,可又觉得那样未免太过浪费,所以,我想把你从他的生命中抢走。”
萧澜承抬手,用指腹轻轻碰了碰他衣料上以天星银丝织就的精致花纹:
“做我的配偶吧,林尽。我能给你想要的一切,比萧澜启能给你的,还要更多。”
林尽的心情一时有些复杂。
他真心实意地发问:
“萧澜承。”
“嗯?”
“你们天魔是不是都有毛病?”
林尽撑着身子,随手捞过外袍套在身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在床榻上坐好。
他认识的天魔不多,其中大多都让人头疼。
一个死活不想说爱,一个吃他做的饭就认定了他一辈子非要嫁给他,还有一个,为了让自家弟弟不痛快,如今把他困在这里非要逼着他当他的配偶。
他难道是什么天魔必备的时尚单品吗?
“萧澜承,你比萧澜启懂得多,你最擅长玩弄人心和情感,应当也知道,我不可能当你的配偶。如果有可能,我恨不得现在就把你一刀捅死在这里。”
“你可能没有理解我的意思。”萧澜承笑意未变:
“你只是不可能爱我而已,配偶这种事情,若我来硬的,你又能奈我何?”
“你……”
林尽一噎。
是,不得不承认,萧澜承说得没错。
他这怀玉体质在天魔领域连一个凡人都不如,他是鱼肉,萧澜承为刀俎,萧澜承想做什么,林尽自然无力改变。
只是……
林尽叹了口气:
“萧澜承,你不累吗?”
“累?”
“你这一生都在跟萧澜启作对,在他年幼什么都不懂的时候,你费尽心思疏远他跟他母亲的关系,后来,你们的母亲死于你的谋划,他也被你关进了鬼哭崖底,这还不够。现在,我原本以为你收拢杀神剑主向修仙界发难是为了你自己的霸业,可你想做的,却还是折磨萧澜启,想继续抢走他拥有的东西?”
林尽实在不能理解:
“你做过你自己吗,萧澜承?你活了这么多年,拥有过自己的意义吗?”
“意义?”
萧澜承自嘲般轻笑一声:
“从出生开始就不被期待在意的人,需要什么意义?”
听见这话,林尽心里一颤。
他觉得可悲,但更多的居然是难过。
他想,他好像能够理解萧澜承的感觉。
一个不被期待不被在意的人,需要什么意义?
很久很久之前,林尽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从一无所有,到拥有想要的一切,甚至如今整个天下都唾手可得。但其实,这一切没什么意思。我最想看的,还是萧澜启受折磨。”
“……”
林尽在心里叹了口气:
“萧澜启从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对他的恨,到底从何而来?”
“他不需要做什么。”
听见这个问题,萧澜承的声音稍稍沉了下去:
“有些东西,单是存在于世,就已经足够碍眼。”
萧澜承的表情一时变得有些恐怖。
不过很快,他身上那些危险气息又一时散了个干净。
他笑眯眯地牵起林尽的手:
“说他做什么?真晦气,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林尽默默挣开了萧澜承的手,萧澜承也没多在意。
他只从床边站起身,抬手理了理自己的衣袍,带着林尽走出了偏殿。
林尽不知道这人是想带自己去哪,但萧澜承没给自己拒绝的余地,他也只能乖乖跟在他身后。
入夜的天魔领域很安静,行在乌木宫殿间,林尽能看见院中各种天星银饰映着夜空中的月光,光芒随风轻舞,像是星空坠于人间。
萧澜承一路带着林尽去了明烛天的主殿。
主殿内的走廊弯弯绕绕,林尽见萧澜承走在前面,刻意放慢脚步想溜走,却总能被萧澜承发现。
最后,萧澜承索性直接握住了他的手腕,手上用了些力,让他没法再挣脱。
林尽被他带去了主殿的寝宫。
萧澜承的寝殿比起明烛天其他地方其实要朴素很多,里面没有宫侍,灵灯也很少,殿中光线十分昏暗,林尽几乎什么也看不清,只能任萧澜承带着自己穿行在其间。
后来,他听到一道类似机关开启的声音,林尽面前一面墙缓缓打开,露出内殿的隔间。
一股浓郁苦涩的草药味扑面而来,林尽闻着有些难受。
他低头轻咳两声,再抬眼时,他看见一抹白影自隔间内行出。
他微微一愣,抬眸看了一眼,竟见是柳拂心。
柳拂心同样也看见了他。
她瞧见林尽这一身打扮,面色一时有些古怪,但她抿抿唇,也没说什么,只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朝萧澜承行了一礼。
萧澜承语气温柔:
“今日如何了?”
“回尊主。”柳拂心垂着眼:
“老样子。”
“知道了。”萧澜承并没有多在意:
“退下吧。”
柳拂心点点头,又看了林尽一眼,这便抬步离开了隔间。
林尽皱起眉,回头看着她的背影,有些出神,直到萧澜承握着他的手腕往隔间里带,他才回过神来。
林尽被他拉拽得踉跄两步,险些没站稳。
再抬眼,他看见隔间一张半透明的屏风后似静静坐着一个人影。
那人一动不动,看轮廓,竟像是个女性天魔。
周遭药味愈发浓郁,待到走近,林尽在昏暗光线下,看见一个着黑色礼服的妇人。
那妇人的装扮是魔族制式中的最高规格,她坐在那里,精致华丽得像一尊被工匠精心雕琢而成的雕像。
只是,她的状态看起来并不是很好。
她双目空洞无神,就像是林尽殿里那些宫侍一般,似一具没有生命的傀儡。她的四肢皆被细如发丝的黑色丝线缠绕,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维持住她在床榻边端坐的姿势。
林尽心中一震。
他心中隐隐有了个猜测。
下一瞬,身边的萧澜承放开了他。
他下意识抬眸看了一眼,便见萧澜承一双眼睛似乎亮了亮,他快走几步到那妇人身边,而后单膝跪地仰头看着她,神态满是仰慕,竟真像个天真无邪的孩童。
“……”
见状,林尽朝后退了半步。
他看见萧澜承轻轻拉起那妇人的手,将她的掌心贴在自己的脸颊,而后小心又期待地唤了她一声:
“母尊。”
见猎心喜
“……”
林尽看着眼前这一切, 只觉得荒诞又离奇。
他甚至悄悄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腕,确认这一切都是真实。
萧澜承真的叫她“母尊”。
眼前的妇人真的是萧澜玥。
可萧澜玥不是已经死了一百多年了吗?
难不成萧澜承的牵心丝连尸体都能控制?
林尽借着幽暗烛火打量着萧澜玥的模样。
她的身形、皮肤质感皆和活人一般无二,林尽猜这很可能与隔间内那些时刻沸腾着飘出药香味水雾的药炉脱不开干系。毕竟, 林尽只进来这么一小会儿,就已经有种自己要被药味浸透的感觉。
“来, 林尽。”
萧澜承单膝跪在萧澜玥的床榻边, 他牵着她的手, 笑着看向林尽,同他介绍道:
“你应当没见过我母尊吧?她可是魔族数万年来最优秀的领导者,她叫萧澜玥。”
“……”
林尽不是很想过去。
大概是人类天性如此,他对一切生死不明近似活人的东西有种本能的恐惧。
他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可萧澜承看见他这个动作,却像是不太高兴。
他表情微微沉了下去。
他抬手,指间牵心丝瞬间游出, 缠住了林尽的手腕,用力将他拽向他的方向。
丝线勒着手腕有些疼, 林尽踉跄几步,险些被牵心丝拖着摔到地上。
他好不容易才站稳, 又被萧澜承攥住手腕, 送到了萧澜玥的手边。
林尽看见, 缠着萧澜玥的牵心丝微微一动,这便带着萧澜玥的手缓缓抬起。
林尽本以为这如木偶戏一般的行为只能做到这么多, 却不想下一瞬, 萧澜玥突然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林尽一激灵。
他很努力才控制住自己没有抽回手再朝后跳一大步。
握住自己的手很冰很冷, 绝不是个活人应该有的温度。她的皮肤也很软很润, 像是某种没有骨头支撑的软体动物。
虽然不太合适, 也有些对不起萧澜玥,但林尽真的觉得有点恶心。
那种恶心是生理心理的双重打击, 他真的很想逃,可萧澜承就在旁边盯着他,现在萧澜承若想弄死他,就能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他不敢赌。
好在,很快,萧澜承周身的危险气息就尽数退去了。
他冲林尽笑了一下,告诉他:
“母尊很喜欢你。”
“……呃,哈。”
林尽甚至笑不出来:
“那就好。”
感觉到“萧澜玥”松开了他的手,林尽默默将手抽回来,在衣料上蹭了好几下。
萧澜承也没再理他,他就像个寻常人家的好孩子一般,认真给母亲按摩捶腿。
林尽站在一边,不知萧澜承让自己旁观这一切到底有什么用意。
他观察萧澜承好一会儿,见他好像心情不错,便试着问:
“这便是萧澜尊主?我听到的版本是……萧澜尊主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
“是啊。”
让林尽意外的是,萧澜承很大方地承认了。
他点点头:
“她死了。”
林尽又被他弄不会了。
他干巴巴地笑了两声:
“你真厉害,我以为你只能将活人变成傀儡,没想到你连尸体也能控制?”
“不能。”
萧澜承的回答再次出了林尽预料。
他语气淡淡,像是随口和朋友闲聊家常:
“有魂魄还好说,没有就没办法。毕竟牵心丝不像傀儡丝,牵心丝牵的是神智,不是身体。”
林尽深吸一口气,又试着问:
“那她……”
“她封住了自己的魂魄,以为这样就能摆脱我。但怎么可能?我想了很多种办法,最后发现,只要将尸体全身的骨骼挖出,再用凝实的牵心丝代替它们,我依旧可以控制她的全部。”
说着,他抬眸朝萧澜玥笑笑:
“是吧,母尊?”
萧澜玥给他的回应,是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发顶。
看着这个画面,林尽只觉心里一阵恶寒。
“你……”
他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挑拣着用词道:
“你觉得这样好吗,或者……合适吗?”
“好啊,有什么不好?”萧澜承十分自然。
“不是。”林尽试着跟他解释:
“你觉得,她还是原来的她吗?”
“不是又有什么关系?”萧澜承似乎一点也不在乎:
“只要她这个人在这里,不就够了?”
林尽这就懂了。
萧澜承什么都知道,他很清醒,与其说他是在自欺欺人,不如说他是在自己跟自己过家家。
“所以,你看吧,我会一点一点拿走萧澜启曾经拥有的一切。明烛天是,萧澜玥是,你也是。”
“那你要把我也变成她这样活不活死不死的东西吗?”
林尽微微皱起眉:
“把所有人都变成你牵心丝下的木偶人,陪你演戏、陪你摆家家酒,给你萧澜启拥有的一切,把你变成另一个萧澜启?你觉得这样很有意思吗?你喜欢这样吗?”
“为什么没有意思?把无法控制的东西全盘掌握在自己手里,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怎么会没有意思?”
萧澜承微微弯起唇:
“当然,如果你愿意主动来我身边,你也可以不必变成她这种样子。”
林尽看着他的样子,实在无奈。
他语气不自觉轻了一些:
“可是萧澜承,你总是盯着萧澜启的一切,那你自己的呢?萧澜承不必变成萧澜启,作为萧澜承的你在别人眼中,也同样珍贵不是吗?”
“……”
萧澜承短暂地沉默了一下。
很快,他道:
“少花言巧语。”
“不是花言巧语。你比其他天魔懂的要多的多,自己应当也知道,他人的爱强求不来,你问问你自己,你现在这样真的快乐吗?如果快乐,如果满意,你又为什么要想尽办法把我弄来这里,然后取血给她?你昨日取走的那碗血是为了救她吧?你想救她,因为她封印了自己的魂魄,她的尸体失去了所有生命力,在不断腐败,只能靠着一屋子药来维持现状,对吗?”
林尽知道萧澜承一直想把他捉回明烛天。
之前林尽只以为他是想像原文中一样,把他当做炉鼎吃进腹中增进修为,可萧澜承没有。
他只取走了林尽一碗血,后来,又说他对自己已经没了用处。
林尽怀玉圣体的特性不可能改变,那林尽是不是可以猜,他是想用他的血来救某个人,却发现自己已对那人毫无作用?
眼前的一切很荒诞,萧澜承所做的事也同样扭曲变态到令人无法理解。
如果萧澜承当真满意他这过家家似的一切,那林尽觉得自己也没必要再跟他浪费时间说这些。但现在看来,萧澜承心底也不喜欢这样,他还是希望爱他的、温柔地摸他发顶的人是萧澜玥,而不是一具被他控制着的尸体。
林尽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心情。
先前他觉得萧澜启是只罪恶残忍的天魔,是个糟糕不计后果的领导者,可现在看来,他只觉得此人又可怕又可悲。
他收拢势力,屠山屠门,他利用所有人,心机用尽恶事做尽,可到头来,竟没有一样是真正为了自己的野心。
又有谁知道,他会在无人知晓的明烛天主殿隔间伏在母亲膝上,只盼着来自她的轻抚?
林尽记得,萧澜启之前似乎同他讲过,萧澜承有个怪癖,便是喜欢以孩童模样示人。
不知这是又是否和这些事有某种联系?
“萧澜承。”
林尽微微叹了口气。
他犹豫片刻,突然问:
“你想再见一次萧澜玥吗?”
顿了顿,他补充道:
“不是她的尸体,是他这个人。”
“……”萧澜承动作一滞。
他看向林尽:
“你又想出了什么鬼主意?”
“既然你在修仙界留了那么多眼睛,那你应该也知道,我是个主生命与守护的符修,我的本命符,叫做‘溯生’。虽然我没在人或者天魔身上试过这张符,但若是配合阵法,我有八成把握能短暂地唤醒她的魂魄。
“我的血救不了她,可我能救她,你应当很想和她说说话吧?”
林尽语气平静,道。
萧澜承微微垂下眼。
片刻,他轻笑一声:
“你是想要回你的法器,好和凛意峰通风报信,让他们来救你吧?”
林尽知道自己瞒不过萧澜承,索性把自己的计划摆到了明面上。
萧澜承会算计人心,他也会。
毕竟他知道,自己提出的条件对于萧澜承来说,诱惑怕不是一般的大:
“是又怎样?对你来说,就算明烛天一夜尽毁,你也不会有一丝动容吧?毕竟你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地位和权力。你想要明烛天还是想要萧澜玥,全看你。我也跟你直说了,我做这些,也不是想帮你,我想杀你,我想从你这里要一把刀,而这把刀,你会亲手递给我。”
“为什么想杀我?我跟你可无冤无仇。”
萧澜启轻笑一声。
“如果你对我的那些追杀折磨不算的话,我们可能真的无冤无仇。可就算为了萧澜启,我也会这么做。”
提起那些,林尽眸中闪过一丝不忍:
“他与你,才是真正的无冤无仇。他真心把你当做兄长,你却不断引导他欺骗他,将他关在那鬼地方折磨了近百年。你只看见了他拥有的,却没看见他给你的,你在他眼中,明明也曾是个很好的兄长。”
“……”
萧澜承垂下眼,将萧澜玥的手轻轻放回她膝上,边道:
“他给我的?我不需要。”
说罢,他站起身来,理了理自己礼服的衣摆,又缓步走到林尽面前,垂眸看着他的眼睛,像是在斟酌思索着什么。
片刻,他轻轻弯起唇,从自己腰间摸出一只储物戒,另一手牵起林尽的手,动作很轻很温柔地将戒指套上他的手指。
“你要的刀,我给你,我看你能做到什么程度,也看你究竟能不能做到答应我的事。”
说罢,他又抬手蹭了蹭林尽的脸颊,被对方躲开也没多在意:
“在这之前,我真的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类,能重新教会我养大的萧澜启去爱,也好奇,究竟什么样的人会被他不顾一切去爱。现在看来,你的确很有趣。我想给你种牵心丝,想当着萧澜启的面,把你变成我的东西,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不如何。”
林尽抽出了自己的手:
“你不喜欢我,更谈不上爱,就算种下牵心丝,我也不会是你的东西。”
“有道理。”
萧澜承点点头。
后来,他又问:
“林尽,你是怎么爱萧澜启的?你可以为了他付出你的一切吗?为什么?”
“很简单。”
林尽目光不闪不避:
“因为,他也可以为我付出一切。”
莫辨东西
隔间内很安静, 几乎只有室内药罐被烹煮时“咕噜噜”冒泡的声音。
萧澜承坐在床榻边,他看着身边的萧澜玥,半晌, 抬手轻轻替她将脸颊边的碎发拨去了耳后。
方才,林尽走前, 问了他一个问题。
他问萧澜承, 在他用这种方式“延续”萧澜玥的生命前, 他可曾问过她是否愿意。
萧澜承当时没有回答林尽,现在他看着萧澜玥,却在默默回味这个问题。
是否愿意?
这些年,她最爱的小儿子可没来看过她一次。
每时每刻都是他在她身边,是他想尽办法留住她,是他日日照顾她, 是他费尽心思去找救回她的办法。
她怎么可能不愿意?
萧澜承用袖角擦了擦飘落在萧澜玥鼻尖上的飞灰。
“母尊,你怎么会不愿意?”
他低声问面前这具毫无生气的尸体:
“我知道你爱我, 母尊,我知道。”
他轻轻靠在萧澜玥的膝上:
“我等你回来, 母尊。”
“……”
萧澜承闭了闭眼睛。
后来, 在药汁沸腾的声音中, 他听见了另一人的脚步声。
他不动声色地直起身,望向了隔间门口的方向。
一抹白影在半透明的屏风后站定。
那人朝他行了一礼:
“尊主。”
“嗯, 进来。”
柳拂心绕过屏风, 来到了他眼前。
她垂着眼, 先朝床榻上端坐的萧澜玥一礼, 才又向萧澜承行礼。
而后, 她给萧澜承递了一碗药。
萧澜承接过,随手用勺子搅了搅, 银质汤匙和小碗边缘碰撞,发出一声声轻响。
他稍稍低头,嗅了下碗中那清苦药香。
“加东西了?”他微一挑眉,问。
“嗯。”柳拂心淡淡答:
“加了林尽的血。”
“直接喂血都没用,难不成放进药里熬一熬就会有用吗?”
萧澜启轻笑一声,但还是将碗中药汁喂给了萧澜玥。
柳拂心稍稍抬起眼看着他。
犹豫片刻,她问:
“尊主。”
“嗯?”
“你将储物戒,还给林尽了?”
“嗯,你看见了?”
萧澜承没多在意。
“他说他能唤醒萧澜玥的魂魄,我便信他一信,总归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不是吗?”
“可他是萧澜启的人。如今明烛天内布防薄弱,若是……”
“寒鸮。”萧澜启轻声打断了她的话:
“今日,你的话似乎有点多了。”
“……抱歉,尊主。”
柳拂心垂下眼,掩去了眸中情绪。
她犹豫很久,最终还是忍不住问:
“尊主给林尽准备的礼服,是……尊主真的……”
“天魔大婚的礼服?”
萧澜承替她说了她没能说出口的话。
他神情很自然:
“原本,的确想把他变成配偶玩一玩。想试试抢走萧澜启喜欢的人,究竟是什么感觉。但后来还是觉得不合适,大概是与人类接触太多,心里也有了他们那些矫情想法,总想着这个位置不该这么草率地给了别人,应当把这个身份,留给更特别的人。”
萧澜承的语速很慢,像是午后同亲人朋友的闲话家常。
说完这些,他手中小小一碗药也见了底。
他用衣袖擦了擦萧澜玥唇角的药汁,随手将手里药碗放到一边。
“原本见萧澜启挑了个男人,我还觉着有些好笑,想着当真是我将他养废了,弄得他现在连男女都辨不清也不忌了。可如今看来,他的选择有几分意思,那个人类很有趣,他很聪明,也很漂亮。而且……”
萧澜承顿了顿,唇角扯出一抹笑:
“寒鸮啊,你闻见了吗?他身上,有神纹气息。”
柳拂心愣了一下。
“人类是人魔妖三族中最易成神的种族,三圈神纹便可成就神位,虽然林尽身上的气息还很淡薄,但确实存在神纹的痕迹,这说明他半只脚已经踏进了神位,就跟韩傲一样。但韩傲的杀神神位是现成的,他还有前人留下的杀神剑作保,想来,他应当是在某个瞬间参透了自己的‘道’,可惜那太过仓促,他没来得及捕捉那点感觉,这才使神纹只落下了一点浅浅的痕迹,并没有完全成形。”
萧澜承唇角笑意渐深:
“但那又怎么样?他能寻见第一次,就能寻见第二次,他有了自己的路,成神是迟早的事。可是,神魔殊途啊。”
萧澜承丝叹了口气,其中情绪不知是满足,还是其他什么:
“反正也抢不走,倒不如就安安心心看着。神无法干涉人间事,比起死别,无可奈何的生离才更痛苦不是吗?我都有些迫不及待了,甚至想帮林尽一把,好快些看见我好弟弟再次失去挚爱的表情。”
顿了顿,他又看向柳拂心:
“这句话对你也同样适用。神魔殊途啊,寒鸮。韩傲也是半只脚踏进神位的人,他若是离开了,可就没人能那样爱你,爱你爱到为你背叛一切、付出一切了。你的求偶期快到了吧,不想和他有个结果吗?”
闻言,柳拂心默默蜷起手指。
但她面上还是一片平淡之色,她只垂着眼,道:
“尊主说笑了。寒鸮待在他身边,难道不是为了如尊主所言,用情爱困住他,好让他为尊主所用?”
虽然柳拂心的语气与往常一般无二,可萧澜承却似乎从中听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怒意。
他像是心情很好的样子,他走过去,双手捧起柳拂心的连,眼睛和唇角微微弯起,冲她笑得很好看:
“生气了?”
“不敢。”
“玩笑话罢了。”萧澜承动作温柔地用指腹蹭了蹭柳拂心的右耳:
“别生气,回去吧。”
“好。”
柳拂心后退半步,朝他行了一礼,这才转身走出了隔间。
她闻见的味道从清苦药香变成了萧澜承平时爱用的熏香,待到一路走出宫殿,那些味道又被天魔领域内的晚风吹散。
那风带着淡淡的草木味道,拂起了柳拂心脸颊边的碎发。
她微微眯起眼睛,深吸一口气,抬起眼,眼里映进了天魔领域的月光。
她缓缓抬手,摸了摸自己被萧澜承碰过的右耳。
许久,手又一路向上,指尖碰到了韩傲清早亲手为她挽上的白玉簪。
她叹了口气。
尾音和她身上沾染的气味一起被风吹散,消失在了夜里。
再往前几步,一道人影等在前路的转角处。
柳拂心看见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弯起唇角,眸底淡漠也重新染上温柔神色。
韩傲同样看见了她,他朝她走来几步,抬手将她抱进怀里。
“你来做什么?”柳拂心问。
“这么晚,看你不在,就知道你在这里。身上怎么这么重的药味?又被萧澜承遣去养尸体了?”
韩傲抬手摸摸她的长发,低头在她发顶落下一个吻。
“……嗯。”
柳拂心靠在他的肩膀,闭了闭眼睛。
“阿韩,我好累啊。”
“累就不做了。”韩傲语气轻缓:
“只要你想,我随时可以带你走。”
“……”
柳拂心没有回答。
她只在森*晚*整*理天魔领域银色的月光下,将韩傲又抱紧了一点-
华山,凛意峰。
萧澜启一个人坐在飘雪的小院里。
院里的暖炉烤得他很热,可那个人类只有靠这种东西才不会冷不会病。
萧澜启和人类的习性差得太多,他不喜欢坐在这里,可不知为何,他还是一个人在这里坐了很久很久。
华山落雪未停。
他抬手,摸上自己右肋处魔心的位置。
他好像,真的感受不到林尽的存在了。
萧澜启不相信千骨如音的话。
他不相信林尽死了,毕竟他连那人类的尸体都没看到。
可转念一想,当年的楚听雪不也是这样,他只是去了一个普普通通的试炼,谁能想到他会遇见意外折在那里,连尸体都不剩?
萧澜启微微垂下眼。
他很清楚,人类是一种多么脆弱的种族,尤其林尽还是脆弱人类中最脆弱的那一个,他若是说死,那真的会轻易死掉。
萧澜启觉得自己不应该在意,毕竟那只是一个人类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了,他想发疯,他想去找伤害过他的人,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萧澜启又觉得自己要疯,他要见血,他要杀人。
可他心里燃起的火有因为千骨如音一句话瞬间熄灭。
她问他为什么还是冲动不计后果,问他,为什么不想着为自己身后那些人负责,问他,林尽教了他那么久,他就当真什么都没学会吗?
笑话。
他是萧澜启,他从来不需要为任何人负责。
林尽教他什么了,他学不学得会,又有什么关系?他萧澜启做事,什么时候需要顾着别人的想法?
他心里这样想着,可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潇湘关,最终还是转头回了凛意峰。
他哪也没去,径直来了林尽的小院,坐在他桌边那张小椅子上。
林尽不可能在杀神虚影那一剑下活下来。
萧澜启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件事。
他的魔心好疼,怕是出了什么问题,痛到好像要揪在一起。
又一次。
萧澜承又一次从他身边抢走了重要的人。
其实,萧澜启从没想过要跟萧澜承争什么。
明烛天是,其他东西也是。其实他对做什么君王并没有多大的兴趣,年少时,他只想快些长大,强大到能与母尊并肩作战,现在,他只想快些结束这一切,能让林尽过上安安稳稳的生活,可萧澜承总是喜欢打乱这一切。
如果这样的话……
如果是这样……
“叩叩叩——”
院外传来敲门声。
萧澜启愣了一下,起身行去一把拉开门,便见江枕风立在院外:
“少尊主,一个人待在这里,可伤心够了?”
“哪只眼睛看见本尊在伤心?”
萧澜启皱皱眉:
“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就是觉得,明烛天在萧澜承手里待得够久了。”
江枕风浅浅勾起一边唇角:
“也是时候,从他那里拿回来了吧?”
步线行针
林尽从萧澜承那里拿回了自己的储物戒, 而他也如自己的承诺一般,去替他布下唤醒魂魄的阵法。
他布阵的位置在明烛天的地宫。
林尽也是被萧澜承带去后才发现,原来明烛天地底还有一处弯弯绕绕的地宫, 里边满是潮湿霉味与腐烂血腥气混杂的味道,实在不算好闻。
“这可是明烛天最大的秘密之一, 如今, 我就全交代给你了。”
萧澜承笑眼盈盈地看着他, 将他带去地宫中央一处很大的空地。那空地边缘堆着成山的中上品灵石,极品灵石也有不少,在这里,林尽难得重新感受到了天地灵气的味道,一时只觉亲切。
“这些灵石,应当够你用了吧?不够再同我说, 我去帮你抢些来。”
萧澜承这话说得十分自然,倒让林尽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只勉强笑笑, 道:
“够了。”
“够了就好。”
萧澜承点点头:
“给你三日时间,你就待在这里, 完成你答应我的事情。有什么事随时叫我, 我会立刻到你身边。”
这话听着还真是令人感动, 可事实是萧澜承边说边后退,自己一个人出了地宫, 临走时还不知设下了什么东西, 令地宫的空间都跟外界隔绝开来。
林尽有些懵。
他试着放了张传音符出去。
果然, 传音符被某种结界禁制拦在了地宫内, 根本放不出去。
所以, 看萧澜承的意思,他是当真打算让自己未来三日都待在这个臭气熏天的地方给他布阵?
林尽借着周遭幽暗灵灯看看地宫内潮湿的墙壁和地面, 在看看那堆成一座座小山的灵石,心里也不知是何种滋味。
不给东西吃就算了,好歹给张床呢?就真打算让他待在这个地方三日午休?
林尽突然有些共情千骨如音的崩溃了。
摊上这样不顾人死活的老板,真的很难不痛苦。
好在林尽储物戒里还有先前备下的水果,勉强可以填饱肚子。他坐在灵石小山旁边吃了两颗果子,便开始着手准备布阵。
这次萧澜承萧澜玥这事,算是碰巧撞上了林尽擅长的范围。
他本身是符阵双修,虽然平时用符比较多,但他对阵法的研究也没有落下。自从他领悟天阶溯生后,他就一直在想办法将溯生的力量与阵法结合。毕竟,符是蓄灵,阵是借灵,同等级下,阵的力量总会比符稍大一些。
但他以溯生为基础布出的阵法并没有在人或天魔身上试过,他只试过枯萎的花朵小草,和意外死去的小灵兽。
但面对这些小东西,他能做的也只有短暂地唤回他们的神智、将他们的身体暂时恢复到与生前一般无二的状态,阵法能持续的时间也很短,半炷香不到的时间就得抽干林尽所有精力。
可这次,他的溯生对象不再是小草小动物,而是一个已经死去百余年的天魔。
说实话,林尽没多大把握,但他已经答应了萧澜承,还想着用这件事多稳住他一会儿,只能尽力试上一试。
但拼尽全力的结局,最好也不过是让萧澜玥短暂恢复意识,同他说上那么一两句话,再做不到更多。
毕竟起死回生这事有违人伦,更逆天道,是以人类之力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事。若是他真能做到,那这个人类他也不必当了,直接跟朱雀先祖一起上天当神仙好了。
布阵这事,耗时又耗心力,林尽又身在这阴暗不知日月轮换的地宫,便比平时更易疲惫一些。
地宫里没有床榻,他累了就缩在灵石小山旁边睡一觉,起来再继续布阵,饿了就吃两口果子,过得人不人鬼不鬼。
大概一个半日过去之后,林尽的阵布到一半,又突然觉得事情好像有些不对劲。
他答应帮萧澜承布阵,交换的条件是拿回自己的储物戒与法器。而他拿回法器,是为了给同伴们通风报信。
可现在萧澜承把他关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宫里,他什么东西都发不出去,待到三日后阵成,萧澜承再反悔将他的储物戒抢走,到那时他才真是没了一点转圜余地。
这样想着,林尽看着面前半成型的阵法,又看了看地宫周围的结界禁制。
他正想着先放下手中的事去研究破解禁制的法子,可还没等上手,他突然听见地宫甬道的位置传来一阵脚步声。
林尽一愣,起先还以为是来视察工作的萧澜承,可等那人走近、地宫内的灵灯光芒洒到他身上,林尽才看清,来人竟是韩傲。
“你来做什么?”
林尽微一挑眉:
“来替萧澜承视察工作?”
“没。”
韩傲走近了些,他随手拿起一块灵石,吸干了其内灵力。
而后,他将那块失去光芒的石头随手丢到一边,抬眸看向林尽,道:
“我只是来和你做个交易。”
“什么?”
林尽拿着韶光笔绘制阵法周围的纹路图腾,随口问。
“我给你干扰这结界的禁制,让你传信给凛意峰。这不是你想做的事吗?你可以让凛意峰来攻明烛天,我不会动手,但你不能向他们透露我的行踪。”
“我为什么信你?”林尽几乎下意识就反问了这样一句。
这话出口,他和韩傲都是一愣。
不过很快,韩傲就回过神来:
“你必须信我,因为,除了我,没人能在明烛天帮你做这些事。”
“那你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林尽没有看他,他只专心画着自己的符:
“我隐瞒你的行踪,你想做什么?你可是要成为杀神的男人,若是我今日纵了你,来日你挥剑冲我身边重要之人,我又要如何?”
“首先,你应该明白一件事。林尽。”
韩傲勾起唇:
“我想毁了明烛天、杀了萧澜承,跟我要做杀神,并不冲突。”
“可我不想与杀神为伍。”
说着,林尽当着韩傲的面拿出一张信纸,快速在上面写下几行字,绘出一整幅明烛天布防图,而后又画了张传音符,将信纸夹了进去。
他原本想将这符发给萧澜启,但想了想,还是将萧澜启的名字抹去,换成了江枕风。
让将传音符递给韩傲:
“杀神剑主若是只靠自己,应当也有屠尽明烛天的能力吧,但你没有这样做,反倒选择来找我,就说明你被困于某种原因,不能亲自动手。是因为你的魂血在萧澜承手里吗?”
他抬眸,到现在才终于正视韩傲一眼:
“我不会答应你的交易,但会把这封信给你,有关于你的事,我也会尽数告知江枕风,如果你想借我的手和我的刀杀了萧澜承,那你看着办,至于后面要怎样做,全看你。”
韩傲接过林尽的信,笑容有些玩味:
“你就不怕我反水,和萧澜承一起将仙门百家一网打尽?”
“怕,但你怎么就知道,我们一定没有对付你的办法?”
林尽看着他,微一挑眉:
“杀、神?”
韩傲的眸色微微凉了下去。
他拿着林尽给他的传音符,在手里把玩一阵,便转身离开了地宫。
天魔领域的月亮总泛着一股漂亮的浅银色,就像魔族喜欢的那种天星银一样。
月光洒在韩傲手中的传信符上,其上属于林尽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
他站在原处将传信符前前后后仔细看过一遍,而后也没多想,抬手注入灵力便要强行打开。
传信符是一种安全系数很低的符纸,只要修为足够,就算不是传信符指定的人,也能轻松把它打开。
韩傲没多想,可打开传信符后,他并没能看见其中内容。
缓缓浮在他眼前的,是林尽自己绘下的禁制符。
符文呈莹白色,藏去了信件内所有文字,将韩傲的视线阻挡在外。
韩傲盯着那道符看了很久,最终自嘲般轻笑一声。
两道符文,两道锁。
不愧是林尽,连这都想到了,还特意防了他这一手。
韩傲垂下眼,也不知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他没试图将那道符破开。
林尽是个优秀的符修,韩傲知道自己解不开他的符,如果强行破开,不但林尽会知晓,连信件都有自毁的可能。
罢了,反正也没什么好看的。
韩傲按原样将传信符封好。
他手中黑红色灵流闪烁,将那符纸化成一颗流星,送去了华山的方向。
别来无恙
林尽也不知道外面的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 更不知道萧澜承说的“三日”到底过了没有。
他每日除了布阵就是睡觉,萧澜承经常来看他,且总在林尽睡着的时候悄悄站到他身边。起先林尽还会被吓到, 但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偶尔还有心情问他一句“又来了”。
萧澜承一般不会打扰他, 他睡觉的时候他会坐在他身边, 醒着的时候就在一边看他布阵画符。
林尽偶尔会跟他搭话, 试探试探外界的情况,但萧澜承哪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每次都会想办法带偏话题,总不给林尽想要的信息。
不过林尽就算知道外面的情况也做不了什么,因此问不到话也不着急,只静下心来认认真真研究阵法。
萧澜承最后一次过来后,陪着林尽在地宫里待了很久很久, 一直没走。
他很多时候都是盘着腿闭眼端坐在一边,林尽观察一段时间后, 猜他这种状态是分了魂与意识在其他的傀儡身上,正在控制傀儡行动。
按理来说, 他这种状态是最脆弱最好杀的。林尽看他这模样, 也心动过、掏刀子出来比划过, 但考虑再三后,他觉得萧澜承敢大大方方在他眼前控制傀儡, 一定有他自己的底气, 所以还是没敢贸然动手。
他乖乖把刀子放回了储物戒里, 继续认真刻画阵法, 直到阵法基本完整, 林尽站起身看着阵法全貌演算阵势,却突然听见身边突然剧烈咳了几声, 而后猛地吐出口血。
林尽吓了一跳,第一时间是去检查他的血有没有飞溅过来打乱阵法边缘的纹路,等到确认了法阵依旧完整,才松了口气,去确认萧澜承的情况。
“你……”
林尽微微皱起眉,有些不确定道:
“你没事吧?”
萧澜承的脸色很差,就算周围光线昏暗,林尽也能看出他面上那些病态的苍白。
闻言,萧澜承抬眸看向他。
他眸中闪过一道狠戾。
他站起身踉跄几步,抬手掐住了林尽的脖颈:
“快点,已经磨蹭这么久了,阵布好了吗?!”
萧澜承的嗓音听起来十分沙哑。
林尽迟疑着点点头:
“好是好了,但我得提前演算一遍,不然……”
“不用算了!”
萧澜承放开他,将他推到一边,自己从腰间一块像灵石一般的法器中取出了萧澜玥的尸身。
见状,林尽微微皱起眉。
萧澜玥的尸身不是一直在明烛天主殿的隔间内吗?怎么会被萧澜承随身带着?
不过仔细想想,林尽也能理顺前后因果。
萧澜承似乎已经在地宫里待了很久了。
多半是那日韩傲将他的传信送去了凛意峰,而江枕风也收到了他的信息并且立刻行动,萧澜承迫于压力才不得不带着萧澜玥的尸身躲进地宫,如今看他这般着急,想来,是他要败了。
“我没有故意拖延,答应你的事我自然会全力做到,但萧澜承,我要提醒你,若不提前演算一遍,阵法很可能藏有我不知道的错漏,到时前功尽弃事小,影响萧澜玥的尸身和魂魄事大,你要想清楚了。”
“少废话,直接来。若是阵法不成,我便第一时间杀了你,以祭被你浪费的这些时间。”
“……”
林尽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叹了口气:
“那你把她放到阵法中心,当心点,不要踩到那些纹路。”
萧澜承依言,横抱着萧澜玥,将她轻轻放到阵法中心,之后自己退了出来。
见状,林尽从旁边挑拣了几块极品灵石,将他们放去提前规划好的位置。
阵法微微一亮,开始运转,不断从周边那些灵石小山中汲取灵力。
而林尽看着这一切,弯腰从地上捡起韶光笔,随手用衣袖擦了擦它表面的泥,去到一旁补齐法阵最后一道符文。
周遭灵力像星星点点的萤火,经法阵淬炼之后尽数汇去了林尽手中灵笔。
林尽额角淌下一滴冷汗。
他的手控制不住地在抖。
整个法阵的势都卡在他的笔尖,导致他落下的每一笔都十分艰难。
当最后一笔勾勒完整,林尽笔尖之下的光芒瞬间铺满整个阵法。
封闭的地宫中诡异地起了狂风,林尽抬手挡着眼睛,以遮挡笔尖之下爆出的刺目光芒。
“轰——”
光芒冲天而起,填满了整个地宫,最后竟从地底刺出,直直升向了天魔领域上空厚重的云层,天地都为之共鸣一瞬。
天魔领域内正在战斗的人与天魔都看见了光柱冲天而起的画面。
萧澜启手握一把魔纹凝成的唐刀,一刀砍下了面前天魔的头颅。
暗红的血溅了他一身,尸身中的牵心丝破出,那些黑色丝线见势似想逃,却被萧澜启眼疾手快挥刀斩为两半,在空中碎为齑粉。
萧澜启抹了一把脸上的血。
他穿了一身玄色战甲,战甲后还披了一件华丽披风,披风上的花纹以天星银丝织就,中间不知掺了什么东西,使得整块布料在天光下浮着淡彩的光。
这是天魔实力与尊贵地位的象征,事实上,当明烛天大势去时,就已经有天魔倒戈拜萧澜启为新任尊主。
天魔本就不是什么忠诚的种族,他们只崇尚实力,谁得势,谁就是新的王。
此时此刻,明烛天内,除了死心忠于萧澜承的明烛十二卫,就只剩了被萧澜承植入牵心丝的傀儡。
那些傀儡都不强,但数量多到有些恐怖,其中不止有天魔,还有人族修士,甚至穿着粗布麻衣的凡人。他们在牵心丝的控制下遵守着萧澜承的命令,像扑火飞蛾一般不断冲向萧澜承和江枕风一行人。
“该叛的叛,该死的死,萧澜承已是强弩之末,只剩这些傀儡可用。他还要再战吗?”
萧澜启皱起眉,又挥刀砍倒一片傀儡。
主殿地下迸出的光芒就是在这时出现。
江枕风看着那道光,微一挑眉:
“他在拖延时间,怕是有诈。萧澜启,这里交给我和晓云空,你去看那边情况。”
萧澜启应了一声,不再恋战,飞身寻去那灵力光柱的方向。
路上,他微微眯起眼,目光扫过明烛天各处。
这里确实只剩了萧澜承那些傀儡。
那么,韩傲人呢?
从开战到现在,萧澜启一直在找韩傲,可始终没寻见他一丝气息。
那小子,究竟躲到了哪里去?
萧澜启握紧了手中唐刀。
但他知道,现在不是任性寻人报仇的时候。
他重新望向了那道光柱。
那光柱的气息似是以人类灵力为引,可明烛天内除了韩傲和萧澜承手底下那些傀儡,哪还有其他人类?
萧澜启没有多想,只照原计划去寻光柱源头,可奇怪的是,那光芒不是从明烛天宫殿内部发出,而是从地底。
宫殿地底有什么东西?
萧澜承在明烛天长大,宫殿里里外外每个角落他都去过,可他不知道地底还藏着东西。
他试着寻找通往地底的入口,可找不见。
他又试着去找个人问问,可明烛天内的人叛的叛跑的跑,哪有活人的影子?
萧澜启有些烦躁。
他在殿内绕了一圈,索性寻了一块空地,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用魔纹炸向地面。
整个明烛天宫殿都因为他的力道震颤着,地面更是遭不住他这种毁坏法,很快开裂下陷。
地底果然别有洞天。
萧澜启从不知道,明烛天宫殿地下还有一个地宫。
他从自己炸出来的缺口进了地宫的甬道,一进去就闻见一股难闻的潮湿霉味。
他皱皱眉,再往前几步,突然微微睁大了眼。
地宫中的气息驳杂,他闻见了萧澜承的味道、灵石的味道、还有……
还有林尽的味道。
只是,和林尽的味道一起出现的,还有一股只会在尸体身上出现的、浓郁死气。
萧澜启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他朝那些混乱味道寻去。
林尽,林尽。
从缥缈关一战那日之后,已经过去整整半个月了。
这半个月以来,身边人都很少提起林尽,因为他们一直有事做。
一场接一场的战斗让萧澜启没有时间去想林尽,他们一路南下,夺回了烟雨山和剑心派,最后跨过鬼哭崖直取明烛天。
萧澜启其实已经有些厌倦了。
但他知道自己得这么做,他要按母尊的心愿守好天魔族群,不能让种族毁在萧澜承手里。他也要像林尽说的那样成为一个优秀的天魔,要控制好自己的脾气,要听身边人说话,要成熟一点,稳重一点。
还有……
他要找见韩傲,他要给林尽报仇。
他还要找见林尽。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地底气息太杂,林尽分不清那些死气到底和林尽有没有关系,他只能行在甬道间,从快步走变成小跑,最终变成狂奔。
可地宫通道弯弯绕绕,他一直没找见正确的路。
直到他听见什么人的脚步声。
那人似乎离他很近,脚步很乱,像是在逃跑。
萧澜启眸色一凛。
他立马朝那声音寻去。
对方看起来很着急,跑两步摔一下,以至于萧澜启根本不用费多少心思就追上了他。
通道内光线昏暗,萧澜启看不太清他的身影,只能看见黑暗里一抹红影。
那家伙看起来很瘦小,不像天魔,倒像是人类。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萧澜启虽然看不清,但他觉得那很像林尽。
可那人身上是红衣,瞧着像是魔族大婚才会穿的隆重礼服,头发里也编着天星银。
林尽什么时候都是一身绿衣,哪有过这种打扮?而且那人身影那样慌张,定是心里有鬼。
萧澜启皱皱眉,加快速度追上去,想瞧瞧那究竟是什么家伙。
而那人显然也听见了身后追来的动静,他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后来可能是脚底绊倒了东西,他整个人向前一扑,在地上摔了个大马趴。
萧澜启一挑眉,上去就想捉他后领将人拎起来。
大红衣袍下的人影单薄清瘦。
在萧澜启伸手抓住他之前,他猛地回头,发丝凌乱,脸上满是泥污,一双眼睛通红,眸色坚毅,手中还握着他的笔。
可当视线交汇的那一瞬,两人都愣住了。
林尽眼里映着满身血污的萧澜启。
萧澜启青粲色的眼底则是凌乱狼狈的林尽。
他们对视了短短一瞬。
下一秒,萧澜启便伸手,将人紧紧拥进了怀中。
之死靡它
阵法的光芒刺眼, 周遭灵气汹涌,林尽深吸口气,很久才缓过劲来。
他握紧手中的笔, 稍稍放下手臂,试探着看向了阵法中心。
萧澜玥还安安静静躺在那里。
萧澜承则站在一边, 盯着她看了许久, 似是期待她能动一动、能起来同他说一句话。
可萧澜玥始终没有反应。
后来, 萧澜承用一双满是血丝的眼望向了林尽。
林尽心里一跳,还没来得及跑,便被牵心丝缠住脖颈拖拽到了萧澜承身前。
萧澜承掐住他,力道之大,几乎让林尽无法呼吸。
萧澜承是真的想像先前说的那样,要他的命。
林尽大脑飞速运转, 他在想自救的办法。
不过,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 他们便听见地宫内出现一声呛咳。
听见那声音的一瞬,萧澜承猛地睁大了眼, 林尽也因此得救, 扣在他脖颈的力道一松, 他没站稳,腿一软跌跪到了地上。
他揉着被萧澜承掐到发痛的脖子, 咳了几声, 才分心去看阵法的方向。
他看见, 方才还想置他于死地的萧澜承一瞬间散去了所有危险气息, 他眼里像是只剩了萧澜玥。
他快步走到阵法中心, 动作轻柔地扶起萧澜玥,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安静的地宫内一时只有三人的呼吸声。
后来, 在这沉默中,林尽听见萧澜玥用很轻的声音同萧澜承说了一句话,而在那之后,萧澜承整个人一僵,方才的欣喜也当然无存,只剩了一身茫然与死寂。
怎么说呢。
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林尽觉得,萧澜承可能要发疯。
所以他选择在那之前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方才阵成时的磅礴灵力已经震开了地宫内的结界禁制,林尽重获自由,他什么也顾不上,只趁萧澜承想起他动手料理他之前默默挪到出口溜之大吉。
他在这地宫里待了太久,就算感受不到日月更替,他也知道自己在地宫中被困的时间远不止萧澜承许诺他的“三日”。
他早就忘了自己来时的路,加上地底光线实在太暗,他看哪条路都一个样。
他找不见出去的路,他只能蒙着头跑,不知拐了多少个弯之后,他突然听见附近传来几声巨响。
那响声带得整个通道都在震颤,林尽几乎站不稳,他跌跪在地上,头顶砂石尘土砸下,弄得他睁不开眼。
后来,他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再往前几步,却又听见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
坏了。
方才的声音难不成是萧澜承在发疯?
通道深处的来人难不成是萧澜承反应过来后追出来要取他狗命?
林尽不敢多想,他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就往前跑。
可方才的法阵抽干了他所有体力,他头晕眼花双腿发软,走几步路就要踉跄一下,可他不敢耽误时间,就算摔倒在地也来不及疼,只能闷着头往前跑。
他试图用地宫这些弯弯绕绕的通道甩开身后的人。
可那家伙像一块牛皮糖,不仅甩不开,还越来越近。
林尽扶着身边的墙壁,跑到最后,喉头都涌上了血腥味。
他眼前阵阵发黑,直到脚下磕到了什么东西,他向前摔在地上,再没有力气爬起身。
林尽眼花耳鸣,只能依稀听见身后有人靠近。
他默默握紧了手里的韶光笔。
罢了,跑又跑不掉,等下去也是死,不如在死前,为外面的人做点事。
拼一把,就算是死,死前也得从萧澜承身上咬下一块肉。
这样想着,林尽用最简洁的笔画绘了一张对他来说伤害最高也最狠的符文。
他听着身后人靠近,在对方将手伸向他时,他猛地转头想把手中符文打向他。
可很快,他眸中映进另一道人影。
林尽愣住了,连带着手里的符势也停滞。
眼前的人带着周遭微弱的烛光。
他一双青粲色的眼睛在昏暗地底微微发着光,浑身血污,身上除了血腥气,还有他身上那股火焰与青草交织的味道。
林尽看着他,一时愣了神。
在地宫里,他感受不到昼夜交替,也不知具体过去了多少天。他只知道,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萧澜启了。
他真的很想他。
萧澜承的眉眼在细节处其实和萧澜启有那么一丝相似,可他们的气质和神态完全不同,根本不会让人联想到一起。
但林尽每次看见萧澜承,总会从他身上精准捕捉到与萧澜启有关的部分。
每当那种时候,他就会更想萧澜启一点。
他没想到萧澜启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他眼前。
显然,萧澜启自己也没想到。
林尽看着他,心情十分复杂。
而还没等他回过味来,他就被萧澜启拥进了怀中。
林尽手里未打出的符文顷刻散了。
萧澜启抱他的力道很大,勒得他几乎喘不上气,好像就要这样断成两半截。
可林尽喜欢这种拥抱的感觉。
他缓缓抬手,也用力环住了萧澜启。
“你还活着……”
萧澜启的声音有些许颤抖。
他一下下摸着林尽的长发:
“你跑什么?你不想见我?你想往哪跑?”
萧澜启的语气莫名有点委屈:
“你活着为什么不吭一声?答应的莲藕炖肉,回去连人都没了,现在见到我还想跑,林尽,你这辈子都别想跑!”
“我……没跑。”
林尽拍拍萧澜启的后背:
“我以为你是萧澜承。”
“怎么,这才分开多久,连本尊的气息都不认得了?萧澜承……”
说到这个名字,萧澜启突然一僵。
他立马放开林尽,捏着他的肩膀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
林尽发现他的眼睛盯着自己身上的衣服不动了。
后来,他竟从他的眼里看到那么一丝水雾。
起先林尽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可后来,萧澜启眼里水雾越来越多,最终化为两颗泪珠从眼眶滚落。
“你是其他天魔的配偶了?”
“……啊?”
林尽不知萧澜启是从哪得出了这个结论。
“你喜欢其他天魔了?”
萧澜启捧着林尽的脸,说着,低头亲了他的脸颊。
“哎……”
林尽脸上都是泥,他推了一把萧澜启:
“脏。”
“你嫌我脏?”
萧澜启会错了意。
他不给林尽挣扎的余地,他泄愤似的又在林尽脸上亲了好几口,最终低下头,张口咬住他的脖颈。
林尽的脉搏在他齿下跳动。
萧澜启感受着那温热鲜活的生命,最终也没舍得下口。
他只在他脖子上留了个浅浅的齿痕,而后重新将他拥进怀中。
“白骨精说你死了。他们都说你死了。他们不让我去找你,他们骗我。”
萧澜启的声音有些低:
“是我来森*晚*整*理晚了吗,林尽,是我来晚了,才让你变成了其他人的伴侣。”
林尽见他这委屈样子,原本想解释,但想了想,又将到唇边的话咽了回去。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既然来晚了,那就放开我,别要我了吧?”
“不。”
萧澜启不仅没有放开,还抱得更紧了点。
他沉默片刻,再开口时,语气小心翼翼,甚至有点卑微。
他说:
“下个求偶期。”
“嗯?”
“下次选我,行不行?”
“下次?”林尽微一挑眉:
“那这次你打算找谁?我不要被人染指过的东西。”
“不找,除了你,我谁都不找。”
“可对你来说,找谁都是一样的吧?”
林尽的手习惯性绕住萧澜启发丝间的细辫子:
“只要做菜好吃,只要能爱你就够了。你又不喜欢我,所以,那个人是不是我,都无所谓吧?”
“胡说!”
萧澜启声音有些闷,他埋在林尽的肩膀:
“我只要你。只能是你。”
“为什么?”
林尽顺着他的话,问。
“……”
萧澜启却沉默了下去。
在短暂的静默中,林尽等待片刻,而后微微垂下眼,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推开萧澜启,自己扶着墙壁站了起来,换了个话题,边朝通道深处走:
“不说这些了,做正事。你来了正好,萧澜承正在……”
林尽一句话没能说完。
因为下一瞬,突然有人从身后抱住了他。
“因为我喜欢你。”
萧澜启摸到了林尽身上衣料间天星银丝的纹路。
他穿这身很好看。
可一想到他这身不是穿给自己,他又有点难过。
“因为我爱你,林尽。”
萧澜启垂下眼,用力环住林尽:
“……我爱你,很爱你,只爱你。”
画地为牢
听见萧澜启的话, 林尽瞳孔一颤,下意识睁大眼睛。
他愣住了。
“即便我不想承认,但林尽, 我约莫真的爱上你了。”
萧澜启低着头,滚烫的气息和微哑的嗓音一起洒在林尽耳边。
很快, 林尽回过神, 轻轻弯起唇角, 道:
“你不是天魔吗?不是不懂爱吗?你知道爱我是什么感觉吗?”
“……”
萧澜启有些地落地垂下眼:
“我是不知道,但没有你我会疯,一想到你不在就想杀人,想要你当我的配偶,从现在一直到时间尽头。除了你谁都不想要,谁都不重要。这是不是爱?我不管这是不是爱, 反正在我这里,这就是爱。”
萧澜启的声音很低, 听起来倔强又卑微:
“我爱你,林尽。你能不能选我?他们陪你都没我陪得久, 他们也没我了解你那么多, 他们没我厉害护不住你, 没人比我好,你究竟为什么不选我?我想当你的配偶, 我想要你, 你让我爱上你了, 你不能不负责。别跑了行不行, 你选我行不行?”
林尽听着萧澜启那带着点幼稚的话, 莫名有点想笑。
第一次听说被爱上的人还要负责?
林尽稍稍压下唇角笑意,故作严肃地点点头:
“好, 我知道了。”
“你……”
萧澜启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他:
“我说我爱你!”
“嗯!”林尽点点头:
“我说我知道了。”
萧澜启没跟别人说过这种话,也没见过别人说这种话。
他不知道“我爱你”之后该跟的回答是怎样,但他就是觉得林尽给他的回答不是他想要的。
可转念一想,林尽已经是其他天魔的配偶了,他没法给他其他答案,更没法同他说“我也爱你”。
林尽本来就有喜欢的人。
林尽本来就不喜欢他。
“萧澜启?”
就在萧澜启胡思乱想的时候,他突然听见林尽叫了他的名字。
而后,林尽推了一下他的手,示意他放开自己,自己则转过身抬眸直视萧澜启的眼睛。
“你说别人都不比你陪我那样久,是从哪来的?我来这世界十多年了,可同你的交集,好像并没有多少?”
“我……”
萧澜启一时竟有些不敢直视林尽的眼睛。
他强撑着气势道:
“你不用管!反正就是本尊最久!”
“哦。那奇了怪了,陪我最久的,应当是我的小狗才对啊。”
林尽看着他这模样,似笑非笑地又唤了他一声:
“萧澜启?”
“嗯?”
林尽朝他伸出手,朝他勾了勾指尖:
“伸爪爪。”
萧澜启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把手递给了他,但当他指尖要落到林尽掌心的那一瞬,他又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般,有些慌乱地撤回了手。他的手不知道该往哪放,只能假装很忙地去擦自己战甲上的血污。
“……说,说什么呢,本尊不懂。”
“不懂?”
林尽就看着萧澜启嘴硬:
“你确定你不给我?”
“……”
萧澜启的目光飘忽,半天不知道该往哪看。
但最后,在林尽的目光注视下,他还是乖乖把手递到了林尽手里。
林尽微微勾起唇,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手指。
“之前就说了,我的莲藕炖肉,只留给我的小狗吃。”
听见这话,萧澜启微微睁大了眼,像是有些意外。
不过还未等他开口问,林尽就松开了他的手:
“幸好来的是你。萧澜承和……呃,萧澜承还在地宫里,他估计要发疯,你可要去看看?”
“萧澜承?你一直和他在一起?你方才是在躲他?他对你做了什么?”
萧澜启快步跟上林尽,又看了一眼他身上那身碍眼的礼袍:
“你这身衣裳,难不成是他给你穿的?”
林尽轻轻抿抿唇,没有回答。
见他这样,萧澜启也没再追问。
他只上前拉住了林尽的手,任他带着自己走向地宫深处。
林尽很好奇外面发生的事,但现在萧澜启就好好站在他身边,他又觉得自己什么都不需要问了。
林尽的方向感其实没有很强,他方才为了逃命又在通道里弯弯绕绕那么久,早就忘记了回去的路。好在萧澜启能闻见萧澜承身上的气息,沿着气息一路寻下去,竟真寻见了那个被灵力和死气填满的地宫。
林尽心里很纠结。
他拉着萧澜启的手,一路走得很急,想走得快点,再快点。
他想让阵法持续的时间稍微长一点,想让萧澜启再看一眼母亲。可他心里又有些不确定,他不知道被自己阵法唤醒魂魄的生命还是否真实,不知那还算不算“活着”,更不知萧澜启能否接受。
他和萧澜启赶到了地宫中。
只是他没想到,在那之前,他先闻到了一股古怪的苦涩药味。
林尽心觉不妙。
果然,进去第一眼,他便借着周遭昏黄的灯光看见一地黑黑红红的液体,空气中那股苦涩中带着腐烂恶臭的味道想必就是源自于它。
萧澜承站在阵法边缘,他手里握着一棵干瘪发黑的魔心,而萧澜玥的右肋被开出一个大洞,黑红液体不断从她体内涌出,她的魔心已经离开身体,但诡异的是,她到现在都还活着,还有意识。
听见声音,她艰难地朝来人处看了一眼。
在看见萧澜启的那一刻,她目光微微一顿。
同样愣住的还有萧澜启。
他看看地上的萧澜玥,又看看萧澜承,一时不知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在萧澜玥死去百余年后,他重新在地宫看见了活着的她。
何其荒谬?
萧澜启当年看着萧澜玥死在自己眼前,她死于位于魔心处的一道致命伤,魔心是天魔的根本,若是伤到基本不可能有生还可能。
她活下来了?还是她早就死了?
若是她活下来了,那她为何消失了这么多年?若是她早已死去,那现在又是什么情况?他眼前的是谁?是一具会动会说话的尸体吗?
萧澜启下意识后退半步,很快,他看见了地上的阵法。
他看向了自己身边的林尽。
只是,还没等他发问,他们突然听见另一道古怪笑声。
萧澜承笑得开怀,他握着手里那颗伤痕累累的魔心,笑到最后,竟叫人听出几分悲凉。
“你为什么会有这种眼神,母尊?”
萧澜承轻声问:
“你不是一心求死吗,怎么,他来了,舍不得了?”
“母尊……”
听见这个称呼,萧澜启才像是回过神来。
他看着萧澜玥的眼睛,试着向前走了几步,可还未等他靠近,地宫内的强大阵势便瞬间溃散了。
萧澜承握着不知从哪来的匕首,一刀划破了阵法的核心符文。
阵法内的灵力散去,萧澜玥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腐烂下去。
萧澜玥的尸体能完整保留那么多年,全靠萧澜承每日给她喂的药,和隔间内那些不断沸腾冒着热气的药炉。
来世一遭,经历生死,终该魂归天地,肉身化为尘土。
如今她离开了药气滋养,尸身被毁坏,连维持她意识的阵法都被破开,她自然该走上那条被萧澜承生生拖了百余年的路。
她的身体飞速干瘪腐烂下去,等到萧澜承到她身边,不过几个眨眼的时间,她已经化为一具白骨。
萧澜启捧起那具轻飘飘的白骨,眼睁睁看着、感受着它在自己掌中化为尘沙从指间滑落。
萧澜启满目茫然。
地宫内,萧澜承的笑声刺耳。
“你什么都别想得到,萧澜启!”
萧澜承眼里满是血丝,状似疯癫:
“她死了!你什么都别想得到!!!”
“……”
萧澜启垂眼看着掌心。
白骨化为粉尘,粉尘越来越细,最终消失不见。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他微微皱起眉,从地上站起身,抬眸看向萧澜承。
他的兄长。
好久没见了,他还是那副模样,但和以往终归有些不同,因为他再没有像以前那样时时刻刻在萧澜启面前扮演一个好兄长。
萧澜启以为,自己见到萧澜承后会很生气,会不管不顾地逼问他欺骗背叛自己的原因,会朝他挥刀,会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以报他加在自己身上的那些痛苦折磨。
但让他意外的是,等真到了这一刻,他看着萧澜承,心里竟格外平静。
他只等萧澜承笑完,淡淡说一句:
“你想看我痛苦吗?可早在百余年前,她就在我眼前死过一回了。她说完了想和我说的话,也同我告了别,我很早就痛过了,事到如今,我懂了她想让我明白的事,也已经能够坦然面对她的离开。”
萧澜启微微眯起眼睛:
“萧澜承,你说我什么都别想得到,那你呢?”
“……”
萧澜承唇角笑意一滞。
他微微松开手,手中匕首跌落在地,发出清脆一声响。
“萧澜承,你怎么还在原地?你,得到什么了?”
迷金醉纸
萧澜承得到什么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
听说凡世有一种鸟, 名叫杜鹃。它们会把自己的蛋产在其他鸟类的窝里,让它们代自己孵化养育后代,而杜鹃幼鸟破壳而出后, 会毫不留情将其他未破壳的鸟蛋推出鸟窝摔落高树砸个粉碎,只为自己能独占小家里全部资源。
这就是所谓鸠占鹊巢, 而萧澜承, 就像那些心机深重的杜鹃鸟, 时刻都在窥伺别人的幸福。
他是一只天魔,看起来,他的起点要比其他天魔高太多太多。
他的母亲是明烛天的领导者萧澜玥,他的父亲是魔族中传承最高的天魔之一,他们的结合理所应当,而萧澜承出生后, 也延续了他们的优秀血脉,得了上古洪荒时期百面牵心煞的传承。
小时候的事情, 萧澜承其实记不太清了。
他的家庭和其他天魔差不了多少,父亲母亲都尽到了自己的责任, 养他护他, 教他生存的办法。
按照天魔的习性, 孩子度过幼年期之后,他们这个临时的小家就该散了, 父亲母亲会重归陌路, 而他也要离开他们的保护, 去外面独立生活。
他正式离开幼年期进入童年期的那一天, 父亲母亲站在他身边, 最后交代他几句天魔该懂的生存法则,算是尽了自己最后的义务。
后来, 他们离开了,走得很决绝,谁都没有回头。
这代表他们三个人从此没有一点关系,再次相见,便是陌生的天魔,是竞争对手。
萧澜承原本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毕竟天魔这个种族从古至今都是这样,过了幼年期后,他就是一只独立的天魔,从此是死是活,全靠自己。
萧澜承很聪明。
母亲和父亲都这么夸过他。
可能这就是百面牵心煞的特性,他不擅长战斗,却很擅长思考。
他知道年幼的自己很难独自在天魔领域存活,所以在深思熟虑之后,他选择去凡世闯一闯。
对于天魔来说,人类脆弱得就像脚下那些不起眼的蚂蚁,只要不惹到那些讨厌的修士,他就不会有生命危险。
虽说天魔的外貌体型和人类不同,但萧澜承还小,只要低调些,在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之前,他应当能混进人类的族群,作为一个人类生活下去。
抱着这样的想法,萧澜承迈入了凡世。
他去的第一个城镇,叫做小寻城。
萧澜承没敢贸然入城,在那之前,他先在小寻城周边观察了一段时间,也是在那段时间里,他发现,人类的生活方式竟和天魔完全不同。
他们没有魔纹,没有求偶期,他们的家庭没有时限,似乎只要结合了就会跟对方生活一辈子。
他们的后代也不必那么早独立,小孩们不用抓紧时间学习那些生存方式,因为他们根本不必担心自己会被抛弃,他们几乎可以一辈子和父母亲生活在一起,直到某一方死去。
萧澜承看得有些茫然。
他在想,原来凡世是这样的。
难怪很少有天魔选择来凡世生活,不是不想,而是根本融不进去。
天魔情感淡薄,只尊实力与利益。
但在凡人之间之间,还有一种很复杂的、叫做情感的东西将他们牵连。
比如萧澜承的父亲母亲除了传授他知识,基本不会和他说多余的话。
可凡人的家庭里像是有说不完的话,凡人父母对自己的孩子都很好,除了传授知识,他们还会陪伴小孩玩耍,会给他买喜欢的东西,做他爱吃的菜,会保护他,处处都为他着想。
萧澜承躲在小寻城外的荒山里,日日看着别人的生活,自己却只有孤独和阴暗。
直到某日,他看见城内一家三口结伴出游,来到了他所在的这片小山。
那一家人看起来很幸福,四五岁的小男孩在闹,而他的父母就坐在一边看着他,笑得十分温柔。
那一刻,萧澜承心里突然有了个想法。
他随便在周边捉了一只白兔,用牵心丝捆住它的脚,将它放出去吸引那孩子的注意。
大多数小孩都喜欢毛茸茸的东西,那个孩子也不例外。
他果真被白兔吸引了去,他追着它,一步步走入树林的阴影里。
白兔最终停在了一块巨石旁。
小孩激动地过去将它抱起,而白兔腿上的牵心丝也顺着他的动作悄悄爬上他的肩膀、藏进他的耳后。
小男孩只觉得自己耳后莫名其妙地疼了一下,白兔也在那时挣脱了他的怀抱,消失在了树林里。
“阿柑!”
母亲在树林外唤他的名字。
男孩抬手摸了摸自己耳后,也没多想,这便转身跑出了树林。
而在他走后,萧澜承悄悄从巨石后探出了头。
周围高大树木在他身上落下浓重的阴影,他看着小男孩跑向树林外洒满阳光的草地。
这是他第一次对人使用牵心丝。
常有天魔拿百面牵心煞和傀儡师相提并论,其实不然。
百面牵心煞能做到的事,比傀儡师多太多,也细太多。
种下牵心丝之后,被寄生者感觉不到太多异样,他们好像还是他们自己,实际却早已成了牵心煞的分.身。
萧澜承能感知到他们的一切,五感、心情……他好像和他们融为了一体。当然,必要时,他也可以直接接管对方的身体,扮演他、作为他活下去。
在牵心丝彻底控制那孩子的一切之后,萧澜承将自己的原身藏在了荒山隐蔽的角落,专心作为“阿柑”在凡世活了下去。
阿柑有很好的家庭,很好的父母。
父母教阿柑读书写字,给他做好吃的饭菜,给他买喜欢的玩具,偶尔还会把他抱在怀里给他讲故事。
萧澜承喜欢阿柑的生活,直到后来,母亲的小腹微微隆起,她一脸幸福地同阿柑说,他们的小家即将有新生命到来。
从那一刻开始,萧澜承察觉到,阿柑拥有的东西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父亲母亲不再满眼都是他,母亲在自己未出世的孩子身上放了更多心力,很多时候都没空去管他,父亲更是忙着照顾怀孕的母亲,不会再像以前一样给阿柑骑大马。
萧澜承原本以为,等那孩子降生之后就好了。阿柑曾经拥有的东西会重新回到他身边。
可后来,母亲腹中孩子降生,是个健康的女婴。他们并没有把阿柑失去的还给阿柑,而是把更多心力与爱给了他们的小女儿。
没人陪阿柑写字,阿柑只能偶尔得到几句敷衍的夸赞。
没人给阿柑骑大马,因为父亲正满脸笑容地抱着女儿逗她笑。
也没人再给阿柑讲故事,因为女孩太小,母亲夜夜都要给她喂奶哄她睡觉。
萧澜承是个聪明的天魔。
他懂了,就算是人类的爱,也是有限的,给了一个,就会忽略另一个,而人心本就是偏的,更不可能一碗水端平。
别人得到的多,他得到的就少。
所以萧澜承放弃了阿柑的身体,他接手了阿柑的妹妹小橘。
这样一来,父母亲的爱又重新回到了他身上,而阿柑则因为被萧澜承控制太久,损了心智,远没有以前那般聪慧机灵,反倒显得木讷笨拙。
他学不会萧澜承替他学过的那些功课,他的心智还停留在被萧澜承控制前的那一年。
一个聪明的孩子突然变得如此蠢笨,是谁都无法接受,父亲更是因此常对阿柑生气指责。
每当父亲发怒时,萧澜承就会用小橘的身份过去温声安慰他。
萧澜承才不在乎父亲生气是否伤身,他只知道,只有用阿柑的无能,才能衬托出小橘的聪慧懂事。
毕竟人类的爱是有限的。
只有让别人得到的少一点,他能够拥有的,才能更多一些。
萧澜承用小橘的身体生活了很多年,后来,小橘慢慢长大,到了该说亲的年纪,父母为小橘挑选了很好的人家。
小橘要离开家了。
要出去和一群陌生人生活了。
萧澜承想要的东西没有了,他的扮演游戏也结束了,因此他放弃了小橘,去寻了新的身体。
没有人永远能得到爱。
但永远有人能得到爱。
萧澜承迷上了这种感觉。
后来,他渐渐不满足于一种爱。
他将牵心丝寄生到更多人身上,他是家里备受宠爱的幼子,是受人敬重的老者,也可以是后院被老爷偏爱的娇娘。
他扮演着各种各样的人,过着完全不同的人生,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拥有很多很多的爱。
他可以前一秒作为稚子在饭桌上和一家人吃饭逗乐,下一秒就作为名动京城的花魁与客人把酒言欢。可以搂着女子在帐中说着旖旎情话,一转眼又上明堂玩味地给公主许下心仪的状元郎。
萧澜承看遍了人间冷暖,玩透了人类的情爱,他流连于人世,痴迷着掠夺与占有的感觉,也痴迷着那些名为“爱”的东西。
他就像一只杜鹃鸟,窥伺觊觎着别人的幸福,然后在合适的时机出手占为己有。
他是任何人。
他拥有各种各样的身份和名字。
人类总把他们的情爱吹嘘得那样伟大,可在萧澜承看来,那也不过如此。
爱或许是无法被转移,却可以被顶替。
说得多忠心多痴情,可事实呢,只要演得够像,他们连自己的亲人爱人甚至孩子换了芯子都看不出来。
只要他想,就没有什么人的人生是他得不到的。
只要他想,就没有什么东西是他无法占有的。
萧澜承始终这样认为。
直到后来,等他到成年期,等他暂时结束了自己的扮演游戏回到天魔领域,他在明烛天宫殿后的草地看见了一只小天魔。
那只天魔有一双特别的青粲色眼睛。
他们说,那是萧澜玥的孩子,是梼杌传承,是有史以来最优秀最有前途的天魔。
他叫启。
萧澜启。
他是萧澜承同母异父的亲弟弟。
亦是困锁他半生的梦魇。
掩耳盗铃
萧澜承离开天魔领域太久了, 导致他不知道这里发生的许多事。
比如他不知道明烛天多了个梼杌传承的天魔,也不知道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萧澜玥的观念改变了很多很多。她不再寻着前辈流传下来的规矩繁衍教养后代, 而是学来了人类的做派,谈什么情感和爱。
萧澜启就是她的作品。
听说, 她和一个天赋并不出彩的天魔结合, 生下了这个孩子, 可这个不被看好的孩子却得了上古凶兽传承,打了所有人的脸,成为了天魔史上最出众的天才。
听说,在萧澜启过了幼年期之后,所有人都在催促萧澜玥赶走他、让他自己出去历练成长。可萧澜玥不愿,她和那些人大吵一架, 强硬地将萧澜启留在了自己身边教养——就像萧澜承在凡世见过的那些再寻常不过的母子一样。
萧澜承至今还记得自己与萧澜玥分别那天时、她毫不留情的背影。
那天,他站在原地看了很久, 可一直等萧澜玥的身影消失在他视线里,他也没等到她回头。
萧澜承原本以为, 自己被抛下只是因为天魔和人类的文化不同, 毕竟他不能要求一个不懂感情的天魔像一个人类那样爱他。
他可以接受自己从未拥有。
却不能接受自己得不到的东西被转头送给别人。
萧澜承认清了一件事——
原来他的母亲是会爱人的。
她只是不爱他。
了解过事情始末后, 萧澜承看着眼前的小天魔,笑得很温柔。
这些年来, 他流连于人世, 见了形形色色的人, 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事。他扮演过很多人, 他伪装的笑容早就毫无破绽, 骗一只不谙人事的小天魔,更是易如反掌。
他告诉萧澜启, 自己是他的哥哥。
他轻易就获得了萧澜启的信任,并让他唤来他的母尊。
看过人情冷暖的萧澜承,实在是太懂如何拿捏人心了。
他跟萧澜玥提出自己想留下来,想帮她打理事务,想帮她照顾萧澜启。萧澜玥原本不大情愿,但萧澜承提到自己一直在凡世生活,说自己觉得萧澜玥那些理论和她想为天魔做出的改变很合理,说他们有一样的理想,说自己可以帮她一起完成。
他还说,她是他的母亲,是他最亲最爱的人。
他怎么会害她呢?
是啊,萧澜承从没想过要害她。
他怎么会害她呢?
他想毁的,从来都只是萧澜启而已。
萧澜启拥有全部的光环,和全部的爱,他是一只在爱里诞生的天魔。
萧澜承每次看见他,都能回忆起自己躲在石头后面偷窥阿柑背影时的感觉。
别人的幸福那么刺眼。
可他什么都得不到,他只能在潮湿的石头后面悄悄窥一眼。
那么,既然得不到,就抢来,就取代。
萧澜承想故技重施,想用牵心丝控制萧澜启再取代他抢走他的一切,可他失败了。
他第一次失败。
萧澜启的传承,实在比他高太多了。
这意味着,他没法直接成为萧澜启,得到萧澜启的一切。
可他得不到的,偏偏是他最想要的。
他觉得萧澜启很刺眼。
他把萧澜玥称做“母尊”,可自己只能称她为“尊主”。
萧澜启可以跟萧澜玥撒娇,而他能和她说的,除了公事就是公事。
萧澜玥会抱着萧澜启叫他“阿启”,会冲他笑给他唱魔族古老的歌谣,看见萧澜承却只会板起一张脸。
可能是怕他心里不平衡,萧澜玥其实有心瞒着他,不会在他面前和萧澜启太过亲昵,可越是这样,萧澜承心里的阴暗就越多,越是这样,萧澜承就越想让碍眼的人消失。
既然得不到,那就把碍眼的人除掉。
人心是偏的,天魔的心也是。
萧澜玥是把爱全部分给了萧澜启,才没有多余的部分给他,那么,只要让萧澜启消失,能得到全部的,就只有萧澜承了。
这是萧澜承惯用的伎俩。
萧澜承花了很多精力,将自己的势力一点点蔓延至常与明烛天作对的呼星客内部,他控制了呼星客的首领镜魔,亲自帮呼星客部署战略培养战力,将它们从被明烛天压制的劣势中挽救回来。
他逼得萧澜玥不得不亲自出征,想法子用各种计策拖住她,使她在外的时间越来越长。
而在萧澜玥不在的时候,他就作为哥哥留在明烛天陪着萧澜启,教导他,陪他玩闹。
萧澜玥只是一只初懂情爱的天魔而已。
她远没有萧澜承会爱人。
萧澜玥不在的时间越来越久,可以说,萧澜启童年期和少年期的大半时间都是在萧澜承身边度过的。
萧澜承很多时候都是一个合格的兄长,他看萧澜启习刀,教他功课,教他作为一个君王该做的所有事。
他只在一件事上动了手脚,那便是“爱”。
想要骗萧澜启,其实很简单。
这孩子出生之后就一直在这座宫殿里,他没有去过外面,没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与天魔,他见过的险恶太少,像是被护在光下的花,从来没有见过深夜的危险和寒冷。
他能接触到的人只有他的母亲和兄长,再就是一些魔族长老和护卫,他对爱的理解更是只能靠萧澜玥和萧澜承,现在萧澜玥不在,萧澜承想将他往哪个方向引导,都只是一两句话的事。
萧澜玥想将萧澜启培养成一个懂感情知进退的天魔,想让他挽回族群败势,想让他把天魔从注定衰亡的结局中解救出来。
萧澜承偏不如她所愿。
他要让萧澜玥知道,这个世上,只有他萧澜承能做到她希望的那些事。
萧澜承的心情越来越好。
正如他希望的,为了不被所谓的“爱”困住,萧澜启开始有意疏远萧澜玥,他看得出萧澜启很难过,但那又如何,萧澜启越难过,他心里就越快活。而在萧澜玥为萧澜启之事伤神之时,萧澜承便会像他最擅长的那样前去安慰开导。
可不知问题出在哪里,就算萧澜启离萧澜玥越来越远,他也无法靠近萧澜玥哪怕一点。
萧澜玥似乎总是有意避着他,和他说话也总是简单两句结束话题,她宁愿远远地出神般看着萧澜启练刀,也不愿回头看萧澜承一眼。
萧澜启好像天生就拥有被爱的能力。
萧澜承不懂,他不懂,明明都是萧澜玥的孩子,自己到底有哪里比不上萧澜启。
他想要萧澜启的一切,想得要疯了。
他恨萧澜启那双青粲色的眼睛,恨他叫他兄长,恨他拥有自己想要却得不到的一切。
他的牵心丝缚住了更多的人,他演别人演了这么多年,可他最喜欢的,还是扮演那些天真无邪的孩童。
因为小孩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得到全部的、纯粹的爱。
他喜欢伏在母亲腿上,喜欢对方抱着他,摸他的头,给他讲故事、给他唱歌,就像萧澜玥对萧澜启做过的那些一样。
可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
如果疏远不行,那就让萧澜启消失。
萧澜承想,是不是只有萧澜启消失,萧澜玥才能看看他?
萧澜承不知道。
他也没能做到。
因为,在他想办法对萧澜启下手之前,萧澜玥就先走了。
那日,呼星客逼入明烛天,萧澜玥被迫负伤上战场,萧澜启原本以为她多少会顾忌着身上的伤,可她没有。
她仿佛在战前受到了什么鼓舞,战得凶猛,不管不顾,就算拼得同归于尽,也要剜出镜魔的魔心。
萧澜承并没有参与这场战斗。
在明烛天陷入危难、萧澜启与萧澜玥并肩作战之时,他正在凡世,用着不知谁家孩子的身体在母亲午后的凉扇下安眠。
而等他从那一觉美梦醒来之后,他的计划被打乱了,一切都变了。
萧澜玥死了。
萧澜承看着冰棺里萧澜玥的尸身,默立良久。
她爱萧澜启。
她最爱萧澜启。
她只爱萧澜启。
她到死,都在给萧澜启铺路。
萧澜承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明明萧澜启成日躲着她,跟她说她最不愿意听森*晚*整*理的话。明明自己日日陪着她,想办法逗她哄她让她舒心,可她为何就是不愿意看自己一眼?
萧澜承觉得这不公平。
可感情一事,从来就不公平。
萧澜承恨萧澜启。
即便他是他一手带大,即便他全身心信任他,即便他每日叫他“兄长”,愿意把最好的东西分给他,他还是恨他。
他亲手毁了萧澜玥给他铺的路。
他亲手毁了萧澜启对他的信任。
他亲手用斩荒剑刺入萧澜启的胸膛。
他杀不掉萧澜启,也没法用牵心丝控制他,所以他将他锁在了鬼哭崖底,他要他在痛苦折磨中死去,要他永远待在那里不见天日。
从鬼哭崖底回来之后,萧澜承换上了一身华丽礼袍,他擦干净手上的血污,戴上了萧澜玥曾经戴过的王冠,住进了她曾经住过的宫殿。
只是,他还叫人在殿内加了一间隔间。
“尊主。”
带着全脸面具的寒鸮朝他行礼:
“属下无能,做不到起死回生,只能保尸身不腐。”
“尸身不腐?这就够了。”
萧澜承微微弯起唇,打开隔间的门,缓步走了进去。
萧澜玥正安安静静躺在床榻上,像是睡着了一般。
萧澜承试着用牵心丝,可她的魂魄散了一半封了一半,他没法控制她。
萧澜承便将她全身骨骼替换成牵心丝,他用那些黑色丝线牵着她的四肢和关节,要她按他的心意做任何事。
萧澜承叫了她很多年“尊主”。
在她面前这样叫,在萧澜启面前也这样叫。
如今,他屈膝跪在床榻边,如他梦想过无数次的那般,将头轻轻靠上她的膝。
萧澜玥的手被牵心丝抬起,机械又僵硬地摸了摸萧澜承的发顶。
母亲的手不如萧澜承想象那般温暖,它很冰,很凉。
但没关系。
“母亲。”
萧澜承闭上眼,享受着这不被打扰的、难得的温馨。
他满足地弯起唇,像稚嫩孩童一般,一遍又一遍唤着:
“……母亲。”
雾里看花
萧澜承很满意自己拥有的这一切。
他也像被他控制过的那些孩子一般, 有自己的母亲了。
他的母亲永远那般温柔,会安静地听他说话,会轻轻摸他的发顶, 不论萧澜承经历了多少事、受了多少伤,他的母亲永远在那里, 一推开门就能看到。
他贪恋这份温暖, 他喜欢与母亲亲近, 他几乎日日都要去她身边,同她分享每日发生的事,还会替她按摩捶腿,替她擦拭脸颊和手背。
萧澜承有世上最好的母亲。
除了不会说话,她哪里都让萧澜承满意。
可是,明明母亲已经对他这么好了, 他为什么还是不满足呢?
萧澜承继续在凡世寻觅着自己想要的爱。
他的牵心丝,控制了太多太多人。
那些人挤在他的生命里, 他共享着他们的爱,却也承受着他们的苦与痛。
午夜梦回间, 萧澜承有时会恍惚, 会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每当那时候,他就会去找萧澜玥, 他要趴在母亲膝上, 给自己争一点喘.息的时间。
萧澜承原本恨喜欢这一切。
直到后来, 他在凡世寻见了一具满意的身体。
那是个五六岁的小男孩, 是他觉得最好的年纪, 更妙的是,那孩子名叫“阿成”。
阿成。
阿承。
阿成的母亲很温柔, 她常常会笑着叫阿成的名字,在她身边,萧澜承感受到了从没有过的松弛。
这一生,他当过很多很多人,恍然回头,才发现自己从没有当过“阿承”。
可是这世上,哪有人喜欢萧澜承?
萧澜承玩弄人心,用情感和利益将身边所有人和自己捆绑在一起,他们敬他怕他,却不喜欢他,更不爱他。
这样好。
这样也好。
有些东西,就是越了解,越不敢轻易去碰。
萧澜承知感情炽热,却也知人心凉薄易变,他可以用其他人的身份尽情享受爱,却不敢自己入局陷入其中。
他太了解,所以太警惕。
他只能像那年初入凡世一般,躲在石头后面,看着别人的幸福,然后出手取代。
可偶尔,他也想当一次阿承。
他想让萧澜玥以温柔目光注视自己,想听她唤自己阿承,想听她说些安慰的话,想听她唱歌——就像她对萧澜启做过的那些事一样。
他为什么比不上萧澜启?
为什么萧澜启拥有那么多,他却什么也没有?
为什么萧澜启能遇见很好的人,有很好的朋友很好的爱人,为什么萧澜启拥有一切,而他什么也没有?
为什么他什么也抢不走?
萧澜承愈发疯魔了。
他开始寻找让萧澜玥恢复意识的方法。
他迫不及待想给萧澜启证明,看,我拥有了你的一切,我现在是明烛天的王,母亲是我一个人的,天魔领域也是我一个人的,你算什么东西,你屁都不是!
他不断为难和萧澜启站在一起的那些人,他提前动了自己布下的棋,他要屠缥缈阁,要屠赤霞城,他要毁了一切,要占有一切。
可他身边的人,却越来越少。
他们说他残暴,说他不计后果不顾下属死活,他们一个个离开他,唯一从始至终都坚定站在他身边的,也只有那么一个人。
寒鸮,是他养大的孩子。
那孩子半人半魔,从小被欺凌,漂泊在外孤苦无依。是萧澜承把她带回明烛天,是他给了她新的身份和未来。
她是他身边,最锋利的一把刀。
就算他要她去做再危险艰难的事,她也没有一句怨言。她就算伤害自己,也会最大限度地保证萧澜承能够成事。
她说,她可以为萧澜承付出一切。
那天,萧澜承温柔地取下了她的面具,他细细打量着寒鸮面具下那张与她性格截然相反的柔和容貌。
“那个拥有杀神剑的小子,很爱你。”
“……”
寒鸮垂着眼,没说话。
萧澜承微微弯起唇:
“帮我个忙吧,寒鸮。去他身边,用他最喜欢的样子,让他更爱你一点。”
听见这话,寒鸮微微睁大了眼睛。
她皱皱眉,似是不可置信:
“尊主……什么意思?”
“让他更爱你,寒鸮。”
萧澜承顿了顿:
“我身边能用的人太少,我需要他的力量。他对你的爱就是锁住他的缰绳,你去他身边,让他爱你,让他怜惜你,让他不顾一切地保护你,到时候,只要使一点小手段,他便能彻底为我所用,不是吗?”
寒鸮沉默许久。
最后,她低声道:
“只要尊主想要,寒鸮一定尽力而为。”
说完这话,她朝萧澜承一礼,转身离开了主殿。
可是,看着寒鸮的背影,萧澜承的魔心却有些不大舒服。
他终在寒鸮离开时叫住了她:
“寒鸮。”
寒鸮脚步一顿。
她回头看向他。
萧澜承望着她的眼睛,停顿片刻他道:
“你应当知道,爱对于天魔来说,是最没用的东西。你不会爱他,对吧?”
闻言,寒鸮似轻轻勾起了唇角。
她道:
“自然。”
寒鸮走了。
后来,她如他计划的那般,成功将韩傲与明烛天绑在了一起。
但相对的,她也无法再以寒鸮的身份待在萧澜承身边。
她脱去了常穿的魔族制式黑色衣袍,换上一身同人族修士一般仙气飘飘的矫情白衣。
她露出了她那张漂亮的脸,唇角挂着的是与寒鸮截然不同的温柔笑意。
她站在另一个人身边,朝另一个人笑,给另一个人陪伴和拥抱。
萧澜承身边没有人了,他日日待在自己的宫殿,和母尊待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可他为何还是不高兴?
萧澜承想,那一定是自己得到的还不够多。
所以他让韩傲屠了剑心派,占了烟雨山,他发疯般在修仙界大闹一通,最后捉回了那个叫林尽的人类。
这本该是他的炉鼎,他的人类,可这么多年过去,阴差阳错下,他变成了萧澜启的爱人。
他的母亲是萧澜启的母亲,他本该得到的东西变成了萧澜启的爱人。
怀玉圣体的血无法救回萧澜玥。
萧澜承早有预料。
这些年,他透支魔纹之力,用牵心丝同时控制了太多人,却始终不知满足。
常年透支让他伤了根本,他身体越来越差,这个时候,他得到了林尽,若是将林尽当做炉鼎吃进腹中,他的身体和力量会恢复至巅峰状态,甚至将血脉提纯也不是不可能。
萧澜承做过权衡。
可他后来又想,就算淬炼血脉了又能如何?等待他的不过还是空虚和寂寞。
所以,他暂时饶了林尽一命,他给他换上了魔族大婚的礼袍,想在求偶期到来时将他变成自己的配偶。
他想知道,为什么萧澜启可以,他不可以。
他想知道,为什么自己永远比不过萧澜启,为什么萧澜启永远拥有最好的爱,而他却沾不到分毫。
他要取代,要抢走。
这是他最擅长的事。
事到如今,他已经什么都不想管了。
他什么都不想要,他只想让萧澜启不痛快,只想折磨他,只想将他的人占为己有。
直到林尽说,他可以短暂让萧澜玥恢复意识,可以让她“活”过来,让萧澜承再看看她,和她说说话。
萧澜承原本以为这对他不可能有一点吸引力,因为他已经找见了和母亲相处的最好的状态。
可是他还是答应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算他给自己创造了一个最完美最令他满意的母亲,他还是想听萧澜玥叫他一句“阿承”。
不是其他陌生女人,是萧澜玥。
不是阿成,是阿承。
萧澜承竟有些期待。
他知道林尽和韩傲串通一气给凛意峰报信,但他没理会。
他任凛意峰从华山打到剑心派,再一步步跨过鬼哭崖,他也没有管。
后来,萧澜启江枕风等人终于杀到了明烛天。
明烛天毫无准备,一片混乱,而萧澜承完全没有理会,他选择放弃一切,自己躲进了地宫,和林尽待在一起。
虽然之前说了只给林尽三日,可后来萧澜承看他那么认真,就算超时了也没催促。
外面乱成了一锅粥,他的人死的死,叛的叛。
连寒鸮都没了影子,不知是死了,还是跟着爱她的杀神剑主远走高飞。
真到了这时候,萧澜承反倒平静了下来。
他只期待一件事。
就算是死,他也只期待一件事。
他只想萧澜玥快点醒来,看着他的眼睛,温柔地唤他一句阿承。
萧澜承自认自己是个好孩子。
他守了萧澜玥这么多年,他爱了她护了她这么多年,她总该看看自己,总该对他好一点。
可他没想到,当萧澜玥被阵法唤醒、睁眼看见他后,目里浮上的不是怀念和温柔,而是浓郁得要凝成实质的嫌恶。
她像是恶心萧澜承。
也像是在恶心自己。
她不适应自己的身体,她只能艰难地靠近萧澜承耳边,同他说:
“别叫我母尊。
“我宁愿你杀了我。”
锦瑟华年
萧澜玥此生最后悔的事, 就是当年听萧澜承的话,将他留在了明烛天。
萧澜玥是明烛天上下数千年来最优秀的领导者,她身边所有天魔都这样说。
童年期至少年期, 她在危机四伏虎狼环伺的天魔领域杀出一条血路,后来刚到成年期便被推上尊位, 手握大权。
族中的老古董们爱摆布萧澜玥的一切, 萧澜玥也一直按他们期待的方向走。他们希望萧澜玥带领天魔族群走上一个新的高度, 因为有这份期待,他们对待萧澜玥十分严格,几乎给她铺好了未来每一步路。
后来,当萧澜玥第一次求偶期来临,他们也按照天魔的规矩,为她寻了一个合适的伴侣。
说实话, 萧澜玥很厌恶那个人。
她在外历练时,曾和那只男性天魔有过过节, 对方设计欺骗她,险些要了她的命。萧澜玥一直记恨着当日之仇, 却不想再见面时, 仇人竟成了自己未来的伴侣。
萧澜玥很不满意这个人选, 她和老古董们抗议多次,可他们以二人实在合适为由, 将他们凑到了一起。
从血脉传承来看, 她和那只天魔不仅传承品阶相近, 更妙的是还属性互补, 不得不承认, 那天魔确实是她这次求偶期最合适的人选,只是他们都厌恶对方, 相看两厌,平时一句话都不会多说,直到萧澜玥诞下了他们的孩子。
那孩子名叫承,随萧澜玥姓,传承也令人惊艳,是已经绝迹很久的百面牵心煞传承。
看着自己怀胎几年生下的孩子,萧澜玥并没有什么感觉,她最想做的就是尽好一个母亲的义务,快些熬到这孩子幼年期过去,然后就地解散他们这个可笑的家庭。
摸着良心说,作为一只天魔母亲,萧澜玥并没有哪里对不起萧澜承。
她将自己的本领与生存技巧尽数教给了他,没有一丝保留,虽然她与这孩子没什么情分,甚至想到他的父亲就觉得厌烦,但她还是希望他能一个人在天魔领域好好活下去。
送走那孩子之后,萧澜玥也结束了和“配偶”的关系。
今后再不必日日看见厌烦的人,令她松了口气,但一想到未来还要跟很多不同的天魔经历这种时期,又令她觉得厌倦。
可照老家伙们的话说,她这一身血脉不能浪费,所以她注定要经历这些。
萧澜玥原本觉得,自己的一生大概就要这样了,可就在她接受这个事实、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时,她遇见了一个人。
那天,她在天魔领域外围巡视,可就在行到鬼哭崖附近时,暗处突然闪出一道人影,二话不说便朝她动手,道道都是杀招。
萧澜玥一时不备,身上挂了好几道伤。
而在混乱中,她看清了对方的脸——
萧澜承的父亲,她曾经的“配偶”。
所以,天魔就是这样一个可笑的种族。
前几日还住在一起组建家庭共同教养孩子,后一天,关系解除,两个人立刻就能变成水火不容你死我活的仇敌。
对方是做足了完全准备在这里蹲守她,为的就是要她的命。
萧澜玥毫无防备被他偷袭,不知不觉间竟被他逼到鬼哭崖边缘,再退一步,她一脚踩空,整个人失重向后坠去。
萧澜玥想挣扎,可鬼哭崖底像是伸出了千万双无形大手,它们握住她的身体四肢,用力向崖底拖拽去。
萧澜玥看见那男人站在鬼哭崖边,神色冰冷淡漠,唇角像是含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嗤笑。
后来,他的身影逐渐被鬼哭崖内的浓郁鬼雾遮掩,看不真切。
萧澜玥闭了闭眼睛。
她大脑一片空白。
可下一秒,一道光刺进了鬼哭崖内。
萧澜玥的视线里刺进一抹金红色的光。
她看见一只金红色的鸟自天边俯冲而下,它浑身燃着火焰,如下坠烈阳,照亮了昏暗的鬼哭崖底。
它赶走了那些凄厉哀嚎的鬼魂,它用爪子轻轻握住萧澜玥的腰,将她带离了那道深渊。
萧澜玥愣住了。
后来,重明鸟将她重新带回了地面,它身上火焰燃尽,化为一个身材挺拔的男子。
那男子有着一双宝石般璀璨的金红色眼眸,一头墨黑长发,发尾却是如重明翎羽般的赤金。
那天,男子同她一起,将暗害她的那天魔斩于剑下。
萧澜玥知道了,他是重明鸟传承,他叫慎重明。
按慎重明所说,他只是过路的一只普通天魔,出手相救也并没有想过要什么报答。
但他不要是一回事,救命大恩,萧澜玥报不报又是另一回事。
听说慎重明只是在天魔领域各处游历后,萧澜玥将慎重明带回了明烛天,她花了几天时间陪他,带他了解了明烛天各处,后来相处多了,二人发现他们有许多共同的观念和爱好,实在投缘。
再后来,萧澜玥发现自己跟慎重明待在一起时的感觉和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样。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直到他跟慎重明为了一块锻造法器的石头去了一趟凡世,才知晓那便是人类所谓的爱。
下一个求偶期又快来了。
提起伴侣,萧澜玥只能想到慎重明,不知这次,未来每次求偶期,她都想和他一起。
可重明鸟传承虽不算差,越还远远配不上她,萧澜玥知道他们不可能,但她实在不愿与别人讲究。
上一次体验给她留下的印象实在太差,她甚至险些为此送命,因此,当老顽固们再次给她安排配偶时,她便以此为理由拒绝了。
她的态度很坚决,老顽固们不好劝,反正不过就是一次求偶期,隔几年都有,这次没了,还有下次。
萧澜玥就这样为自己争取来了时间。
她能感觉到,她爱慎重明,慎重明也爱她,可身为天魔,他们谁都不懂爱到底是什么东西。
慎重明留在了明烛天,成为了萧澜玥身边十二卫之一。
他们征战时在一起,闲暇时也在一起,他们纠结过,迷茫过,挣扎过,逃避过,就这样过了许多年,最终,在下一个求偶期到来时,萧澜玥主动向前一步。
她坚定了自己的心。
经过这么多年,她很确定,感情与爱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了解过人类的文化之后,她也对比着找见了天魔习性中那些不合理之处。
为什么人类越来越多,天魔却越来越少?因为两族习性天差地别,因为人类互相关联,而天魔则是一个个自私凉薄的独立个体,在天魔这种“优胜劣汰”的繁衍下,天魔迟早会从世上灭绝。
萧澜玥决心改变这一切,而第一步,就是正视自己对慎重明的感情。
在下个求偶期到来时,萧澜玥再次拒绝了老古板们给自己挑选的“合适”伴侣,但这次,她没再找乱七八糟的理由,而是坚定地选择了慎重明。
这件事在明烛天上下引起了不小的慌乱。
他们说萧澜玥疯了,说她胡闹,因为重明鸟根本配不上六首蛟,她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和生命,更是在浪费自己的血脉传承。
萧澜玥和他们大吵一架,闹得很不愉快。
双方就这样僵持许久,最终,老家伙们还是让了一步,默许了萧澜玥的选择。
萧澜玥和慎重明的结合,从一开始就不被人看好。
到处都是风凉话,尤其在萧澜玥怀孕之后,那些难听的“预测”更是从没断过。
他们说萧澜玥这个孩子多半是个废物,毕竟,和重明鸟生下的孩子,血脉能高到哪里去?
他们说萧澜玥胡闹,说她浪费,她自己却完全不在意。
只要和慎重明在一起,她每天都是开心的。
直到后来,在与呼星客交战之时,慎重明为了保护她,死在了镜魔的刀下。
萧澜玥悲痛欲绝,连带着腹中胎儿突然早产。
所有人都不看好这一胎。
可偏偏,那孩子刚诞生便天降异象,那日,所有天魔都看见了那来自远古洪荒的凶兽气息。
梼杌传承,赐名启。
先前那些难听的预测一夕散了个干净,留下的只有对萧澜启天赋的赞美和期望。
这些画面,萧澜玥实在是再熟系不过。
她小时候便是这样过来的,她从出生那一刻开始就被确定了未来全部的人生,此后每一步都在按照别人安排好的路往前走。
她已经这样了,她不想让她的孩子再走她的老路。
因为她的孩子和她不一样,他是在爱里降生的。
萧澜玥决定亲自抚养萧澜启长大,不是养他到幼年期结束,而是养他长大。
她教萧澜启刀法,教他战斗技巧,教他为王之道。她是一只天魔,她不太懂爱,但她会倾自己的全部来爱他。
后来,萧澜启过了幼年期,却并没有像其他小天魔那样,被父母抛出去自己历练。因为萧澜玥打算将他继续留在身边。
其他天魔长大时被血与恨沐浴,而她的阿启,要伴着爱。
萧澜玥很怀念那段时间。
她虽然常常出征,但只要想到她的孩子在家里等着她,她便一点也不累。就算身上有再多伤,就算再疲惫,只要回到家里看见阿启笑着叫她母尊,所有的坏东西便都被一扫而空。
萧澜玥原本以为他们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但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了?
大概就是那天,她征战回来,刚抱起阿启就听他说,他要带她去见一个人。
萧澜启在明烛天能认识什么人?明烛天又有什么人是她没见过的?
萧澜玥迟疑地跟萧澜启去到了他们常去的那片草地。
后来,她看见了一个人。
看见他的那一瞬,萧澜玥整个人从脚底凉到了手心。
那人长了一张她这辈子都忘不掉的脸。
曾经,那人冷笑着立在鬼哭崖边看她下坠,而今,他弯着眼睛笑眯眯走到了她身前。
他规规矩矩朝她行了一礼,而后笑着同她说:
“尊主,好久不见。”
恨入心髓
萧澜承的脸, 和他父亲实在是太像太像了。
眉眼间的神情、脸部的轮廓,还有凉薄的唇,都像是和那人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萧澜玥见他的第一眼, 就知道此人绝不简单,所以, 当他提出自己想留在明烛天之后, 萧澜玥的内心是拒绝的。
她只要看着萧澜承的脸, 就能想到那个男人,这是源自本能的反感,她根本无法控制。
可她又忍不住想,说不定萧澜承和他父亲只是相似,他们的本质并不一样呢?
萧澜承说,他这些年一直在凡世, 他懂了人类的情感和爱,他觉得萧澜玥想改变天魔族群的想法很有理, 他愿意和她一起努力、跟她一起实现她想做的那些事。
他还说,只有母亲的爱是不够的, 更别提萧澜玥那样忙碌, 三天两头就要外出征战。在她离开的时候, 总得有人来替她照顾萧澜启、替她爱他,而他这个兄长, 刚好可以做到这一点。
听见这些话, 萧澜玥虽然有些动摇, 可还是没有全信。
可后来, 她又想, 自己总不能因为一张脸来认定这孩子的好坏。
长得像又如何,他和他父亲是两个不同的个体, 他们并不一样,自己不能因为这些偏见就否定了他的全部。
再怎么说,他毕竟也是她的孩子。
所以,萧澜玥最终还是答应了萧澜承,允许他留在明烛天。
她也想过对萧澜承好一点,可是萧澜承的眼神和笑容与他父亲实在太像,萧澜玥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忽略那一点。再说,她和萧澜承实在太久没见,上一次见面时,他还只是个比如今的阿启还小的小团子,现在时隔这么多年,他已经长成了一只成年男性天魔,他们中间空缺的这几十年很难再补齐,萧澜玥没法再将他当成一个孩子,更不可能待他如待萧澜启那般亲昵。
萧澜启一天天长大,却越来越疏远她,萧澜玥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她想和他好好聊聊,可明烛天接连不断的战事令她心力交瘁,她每日都痛苦,每日都怀疑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
她更怀疑有人跟萧澜启说了不好的话,唯一的可能性就只有萧澜承,可萧澜承夹在他们二人中间那么自然,他会说贴心的话关心安慰萧澜玥,会照顾她的心情帮她做好所有事情,每当这种时候,萧澜玥就对萧澜承更愧疚一些。
对于萧澜承来说,萧澜玥一定不是个合格的母亲。
萧澜玥对他实在愧疚,她知道自己对不起萧澜承,可她也不知道该怎样补偿。她试过以一个亲人的身份随口关心询问萧澜承一些日常事,可她总是无法直视那双与他父亲神态相似的眼睛,他们的相处,总是那样僵硬不自然。
萧澜玥一直觉得是自己的错。
没有待萧澜承好是她的错,没能教好萧澜启也是她的错,总是用恶意去揣测萧澜承的行为更是她的错。
直到后来,最后一战,她在镜魔的魔心内寻见了一缕牵心丝。
在她与镜魔同归于尽魂魄即将消散之前,她读到了镜魔所有的记忆。
难怪。
难怪呼星客后来的战术对她处处针对,难怪萧澜启后来一直有意疏远她。
原来真的是因为萧澜承。
真的是因为他。
萧澜玥只恨自己这么晚才发现这一切。
晚到,她已经死了。
天魔死后,尸体会静静腐化,魔纹重归混沌,魂魄则会消散,归于世间万物。
可萧澜玥的魂魄并没有散去,有人将她强行留在了这具身体里。
萧澜玥感受到了刺穿自己灵魂的那些牵心丝,她知道,这是萧澜承想要控制自己。
萧澜玥一身力量尽散,现在的她根本没法阻止萧澜承,她只能自封魂魄,来对抗萧澜承对她的摆布。
可自封魂魄之后,不仅萧澜承再没法控制她,连她自己也再没法脱离这具尸体,没办法得到真正的解脱。
她像是坠入了混沌苦海,模糊地感受着周围一切,偶尔她的五感会短暂地清晰一会儿,在这些时间里,她得知了萧澜承做的一切。
萧澜承掏空了她体内的骨骼,全部换成了牵心丝,将她关进了主殿的隔间内,日日都来探望。
他看起来,真的像极了一个恭顺的好孩子,他喜欢和萧澜玥聊天,自己一个人说再久也不嫌累。
从他口中,萧澜玥断断续续地拼凑出了事情始末。
原来,他从看见萧澜启的第一眼就开始谋划这一切。
原来,是他不断给明烛天施压,令她和萧澜启不得不分离。
原来,真的是他不断给萧澜启灌输错误的观念,令他在纠结矛盾中那样痛苦无助。
他说,萧澜启盲目地信任他,真把他当兄长,却被他用斩荒剑刺穿魔心,丢去了鬼哭崖底。
鬼哭崖。
又是鬼哭崖。
当年萧澜玥被萧澜承的父亲暗害,在险些坠下时得慎重明出手相救,这才逃过一劫。
如今,命运重演,萧澜启代替当年的她,承受了宿命给他们安排的这一切。
原来,兜兜转转,他们又回到了原点。
萧澜玥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有看错过人。
萧澜承,果然和他父亲是同一种人。
萧澜玥被困在尸体与隔间内,就这样过了一日又一日。
萧澜承总会来看她、照顾她、陪伴她。他最喜欢靠在萧澜玥的膝上,像一个小孩一样,等待她轻抚他的发顶。
萧澜玥觉得恶心,又觉得实在可悲。
可事到如今,她什么也做不了,她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控制,她只能沉默着接受这一切。
主殿的隔间很暗,可就借着那样暗的光线,百余年下来,她也记清了隔间内砖石的每一条裂痕和缝隙。
她不知道,这样的折磨已经过去了多久,更不知道未来还有多久。
如果早知是这种结局,她在死亡的那一刻,就该将自己的魂魄也一同粉碎。
隔间内的药煮了百年,昏暗颜色下的灯光也摇晃了百年。
直到有一日,萧澜承给她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他说,萧澜启从鬼哭崖逃了出去。
听见这短短一句话,萧澜玥死寂的魂魄像是重新鲜活了一瞬。从那天之后的每一日,她经历的这些折磨都像是有了盼头,她努力保持清醒,就是为了从萧澜口中多听一点有关萧澜启的事。
他去了人类那里,和人类待在一起,他数次在萧澜承手里化险为夷,他有了朋友,听说,还有了很好的爱人。
在萧澜玥的印象中,萧澜启一直都是那个可爱的小团子,或者清瘦倔强的小少年。她想,过去这么多年,她应当有很多很多话想和他说,但事实上,真看见了他,她又觉得什么话都不必说了。
拥有青粲色双眼的天魔看起来熟悉又陌生。
他手里,还紧紧牵着一个人类。
萧澜玥只看了他一眼。
她早已死去多年,如今这一眼,算是赚的。
她在黑暗和寂寞中待得实在太久太久了。
死亡对于她来说不是折磨。
是恩赐。
所以,事情到底为什么变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可能谁都错了,又可能,谁都没错。
萧澜玥的尸身在他们眼前变成白骨,又一点点化为粉末,随后消散在空中,没能留下一点痕迹。
萧澜承握着手里那颗干瘪的魔心,眼里不知何时已爬满血丝。
他看着被自己毁去的阵法,看着消失不见的萧澜玥,听着萧澜启那句“你得到什么了”,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他睁大眼睛,呆滞地望着地宫内的阵法中心,下一瞬,他突然丢掉了手中的匕首,不管不顾地扑向了萧澜森*晚*整*理玥消失的位置。
“母尊!母尊!你别走!母尊!!”
他的声音回荡在地宫内,听着凄厉又刺耳。
他趴跪在地上,试图再捡起一点点粉末,可他找了半天,也没寻见任何痕迹。
他又看向了自己手中那颗魔心。
魔心上,有数道纵横交错的伤口。
他扒开伤口中最大的那一条,颤抖着手从里面取出了一缕牵心丝。
当年,母尊伤重,像是快要死了,他试了各种各样的办法,也没能救回她。
他没办法,为了留住自己的母亲,他只能出此下策。
他需要母亲,他不能没有母亲。
这颗伤痕累累的魔心,就是他爱她的证明。
上面每道伤口,都是他一针一线缝合好的,他花了这么多年,筹谋这么久,他费尽心思想让母亲看他一眼爱他一点,可最终,他等来的,为什么还是只有指责和嫌弃?
他到底哪里做得不好?
他到底哪里比不上萧澜启?
为什么萧澜启什么都不用做就能拥有一切,而他无论付出多少努力,都得不到哪怕一点点?
为什么母亲能用那么温柔的眼神看萧澜启,留给他的却只有一句“别叫我母尊”,还有“杀了我”?
如果,如果这是母亲想要的……
萧澜承怔怔地看向了自己手中的魔心。
牵心丝被取出后,魔心也如同萧澜玥的尸体一般,飞速化为了粉末。
萧澜承什么都没能抓住。
地宫外,他的傀儡正在被屠杀,他头痛欲裂,再没办法思考任何事。
他只知道,他愿意为母亲做任何事,只要她想。
可母亲怎么不见了?
萧澜承握着手中最后一点点魔心残渣,猛地吐出了一口血。
有鲜血从他的眼眶流出,那些傀儡给他的反噬已经让他痛到麻木。
他这一辈子,还真是无趣。
萧澜承再无力战力,他跪在了母亲消失的那块地面。
“我什么都没有。都是你的,都是你的。”
萧澜承抬眸看向萧澜启,发丝凌乱,双眼通红,状如厉鬼。
他像是在回答萧澜启方才的问题,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嗓音沙哑,不断有血自他喉头涌出:
“萧澜启……从始至终……我什么……都没有得到过啊。”
抱恨终天
林尽看着萧澜承这疯癫模样, 心道此时的他怕是已经不大清醒了。
他这些天一直在私下里研究牵心丝,此物之所以名唤“牵心”,正是因为它控制侵蚀的是人的心智。与心神挂钩的东西, 所要付出的代价必然不会太轻。先前林尽就想过,萧澜承为什么能同时控制那么多的牵心傀儡, 他的精神力难道当真强大到那种程度?
现在看来, 他强大不假, 他受到的反噬,也绝对不小。
偏执、极端、情绪不稳定……他性格的缺陷很明显,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养成。
如今对于萧澜承来说,明烛天情况估计已不容乐观,他能用的人也只剩了他那些傀儡,现在傀儡一个接一个被毁去, 以他本源之力凝成的牵心丝怕是会反馈给他同等的伤害。
萧澜承怕是已经疯了。
林尽心情有些复杂,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看着跪在地上茫然地唤着“母亲”的萧澜承, 听他绝望地笑着,只默默叹了口气。
转头看看萧澜启, 他脸上的表情也不怎么好看。
他可能觉得迷茫无措, 又或许是被事情的真相砸了当头一棒, 这才久久回不过神来。
原来,萧澜承折磨他、针对他, 堵死他所有的路用尽一切办法除掉他, 都是为了让母尊多爱他一点。
为了这个“为什么”, 萧澜启等了很多年, 可如今知晓一切, 他又觉得此事实在荒诞,可放在萧澜承身上, 好像也合理。
“萧澜承,你得到过。”
萧澜启语气平静,他看着萧澜承,道:
“那时,我全心全意信你,有一半原因,是因为母尊曾经告诉我,我们是一家人,在她不在的时候,我要好好听你的话。她说她对你并不像对我这样好,她对你有愧疚,所以她力排众议留下你,还让我定要尊你敬你,把你当做和她同等重要的家人。
“我到现在还记得,有次我调皮惹她生气,她气得教训我一通,问我为何不能像你一般懂事稳重。她说,单从心性来说,承其实要比启更适合当一个领导者,还同我说,如果她未来选择将明烛天交给你,她希望我不要和你争抢,尊位只是一个头衔,抛开这层,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
听见这些话,萧澜承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面色苍白如纸,目中却一片血红,瞧着实在可怖。
“你说谎!!”
萧澜承嗓音嘶哑:
“她何时爱过我?!别以为我不知道,她厌恶我至极,因为我长了一张和父亲九分相似的脸,她厌恶父亲,连带着也厌恶我!她从不愿用正眼瞧我,怎么可能同你说这些话?!”
“你爱信不信!”
萧澜启皱起眉:
“我只是将我知道的事原本告诉你,你一个将死之人,我哄骗你有什么意义?萧澜承,你这人,就是永远不知足,只晓得盯着我,抢我的东西。你说,你把林尽捉来身边是什么意思,你给他穿婚服是什么意思?”
“我就是要抢!!”
萧澜承厉声打断了他的话:
“我就是要抢,凭什么你什么都有?!凭什么?!”
“萧澜承,你也有,只是你看不见。”
林尽突然觉得有些悲哀。
他微微蜷起手指:
“萧澜承,我问你,寒鸮人呢?”
听见这个名字,萧澜承重重一怔。
渴望爱的人却不信爱,这是多么可悲的一件事?
他只能看见别人拥有的一切,只能仰望别人的幸福,他花了半辈子时间去挽留争抢,却没回头看过自己身边的人和事。
事到如今,林尽已大概能猜出事情始末。
就像他先前想过的那样,柳拂心和寒鸮真的是同一个人,萧澜承设局让柳拂心接近韩傲,为的就是套住韩傲和他手里的破界,让杀神剑为己所用。
“可是……”
“寒鸮那个叛徒!”萧澜承突然冷冷笑了两声:
“她该对我忠诚!却被你们人类的把戏迷了心智!!”
“她凭什么对你忠诚?天魔那样凉薄的种族,凭什么对你忠诚,为了你付出一切,为了你折损寿元,为了你以身召修罗,为了你落下那么重的伤。甚至为了你去设计别的男人?你当真觉得这是理所应当吗?”
林尽一直觉得寒鸮这个人很令他不解。
萧澜承这样一个残暴偏执利益至上以自我为中心的人,为什么能让她那样死心塌地地为他付出?扪心自问,就算是数次救命大恩,也无法让林尽做到寒鸮那种程度。
千骨如音和落烧都说过,寒鸮是萧澜承最忠心的狗。
明明只是一只低贱的半魔,却一步步爬到现在,炼器、制毒、近战……就没有她不精通的,且她那样全能,却从不骄傲自满不生异心,她将萧澜承的命令奉为神谕,为他做尽了脏活儿,别人说她是走狗她毫不在意,但听到有人说萧澜承一句不是,她能用刀生生割下那人的舌头。
这些事,恨做不到,恩也差点劲。
只有爱能。
“你的意思是,她爱我?”
萧澜承抬手指指自己。
他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他笑得开怀,笑着笑着,却又低头咳了口血。
再抬头时,他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只天星银制成的小哨。
他语调低沉,声音嘶哑:
“爱我……那就跟我一起死吧。”
说着,他将那只哨子放在唇边,用尽浑身力气吹响,一道刺耳哨音这便穿透了空气与林尽的灵魂,瞬间扩去了远方。
林尽察觉地宫内气息波动略微有些异常,身边萧澜启更是眉目一凛。
他一把握住林尽的手腕:
“他要自爆魔心,快走!”
天魔自爆魔心是最后的杀招,传承越高、魔纹越强,魔心爆裂后产生的杀伤力就越强。
按百面牵心煞的传承等级和萧澜承的修为,这整个地宫怕是都保不住,甚至地面上的明烛天宫殿都得被波及塌陷。
魔心自爆只要开始就无法中止,萧澜启只能带林尽离开,可林尽却挣开了他的手。
“稍等。”
面对眼前剧变,林尽看起来并没有多慌乱。
他反倒淡定得有些异常,他召出韶光笔,似是早就料到这一切,正从容地绘着符文。
符文发着莹白色的光填补了阵法被萧澜承毁去的部分,整个阵势也瞬间被颠覆,从生阵变成了锁阵与杀阵。
萧澜启微一挑眉,看出了门道:
“还留了手?”
“自然。能不能用上另说,我总得为自己留条活路。”
林尽收了笔,看了萧澜启一眼,而后将手递给了他:
“带我走。”
萧澜启眸色微微一动。
不过很快,他便回过神来,但他没有去握林尽的手腕,而是直接将他横抱起来。
“走。”
地宫内魔纹气息愈发汹涌,失去控制的牵心丝像团团黑色飓风般翻涌。
快出地宫时,萧澜启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正对上了萧澜承直勾勾望来的目光。
不过很快,他便微微垂下眼,转头收回了视线。
萧澜启儿时跟兄长在一起的时间,细细算来,其实比和母尊一起都要多些。
他曾经,有个很好的兄长。
“轰——”
地宫内发出一道轰鸣。
团团牵心丝挡住了萧澜承的视线。
萧澜承看着萧澜启带着林尽远去,直到再看不见他们的背影,他像是脱了所有力道,软软地跌倒在了地上。
右肋处魔心爆裂前的血红纹路撕裂了他的衣衫,飞速蔓延到他全身每个角落。
他疼到麻木,被鲜血染得深红的唇角却勾起一抹笑。
他手里紧紧握着两样东西。
一样是他曾经种在萧澜玥魔心中的牵心丝,另一样,是一只精致的银哨。
他将那两样东西攥在掌心,贴上了自己滚烫的心口。
在魔心爆裂失去意识的前一瞬,萧澜承用尽最后力气,动用了他最后一根完整的牵心丝。
恍惚间,他好像来到了凡世的午后。
阳光和煦,夏风温柔,他伏在妇人柔软的大腿,听着院中婉转鸟鸣。
妇人手里打着扇,阵阵凉风扑到萧澜承的面上。
“阿澄,困了吗?”
妇人的声音传来,可萧澜承没有回应。
他睁着眼看着盛夏的阳光,闻着妇人身上的脂粉熏香味,只觉无比安心。
“母亲。”
“嗯?”
“我想听你唱歌,可以吗?”
“当然可以。”
妇人笑着应了,口中传来江南温柔的曲调。
他这一生,扮演过很多人。
他拥有的身份数都数不清,拥有的爱也是。
可直到生命的尽头,他才恍然发觉,原来他从来没有当过萧澜承。
江南小调和盛夏阳光一瞬间铺满萧澜承的生命,萧澜承满足地弯起了唇。
“阿澄,困了就睡会儿吧。”
困了就睡会儿吧。
阿承。
所以,到底什么是爱呢?
眼前炫目的光已不知是阳光还是火光。
身上的痛不知是灵魂在消亡,还是生命被太阳晒得滚烫。
萧澜承缓缓闭上了眼睛。
你看,阿启。
爱能让爱让强者变得痛苦,变得软弱。
可是啊。
爱,真是种让人着迷的东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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