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摄政王上线啦
卫晩岚的心已经痛得让他快要濒临崩溃了。
事到如今, 他没有余暇去追问为什么傅钧要关闭含元殿大门,将通往生路的御桥留给他,把面对突厥人攻势的绝境留给自己。
他只想将傅钧救出来。看着傅钧能够平安无事。这几乎成为他的执念。使得他无法再考虑任何事, 脑海只重复傅钧的名字:
“傅钧, 傅钧……”
“傅钧!!!”
几日的相处很短。
但时间并没有办法衡量一切。至少他与傅钧是个例外。傅钧不能死。
卫晩岚打开了系统。
而御桥尽头同时也向他敞开了大门。
来得人并不仅仅有天剑山庄弟子, 踏着晨曦,与朝阳同道, 来得更多的人,是正门外庄严列阵的大魏军队。
卫晩岚看不出外面有多少人。因为所有人在与他视线相对的瞬间, 都下马单膝叩首,领头的将领洪声拜倒, 对他说:“商州李久成,奉命前来护驾!请陛下旨意!”
曾在朱雀大街那场兵变时的车厢里,听到过李久成的嗓音。是个比唐团还粗豪的汉子。
卫晩岚暂时无暇关注,他奉谁的命,大魏的正规军又为何来到这里?
卫晩岚下令:
“到含元殿,带回朕的傅钧。”
陛下的旨意只管救人,不管其他。
李久成只管听令,遑论他故,率军出刀纵马驶入洛阳行宫。
奔驰过御桥的那一刹那,李久成单纯的脑袋里闪过一丝纳闷:
分明发密令调兵者是摄政王,摄政王说他会想办法脱身。要他们前来护驾保住小皇帝, 顺便捞条大鱼, 逮住孤军入洛阳的突厥名将阿史那青云。
但, 整个密令就没有说夫君的事儿啊?
谁是陛下的夫君?
陛下哪里来的夫君?
陛下是个小男孩吧?是吧?是吧!
本来那一丝纳闷, 在李久成不断追问中,变得越来越如疑团罩顶, 李久成的三观受到了拷问,瞪大了铜铃般的圆眼,整个人都不好了。
大军向洛阳行宫猛冲。
那含元殿就在眼前了……
卫晩岚去而复返,这次他从系统界面拖出张道具,寻人符纸。这东西他曾在许多小说里都见过,书里的描述大差不差,使用起来应该不会出现什么问题。
道具隐隐浮现金字,让他默念所寻之人大致方位和名字。
卫晩岚想也不想:“洛阳行宫,傅钧。”
那道只有卫晩岚能够看得见的金芒,迅速飞出去,在洛阳行宫暖橙色的雾霭,点点桃花粉屑里穿梭逡巡。
但。
与此同时卫晩岚也感觉到了一阵心神上的不支。
这让卫晩岚脚腕好像突然没了骨头,觉得脚下犹如踩着团棉花,毫无实感,软塌塌的。
卫晩岚深呼吸了一口气。
但是没用。心慌感并没缓解,相反还随时间更久,人越来越难受了。
卫晩岚多少意识到是系统道具有点奇怪。
这破系统的道具,总是乱七八糟、光怪陆离的,但有副作用,这却还是第一次。也可能是系统符纸乱套用了仙侠文的设定,而在权谋文里的他们却都只是肉体凡胎活生生的人……
所以他支撑不住,用符纸这样寻人。
此时符纸恍惚地飞回来了,在半空飘着,盘旋的轨迹显得有几许茫然。
符纸没寻到。
而卫晩岚明明很难受了。却对它再度下达了命令:
“洛阳行宫,傅钧。”
搜索未果。
“洛阳行宫,傅钧。”
搜索不到。
“洛阳行宫,傅钧。”
怎么会?
洛阳行宫没有傅钧。
此地没有这个叫傅钧的人……
分明刚才还有傅钧出现,拦住突厥将官,傅钧还与自己说过话的。
如果刚才还有而现在没有,卫晩岚就只能想到一种情况,那就是傅钧在几盏茶的工夫里,已经死于突厥人的手里,所以他不见了。
这个恐怖的答案使卫晩岚无法接受。
他的小脸在目之可见地苍白,然后再变得惨白。
嘴唇干得快要裂开,整个人就像昙花盛放后的突然枯萎。脚步一虚,倒在含元殿外。
“陛下!”
见皇帝突然倒下,吓得萧霁面容瞬间褪去血色,连忙扶卫晩岚起身,而卫晩岚却怎么也被抽不起来。
萧舍人以为小皇帝是熬了整夜。又饿又累。再加上心绪起起伏伏的缘故。他放下扇子掐小皇帝的人中,感觉到小皇帝在他掌下微弱的吐息,声音比落花还轻。
“傅钧……”
“傅钧。”
眼睫已经全湿了。
萧舍人心底酸软。又听他念个不停。身体那股虚耗感还在继续,仿佛凋零的昙花即将融进尘泥。萧霁却没有任何办法让小皇帝停下来。
此前萧霁便有这样一个设想:摄政王就是傅钧。
但在若干次的明里暗里观察后,他又多次否定了这个猜测。
因为以萧霁对摄政王的了解,苏晏当权后越发没什么心,冷冰冰的,又很忙,哪怕想对傀儡小皇帝控制,也绝不至于亲自易容下场陪小皇帝做戏。
更何况那傅钧虽然冷脸,但对小皇帝不是一般得好。
就连自己这个怀疑傅钧是苏晏狗腿子的人,到最后都肯相信傅钧的立场,愿意替他传信。
可傅钧的信号弹引来的是大魏军队……
傅钧就越来越像苏晏。几乎能断定是苏晏,没有第二个人能刷走苏晏的兵,除非他本人!
他疯了吗?
他想干什么啊?
他费尽心思套了个天剑山庄庄主的假身份,难道只为了接近保护小皇帝?现在傅钧呢?
——总不是因为傅钧这身份用到头了,他得找其他机会出现吧……
这种愚蠢的逻辑,萧霁来来回回都觉得不可能,以至于根本就不信。太荒谬太鬼扯了!
如今小皇帝的状态实在令人担心,他又隐隐有点羡慕那个傅钧。
萧霁低下头。
卫晩岚虚弱得更狠了。
一整只躺在地板上弓起身子,他除了嘴唇在动,身体的其他部位,尚且还能动的地方,都是在痛苦地抽缩着,完全变成可怜又恹恹的小动物。
纵使匆匆赶来的各位军医,想尽了一切办法,竟无法阻止小皇帝的病情。外伤半点没有,小皇帝被保护得很好。
只是意识陷入昏沉。
军医对这种情况束手无策。
简直……简直就像是民间常说的,哀莫大于心死似的。
众军医唯独寄希望于,快点让他们看到个能拿主意的人。
众人将视线继续投入战圈当中,就见含元殿外李久成、许安、陈康等大魏将官一并动手,位于垓心的阿史那青云不落下风。
阿史那青云挥舞大刀,每刀过处即掀起成片罡风血迹。
阿史那青云用标准的大魏官话叹道:
“你们有句话叫死得其所,我来这趟,杀了你们的刺史,带走财宝,纵使我折在这里,可汗也会认为我是陨落长空的雄鹰,我部族将会永远记住我的威名……”
话毕阿史那青云长笑。
阿史那青云的笑声带有足够的讽刺。事实也确是如此,如果大魏当真赔了情报、财宝和洛阳刺史,而突厥只不过折损一员战将,这笔账无论怎么算都是大魏吃亏。
于是围攻阿史那青云的几员将军动作皆是滞重,心里很沉。
“哈,哈哈哈哈哈!”
阿史那青云再度狂笑。
而此时。
那道笑声却因为感到一阵无端的威压暂且中止。
桃花粉屑因风扬起。
阿史那青云眼皮乱跳,眼睫被那花瓣拨动。
分明是中原阳春三月最风雅奇绝的盛景,却偏偏因为在美景的另一端,看到个骑着高头骏马、浑身重色衣装的将军,他的存在穿透柔美春景,无论何时都能传递来凛凛肃杀寒意。
他不会忘记这个在两国边境见过无数次的男人——
他们在战场上交手。
彼此互搏心计,又以勇武相拼。
若干年突厥虽偶有小胜,但纵览全局,始终没能在他这里讨到任何便宜。
大魏摄政王。
苏靖之。
***
手里的刀停了。
李久成等将官各自跳出战圈,他们横过刀剑对垓心的突厥军士呈包围之势。
李久成率先激动道:“王爷!长安一别,到如今再度相见,恕末将手执兵器无法下拜,末将给您请安了!”
其他各将面容亦露出喜色。
苏家立足于行伍上百年,早已成为大魏军方某种信仰与象征。
仿佛只要摄政王出现,纵使阿史那青云还在负隅抵抗,也不过是秋后的蚂蚱,再也蹦跶不了多久了……
“苏、晏。”
怎么是你。
阿史那青云眸光在瞳孔里闪动着,那种光亮与先前打算赴死就义的情况不同,突厥将领浑身灼烈张扬的气焰慢慢燃尽,宛如强弩之末。
阿史那青云深呼吸了口长气。
却像忘记自己还会呼吸似的。
因为他的注意力全都放在对面,视野里逐渐由远到近,被苏靖之威严冷峻的身躯占据。
苏靖之在可汗口中有个诨名。
可汗总会用金刀狠狠割烤羊肉时,咬着牙挤出口齿这个诨名,阿史那沙力称呼他为“埃里克”,是突厥神话里的死神。
阿史那青云混进中原王朝,听到这里对此人的称呼也大差不差,元熙载偷偷叫他阎罗王。
因为他:
逃不掉。躲不开。令人无可奈何。
阿史那青云在摄政王出现那刻,突然绝望地,想明白了一些事:
苏靖之不可能刚收到消息才动身,他没法,从长安来得那么快……
除非苏靖之早就将洞悉了所有。
知道元熙载与他们联合,知道元熙载出卖魏国情报,也知道元熙载的银库被他们觊觎着。
元熙载叛国事件。
也许从一开始,就是个将计就计,己方以为瞒天过海,对方却是瓮中捉鱼。
——他如果早知道。情报就不可能有效,钱也没法运得出去。自己死于大魏,毫无价值。
毫、无、价、值。
可笑。
蛰伏三载。
他们却中计了!!!
阿史那青云方才的满腔热血彻底冷下去。
胜利者,苏靖之,他会对自己说些什么?
嘲弄?冷笑?洋洋得意?不屑一顾?
曾经手刃过无数大魏军民的阿史那青云,脸部肌肉在抖,他启了启唇,没发出声音,他想先说些什么挽回些过于被动的局面,也不想让老对手认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可他没想到的是。
苏靖之确实走近他,却根本没在看他,更遑论对他说话。
阿史那青云瞳孔骤缩。
大魏摄政王下马,俯身抱起桃花一样柔软的小皇帝,珍而重之地护在怀里,拿下突厥众将已成定局,银库宝藏也追回来了。
他不想再操心朝廷的事,如今他眼睛里再盛不下任何人。
“傅钧。我想要傅钧。是你活着嘛,傅钧?”
卫晩岚闻到了熟悉的气味,意识不清地喃喃着。
第092章 照顾虚弱小晚
东都洛阳。
驿馆。
萧霁在外头徘徊, 有军士死守房门,捂得严实,不让进去探视。他只好搬了个凳子坐着。
厢房空气里弥散着清苦的药味。
是午后, 卫晩岚满头虚汗地继续蜷缩着。
军医及城里的名医来了一批又一批, 众医士都给看过, 都说是伤神内耗,郁结于心, 且不见好,解铃还须系铃人。
就只能将已快化成人形的老山参切片让他含着, 姑且吊着点命。
但也有可能会出现状况,就是暂时神志不清, 也许会说胡话,乱做事,需要小心呵护着。
小心呵护又岂用外人赘言?
苏靖之带卫晩岚进东都休养,连衣袍都没顾上换,倒是亲力亲为给卫晩岚换上身舒坦的,耐心擦洗他的双手跟小脸。
摄政王觉得卫晩岚的龙爪爪细细的,很无力,小脸无论怎么擦洗都带着抹不去的病色,苏靖之心疼得满心酸软难言。
然后将卫晩岚抱起,让他下颏压在自己肩窝,两个人都坐在床上。他轻拍卫晩岚的后背, 记得小晚喝过吐真酒后, 悄悄分享说喜欢这个姿势……
那就抱起来轻拍拍。
果然小晚稍微安心了一点。
半睁小鹿眼。依着他在怀里蹭了蹭, 嗓音黏黏糊糊地说难受, 不清不楚地唤了声“傅钧”。
摄政王只能当是“夫君”来听。
“在的。”
“不要走。”
“嗯。陪着你。不走的。”
卫晩岚攥他衣服攥得更紧了。
知道这小笨蛋没法接受别人为他舍身。他很难受。苏靖之却还不能透露自己就是“傅钧”。
因为傅钧中毒失明,卫晩岚亲眼见过。
傅钧不过是个假身份, 失明便失明了,就算中毒受伤都无妨,可是大魏摄政王不能。
在他彻底撒手人寰之前,还有许多事要处理,要替卫晩岚善后,他不能有任何弱点,哪怕只告诉小晚都不成,他必须要在所有人面前继续是无坚不摧的。
所以摄政王即便心疼无比。也没想好怎么把这事儿交代出来,暂且还得瞒着。
世人总说,情深不寿。
那他也总该算是个痴情种了吧?
此时明知小晚对傅钧这个身份隐隐意识到怀有爱意,却不能认,当然也有他确实不愿意承认,自己有某天会彻底变成个废人的缘故,他希望这天来得晚一点。他也有太多无可奈何。
可是现在他想屏却所有无可奈何。
就在这片刻间回归当下。
他不管卫晩岚现在把自己认成谁,也不想再考虑,他终将有一天走向死亡,就在不远的将来,也许注定成为不了卫晩岚的谁,只想现在对卫晩岚好。
以前安如意总拿他们比作贝壳跟珍珠,但苏靖之以为这是不对的。珍珠本体不过是枚落进贝壳肉里头的沙子,与贝壳相互磋磨,最后化形为珠。
小晚不该是砂砾,也不该被谁磋磨。
当他明确对卫晩岚心意的那刻起,小晚是他的心上人,是天下共主,值得得到最温柔的待遇。
“小晚。”
卫晩岚似在牙牙学语,靠在苏靖之身上点点头,他很乖,找到了的傅钧就再也不放手。
他用更紧的力度拉住苏靖之,骨节都泛了青白色,可是说话的声音软软的,柔声款语,像洛阳驿馆外午后的暖阳伴着落花春风。
“小晚……也在的。”
卫晩岚从身后扒住苏靖之的肩膀,再把身体往前挪了挪,他抬起眼睛,眼眸单纯得像头小鹿,他忽然腾出了一只手,抚触苏靖之的眉眼。哪怕他早就把易容给褪了,他迷糊不清楚。
“眼睛,还好吗?”
苏靖之被他触碰眉眼的手按得呼吸有些加重。
半晌启唇,道:“马马虎虎。现在能看清楚。”
却未能想到卫晩岚竟还敢凑过去,用嘴轻轻点点他的唇。
卫晩岚鼻尖还冒着虚汗,但小鼻子头是凉凉的,两人的气息交缠,唇锋相触。
卫晩岚更天真了,绽开个几乎夺人心魄的笑容,彻底将苏靖之给晃得失了神。
卫晩岚说:“不要担心。小晚可以给你解毒。”
说着卫晩岚啄过去。
这动作引得苏靖之血脉贲张。反应几乎是下意识的。然后卫晩岚便陷进了一片他最喜欢的木质调气息中。
***
下午。
驿馆桃花树轩窗边。
萧舍人站在凳子上面爬树。这树虽然不算太高,但树冠正好能够对准卫晩岚休息的那间大屋。
萧霁觉得自己肯定是疯了。
所以他堂堂大魏重臣,才会做这种连顽童做了都得挨揍的事情。
……担心,是真的很担心。
自从卫晩岚被摄政王打横抱着锁进了屋里,两人至今还都没出来。萧霁搬着板凳在房门外等待很久,可是隔音很好,他也听不见动静。守门的李久成还是个摄政王死忠党,他没法探探口风。
可怜的小皇帝会被虐待吗?
以前小皇帝曾经跟自己透露,说他跟摄政王睡一起,还有什么拉拉衣服包治百病。
萧霁当时就听得很奇怪,觉得半懂不懂,然而权谋脑袋光是往“苏晏控制傀儡小皇帝日夜监视”这方面想,没思量别的。
但,今天就太奇怪了。
他不见苏晏处理朝务。苏晏也没处理军务。活捉的突厥人也没审。元熙载银库所有财产也没有盘点,更别提安排银两的去处。
平时忙疯了的苏晏,如今在一个间屋子里面,待了一下午,并且极有可能还要待一整晚。
这使萧舍人极度好奇——神志不清还半昏迷的小皇帝,有威胁吗,有什么好监视的?
于是萧霁就只能出此下策。
他爬树。
桃树很结实。
桃花树上全都缀满了粉白粉白的花朵。
洛阳城真是个爱种树的地方,城中的桃树花事亦盛,不亚于那洛阳行宫里面的。
萧霁站在凳子上双臂抱住树干,双脚用力钳住树干向上蹬,他体力不太好,支撑不了太久,所以刚爬到距离凳子两三尺时,他的气息已经有点喘不匀,额上沁汗,开始呼哧呼哧了。
但对卫晩岚,萧霁就是总会浮现起难以抑制的关心。
于是哪怕他不善于做这种爬高上低的事,他也同样手脚并用,爬上去了,像个树袋熊。
萧霁面前是粉白相间的重重花影。
他登上树冠,桃树的斜枝足够结实,他身形清瘦,断然不会压垮树枝。只是不时间会带起树下阵阵桃花雨,如果有谁刚好在树下,可能会引起注意,这是没法控制的,花太多。
萧霁在树枝上小心挪动,目的是走近窗面,要么把窗户推开条缝,要么就戳个洞。
距离卫晩岚所在的大屋轩窗越来越近了……
这扇窗是纸糊的。
窗户隔音不强。
萧霁在接近窗面捅漏窗户纸前,眉心一拧,听见了声细细的嘤咛。似小皇帝的哼声。
那声音让萧霁仿佛被挠了几挠,觉得心里莫名有阵发痒,他咽咽口水,伸出指尖把窗户纸捅漏,眼睛往里瞧。
但,角度掌握得不太好,他没瞧见床上的小皇帝,洞口开得太低,只看见了摄政王的脚。
萧霁微凝。
倒真不是苏晏这双紧实匀称的长腿有什么可看的。腿他自己也有,没他长,也不错。
他发现苏晏的靴子有些不对劲。
那双皂靴跟他的王服倒是也能搭,却并非他经常在中书省穿的那双,靴面没有装饰蟒纹锦绣,靴子轻便紧口,将裤腿贴合地扎进去,形制像是江湖人为了方便行动所穿的。
江湖人……
——傅钧!
摄政王就是傅钧!
为了掩饰身份他换掉了衣服,但是他没有换鞋,可能苏晏以为没人会观察他的靴子,却忘记自己跟着他走了一路。
萧霁完全没能想到,最不可能成真的推论还真就是事实,苏晏乔装陪伴小皇帝入了行宫。
他缘何如此啊……
朝廷都传闻他们关系缓和,但摄政王此人难以接近,小皇帝言语间也透出非常怕他。
萧霁的指端再度点在轩窗窗面。
犹豫片刻,定定神,再接着往里捅,手指又顿住:
“这个笑话好笑么?”
“不好笑。你讲得笑话太冷了。唱歌给小晚听。”
怎么回事?
萧霁明显听到的,是小皇帝虚弱又反常的话音。这就根本不是个清醒状态下的小皇帝。
但令他更震撼的事情出现了。
隔着糊窗纸,他还真听见了苏晏的唱歌声。
萧霁觉得眼睛要脱眶而出,他跟苏晏少说认识有二十多年了,这辈子,就没听见过他唱歌。
谁能支使动他唱歌?
大魏摄政王在屋里唱歌,给傀儡小皇帝听!他俩人是一起傻了吧???
被定义为傻乎乎的摄政王生硬地舒展歌喉:
“龙腾九霄,凤翔千仞。王图永固,德泽绵长。抚琴长歌兮,待盛世安康。”
萧霁在糊窗纸外嘴角抽动,这歌曲的品味也就止步于宴会雅乐了。
萧霁越听越觉得震撼,蘸蘸口水点破糊窗纸,接下来看到的一幕更震撼……
他看到被褥卧榻尽是狼藉,姑且随意在床角堆着。而苏晏在哄小皇帝,就跟哄小孩似的,双手拉住卫晩岚的两只龙爪爪,还任由卫晩岚脸对脸,跨坐在他身上。
小皇帝像是在跟他玩。
玩累了就挂在摄政王的肩膀,就那么睁着眼不吭声地挂着,挂好久。
萧霁一惊。
脚下失去准头,于是树枝末节发出声脆响。
他有满心不可思议,和莫名涌上心头的阵阵酸楚。
他知道没有哪个大权臣,会这样对待自己掌中的小棋子,这不是越界也不是优待俘虏,就算拿登徒子的色心来形容,他都觉得有所不妥。
难不成,萧霁心说,摄政王对小皇帝的感情,是……爱意!?
还不能公开,无法宣之于口。
苏晏长心了???
第093章 好大一份爱啊
寻人符咒的副作用大约持续了两天。
两天后, 洛阳驿馆。暖春的落花在窗外瞧着更烂漫了,正是人间百般红紫竞争芳菲的三四月天。
卫晩岚一觉醒来,浑身是干干爽爽, 崭新崭新的。
他坐在床榻上, 歪着脑袋呆了呆。隐约记得这两天有傅钧在陪伴自己。傅钧没在那场含元殿大战让突厥人杀死, 傅钧活着。
可是当他醒来时。
被褥间的木质香气还在,卫晩岚深嗅了嗅, 床榻的另半边却是空空的。并没谁的身影。
于是卫晩岚有点儿着急了。
小鹿眼眨巴眨巴,他趿拉上鞋子就往屋外面撞, 那李久成就站在门外守门,见到小皇帝连忙就拜, 恭恭敬敬喊了声:“陛下,您有何吩咐?”
卫晩岚说:“免礼平身。”
李久成谢了。
卫晩岚站在原地就更茫然。他的记忆是有断片的。
明君养成系统那张寻人符纸,害得他几乎成了小傻瓜,他所有的回忆都只能引得脑袋发痛,唯有记得傅钧在旁,仅剩宛如隔着浓雾般的记忆轮廓,细节并不太清楚。
“这里是什么地方?”
李久成回答:“是洛阳驿馆。”
卫晩岚于是更呆了:
谁带他来的洛阳驿馆?也是傅钧吗?天剑山庄弟子呢?为什么不回分坛?
于是数不清的疑团在他的胸膛里酝酿,闷得他难受。
卫晩岚整理好自己的仪容往驿馆庭院走。
庭院里是极其雅致的,他面前是道冰裂纹石板路,沿路两侧皆植满芳草。庭院还有长亭楼阁碧树。身法流畅的燕子从院落上方的天际划过。
卫晩岚感觉到无端满溢着幸福,天亮了, 这里没有危险。
这洛阳驿馆景色不比天剑山庄差。
他的心情又好上几分。
此前被寻人符消耗过度的心神变得更为恢复。
只是也更加想见那个人, 无端地想再看到他。再想跟他一起冒险, 被他带着飞来飞去, 那个人是最好的大侠。
卫晩岚穿过庭院来到馆驿正堂。
出正堂就是正门吧?
他这时发现馆驿有跟自己认知里不一样的地方。
按说,馆驿应该相当于民间的客栈, 哪怕馆驿通常接待的都是官宦士人,哪怕称不上熙熙攘攘,却至少应该稍有人声,总不至于除了他最喜欢的鸟叫,再没其他杂音,竟如此安静。
小鸟在房檐上蹦蹦跶跶。
卫晩岚回头,看了眼小鸟,又转过身,面对正堂守着的门口两个大兵,兵士全副武装,也跟李久成同样装束。
“请陛下先回去休息,外面冷。”
“……咦?”
前半句还像是出于本分的规劝。
后半句,怎么听,都有点别扭。
卫晩岚歪歪头探询这种别扭的根源,况且外面也不冷,春暖花开,他还想去外头伸展一下自己呢。
却倏然在守卫话音落下的同时,见正门被人从外头拉开。
两名守卫迅速利落地拜倒,那声音洪亮,震得空气都微微颤动,檐上的小鸟儿飞了:
“拜见摄政王!!!”
呜呜呜呜大坏蛋QAQ
大坏蛋怎么来了QAQ
摄政王与小皇帝隔门相对。
摄政王很高,春日里,苏靖之脱下了那件系金链的氅衣,王服是交领玄色有金蟒纹锦绣的。他看卫晩岚时需要半垂着眼。
但卫晩岚不知道为何。发觉苏靖之的眼底淡淡发青。又发觉苏靖之迎上自己时,肩膀微张,手臂略展,似乎是要顺势就抱住自己的。
那怎么可能是大坏蛋?
大坏蛋不会抱抱的!
于是卫晩岚止步,脑袋老老实实地耷拉下来。要装鸵鸟了。
他可还记得自己现在能站在洛阳,是因为私自逃跑,要追查元熙载的案子。离宫前没给大坏蛋打任何招呼。
他也记得再往前倒,他之所以要跑路,是大坏蛋欺负自己,咬人还压人,他不高兴……
现在大坏蛋跟来了。
卫晩岚心说不妙,就完全一副“怕摄政王秋后算账狠狠收拾”的讨好模样,小机灵鬼似的软软道:“朕给王爷问好,你回来啦?”
苏靖之的神色淡下来,莫名黯然,又莫名放下心,听到“王爷”这两个字,就清楚小晚是真的恢复了。
但恢复了就意味着小笨蛋心防筑高。
他不能吃傅钧的红利,再对小笨蛋这样那样了。
况且今后也没有傅钧了!
摄政王刚才出去这趟,就是把天剑山庄彻底归还给友人,顺便又交代了几句,告诉真傅钧他可以出关了。
真傅钧虽然对某位摄政王这种行为有数不尽的吐槽,但他不敢说。也不知摄政王费尽心思想要呵护讨好的是谁,哪家姑娘面子这么大,能让摄政王动用能量,从宫廷动到了江湖道。
且按下真傅钧这边不表。
单说摄政王见到小笨蛋,其实是刚刚真要伸手抱他的,但偏偏顶着摄政王这个身份,他也受限,小笨蛋也受限。
小笨蛋始终跟身为摄政王的自己隔了层。
自己也没办法完全拉下这个架子,毕竟这个身份代表着太多,恣意行事不可。
于是苏靖之便还是那副八风不动的冷淡模样:
“知道醒了?还乱跑吗?若非本王救你,你就要被掳去突厥吃沙子。”
呜呜呜果然还是摄政王的发言方式……
太熟悉了!他就从不跟人好好说话!
卫晩岚扁扁嘴。想扯出个哭腔装可怜。
但是对方吓唬人,大坏蛋很讨厌:
“阿史那沙力吃人。”
“QAQ!”
小鹿眼瞬间给吓红了。卫晩岚耳朵尖尖抖抖。俨然是一副吓得要梨花带雨的模样。摄政王心情大好。
如果说“傅钧”能给卫晩岚带来关怀跟帮助。
自己这个摄政王身份,也有跟小晚独一无二的相处方式,偶尔捉弄小笨蛋,也挺好玩的。
某位摄政王收起阴暗的心思。
他也有他的目的,来洛阳这趟不容易,机会要好好利用,先干正事:
“走。穿好衣服。”苏靖之说。
“上哪里?”卫晩岚问。
“到了就知道。跟本王走。”苏靖之负手。
这种大爷模样卫晩岚也习惯了。
不。他不是大爷,他是所有人的祖宗。活阎王活祖宗。
卫晩岚怂:“哦。”然后小小声:“朕其实已经穿得有够多了……”
“嗯?”
“穿!朕春捂秋冻!”
***
驿馆外别看刮着落花风,阳光普照,但还真挺冷的。
卫晩岚尤其刚从虚弱状态中恢复,就特别怕冷,在跟随摄政王重新踏进洛阳刺史府时,他虽坐在车里,依旧搓搓龙爪爪,手有点冰冷。
“见过陛下,摄政王。”
军士开门。
洛阳刺史府已被军方接管,前院正堂广场,现在已经被开辟成了个临时囤放赃物的基地。
日光照耀,璀璨炫目,金银明灭,异宝纷呈。
卫晩岚远远就看到了。财宝堆得多得像小山似的。当年元熙载为讨好摄政王拿出区区一万金做大魏军费,实在给得少,此所谓蠹虫太大而国家太穷。
东都洛阳贪官被打下了一片。账本上与元熙载同流合污的全落马了。新官还没补上。
萧霁被临时征用盘点算账。
大魏秘书长人尽其才,一身青袍缓带,会说番语,会写奏折,算盘还打得噼里啪啦响。只是萧霁在见到自己跟摄政王走来时,莫名就觉得他神色有点不对劲。目光在他们身上流连。
可能猛士也跟自己同样心虚私自出宫跑路叭!
卫晩岚熊猫招手:“猛士~”
萧霁一惊,然后算盘打失措地打错了一位,萧舍人慌忙把误推上去的算珠扒拉回去,又慌忙喊了声“陛下万安”。接着讳莫如深地小心审视摄政王。
自从萧霁发现摄政王对小皇帝的心思,萧霁满心想要怒斥摄政王是乱臣贼子,他不仅觊觎小皇帝的龙椅,甚至还觊觎小皇帝的龙体。
萧霁对摄政王钟情小皇帝这种荒谬的发展,其实只相信两三分,他更多地是认为苏晏心血来潮,或者说是色迷心窍。毕竟小皇帝有足够吸引人的美貌。
作为小皇帝的同盟,萧霁更是得帮助小皇帝擦亮眼睛。万一苏晏不过是玩玩,而小皇帝动了真情,输了江山又失了心,小皇帝就太惨了。
那瞬间萧霁化身灭杀渣男小分队队长。
接着谈公事为由,萧舍人开始为卫晚岚友情鉴渣:
“元贼库房所抄没财宝无数,仅光是成锭的白银,便足有二百万两。更别提他那些收藏在洛阳行宫的无法估价的古玩字画,金器玉器也有……”
萧舍人把话说了一半。
卫晚岚就忍不住又到处乱看了。小时候他记得许多动画片里,主角团的终极任务就是寻找宝藏。现在眼前这些各色杂宝,就是他寻找到的宝藏。
萧舍人再语带惊讶地禀报:“——竟还有五箱胡椒!!!”
说着有军士配合地将能装俩人的巨大木箱打开。
白胡椒粒粒饱满堆放在木箱里。随着箱盖打开,一股浓郁的辛香味袭来。散入空气。
卫晚岚提了提鼻子,感觉整个肺叶都被这口呼吸给腌入味了。
“阿嚏。”龙爪爪捂鼻子。卫晚岚心里极纳闷,胡椒很贵嘛,超市里不都有?
也幸亏他没脱口说出来这种“胡椒很便宜”的话,否则肯定当场被人拆穿穿越者的身份。
这次倒是摄政王出声,多少为卫晚岚答疑:“胡椒沿丝路从西域进中原,每粒堪比黄金。”
卫晚岚在心里点点头:“喔!”
此时萧霁铺垫了半天露出目的了,替小皇帝试探摄政王:
“按说元熙载私库里的钱,存于洛阳行宫,洛阳行宫又是皇族之地,所以钱财到底国库与帝王私库各收几分,还望摄政王拟定。”
拿钱检验感情确实不合适。
但正是因为提钱伤感情,萧舍人就想看看,在洛阳行宫这笔巨款,小皇帝有权拿走一部分时,苏晏肯给小皇帝多少,三成?五成?七成就顶天了吧?
真,若小皇帝能收到摄政王七成分成,他萧某人甘愿给摄政王摇旗呐喊拉红线。就当这是他给小皇帝下聘礼。
萧霁屏住了呼吸。烫手山芋丢出去。
苏晏并不动声色,烫手山芋丢回来。
“依萧舍人所见呢?”
萧霁:“……”我不是要你问我啊。
但萧霁哪能被摄政王问住,反向试他真心:“九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的钱陛下说了算。”
卫晚岚抖抖耳朵,并听不懂话里面的机锋,只是感觉猛士好像要给自己争取点零花钱。
不过也不用了嘛,朕私库里还有点钱,别因为这事惹到小心眼的大坏蛋。
卫晚岚刚想眼神暗示萧霁罢手。
却不料春风拂过,大坏蛋的话音也跟着拂过,摄政王淡声:“既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钱当然都是陛下说了算。盘点清楚给陛下,他自己处理。”
欸欸欸!!!!!
卫晚岚傻眼了。天降横财嘛……
但傻眼的可不止他一个。
萧霁更傻。并且万没想到本来以为小皇帝只能得到一丁点,实际上摄政王居然舍得给小皇帝全部。
是色心吗?是爱意吗?
这要是色心,小皇帝可是够值钱的。
倘若不巧真是爱意,嘶,好大一份爱啊。
“还是别了叭,朕也不需要这么多钱。既然在洛阳行宫遇见了突厥人,今后免不了还得加强边境防务。朕想捐了,就当军费吧。”卫晚岚突然决定道。!!!
洛阳刺史府正堂外,众人掀起不亚于地震般的心里震荡。
萧霁刚不幸被摄政王震惊过,现在目标转向了小皇帝,萧霁确认:“陛下,您说真的?”
卫晚岚点点头:“真的。朕不是金口玉言嘛。”大坏蛋当初打仗都是借钱打的。这钱朕哪敢要,大坏蛋肯定是在试探朕吧?
再说任务三是灭敌国,朕提前捐点钱,让大坏蛋帮忙灭敌国,怎么想想这买卖也不亏的。
但他这心理活动不为外人所知。
于是得到小皇帝肯定回答的众人更敬畏了。
山呼声在整座洛阳刺史府不约而同地齐齐响彻,聒得人耳朵嗡嗡:
“陛下圣明!陛下圣明!”
卫晚岚环视四周赶紧让所有人平身。
他没瞧见苏靖之。
但萧霁确实瞧见了,他看见了苏晏竟在笑,嘴角向上轻轻的,弧度很细微地弯了弯,一闪而过。
“唱歌给小晚听。”
“小晚累了。抱抱我。”
萧霁有点怀疑人生了。他在内心反问自己的盟友:
不是,陛下,就凭你俩关系这么好,需要微臣给您当参谋杀摄政王吗?您确定不是当初您跟苏晏闹小别扭,然后故意消遣臣的吗???
萧霁在春风中凌乱。
【叮——】
卫晚岚耳边。
久违的系统提示音响了。
第094章 小晚当堂审案
那系统提示音卫晚岚已经许久没听到过了。
一时间, 他还以为是404重新上线,卫晚岚着实也喜了一喜。小鹿眼突然亮晶晶。
但404那种很轻快的电子音并没有传入卫晚岚的耳朵,倒是他的眼前, 多出个对话框, 浅金色半透明的, 分明他根本没有主动打开过系统,是系统自己开的。
他触发了系统奖励:
【恭喜!宿主大幅推进任务二进度, 得到本统奖励,可重复使用一次道具。愿宿主能够再接再厉, 早日完成所有主线任务。】
接着是卫晚岚视野的右下角,系统界面出现个小红点。
这也许跟游戏差不多。
如果点击这个小圆点, 就可以打开折叠进系统的道具。
明君养成系统道具是不能重复使用的。
这是道具返场。
好容易得到个返场的机会——他该重新获取什么呢?
这疑团盘旋在卫晚岚的脑海中。
眼前却有风携落花拂过,落花里夹杂着些血腥气。
卫晚岚眼瞳一缩,他对气味很敏感:
“是什么气味?”
卫晚岚凝眸浮起疑问的工夫,大魏摄政王已背着手穿过堆放财宝的广场走进刺史府正堂。
卫晚岚只瞧见他个目不斜视的背影,仿佛那些途径的什么翡翠玉白菜、七尺珊瑚树、南海大珍珠……他统统都看不见。
苏靖之只径自坐进正堂,没进主位,坐在次首。
他把正位留给卫晚岚,没拍惊堂木,语气无波地道了声升堂,堂下不是衙役而是他的嫡系军士,军士亦并不道“威武”, 但戎装佩刀, 各个身形魁梧, 这也实在是很威武。
“带洛阳城牢狱囚犯!”有军士洪声道。声音绕梁。
卫晚岚上肢虽然是挺直的, 也像那么回事。但他龙爪爪藏在桌子后面,正小心地搁在腿上把玩着惊堂木, 他看那古装剧县令升堂全凭它助威,可大坏蛋却不用,大坏蛋不怒自威。
所以摄政王又需要带小傀儡升堂处理政事嘛?
……处理得依然是元熙载案之后的各项事宜?
其实,按照摄政王的脾性,他应该早就已经按照元熙载账本当即打下去许多贪官来的。
但或许这案子牵连太广,两天内,就连摄政王都没法将此案善后工作完全处理干净?
诶嘿嘿,大坏蛋这两天工作效率不高嘛!大坏蛋也有划水的时候!
想到这儿,反正有大坏蛋坐镇,卫晚岚觉得这场可以蹭任务,他也没打算说话,打算坐享其成。
所以卫晚岚龙爪爪盘惊堂木盘得更起劲了,垂眸偷眼看,那块惊堂木光亮亮沉甸甸的……
大坏蛋却在这时候来了一句:
“元熙载虽然身死,但除去贪污之外,还有其他恶行,断不可以一死了之,应当将此案彻查到底。”
“陛下是使巨贪浮出水面的关键。理当由陛下主审。”
正堂血腥气更浓郁了。
卫晚岚握着惊堂木的龙爪爪顿了顿。
听摄政王这个意思,他想把主审权交给自己。想划水是不成了,这有点不好办。
如今某位摄政王也学聪明了,以前摄政王很多事都会大包大揽自己干,现在他倒是很通透,他盯着别人干。
那好。审就审。
反正朕做朕自己的任务,纵使亲自动手也应该。
这只龙爪爪真是手欠了才会稀罕这块惊堂木,马上就派上用场了呜呜QAQ……
卫晚岚“啪叽”一拍!
“升堂——”
“洛阳监狱囚犯”这时带到了。
出现在卫晚岚视线里的,是若干名抬着担架的军士。
那些担架随军士走动发出吱嘎吱嘎响。担架上蒙着层白布,就在那白布布面,渗出了斑斑驳驳如团花的血渍若干。
军士将担架放下。
有军士道:
“囚犯已带到了!回禀陛下,这些事关元熙载案件的囚犯,都是曾经与元熙载作对之人,或者是想要举报元熙载作恶多端的百姓……”
“他们被元贼私自投进监狱里折磨报复,如今大多已经身死。”
“还有些,抬到这里时,已经不行了,不过坚持着要进正堂,咽气也要咽在刺史府里面。”
军士汇报的语气尽量平板无波。唯恐影响天子的判断。但军士眸光如冷星,隐隐透出股义愤填膺,以及强烈的正义感。
卫晚岚眸光扫过去。
果然若干张白布之下,人影皆一动不动。
然而那些弥漫刺史府的血腥气却更浓重了。
血腥味像是嗅着块冬天寒透了的铁。也像是众位死者在天有灵,故意用这种生理性不适勾起卫晚岚的情绪,让卫晚岚引起注意。
卫晚岚小鹿眼眨巴几下,既然是大坏蛋让他审,他小声问:
“元熙载他的罪名,是不是还该添个‘私设刑狱,非法监禁’?”
他其实没图大坏蛋能够回答。
只是他想说出来给自己捋捋思路,他觉得像是这么回事,但并不太能拿准。
大坏蛋直视堂下:“洛阳监狱早已有之,并非‘私设刑狱’,是‘滥用私刑,目无法纪’。”
呜呜呜大坏蛋怎么这么会说!!!
因为大坏蛋提示了这么句,卫晚岚没能出丑,他一拍惊堂木把那罪名说了出来,很专业:
“元熙载‘滥用私刑,目无法纪’,这洛阳监狱难道所有人都被他折磨死了,就只有尸体来诉冤?”
天子一怒再加上惊堂木加持,有气势。
正堂里都有来配合带动氛围的了:“陛下息怒!陛下息怒!”说着堂下先有一个人跪,接着跪倒了一片。
卫晚岚眨了眨刘海后的眼——觉得自己这戏挺对,像审案。
这时若干名前去提调人证的军士之中,突然有个刚才稍落后些许的军士,这时方才阔步走到正堂,朝卫晚岚跟苏靖之禀报:
“启禀陛下、王爷。我们发现监狱有间特殊的死牢,里头还有个被元熙载抓起来的人犯。”
“是个硬骨头。我们发现时已经成个血人了,身中数刀,还断了条手臂。他就被丢在囚牢五尺高矮的暗房,令他站也站不起来,坐也坐不下去。”
“可他依旧活着。没断气。”
卫晚岚隐隐觉得某些信息好像对上了。
这个人……
他有点着急见这个能剖出元熙载更多秘密的人证,一时不觉,竟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
那断了一只手臂的男人,浑身不仅是伤,还缠满儿臂粗的铁锁。
锁链是特制的,链体并不光滑,可能是故意泡水使它泛起层层红褐色的铁锈,人犯在披上这种铁锁时,锈渣落入伤口血肉,伤口无法愈合,并且痛痒难耐。
这给人带来的是非人的折磨。
可是那汉子哪怕仅剩一口气,被人搀扶进刺史府正堂时,依然紧紧地闭着眼、攥住拳、咬紧唇,满脸血污与泥汗。
摄政王见到那人时,身躯有瞬间后仰绷直。他定了定神。下座位站在此人身边。
卫晚岚则是有些试探地,蹲在那人左侧,声音不大不小地唤了句:
“……奚雁?”
那硬汉的双眸竟豁然眨开了!
表情目眦欲裂。就好像有谁拿到他最重要的东西,用这个东西要挟他。
这引得他本来根本对外界不屑一顾,不肯配合,处于凭本能求生又濒临崩溃的边缘,现在则是变成有强烈的反应。
他轰然一抖长臂,满身的锁链震颤!
这人所制造出来的动静,使得正堂房檐嗡嗡共鸣,簌簌地掉下来墙灰。
分明已经如具尸体也差不了多少了。却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气,他还在喊:
“我儿奚雁!我儿奚雁!狗贼你必将为国法所诛……元贼当诛!元贼万死!”
锁链声哗啦啦地响。
卫晩岚险些被这人带起的铁索抡到身体。
天子怎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囚徒所伤,说出去打大魏军士的脸。
但终归摄政王快了所有人一步。
只见苏靖之出手蹲身将此人摁住,因为他的力气太大,而对方反抗的势头亦猛,两道刚烈的劲力相撞,单薄的地板承受不住响起嗡鸣,石板裂开石缝。
“血人囚犯”被这道劲力牢牢控制。
眼珠子里的瞳仁抖了抖,像是从强烈的亢奋中收敛情绪,他逐渐看清楚控制他的人:
“你——”
摄政王却在这时让开了。
将已经完全打消攻击念头的“血人囚犯”留给卫晩岚。
卫晩岚愕然片刻。发现没什么危险了,然后才敢风波核心探头,小声问:“奚雁的父亲?”
行至豆禾村时,他们遇上了打算蛰伏原地刺杀元熙载的奚雁,奚雁眼见自己的父亲与元熙载手下发生冲突,以为父亲被斩断手臂后在乱战中死了。
但凭现在情况看来。
奚雁他爹并没有死。
而且还因为忤逆元熙载,被元熙载抓回洛阳监狱,元贼意图折磨他生不如死,这是元熙载想要当人上人,想支配其他人的病态。
卫晩岚咬了咬唇。
当真是善恶有报,当时气焰嚣张的元熙载,恐怕万万没有想到,被他折磨得只剩一口气的奚雁父亲,会成为给他罪加一等,令他更多恶行公之于众的重要证人。
奚雁之父沉声道:
“草民……奚安泰。”
第095章 让我再看看你
奚安泰抿了抿唇, 咽了口口水。他的嘴唇早已干裂起皮,唇面还有刚刚干涸不久的血迹。
他断掉的那截手臂,其实根本就没经过伤口处理, 也就是得亏春季气温不算很高, 他的伤口有幸未长蛆虫, 但是腐烂血腥,筋络外露, 实在是令人视之不忍。
卫晚岚看得替他痛,便问左右:“刺史府可有军医?边治边问, 朕觉得他快要顶不住了。”
刺史府既已被军方接管,军医随军, 当然有配备,所以依照小皇帝的诉求,两名老军医立即提着药箱赶来,向卫晚岚见礼。
“请起。”
一位军医苍老道:“陛下容禀,伤者太过虚弱,石板寒凉,不宜再多接地气,恳请陛下容许我等抬张床榻,让病人躺下就诊。”
军医的态度小心谨慎,毕竟皇帝站着而庶民躺着,如何也说不过去。
但是卫晚岚毫无犹豫:“准。”
天子一言。
立即就有四名军士, 就近抬来刺史府胥吏的一张红木榻。
床脚落地。
不等众军士上手。摄政王抄起奚安泰庞大沉重的身躯放在床榻, 他喜爱整洁, 纵使身在行伍多沾血污, 过后也总是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带着熏香味。此番竟不见对奚安泰浑身脏污的分毫嫌弃, 倒令卫晚岚十分奇怪。
奚安泰也在这段时间,从狂躁变成了整个人任由军医摆布,偌大个人,还挺配合,沧桑的瞳孔不时凝望摄政王还有卫晚岚。
卫晚岚先做任务:
“不必起来。就在这个位置跟朕说。这些被抬来的,还有牢房里死掉的,都是些什么人,又有什么遭遇?”
军医给奚安泰用药液冲洗伤口。奚安泰额上浮汗,哑声回禀:
“这些都是欲上访状告元熙载者,他们遭遇不一,草民在狱中有所耳闻。”
奚安泰顿了顿又道:“这里其中有一个叫陈武的。看身形,应是左前方那个。”
卫晚岚目光投去。见到白布盖着的尸身几乎全无起伏,可见此人在狱中受过多少磋磨,应是消瘦已极。
“数月前陛下在天下推行监察御史制度。东都百姓翘首以盼御史到来。”
“陈武想向御史揭发元熙载纵奴行凶,他娘进城卖时鲜,被元府马车撞死。恶奴拒绝赔偿还暴打陈武,陈武心怀愤怒,一直等御史经过。可是他没想到。”
卫晚岚抬眉。
奚安泰:“陈武朝御史的轿子刚一起跑,那声‘大人冤枉’根本没说出口,就被刺史府早早守在街道两侧的衙役从背后捂住口鼻,然后无声无息拖到监狱。”
“那监狱里有元熙载特制的私刑无数。”
“按照他们告发意愿的强烈程度,轻者,恐吓威逼使其不敢再犯,稍重者,以其亲友为质为说客,劝服其吞声忍气。”
“像草民与陈武这般,皆是与元贼有血海深仇的,要与元贼不死不休,所以酷刑惩戒就最为激烈。”
当他说到酷刑时,卫晚岚无端背后都汗毛炸立。也幸亏今天春捂秋冻,穿得厚,他拢紧了外头罩着的锦衣。
奚安泰道:
“陈武初期被一种叫做‘鼠弹筝’的刑罚折磨。”
“所谓鼠弹筝,就是把人的十指都用细线捆了,连着细线往反方向掰,施刑者会用拨子在细线上播出铮铮的声响,像在演奏音乐。受刑者生不如死,毕竟十指连心。”
卫晚岚听着牙都发软了。他拧着眉,无限不忍地将目光移至陈武,然后军医会意过去掀开给陈武盖尸的一角白布,专门看陈武的手。
老军医连忙把白布又放下了。面色沉郁。饶是在战场上曾经见过无数种战伤,也觉得这人错位的手骨触目尽心。
“惨无人道也。”
卫晚岚当然也有点瘆得慌。
苏靖之摆摆手,堂中尸首皆被军士抬到堂外,穿堂风一吹,血腥气稍有稀释。
卫晚岚多少觉得能上来气,又问:“元熙载还有其他恶行吗?”
“有。”奚安泰道,“只草民听说他阻拦百姓接近御史的方法都有六七种,他还成立了好几个小分队跟踪御史,每当御史即将到达某地,他都会提前知晓早做准备。”
卫晚岚轻轻抽了口气。
已经是大开眼界了,但是卫晚岚还想再问,因为总觉得还有更多内情,卫晚岚又道:
“再给朕说几种方法吧。”
奚安泰:“草民曾听元贼说,有路御史即将走到他未布置到的某条巷子,元贼担心百姓告发,索性教属下驱车堵了御史的轿子,把那御史生生憋在轿里寸步难行。”
卫晚岚默然。
奚安泰:“直接杀人灭口,更是不计其数。”
已经言语难描奚安泰这番话给刺史府陪审众人带来的震撼。
有谁能想到这种绝望感?
正堂陷入短暂的沉寂。就连外头檐上的鸟雀都不叫了。
直到奚安泰说罢,话音最后化成一声叹息:
“其实,百姓皆知委派监察御史,乃是出于陛下勤政爱民的好意。但是御史深入民间,却好像总与民间隔了一层,草民私以为御史有时并不能代表百姓。”
那谁才能代表百姓的声音?
卫晚岚眉心稍凝。
其实他当然相信大部分御史是好人。但总有一些大蠹虫魔高一丈。受了奸贼的糊弄。没法反馈给朝廷真正的民意。
所以奚安泰说得没错。
——是朝廷得到的信息不够,低估了元熙载等奸臣的破坏力。
朝廷总拿着片面的情报作出决定,不出意外倒是真的令人意外了!
此时军医给奚安泰的诊治也差不多了。刚才还浑身是血的奚安泰,现在整个人缠满绷带,从个红人变成了白人。
卫晚岚索性令军士将床榻与奚安泰一同抬走,就带到洛阳馆驿养病。住得离自己近些,这样万一有什么奸贼余党私下报复奚安泰,也会因为驿馆守备森严望而却步的。
他又命人去丰谷村寻找奚雁,有意襄助他们父子团聚。这些都是小事,是这大案件善后的细枝末节。
卫晚岚回主位。
龙爪爪撑着腮,任务二还能怎么继续推进?再如何能将大魏的贪腐情况降到最低?
他其实在琢磨怎么做自己的任务。
但所有人却都眼观鼻鼻观心,还以为是天子对他们非常不满意。堂下寂静如许。
之后卫晚岚苦恼道:“以前朕在中书省问过朝臣,我们制定了监察御史制度、也有三年大考制度,但凡是有人考核的地方,就会有另外的人能够钻空子。朕现在还在想该怎么办。”
朕想完成任务啊QAQ……
快让朕再抓几只贪官!!!
卫晩岚这番话,问住了所有人,众官吏没有应答。洛阳官场的官员职位普遍都低,他们也不敢胡言乱语。
卫晚岚没有刁难人的爱好。说不出就算了。毕竟能好端端站在这儿跟他同时审案的,都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好官,他能从洛阳行宫或者出来,还是该论功行赏的。
天子掏小金库给前来救驾的李久成等部发钱。
天子有钱。某位摄政王年初刚给紫宸殿拨了份例,给得多。卫晚岚腰包鼓鼓囊囊。
从现代到穿书这代,两世他都很有钱。那只大坏蛋尽管对自己哪里都坏,唯独不小气。
***
华灯初上,洛阳风暖。
于是刚得了赏赐的许安、陈康等一众武将,从洛阳刺史府出来,巴巴的跟着摄政王与小皇帝,主动求跟随,争着当护卫,如同尾巴一堆。
“陛下,王爷,自从元贼死后,洛阳这几日总有百姓上街庆贺,这人多必然杂乱,末将等恳请陪王伴驾,护送两位返回驿馆!”
“陛下,王爷,俺也一样!”
“我们也一样!”
说着众将就要给卫晩岚拿衣服,提衣摆,猛汉将军们环围小皇帝,使卫晩岚好像误入二哈群里的猫崽,大眼睛很茫然。
“呃,其实也不必了叭,朕想微服逛逛洛阳的。”
“陛下QAQ!”
众猛汉壮士落泪。
苏靖之的部将与苏靖之本人很不相同,这群糙汉子有多热情,摄政王就有多冷。
尤其是摄政王凝望包围小皇帝众将时,脸孔更冷,仿佛面覆霜寒色,无端能把人冻出浑身的冰凌:“行宫之围已解,无需大军常驻洛阳,尔等退回各自驻地。”
“是!”众将不敢跟摄政王贫,闻声听令。
这是用完人就撵人,卫晩岚耳朵抖抖。又觉得大坏蛋小心眼,肯定是嫉妒自己被他部将喜欢。大坏蛋感觉地位遭到威胁,这是权臣为了集权的通病。
于是乌泱泱的人群霎时间跑没了。
漫漫长街,返回驿馆这条路,变成摄政王与卫晚岚同行搭伴。
洛阳的坊市并不如长安界限分明,该是哪一块就是哪一块,它的区域模糊,先前他们去过的眠花楼,那是洛阳的红灯区,位于城中最热闹的地方。
但城中还有其他热闹,哪怕离开娱乐休闲的区域,依旧能在街道两边看到酒香浓郁的酒坊,热闹的喧哗声溢出轩窗的茶楼,还有那沿街悬着招旗的摊贩。
总而言之,那就是无论走到哪儿,都会有人间烟火气。
卫晩岚他一边走,一边停停顿顿,目光不时在捏泥人的、吹糖人的、画糖画的、做小零食的摊位上逡巡。
古人的手工艺制作相当精巧。就说摊档上彩泥捏成的泥人儿,随便放在现代的玻璃橱窗里,都有可能变成美丽的展品。
可惜没有带银两。
他赏给众军士的钱,那是天子开具的支票。市井老百姓当然兑现不了。卫晚岚想跟大坏蛋借钱,买零七碎八的小玩意儿,就借几枚铜板就行,他会还,不欠也不赖。
苏靖之就用那种冷淡到让卫晚岚觉得他嫌弃自己的声音:
“玩具最多买五个。本王拿不过来。”
“还管给拿嘛!?”卫晚岚惊喜。
结果苏靖之表情更嫌弃。以至于卫晚岚捂着脸都不敢再看他,扭身欢天喜地地奔花灯摊档挑选灯笼去了。
花灯买回来圆筒形的、球形的,还有方形的,六边形的……边框多为镂空工艺,灯角缀着流苏,随步伐一走一曳。五个花灯把玩具额度给用光了。
苏靖之付钱。摊主笑得见牙不见眼。
卫晩岚一手提灯。
四盏灯给摄政王手里提着。
四团灯火与一团灯火,在洛阳街道漫漫里相映成趣。
忽然卫晚岚提灯照摄政王。
卫晚岚玩得得意忘形,其实他不过是想试试那球形花灯的光亮,却在提起灯盏时,暖杏色的光芒照出摄政王大坏蛋极为英俊的眉眼。卫晚岚呆了呆。竟头一次因为太过认真观察那面容所惊艳。
但就听摄政王问:“干什么?”
卫晚岚稍微吐了吐舌头:“不干什么。”虚与委蛇的话张口就来:“照花灯,得长生。”
这是信口胡编乱造的歌诀。
眼前却有四盏花灯同时照向自己的脸。
那些他亲手挑选的形状各不一样的灯笼,全部都用柔和而不刺眼的光芒映着自己,无端让卫晚岚还感觉到一股暖意。
苏靖之太高了。
他被他提着的那些灯照着,抬眸正好映进对方因为补光变得更明亮的眸子。
他们在这相互对视中沉默。
可卫晚岚又分明感觉出苏靖之半垂着单薄的眼皮时,是想对他说些什么话的。
卫晚岚忽而眼底浮现起一丝丝无由的泪意,他因为这种猜测想哭,又因为这种猜测的错位跟荒谬而感到自己滑稽。
他竟以为苏靖之想告诉自己:
“小晚。让我再看看你。”
但明明苏靖之根本没说话,他只不过安静地挑灯,就这么半垂着眼眸凝望着他。
这种很沉默的温柔,以及那个跟一路上患难与共的人略有相像的眉眼,让大反派跟记忆中的傅钧有点儿重合。
卫晚岚心头一颤。
当摄政王在某些角度注视自己时,是很像傅钧的。
因为中毒而罹患眼疾的傅钧。
因为救自己而自封含元殿的傅钧。
可对面是大坏蛋,患有头痛病的大坏蛋。
那么……傅钧现在在哪里?
第096章 登闻鼓聆民声
他还好吗?
活着吗?
再度想起傅钧, 卫晚岚又是满心的欢喜与忧愁。
他发现当傅钧无缘无故消失以后,他对傅钧更加充满了想念与牵挂。无疑傅钧曾经给过卫晚岚无限的安全感。
卫晚岚脑海闪过许多画面:
是他在马车给傅钧喂水喂饭、是他在房顶央着傅钧背起自己,还有石桥, 有窄巷, 有解毒, 如今卫晩岚嗅着摄政王身上传来的木质香味道。
两种香型大差不差,让卫晩岚感到茫然困惑, 这种错位感让卫晚岚不知所措。使他既想因为故人重逢而靠近,却又被那双过于英冷的眉眼, 以及对方摄政王的强势身份不得不疏离。
大侠……
大坏蛋……
他眼前忽而灯火一晃。
被那晃动的灯火引得收回了神思。
转身见到斜对角卖糖糕的摊档,有摆摊老人笑说:
“这位小公子, 刚炸好的糖糕,送您一份收着?”
“欸?”卫晚岚歪歪脑袋。
见这是一糖糕摊档,周围围绕着十几个人,摊主眉眼带着喜气,从人群的缝隙里,向着卫晩岚打招呼。
卫晩岚:“老伯为什么要送我糖糕?”
那摊子前其他客人亦笑道:“哎呀,这可不是送小公子一人,冯老伯在这里送好几天啦。”
“冯老伯炸得糖糕外焦里嫩,糖给得实在,整条街都知道呢!”
“过誉、过誉,”那被夸赞的冯老汉笑呵呵的, 手上揪面剂子包糖糕的动作未停, 糖糕下进油锅里迅速膨胀, 成了鼓鼓囊囊如满月的形状, “小老儿岳家是丰谷村的,老岳丈出事, 俺婆娘身子骨从开春以来就不大好。多亏朝廷派人把元贼铲除了,俺婆娘高兴,这病就好了。”
卖糖糕的摊档老者两颊鼓鼓。微红的脸部肌肉浮着亮色。那是作假都难以做出的喜气。
卫晩岚乖乖地问:“所以这糖糕是送给大家的?”
“元贼得以铲除,大伙都沾沾喜气,今后好日子就甜甜蜜蜜的……”说着捞起刚炸好的糕分给大家。
便有百姓嬉笑打趣:
“刚才那个知道老伯连送几天糕的,是不是白吃了两回,贪心啊。”
“跟元老鬼一样贪!”
“哈哈哈哈哈……”
人群便是又一阵哄笑。
卫晩岚这时接过糕。糕隔着荷叶片,捂得他掌心热乎乎的。
冯老汉还要再给苏靖之递糖糕,但碍于某位摄政王实在浑身冷气难以靠近,冯老汉不敢上前。
倒是卫晩岚见不得别人为难,替苏靖之谢了,并顺手把一盏花灯系在老伯的摊子上,精美花灯摇摇曳曳。
卫晩岚温软道:“投桃报李,送给您的。”
“谢小公子,谢小公子。”
“天子就在咱们洛阳城,我看阿伯不该在街市送糕,该去天子门前送糕嘛。说不定还能送到天子手里呢。”
“大魏律例不禁瞻仰圣颜,我听长安的亲戚说,天子就十几岁,正是喜欢吃甜又贪玩的时候呢!”
“那边卖灯笼的最近也打折扣,不如同去驿馆外做生意?”
“兴许天子还会买你灯笼呢!”
不要把朕当小孩看嘛QAQ
其实,卫晚岚只会偶尔觉得自己幼稚,虽然他老干点幼稚的事情,譬如爱吃甜,譬如买玩具。但在别人话语里感到自己幼稚,那是另外一种感受,卫晩岚小脸一红。
掌心有两块热乎乎的糖糕。旁边摄政王还提着给他买的四个花灯。
就、就有点是大坏蛋带自己出来逛街似的……
他赶紧撤离糖糕摊档。
苏靖之不明所以,只是跟着走。
身后百姓们忽然来了句,伴随着满是桃花味的夜风徐徐传来:
“要是天子定都在咱们洛阳就好了。”
“要是老百姓都能跟天子说上话就好了。”
“天子也就能早早知道他的大臣谁好谁坏,咱们都可以告诉天子啊。”
这些话钻进卫晩岚耳朵里。
忽然令卫晩岚脚步一停。
他未转身,但是此时忽然如一缕光线照进识海,拥塞的思绪豁然贯通。
卫晚岚凝了凝,然后对摄政王道:“朕能不能今后想个办法,能直接听到百姓的意见呢?”
如果说以官员监察官员,代表的是朝廷,考核得更专业。
那么以百姓监督大臣,代表的就是民声,每个人都会为了自己的权益对地方官擦亮眼睛。
这样皇帝就能有不止一双眼睛监督百官,所有人都是皇帝监督大臣的眼睛……卫晩岚这样激动地想着,就不觉拉住了摄政王的胳膊:“能不能嘛。”
四盏花灯同时一晃。
“能。”
***
次日清晨。
鸟儿在洛阳驿馆外吱吱喳喳地叫,暖春的阳光穿过枝叶间的缝隙,一点点漏下来,像许多金光闪闪的星星。
驿馆门前架起一面大鼓。
鼓是红色的。约有半丈直径,鼓面是由漂白了的牛皮制成,紧绷绷。像个榔头般的鼓槌就搁在鼓架子上。
“这鼓是干什么的呀……”
“好大。”
大鼓吸引了来来往往许多路人。
洛阳驿馆处在这个城市中心地段,行人穿梭往来,还是比较热闹。
但是围观百姓仅仅是远远围绕这面大鼓一圈儿停步。
因为天子御驾就在洛阳,不太敢有人靠近。小皇帝落脚地本该保密,但驿馆近期没对外开放,外头还有那么多兵士站岗。传着猜着,许多人就都知道了。
百姓越来越多。
环绕着鼓面形成了厚厚的人墙。议论声随人数渐多变得有点响亮。
忽而洛阳驿馆正门打开——
所有人的目光往门里投。
一个身着重甲的英武汉子出来。李久成阔步下台阶,走到那巨鼓旁边,一手执起鼓槌,朝周遭百姓拿着鼓槌抱拳行了圈儿礼道:
“好教各位父老乡亲们知晓,此鼓名为‘登闻鼓’,乃是天子为了直接聆听民意所设。”
“登闻鼓?”
“直接聆听民意?”
“敲鼓就能跟天子对话吗!”
百姓们逐渐被李久成的话音所吸引,围观人墙还有变得更厚的趋势。
李久成的嗓音如巨雷洪钟,一嗓子盖过了洛阳驿馆外的叽叽喳喳,李久成道:“当然也不是什么话都能跟天子说的,天子也很忙,天子想要听得是——上访……”
“上房?什么房?”众百姓困惑,“上谁家的房?揭瓦吗?”
“嗐!”
什么乱七八糟的。
李久成自己也被这名词给弄糊涂了。
临出门前卫晩岚跟他解释过上访:“民众表达诉求的方式,越过底层机关向上层机关反映情况。”
分明小皇帝说得都是大魏官话,可放在一起,李久成就觉得似懂非懂。小皇帝喃喃说法制课上学过,两人鸡同鸭讲。
李久成就只有凭理解发挥,大嗓门嚷嚷出来:
“就是问你们,有没有对朝廷哪个官员不满意的地方,觉得有冤情,天子帮你们出头。”
这话够白,够直接。
百姓们脸上纷纷露出了疑惑得解的表情,各自点头:“喔。是这样。”
李久成又匆忙补充道:“可务必要保证内容属实,要不然会受到惩罚,还会让等着排队伸冤的人,还得再多等几天……”
李久成话毕将目光投向了各位百姓。
他似乎在等待头一个给登闻鼓开张的勇士,但是铜铃般的眼睛环顾四下,见大伙儿都是同一个反应,全都在面面相觑找第一个测验登闻鼓效果的人,却谁也没能上前击鼓。
李久成不免心底有些焦躁。
他留在小皇帝身边,暂时没返回驻地。正是因为王爷忙碌,各地奏报改为投递洛阳。摄政王安排他照顾小皇帝。
怎能让小皇帝的希望落空?
李久成再度提高了嗓门问了遍:“你们当真没有要上访的?”
围观百姓摇头。
“真没有?”李久成再问,明显有点焦急。
但围观百姓再度摇头。
分明真瞧出有百姓打算往登闻鼓跟前凑,脚步都迈出去了,但偏偏大伙儿就都只停留在观望阶段,谁也没敢上前击鼓。
这让李久成好生郁闷。
“李将军。”这时萧霁摇着折扇从驿馆向外款步过来,肩头尚有落花。
李久成见是萧霁,眼睛亮了几分。
萧霁将那折扇一折折收起款款道:“你看这些经过的百姓,他们也没谁提前知道这里要安置面登闻鼓,况且真有奇冤的人,更不会清早就在这街市游荡。再者说了……”
“说什么?”
“古者商鞅徙木立信,百姓们之前为什么不敢搬那根木头?还不都是因为怕朝廷说话不算数,怕有陷阱在前,还怕新制度毫无实用,无非宣传不到位,再加上没等来个先驱者罢了。”
萧霁分析得头头是道。
李久成却听得似懂非懂,挠挠头:“那徙木立信,是倭国人吗?从哪里能请来?”
萧霁:“……”好一同鸡同鸭讲!
萧霁折扇叩掌发出声清响,决定不再解释:“你去在洛阳登布告,让兵士敲锣喊遍整座东都,届时声势造得够大,必能等到先者击鼓。”
萧霁话毕。李久成连忙照做。
这种长安来的文人鬼点子多。他选择相信,于是不多时“击登闻鼓可向天子诉冤”的事情,传遍了洛阳全城。
李久成巴巴地在鼓前守着。
东都内有些闲散无事的百姓,跟着瞧热闹,同在驿馆外头登闻鼓跟前守着。
等待的过程是有些无聊的。
但终于在下午时分,登闻鼓外人墙左右分开,人们目光先是都期待地跳了一跳,接着让出了一条通往登闻鼓的狭长的道路。
所有人往道路中心,一名女子身上望去。
但看到那年轻女人容貌姣好,却身着雪白孝衣,满面哀怨,犹如朵浸泡在冰水里的花。是位美人。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于是人们那怜悯之情缓缓升起,看热闹的心思渐渐放下,众人面对女子都缓缓抽了口气,这么漂亮的妇人合该尊养于家中,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在登闻鼓前?
漂亮女子目不斜视,并不理会别人投来的惊疑视线。
她走几步,跪下,一叩首。
再走几步,再跪,再叩首。
她就那么三跪九叩地从老远来到登闻鼓跟前,秀手握紧鼓槌,重重击鼓:
咚——
咚——咚咚!
“民妇张氏状告汝阳县尉县令,害我夫婿枉死,亡夫尸骨未寒,恳请天子为我夫婿伸冤!”
说着张氏女再拜。
额前鲜血长流,丧服不掩其明艳。
洛阳驿馆的大门开了——
第097章 登闻鼓诉冤情
那美丽女人击鼓想要陈诉冤情, 馆驿的大门豁然敞开,两队将士把女子迎进馆驿,众人则是伸长了脖子来看。
“还真有人击鼓啊……”
“里面真的有皇帝吗?”
百姓们把脖子伸得更长。恨不能穿过馆驿外的楼阁, 直达馆驿里面。这一来是因为来诉冤的民妇张氏太过美丽。另一来, 则是他们想瞻仰圣颜, 看看十几岁的小皇帝。
李久成早就接到过小皇帝的命令,让手下把门打得更开:“陛下还有旨意, 击登闻鼓审案时允许百姓旁听,如果有百姓另有高见, 还可以与陛下交流,直接向陛下进谏。”
这下百姓们更惊讶了。
以往能给皇帝提建议的, 至少要是公卿贵族吧?
又至少要正经走过科考入仕,或者祖辈有恩荫提拔吧?
总之不会是他们这些个平民。
百姓们心里没底,入馆驿更像是来朝圣,有点战战兢兢。
而守备馆驿的兵士们,则是跟李久成一样,待人接物时,透着种独到的热情:
“到底进还是不进?这里又不是官府,也不是来抓你的。陛下还说给旁听的百姓准备茶水,站外面这么久你不渴吗?”
“进进进。多谢官爷。多谢。”
“先进去看看。”
“进去瞅瞅。”
于是所有百姓都进去馆驿。
馆驿有座宽敞的庭院,那院里种着桃花树,坠落纷纷花瓣。
就在卫晩岚休息的那间屋室楼宇之外, 支起一架屏风一张长桌, 屏风两侧有两排充当衙役的士兵, 没拿水火棍, 都手扶着刀。
长桌背后,坐着卫晩岚小皇帝, 小皇帝没穿龙袍。外罩着鹅黄色轻薄的纱衣,里面是正红流云纹交领深衣,头发用金冠束成个马尾巴,两绺卷弹的刘海垂着。
比那鸣冤击鼓的张氏更惊艳的,是小皇帝的脸。是一种没办法具体形容的好看。当小皇帝出现在众人视线里时,那张氏的存在便没有那么显眼,卫晚岚于无声中聚集了所有目光。
人们因为卫晚岚的容貌想趋近他。
却又被他皇帝的身份所震慑。
他是年轻的天子,美丽却不容冒犯,被军士拱卫着。于是那瞬间能够瞻仰圣颜这条律例,竟成为了特别的馈赠,馈赠来自卫家祖先。
正思索间,小皇帝说话了:“朕已告知百姓,可以将无处可诉的冤情直陈圣上,民妇张氏,你是第一个击登闻鼓的,你说状告汝阳县尉县令,你有什么奇冤?”
大魏采用得是道州县制。汝阳县属于东都。
元熙载权势熏天,但他并没法同时管理东都,再兼顾周边几个县域。所以每县各有一把手县令。县尉是当地负责武装力量的长官。都是很底层的官员。
那张氏女素衣跪行至天子跟前,道:
“三个月前,民妇亡夫尚在。我家与县尉是为邻里,仅有一墙之隔,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亡夫在时常对我说,远亲不如近邻,家里做得什么好吃食,底下庄子里采摘了什么鲜果,挑不打扰邻家的时候,可多往邻家走动走动……”
卫晩岚正了正身子。
张氏女擦干从额前淌下的血又道:
“亡夫是做行商生意的,他贩运瓷器,常年不在家,让我亲近邻居,一来恐民妇寂寞,找人陪着说说话。二来就是怕真有什么要紧事时,也有人在他不在身边时,能帮忙支应着。”
这本无可厚非。卫晩岚想。
但张氏女急转了语调:
“民妇总挑着县尉大人不在的时候,同他家女眷叙话。女人之间絮语,既避嫌也方便,民妇从来没有想依此攀上县尉大人的意思。可谁知县尉大人却误解了。”
“大人挑选我夫婿不在的时候,夜里翻过院墙来了我的家。”
“他是个武人,要对我用强。我力有不逮,又不愿声张,我就只能以自戕相抗,哭着说我们夫妻和睦,我做不来与他私相授受,背叛我夫君的勾当……”
说着那张氏女哀声哭泣起来。
她一边哭,肩膀跟着一耸一耸。
她那满身孝衣使她显得像朵风里抖动的白花,张氏女继续哭泣道:
“县尉骂我不识抬举,我那声音到底惊动了府上护院,他们点起火把要来搜院,县尉则怕毁了官声,便匆匆翻墙就走了。”
“可他毕竟怕我上告,也怕我夫婿对他不依不饶,县尉于是恶人先告状买通了县令,在我夫婿回来时,设计状告我夫婿侵犯他家妾室,引得那妾室投井自尽,县令把我夫君给抓了。”
“县府监牢,是他们说了算。”
“民妇根本见不着夫君,我夫君被屈打成招,此案就在汝阳定下来,说是人证物证皆在,夫君死在牢里,唯独留给民妇具尸首,而他们都说他畏罪自杀了……”
“陛下!民妇奇冤啊!”
张氏女再度叩首。
卫晩岚确实不知晓具体情况,他其实刚把东都城中理清,城郊县域还有些小官没管到。但这是登闻鼓第一遭开张,无论如何必须得听点响,不管他是哪里的官,该查就查。
卫晩岚:“带汝阳县令县尉见驾。”
***
已至入夜。
馆驿外围得人已经可称得上是水泄不通。门框都有被撑崩的危险。
县尉率先被带来。方面阔口,是个武人模样,从面相倒是看不出是否为凶徒。
县尉朝卫晩岚下拜。拜完,见到张氏女在旁嘤嘤哭泣,县尉气得怒目圆睁,偌大个身躯都气得颤抖,他指认张氏女为妖妇毒妇:
“陛下!微臣虽是个芝麻小官,但也是武举入仕,读过圣贤书,也知道天理伦常善恶有报。毒妇的丈夫涉及了命案官司,她已死了男人,再不愿赔偿微臣府上巨款。”
“但可怜微臣的爱妾,她也是清白人家的女儿,她不是奴籍,凭什么要她死得冤枉……”
说着县尉又再朝卫晩岚拜下去。
县尉拜过后,县令也被军士从汝阳县衙给薅过来了。
古人睡得早,县令听说是面圣还迷迷瞪瞪不相信,让军士匆匆给他兜进去官府,官袍系带都散开了。
“陛陛、陛,陛下!”县令赶紧给小皇帝叩头,乌纱帽滚了老远,见到这阵势才知晓,原来小皇帝当真还会召见他们这些比蚂蚁还小的小官,“君前失仪,请恕臣罪,陛下饶命!”
于是事涉案情的原告跟被告都齐了,在堂下各执一词,好不热闹。卫晩岚扶了扶额角。
曾经在洛阳行宫用道具追溯了桩冤案,但正经当青天大老爷断案还是头一遭。到底是他想简单了,以为登闻鼓一摆,苦主把响鼓一敲,接着他负责抓坏蛋就好。
竟忘记坏蛋还会申辩抵赖。
呜呜呜不好抓QAQ……
大魏小皇帝明显没法展开工作,面上不敢露,又想靠系统帮忙。结果这时见到萧舍人在旁边,萧霁注视这场面若有所思,忽想起萧霁的背景,卫晩岚眼前一亮。
明君可以任用贤臣的叭?
把复杂的问题,交给会做的人来做,难道不是明君的表现吗?
他只要保证最后把关,准确无误就好了!
反正狄公包拯还都拜相了呢,这些人都会破案,猛士是相材,所以理当猛士出马。
递过去个你懂的眼神:“萧卿。”
萧霁还果真就懂了:“何劳陛下亲自过问,但有臣核问详情,再由陛下圣裁独断,还这桩案情公道。”
作为一个好臣子,与皇帝商业互吹必不可少。
萧霁摇着折扇下场,名士姿态,恣意风流,点了点县令的肩膀:
“可有带来当初此案的供词跟人证?”
听萧霁问,迷糊县令缓缓抬头,半晌才有些沙哑地道:“有……”
“带人证。”
有个军士过来,把当初作证的更夫,还有张家家仆带过来。
那更夫四十上下,穿一件褐色麻衣,黑黄脸,鼻子极大,说起话来瓮声瓮气的:
“小人……小人是……小人就是此案的证人,目睹张家家主轻薄县尉爱妾的……更夫。”
民间百姓怕是这辈子也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的事情会上达天听。所以更夫几乎是吓傻了,说起话来也磕磕巴巴。
这点萧霁倒是不以为意,有个心理素质差的证人更好。
他专心对付那更夫:“本官已有证词在手,但把你当晚所见所闻,再对天子重复一遍。”
更夫其实现在嘴唇都在发白打颤,整张脸失去了血色。但他两边都是威武庄严的士兵,小皇帝虽然好看,然而庭燎将小皇帝那身金衣照得浮起层光华,隐有威仪,他哪里都不敢看。
于是更夫只好低头:
“小人当晚打更路过张家跟县尉家所在的窄巷,您知道,咱们小县城宵禁令其实是不如大都会严格的,所以县尉爱妾的至亲重病,她要出门。夜里正好就跟张家返回的嫌犯对上了。”
“那张家的家主喝了酒。醉醺醺的。夜里漆黑不见人。县城晚上什么灯也没有。”
“张家家主还以为是老婆趁他不在,私会情人,他于是怒不可遏,上前就要将他老婆摁在墙上做那夫妻的勾当,却不料县尉爱妾惊叫,吓得钗環遍地,我赶紧赶过去阻止。”
“我提灯一照,他立马慌神,匆匆收拢衣服,这时张家自家的护卫闻声也摸黑出来了,我们都看到了张员外阳/物上头有块黑迹。”
“若非是亲眼所言此等不堪的场面,谁能编造出他那地方长什么样?”
更夫说罢。
萧霁又传张家护卫,此时那护卫早就不在张家做事,但提起这桩案情,与更夫供词相同。
张家护卫:“草民亲眼看见了,那时候天很黑,草民没提灯,从自家冲出去冲得快。我还以为是哪里的毛贼想要对主母不利,更夫灯光一照,张员外是如何亵渎县尉爱妾的,草民立时看得清清楚楚!”
这般笃定,使馆驿庭院里,县尉腰杆跪得更挺拔几分。
张氏女则继续涕泣涟涟:“胡言乱语。民妇……民妇冤枉。”
卫晩岚小脸偷偷发热。
怎么说呢?
就某些该有的地方他也有,他也有被亲亲过,但私事拿出来公开讨论,就有点不好意思。
但市井民生,鸡毛蒜皮,东家长西家短,真正的民间本来就与卫晩岚穿到这里时所居的庙堂不同,是最俗也最接地气的。
卫晩岚不知该怎么判。依旧觉得婆说婆有理。
但他始终没忘记装大尾巴狼:“朕心底约略有个大概,想听萧卿的意思,是否所见略同?”
果然萧舍人来武的不成,他来这个,简直易如反掌,也就是掂着扇子想了片刻的工夫,然后萧霁面色一凝,就对卫晩岚拜道:
“汝阳县令县尉相互勾结,伪造证词,又兼屈打成招,此两人目无纲纪,请陛下重判!”
话音方落。
庭院内外顿时响起了同频的抽气声。
围观百姓很纳闷,这是怎么判出来的?
小皇帝也很纳闷,还得继续佯装大尾巴狼,高深莫测地一颔首。
其实满心都想:为什么?
这时萧舍人扇尖遥指驿馆四周熊熊燃烧照明的庭燎。
庭燎瞬间熄灭了。
整座洛阳馆驿陷入夜幕笼罩。
第098章 别上来就咬人
馆驿瞬间有着浓郁到化不开的夜色。
古代没有光污染这说, 所以只要将庭燎灭了,再无其他光源,那就是单纯的黑夜。
尤其今晚虽然温度适宜, 还有月亮, 但这月是细如弯钩的上弦月, 带来的光线弱得可忽略不计。百姓们在这种氛围的感召下自觉屏住了呼吸,于是不仅无光还无声, 连虫都不叫。
黑暗里。
卫晩岚能听见自己浅浅的呼吸声。
太纯粹的黑夜让他有点不安,伸手想要抓些什么, 但是他这个主位没谁能够靠近,他只好找了个东西把玩, 占住手,龙爪爪捏紧陶瓷笔山。
猛士要干什么?
就在他的疑惑都即将胀破龙脑袋,郁闷得他都想用龙爪子挠人时。
不知怎的,像火星猝不及防落进油桶,馆驿四周突然炸起极绚烂极盛大的火光!
——是军士突然将四□□燎再度同时点燃了!
强光瞬间照进眼睛。
眼珠被光刺得发痛。
所有人同时的反应都是用胳膊遮挡视线,军士、百姓与卫晩岚,全部都不约而同地举起衣袖。卫晩岚眉心一锁,眼泪差点儿流出来。
那强光适应半天人们才缓和过来。
百姓们的目光又重新投向馆驿内的案情,就见这时候,汝阳县尉那挺拔的背脊终于绷不住了,他那肌肉虬结的脸孔开始变得发白发虚, 汗水涔涔而下, 嘴唇翕张。
萧霁问他道:“汝阳县尉, 汝平时负责抓人判案, 必定见过许多造假证词的案例,你有经验, 买通证人跟你的上级,忘记人们在黑暗处突然见到光明时,会反射性地自我防御吗?”
人们看到光会突然闭上眼。
不会去看别人,更遑论注意别人身上的细节,更不可能像张家护卫所说,“立时看得清清楚楚”,证词是不可能成立的。
卫晩岚这时方才豁然,他在心中点头,暗说自己这人用得好。
而他钦点的主审官萧孟仕,到底是争气又知趣。知道是为小皇帝的登闻鼓制度做铺垫。
连忙把小皇帝的声望给拉满了:
“昏官恶徒!这份证词漏洞百出,汝等身为一方父母官,不思为百姓谋福祉,反而做出颠倒黑白的勾当!若非陛下忧心民生,亲自为张氏女主持公道,尔等还要鱼肉乡里多久?”
说罢萧霁还没来得及带动氛围。
那张氏女先跪倒行了许多个大礼:“民妇,民妇感激天子为我亡夫做主,天子英明……”
天子英明就宛如触发词。
这词语刚一出口,整个洛阳馆驿就起了连带反应,山呼声从馆驿内浪潮般带动到馆驿外,在卫晩岚的耳边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呼声:
“吾皇万岁!天子英明!”
“吾皇万岁!天子英明……”
火光映照着满身金衣的卫晩岚。
虽不是龙袍,但人靠衣装马靠鞍,穿上一身金灿灿,就显得神光离合,极有权威感。
卫晚岚轻轻咳嗽了几声,心里其实是有点虚的,不过他还是端着声线,然后稳稳地说:
“诸位父老乡亲。”
“朕决意在各地设置登闻鼓。”
“各州郡有,朕的皇宫也有,朕会派人专门收集大家对朝廷的官员的举报,从此朝廷有制度监督百官,朕也委托各位监督官员,若冤情无处陈诉,便可击响当地登闻鼓,与朕沟通。”
——都来帮朕做任务叭!
卫晩岚这样想着。
但小皇帝这番发言,在外人听来,让人觉得无限惊世骇俗。
别人都说家天下,天下是小皇帝的。古往今来,从没有哪个皇帝对百姓用过委托这个词,皇帝怎么会拜托庶民呢?
那瞬间百姓们仿佛以为,这天下其实是公家的,而眼前的这只小皇帝,是个想要努力当好这个家的新任家长。
他们背后还有皇帝,有人给他们做主了,那到时候不管再来什么元熙载方熙载,还是再有什么不平事,他们都不再害怕了。
真好一个登闻鼓!
百姓们越发热泪满盈。
庭院响起“吾皇万岁万万岁”的欢呼声。
卫晩岚耳边亦同时响起系统提示音。
【叮——】
在桌案前面,自动呈现出来一张灿金色的半透明光屏。
系统对话框弹出来了。
【恭喜宿主连续触发成就:任人唯贤,明镜高悬,优化制度,继续大幅度推进任务二,可再度获得系统奖励。】
【休假一天。】
【希望宿主再接再厉,尽快完成主线第二任务。】
休、假。
是休假啊!!!
这是卫晩岚最喜欢的系统奖励,没有之一,卫晩岚激动得快要昏过去,果然任务一做不动。任务二才是朕的主场呜呜呜呜……
自从行宫那场别离,摄政王的部队守他守得紧,以至于卫晩岚根本就没有离开摄政王控制的机会,这次休假,他无论如何都要再见一见傅钧了。
想到这儿卫晚岚心里无端升起一股痒痒的、如萌芽般毛绒绒冒头的甜意。
暂时没有第二位前来敲登闻鼓的百姓。
卫晚岚决定收摊。
龙爪爪一挥,命令左右军士:“来人,将县令县尉、伪证证人等诸人带走。”
处理他们是吏部跟刑部的事。
这系统鼓励他发现人才,专人专任,于是只要大局尽在掌握,小事他可以放手。
奈斯!真的有点明君的感觉了!
大魏皇帝得意忘形。
被拖走的大个子县尉,已知局面成为定数,虽然面容铁青,到底没再吭声。
而相比之下,糊涂县令就显得狼狈更多。县令官袍尽散,头顶还掉了乌纱,想来自从进驿馆开始这便是个不祥之兆。
县令两眼茫然,伸手去够那顶骨碌到卫晚岚脚下的帽子。可是他被越拖越远,再也够不到……
伪证证人反应就要激烈得多。
那更夫胆小,连连大喊饶命。
张府护卫则是被一边拖一边乱喊,响彻整座馆驿粗鄙之言:
“陛下,我真看见张郎阳/具上头有黑痣了!不信您挖他棺椁出来查验!我真看见他欲与县尉爱妾行那苟且之事,那爱妾衣服扯碎,张郎正在啃他爱妾的……”
那道话音倏然中断。
接着地上便见血迹。血珠沿着伪证证人的嘴角滑下来。是有人强行噤了他的声。
于是馆驿庭院突然陷入了沉默。
***
无形的威压仿佛藤蔓,沿着庭院漫开,锋利的藤尖穿进胸口,将每个人的心脏攫住。
大反派出场每次都自带毁天灭地感。
苏靖之负手,不知何时已踱进庭院,他就站在庭院那头,隔着数十尺与卫晚岚相对。
他浑身重色,身材紧实,模样英冷威武,周身寒意像吹过雪原的风。
卫晚岚喉咙滚了滚。又不觉从座椅站起来了。
就这样四目相对。
他不知为何,清楚地以为,摄政王现在很生气。又鬼使神差地认为是,他好像不适合背着摄政王,跟许多人公开讨论,某个男人的某些不该明说的地方。
但他偏偏又不知道这种不合适感从何而来。
大反派一整个快要淌黑水了!
救、救救……
小傀儡悄悄发抖。
但身为一国天子,卫晚岚当然不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刚装完杯,忽又突然鸵鸟钻头。
于是卫晚岚只好艰难自救。
他接近摄政王,凑过去,赶紧对摄政王一通乱忙活,给他卸刀,又捏捏他拿刀拿惯了的,掌心厚茧密布粗糙的手。
“累嘛?吃晚饭了吗?”
摄政王不吃糖衣炮弹,面无表情地回答:“头痛。”
呜呜呜他头痛QAQ
那说明他是不是又要发疯了QAQ
有人要咬人QAQ
卫晚岚此时浑身绷紧。
对方在紫宸殿乱欺负人的举动,至今都记忆犹新,某些摄政王发起疯来不负责任,可以随意施为不受控制。
于是卫晚岚赶紧虚与委蛇:“那,不痛,朕给你治。”
“嗯。”
摄政王往馆驿里进。
他也不管周围有何人在看,恣意妄为,我行我素,穿过人潮就上楼了,脚步沉缓。
可是卫晚岚却片刻不敢再在庭院多待。
这是大坏蛋!即将发疯的大坏蛋!
于是君臣两个消失于庭院。
百姓们可不就看呆了:
“不是都说摄政王欺负小皇帝???原来关系这么好的呢???”
“传闻中铁血的摄政王这么黏小皇帝???小皇帝对摄政王这么关怀敬重???”
兼备将相,君臣和睦。
小皇帝当真不简单,小小年纪邀买得一手好人心。
如此明君气象,大魏中兴江山有望了!
“呜。”
中兴之主一屁股蹲坐在床上。俩眼泪汪汪。
面前的摄政王如此阴郁。
卫晚岚心更虚了。
他竟一时间不知晓该从哪里哄起,虚与委蛇得很没有头绪。想选个安全点的话题打开局面。大反派却倏然将他一起砸进床榻,犹如玉山将倾。
卫晚岚耳朵猛颤。抖动如乱蹦的小兔子。
在没有点灯的卧房里,被大反派按进怀中。他酸软着眼眶,紧贴大反派委屈巴巴地哀求:
“呜呜呜你别上来就咬人QAQ”
鼻尖在苏靖之胸膛反复磕碰。
他忽然想起攥住苏靖之的衣服就可以包治百病。
于是从善如流地攥住。
却在安稳相偎的那一瞬间,敏锐地感受到了,大反派居然在抖。
“怎么回事?”
大反派不说话。
整个人呼吸的温度都很灼热,虽然没有发疯,似乎也濒临暴走的边缘。如果让卫晚岚做个类比,就像是他被什么东西砸到,或生了很重的病。
很痛苦。
不是单纯头痛那种痛苦。
卫晚岚在他怀里挑起眼睛,小鹿眼不为人知地眨巴眨巴。
因为唯恐他发疯,卫晚岚不敢动。
可是他现在已经能触到摄政王身上不断有汗水渗出,对方的汗水不是热的,是一片湿冷。
卫晚岚惊了惊。
第099章 小晚再次落跑
这种冷意与之前苏靖之身上出现过的冷意都不相同。卫晩岚能明显感觉得到。
之前他总会以为大反派很冷, 但那种冷是气质方面的冷,而不是身体上的。
其实从前他们在紫宸殿共眠的那些个晚上,卫晩岚夜里畏寒, 还会悄悄往苏靖之那边靠, 因为他睡着时体温高。木质香气息在他胸膛跟后背处最为聚集, 那时他最暖也最舒服。
这还是他头一回,真真切切地感受到, 苏靖之冷到几乎浑身发颤。
他紧紧闭着眼,也不说什么话, 更是对自己对他这通观察没有反应,仿佛没有任何余力应付其他, 他像是受了伤回洞休养的猛兽。
是又受伤了吗?
不会的。
卫晩岚想。
东都大军别无异动,再没有像秦臻那般的叛臣,断不至于让摄政王亲自动手。所以他不至于受伤。
那只能说他的头痛病,在今晚来得格外严重。
卫晩岚隐隐觉得危险。
他不是不清楚苏靖之到底有多强悍的力量,如果他失控,自己随时可能再被他压在龙床上折磨到窒息。
但这一刻,他又产生了许多不该属于敌对者之间的怜悯,因为抬起眼帘,他望见苏靖之犹在颤抖的,挂着汗珠的眉头。
他鬼使神差地拭去那颗汗。
竟引来大反派强烈地颤抖。他两臂在床帏间将自己紧紧捆住,卫晩岚感觉筋骨钝痛, 像是要被这股外力, 强行把两具身躯融为一体, 鼻子头在摄政王的胸膛深埋着。
木质气息快把他给香迷糊了。
呜呜呜呜大反派QAQ……
好怕生生被苏靖之给箍死。
卫晩岚难受得拱了拱, 却又不敢挣扎得太明显,平白惹大反派不开心, 就得继续拿出之前应对大反派的招数,虚与委蛇,无论如何得顺毛捋。
“王爷,要是朕治头痛治得不好,不行朕给你唤军医吧?”卫晩岚艰难道。
然后又艰难地,在得不到回应的情况下,自顾自地继续说:
“朕还可以给你倒杯水,毛巾擦擦脸也行的。”
总之您先把朕放开呀QAQ……
“我收了元熙载那条线,得到许多情报。”苏靖之沉声说。
但怎会突然谈公事?
引得卫晩岚莫名。转移了些许注意力,原本觉得要被箍死,现在还得分出些神思,考虑摄政王的意思。
“这是你,最近在忙的事吗?”
“阿史那沙力吞并草原各部,但并非所有部落向他称臣,是与他一心的。我探听出了些内情。本王让阿史那青云死讯由飞鹰传去境外,就有反叛可汗的兵马蠢蠢欲动。”
“大魏坐收渔利,斩获三千骑兵。”
卫晩岚在他怀里轻轻颤抖。
还是不明白摄政王怎么会突然跟他交代公事,又或者是大坏蛋发病时,神志不清,他其实根本不清楚自己在对谁说,他把他当唐团,又或者当李久成???
彼时的卫晩岚根本没意识到这个假想的可怕。
要是摄政王这样紧紧地抱着唐团,又或者深拥李久成,那恐怕还没等摄政王展开双臂,后者两人就得拔刀自刎立地成佛。
“骑兵是突厥的命脉。”苏靖之说,“三千骑兵于大魏微不足道,但在突厥,至少能分散袭击朝廷两座边城。”
所以摄政王立了好大两个大功?
卫晩岚正茫然时,脑袋顶上的声音沉沉响起来,他被那声音嗡嗡共振得心尖颤,又抬头,发现苏靖之居然目光恍惚,似有层化不开的浓雾,笼罩住他原本俊毅逼人的眼睛。
“……”卫晩岚的心更颤抖了。
仿佛有什么不成型的念头在心尖萌动。
他看摄政王,就又想到那痛苦万分还要保护他的傅钧。许是这个权谋文里厉害的人物都要付出点代价。那就好像欲练此功必先得自宫似的。这样的强者会让他既敬畏,又隐隐心疼。
脑袋顶上面嗡嗡响着的低音炮终于停了。
摄政王总算消停下来。也不说话,也不抖了,只是长在自己身上的手还捆得挺紧的,半昏沉状态的大坏蛋也很不好招惹,所以卫晩岚决定先给摄政王治病。
就,抓抓衣服,睡一起。
自我发挥几下,眼保健操走几遍,再拿头顶蹭蹭摄政王的下巴颏。反正只要他肯乖乖的不折腾自己,那就什么都好说。
神奇的事情还真就那么神奇……
经他这么胡乱“治”,摄政王大坏蛋,还真就呼吸越来越匀,到最后竟给他哄睡着了。
奈斯!
觉察到摄政王在睡觉时,卫晩岚差点儿以为自己是老山参转世,身体就是灵药。
幸亏已知《大魏摄政王》这是本权谋小说,否则卫晩岚必然得吓得从此连门都不敢出了。生怕被人当唐僧肉。
对,所以,现在。
他要出门。
趁大反派睡着觉。
趁从现在开始就是休假了。
卫晩岚不做任务,劳逸结合。
他要往天剑山庄去一趟,把傅钧从洛阳行宫出来后的下落弄清楚。
大侠还在吧?
肯定在的,他曾问过洛阳行宫负责殓尸的李久成所部,他们没见到什么侠客的尸首。
那么,也许傅钧还有生还的希望,大侠朕来辣!
***
城中有天剑山庄分坛。
卫晩岚曾经在那里下榻,那处地方其实距离洛阳驿馆不远,也在闹市区,只不过闹中取静,门庭小而里面种着许多树,所以显得格外清幽。
但其实这趟出门,难不在找天剑分坛!
难在躲避摄政王眼线啊!!!
就说驿馆守着的那个李久成,天知道他有多么轴,他简直比唐团还闲,因为唐团还有摸鱼的时候,那李久成一整个就是个认死理儿的。
摄政王让他守护驿馆。
他全天续航、昼夜不休,有时候自己夜里起来推开窗呼吸口新鲜空气,就能瞧见李久成扶着把刀依旧戳在门口,他喝提神茶、啃馒头。
唉。
应付这种人绝对不可以硬碰硬。
卫晩岚决定智取,断不能够打草惊蛇,直接出门连想都不用想了。
他小心翼翼地,在睡着后的摄政王怀里缩缩身子,把自己蜷成只更小的卫晩岚抽出来,还体贴地给摄政王棉被里边塞了个蓬松松的大枕头。
这样恐怕摄政王就算意识昏昏沉沉想找东西抱抱时,能抱枕头,还不至于马上就露馅了。
办妥了这几步。
摄政王居然没醒。
头痛病犯了的大反派原来警惕性也会降低。
难怪他要赶紧回家,怕是在外面待着不太行,卫晩岚心里无由又浮现起股同情之意,将摄政王的被角掖紧了,薄纱般的月光照进床帏间大反派的眉目,卫晩岚心头一动。
……朕反正就是去确定一下好朋友的情况。去去就回,不必太久,拜托你在这里多睡一会儿叭。
说着卫晩岚打了个哈欠。抗拒了下他已形成习惯的生物钟。
他给摄政王把纱帘床幔全都拉得严严实实的。
他打开窗,脚踩春凳登上窗框,目标依然是长在厢房边缘那棵粗壮的大桃树,他其实头一回干这种爬树的事儿,脚踩在驿馆房瓦瓦片时,脚爪紧紧抓地,大腿根却在不由自主颤抖。
这这这真的可以嘛QAQ
朕要是掉下去怎么办?会不会摔死?脸着地,摔成好几瓣?
但他在房顶犹豫时,檐下的李久成声音传来,李将军跟军士说提神茶喝多了,让军士站在馆驿先替他守着,要上个厕所。
这对卫晩岚而言是绝妙的好机会,毕竟也就李久成武功高到可能会听声辨位,他不相信东都所有守军都有这个本领。
所以卫晩岚箭在弦上,顿时就浮起股不得不发的悲怆感。
他在夜风中拨拉走簌簌往脸上扑的落花,谨慎地提起衣摆,扒上这棵树。
树木的分支瞧着还是很脆弱的,卫晩岚咬紧牙关,生怕树枝撑不住,把他给撂地上,扒着树枝像个树袋熊往主干上挪,每靠近更为粗壮的枝干寸许,都会兼具战战兢兢和如释重负。
总算爬到树冠上。很稳当。
卫晩岚抱着主干大喘了几口气。
桃树的另一端枝干通往驿馆院墙,墙外就是民间,胜利就在眼前。
卫晩岚再给自己鼓了鼓劲儿。紧接着,他又小心翼翼地往树干的另一端爬去,再重复那个战战兢兢的过程。直到坐在墙头。
他警惕地先贴着墙体放下左脚,双手扒住墙头,再小心放下身躯跟另一只脚,有瞬间像挂面似的挂在墙壁,然后他松了手。
后脚跟一震动。
还好没崴脚!下来了!
跑出洛阳驿馆是后半夜,不必太担心宵禁,因为这里的宵禁远没长安严格,更何况是元熙载伏法受诛的这几天,家家户户欢庆,就连巡夜士兵兴许都在欢庆。洛阳晚上是有灯的。
但是天剑分坛门口却紧闭着。
卫晩岚就站在灯笼下。伸手想拨灯笼,但是他够不到。于是把龙爪爪伸向铜门环,发现门环并未落灰,还是光光溜溜的,他轻叩了叩分坛大门,分坛有门房,守门弟子会听到的。
“大侠。”
“傅钧?”
“傅庄主?”
他连续叩了十几回。怕傅钧觉得他没礼貌,所以暂停叩门,隔了好半天才又敲,他连续这样敲一阵停一阵叩了许多次,里面都没有任何人回应。这才让他的心从期待缓缓变成失望。
傅钧怎么会不见了呢?
分坛也暂时关门了。
难道真因为傅钧出了事,所以分坛难辞其咎,就被总坛降罪了?
又或者总坛新庄主选举,于是他们分坛的人全都去参加了?
“洛阳行宫,傅钧。”
——搜索未果。
当初的那股绝望感再度袭来。
等待的时间越长,绝望越发蔓延,打破了卫晩岚对傅钧尚在人世的最后一抹期待,使得卫晩岚连续数日的担心与不确定终于成真。
他有点按捺不住,一屁股歪倒在天剑山庄的门口,然后抱着膝盖坐在门角落,抬眸看半遮挡天幕的门檐,远处有灯火点点。
“这里每胎生五只。”
“月色好亮,你特别帅。”
“不要,你不准看QAQ”
“像是在做怀宝宝的事情……”
“往御桥跑,含元殿外,行宫御桥。”
为何一个人突然离开自己会如此痛彻心扉?
又为何想到和他相处的画面时,会想反复咀嚼,会让他嘴角轻抬,眼睛却泛起层眼泪。
晨曦乍现时,有百姓经过这天剑分坛。
卫晩岚心里难受,就呆呆地继续坐着,凝望在眼前走动的人们,也没意识到累和困。这种静坐维持了一些时间。
以至于淳朴的洛阳百姓看到了,还以为他是哪家走丢迷路的小公子,还有百姓主动凑过来,问他需不需要帮忙联系家人。
卫晩岚对围上来所有人,都很茫然地问了同一句话:
“山庄分坛为何锁闭?傅钧呢……”
这呆呆找夫君的小公子,难不成是女扮男装的?
倒是真有知情的好心百姓,瞧着卫晩岚哀伤的模样于心不忍,这大概是哪个痴情女子,不知道天剑山庄庄主突然下令,洛阳分坛全部弟子,返回总坛整顿庶务,跟心上人失散了吧?
百姓给他递过去帕子道:“他们是庄主下令关门的。没出事。”
“庄主?”卫晩岚眼睛突然亮起来,脱口道,“天剑山庄庄主?他活着?还是新选的?”
这副一惊一乍的模样实在让好心人们怜爱且无奈。
有人蹲身注视着挂着泪花的卫晩岚,耐心道:“这门派素来与东都关系不错,也没听说他们换了头领。许是他们总坛真有事吧。”百姓道。
天剑山庄出了事?
大侠不得不飞奔回去处理。
所以他不告而别,没跟自己留下音讯,那这一切就都能说通了!
死灰般的心绪又如从灰烬里燃起颗颗火星,卫晩岚就像是全身注入了活力,他在不知不觉间,竟从门角落里站起身,眨巴了眨巴尚且湿淋淋凉飕飕的眼圈。
——他要去找傅钧给他帮忙!
对方曾舍生取义救过自己,如今天剑山庄有难,他又怎能袖手旁观?
但怎么找到傅钧下落呢?
卫晩岚侧目望着那门环,有了……
第100章 疑似摄政王妃
“摄政王大坏蛋。”
【登录成功。】
今天是休假。
仿佛明君养成系统都觉得很奇怪, 卫晩岚怎么会在自己休假的宝贵时光里召唤自己,于是光屏弹出的速度明显慢悠悠的,有点像系统卡顿。
但卫晩岚无暇注意那么多。
明君养成系统的右下角, 一直有个小红圆点他没点, 那是系统奖励, 奖励他可以重复使用次道具。
他以前用过那么多种道具。厉害的邪门的都有,其实现在如果再召唤个巫蛊娃娃, 他知道摄政王的生辰八字,能隔空千里直接把摄政王给秒了。
但他根本没想这茬。
因为他满脑袋想的就是怎么去反拉一把傅钧, 回报傅钧舍身的恩义。于是返场了“记忆显影溶液”,卫晩岚在一群百姓万分莫名其妙的目光下, 将天剑分坛的铜门环给卸了。
突然起身奔得没影儿……
身后百姓面面相觑。
脚步不停奔到道旁井边。这是口公井。
不过这公井已经半空了,似乎已没人来此汲水,井绳沤得霉烂,卫晩岚把显影溶液全都滴在井里,希望铜门环能读取傅钧的记忆,告诉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又或者他在何处。
铜环坠井荡起层层波纹。
水面浮现起漩涡,漩涡过后就出现影像,是傅钧的视角:
他像从某个四面都是墙的禁闭屋子里头出来……
画面跳动到他来到分坛,分坛的人对他这庄主毕恭毕敬,不像是山庄起过内讧。
但他好像下令, 说过些什么话, 具体言语, 卫晩岚受限看不见, 但似乎是让弟子们收拾包袱赶紧离开这地方。
那分坛里刀枪剑戟全都被麻绳成捆扎好,里头有些金银细软, 还有弟子们的随身杂物,全都被各位弟子用软布包起,两头打结,斜斜的系在背上。
能带走的,都带走了。
至于大件的东西带不走的,弟子们就封门闭户贴封条。
于是不出片刻。
天剑山庄分坛换了一副新面貌。
众弟子正欲连夜撤离天剑分坛。
而分坛坛主脚步刚刚迈出门槛,似乎仍有什么未解之事,他就这么保持着回头望的姿势,对庄主傅钧确定道:“我们是要回嵩山总坛吗?”
他听不到傅钧的回答,但傅钧肯定是说话了的。
因为分坛坛主面色从惊讶变得更夸张了,两条长眉高高抬起,嘴巴张得很大,像能塞进五六个核桃。
分坛坛主的口型是:“——庄主是想暂避到那里去?”
卫晩岚急了,那里是哪里啊!!!
可能觉得得到天剑山庄庄主的肯定,分坛坛主从震惊变成了钦佩,点点头,道了声“高”。
但卫晩岚全然不知高在何处,只好焦急得扒着井沿,引得来来往往的过路行人频频侧目,还以为是哪个走到穷途末路的可怜人,想不开了,要投井自尽。
“这位公子?”有人在卫晩岚不远处连忙唤他,“年纪轻轻,可有想不开的事?可需在下为你排解一二?”
“井边危险啊……”
卫晩岚毫无所觉,半个龙脑袋已经都伸进井里,就想睁大眼睛看看,到底傅钧决定要带手下人去向哪儿。
分坛主最终口型凝成几个字。
他说得缓慢:“妙、华、路。”
卫晩岚这回却读口型读得清楚:“眠、花、楼。”
东都的红灯区!
***
妙华路,傅钧母族的私产,在东都一隅鲜为人知的宅院。
真傅钧是个很懒散的人,他懒散又很爱享受,喜爱行游山水,可惜出关亦不能招摇过市,他被摄政王下了禁令,让堂堂正正的大侠,却得把自己现在所有联系方式抹除。
于是就只能在自家庭院架着腿,傅钧边看话本,边拈了枚弟子们削皮切好的水果。
“痴男怨女,悲欢离合,好戏文呐……”
“就是这霸道龙君强行把小姐关在水府,惹来小姐落跑,不知龙君现在察觉了么?”
傅钧慨然一叹。
果香四溢,光影明媚可爱,触目绿意盎然,身旁都有鸟鸣。
“嘎——嘎,有人来辣,人来辣!”那鸟是只八哥。爱说废话,闲养在母家小院里逗趣儿的,鸟大爷羽毛油光水滑,它没外人的时候从不开腔表演,但有外人来,立马化身人来疯。
“嘎,苏靖之你个王——”
“可不敢说!!!”
傅钧忽从摇椅上腾空而起。
话本子骤然凌空,给它撂草丛里了,傅钧连忙要捂鸟嘴,鸟大爷惊慌地在笼子里扑腾,未尽之言,忽被打断,羽毛乱飘,好不凄惨。
凄惨的八哥跟庄主两两狼狈。
摄政王已背着手进院门来到近前。
苏靖之面容阴郁,周身的气场足有两丈八尺。
那股无形的威压自从他踏进私宅就已经把整座宅院笼罩,苏靖之抿着唇,神情不虞,眼底有淡淡的青灰色,说明他没有睡好,身上有浓郁的苦药味,又说明他好像把药量吃得过度。
真傅钧已经被这场面给吓呆了。
但偏巧嘴不靠谱,真傅钧把本该安抚大魏摄政王的一番话,在唇齿间转了几转,道出句特别像挑衅的,拱摄政王的火:
“费老鼻子劲追到小娘子,这就贪婪到嗑/药行房了,你年纪也不小了不该这么霍霍……”
追到,嗑/药,年纪不小。
傅钧将三大雷区精准踩到。
一时间,那股笼罩在妙华路私邸的威势感更为深重,侍剑弟子们搓手搓脚冻得打哆嗦。又恨不能上前把庄主那张破嘴替他堵住。
就只见摄政王沉默地打量四周,目光似乎能把所有房间的墙壁给挨个儿钉透。
苏靖之沉声道:“人呢?”
有半晌的寂静。
真傅钧呆了呆。
但那寂静过后。
真傅钧不怕死得爆出声长笑,哪怕他已足够含蓄地尽量以手捂嘴,笑声依旧从指缝间流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老天啊,报应啊,原来你根本没追到,人家又跑了……”
霸道龙君强制爱,奈何小姐不领情。
今早看得那话本是个好兆头。
真傅钧大有快慰之感,勾勾手,示意门下弟子拿酒:
“天涯何处无芳草,想当年你我在长安快意恩仇,哪有这些个世俗挂碍,来来来,上好的梨花白,我从嵩山总坛带下来的,你我一醉方休。”
但是那酒上来,苏靖之接了,一饮而尽,却连坐也不坐要走。
小晚没能找到这里……
也对。
小晚笨笨的,傅钧这处私宅又是个极为隐秘的场所,小晚找不到。
那小晚一晚上怎么过的,早膳吃了没有?
就这么眼底眉梢情绪瞬息万变。
饶是苏靖之惯会掩藏心事,但并不能瞒得过年少好友,这落在真傅钧的眼里就是情况十分严重,于是傅钧也敛了笑意,开始郑重地说:
“我跟你保证,这地方除了你,跟这几名刚带到这儿的弟子外,谁都不清楚。除非你说梦话告诉你那心上人,否则不会再有第二人,我根本连你中意的那位姑娘长啥样都没见过。”
真傅钧不知道卫晩岚是个男子,更不知道他心上人是小皇帝。所以就这么“姑娘、姑娘”地叫着。倒把苏靖之给叫烦了,走得更远,已是阔步。
真傅钧忽然高喊,对苏靖之背影问:“哎!他日旧友大婚,本座能有幸见见摄政王妃吗!”
鸟大爷:“嘎!嘎!摄政王妃!摄政王妃……”
但他旧友没有理他。甚至都没有回头,颇有点重色轻友的恶劣感,令真傅钧耻与之为伍。
“小气鬼。”
摄政王走后。
这傅钧小院又迎来了李久成。
商州守将进院先是给傅钧抱拳行礼,然后把个从长安运来的大箱子,珍而重之地打开,那里面是个木匣。木匣里头,又套玉匣,开启匣盖,是由水感凉润的锦缎包裹的细长物事。
再掀开才见到里头宝物的真容。
是把镂纹精致的短剑,剑柄缀以杂宝,剑形颇具胡风。
傅钧再呆了呆:“这不是苏大将军带回中原的七星剑吗?”
七星剑光芒流转,绝非凡物。
傅钧问道:“他让你拿来这把剑?”
“是,”李久成回答,“王爷说此剑从此由您保管。”
天剑山庄的人都喜欢名剑。七星剑是年少时,真傅钧多次找苏靖之讨要过的。
可这次傅钧却说:“拿走。本座不要。”
“这——”李久成愕了愕。完全没想到傅钧竟会拒绝得如此干脆利索。李久成更显难色,“王爷有令,若是您不收此物,就让末将折断此剑,请您千万别为难末将。”
真傅钧只得接了剑。指尖触及剑柄红玛瑙时,脑海里闪念而过的却是少年苏靖之的话音。
将门虎子,意气风流:
“我爹又打通了丝路商道!”
“它可是我爹跟老楼兰王拜把子的时候互赠的信物。”
“这把剑就世代镇在我苏家,日后我就传给我儿子,谁都带不走,你说,我能给你么?”
以前的那场言笑,言犹在耳。
现在苏靖之居然把七星剑主动相赠。
傅钧一面感觉到自己被这人给内涵了,被他莫名其妙送来的一把剑矮了辈分,但继而又浮现起股深深的担忧。
有不祥之感将他攫住。
他问李久成:“你家王爷最近身体好么?”
但李久成却坦然大笑,拍拍胸脯:“肯定挺好的啊,我们王爷那可是天生当将军的体格!”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