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他抱到小晚了
香甜的卫晩岚近在咫尺。
苏靖之心头那股毛茸茸的感觉更甚, 在不为对方知晓的地方加深了呼吸。从鼻腔到胸膛盈满了卫晩岚的味道。
苏靖之一直以为,这种滋味区别于纯粹的宫廷香,不是那种甜到令人嗓子发腻。
而是甜度适中, 越闻越觉得好闻, 类似于花果气息。
卫晩岚就像在黑夜里悄然绽放的花, 像水嘭嘭的果实,诱惑着他采撷, 却并不自知。
“摄政王。”小笨蛋居然在这时,翻身主动靠近。
正在偷闻卫晩岚身上味道的苏靖之, 忽然身体微僵。
卫晩岚将半尺的距离缩得更近。
使苏靖之的心重重跳了几拍,闭着眼冷哼:“什么事?”
“军医说, 你的头痛病,只有住在紫宸殿才好得快是吗?”卫晩岚确定道。
“嗯。”
摄政王大言不惭地点头。也不知道卫晩岚想作甚。直觉对面这小笨蛋又要给他整个活儿。
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自从睡上龙床,摄政王就知道没那么容易。苏靖之闭眼等着接招。
而这时眉心前,倏忽间浮现起一道暖融融的痒意,苏靖之微微蹙眉,然后张开了眼睛。
眼前是卫晩岚的指尖。
软乎乎的龙爪子,在轻轻捏他的鼻梁两侧,使用的力度规律而均匀,卫晩岚现在正在口里念念有词,说得是让苏靖之莫名其妙的话语: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 五六七八。”
“三二三四, 五六七八;四二三四, 五六七八。”
——这是在干啥???
小东西整得新活让人费解莫名。
摄政王闭着眼睛。
心上人的手就在眼前, 此刻就算捏断他鼻梁,他都不想动。当然卫晩岚也没有这个力气。
苏靖之于是决定不动, 在龙床柔软的布料,还有卫晩岚的呢喃声中,他逐渐放松。
然后神奇的事情出现了……
鼻端两侧的穴位,被卫晩岚的手按揉时,带来微微的酸麻意,那种酸麻感牵动泪腺,缓缓向左右刺激着眼部神经。
苏靖之觉得眼窝眼眶有点热。
小笨蛋误打误撞,也不知怎的,就缓解了他刚被针刺鱼腰穴带来的剧烈痛感。苏靖之心说卫晩岚居然还有点手艺。
他眼睛睁开,视野竟更亮了,龙床床帏间能看见卫晩岚正在捏自己鼻梁的雪白爪子。
沿着那只手,看到的是泛着夜光的龙袍缎料,与卫晩岚尖尖的下颏。
苏靖之的嘴角不由勾起:小晚在照顾他呢。
小晚真好。
“这是什么招数?”摄政王温声问道。
“管用吗?”
“有点。”
“头还疼不疼?”
“还行。”
“那就好。”卫晩岚道,接着卫晩岚的龙爪爪,拨开了摄政王前额的几根碎发,方便他继续操作,龙床响起卫晩岚的嗓音,“朕猜测你头疼,是因为用眼过度,朕试试给你治一治。”
卫晩岚还在捏鼻梁。
一边捏还一边继续呢喃口号,还是那什么一二三四。
但很乖很乖。显得很有耐心。
苏靖之嗤声淡淡道:“陛下还会治眼睛?”府上军医想延缓他失明,下得都是猛药。
卫晩岚哪里能知晓苏靖之心里藏着秘密?
继续保持字面理解,边捏边说:
“勉勉强强会点(眼保健操)叭……”
摄政王在枕面轻微摇头,听他这口气,最多是个半把刀,指着卫晩岚能把自己眼睛治好是不可能的。
不过卫晩岚他能有这份心,苏靖之心里就像是被填满。
什么失明之苦、针刺之痛,都无妨,小晚值得。
为了他能在今后,没有自己陪伴的日子里妥当的活着,为了大魏江山安宁,苏靖之愿意。
夜幕宁谧。
摄政王决定在身体状况平稳时,安心地享受片刻跟心上人的互动。
他于是心思活络,逗小笨蛋的话术张口就来,大魏摄政王全力冲击“今晚要搂小晚睡”的KPI:
“原来神医治眼睛就这一招?”
“欸……”
卫晩岚捏他鼻梁的手微微停顿,心说不对劲,怎么摄政王还知道眼保健操不止一节?
其实卫晩岚这么做,心里也怀揣着小小目的。他被摄政王戳穿,当然就只能提高服务质量,不能再仅仅敷衍地按揉睛明穴。
卫晩岚改为半身支撑起来,两只手去摸摄政王的脸。
拇指按在脸颊,其他四指按在脸侧。
捧着苏靖之的头部,柔软的指腹在他脸颊颊骨规律地打圈,是个标准的按揉四白穴。卫晩岚耐心地按摩着。
却完全没能够意识到。
自己已经将半身都紧紧贴住摄政王的上肢。
他两人穿得薄,仅有如蝉翼般的丝绸睡衣做阻隔,质感跟没穿也差不了太多。直到卫晩岚被苏靖之浑身肌肉给硌着了,才发现他竟跟大坏蛋挨得那么近。
卫晩岚身体陡然轻颤。
相贴的皮肤温度上来。
卫晩岚动作停顿住,酝酿出个有点失去分寸的呼吸,他被自己不稳的呼吸触动警惕,哪怕不知道缘故。他亦开始想躲了。
但苏靖之哪能让到手的猎物逃掉?
知道小笨蛋情事方面不太开窍,捉弄他,就更有意思:
“你按得太轻,突然停了,本王头痛。难得刚才还恢复了些。”
好装病。
才说完头痛,大魏摄政王已在转眼间似乎痛到了不能自理,他在龙床上倒抽冷气:
“头好痛,很晕。满眼都是星星。”
“不痛不痛不痛,朕接着按,接着给你按,不会再痛了……”
如果说他最欣赏卫晩岚哪个品质。
都欣赏。
但是善良尤为亮眼。
苏靖之眼睁睁地看着这小笨蛋,因为受到良心谴责,而不停地继续给自己按摩,贴合自己越来越近,两人早就已经超过了纯盖被的距离,显得很亲密。
苏靖之心里窃喜。
而他不吝于更加催化几分。
他浅浅地叹了口气,显得很遗憾:
“按这里也适应了,再继续效果不明显。”
“那那那还有攒竹穴的……”
卫晩岚赶紧上手操作,小小的龙爪子抚触着摄政王的眉眼,摸到摄政王的眉峰,感受到指端下微微的突起,正是这双眉目显得大反派很英俊。
可是英俊的大反派在床面瘫倒:
“不行,这里也适应了。”
怎么这回适应得这么快???
朕分明还没有怎么按!
卫晩岚在夜幕中歪头,露出疑惑姿态,觉得不应该。
但苏靖之用道德感,把这份顾虑给他打散:“头、痛。陛下请送佛送到西。治病治到底。”
“好的好的朕接着按接着按——”
不是还有个“按太阳穴轮刮眼眶”!
卫晩岚打定主意,今儿个必定要给摄政王料理得服服帖帖。
所以寄希望于最后一招,
为了把这节眼保健操做得令人满意。卫晩岚龙爪爪掀起被子,往床里丢了丢。
没了被子的碍事,他有足够的空间施展,在龙床里闪转腾挪,他挽起亵衣衣袖,两只手按住摄政王宽阔坚实的双肩。
双腿不由分说跨坐到摄政王的身上,接着去摸他的脸和眼。
只是这回明显感觉到摄政王身体有片刻间的僵硬。卫晩岚还以为是自己太沉,心底道了声抱歉,也跟着凝固了一瞬。
“怎么了?”
却觉察到腰心被人往上推,听见苏靖之沉声命令他道:
“你坐靠前面点。然后再接着按。”小笨蛋就会点火。
“喔。”大反派真难伺候。
……
总之一套加长版的按太阳穴轮刮眼眶做下来,卫晩岚忙活半晌,累得甚至略显呼吸不稳。
他俯身趴下,询问摄政王的体验感:
“现在好点嘛,头痛解了没?”
“马马虎虎解个一两分。”苏靖之心里美,表面还显得很是淡定,摄政王悠然地说,“陛下这样按还不太如人意,请陛下附耳过来,本王再告诉你个治眼病更有效的法子。”
“咦?”
听到这话卫晩岚懵了。小鹿眼眨巴眨巴:
——不是,难道这眼保健操,在古代其实还有第五节?
不会吧?
卫晩岚半信半疑。
手腕又被人给顺住,力度不轻不重,刚好拿捏在不惹他反感,也不容他抗拒。
卫晩岚就这么被摄政王带到了怀里。
“唔。”他起初还有点不安分地拧了拧。因为从来没跟苏靖之挨这么近过。
上次在摄政王府,虽然也跟大反派同榻睡了一整晚,但那会儿他全身是隔着厚厚的棉被,裹成个被子卷卷。
这回跟上回截然不同……
他从没体验过这么强烈的体感。
在摄政王怀里,感觉完全被对方的气息包围,那种他一直很喜欢偷偷闻的木质调香气,变成了向他全面放送袭击。
卫晩岚瞬间就被这股气息烘得晕陶陶的。
好闻。
闻得令人想打瞌睡。
接着他就真酝酿出个长长的哈欠,龙爪爪被大坏蛋顺到胸前,顺势就揪着他一截衣襟。
因为大坏蛋太高大了,尽管两人都是侧卧着,他都能感觉到自己像是被苏靖之的身躯罩住,攥住衣料的手紧了紧。
卫晩岚的脸很烫。倏然感觉自己变成了刚出水的虾子。红彤彤湿漉漉的。
他有点难为情,觉得不该这样,似乎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来,究竟不对的地方在哪里。
他只好在摄政王怀中仰头问:
“这样能治病?”
“能。”
“可怎么抓衣服就能医头痛、治眼睛?”卫晩岚觉得常识受到了挑战。
难道又是这个权谋世界的特殊设定?
可是苏靖之竟如此信誓旦旦:“对,能包治本王百病。”
“有这么神奇?”更不明白了。
“有。”
“那好叭。反正给你治病,听你的。”
自己今晚的目的,还是要好好恭维一番大反派。
既然他喜欢这个方式……
那卫晩岚也没什么话可说,总归以哄到摄政王眼不晕头不痛,为跟他谈条件的重要筹码。
卫晩岚乖乖蜷起身子。他像珍珠躺在贝壳里。还卖力地蹭了蹭苏靖之的襟怀。
“那朕就给你好好治治病。”
小笨蛋。
如此又甜又软,让摄政王面上不露,脑海里已有不输于当日点将台那般,朵朵烟花炸开:
——今、夜、他、抱、到、小、晚、了。
KPI完成,大魏摄政王心底欢喜。
说实话,要不是害怕抱得太紧,把小笨蛋吓跑,就凭他想使出的力度跟实际的占有欲,真就有可能把小晚给弄坏。
小晚的背很薄……
小晚的蝴蝶骨很精巧……
小晚的耳朵尖尖还在颤……
就在苏靖之满心满眼都是卫晩岚,心田化成一湾糖水时。
卫晩岚突然说话了。
话音从他怀里传出来。
嗓音闷闷的,更显出点瓮声瓮气的娇气:“摄政王……”
“你说。”
这嗓音简直勾得人把什么珍宝都给他。好好呵护他。
卫晩岚在他怀里面动了动,忽然扯扯他的亵衣,软声商量道:
“朕都把你给治好了,球球你能不能,把萧舍人放了?”
第062章 被摄政王强吻
“……”
在龙床的床帏里, 有这样一番沉默。
苏靖之仍是抱着卫晩岚,没舍得松手,而后者依旧藏在他的怀里, 像躲进窝里的小动物。
若有外人现在在旁, 看起来, 两人必定是亲密无间。
但就是这对话从头到尾,略显奇怪, 显得两个人各怀鬼胎。
摄政王闭着眼,轻轻吸了口气。感觉控制不住神经在跳:准备换一种打开方式。
他给卫晩岚重新整理语言的机会, 大手整了整卫晩岚后背的亵衣,把褶皱理平展:
“你再说一遍。”
可是卫晩岚完全没意识到, 摄政王语气里逐渐加重的危险。
卫晩岚还在想的是,受到他连累被拖出紫宸殿的萧霁。萧舍人刚才对他讲过,摄政王利用黄河水患剪除异己立威的故事。
——那么萧舍人他……会不会也被安上个擅闯皇帝寝宫的罪名,就给,鲨了呢?
好朋友要死了。
是刚刚交到的好朋友啊。
卫晩岚耳朵抖抖:他不想害人。
他给摄政王按摩,缓解他疼痛,是在做好事。
想以此搭桥,求大反派饶萧霁一命,也是在做好事。他并不觉得做两件好事有哪里不对。
所以卫晩岚还真就重新地表达了遍诉求。这回意思更明确:
“朕觉得自己表现得有点好,朕想拜托您放掉萧霁,朕今后会表现得更好的~”
然而苏靖之按在他背上的手, 倏然僵住。
手指向上攀爬。
摄政王用带有厚茧的指腹紧贴在卫晩岚的后颈, 并用拇指和食指捏捏他的后颈皮。
而卫晩岚这时的身体突然似被电了下, 他打了个激灵, 感觉自己像猫被人从脖子后面提起,卫晩岚拱了拱背, 发出几声呜咽:
“呜呜QAQ”
想撒娇。企图萌混过关。不管用。
苏靖之沉下眉眼,一边捏他一边问,问话时候,放缓了语气,似乎给足了小笨蛋时间,让他第三次考虑:
“你对本王体贴,其实是因为别人?”
卫晩岚默了默。摇摇头。也不完全。
但今晚不是纠结这个事的时候啊!
再晚一时半刻,兴许萧霁脑袋都没了,金吾卫的行动力可不是吹的。当时杀崔明海他亲眼看见,可就用了一刀。眨眼就完事。
想到这儿卫晩岚更焦急了。
他有点儿在摄政王的怀里待不住,身子扭了扭,像条跳动的鱼。
对无辜生命安危的牵挂,却在苏靖之那里被误读成了,卫晩岚他正在深深地担忧和不安。
苏靖之的心变得烦躁起来,从眉心微蹙,到拧得越来越紧:
他当然不至于因为吃醋就杀人,只是把萧霁丢出紫宸殿,卫晩岚把他当成什么人了?
——还是说萧霁对卫晚岚,当真很重要?
就像自己对他那般,引得卫晩岚牵肠挂肚万分,使他关心则乱……
这么说真倒是有点想杀人了!
摄政王呼吸渐重。
赌气,因为内心戏不断激烈演绎,并且还越来越烈,苏靖之冷冷地哼了一声。
在卫晩岚越来越急切的期待态度中,他故意放狠话试探:
“此人私入天子寝宫,无论是不是陛下带进来的,都该罚。”
“什么!?”
有压抑不住的惊慌流露出来。
其实卫晩岚根本就不善于掩藏自己的情绪。他在听到这句话时,攥住摄政王衣服的龙爪爪,紧了几分。
贴那么近,苏靖之如何能感觉不到他在紧张?
于是咽了咽口水,不安感渐重,摄政王试探更甚:
“既然陛下求情,就罚他充入内侍省吧。”
——糟糕,猛士要变成萧公公了QAQ
卫晩岚大骇。
如果现在不是黑夜,阳光一定能照出卫晩岚惨白的小脸。
倒真不是他歧视安如意还有太监。
就,猛士没命了,他会愧疚。猛士本该有的东西没了,他也会愧疚。无比愧疚。
愧疚的卫晩岚竟脱口而出,动作没收住,他攥紧摄政王的衣服:
“不要!!!”
可是这声不要,紧张略失了分寸。
卫晩岚细细的指尖抠动了苏靖之胸前的皮肤,有点疼,竟然也像是把摄政王的心跟着抠掉了一块。
“……”
而苏靖之发现他竟用处罚萧霁,轻易勾动卫晩岚的情绪。
分明刚才还对自己柔情款款的小晚,现在居然因为保住萧霁的身上某些东西,抓他还挠他,怎么那东西真对他那么重要吗?
苏靖之声音冷硬得仿佛石头:“本王现在就去煽了他。”
要煽得干干净净。
永远断绝了萧霁打歪心思!
卫晩岚则慌得抱住了摄政王,赶紧去捂他嘴:
“别!千万别!别冲动啊摄政王,球球你千万别动萧舍人,这样罚也不行,他不该没的地方不能没……”
——怎么就不能没,我现在想让他整个人都没。
苏靖之眉梢敛紧。
卫晚岚捂住摄政王薄唇的时候,龙爪爪感觉到苏靖之灼热的气息。他不知道那是苏靖之在生气,更不知对方生气的真正原因。
只是气息惹得他掌心很痒,卫晚岚的指节微曲。
水润润的眼睛被这道热息激出了湿意。
卫晚岚很容易受到身体上的刺激,于是他脊背又在被窝里拱,语气委委屈屈:
“因为不是萧霁故意来寝殿的,他冤。是朕主动的,求你罚得再轻一点,朕能答应你做任何事情。什么都可以……”
明君养成系统可以提供道具,并且内置在自己脑袋里的事情,这是卫晚岚穿书者的底牌,卫晩岚如何敢对摄政王全盘交代?
他如此只能话说一半,藏一半。
于是误会就变得更难以解开。
什么“朕主动的”“萧霁他冤”全都拱起了摄政王的心头火。
苏靖之忽然语气很重,在床上扳起卫晩岚的下巴,迫使他对准自己,抬起卫晚岚的小脸:
“你说,愿意为了他,答应本王对你做任何事?”
这声音压得低到几乎成为一线。
苏靖之用拇指,在卫晩岚的下巴来回摩挲,粗粝的触感使卫晩岚痒得钻心。他被这举动完全就牵动泪腺,眼泪吧嗒吧嗒往枕面掉。
他两只手握着摄政王的手腕,软软求饶:“别捏……那么紧。”
“任何事,不包括被本王捏一捏?”
卫晩岚沉默了。
如果能被捏捏就换回萧霁不该被切掉的某些东西,那,被捏就捏,忍忍就过去惹。
卫晩岚忽然就有点壮士断腕,他仰了仰脸,小声说:“那,也可以捏。摄政王请捏捏吧。”
结果把苏靖之语气更像发火了:
“怎么又给捏!?”
“只要你消气,能答应朕,朕说了什么都可以……”
他为了萧霁,原来能做到这么多!
他怎么没感觉到自己在小笨蛋那里能这么重要?
嫉妒是把无形烈火。
烈火燎原。
刚刚他还在为萧霁上不得龙床而暗自得意,现在苏靖之就满腹猜疑。
仿佛顷刻间,就要在卫晩岚的心底看到一架天平,他希望天平最重的那端永远都是自己。
可偏偏事与愿违。
小笨蛋心里还惦记别人,就别管出于君臣情还是断袖情,就难受,就不行!
苏靖之气得越发抬起卫晩岚的下巴。
目光在他面容逡巡,注视小笨蛋精致的眉眼,拇指从下巴上移到下唇,小笨蛋的嘴唇,软得像桃花落瓣:
……那么好,那么可爱,怎么能便宜萧霁?
不能分享给任何人。
卫晚岚只能属于自己。
摄政王端详的眸色更深。
可是卫晩岚看不懂他眼神里满载着的,几乎快要溢出来的情意。被摄政王完全擒住,迫使四目相对,还以为是大坏蛋并不仅仅满足于捏捏自己出气。
大概是捏捏的代价付出得太小了,兴许换不回萧霁完好无损。
卫晩岚打定主意要再让让步,该往哪方面让呢?
小脑袋努力地转,最终认为当然是投其所好:既然大魏摄政王是权臣,他的让步自然就该有关于权力。
——让苏靖之彻底认定,自己是个听话的小傀儡,没有反抗他夺权的心思,兴许就能够获得摄政王的喜悦,然后再跟大反派谈条件。
这是权宜之计,卫晩岚在床上泪汪汪地向大反派请求。
从握住他手腕,到抱着他手臂,努力把目光变得虔诚无比:
“王爷,球球你,朕今后再也不碰政事,不亲政,就在紫宸殿呆着,永远不去中书省了!”
苏靖之的胸口一窒。
“你说不去中书省,永远也不想亲政的事情?”
“对QAQ”这样您该满意了吧?
苏靖之却有半晌都没有回答,仿佛失语。
因为他并不知道卫晩岚对他说这番话,其实是完全基于《大魏摄政王》原书男主的设定。
可是原书剧情被改,摄政王有了感情线,因而话语落在现在这个摄政王耳朵里,他不明白,居然卫晚岚为了个姓萧的,不想当真正的皇帝……
那卫晩岚今后该怎么办?
谁来保护他,被人欺负怎么办?
那萧霁给他下蛊了?
满心成为乱麻,苏靖之无法想象今后卫晚岚的处境,不可控的未来,还有不如意的现在,像刀子剜着他的心。手上未免就失了准头。
而卫晩岚略感吃痛,嘶了声,以为谈不拢。
他个小傀儡本来就没什么谈条件的本钱。这会儿为了救人,瞧见苏靖之脸色越来越难看,气场越来越低。
卫晚岚的让步就只能往最大了开,如今也不管到底最后能不能实现,现在是危急时刻,严重者人命关天,退一步蛋蛋不见。
卫晩岚:“天下都给你,江山都给你,只要先放了他,什么都可以……”!!!
事急从权,卫晩岚哑着嗓子重复,哭腔明显:
“朕要你放人,天下都能(暂时)给你……唔——”
***
气息被瞬间夺走。
话音还噙在口里,卫晚岚的未尽之言,已全都被摄政王吞没。
苏靖之整个人压上去。将卫晚岚按在床面。
他那只扳住卫晩岚下巴的手,现在变成了钳住他的半张小脸,瞬间捏得卫晩岚牙关酸痛,卫晩岚唯有被迫张开嘴。
齿关被什么东西滑入,摄政王的舌尖强行探进来。
似是军队在攻城略池。
卫晚岚守备松懈,被他强行攻占,脑袋里一片空白。
他迟钝地想动,但是动不了。
因为苏靖之那具坚实强势的躯体,紧紧将自己压在床面。使他无路可退。两人体型与力量的绝对差距,使得他早已经被这个人封锁住所有能够逃离的方位。挣扎只不过是徒劳。
并且伴随着这个吻的逐渐深入。
卫晩岚所有的感知凝聚在口腔,他无法考虑任何事,唯有接受苏靖之宛如检视新攻略下来的领地那般,在他唇齿间仔仔细细的搜索徘徊,被他舌尖荡过的地方麻痒难耐。
势若溺水,卫晚岚胸口闷胀,依旧没能找回自己的呼吸。手在半空中无力地虚抓几下,被按在枕面。手腕好痛。
肺里所有空气都被渐渐抽干。
他憋得向上挺身,却使两具身体更为贴合,使他更加感受到苏靖之身躯的强悍。似有双大手趁机窜进他背后扶上他腰心。
从未有过的电流感窜遍全身,引得他阵阵颤栗。
在被亲。
又会被咬嘴唇吗,他好坏,大坏蛋!
朕又不能见人了……
如果说天禄阁那个吻,是苏靖之对卫晩岚,还有卫氏皇族的报复。
现在则完全不同。
这吻确实带着气,他在惩罚卫晚岚,他活不了多久了。
——江山基业,是他能留给心上人唯一的赠礼。
可是卫晩岚竟要为了别人,将社稷拱手让人,他未免怀疑自己所作所为的意义。
明明是用强的那方……
明明都已经欺负小晚,把小晚给亲哭了……
可为什么痛苦的却是自己,卫晚岚是否能够明白?
晨曦未明,摄政王将紫宸殿寝宫掩住房门。
他又没睡多久,门外的安如意准备好了袍服跟玉冠,眼神小心询问:“陛下他……”
“再去找方太医助眠。”
“是。”安公公眼神又询问,“那寝宫里,可需奴才们进去伺候,清理?”
“不必。”
什么实质也没发生。
不过就是卫晚岚胆小,又不会换气,被按在龙床上亲晕了,再睡过去了而已。
苏靖之理了理衣袖,袖口上有一片描金,他注视那片龙云纹刺绣。天不亮就起来上朝,人家也许都不稀罕,但他忍不住还是想给对方打理朝政。怎么就变得这样没出息?
骄傲的脸上露出了些许无奈,可能卫晩岚这回醒来,真不会原谅他了。
每次想和他缓和关系。
每次得到的却是关系更加紧张的结局。
百战之将亦束手无策。
安如意突然跪了下来,虽然仅仅听了个半懂,但也能从蛛丝马迹分析,两人又闹矛盾了。
安公公垂首进谏:“王爷言重了,王爷对陛下事事考虑,心意可表天地。只是王爷如果有一件事做得不美,那就是,王爷现在有太强的占有欲,可能令陛下无法适应。”
摄政王不听废话。
只睨了睨他。
安如意赶紧献计道:
“陛下尚且年少,他比您小九岁,都没经历过太多事,也没有感情经历,不如您再留给陛下一点点空间,先放平您的心态,再撤了您守在紫宸殿外,里三层外三层的金吾卫?”
第063章 紫宸殿撤守卫
摄政王将眸光投向寝宫周围, 见到树木错落有致,种植着四季常青的灌木。这些都是天然的掩体。
冬季还不时有麻雀在枯枝中蹦蹦跶跶。
雀儿隐藏在枝丫之间,凭摄政王现在被毒性所迫减弱了的目力, 都并不太能够完全看得见。更别提春夏时枝叶茂密。
于是摄政王对安如意的提议并未回应。
然而安如意何等人精?
通过个眼神, 就看出了主子的忧虑。
安公公拿那枝头小鸟做例子:
“陛下很喜欢这些鸟儿雀儿的, 常常自己站在树下,掰些点心渣来喂它们, 其中有只最得陛下心意的,是只肥嘟嘟像球似的麻雀。”
“陛下跟它都认识了, 站在树下时,掌心若有食物, 那小雀就会主动飞下来,飞到陛下手掌上蹦来蹦去。”
“陛下会抚触它,跟它说点奴才听不懂的悄悄话,但是陛下从未动过豢养他们的心思。也总是吩咐奴才等不必驱赶,任由它们来去。”
“……”
安如意这般说着。
在摄政王眼前,就仿佛真出现了个穿着金衣,歪头跟麻雀互动的,卫晩岚的单薄身影。
小晚总是能跟小动物们轻易打成一片。就像那只百兽园里的貘兽,被送还回蜀中山林之前,都是呆呆愣愣的,也没见再跟谁打过招呼。
安如意道:
“在紫宸殿就连鸟雀都不受束缚, 它们能主动环绕在陛下身边。陛下并非鸟雀。”
安公公露出微笑。觉得自己点得足够明白:
摄政王有足够真挚的心意, 但是摄政王性格使然, 他保护欲跟占有欲都很泛滥, 也许会使得懵懵懂懂的小皇帝,觉得难以呼吸。
两人之间隔了层, 但并不是通过努力能弥补的,也许会适得其反,更需要转圜的空间。
摄政王沉默了几息,仰头看枝杈上的小鸟时,侧颜轮廓挺拔英俊,他忽然摆手,目光从那鸟儿身上移开。
处理朝务前丢下了句:
“传令让超出配额外的金吾卫士,撤出紫宸殿,安排其他地带的巡防任务。”
安如意连忙称是。
然后苏靖之又道:“丝绸商道恢复通行,西域诸国感恩戴德前来朝见,你跟陛下转告,本王赴国宴。午膳他不必等,自己解决。”
“是!”
安公公激动得一路小跑,向金吾卫传令。
……
方太医奉命哄睡,暗中骂骂咧咧地走后约两个时辰。卫晩岚这才迟迟地醒过来。头有点胀,思路不清楚,眼睛肿,眼前发昏。
“陛下。”
“嗯。”
“请闭眼。”
醒来就被侍女们服侍着,擦了把脸。侍女们仔仔细细地拿湿帕子揉搓龙爪子,然后用玉梳子梳头发,动作仔细地捯饬龙脑袋。
紫宸殿的侍女们,其实是被卫晩岚纵容得,没太多口头上面规矩的。
有小侍女边打理卫晩岚的头发边问:
“陛下上火了嘛?嘴怎么是肿的?”
“咳,咳咳咳。”
话题问得卫晩岚一连串咳嗽了数声,噼啪扯断了几根头发,痛得他龇牙咧嘴:“嘶嘶……”
“奴婢该死!”
小侍女连忙请罪,被安公公瞪了一眼告退。
卫晩岚低声说“别怪她”,指尖不由自主抚上自己的嘴唇,有麻痛感。
伴随着这点儿痛觉,卫晩岚脸上滚烫,思绪翻江倒海,涌入层层叠叠的回忆。他还记起来摄政王将自己按在床面,接着身体跟嘴唇都压下来。
他被大坏蛋亲得丧失了呼吸。
摄政王上次在天禄阁,也是这样欺负人的。区别只在于这回没有被咬嘴,但明显这回他被亲得更厉害。脑袋空白,眼前一黑晕过去。
卫晩岚不由怀疑大坏蛋这种做法的来源。
想起了404的一句话:
【他对你有欲望。】
有点害怕。
又有点觉得怪怪的。
就算再没经验,他也知道这个“欲望”应该指得是,摄政王想跟自己有些身体上的关系。
卫晩岚更加不知所措了。
那像他们现在这样子,整天吃一起睡一起,他又对摄政王毫无反抗的余力。
难不成穿趟书不仅要虚与委蛇,还要以色侍君?
呜呜,不要啊QAQ……明明自己才是君嘛。
卫晩岚的小脸白了又青,嘴唇红红的在发抖。小鹿眼眸光闪烁不定,一看就是在思考什么解决不了又难以启齿的特殊问题。
不过,好在这时安如意摆出一本正经的姿态传话道:
“王爷说,多亏陛下的照顾,王爷昨晚头痛稍微纾解了几分,但是您昨天刚停,他夜里还是犯了病,所以又对陛下做出异常的举动,王爷说,如果冒犯陛下,请陛下不要放在心上。”
其实这借口纯属鬼扯,安如意说出来自己都心虚。
但卫晩岚就是挺好骗的。
他抖抖耳朵,眼睛眨巴眨巴,心里想着:
——欸,这也就是说,其实大坏蛋身患头痛病,导致他会时不时发疯,摔东西还乱咬人?
那之前摄政王所有异常举动,好像都能因此解释得通。
是他发疯,不是他想侵犯自己,他总是莫名其妙会发疯,难怪他养盆花都叫“全家疯子”。
在疯子手底下讨生活,朕好惨嘤嘤嘤……还是要赶紧想办法摆脱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
卫晩岚表示好皇帝不跟疯子一般见识,点点头:
“朕知道了。”
“那就好。”安如意见皇帝的防备心稍稍放下,暗中跟着舒了一口气。再对皇帝道,“今天的午膳王爷去赴国宴,您自己吃,想用些什么菜,奴才让御膳房给您备着。”
咦?
大坏蛋今天中午不来吃饭嘛。
卫晩岚也不知道是种什么感觉。但总归昨天发生那种事件,哪怕他是发疯,疯子可能过后就会忘记,而卫晩岚这个被疯子按着亲的当事人,肯定还是会尴尬的。毕竟自己不是疯子。
不共餐倒还轻松点。
卫晩岚迅速调整心态,改为双手轻拍拍脸颊期待:
“今天想吃清蒸鲈鱼。”
银罩盘掀起。
鲈鱼热腾腾的蒸汽扶摇直上。
鱼的鲜气跟花椒香味迅速捕捉了卫晩岚的味蕾,他仔仔细细地品尝了口被挑过刺的鱼肉糜,见时机合适,可以过问差点被他害没蛋蛋的萧霁的安危。
卫晩岚问:“昨夜没发生什么见血的事吧?”
“没。”安如意回答道,“一切都挺好的。”
“那就好。”卫晩岚松了口气,对食物的兴致更浓,“还想吃流沙包。”
眼前于是多了只白白胖胖的包子。卫晩岚捏起来咬了口,两腮鼓鼓囊囊地啃食。
卫晩岚问:“午睡之后是什么安排?”
安如意回答说:“没有安排,王爷选了本书推荐给您读,您可以选择在寝宫读书,或者出去外头转转。只要在宫里,无论去哪儿都不用跟他报备。”!!!
出去外面转转的诱惑还是太大了。
以至于卫晩岚激动得,甚至完全把昨天晚上被摄政王发疯强吻的事情暂时抛到脑后。他连忙一口吞下流沙包,然后跑出去窜到龙床里面,后背跟龙床床面浅沾了沾。
接着迅速地爬起来:“朕睡好啦!”
安如意微微摇头,觉得卫晩岚小孩心性。
但既然“让陛下自由些”都是摄政王默许的,安如意哪里有置喙的余地?
只能准备好氅衣还有手炉,嘱咐陛下道:“无论去哪儿玩都要小心点。有个人总是希望您能平安回来。”
“嗯嗯嗯!”安公公最好了。
等朕完成了任务二,小命续费,朕先给安公公加鸡腿!
怀中抱着小手炉往紫宸殿外蹿。
卫晩岚一步三回头,竟发现原本跟一群尾巴似的寸步不离他的金吾卫,居然都没追过来。
卫晩岚停住脚步,歪了歪头,你们怎么回事啊?金吾卫失灵了?
他怕给这些守门的金吾卫大哥们带来麻烦,甚至还在紫宸殿殿门口,故意放慢了脚步,等着人家来跟。
可是金吾卫一动不动,依旧扶着刀柄站在殿外。还在卫晩岚注视他们时,友好地下拜:
“请陛下指示。”
卫晩岚:“没……没什么想指示的。继续好好站岗叭。”
金吾卫:“末将遵命!”
奈斯,也不知道为什么,金吾卫不跟踪他,他现在是可以出去的,是自由之身。
自由的卫晩岚呼吸着自由的气息,肺里凉凉的,很清爽,小鼻子尖微颤。
如今他有一件事情还放不下,那就是他的好朋友,这个好朋友很重要,是要帮他完成主线任务的。
他不敢跑到中书省去堵萧霁,大坏蛋就在那里办公,过去就是自投罗网。
于是他只能往中书省和门下省之间,这道长长的宫廷路段打主意,因为萧霁有项任务,是取回门下省复议过后的文件,带回决定是否交由六部立即执行。
门下省不大。
也可以说,门下省很小。
作为朝廷内部权力有限的一个机构,这里只安排了些经验丰富的官员,都是文人班子,进出者皆之乎者也峨冠博带,处处透着儒雅斯文的气息。
说实话,在摄政王执政之下,大事苏靖之一个人说了算,文官掀不起什么大波澜。
所以卫晩岚就觉得文官挺友好无害的。
甚至他还挺能理解为何封建时代有些王朝重文轻武,毕竟文官肯给你讲道理,文官说话温柔含蓄,文官就算动手也没什么威胁感。
武将不一样。
比如摄政王……
卫晩岚心头怦然一跳,脸顿时给烧红了,似乎又记起摄政王发疯时身上强势的木质气息,火热并且不容自己抗拒。
只是回忆起来都把卫晩岚激得眼圈发胀。
蹲在一片灌木丛后。深呼吸,卫晩岚等待恢复冷静。
龙爪爪抚拍在胸口,半晌终于把气息调匀。可见不跟疯子一般见识是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萧霁怎么还不出现?难道真的被切蛋蛋了?
早知道应该跟萧霁约定个暗号的,再规定个接头地点。
卫晩岚百无聊赖地自说自话。
但这时就见这段宫廷道路尽头缓缓浮现出个人影,萧霁清瘦如竹,身着绯衣朝服,满面淡墨书卷气。萧舍人步态很是优雅,步子不快,手臂轻摆,若非看见人,连脚步声都听不见。
跟摄政王比起来,简直如走兽与飞禽。
呃,卫晩岚暗中划掉了这个把两人比成禽兽的比喻。他轻咳嗽了咳嗽,正要冒出脑袋与萧霁相见,拦阻住他行进的脚步。
可谁知萧霁竟先主动停了。
卫晩岚在灌木丛里一愕,还以为是自己藏得不够深,被萧舍人发现。
哪知止住步伐的萧舍人忽然诗兴大发,对着那丛灌木吟起诗来:
“归鸟迟迟,不能奋飞。森森灌木,载栖载依。”
吟得挺好的,就是没听懂。
卫晩岚小脑袋从灌木丛里面冒出来,顶着几片新春刚长出来的嫩叶:
“萧舍人你好呀!我们再聊聊做任……不,平定大魏内忧的事情!”
第064章 请你帮朕出宫
其实萧霁刚才瞧见小皇帝了。
但不知道小皇帝是不是在等自己, 萧霁出声试探。
本以为就凭小皇帝的能力与过目不忘之才,他应该与自己诗词应和,却未想到小皇帝来了个直抒胸臆。
几片脆嫩的新叶子, 从小皇帝龙脑袋顶顶掉下来。
萧霁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了。倒是想给小皇帝揉揉头发。
但碍于君臣有别, 他没敢这么做, 他指了指自己的头顶,示意卫晩岚头上还有碎叶。然后从左袖夹着的大堆文件里, 抽出份文书给卫晩岚看:
“这是有关洛阳雪灾的处理决断,请陛下过目。”
哪怕穿进这里有段时间, 依旧不习惯繁体竖排。
卫晩岚有点头晕。决定虚张声势:“朕不阅,你给朕说说看。”
中书舍人就是皇帝的秘书, 这是萧霁的分内职责,萧舍人言简意赅:
“陛下,文字材料显示,洛阳刺史元熙载勤勉清廉。”
“哦?”
“这说明了个重大的问题。”
“讲。”
萧孟仕:“元熙载很有可能已经打点通了上下环节,还把长安派去的监察御史、大考考核官等都给糊弄住了,如今洛阳的真实情况非常堪忧。”
萧孟仕做了个类比,他指节修长莹洁,拈起片脆嫩的新叶。
“如果这丛树有一片烂叶长出来,底下的根系很可能已经烂透了。”
元熙载也许已跟东都官场烂成了一团。
平内忧平内忧!
贪官在眼前,任务在召唤。
卫晩岚眼睛豁亮,急需冲击KPI。小鹿眼眨巴了眨巴, 觉得能处理这个棘手的问题:“朕去告诉摄政王。”这样最快。
“禀圣上, 不太合适。”
萧霁那袖筒里藏着封书信。
他把书信拿出来, 卫晚岚便被信封纸质的花瓣所吸引, 原来古代文人相互通信都是极富风雅的,闻闻还很香。
就跟摄政王府书房的文具截然不同, 那边就主打个简约冷淡。
“这是微臣的文友所寄。”萧霁道,“信上只是诗词酬答,不涉政务,不过臣文友有句诗写得特别好,叫‘春衫向野一肩红’,臣思索能比肩之句,随口在中书省念叨这事儿,结果去门下省办公,就有同僚给接出来了。”
萧霁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去中书省找摄政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届时朝廷再派人调查元熙载,结果都一样。
卫晚岚心想,倒是能等摄政王下次来紫宸殿睡觉时,在龙床里偷偷告诉他。
可总觉得这种告密方式有点奇怪。可惜卫晚岚没想起“枕头风”这么贴切的词语。
“那就不能有人治他?”
转头又想天高皇帝远,变数太大。
卫晚岚忽然抬起龙脑袋。
隐然有种强烈的直觉,元熙载此人,必定对完成任务二有强烈助推,他又想起可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百姓:
“朕亲自去查。”
萧霁连忙跪倒:“陛下三思!”
虽说能从此举看到卫晚岚的爱民之心,萧霁也愿意为卫晚岚的江山稳固提供各种各样的帮助。但是皇宫外面毕竟有太多变数。
萧霁的家族多年在朝廷为相,自是明白皇帝对于江山稳固的意义。尽管这个皇帝有可能只是个傀儡皇帝。但天下没皇帝毕竟不行。
“陛下有这份心意,洛阳百姓就已经对陛下感激涕零了。实在不当亲自犯险。不如您下密旨,臣替您去?”
卫晚岚眨巴眨巴眼睛,仔细思索,觉得别节外生枝,万一再惹大坏蛋发疯,他觉得可行:
“那可能就要麻烦你了。”卫晚岚软声道。
“陛下客气,食君之禄为君分忧,为臣者本分而已,倒是希望陛下事事能用得着臣。”
要说萧霁能对卫晚岚的脾气,绝对并非没有道理。
萧霁安慰卫晚岚一套一套的,跟卫晚岚,那是真正的下级对待上级,他的位置明确。除了对上摄政王时会露出锋芒,其余时间总是充满了文臣的谦和有礼。
就不像某些摄政王,跟皇帝彼此都搞不清谁是上下级。
卫晚岚被劝得打消主意,反而心里熨帖。
——因为哪怕事事用得着猛士,他都不嫌烦嘛!
今后真完成全部任务,先给安公公加鸡腿,再给萧孟仕赐相印。
卫晚岚正幻想着,怎料这段宫廷甬道上又经过几人,几名官员手里也都拿着些折子,数人缀连而行,看样子是找摄政王汇报工作去的。
卫晚岚连忙想躲。就要重新钻回灌木丛。却此时迎上萧霁疑惑的眸光,腿立时没敢打弯,他可是大魏皇帝。
朕为什么要害怕呢?
总算拿出来点儿刚亲过政的主人翁范儿,卫晚岚直了直腰杆:“咳,咳咳,几位爱卿。”
不得了,初春的小路上不仅开花,居然还长小皇帝。
众过路臣子战战兢兢地躬身,卫晚岚成功反客为主。
“参见陛下。臣等恭聆圣训。”
就随便训一句:“朕随便看看,诸位臣工有何公干?”
其中有名看起来稍微外向点的文官回答:
“我等已将今年的名臣名单昭告天下。正要向摄政王禀明。”
卫晚岚心里隐隐有点不安,但还是追问了句:“名臣都有谁?”
外向文官回答:“第一名,洛阳刺史元熙载。”!!!
不可以啊QAQ
朕刚刚想暗查的大贪官,你们竟把他评为大魏名臣?
公告已经发出去了。
卫晚岚后背爬上一层冷汗,鸡皮疙瘩在胳膊跟后颈那几处突兀地冒出来。
就连他这种没什么斗争经验的白纸都知道:
这时派萧霁过去查元熙载,且不说工作无法展开,就算真查出什么问题,那都是准许他,啪啪打朝廷自己的脸。
他根本没法赋予萧霁那么大权限……
面对这么个木已成舟的事情,卫晚岚很为难。
可是真的要明知元熙载有问题,却选择放弃追查吗?
不知怎的,卫晚岚就好像能隔着遥远的距离,看到了洛阳的河流与山川。也看到了洛阳那场蹊跷古怪的雪。
好半晌。
等人都走干净了,卫晚岚忽然深吸了一口气:“呼。”
早春清气灌进肺腔。
卫晚岚缓缓把那口气吐出身体。
然后对萧霁道:“朕还是打算微服出宫。也只有朕亲自去洛阳,能够放手调查亦不必顾及朝廷的声誉。朝廷的脸,就让朕来丢吧。朕知你必有办法,请你帮朕出宫。”
卫晩岚的话不无道理,但萧霁的身体绷直了几分。带年少的天子出宫,担得是天大干系。
萧霁敛眉:“陛下一定要去?”
卫晩岚点点头:“是旨意。”
“臣,遵旨。”
***
他的好朋友萧霁,大概是唯一一个能够听他下旨,并且还不折不扣执行的人了。
真不愧是明君养成系统指定的场外合作伙伴。
正如相信系统般相信萧霁。换下龙袍,卫晩岚跟萧舍人来到宫城之侧兴安门。
这里门幅明显比正门丹凤门缩小少说两倍。出入此门的人数也不多。
守门的金吾将士虽说依旧是军容严整,但毕竟要应付的人少,这里警备力量也更少一些。金吾校尉是生面孔,卫晩岚从来没见过,不过这也正好,对方应该也没见过自己。
古时各地来朝廷办事的官员众多,宫廷核查门禁,分为令牌跟门籍两种方式。
令牌者自然好说,类似于现代的通行证,不同朝代令牌的叫法不同,唐代叫鱼符来的。
但是卫晩岚当然没有令牌。
他甚至都不能跟摄政王透露想要出门的信息,否则不仅出不去门,后果还很严重。上回躲在长公主侍女队伍混出宫廷后,他就被发疯的大坏蛋摁在书桌上欺负,他说这叫狠狠收拾。
这次可不想再被“狠狠收拾”了!
卫晩岚莫名就觉得胸闷,他上不来气,在丹凤门外深呼吸几口初春的气息,甜甜凉凉的。
此番萧霁带他出门,用得是核验门籍的方式。
起初卫晩岚听不懂,但经萧霁简单解释,他不仅豁然开朗,还觉得这位萧舍人真的是长了个好脑袋——
门籍就是为解决逐个核验令牌、开具令牌麻烦的方式,事先将某些特定人群信息登记在此门,守门军士依照名册核验过后,再放人出入宫禁。
而这份门籍名册,逐渐就会被军士们再简化,提高工作效率,变成见人放行。
简称刷脸。
很巧,萧霁家族有五代相国,从小泡在朝廷长大的。
他对朝廷律例规章等信手拈来,他早就看出来门籍制度在现行条件下,有个偌大的漏洞。但他没有说明,觉得今后能用上,谁料今天就真的用上了。
萧舍人道:“臣已有此门门籍。而承恩郡王卫晩晴,皇族旁支,早在数年前就录了兴安门门籍,但是郡王多年未曾入宫,物换星移几度,丹凤门将士更换过数批。”
“这说明什么?”卫晩岚在心里嘀咕。
萧舍人向来不吝于在卫晩岚跟前表现自己的机敏:
“您顶替承恩郡王的身份出宫。记住他的门籍信息,核查便不会被发现。”
如果真要问个为什么,卫晩岚想到了,因为那些个人信息上面的人像,根本做不到栩栩如生,这是古代技术的局限。
皇族冒充皇族,皇帝替代郡王,年龄相貌都差不离。
上回他依靠404出宫,还要假扮作长公主的侍女,男扮女装,而这回居然连卫婉宜都不用麻烦。
猛士够猛啊……
要不是为了保持皇帝在猛士跟前的小小风度,卫晩岚再度提纯了一次对大魏文官的崇敬,并且就差把“你好厉害”写在脸上了。
“出宫者是何人?”
正在感慨万千时,已至兴安门前。
说不心虚还是有点心虚的,卫晩岚心里打鼓,说谎要长长鼻子,他是为做任务才说谎的,可千万不要长长鼻子。
卫晩岚捂着龙鼻子道:“承恩郡王。”
卫家子嗣单薄,宫里摄政王做主,卫兵能见个王都很稀罕,守门的卫兵别管什么先行礼:
“郡王万安。待末将等核验籍册,请王爷稍候——拿籍册来!”
果然脸生的人要比对信息。
卫晩岚点点头,还是心虚,虽说萧舍人告诉过他,承恩郡王与他有几分相似。
他只见那兴安门军士翻开厚厚的名录,翻到了登记着承恩郡王的那页,目光匆匆瞟了眼上头的画像,看不太清,但果然如古装剧所演是白描勾勒,看不出什么名堂。
卫晩岚不由暗中松了口气。
偷瞄了一眼萧霁,萧舍人在这道门早已经混熟了,军士对他恭恭敬敬地抱拳:“萧先生。”
先生是对名士文人的尊称。比称呼萧大人带感。
他瞧萧霁出门,温温柔柔客客气气,却不免在此刻脑内暗中对比了某些大坏蛋,那阵仗简直绝非凡人可比,连他这个皇帝都不可比,整座城楼都得跪!军甲声整整齐齐,声音震耳。
大坏蛋是喷火大恶龙!
兴安门金吾卫把他跟画像仔细比对半晌,军士眉头渐渐舒展,态度于是更恭敬了:
“请郡王通行!”
欸,这就过关了嘛。
那今后朕再想出宫,是不是就刷这个承恩郡王的脸,就可以啦?
脚爪爪正要踏出兴安门。
乱咬人的大坏蛋,机会难得,暂时拜拜,朕去做任务啦~~~~
身后却传来声金吾校尉的喝止:“承恩郡王留步!”
那校尉负责执掌兴安门的防守,脚步由远及近。
卫晩岚转身,见他扶着刀过来,郑重严肃地问道:“郡王想出皇宫,可为什么,末将等刚才根本没见到郡王入宫?”
危QAQ!!!
第065章 小晚已被发现
“这, 这个。”
卫晩岚冷汗都要掉下来了,被对面的金吾卫注视着。
现在哪怕鼻子疯长,他也不想被揭破身份, 抓回皇宫去, 也许还要被金吾卫送到大坏蛋的办公桌前。
呜呜呜朕要被好好收拾了……
求救的目光投向萧舍人。果然萧霁不负所托, 借口严丝合缝就来:
“自是因为郡王与本官从宣化门入宫,出门时丹凤门距离郡王府更近些, 你可与宣化门守门将士处确认。”
宣化门与兴安门相隔几乎整个皇宫。
金吾校尉如果真的犯轴去确认,很有可能会耽误萧舍人跟承恩郡王许多时间, 这不合适。所以金吾校尉一般不会这么干:“既然萧先生都这样说,原来如此。”
卫晩岚长长地舒了口气。
脚步刚踏出兴安门, 他又听见那名金吾校尉跟周围几名军士小声说:
“虽然说咱们就是守门的,出入者皆背景深厚,但尔等今后再核验时务必多盘问几句,上头说最近紫宸殿撤出去许多军力,内围守备放松,外围的守备就要严密。”
“是!末将等领命!”
卫晩岚小心脏扑通地猛跳了瞬。
难怪他出紫宸殿都没人来跟踪了,看来时摄政王对待自己的策略有变化,但是他现在出门,会不会就要连累兴安门这些军士,被大反派迁怒呢?
对,还有他们紫宸殿的宫人……
小和平鸽心又软了。这就是不当家的坏处, 保护不了许多人。
卫晩岚忽旋身, 问萧霁说:“猛士, 你带没带笔?”
那萧霁的袖筒简直是个百宝袋, 自然是带了笔的。这种笔是紫玉质地的,温润压手, 笔杆雕着丛紫竹。
萧舍人甚至还为皇帝提供了花笺纸:
“陛下出宫获得自由,又要去东都办事,如此百感交集,可要赋诗一首?是否需要微臣和韵?或者跟您同题而作?”
合着您随身带笔墨是为记录灵感写诗的。
文官有千般好,就是有时候风雅得让人消受不了。萧霁亦摆脱不掉浑身馆阁文人的习性。
卫晩岚当然不会拿笔作诗。
他持着毛笔,沾上墨,趁着兴安门金吾卫士不注意宫城门外,就在墙上一阵挥毫,写得不是字,是画得画,龙爪爪奋力画。
画毕。
卫晩岚收起笔,歪头端详墙面,觉得还可以。将笔还给萧舍人道:“好了,走叭。有了这些招数保底,就算摄政王之后发现朕私自出宫,也希望他不会对别人太生气。”
“这——”
这是画得啥?
画作让萧霁夸都不知该从哪里夸。因为这几幅图画既非工笔也非写意,画作共有四幅图,全都是画得是手跟眼睛。
小皇帝总是能干出让他意外又不得不服的事情。
萧霁不敢贸然评断皇上的画作,只放开思路试探道:“这是陛下自创的武功秘籍?”
卫晩岚高深莫测:
“这是人类智慧的结晶。”
萧霁清隽的面容微凝。有点傻眼,但没敢吭,望着满墙笔墨飞扬的怪异图谱,亦状似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陛下圣明。”
***
出皇宫,到皇城。
出皇城长安,才能往东都洛阳去。
如今金光门正在修缮,此事卫晩岚知道。
萧霁言道:“金光门修缮也给皇城出入造成了漏洞。因为不能关这道门,修缮工匠只在夜里赶工,最后一批进城运物料的师傅,跟最后一批想出城的行人,就会全堵在金光门外。”
乱中必然有疏漏。
卫晩岚道:“所以我们要等天黑?”
“对。”
这段时间,卫晩岚就随便买了点干粮。还有换洗衣服等。
他不会搞价钱,他也不知道物价,可惜萧霁也不知道,曾经的相国公子如今的大魏高官,也不缺钱,俩人同样被当成肥羊宰。
还要雇一辆车。
但雇车不急于现在。
他们得等快宵禁时才出门动身,现在就坐车里,卫晩岚觉得亏,况且车夫还要陪他们两个人耗着,也浪费人家的宝贵时间。
所以卫晩岚选择了去长安下馆子吃饭。
他上次微服私访,被东城帮追得到处跑,哪有机会踏踏实实在长安吃顿美食。
这回不一样了。
东城帮已经覆灭,长安治安良好,他坐在醉仙楼要了一桌子好菜,一边拿牙签扎着樱桃,一边仰头望着楼里悬着的提诗板。
这也是古人的风雅爱好嘛。名楼都有提诗板。很多诗就是这样,在信息不发达的古代流传下来的。
萧霁当然跃跃欲试:“小公子,在下去去就来。”出门就对皇帝还有自己换了称呼。
反正提诗板也不远。就在楼梯那边。
萧霁去写,卫晩岚撑着腮在底下看:“川原……云外,宫阙……落照,不认得QAQ”
好朋友太有文化了。
跟萧霁出去没多久,就遇上自己搞不懂的事。反倒是摄政王跟秦臻在朱雀大街打架,那次他是看懂了,输赢很明显。
偏偏萧霁还指着诗板对他恭恭敬敬地问:“小公子看在下这诗写得如何?”
“书法挺好的。”
凡是朕看不懂的,都挺好的。
这权谋文里能活到现在这章的人,谁还没有点能拿得出手的优点?
卫晩岚却不免又想到了摄政王。
这要是今天跟大坏蛋出来吃饭,大坏蛋是不是得拿着刀逼问自己:
“小晚,你看本王刚才鲨人的这招干不干脆?”
“你再看本王的刀削铁如泥,砍头如砍瓜切菜,快不快?”
小晚。
小晚……
大坏蛋!
昨晚强亲他时也在耳边喊小晚了的,他听见了,从没有人一边喊小晚一边欺负自己,就他坏QAQ
萧霁则是见到卫晩岚脸色忽然红成了虾子,一时莫名,怎么写景诗还能让皇帝如此感动,他没写抒情诗啊。
天子不愧是天子,丝绪都比寻常人敏感,他望尘莫及。
萧霁将卫晩岚的反应当成是赞美,又唤小二再拿几块提诗板,笔走龙蛇,写得越来越欢:
“再来再来再来……”
“——再来一个不知陛下去向的,直接拖出去砍了。还要汝等何用?”
“请王爷恕罪!!!”
傍晚。中书省。
摄政王办公桌前,密密麻麻跪满了一片。
所有人连大气儿都不敢喘,就连中书省的铜香炉里,雾白色的烟气都仿佛在发颤。
摄政王眉宇冷峻,像朔方经风历雪的军器。
眉间不知怎的扎了两根银针,针尾尚且在他血肉里头跳动,但这两根银针非但没影响他的外形,反倒因为它们,更多出了几分肃杀感。
中书省更加寂静。
静得众人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还有心脏在胸膛嘣嘣乱跳的响动。竭力缩小存在感,若是招惹了活阎王,简直随时有可能,跳着跳着就再也不跳了。
苏靖之放下朝务给几位平章事处理,问金吾卫:
“最后见到皇帝是在哪里?”
紫宸殿金吾卫战战兢兢,铠甲渗着汗,被冷冰冰的甲胄金属贴着,体感犹如长满芒刺:
“回、回王爷,在殿外,陛下还专门在末将跟前停顿片刻,是您要求末将等不得跟随,所以末将等只向陛下参拜,然后任由陛下离开。”
紫宸殿门口。
苏靖之脑海里转着这个信息。
安如意则是吓得脸色惨白。是他谏言摄政王收起来浑身醋劲儿,减少对皇帝的控制,却未想到刚刚撤下金吾卫的跟随,陛下就找不到人了!
安如意心知摄政王必然满脑子现在都是找皇帝,此时也没工夫请罪了,想保命还是得找到陛下的踪迹,安如意道:
“王爷,紫宸殿虽放松戒备,但宫城几门都有人把守,陛下绝不可能凭空消失,陛下不会武功,他翻不出去宫墙的。”
不会武功,翻不出宫墙,他就只能走宫门。
各宫宫门有严格的令牌与门籍制度,理论上皇帝想正大光明地出宫是不可能的,他根本要不到令牌,也没在皇宫任何一门登记过。
皇宫所有守门的金吾校尉全都集中在这里。
安如意引导他们回忆:“诸位将军,现在这件事有泼天大,请您等务必仔细回忆,有没有见到个个子不是太高,白得反光又眼睛大大的少年,从宫门独自离开了皇宫?”
众位金吾将军都觉得安如意疯了。
除非能有正常手续,否则像安如意说得这种情况,他们怎么可能不会阻拦?
众位守门将领全部摇头。
安如意这时候有点慌了,他连忙“这、这……”这了半天。
但是他的这席话,也并非完全没有效果。
至少摄政王的目光压下去,扫过宫城数门的金吾将领,发现其中兴安门守将神色有异,瞳孔正在眼眶里飘忽,他眸光乱闪。
接着苏靖之思索片刻。
指端在书案奏折边缘摩挲着纸页。
他手指忽然顿了顿,似是灵犀点破想到什么,他把目光锁定在跪着的兴安门金吾校尉身上,仔细地捕捉对方是否有神情的细微变化。
苏靖之问道:
“他也许不是单独出宫。也许身边还跟着人,是否有这样的少年,离开过宫禁?”
这会儿条件再度限定。
似乎知道了有份天大的干系落在自己头上,兴安门金吾将领瞳孔骤缩。
然后终于心理防线达到崩溃,不得不全盘托出,声音带着浓浓哑意:
“末将今天见到承恩郡王与人相携出宫。郡王已录有门籍,末将等严格按照宫禁出入章程办事,仔细核对过承恩郡王的信息……人确实,眼睛大大的,皮肤很白。”
银针掉落。
摄政王豁然从王座起身!
吓得那兴安门守将心脏险些从喉咙里蹦出来。
“他在哪?跟着谁。”
兴安门守将说出每个字都感觉是道催命符。
但依然要说,还不敢隐瞒。伏地道:
“中书舍人萧霁。”
第066章 大灰狼变形记
“王爷息……”
那个怒字像块石头堵在安如意的喉咙。将安公公给堵住了。安公公脸孔又从惨白憋得涨红。但是意料中摄政王雷霆震怒的情况并没到来。
摄政王比起愤怒, 表达情绪的方式倒是走向另外的极端。
他看起来格外的冷静。
只是如果别观察他抿紧的唇,王服之下缓缓收紧的掌心,跳动着灼灼目光的眼睛。
安如意启了启唇:“……”想要再出言宽慰。皇帝不过是跟他的朋友去皇宫外头散心。
——可散什么心能让萧舍人公务都不理了, 直接将皇帝带出宫廷?
安如意索性彻底闭嘴, 同样也跪在地上缩小存在感。
于是整个中书省站着的就只剩下摄政王自己。
他沉默万分, 胸口堵着团躁郁的火,他仍然不能明白。
卫晩岚怎么总对自己像藏着掖着似的?
以前他会往自己跟前凑。
现在他看见自己就躲。
确实他承认自己昨晚欺负他……
那为什么不任性发脾气, 就算卫晩岚给自己两拳,砸了紫宸殿, 烧掉摄政王府都无妨,反正人是他惹的, 自己活该,谁让他冲动。
可是苏靖之不能理解,为什么卫晩岚会逃出去,还是跟萧霁出逃的?为什么能跟着他走!
去哪了?
外头那么乱。
萧霁也是混蛋,中书省的公务不办了吗,还是他不知道皇帝对朝廷有多重要,居然敢带皇帝出宫,就不怕被他那几代先祖知道,到泉下都没脸?
摄政王这般想着。
这两人如此决绝,让他不免联想起些民间的某些传闻:
——私、奔。
鱼腰穴传来的刺痛如电流般过遍全身。
苏靖之深吸了一口长气。
眼前视线昏花不定,不断浮现出卫晩岚跟萧孟仕的影子, 在视野前跳动:
年少时常常混迹长安城里听书, 所有段子里头, 最不爱听的就是富家小女跟白面书生相好的故事, 小白脸穷书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没有功名, 却总频频撺掇小姐私奔。
那私奔之后呢?
把小姐拉下尘泥,从娇生惯养不沾阳春水,变成事事躬亲为生活所磋磨。
图什么?有情饮水饱吗?饮水吃不饱。
“呵。”
苏靖之突然咬紧牙关发出连续的冷笑。
毒性干扰他的视觉,同样也在干扰摄政王的理智,使他变得在情事方面尤其敏感狭隘。所以苏靖之虽然在笑,但中书省全都被这笑意震慑得毛骨悚然。
隔了好半晌。
终于有个摄政王死党,胆大朝臣战战兢兢地冒出道嗓音,打破了中书省死寂般的气氛:
“王,王爷,国不可一日无君。”
这话里的含义很值得寻味。
如果国家长期找不到皇帝,皇帝自愿放弃了皇位出奔。江山便有可能易主。而摄政王不必多说,肯定是顺其自然代替皇帝登基的人。
没明说,众臣知道摄政王能懂。
所有朝臣等待摄政王下令,也许接下来摄政王的话,会成为他作为王爷最后一道钧谕。
之后苏靖之若是再说什么,那就要被百官称作是圣旨了:
“下官等恭聆摄政王指示。”
苏靖之神色肃然:“传令。”
所有朝臣都屏住呼吸。
苏靖之启唇,缓声压下如沸水般乱炸的心绪:
“从今日起,政务由小朝会协同商议。对外封锁天子外出的消息,每日继续秘密搜寻。有情况立即飞鸽传书报知本王。”
所有朝臣屏住的呼吸全都乱了,没想到会是这个指令。
但摄政王的话,他们必须遵循:
“是。下官等领命。”
唐团脱口问道:“王爷要去哪里?”
苏靖之不动声色地再次咬了咬牙,牵动颌骨骨线肌肉微微抽动:“微、服、出、巡。”
启动情报网。
把人找回来。
宰了萧霁这个拐跑他小晚的混蛋。
将卫晩岚狠狠收拾。
***
临近宵禁。
醉仙楼。
天已经完全黑了。
城中灯火阑珊,只待宣告夜禁的旌鼓响起,人们将返回各家各户休息,明日再见。
而城中金光门却因为修缮缘故,与其他长安各门完全相反。城外停着砂石等修葺城池的物料,只待最后一拨出城入城的百姓释放完毕,夜晚将照明施工。
卫晩岚跟萧霁已经等待很久了。
卫晩岚现在是挺困的,眼睛都在发直,可能也就是夜里十点。
但古代没有手机等电子产品容卫晩岚消遣,这段时间,卫晩岚又被摄政王好好调整了番生物钟,到点就困,早早就起。
以至于他累得在醉仙楼桌子上趴着。龙脑袋埋在臂弯处,懒洋洋小小一只地蜷起来。
——就像个小动物。
看得萧霁只能将刚买来的衣服细心地搭在皇帝瘦削的肩膀,看着皇帝张张嘴打个长长的哈欠:“蟹蟹安公公……”
“不是安公公。是萧孟仕。”萧霁表情有点无奈。小皇帝总是这样,莫名其妙就能勾动其他人的保护欲,“小公子再睡会,片刻后我们得走。”
“哦,好,萧公公,蟹蟹你。”
萧公公就更不对劲了啊!
萧霁惊恐,莫名就被小皇帝判定为太监,感觉股间清凉。
却听小皇帝继续危险发言:
“萧公公,快该就寝了,摄政王回来了没?”
萧霁怔忡。
竟因为这句话,就连那声萧公公都没那么引人注意了。这什么意思,难道他们还睡一起?
——苏晏对小皇帝竟控制至此吗……
难怪小皇帝想要出宫。
难怪当晚在紫宸殿寝宫,小皇帝听见摄政王回来那么害怕。
其实萧霁跟卫晩岚接近,除去对卫晩岚天资的敬仰,还有对他如今处境的担忧之外,确实是有私心的。
他希望能帮小皇帝夺回君权,也希望小皇帝能够给他拜相,延续萧家第六代相国荣辉。
但是现在他看到小皇帝受委屈。萧霁就觉得以上这些虽然重要。却都不如要想办法平息,自己心底那份即将爆发出来的正义感。
昨晚被金吾卫拖走之后,小皇帝身上发生了什么?
苏晏是不是虐待了小皇帝?
这么小,乖乖软软的,模样这么讨喜,性格又善解人意。这混账东西怎么下得去手!
萧霁这样越想着,只能对小皇帝更温柔。
他拈起块碎银子,招招手,唤来随时待命的醉仙楼小二,他轻声吩咐:
“小公子现在这状况不便走动,他累了。你雇个马车,我们待会儿要赶在宵禁之前出城。”
相国公子有家底,萧霁还不算穷书生。
小二只觉得手里的碎银子沉甸甸。于是他连连点头。赶紧旋身噔噔噔地往楼下跑。饭桌上烛台猛地晃了一瞬。
卫晩岚又被光影烁动扰了梦境:“呜,大灰狼,别咬人……”
说梦话呢。
这是什么梦,梦见被狼追?
就在萧霁从袖筒里拿出纸笔,记录下跟天子出宫的见闻,准备日后编纂成本《东巡记》,他才写了没有几行字。
那醉仙楼楼梯就咯噔咯噔地响:
“先生,来了!车来了!”
“这么快?”
小二得了赏银,似乎是被钱催的,动作快到令人不可置信。他极迅速地将马车给雇来了:
“可让你们赶上好事儿了,车就在楼下,是辆新车,马车挺宽大的,小公子可以进去睡。”
醉仙楼小二连比划带形容。
隔着层楼,萧霁亦能听见车辆四角随夜风轻轻摆动的银铃声,听见了马儿咴咴,是匹好马,声音底气很足。
萧霁清朗笑道:“那倒是妙极。再赏你。”
“多谢先生!多谢先生!”小二已经笑得见牙不见眼了。
扶着卫晩岚下楼,卫晩岚还好困。虽然刚刚在睡,但睡得并不安稳。
朦胧间就做梦先梦到了一头大灰狼。
狼好大啊,在疯狂地追他,然后他就跑,跑得很远很远。
但是人怎么能跑过野兽呢?
卫晩岚最终还是绊倒在株老藤上,被那巨狼从后向前地推倒。然后那狼的两只狼爪,死死地按住了他的肩膀,使他动不了了!
接着狼头俯下来……
用灼热的气息嗅自己。
嗅耳孔,嗅颈边,一边嗅还一边用带着倒刺的软舌,粗剌剌湿漉漉地,滑过自己的脸颊,还舔舔嘴。
“不要呜呜QAQ”
“上车。”
“欸?”
卫晩岚睁开眼眸。
神思从梦境当中抽离出来,回归了现实,定定神发现自己所在的位置,是长安醉仙楼外,面前是马车,他被人扶着站在街面。
他想起来了,刚刚睡着了,现在他们要赶夜禁出城,去洛阳查案。
卫晩岚揉了揉眼睛。
青年车夫突然沉声重复:
“手给我,上车。”
此人哪怕坐着,都能让人看出其身材高大。车夫的相貌并不能称作格外好看,但绝对能称作俊朗。浑身的粗布麻衣灰褐色短打,反倒是能够显出此人,有着宽阔的肩膀与挺拔的背。
卫晩岚兴许是傀儡小皇帝当习惯了。
听到这么句带着命令口气,甚至还有点趋近于赌气的话,他竟然直接反应并不是生气,而是怔了怔,然后当真乖乖递出了自己的手。
白嫩嫩的龙爪爪搁在车夫的大掌掌心,卫晩岚却被烫着了似的向外一弹。
“小公子怎么了?”萧霁问道。
卫晩岚蜷起手掌。
也不知该怎么描述。
那车夫的掌子上有太多硬茧,手心还很热,硌得他疼。
可是他又不愿把实话说出来,毕竟车夫们东奔西走做体力活的,有茧子很正常,直说平白惹人家不高兴。
他被车夫接触到的龙爪爪也很烫,皮肤的温度莫名地攀升,他直觉这种感觉很古怪,本能地有点害怕这个车夫。
但现在马上宵禁,想换车也晚了。这车的条件也不赖。
卫晩岚重新登车,被那车夫拉着,手掌蜷在那车夫的手心,上车安顿好之后,那种热辣辣的摩砂感犹在。
卫晩岚的小脸突然就红了,以为是没睡好。
车里有被子,是新崭崭的,看来这车夫是个讲究人,不仅没让他闻见出租车里偶尔会有的那种热烘烘的臭臭的味道……车里是若有时无的,木质香调味。
卫晩岚喜欢这种气味。
拉过被子要打瞌睡。
那车夫的嗓音依旧很沉闷,言语隔着车板从外头传进来,话是对萧舍人说的:
“你——要带他去哪里?”
萧霁可能也是这一天被折腾困了,只是感觉竟在个平民身上散发出种压迫感,他没有特别在意,以为这是错觉而非敌意。
萧舍人保持风度正常地报出行程:
“劳你载我们去趟洛阳。路上务必谨慎,兄台的车资我会多给。”
第067章 山道间修罗场
“驾——”
马鞭鞭梢急响。
车夫赶车, 车驾开赴洛阳。车走了一夜。出了皇城去长安若干里,两侧景色疯狂倒退。
晨光初乍。
卫晩岚睡醒了,小鹿眼眨巴眨巴, 他打开车窗探出脑袋, 泛起种外出旅游的兴奋感:
外头是原野。刚过完春节。
天气转暖, 卫晩岚扒着窗框俩眼亮晶晶的:
“萧先生。你看,路边刚才有迎春花开了, 还有那些柳条,上面都挂满细细密密的疙瘩, 不久它们就会长叶子叭。”
卫晩岚的语气里面,透着他单纯对春天到来的欢喜。
萧霁这时候也睡醒了, 见卫晩岚露出了几分少年心性。这让他觉得,带他暂时上东都查案,远离苏晏一阵,可能是对的。
萧霁不知何时掌中多了把文人折扇:
“抵达东都洛阳之前,会遇到很多好地方。雍州有羊血饸络,鲜香无比,蒲州有蒸饺,包法花式多样,皮也有各种颜色的。洛州水席更是好滋味……”
卫晩岚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迅速地点点头,微笑道:“那请萧先生带我去尝。”
“花言巧语。”
好像听到阵低声,卫晩岚听得并不太真切。
萧霁眉头微动, 也听见了, 觉得有些奇怪。
卫晩岚打开车门, 对着车夫峻拔的背影, 也忘记昨天被握爪爪的事情了,就很友好地打招呼说:“车夫您好!”
“嗯。”
好高冷的车夫先生。
卫晩岚抖了抖耳朵, 想到刚才那道奇怪的嗓音,他歪着脑袋试探:“您刚才说话了嘛?”
听他冒头出来居然为了维护萧霁,摄政王没答语。
而卫晩岚则是见到车夫不吭声,虽然觉得他有点没礼貌,小小不开心,但还是不欲多言。
卫晩岚把龙脑袋收回去,在车里委委屈屈:
“萧先生,你再说说好吃的叭。说点别的也行。”
“好。公子想听故事吗?在下给你念几首诗。应和这沿途初春好风景。”
“太棒啦!”
车里传出卫晩岚的欢悦声。
萧霁满腹经纶,此人信手拈来都是轶闻掌故,车里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必定就收不回去。
摄政王在车外咬牙。握着马缰绳的手背,青筋隆起。
他无比后悔因为醋了萧霁而失去优势。
已经无数次在脑内设想,要把萧霁丢到边关吃沙子,小白脸也必须得给他吹成核桃皮。
苏靖之胃部像是块湿帕子被人攥着绞。
车里已经开始讲故事了:
“小公子,春天开玉兰花,可你知道玉兰花摘下来之后会变色吗?”
“诶,会变色嘛?”
“会的,约莫一炷香工夫,玉兰花瓣就会不复白皙,纹理呈现出棕褐色。”
“这我还真的不太清楚,我很喜欢玉兰花。”
萧霁道:“有两句写玉兰花的诗,‘绰约新妆玉有辉,素娥千队雪成围。’如果路上见到玉兰花,可以把它折一枝插在车壁。伴我们向洛阳徐行。”
苏靖之的眉头紧蹙。希望整座山都没有玉兰。天下无玉兰。玉兰灭绝。
耳边听见叽叽喳喳的鸟鸣,早晨的鸟儿很多声音很稠密。
心念闪动,苏靖之决定扳回一城,故意提起声音:
“外头有好多长尾巴喜鹊。”
“真的嘛!在哪里!”
咔哒一声马车车门开了。
龙脑袋乖乖地冒出来,在左看右看。
虽说背对卫晩岚,苏靖之却悄然抬起嘴角。小晚喜欢小鸟,萧霁配知道?
——长尾巴喜鹊可真给面子。
苏靖之本来对什么鸟鸟雀雀的没什么兴趣,从小狩猎也打过不少它们的同类。
结果谁知今天这山道中的鸟儿,个顶个的友好亲人,他驾驶马车慢行,喜鹊就纷纷落在车顶,还有三两只飞下来跟卫晩岚互动。
于是卫晩岚抬起龙爪爪。
喜鹊搭在卫晩岚指头上,蜷起脚爪子。喜鹊歪头。卫晩岚也歪头。
一人一鹊看得苏靖之觉得可爱,满肚子压着他私自逃跑的火,暂被遏制住。他回头用余光瞟了眼车里的萧霁,像在看香蕉皮或者甘蔗皮,多余。
“车夫大哥,我可喜欢小鸟了。我家门外散养了好多只。”
你那些小麻雀本王一只都没动,还在树上挂着呢,在等你回去。
苏靖之瞥了眼喜鹊:“它的嘴很尖。”
喜鹊啄。
苏靖之蹙眉。
喜鹊也被吓到了,卫晩岚龙爪子一抖。几只喜鹊飞起来。山林里的喜鹊互动游戏暂停。
萧霁因为带皇帝出来担着天大的干系,他也不欲让皇帝跟外人接触太多,于是立即将主场转移到车内:
“公子若听够了诗歌故事,在下还会说番语。”
番语就是外国话。
以前卫晩岚躲在观风亭时,曾听到过鸿胪寺卿讲外语,觉得很新鲜,很有意思。
所以卫晩岚收起刚才架着小鸟的手,他回眸:
“那就来一段叭~”
“To be……”
“驾!”
苏靖之眼神冷漠,跟萧霁互相把对方当成了外人,觉得他敢用蛮夷话花言巧语。
这是花言巧语升级。不能忍。
马车突然急速地在原野移动。
卫晩岚身形摇晃,听见车夫在旁边喝道:“坐稳了,有山路!”
声音方落,变化骤至。
马车车轮忽然在山道上疾驰,车厢陈设簌簌而动,发出哗哗啦啦的声响。
车夫走得是盘山道,卫晩岚恰在右手侧,他在内侧没能感觉到车身有太大的变化。
可是坐在外侧的萧霁却已经如竹筒炒豆子似的,上颠下颠,眼冒金星,颠得头痛欲裂。
“哇啦——”
萧霁做干呕状,接着扒住窗框吐在外面。
卫晩岚过去想扶起他。
可是萧霁又哪敢?这并不合适,他担心沾到皇帝身上秽物,只摆摆手,示意皇帝与自己千万保持距离,万万不敢从窗框收回脑袋:
“哇啦!”又吐了。
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名门公子的风度可言?
整个人就像是一个漏气了的口袋,哗哗啦啦地往外倒东西。
“好番语!好番语!”
萧霁趴在车外,提起嗓音说了声“你——”但实际上,就凭他的身体素质,此刻半个字也讲不出来。
卫晩岚打开车门连连恳求:
“车夫先生,咱们慢点爬山道吧,我朋友人再吐就要去看大夫了,球球你啦……”
可是对方哼了声。
语气变得更冷,听到卫晩岚求情,反而把车辆驾驶得跟飞起来似的:
“——这段山道必须要快爬才省马力,是他不中用,坐马车爬山道就快吐出胃来!”
似乎车夫说得也没错。
车辆正在翻山,若马匹慢慢地爬,马儿其实会更加负重,虽然说这车夫疑似有故意找茬的行为,可是证据不确凿,萧霁觉得自己被害,但是依旧没法确定。
受害者萧霁吐得有气无力,不可能再有力气发难。
卫晩岚只好友情地把萧霁放在车厢床上躺着:“好,睡吧,躺着应该就没事了,不晕车。”
还在照顾他!
这么个绣花枕头有什么好怜惜的?
私奔也得选个能干活的,你今后去喝风吗?
果然恋爱脑使人蒙蔽。
大魏摄政王这会儿已经不想着文官也能够处理朝务定国安邦。现在就仅从择偶的角度来讲,英武的雄狮不允许这种病歪歪的雉鸡踏进他的领地。
车里萧霁强打起精神,满头满眼的金星还在冒。萧霁的眼睛只能半睁着。
卫晩岚也不忍心看好朋友如此难受,所以就坐在好朋友榻边,对他安安静静地守着。
车里太融洽了。
车外的苏靖之想让情敌难堪,却意外给心上人跟情敌造成了独处的机会。成了局外人。
长安与洛阳相距约七百里。
说远其实并不算特别远,马车走得快,已行至洛阳城边缘的州郡。过洛州,就是洛阳了。
若是扮演车夫,到洛阳他的行程也该结束了。
苏靖之想套出两人的落脚地,毕竟没听说过萧家在东都还有产业,他如果下了车还想找到他们,就必须知道小晚的新房在哪儿。
——哪怕……
小晚也许并不想让他知道吧。
苏靖之突然隔着车板,摄政王再度提起嗓音:
“小公子,车要去洛阳哪门哪户?将你们送到哪里?”
却未料想卫晩岚的答案,直接将苏靖之击溃了心态:
“我们也不知道。没有住的地方。先进城再说叭……”卫晩岚回答。
那马车车厢因为这句话剧烈震荡了瞬。
咚地一声。
卫晩岚突然耳朵尖尖发颤,还以为车轮撞到了石头,赶紧开门查看:“怎么了怎么了?”
卫晩岚见到那车夫正在怔怔地望着自己。
也不知怎的,他向后退了退,有点想躲进车里。
却被那车夫的目光牢牢锁定,似深深陷入车夫幽邃的眼睛里,无端觉得,像要被他的情绪攫进去。
“没有房子,也要去洛阳?”
苏靖之是实用派。
他给小晚一座天下,都觉得不足以对他提亲。
可是那人连片瓦都给不了他……
小晚真的喜欢,这种书生类型的人吗?
私奔。
那他现在算什么,亲自追过来,就为亲眼见证,心上人与别的男人之间的坚贞情意?
摄政王心绪跌落到谷底,冻在寒风唇线紧抿。整个人像凝成了尊不会动的塑像。
卫晩岚无端觉得这车夫好奇怪。
有时候,他会觉得这车夫冷冰冰的,好像虽是会对自己发火。他预感到了深深的危机。
而又有时候,他莫名能笃定这人很了解自己。卫晩岚的直觉一向很准。
现在他见到这车夫似乎心情不太好,小和平鸽也跟着心里酸酸的,他很喜欢照顾别人的情绪,于是试着安慰那车夫说:
“车夫大哥,你真的不用担心,我们虽然没有房子,但肯定不会少给您车资。还会多给。蟹蟹你让我看到那么多喜鹊。”
摄政王深吸了口气。空气犹如悬浮着细密的刀子。
刀在卫晩岚手里:“是我主动让他带我来洛阳的,我觉得你有点不喜欢他,但是他真的好聪明。是我的好朋友。”
“好,朋友。”
“对!我们是最好的朋友!猛士随同我出来办公!不怕告诉您,我们是来拯救洛阳城,我可是来干大事的……”
——办、公。
从来没有什么字眼,能有这两个字悦耳动听。
仿佛移去心间块垒,处处柳暗花明。
苏靖之顶着那张车夫的皮囊,正欲再多问几句细节,他曾知洛阳刺史元熙载也许有问题,但碍于某些不能透露的原因,他暂时将元熙载的问题按下。
难道小晚要查元熙载?
小晚长进了,想自己办点事情?
苏靖之在原则问题前迅速厘清了思路:
总之不是跟萧霁私奔,小晚若无意,那便是萧霁自作多情。
而正在这时候,他眉眼一抬,陡然瞧见只摄政王府特训的信鸽,正在他们马车上方盘旋。
苏靖之瞧见那信鸽,知道是长安有关于卫晩岚的情报,向自己递报过来。
不过他已经找到卫晩岚了,信,不着急看。他先把小笨蛋糊弄回去,然后再对此行从长计议。
信鸽在卫晩岚回车厢后被摄政王捧在掌心,抓住脚爪取下来:
那信上笔墨勾勒,是四幅图画。
据寄信人说,这是兴安门外,大魏天子留下的墨宝。卫晩岚知道肯定最后会被摄政王发现,这画极有可能就是寄给摄政王的。
这画是——
四幅眼保健操图谱。
小晚从没想折磨过自己……
第068章 小白脸抹杀之
苏靖之的所有不安宁心绪, 在看到那四幅眼保健操图谱的瞬间,变得逐渐被安抚好了。
他在不为人所知的车厢外,慢慢松了一口气。
小晚没有折磨本王。
他出宫依旧是办公事。
因为这件公事很紧急, 元熙载是朝廷刚刚确定的名臣人选, 小晚担心影响朝廷形象, 又怕对元熙载打草惊蛇,他是万般无奈才只能找萧霁带他去东都调查。
出于公心, 是小晚长进。
出于公心,萧霁不过是个工具人而已。
对。
就是这样。
大魏摄政王逻辑贯通。
那张被易容术精心修饰过的冷峻的脸, 又因为意识到卫晩岚哪怕去洛阳秘密调查,但是他仍然还在惦记着自己, 记得他胡诌过的那常常发作的“头痛病”,嘴角越发向上抬起。
小晚那么好。嘴上虽然不说,却爱本王爱得彻底。
大魏摄政王思前想后,边赶车边觉得春风得意,拉车的骏马,都仿佛能感应到摄政王的情绪,马蹄声变得又快又急。
哒哒哒哒哒哒哒……
车在洛州官道上恣意疾奔!
既然来到了这儿,小晚要查元熙载,苏靖之当然是全力配合,无非提早收一收布在元熙载身上的若干条线,让元熙载早死几天。
苏靖之已经在心底谋划好了:
——就要以此行为契机, 给小晚拉声望, 再与小晚缓和关系。
日后如果他被卫晩岚发现真实身份, 也许卫晩岚还会因为自己在洛阳城查案过程中表现优秀, 而一笔勾销自己强吻他的事情。
这样回长安两人关系更好,小晚也不再生气, 膳食照样同吃,龙床照常能睡,还可以偷摸龙爪龙脑袋……
善!
摄政王经过连篇累牍地联想,最后那点儿生卫晩岚不告而别出逃的气,也变得微不足道。
赶车赶得投入,马车不停。
车里的卫晩岚自是不清楚,刚刚车外摄政王经历过这番复杂的重重变化。
卫晩岚还在跟萧霁浅问了几句“还晕不晕马车”的事。
知道萧霁吐得惨,他不忍心看好朋友离开长安受这份罪,所以他就拿出提前备办好的牛皮纸包,仔细地拆开,给萧霁准备好水食:
“给,也躺一会儿了,现在应该好些,吃点喝点叭。”
卫晩岚待人很有礼貌,服务周到体贴。
萧霁颤声:“多谢……多谢小公子赐水赐食。”
萧霁狭长眼眸闪烁出激动的亮光,感动且受宠若惊,知遇之恩大概是每位名士的终极幻想,类似遇上昭烈帝的诸葛孔明。
但就算昭烈帝也不会亲自给诸葛孔明掖被角吧?
萧霁目光投在卫晩岚准备饭食,帮他掖被角的手背,车内光线不强,但卫晩岚的皮肤依旧白得晃眼。萧霁眉心一跳。
卫晩岚也体会不到萧舍人微妙变化的情绪。
小和平鸽安安静静地凭直觉做事。
顾了这个,就得也顾一顾那个。
刚才照顾好了萧舍人吃饭,现在龙爪爪扒拉扒拉,卫晩岚敛起牛皮纸点心包,接着轻轻推开车门,探出圆滚滚绒呼呼的龙脑袋:
“车夫大哥?”
苏靖之正美着呢。这会儿背对卫晩岚,听卫晩岚喊他,强压住思绪故作镇定:“何事?”
卫晩岚被他这反应弄得有点没底。反正,就总是感觉这车夫怪怪的,但说不上来是哪里。
卫晩岚犹犹豫豫地问:
“我们刚才在车里多少吃了点儿东西,这会儿已经不饿了,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带吃的。因为从长安到洛阳走得急,哪怕设想得挺好,但其实根本没机会在途中停下来吃饭,饿吗?”
说着卫晩岚从车厢里躬身出来。
却见那车夫背影一僵,连忙双手握住马缰绳,卫晩岚歪头,觉得车很稳,坐在车夫旁边:
“我们带了很多好吃的,桂花糕甜得刚刚好,味道香极啦~”
这小笨蛋总是如此良善。
苏靖之了解他这点,既觉欣慰又感到无奈,他故意板着脸说出声:“赶车,顾不上。”
结果小笨蛋果然歪歪头,傻乎乎地道:
“那,我喂你吃吧,你……你张开嘴。”
哈。小笨蛋又咬钩,苏靖之不动声色。
卫晩岚拈起一块桂花糕。
那桂花糕香气馥郁,是种令人心旷神怡的气息。
而这种花香跟卫晩岚身上的甜香尤为相得益彰,苏靖之扭头启唇接过点心,侧颜骨线流畅俊朗。
他的薄唇在卫晩岚拈着糕饼的指尖处,似碰非碰地咬了那桂花糕半口。
这使得卫晩岚微怔。
车夫像是单纯在担心糕点渣会掉到衣服上,怕咬碎掉点心。
所以车夫咬下点心的动作很慢,却使得卫晩岚指背与虎口处痒痒暖暖的,指节在发颤,卫晩岚感触到了对方真实而灼人的气息,对他来说,竟有莫名让他觉得危险的威慑力。
卫晩岚小鹿眼睁大了些,胳膊泛起种毛茸茸的颤栗感:
“你……”
车夫咬下那块桂花糕,很轻地咀嚼。
重复的,有滋有味地,细嚼慢咽地咀嚼。
并且还一本正经地望着卫晩岚,苏靖之明知故问:
“怎么?”
“没、没什么。”是自己太敏感吧,卫晩岚抖抖耳朵。脸已经红透了。
莫名其妙啊简直。
——对方明明只不过是在嚼一块糕。
可是他却倏然泛起种不切实际的错觉,觉得对方在缓缓吞吃的是自己,慢品滋味,直到渣都不剩……
“吃、吃,吃饱了吧,”卫晩岚本能地缩了缩腿,这会儿已经不敢再在车板上面待着了。
哪怕车板再稳。
无端羞成只虾子的卫晩岚,也都不敢再在车外面,他要回车里:“我,再进去看看。”
摄政王:想跑?
在所有苏靖之熟悉的战法里,他最擅长两样,一为突袭,二为诱敌。
苏靖之天生就不是个守城将军。
他喜欢做的,是开疆拓土,攻城略地,是审视与他交锋的对方门户大开,再不复守备严密。他于是顺着节奏再逗卫晩岚道:
“有点干,想喝水。”
那那那还要喂水嘛QAQ!!!
卫晩岚双手捧脸,莫名就联想到喝水时,水珠沿着对方下颌线滑至肌理结实的颈部曲线,热度再上一层楼。
到底是权谋文角色毕竟是纸片人,身材各个有保证?
还是他已经因为这部小说男性角色太多,而对女性角色忽略,甚至丧失了审美能力?
卫晩岚感觉到自己不对劲,不该对陌生人产生这种反应。
但。
喂食这事,说到底起源于他,所以他得做到底,无法半途而废。
于是卫晩岚就只能认命似的点点头。
目光挪向车夫的劲窄腰间,此人带着水囊,是月牙形的红褐色皮囊袋,水囊边缘用粗线密密实实地缝着。
卫晩岚朝车夫的腰伸出手。他去摘水囊。
却不小心撞进车夫强烈的雄性气息,是他喜欢的木质香调味,还带着些干枯的皮革苦气。
卫晩岚把水囊摘下来,拿进手里,拔下了软木塞。
他正要起身喂水。
某位摄政王在暗地里勾唇,等小笨蛋乖乖送上门来。
然而此刻半开车门的车厢里,两道体型差距明显,并且还即将重叠的人影,这幅画面深深地惊讶到了萧霁:
“……怎么回事?”
为什么片刻不见小皇帝,就跟车夫突然这样亲近?
这车夫随便跟雇主如此互动正常吗?
萧孟仕是何等聪明人。
官宦世家,十四岁中进士,自小熏陶在博弈算计的环境里,萧霁是本行走的策略百科全书。萧舍人现在转头想想,这个车夫很有问题啊!
自从他们在醉仙楼等出城机会,他派店小二雇车,而这辆车来得太是时候了:
就那么巧停在酒店附近?
就那么巧还是辆新车?
车夫还对自己有敌意……
所有条件考虑下来,难不成这是苏晏的部下!
他们早就被苏晏找到了,苏晏想干什么,趁这个外出的机会,把他们拖出去杀掉?还是另有什么别的坏主意???
萧舍人不敢想。
总之,当把车夫跟摄政王联系在一起时,萧霁就已经把这车夫当成个彻彻底底的坏蛋了。
但萧舍人现在还不宜打草惊蛇。
因为这地方是野外,他们硬拼根本不是此人的对手,所以还是得静观其变。
萧霁打算先稳住车夫,不拆穿他底细。
但至少,要先把小皇帝哄进车厢里,拉远距离,别让他被敌人惑了心智,小皇帝毕竟待在自己这边更安全些。
——该怎么让小皇帝回来呢?
萧霁暗忖,刚才为展示才华,念诗什么的法子他已经都用过了,就连番语也都有说,想引起小皇帝注意,得拿出点不同寻常的招式。
萧霁秀逸的眉梢轻敛。
文官不愧是文官,立即计上心来,绝对花样新鲜。
萧霁在车厢里痛苦地作势要晕:
“好难受,在下突然好难受啊,头昏眼晕,疑似眼前挂银河,到处都是金灿灿的星星,小公子啊,在下是不是快要死了……”
“猛士QAQ”
卫晩岚突然扭头。
心下骇然,好朋友要死了怎么办?
结果水囊里水珠子哗啦啦洒摄政王满脸,驾车的手微抖,车厢跟着震颤,卫晩岚骨碌碌钻进车里。气得苏靖之想攥住小笨蛋脚踝,把人拖回来困在身边。
——谁家晕车能把人给晕死的!
装的,装的。
摄政王心说这装病的套路熟悉,小白脸果然没长好心眼。自己想跟小晚亲近,那萧霁打得跟他是同样的主意,这根本不是假想敌,这是情敌,是不共戴天之敌。
他、找、死。
抹、杀、之。
洛州城与洛阳交界的天空,乌云罩顶。
层层彤云间飘落细雪,寒风渗得人骨头缝冷。
摄政王重重地抖开缰绳——
拉车骏马泼喇喇朝前奔去。
萧霁那小身板被这趟颠得话音四分五裂,不给他对小晚甜言蜜语的机会。
“驾!”
砰。
车厢忽然陷了下去。骏马马失前蹄。马儿突然发出声受到惊吓的惨呼。
苏靖之从车板起身。
而卫晩岚在车里捂住脑袋。差点儿撞出个龙角角,外头怎么了?这怎么回事?
第069章 逃离变态权臣
卫晩岚再度从车里探出龙脑袋。
车厢是歪着的, 所以他也站不稳。细细的雪粒打在他的脸颊,凉凉的,冰得有股针刺感。
卫晩岚皮肤娇嫩, 在冷风中打了个寒噤:“车夫大哥, 这是什么情况……”
“路况太差。车坏了。”苏靖之下车查看。
而卫晩岚这时顺着车夫的话, 往四周环视:
古代的官道跟现在不同,没有经过路面硬化, 所以经历过恶劣雨雪天气以后,道路就会变得泥泞不堪。
像现在这种天气, 山道落了薄雪,薄雪洒在棕褐色路面形成了一层地衣, 将早已成为沼泽似的山道进行了表面修饰。
所以虽然远远看起来这条路能走。
但实际上,这路早已经相当难行。
卫晩岚想要下车看看。坐在车板刚向下探出靴尖,隔着靴子脚尖被一只手给托住,他的脚爪爪突然动不了了,被人掌心攥住,脚趾在靴子里蜷起来。
无端冒出声软乎乎的:
“呜……”
车夫把他脚给架回去,搁在车板。
卫晩岚脚下刚好对着泥沟,很脏。
而在这个角度,卫晩岚则能够看见这名车夫的肩背跟发顶。
分明只是一个刚认识不过两天的人,甚至他连对方名字都不知道叫什么,但就又脸红, 他觉得自己很奇怪。
卫晩岚低声问:“车的问题严重嘛?”
车夫回答:“马车陷进泥坑, 坑底有硬物, 将马车车轮给撞裂了。”
“喔, 那还能不能修?”
“我只能尽量把车轮扳回原位,但车肯定不能走太久, 勉强进洛阳城而已。”
“幸好……”追查元熙载刻不容缓,卫晩岚小小地松了口气,然后试探问,“那你修车轮,我们是不是得下来,少了两个人的重量,更方便你使力。”
“左边。”
“好的!”小鸡啄米点头。
总觉得身为堂堂皇帝,竟在被车夫命令,而他说得话,自己竟然莫名其妙地觉得都得听。
卫晩岚进车去扶萧霁。
两人下车去找地方暂且休息。
萧霁经历过又吐又晕,如今状态委实算得上很糟糕。被卫晩岚掺着时,面容好似一张揉皱了的宣纸。
如果说谁因为看到萧霁这副样子而喜欢他,那肯定是病性恋,因为比起初出长安时萧舍人神采飞扬,现在萧霁就是落架凤凰,看起来已毫无竞争资本。
但,这是系统认证场外专家,在给摄政王作对这方面,猛士他就不一样:
自从萧霁分析出来车夫有可能是苏晏派来的人……联想到摄政王跟小皇帝貌合神离的关系,还有那车夫的种种异常举动。
萧霁基本可以断定,这车夫绝非善类!
虽然不知道他主子苏晏,给他安排了什么黑活,反正小皇帝的命要紧,片刻也不能在此人身边待!
萧霁不欲打草惊蛇。
他君臣两人在野外根本不是这车夫的对手,正好车坏了,他们下车,萧舍人心念一转:
“小公子。”萧霁小声。
“欸?”卫晩岚也小声,“怎么啦?”
“我们走吧。”萧霁道。
远远望着那边修车人影的卫晩岚,其实还在担心车夫自己能不能行,车身将车夫身形遮挡得若隐若现,他微微踮起脚尖。
始终完全没动过撇下车夫跑路的意思。
卫晩岚闻声稳稳地摇头:“不行,我们还没给钱。”
“小公子陛下千万放心,臣在车厢里早已放下了多过车资数倍的银钱,那车夫如果真的是个好车夫,应该完全能够体谅咱们想赶紧上路的难处,他不会难过的。”
萧霁劝慰小皇帝时总是很有艺术。
因为最近跟小皇帝相处过一段,小皇帝心地良善,萧舍人明白,能在这朝堂间保持这样的赤子之心难能可贵,所以非得把卫晩岚的所有顾虑都解开,然后再提起自己的推测跟建议:
“他是摄政王的部从,臣猜。”
卫晩岚后背绷了绷,脊梁骨紧巴巴的:“你说真的?”
要是摄政王的属下,是军士,也难怪会有如摄政王般的强健体魄。
卫晩岚犹豫地张张嘴:“那……他有什么意图呢?”
“这不知道,也许是苏晏对他提前有什么交代。陛下乃微服私访出宫,没经过摄政王同意,现在他已经派人寻访到您的下落,就凭摄政王的脾气,恐怕不会让您过得如意。”
萧霁道。
而萧霁的话音还没落地,卫晩岚就已经要被共鸣感顶破脑壳,想要大喊“肯定会”。
摄政王他——
会生气、会发疯、会咬嘴、会亲亲……
反正就是卫晩岚认为的以上情况,真的都有可能会出现!
上次的“收拾”就差点儿活活断了气。
上上次“收拾”,胸口碎瓷片差点儿把自己扎死。
话说到这儿,卫晩岚终于就体会到了:他现在随时可能被收拾,有生命危险,必须不能被大坏蛋逮住,后果即将很严重QAQ
所以也别想车夫大哥找不到他们会不会伤心。
先解决元熙载再回长安,进度能推进一点是一点。眼下这都是初春了,距离明君养成系统的期年之约,不过只剩下十个月。
小命要紧。把任务做完!
思量罢卫晩岚对猛士产生强烈的感激之情,猛士洞察入微,及时给自己规避了灾难:
“那那那我们赶紧走赶紧走QAQ……”
——所以对不起啦车夫大哥。
也害得你交不了差。
可是朕真的不能在你身边久待。
此时车夫的身影正好完全被车给挡住了。卫晚岚和萧霁隔着那车身移动。
远一些,再远些。
卫晩岚打定主意逃跑,与已经抛锚的马车更加拉开了距离。
似是出于丢下别人落跑的心虚,卫晩岚频频回眸,在数次的视线遥望中,有一次,车夫似乎起身欲上车厢,寻找些趁手的维修工具。山道间显现出车夫高大挺拔的身影。
可是卫晩岚怕被他看见,吓得连忙缩头。
车夫分明面朝着卫晩岚逃跑的方向,却没有什么反应,大概是隔着洛州粼粼细雪,被天气干扰了视线,他看不太清。
希望这位车夫能够修好马车,早早离开这鬼地方……
***
“大魏的官道连通各个州郡,如果打个比方,官道犹如河流的主流,沿着官道分叉出的许多小路,通往当地各处,是河流的支脉。”萧霁道。
无需这比喻卫晩岚也大致能够清楚,现代人见过地图,也走过高速。
萧舍人的意思是说:
他们沿着主道走不多远,就会碰见岔路,小路都通往附近的村镇。要是能在村镇里雇上马车,带他们去洛阳城,那就会省下许多脚力。
而且这回是随机雇车,车夫肯定不会再是摄政王的人了。
卫晚岚在心中设想此事的可行性,觉得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
然后他们走得越来越远,天逐渐变黑。
霰雪随风吹打在脸上犹如割肉。早春的春寒料峭,在这片山道间显得尤为明显。卫晩岚睁大了眼睛,打量着陌生的周围。这是处山谷,雪变深了。
刚才在行车过程中未染尘泥的锦靴,现在则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泥和雪。
雪浸透靴面,寒意如针刺。
卫晩岚在靴子里缩紧脚趾,冷得直撇嘴。垂头看被积雪埋没的锦靴,莫名想起被车夫托起的脚掌。他觉得这个车夫在某些方面有点像大坏蛋,但是他又能确定这个人不是大坏蛋。
大坏蛋很忙,怎么可能放下最在意的权力,乔装改扮,亲自来陪自己做戏?
所以车夫至多是大坏蛋派来的部下。
这时卫晩岚打了个喷嚏:“阿嚏!”
龙爪爪捂鼻子,他冷空气敏感,刚才在车厢,温度还比较适宜,所以没反应,现在不行,喷嚏不停。
“阿嚏——阿嚏阿嚏阿嚏……”
一连十数个喷嚏打下来,气息喷吐几乎震晕了龙脑袋,卫晩岚眼前就快要冒金星,小鹿眼眼眶发酸。
“猛士QAQ”
卫晩岚好像不知道,自己眼眶红红的时候,更似有勾起人保护欲的魔力。
萧霁心中警铃大作,这时居然想摸龙脑袋,还想擦擦龙眼睛,小皇帝是能随便碰的吗?
他只能忍住这种冲动,递过去张帕子,想让卫晩岚擦擦脸。
帕子是素色的,边角绣着几丛修竹,他温声安慰:
“小公子稍安勿躁,咱们走得够久,诗曰柳暗花明又一村,也该遇上转机了。”
可是卫晩岚没接手帕,古人的贴身物品都很宝贵,他担心给萧霁弄脏了。他就用衣袖揉揉眼。嗓音瓮声瓮气的:
“能有转机就好,朕觉得自己待会儿还得困。不过你别担心,朕可以坚持。”
卫晩岚睡得早,到点就困。萧霁最近刚知道。
看着小皇帝冻成可怜巴巴,忽闪大眼睛的雪人儿,萧霁更于心不忍:“不会太久,很快。”
“嗯。”卫晩岚喃喃,“那就太好啦。咱们找到睡觉的地方,朕要饱饱得睡,摄政王不在身边,朕也没必要总得卯时起……”
原来他们不仅是睡一起!
——摄政王还管小皇帝的作息!
萧霁又有了惊天大发现。不由背后冷汗涔涔。惊讶于苏晏的控制欲,暗道“变态权臣”。
可是萧霁表面想显得不动声色。
打听更多情报,旁敲侧击:
“陛下,苏晏还在紫宸殿作甚?”
因为根本不知道萧霁听到这番话之后的反应,卫晩岚显得不假思索:
“他让我给他治病。”
“怎么治?什么病?”萧霁懵了,他与摄政王终日在办公地相见,对方除了脑袋有问题,没见他像身体有病。
“就抓衣服,睡一起,能治病,包治百病。”
卫晩岚给萧霁形容不出来。
萧霁权谋文脑袋,对情爱之事暂且也联想不上去,因为想不明白,只好画个问号在心底。
这会儿雪大得不得了了。
山谷积得雪到小腿,阻力太大,体力消耗严重,卫晩岚更加走不动路,他满心想着的是,萧舍人所说的那道转机,因为有点走神,啪叽摔进雪地。
雪面上映出个卫晩岚的人形。双手虚抓着,胸口跟脸着地。
摔倒后卫晩岚感觉到膝盖有股火辣辣的疼痛。
这是硌得,刚褪去泪潮的眼圈儿又酸溜溜的,不过眼泪没有掉下,卫晩岚他像拖一根绳索那样紧拽着猛士的胳膊,勉强站起。
不哭。不可以哭。在外边不许当别人的累赘。
卫晩岚绷住嘴。
而萧舍人低头蹲身,给他拍拍腿,幸亏穿得厚,小皇帝衣服没破,但满是落雪。萧霁发现这还是个坚强的小皇帝,唇角越发莞尔,温声问:
“小公子可安好?”
可是卫晩岚满脸都写着不安。
他指指那雪地:
“里面……有东西。刚才把朕绊倒了。”
萧霁一惊。
第070章 到东都知雪情
卫晩岚其实并没有想吓唬谁。
只不过, 他在这荒郊野岭,寒风簌簌的山谷里头,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和这种落雪的阴寒天气相映, 氛围就渲染得有些可怕。
尽管萧霁自幼受到儒学翰墨熏染, 依旧牙齿渗冷。
他在心中道了声“子不语怪力乱神”,终是要保持名门公子风度, 萧孟仕伸手拉住小皇帝的衣袖,将小皇帝带得稍远了些:
“臣冒犯, 微臣代陛下查看。”
“好的……蟹蟹猛士。”卫晩岚说完也觉得害怕。
他君臣两个,终是萧霁年纪跟胆量都比卫晩岚大, 当之无愧做先驱。
萧孟仕心一横闭了闭眼,用修长的手指将宽袍大袖挽起来。俯身低头,指尖先探了探雪,觉察出刺骨凉意,他手指再向下探。
这时手指碰到截硬物。
萧霁指尖缩回来。觉得在这荒野间若是挖到支断臂,那可真是精彩极了。
他嘴角微抽了抽,不敢跟小皇帝对视,还在想万一真是断肢怎么跟小皇帝解释,刚才就快哭了,这会儿是不是真得吓哭了,吓哭该怎么哄呢?
就见卫晩岚捂着脸, 但却在指头缝里露出半边眼睛, 想看又不敢看:
“是, 什么呀?”卫晩岚道。仿佛随时都做好了与萧霁并肩逃跑的准备。
萧霁垂头。
见到刚才接触过的雪面, 露出指甲盖大小一片淡黄如肤色的东西。他微微咬牙,还是把那东西立即从雪里刨出, 雪地发出噗的一声,有物体砸进雪面的声音。
萧霁深吸了一口气。
卫晩岚吓得龙爪爪把眼睛全捂上了:“可怕吗可怕吗?”不想做噩梦。
萧霁大着胆子睁开眼。气息稍平,这不是断肢,他拍了拍卫晩岚道:
“小公子,不可怕。就是个农具。”
“农具?”
完全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答案。
卫晩岚睁开小鹿眼。
这时他看见把锄头,八成新。而那农具的木杆,是用淡黄漆料漆过的,怕剌手,仅仅是漆料近似于肤色,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
于是卫晩岚也松了口气。
“呼。”他整理整理心情,却也没碰那支莫名其妙的农具,对萧霁提醒,“快找村庄叭。”
萧霁却道:“村庄沿着这小路走,必然离此不远。在下预感至多再走半里。”言语间不免带上喜悦,语速轻快几分。
卫晩岚却略感不解,为什么?
他没忘萧霁以为自己是明君的设定,努力扮演一个小天才。聪明人之间无须言语。
卫晩岚道:“那就赶快动身。”
结果倒是萧霁愿意在卫晩岚面前展示,边走边按捺不住想分享:
“淮南子言‘叶落知秋’,微臣看到了那杆锄头,率先想到的是这附近必然有居民在耕田,许是将锄头落在这里,但必然落得不太远……”
对对对。托你的福,朕听懂了。
卫晩岚勉力地当个聪明人。
既然知道村镇距此不远,卫晩岚脚步轻捷,饶是刚才还有点累,这会儿就全剩下期待。
他也不知自己是哪里来的力气,居然能做到一路小跑,跑到了村道界牌,看到界牌上书:豐穀。是他不认识的两个繁体字。
就随口喃喃:“豆,禾,村。”
认认真真却念了错字,对于常年浸染着翰墨书香,遣词造句不得有丝毫错误的萧舍人来说,是种很新鲜的样子。
萧霁进谏得很委婉:“小公子,许是这‘丰谷’两个字,写得不太清楚吧?”
“哪里不清楚,我考考你而已。”
萧霁轻笑:“小公子圣明。”
圣明的卫晩岚兴冲冲地进村——想喝茶,想要热水,想找辆马车舒舒服服睡一晚到目的地……可谁承想这条村子的村道简直太安静了。
出乎他的预料。
唯余风雪呼啸,到处死气沉沉。
卫晩岚脚步稍缓,向村里望去,这时发现这村落几乎所有建筑都被埋进积雪里,他的眼前是一些断掉的木梁,垮塌的门板,上面多少堆着雪,高高低低连成一片,成为整片的废墟!
脚下再踩着个东西。
卫晩岚毫无征兆,他低头向下看,踩到的那东西在积雪里面骨碌。
因为有刚才踩到农具的前例,他没那么害怕了,他于是向里面刨,却刨到那东西真容后尖叫起来,那是一截半尺长、外头还包着兽皮护腕的粗壮人臂!
“呜——”想哭却马上收声。
***
卫晩岚鼻梁好酸,泪水生生憋回去。
如今是个少年明君设定,不好显得太怂,卫晩岚故作坚强,话语里却哆哆嗦嗦,有颤音:
“萧舍人,你刚才说附近必有村落,说得很对。可是你没料到这是一座荒村,萧舍人,这是你有谬误了……”
萧霁拱手谢罪,同样心有余悸。小皇帝那双小鹿眼又红红的,眼尾皮肤如烟霞,很惊艳。
萧舍人稍微挪开目光,蹲身查看那道人臂,强忍着恶心,幸好积雪将那手臂冻得青白,死皮泛灰,君臣两个没亲眼瞧见血肉模糊的场景。
萧霁道:“是个壮年男人,四十多岁。但因为在雪里冻着,看不出脱落多久。”
卫晩岚点点头,知道萧霁只能辨别出这么多,他不负责验尸,验尸是大理寺的事情。
卫晩岚问:“雪这么多,难道这就是洛阳雪灾所造成的?”
他说着睁大了小鹿眼,欲把豆禾村看个遍。可即使他举目望着废墟里其他地方,脚下犹如生根,不愿再挪动半步,生怕再踩到些什么。
“丰谷村下雪下得不少。如果洛阳全境皆如此,”萧霁道,“那确实能称得上是雪灾。”
“可这样,岂不是与我们之前的推断正好相反?”
这句话是卫晩岚在心里说的。
眼前的雪情如果推至洛阳城,那元熙载要多少钱赈灾都应该。
可是这样一来,他就真成了治世名臣,卫晩岚这趟出宫调查,也就彻底失去了意义。
心念闪过,卫晩岚黯然,这回完全没法跟大坏蛋交代。
但两人总不能在荒村之中冻死,马车是雇不到了,他们怎么也得横穿过豆禾村,找下一个村镇落脚。
卫晩岚无力地拖动脚步,挪得有点慢,他边挪边看脚底。刚才被希望激起的那点儿余力,现在被消磨殆尽。
雪面咯吱咯吱的。
侧身穿过层叠的废墟。可是又想到了刚才雪里那半截断臂。觉得心里过不去。
“我能不能查看一番雪情?”卫晩岚道。
如果他们来洛阳没法治元熙载的罪,那只能变成皇帝亲自前来慰问,小皇帝这样做没错,萧霁觉得可行,与皇帝相互搀扶踏上废墟。
“小公子小心。”萧霁提醒。
但卫晩岚平衡能力确实不太好,所以他总摔,卫晩岚努力营业,两只手抓住萧霁的胳臂,只觉萧霁微怔,他借力登上废墟顶。
脚下踩得是坍塌的茅屋顶。
也许底部有人,但肯定已经被压死或者冻死,卫晩岚知道来不及救,心里沉甸甸。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萧霁感慨,沉痛吟咏。
卫晩岚龙爪爪抓了把雪。
废墟上头积雪厚得足有多半尺。
那太液池的雪,御花园的雪,装点长安宁谧优美的雪……他以前从来没真切地觉察出,雪有时也可能变成个坏东西。
雪在他的掌心开始融化掉了。凉得钻心。
卫晩岚掸了掸手掌,雪沫落地,指缝有没抖干净的雪粒子,慢慢地融成水。可是卫晩岚这时感觉指缝间有点扎。他在月光下并指查看。
白净的指缝里,竟藏匿着颗颗如芝麻大小的棕褐色砂石。刚才那分明只不过是一把雪。
卫晩岚低垂龙脑袋,不太能想得明白。
但他知道旁边这位顾问肯定能解释,为什么积雪里面藏着沙子。
所以卫晩岚把两只龙爪爪摊开,手心朝上,给萧舍人看。
“小公子?”萧霁纳闷,“您怎么了?”
小皇帝什么都不说。乖乖一只朝自己伸出双手。手心比手背还白。
萧霁托住他的指背仔仔细细地检查,还以为他手上扎进了刺,因为雪在卫晩岚手里彻底化得干净,砂石于是更加明显。萧霁两眼如炬盯着那砂砾,忽然间,茶色瞳孔眸光闪了几闪。
他又蹲身去抓了把房顶积雪,将雪捂化了,雪里依旧掺杂着细小的砂砾。
这些棕褐色砂砾跟这里的地表土质如出一辙!
萧霁骇然。
冠玉般俊秀的面容,肌肉瞬时绷紧,他夜幕间颤声注视卫晩岚道:
“房子被推倒了,有人用铲子将地表的积雪盖到房顶,故意造成大雪压垮房子的假象,丰谷村的百姓被害无数——这个受灾现场是假的……”
话音方落。
卫晩岚后背顿时爬满了鸡皮疙瘩。觉得仿佛在空旷的荒村升腾起若干道亡魂。
“冤呐!”
“我们冤呐!”
“谁来给我们做主?大魏是否还有王法?”
那刚才被自己踩到的半截断臂,在某个瞬间,让卫晩岚联想到的是一连串完整的画面:
洛阳刺史府官差,奉元熙载命令制造雪灾现场。
官差要毁掉村子……
老百姓被迫强迁……
有人不愿走发生冲突。
有人走不动死在屋里。
有人将农具落在半途。
还有人跟官差打斗,被官差斩断手臂,生死不明。
山谷中哀鸿遍野。
豆禾村成为了人间炼狱。
然后所谓的“受灾现场”,成为元熙载带领一拨拨考核官员、御史团队前来视察的定点。元熙载事先带这些官员吃喝游玩,打点完毕他们,双方互相配合做场戏。
彼此都有交代,各自皆大欢喜。
那道读心蛊带来的情报全明白了:
——我曾在卢舍那大佛跟前祈求保佑……
也许在乞求朝廷,保佑平安离开洛阳。
也可能是乞求朝廷早早发现元熙载阳奉阴违,乞求别被此案波及。
“元熙载是个混蛋。朕要宰了他。”
要做个微服出巡替百姓伸张正义的好皇帝。卫晩岚心底那种善良跟正义感,让他本该难过到呜呜哭,变成头一回,亮出锐利的龙爪子。乖乖的小皇帝气场暴涨。萧舍人为之慑服。
这时废墟不远处,有猛兽脚步抓地的声音!
萧舍人突然回头,见到雪面上正在疾驰过来一头奔狼。
狼很壮硕毛皮如墨,两只眼睛反射着幽光。
萧霁在野狼奔驰时支撑起一道门板,带卫晩岚蹲身躲藏在掩体之后,可是狼的速度和劲力都远超过区区破烂柴门的承受极限。
萧霁眼看狼越过柴门跳到跟前……
“陛下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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