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了,更近了。
卫晚岚横了横心拔起两把水边芦苇,芦苇干枯又结实,但是他皮嫩,对于他来说就有点扎,感觉手心里像是握着两只刺猬,他在亭外苇荡里缓缓往前爬。
亭子里的人声从长如细丝的一串儿,变得逐渐能分辨出断断续续的词语,原来那胡商还会说汉话。
只不过有点生硬:“我尊敬的,英武伟岸的摄政王殿下,您就是一束正道的光,照在所有人的丝路上……”
风洛伊官话很蹩脚,丝路说得像死路,卫晚岚点点头,觉得非常认可。
系统:【人家说得是丝绸之路。】
“哦哦。”
风洛伊的彩虹屁继续,这种来自波斯的彩虹屁有其独到的韵味:“阿史那沙力枉在西北方被称作头狼,突厥用野蛮的掠夺切断了丝路,这是强盗的行径,不是值得交往的朋友。”
摄政王北上抗敌打败突厥可汗的事,卫晚岚知道,他原以为取胜的意义仅限于保护大魏百姓不受战火摧残,却没想到苏靖之还重新打通了商路,恢复大魏与异域诸小国的贸易来往。
风洛伊又道:“波斯跟大魏继续通商,国王派我来签订贸易协定,我们愿把所有货物都付出三成的税率,从波斯运到大魏国土上……”
【我明白了,原书没有展开说明的这个剧情,问题出在税制。】
“税制?”卫晚岚在权谋文活不过三章的小脑袋,实在没反应过来,“抽三成听起来很丰厚的利润,有哪里不好吗?”
【宝石香料在他国家到处都有,风洛伊要是只卖这些不卖别的,我本土商贾及百姓必定遭逢大难。】
“……”脑筋艰难地转动,卫晚岚似懂非懂,挑起沉重的眼皮,“会赔钱?”
【赔大钱。】系统举了个最简单的例子,【波斯拿他们的破烂换我们的银两。许多商贾会破产,百姓失业,吃不起大米饭就只能喝汤。】
卫晚岚了然,坚定地点点头:“不能让大家喝汤。”
他握着芦苇,爬得距离观风亭更近了。
***
观风亭内。
随着风洛伊将协议递上,舞姬的身段越发婀娜。
波斯乐舞妖娆婉转,那舞姬的眉目格外明艳,衣装比大魏女子至少少了好几倍的布料,脚腕的铃铛叮叮咚咚作响,那响声犹如敲在人的心尖尖儿上。
唐团咽了口口水,感觉有点热,只见那舞姬足尖盈盈一旋,一股安息香气荡在他的鼻端。
唐团不觉晃神,让香气惹得心神躁动,等到再回神时,波斯舞姬已经离开绒毯,舞步的范围接近正在看商贸协议的摄政王,波斯舞姬媚眼如丝,千娇百媚写在脸上。
唐团暗道不妙,总觉得这风洛伊有哪里不对,似乎过于殷勤,但他说不出来具体不合适的地方,只能在心里默念,盼望摄政王警醒:“老大,这是美人计啊。”
摄政王表情寡淡。没从纸面抬起眼帘。
风洛伊眼神连忙暗中递过去,舞姬跳得更卖力了,腰肢在苏靖之面前恨不能扭成股麻花。
来大魏以前风洛伊早就做足了功课,大魏的实际掌权者至今未婚无妾室,他不是太监,怎么可能会有这个年纪的血气方刚的男人不动欲念呢?
恐怕是……不好意思表现得太明显吧。
于是那胡商风流地引导道:“沙曼丽的脚腕系着的不是铃铛,是我们波斯男儿的向往。我们波斯女儿能歌善舞又奔放,沙曼丽崇拜英雄,愿意侍奉在摄政王左右,您不如遂了她这个心愿,将她收入王府吧。”
“这个奸商!”
芦苇丛忽然冒出阵嗓音。
卫晚岚赶紧绷住了嘴巴。又趴回芦苇丛,被半截苇杆戳中下巴,疼得他嘶了声。
“嘶……”
系统显然对卫晩岚反应感到不解,但他又看不见:【宿主。你着什么急?】
卫晚岚藏在芦苇之后抽冷气。
真不怪他沉不住气嘛,实在是波斯胡商这一手太卑鄙了。明显就能让人看得出来他想要惑乱摄政王的心思。
【连你都能看出来,摄政王怎么会不知道?】
“哦,噢。”卫晩岚想了想,好像隔了有片刻脑子才转到位,他不确定地眨了眨眼睛,有些无辜地问,“系统,你刚才,是在说我笨嘛?”
系统:【你不笨。】
卫晩岚点点头,这话题就不再继续了。
【……】搞得系统非常无语,看,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小笨蛋不是你还能是我吗?
此时一阵冬风席卷过来。
芦苇丛压下去,瞬间发出阵沙沙的响声,根根苇杆顺着风势压低。
里面的卫晚岚耳朵突然尖了尖,察觉到自己随时有暴露的风险,连忙攥紧两把白茫茫的芦苇穗,试图用苇穗遮挡住他的巴掌脸。
但谁也没想到风太大了。
风势不定,劲风渐渐压过芦苇,芦苇越来越低,里面的卫晩岚金衣灿灿,尽管他已经就差小脸贴地了,但还是随时会有暴露的危险。
一想到被发现就要强行进入主线跟摄政王对峙,卫晩岚八百万个不愿意,小脸苦得像苦瓜。必须尽快拿出个方案把自己给藏好了。
于是灵机一动,大风吹过,芦苇穗动,小皇帝也跟着动。
左摇,右摇。
右摇,左摇。
腰肢柔韧,延展力优越,体现出一个美丽又擅于凹造型的coser的专业素养,整个人像条海草一样。
观风亭里,苏靖之捻着协议的手指僵住了:“……”
摄政王视线早越过那波斯舞姬,落在卫晩岚的腰线上。
薄唇唇线绷紧,苏靖之嘴角不可控制地颤了几颤,哪怕尽量已经不动声色地保持着表情管理,目光却依旧难以控制地锁定在观风亭外,将正在芦苇荡里左摇右摆的小皇帝收入眼底。
然后深深吸了口气。嗤声微不可闻:“胡、闹。”
唐团脸都快要憋炸了:救命,这是什么品种的绝世小可爱?这套海草舞可比什么波斯国舞姬跳的有意思多了,哈哈哈哈。
谁知这边观风亭里摄政王跟唐团在看卫晩岚。亭外的卫晩岚却毫无所知,依旧是随风摇摆芦苇穗,甚至在芦苇荡里跳得更投入了。
他不会看到我吧,他不会吧一定不会吧……
系统对宿主现在的行为一无所知,只是觉得观风亭里过于沉默,问道:【怎么摄政王还不说话?】
卫晩岚凝神打量,只觉苏靖之目光落在那舞姬的方向,却不知他一直都在望着自己,咬住下唇道:“我觉得你高估他了,他没把百姓当回事,在那儿看舞姬呢。”
系统:【怎么可能?】摄政王原书人设,那可是清醒之中的最清醒,战场上失血过多,都没能挡住他理智思辨胜券在握:【你肯定搞错了。】
卫晩岚继续摇啊摇:“可是,他就是在看那里看舞姬嘛。”
系统跟宿主正在对摄政王的人设进行一番讨论时。
观风亭里,风洛伊对摄政王的反应很满意,以为摄政王上钩,遂给女特务递笔:“沙曼丽,你服侍王爷签完两国贸易的协定,波斯大魏永结其好,从今往后你就是王爷的人了。”
波斯小腰精盈盈含笑。
卫晩岚忍不了了。
如果摄政王指望不上,那么为了老百姓的葱花饼还有大米饭,自己也绝对不能让风洛伊得逞,他于是抓起块河边的石头,一颗那么拳头大小的棕褐色鹅卵石,画了个漂亮的抛物线,流星般冲向观风亭。
石头往风洛伊的脑袋上砸。
可是谁知准头却不太如人意,卫晚岚空有满腔保护百姓的热情,那巨大的鹅卵石落点不是风洛伊的脑袋,而是精准朝着距离风洛伊不太远的,大魏摄政王的鼻梁骨上砸去。
那是一条精美、高耸、挺拔典雅如雕像的鼻梁骨啊。
摄政王即将以脸击石。
唐团当场惊呼:“老大!石头啊!!!”
观风亭内局面骤如烈火烹油,鸿胪寺卿不知所措,舞姬吓得大叫一声,就连风洛伊连退几步跌坐在地,胡商惊了: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不都说大魏摄政王权倾天下,怎么还会有人在宫廷行刺,竟还用得还是这么原始的手法,拿石头直接往人脸上砸???
此时苏靖之霍然广袖一展,王服金波潋滟。石头稳稳落在他手里。于是那先前的混乱,跟现在的雨霁云销呈现出鲜明的反差。
观风亭局面又稳定下来。
苏靖之起身视线迅速落在芦苇丛,试图捕捉芦苇丛里一只小小身影,然而那小东西刚刚办过坏事,现在已经溜走不见了。
“……”苏靖之默然。旋身,见胡商还在贼眼溜光地注视着自己,掌中协定缓缓放回石桌。
他不着痕迹地收回心绪:“风洛伊,丝路关税一事,应当以具体商品衡量抽税尺度,珠宝绸缎茶叶各有数额,此协议有问题,拿回去重拟吧。”
舞姬献媚的舞步停了。
胡商表情僵了僵。
风洛伊大胡子底下嘴唇翕动,还打算再做挣扎。
就只听大魏摄政王再道:“商路中断以前,中原商贾曾与波斯有订单贸易往来,本王听说波斯以战事为由拖欠不发,不知现在可与我朝百姓结清了?”
风洛伊眼底闪过缕心虚的光。
“另外,本王带人打通了整条丝路,使诸国得以恢复贸易,波斯只提通商,这兵器磨损,借道过路,是否应与我朝拟定个章程?”
这、这这这是要收费的节奏啊!
风洛伊冷汗涔涔而下,面上的笑容变得僵硬,他心虚地擦了擦额头。
而苏靖之的目光缓缓地压下来,锐利而坚定,看似平静的语调却藏有暗潮风暴:“使者,这些该跟本王论论吗?”
风洛伊这时全明白了。觉得背后长满芒刺,又升腾起一种被高空的雄鹰狠狠锁定的惧怕。
原来他的先前那些小聪明,在摄政王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风洛伊连忙拱手告退。留下满桌子的奇珍异宝,一件也不敢带回去,生怕腿短跑得慢了,会被摄政王留下来直接扭送户部商讨过路费保护费事宜,脚底宛如抹油。
那舞姬光着脚也跟着跑了,浑身叮叮当当乱响,正所谓太聪明的男人不能嫁。嗯,再帅也不能,根本玩不过他。
目送着两个跳梁小丑逃窜,唐团得意地大赞:“哈哈哈,果然黑吃黑谁也比不过老大。”先前他还以为老大恐要中他波斯美人计,看来是自己多虑了。
苏靖之:“小皇帝呢?”
唐团揉揉鼻子,果然是波斯美人计的力度不够,老大的审美已经被养刁了:“那啥可能刚才风太大,给刮走了吧?”
苏靖之:“荒谬。”
感受到摄政王威势匆匆改口:“也可能是……觉得波斯舞姬对您太过殷勤,陛下吃醋了?”
“荒唐。”
苏靖之眉头紧敛,只闻格拉一声。鹅卵石给他捏碎了。
***
大魏摄政王府,练武场。
庭燎火势高张,铺开大片金橙色的光芒。
苏靖之策马沿着武场疾驰,他在马背上身姿稳健,整个人像一条黑色的雷霆,马蹄声如雷震,他忽而展臂张开黑压压的重弓,然后弓弦发出霹雳般巨响,十几只羽箭冲向沿着武场排列的标靶。
笃笃数声,箭箭无虚发。
喀吧!
有个靶子承受不住这一箭带来强大的后挫力,木质靶面被羽箭穿透,靶子侧翻到场外。
苏靖之将箭与弓一并扔了。
薄汗浸湿剑眉,轮廓被庭燎染上层金橙色的镀层:
“——可能是小皇帝看着那舞姬对您太殷勤,他吃醋了吧?”
“……脚腕系着的不是铃铛,是我们波斯男儿的向往。”
“摄政王,呜呜,朕脚扭伤了。”
这小东西……
苏靖之的心头划过一阵阵的热流,他的呼吸控制不住变得急促,目光落向自己的右手,心头浮现出来的是,在御花园的雪地里,他握住了小皇帝雪白的脚:“卫、晚、岚。”
小皇帝脚腕玲珑,有柔软的皮肤,耳尖微红颤抖。
他朝自己张开双手:“摄政王。你背背朕吧。”
“摄政王最好了~”
苏靖之重重地一蹙眉。
胸口窒闷,他几乎无法呼吸,强行把乱成一锅粥的丝绪压下,又把跟先皇最后一次谒见时的场面翻上心头。
“苏晏,朕欲传位给临安王承继大统,吾弟尚幼,顽劣不服管教,朕知你苏家六代忠良,盼你全心全意辅佐我卫氏江山,荷国之重,不得有违。”
“臣,遵旨。”
骤然满城风雨,凄冷的雨水沿着红墙黑瓦疯狂泼落。
终是担心先皇临终前丧失体面,苏靖之去而复返,站在先皇寝宫门外,沥沥雨声里他听到了皇帝与内官交代后事道:
“等不到苏晏敢有二心,他必五感尽失,神魂皆灭,陷入癫狂,与前五代将军死状同样。”
“陛下为江山谋长久,陛下英明。”
“咳,咳咳咳,坊间传言苏家杀孽太重被黄天降下诅咒短寿,终不过是代代主弱臣强,防他一手,怕他苏家能成气候罢了。”
金橙色的庭燎蓦然一闪。
苏靖之眼底倒映两团跳动的火,火焰熊熊,目光却如深渊冰冷:“来人。”
“是。”演武场侍候的军士出列道。
“告知众臣明日罢朝,暗卫紧盯皇帝,长安十六门紧闭,南北衙禁军控制皇都。大魏江山易主在即。”苏靖之阴沉地理了理王服衣袖,映着火苗流淌华光,“他。本王亲自了结他。”
军士的眼眶里瞳孔抖了抖,当然明白,这个他指的是小皇帝。
金吾卫沉声道:“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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