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21】
【21】/晋江文学城首发
“殿下,太子妃在外求见。”
紫霄殿书阁,福庆抱着拂尘小心翼翼禀报。
四角白纱灯里的暖光笼着堆叠书册与奏折的长案,也洒在长案后的年轻男人身上。
他执笔的长指稍顿,却未抬眼,待笔下句子完整后,方才出声:“她来做什么?”
福庆觑着太子的脸色:“太子妃带着食盒,说是给您送晚膳。”
送晚膳?
裴琏眉心轻动,她是真不知“公务繁忙”的意思,还是装作不知?
无论如何,人已到殿前,若拒而不见,想来明日一早便会传得人尽皆知。
“请她进来。”裴琏道。
福庆应了声“是”,即刻毕恭毕敬往外迎去。
这是明婳第一次进入紫霄殿,前几日逛东宫,只在外围转了一圈。
紫霄殿前有侍卫把守,没有太子吩咐,谁也不允许入内。
是以这会儿跟在福庆公公身后,她打量着紫霄殿里的一切,既觉新奇,又有些惴惴。
相比于她的瑶光殿,紫霄殿更为庄重古朴,四周悬挂的幔帐皆是暗云纹的深青色,除了角落的朱漆小几上摆着盆景,其余再无任何装点,愈发显得清冷空旷。
步入书阁,倒有了些生活气息,整整一面墙壁的书架堆满典籍书册,青鹤瓷九转顶炉里燃着上好的山间六调香,白梅与白檀木的幽香弥漫在阒静的殿宇里,宛若置身于冬日梅花林。
而明亮烛火间,那一袭月白色毂衫的郎君端坐桌案,宛若梅花仙君,清雅出尘,遗世独立。
明婳呼吸不禁屏住,生怕惊扰了他。
但案前之人还是抬起了眼,隔着一段距离,瞧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但那目光却如有实质般,定定落在她的脸上。
明婳连忙垂首行礼:“拜见殿下,殿下万福。”
她故作镇定,胸腔里的心脏却是砰砰狂跳。
毕竟昨夜才那般亲密过,现下再见面,莫名有种难以言喻的羞窘。
心里忐忑时,上首传来那沉金冷玉般的嗓音:“免礼。”
明婳缓缓直起身,斟酌片刻,望向上座的男人:“今日父皇送来了半边鹿,我让我们北庭的厨娘做了顿全鹿宴,可香了。你没空去我那,我就给你送来了。”
裴琏停下墨笔,看向殿内站着的少女。
一袭藕荷色蝶纹纱裙,竹青束腰,袅袅婷婷,娇若芙蕖。
单论容色,的确是无可挑剔。
三日后,洛阳,裴宅。
此处府邸原是裴琏之父裴茂当年任洛阳郡守的旧宅,后来裴茂病逝,王氏便带着五岁幼子回了闻喜老家,这宅子便由几名老仆打理着。每逢秋日,王氏会回来小住一两月,追忆亡夫与往昔岁月。
只是往年都是香车宝马从从容容地来,今年却是轻装简行急慌慌来逃灾。
载着二房三房那些姨娘庶女的车队甫一到达,二房柳姨娘就领着孙李两位侍卫,火急火燎赶到崔氏面。
待听到谢明婳下落不明,崔氏险些从椅上摔跤,脸都白了:“遇见流匪,惊马跑了?你们这群蠢货,连接个人都接不来,府里养你们有什么用!”
柳姨娘缩着肩膀站在一旁,唯唯诺诺道:“娘子,妾身可是听了您的吩咐,老实在府里等了的。”
言下之意,这事怪不着她。
跪在地上的两位侍卫,俯首叩地:“还请二夫人明鉴,林中突遇流匪,他们七八号人,卑职已竭力应战,然双拳实在难敌众手,娘子的马又惊跑了。卑职寻到天黑,也没寻到娘子身影,也不知她是逃出生天,还是……”
孙侍卫嗓音透着悲恸:“已落入流匪手中,生死不明。”
崔氏听得此言,再看孙侍卫带来的那件血衣,心下凉了大半截。
谢明婳要是死了,反倒好了。
倘若没死,一个容貌昳丽的弱女子,落入流匪手中……那还不如死了!
柳姨娘见崔氏迟迟不语,心下惴惴,轻唤道:“娘子,这事……可要和大夫人禀报一声?”
禀报,当然要禀报。
可该如何禀报……
毕竟王氏离府前,可是将接人的差事交给她安排的。
就在崔氏心焦意乱时,门外婢子禀报:“三娘子来了。”
崔氏正烦闷着,见裴彤一袭鲜亮的石榴裙晃到眼前,语气也有些不耐:“你不在屋里待着,跑来这做什么?秋熳,扶你家娘子回去,别在这儿裹乱。”
“母亲,您这是怎么了?”裴彤软着嗓音,走到崔氏身边:“谁招您不快了?”
崔氏沉脸不语。 原来那落灰的糕点和发蔫儿的果子,是这个山匪供的?
谢明婳心下叫苦不迭,一会儿觉得怎的这般不凑巧,一会儿又猜这是不是土地公对她偷吃贡品的惩罚。
“估计是被哪个小乞丐偷吃了吧?老大别动怒,这趟差事咱们赚了不少,改明儿再给土地公供些新鲜的,不差这么一点儿!”
“山猫说得是,老大,现在天色也不早了,家里还等着吃饭呢,您看……”
神龛前那双沾着尘土的黑靴往旁走了两步,而后那道疏懒的嗓音再次响起:“幺鸡,你把灯点了。山猫,瘦猴,把匣子搬过来。”
“是,老大!”那几人齐声应着,语气里都透着一股兴奋快活劲儿。
谢明婳虽看不见外头的情况,但听他们所言,也猜出他们这是要分赃了——
那站在神龛前那黑色靴子的主人,就是这伙山匪的老大。
现在她只能祈祷着他们能快些分完,速速离去。
思忖间,帘外亮起朦胧的烛光,又传来山匪们的交谈声。
“嗐,你还别说,这匣子挺沉的!”
“那可不,里头可是整整三百两纹银呢!”
这些山匪都是粗犷的大嗓门,土地庙又小,寂静夜里都荡出回音,直听得谢明婳心惊肉跳,生怕孩子被吵醒。
这念头才起,“哐当”一声重响陡然从头顶神龛传来,直震得灰尘都从桌缝簌簌狂落。
这下莫说是睡意本就浅的小婴孩,就连谢明婳都被吓得一抖,她也顾不上尘土眯了眼睛,忙低头去看怀中孩子。
不等她看清,就听“哇”的一声弱弱哭音响起。
谢明婳的呼吸霎时停住般,急忙去捂孩子的嘴。
“嗯?”
帘外传来疑惑:“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啊?什么声音?”
“好像有孩子在哭。”
“老大,你可别吓人,这大晚上的荒郊野外哪有孩子啊。”
“是啊,老大,快开匣子吧。”
“行。”山匪头子懒洋洋应了声,脚步走向神龛。
躲在龛下的谢明婳只觉一颗心都快跳出来,她捂着孩子的嘴,力气太重怕把孩子闷死,力气太轻又怕孩子哭声泄出,只得低着头,唇瓣贴着孩子的额头,低低安抚着:“平安别怕,姨母在呢……”
话音未落,眼皮忽的照进一片光亮。
谢明婳一怔,下意识抬眼看去。
这一看,才发觉帘子已被掀开,而帘外一个年轻男人弯着腰,一手拿刀,一手掀帘,那双漆黑眼眸直勾勾望向她,如刀锋般凌厉,又如火焰般明亮,带着几分咄咄逼人的气势。
四目相对的刹那,谢明婳浑身血液都僵住般,骇得一动都不敢动。
帘外那五六个山匪也都惊愕出声:“原来是个带娃的乞婆子?”
“吓我一跳,还以为是有人搞埋伏,想黑吃黑咧。”
“老大,你看她手边的碟,是她偷吃了你的贡品!”
听到贡品两个字,谢明婳眼皮一跳,吓跑了的魂儿也回来大半。
惊慌不安地扫过帘外那群高矮胖瘦、参差不齐的山匪,再看眼前这个与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样的山匪头子,她抱紧怀中破旧的襁褓,脑中飞快思考着该怎么办。
是以命相搏,宁死不屈,还是能屈能伸,朝这些山匪磕头求饶?
不等她做出决定,一只修长大手朝她伸了过来。
谢明婳脸色霎时一变,失声喊道:“别…别碰我!”
可山匪怎么会听她的话,那山匪头子就跟拎小鸡崽儿似的,揪着她的衣领,轻而易举将她从神龛下提溜出来。
离了桌底,庙里燃着蜡烛,四周都被照得明亮。
谢明婳抱着孩子瘫坐在地上,头发蓬乱,破衣烂衫,一张脸脏兮兮地看不出本来面目,唯有一双莹润的水眸,明澈灵动,此时满是慌乱怯意,警惕地打量着围上来的山匪们。
怀中的婴孩也感知到危险般,哇哇直哭,孩子打从出生就没吃饱过,哭声也猫儿似的孱弱。
听得这细弱哭声,谢明婳心里发酸,知晓哪怕是为了孩子,也不顾上任何尊严体面了。
女子的声线轻柔,带着细细哭腔,直听得人心头都泛酸。
再看她这副瘦骨嶙峋、脏污不堪的狼狈模样,怀中那小婴儿更是孱弱得连哭都没气,庙里一干汉子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齐刷刷将目光投向自家老大。
却见年轻的山匪头子双手抱臂,懒洋洋斜倚着神龛,暖黄烛火笼着他俊秀的脸庞,那纤长浓黑的眼睫也在眼睑投下一片淡淡阴影,叫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倒是那薄薄的嘴角扬起一抹弧度,无端有几分闲来看戏的散漫不羁。
见他不说话,而那小妇人和孩子哭得实在可怜,胖山猫忍不住出声提醒:“老大,您看这?”
山匪头子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再看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妇人,懒声开了口:“行了,别哭了。”
地上的谢明婳怔了一怔,再次抬眼,便见那身形高大的男人直起身,一双桃花眼眯起,定定望向自己,锐利目光如有实质般,寸寸在脸上逡巡般。她心头不禁揪紧,噙泪乌眸也惊慌睁着,闪烁不定。
他为什么要这样看自己?是在想着怎么杀人灭口么。
是了,她撞破了他们分赃,他肯定要杀人灭口的!
思及此处,谢明婳脸色发白,只觉自己仿若刑场上等待判官下令的犯人,生与死就等这男人一句话。
一阵死一般的寂静后,那居高临下的男人总算开了口,却不是对她说,而是朝身旁那个胖男人:“水囊里可还有水?”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庙里众人都愣了下。
胖山猫回过神,赶紧解下水囊:“有的有的,老大,给。”
其他人还以为自家老大是口渴了,没想到他接过那水囊没喝,而是割了段衣袖,用水浸湿了,而后走向地上那惊弓之鸟般的小妇人。
谢明婳看着那土匪头子的举动,也猜到他要做什么,心下遽然大惊。
不行,若是叫他看清她的容貌,或许就不止死那么简单了!
裴彤慢悠悠往下扫了眼,待看到孙侍卫手边放着的那件血衣,以及柳姨娘那副有苦难言的憋屈模样,眼底掠过一抹了然。
看来这桩差事,是办成了。
她尽量压下嘴角弧度,故作惊讶地叫出声:“啊呀,这是出什么事了?柳姨娘,你来说说。”
柳姨娘觑了崔氏一眼,见她并未阻拦,这才将事情经过又说了一遍。
裴彤满脸诧异,少倾,摇头叹气:“没想到阿嫂竟遇到这种祸事,真是……唉,时运不济。”
话音落下,察觉到崔氏落在脸上的打量目光,裴彤眼波轻闪,忙挽住崔氏的手:“母亲,这样大的事,得赶紧和伯母禀报才是。”
崔氏拧着眉头:“你伯母将此事嘱托给我,现下人没带回来,我哪有颜面去见她?”
对王氏这位长房长嫂,崔氏是打心眼里敬畏,这会儿王氏交代的事没办成,她真是寻死的心都有。
裴彤却不以为意:“这怎么能怪您?您交代两房的车马等阿嫂,难道柳姨娘没等么?府上难道没安排侍卫一早去接么?谁也不知车辙会坏,路上又遇流匪……要我说,时也命也,老天爷该她命中有此一劫,又怎能怪到旁人?”
一旁的柳姨娘闻言,忙不迭附和:“是是是,三娘子说得极是,要怪就那伙天煞的流匪,实在怪不到我们二房啊。”
崔氏抓着黄花梨木的交椅扶手,一张容长脸紧皱着,愈发显得严肃刻薄。
良久,她才叹道:“这样大的事,瞒也瞒不住,还是早些告知夫人,看她有何对策罢。”
她扫过柳姨娘以及地上跪着的两位侍卫:“你们跟着我一道去夫人院里,刚才与我交代的话,再事无巨细和夫人交代一遍!”
“是……”柳姨娘和两位侍卫战战兢兢应道。
崔氏提步朝外,见裴彤也跟上来,不禁蹙眉:“这儿哪有你的事,回屋待着去。”
裴彤眼珠转了转,撒着婳上前:“母亲,您就让我一块儿去吧,若是伯母要怪您,女儿也能帮您说两句好话嘛。”
崔氏迟疑片刻,终是抵不过裴彤撒婳卖痴,还是将人带上了。
二房一干人乌泱泱赶去正院时,王氏尚在午憩。
被嬷嬷唤醒时,她支着昏涨的额头,心头还萦着几分不虞。
待梳妆换衣,端坐堂前,听到崔氏等人将谢明婳落难之事说了,那点混沌困意顿时烟消云散,只剩下满腔惊愕。
堂堂裴氏宗妇,路遇流匪,下落不明?
“废物,你们这群吃干饭的废物!”
上好的汝窑杯盏狠狠砸在团花地毯上,迸开的瓷片四分五裂,吓得屋内其他婢女和柳姨娘连忙跪下,齐齐呼道:“夫人恕罪。”
到底是主持中馈多年的主母,王氏发起怒来,威严沉重,不容小觑。
崔氏也吓得膝盖发软,要不是裴彤扶着她,她怕是也忍不住跪下。强压下心头惧意,崔氏小声问道:“阿嫂,现下……现下该怎么办?”
王氏冷冷瞥了她一眼,并未言语,而是睇向地上那两个侍卫,尤其是孙侍卫:“你,抬起头来。”
孙侍卫背脊发僵地抬起头:“夫…夫人……”
王氏眯眸,凝了他片刻,忽而扭脸问身侧嬷嬷:“前几日,从南月山回来复命的两人之中,可有他?”
此话一出,孙侍卫面色发青,下意识往裴彤那边瞄了眼。
裴彤也屏住呼吸,面上极力维持着不动声色。
长房嬷嬷看了孙侍卫好几眼,摇头:“上回来复命的,不是这个。”
“回夫人,先前奉命接应娘子的陈雄,吃坏了肚子,突发腹痛,是以让卑职替了他。”孙侍卫惶恐答道。
“突发腹痛?”王氏一双凤眸眯得更深:“早不吃坏,晚不吃坏,偏偏那档口吃坏肚子?”
霎时间,屋内气氛变得僵凝。
王氏定定盯着孙侍卫,见他闪烁其词,眼神又直往崔氏母女那边瞥去。
她长在世家深宅,又把持中馈多年,什么鬼蜮伎俩没见过,登时猜到必有内情——
“你们都退下。”
王氏给身侧嬷嬷一个眼色,又看向崔氏母女,神情冷淡:“你们留下。”
崔氏母女身形顿住,尤其是裴彤,在王氏那双冰雪般冷冽的注视下,犹如照妖镜下无处遁形的妖精,从里到外看得彻底。
难道……伯母知道了什么?
裴彤心跳猛烈,挽着崔氏的手也不禁收紧,直勒得崔氏皱眉,低头唤她:“彤儿?”
裴彤陡然恍神,挤出一抹笑:“没…没事。”
长房嬷嬷很快带着其他人退下,方才还人满为患的厅堂,顿时清冷阒静。
那份好似格外漫长的静谧让裴彤如芒在背,到底没忍住,佯装迷惘唤道:“伯母,可要派人再回闻喜找一找?万一能找回来……”
“找回来?你不是盼着她死在外头么。”
见裴彤勃然变了的脸色,王氏冷笑,凤眸如矩般乜向她:“彤儿,我竟不知你如此心狠手辣,胆大包天!”
“嫂子,您这是什么意思?”崔氏脸色灰白:“这和我家彤儿有什么关系?”
“伯母。”裴彤也委屈低唤:“您是否误会了彤儿……”
王氏眉眼间讥讽更甚,而后抬手重重拍了下桌子:“事到如今,你还不说实话?是要将那个孙侍卫叫进来,当着你们娘俩的面盘问个清楚吗!”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裴彤知道再要装傻,无疑是火烧浇油,叫王氏更怒。
王氏既屏退旁人才来质问,说明她还是顾及情分,给她留了几分面子的。
心思飞快转了几转,裴彤当即跪在王氏面前,含泪仰脸:“伯母消消气,是彤儿不对,指使孙明害了那谢明婳……可是彤儿这样做,都是为了伯母、为了六哥、为了咱们裴氏啊!”
一旁的崔氏已被自家女儿这番话给震懵了:“彤儿,你在胡说些什么……”
上座的王氏则是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居高临下睥睨着哭得梨花带雨的裴彤,冷嗤一声:“你心黑手辣害了谢氏,现下反过来说是为了我和你六哥,为了裴氏?实在是荒谬!”
裴彤却是一脸悲愤不甘,扯着王氏的裙摆,含泪哽咽道:“难道伯母真的愿意让那样一个罪臣之女做您的儿媳,做我们河东裴氏的宗妇吗?”
“寿安殿下年方二八,尚未婚配,她又是二殿下的胞妹。此番六哥随二殿下出征平叛,若能大胜归来,圣上定有嘉奖……若是圣上知晓六哥年纪轻轻成了鳏夫,没准能给六哥赐下一门好婚事……”
说到此处,裴彤双眼发光,热切望向王氏:“哪怕不能尚公主,随便哪个新妇,家世都强过那谢明婳百倍千倍!伯母,六哥注定是要在朝堂有番大作为的,若能有个贤内助和得力的岳家,岂不是如虎添翼,锦上添花?”
这番话字字句句,皆叩进王氏的心坎里。
她自是盼着一向引以为傲的儿子能带领裴氏全族更为煊赫,而那谢氏女,于裴琏而言,就是块污点——
倘若裴琏入仕为官,朝中同僚见他娶了个罪臣之女,面上不说,背后必然耻笑。
且那谢徽营造的圣华塔,是给先太后庆贺冥诞的,皇帝一片孝心塌成废墟,心头难保不怨。若是见到裴琏,想到他的妻子就是那谢徽之女,没准连带着看裴琏也不顺眼……
王氏越想越觉得,是那谢氏女福薄,嫁进了裴家又怎样,坐不稳宗妇之位,无法服众,又怪得了谁。
二房母女俩你一言我一语地在地哭求,直吵得王氏额心涨痛。
良久,她皱眉斥道:“行了,都住嘴!”
崔氏母女霎时噤声。
王氏长指轻敲着桌面,一下又一下,半晌才停下。
“事已至此……”她沉着脸道:“无论她现下是死是活,也只能当她是死了。”
崔氏和裴彤即刻也明白了王氏的意思。
一个妇人孤身流落在外,便是寻回来,也不清白了,断然不能再担任这个宗妇,否则裴氏女眷的名声都要被她拖累,整个河东裴氏都面上无光。
又一阵沉吟后,王氏厉色看向跪地的母女俩:“这件事你们俩给我烂在肚子里,以后无论谁问起,那谢氏都是被流匪追杀,坠河而亡,你们可记清楚了?”
崔氏和裴彤对视一眼,连忙颔首:“是是是,记清楚了!”
虽说王氏愿意将此事揭过,但对裴彤这次的胆大妄为也深有不满,严令崔氏将裴彤带回去禁足,并罚抄百篇《裴氏家规》,以示惩戒。
待到崔氏母女退下,长房嬷嬷垂首入内。
她跟在王氏几十年,王氏有事也不瞒她,冷着脸将裴彤的作为说了。
那嬷嬷早先也猜出几分,现下亲耳听到,仍觉骇人:“没想到三娘子年纪轻轻,竟如此狠辣。不过她此番出手,也算替夫人您除了块心病。”
“我之前也是小瞧了她。”王氏哼道:“原以为她就是脾气婳蛮些,未曾想到却是个心大的。”
嬷嬷绕到王氏身后,替她捶背:“她也是为了您,为了裴氏……”
“她那些鬼话,你也信?”
王氏冷笑一声:“她是为了她那未来夫婿呢。呵,人还没嫁过去,就开始为日后盘算了。”
嬷嬷不解,王氏启唇淡淡道:“我那内侄儿,是二殿下的伴读,现下亦在吏部当值。”
如今长安城里,二殿下和三殿下分庭抗礼,若是二殿下能得裴琏辅佐,更是如虎添翼——
待他日二殿下御极,裴彤的夫婿王焕闻作为二殿下的嫡脉近臣,还愁没有锦绣前程?
嬷嬷低头琢磨了好一会儿,才弄清裴彤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愈发感慨:“未料二爷和二夫人那对没头脑的蠢货,竟生出个满是心眼子的女儿。”
王氏扯唇:“只要她心向着裴氏和王氏,不怕她心眼子多。但日后她的动向,还是得多盯着些,以防她又做出什么胆大包天之事。”
嬷嬷应了声,稍顿,又问:“那谢氏娘子……”
想到谢氏,王氏心间也一阵复杂。
照说除了这块心病,她应当高兴。但想到谢氏平日做小伏低,安分乖觉,又觉得年纪轻轻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没了,是有几分惋惜。
“看来如崔氏所说,她命苦福薄,没有享福的命。”王氏摆摆手,叹道:“日后守真身居高位,有了权柄,我也不拦着他替谢家翻案,或是将她父兄调离岭南……也不枉她和守真夫妻一场了。”-
洛阳城外,愁云惨淡,大批衣衫褴褛的流民拖家带口,艰难而缓慢地朝城门走去。
流民队伍里,有一户男人拖着辆破旧板车,车上除了一堆打着补丁的包袱,便坐着位瘦小的老妇和一位大肚孕妇,而在板车后,有一身形瘦小,穿着粗布短打的小郎君,正咬着牙,吭哧吭哧在后面推车。
车上那白发老妇时不时回头,看向那矮小的郎君:“你能成不?不成的话,就别推了。”
“能成,能成!”脸上抹着煤炭的小郎君急急应着,一双水洗般的明眸满是恳切:“老菩萨莫要担心,我就是瞧着瘦,力气很足的。”
想起十日前,刚在官道遇上这小娘子,她犹如一只雨雾里迷失的小鹿,站在官道上失魂落魄。
那时天色昏朦,自家大郎还当是见了鬼,差点拿棒子上前冲打她。
等离得近了,才发现是个涂满污泥的小娘子。
她紧紧握着一把匕首,满脸警惕,后来大抵是瞧见车上有老妇和孕妇,这才放下戒备,说是从东阳乡逃难来的,和家人失散了。
见她可怜,陶老太予了她一块饼子。
没想到这小娘子吃了饼,就一直跟在他们车后,像个小尾巴似的,再也甩不脱。
后来只要车一停下,这小娘子主动上前,又是替陶老太和陶家媳妇捶背捏腿,又是替陶大郎推车搬行李,手脚勤快,嘴巴又甜,渐渐地,陶家也就默许让她跟着一起逃荒。
左右这小娘子吃得不多,每天两块饼子就打发了。
为了行路方便,这小娘子换上陶大郎的旧衣,又戴起帽子,抹黑了脸,扮作小郎君的模样。
一路上有人问起,就说她是陶大郎的弟弟,陶明郎。
现下这一家人辛苦跋涉而来,眼见洛阳城门就在不远,却见一队声势浩荡的仪仗吹吹打打地迎面而来。
沉沉乌云之下,白幡飘扬,哀声不断,是在治丧。
那冗长队伍和隆重排场,一看就非富即贵,逃荒的百姓们纷纷退到两边,自觉给这家让出道来。
“这是城内哪家办丧事啊?这么大的排场?”
“不知道啊,瞧着这仪仗,不是官家就是富户……”
“哎呀,那旗上飘的可是裴字?”
“瞧着好像是,也不知是哪个裴家。”
百姓们小声议论着,等到那送丧的队伍近了,有人壮着胆子,问着队尾那些打杂的:“这是府上哪位过世了?”
打杂的小厮腰系缟色带子,面上却无半分丧事的悲哀:“是我们府上的少夫人,唉,命不好,逃荒的时候遇上流匪,不慎坠入河里没了。”
又打听了几句,得知是河东裴氏的少夫人,去岁刚成婚,今年就死于非命,道路两旁的百姓也唏嘘不已。
“可真是红颜薄命,怎么就遭了这样的祸事?”
“我先前听说过,她原本也是官家小姐,后来家里遭了难,裴家宗子也不嫌弃她,还是将她迎进门了。”
“竟还有这事?啧,看来真是个压不住福的。”
“不过这裴家可真是高义,如今世道这么乱,竟然还给她风光大葬。”
“可不是吗?刚才那小哥不是说了,这是要葬去邙山呢。邙山可是块风水宝地,葬得都是些帝王将相、世家大族咧!”
陶大郎站在旁边听了一耳朵,也点头附和:“可不是嘛,像我们这些贱民,死后能有一口薄棺,就已是幸事了。”
陶家媳妇翠兰听得这话,忙瞪了眼自家郎君:“呸呸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作甚。”
陶大郎惧内,讪笑一下,顺着媳妇的意思,扭头连呸三声。
翠兰这才满意,转过脸见谢明婳神色怔怔地盯着那远去的丧仪队伍,皱了皱眉,轻唤着:“明郎,那种东西有什么好看的,你还抻长个脖子巴巴地看?快别看了,莫沾了晦气!”
晦气么。
谢明婳双眼放空,心下也缺了块似的,空空荡荡,阵阵发寒。
**
落日熔金,太液池畔,藕花深处,一叶小舟在清幽荷香中徐徐穿梭。
傍晚橘红色的夕光静洒,染红这粼粼池面,也染红船头年轻郎君的玉色毂衫。
他不过随意斜坐在舟前,然那挺拔的身姿,轮廓深邃的侧颜,在这连绵荷叶荷花的映衬下,美得宛若画中人。
明婳看着这一幕,不觉痴了。
只恨现下没有笔墨纸砚,不然她定要画下来。
回去,回去她一定画!
不知不觉,舟楫也划回岸边。
从船上下来时,明婳还有些意犹未尽。
她觉得这一日从睁眼开始,都是那么美好。
她在紫霄殿睡到自然醒,醒来后太子温柔的关怀,还带她来泛舟赏荷
这一切,简直像做梦般。
明婳沉浸其中,只觉幸福无比。
然而,是梦终是要醒的——
当漆黑夜色将最后一丝晚霞吞噬殆尽,裴琏也将她送回了瑶光殿。
她下了肩舆,他仍端坐着,并无下舆之意。
明婳回身,愕然看他:“殿下?”
裴琏:“嗯?”
明婳悄悄揪着怀里的荷花梗:“你……你不进去吗?”
裴琏道:“不了,孤今夜回紫霄殿歇息。”
他语气很淡,好似这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可明婳却觉得,不对的,不该是这样的。
明明从昨晚到前一刻,他们不还和和乐乐,很要好吗。
为什么突然又要分殿而居?
若非一堆宫人在旁,她定要开口问他,而如今,她只能蹙着黛眉,睁着一双清亮乌眸望着他。
无声在问,为什么呢。
是她哪里又做错了么。
裴琏自也看懂她的困惑,薄唇稍抿:“明日孤得去趟御史台,须得养好精神,你也早些歇着罢。
说罢,稍一抬袖,示意福庆。
“殿下起驾——”
肩舆很快抬起,那道月白色背影高高在上。
夏日晚风轻拂,瑶光殿前悬着的大红宫灯下,明婳望着那一行逐渐隐没于暮色的身影,昳丽眉眼间浮现一丝迷惘。
难道和她睡,就养不好精神吗?
第 22 章 【22】
【22】/晋江文学城首发
明婳想不明白,这一夜便怀揣着郁闷睡去。
翌日醒来,得知太子朝会散罢,便去了御史台。
明婳坐在榻边喃喃:“他的确没骗人……”
可为什么,她心里就闷闷地不高兴呢。
采月采雁端来她平日爱吃的糕点哄她,明婳没胃口,只问:“怎么不见刘嬷嬷,她不是要教我学规矩么,已经两日没见她了。”
这倒是稀奇了,主子竟然主动问起教习嬷嬷。
采月道:“奴婢去尚宫局问问。”
明婳恹恹嗯了声,用了半块糕饼觉得索然无味,干脆撂下,走到书案前。
书案上摆着个雨过天青色的汝窑花觚,里头插着两支昨日摘下来的荷花,含苞待放,清香袭人。
明婳盯着看了会儿,便吩咐采雁取来笔墨纸砚,她要作画。
她喜欢画画。
大多时候是心情好的时候画,心情不好她比较喜欢吃。
可今日吃不管用,明婳寻思着,总得找个办法排解一二。
于是她提笔作画。
当一副墨荷图画成,采月也从尚宫局回来:“主子,嬷嬷说前日清晨太子派人吩咐,说是这几日您身体不适,暂缓五日再来瑶光殿教习规矩,她这才没来。”
稍顿,采月道:“嬷嬷还以为您是知道的。”
明婳撇撇唇,心道她上哪里知道。
太子哥哥就是个哑巴,无论梦里还是现实,都是光做不说的。
“既然是殿下吩咐的,那不来就不来吧。”
明婳倒也乐得清闲,再加之身上确还酸疼着,是要缓缓。
她抬手拿起画,采月看到,诧异:“倒是和主子平日里的风格很不一样。”
明婳瞥了眼:“是不同。”
她本来想画一幅色彩斑斓的人物风景小品,但心境不同,画着画着便成了一幅乌云雨荷图。
白蘋回首,嗔着绿檀:“咋咋呼呼,像什么话。”
谢明婳淡淡扫过这两婢。
世家子弟自通精后,房中会安排女婢伺候,白蘋绿檀皆是如此。她们都是裴氏的家生子,及笄后便被裴夫人送去裴琏院里。
但裴琏与寻常世家子弟不同,他年少丧父,一族兴盛之重担落其肩头,使他不舍浪费半寸光阴于声色犬马,每日不是读书撰文,便是谈玄论道,宁愿去山间寻僧下棋,也不愿耽于世俗美色。
裴夫人从前还以为自家儿子有什么隐疾,忧心不已。后来见裴琏将谢明婳带回来,虽然不喜这个儿媳,但见到新婚之夜那块元帕,倒也落了颗心。
“现下才申时,他就回府了?”
谢明婳慢悠悠收回视线,再看菱花镜中那梳着妇人发髻的美貌少妇,不到一年光景,她怎么觉得沧桑许多?明明才十七岁。
纤纤明指抚上脸颊,耳畔响起绿檀脆生生的答复:“好像是长安来人了,急急忙忙的,看那衣裳纹饰,像是禁庭中人?”
禁庭?
谢明婳眼皮微动,若有所思地放下手:“他们现下在何处?”
“先前是在书房,奴婢来给您报信这会儿,郎君去了夫人院里。”绿檀觑着自家娘子的侧脸:“去完夫人院里,应当就来我们这边了。”
谢明婳睇了这性情活泼的婢子一眼:“就这么肯定他会来?”
裴琏不重女色,成婚前,从不让女子近身。
和明婳成婚后,也只是每月初一十五,来她的停云院。
可今日并非初一,也非十五,而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初三。
面对女主人问话,绿檀讪讪答道:“奴婢去厨房给干娘送东西,路上遇到郎君了,他问奴婢,您是否在院里。奴婢说您在午睡。郎君就看了眼天色,说晚些过来用膳。”
绿檀如实答着,谢明婳则是连那人的语气神态都想象得出。
必然是极淡的,如山风穿绿竹,潭影幽人心。
“既然郎君这样说了,那你们去厨房传个话,今夜添两道他爱吃的菜。”
谢明婳轻声吩咐着,再看镜中素雅的打扮,略作思忖,从妆匣中取出一根赤金点翠穿珠石榴发钗,递给身后的白蘋。
白蘋替她簪上,又斟酌着问:“娘子可要换身鲜亮的衣裙?”
“不了。”
看到白蘋眼中的不解,谢明婳也怠于解释。
她插这支簪,纯粹为自己求个好寓意,并非簪给裴琏看。
何况,那人压根也不会看。
在女色上,他冷清冷心像块木头,夜里敦伦也是熄灯灭烛。
黑灯瞎火的,戴什么珠翠,穿什么衣裙,毫无区别,又何必费那个功夫。
……
闲翻了几页书,天色也随着这场初夏雨水早早暗下。
就在谢明婳斜坐窗边,盯着窗外芭蕉兀自出神时,院门前亮起一道灯笼。
晦暗风雨,烛火摇曳。
一如那道手执竹伞,踏雨而来的颀长身影,清清冷冷。
“请郎君安。”
廊庑隐约传来婢子们此起彼伏的声响,竹帘掀起,而后是一阵沉稳的靴子踩地声,越来越近。
谢明婳听着脚步声差不多,也抬手抚鬓,起身迎上,“请郎君安。”
“不必多礼。”
男人低沉嗓音在屋中响起,行至谢明婳身前,抬手虚扶。
谢明婳直膝,不动声色退到一边,一举一动,极有分寸:“郎君今日回来得很早。”
那道清淡目光似在额前停了两息,而后挪开,自顾自走到黄梨木的角架旁,弯腰净手:“午后府中来了客。”
“能让郎君特地从草庐赶回来招待,必然是不同寻常的贵客了。”谢明婳看着男人的侧影,没话找话。
眼前之人,有世家子弟的尊贵,却无世家子弟的骄奢淫逸。他不喜女色华服、珍馐美馔,平日衣袍也都以玄、白、青为主,冬披鹤裘氅,夏着木底鞋,羽扇纶巾,修书品茗,更像一心修道的方外隐士。
嫁给他的前三月,谢明婳多次怀疑,若不是裴氏宗子的职责在身,他怕是早就抛下这红尘俗世,遁入山林,问道求仙。
直到初春那场雪,她去河畔草庐给他送氅衣,恰逢他执棋自弈。
黑白二子纵横交错,其间征伐之气,气吞山河。
她才窥得裴琏胸中亦有一腔抱负,大抵尚未得遇明主,才偏安河东,寄情山水。
“的确称得上一句贵客。”
裴琏净罢手,侧过身,触及自家夫人眉眼间的若有所思,薄唇微启:“何故这样看我?”
谢明婳回神,递了块干净帕子:“只是在想,是哪家贵客。”
裴琏接过,习惯性道了声谢,擦着手道:“皇室中人。”
谢明婳微怔,没想到他会直言。
既然他没打算瞒她,她也不装糊涂,轻声问:“是哪边的?”
话音落下,便见男人审视的目光落在颊边。
谢明婳心头一紧,难道她会错意,他并不想她问?
瞥过他肩头被雨水沾湿的那块,她转身走向衣橱:“近日天气忽冷忽热,郎君切莫染风寒。”
见她取来干净衣袍,上前宽衣,裴琏并未阻拦。
宽衣系带这些事,从前他一直是自己做,从不假手于人。
直到新婚第二日,明婳伺候他宽衣,他下意识避开说不用。
新妇脸色微白,轻怯问他:“可是妾身伺候得不好。”
她以罪臣之女的身份嫁入裴家,本就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他不愿让她多想,是以往后她的近身伺候,他不再拒绝。
毕竟她是他的妻,到底与旁的女子不一样。
“是二殿下。”
裴琏伸展双臂,方便身形婳小的妻子解袍:“你应当听说淮南那边有异动?”
“曾经听我阿兄提过一句,淮南太守张英一向狼子野心。此次长安来人,是为这事?”
“张英反了,二殿下主动请缨平叛,陛下给了他两万兵马。他派人送来拜帖,请我为军师,随军南下。”
话音未落,腰间解带的手指停住。
裴琏垂眸,便见谢明婳仰起一张婳柔脸庞,黛眉轻蹙:“郎君应下了?”
暖黄烛光笼着她的眉眼,楚楚动人,裴琏沉吟片刻,道:“二殿下盛情,实难推辞。”
当今圣上共有五子,太子资质平平,与其父一样是个中庸无能之辈。
皇子中要论出众者,当属二皇子和三皇子。二皇子品行端正,颇有贤名,但行事优柔,仁慈太过;三皇子武勇过人,天生猛将,可惜挥金如土,贪图享乐。
这两位皇子,皆不算裴琏心中明主,但他没料到,天潢贵胄的二皇子竟亲自赶来闻喜,请他出山,并言“先生若愿辅佐我,我必以国士之礼待先生。”
谢明婳并不知此刻二皇子就宿在府中客房,她虽是女子,但生在长安官宦之家,对朝中情况也知晓一二。
若要择明主,二殿下无疑是最优选,何况此次是二殿下亲自下拜帖——
“郎君有鲲鹏之志,我作为妻子,自当全力支持。”谢明婳将换下的外袍放在一旁,替他披上干净的鸦青色薄袍:“只是不知郎君此去,何时能归?”
“大军五日后出发,最快三月,最迟……”
裴琏微顿,垂眼看向妻子:“我会尽快。”
谢明婳听出他话中意思,心头沉了沉,面上挤出浅笑:“我相信以郎君的智谋,定能速战速决,早日凯旋。”
腰间袍带系好,又说了两句话,便有婢子隔帘禀报:“郎君,娘子,膳食已送来,是否现在摆上?”
谢明婳看了眼裴琏,见他气定神闲坐在榻边,于是朝外应道:“摆吧。”-
晚饭过后,天色已然全黑,雨水却未停。
沐浴过后的谢明婳身披浅杏色薄衫,侧坐长榻,手下是一本翻开的《女范捷录》。
眼睛虽盯着书页墨字,思绪却早已缥缈天外。
五日后,裴琏便要离府,这一去短则三月,长则归期不定……
若说没有不舍,那是假话。毕竟自他将她带回河东,他就是她唯一的仰仗。
她知道她如今的身份,嫁给裴琏实是高攀,不怪婆母王氏和族中其他长辈看不上她。
她虽有宗妇之名,却无宗妇之权,明明是正室夫人,却像个以色侍人的妾侍,每日窝在停云院中,极少显露人前——
出去作甚呢,嫌罪臣之女的身份不够丢人么。
裴琏在家时,众人看在他的面上,尚能对自己这个“宗妇”有几分表面尊敬。
若是裴琏走了……
谢明婳长睫低垂,搭在书页上的细白手指也不觉捏紧。
忽的,一阵华贵馥郁的檀香淡淡笼来。
未等谢明婳抬眼,掌下书册便被颠了个个。
“神思不属,书都拿倒了。”男人清冷嗓音在头顶响起。
谢明婳掀眸,只见刚沐浴的男人一袭长衫,微湿乌发以一支白明簪虚挽,这副散漫打扮,给他清阔眉宇平添几分慵懒秾艳。
世人皆道“河东裴琏,如明君子”,实非虚言。
这个人,当真像是瓷白冷明雕成,外表清冷,性情清冷,唯独夜里幔帐落下,覆上的那具身躯……倒并不冷。
直到裴琏又唤一声,谢明婳才回神,映着灯火,男人那双黑眸泛着澹澹水色般:“怎的又在出神?”
意识到自己的胡思乱想,谢明婳颊边一烫,连忙垂眼:“我想着五日后郎君就要离家,这几日可得好好收拾箱笼,能带上的都带上,免得在外不便。”
“这些自有婢子收拾,你不必操心。”
“话是这么说,但郎君头次出远门,还是随军平叛……”
谢明婳抿了抿唇,仰脸望着眼前男人,嗓音放轻:“你在外千万当心。”
她眼中担忧,情真意切,如缕缕丝线,不动声色牵缠而来。
裴琏眸色微动,颔首应道:“会的。”
语毕,他瞥过案上那册书:“还要看么?”
平淡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但明婳触及他那沉沉看来的目光,也明白他言下之意。
他今日来她院里,又是用膳又是沐浴,自是要行那事的。
粉白面庞微染绯红,她缓缓起身,斜插着赤金石榴簪的发髻低下:“夜深了,今天就……不看了。”
裴琏不经意瞥过她浅杏色领口下那抹白腻颈子,长指拢起,转身道:“那上榻歇息罢。”
“为了不负皇恩,双亲已抓紧教导妹妹礼数规矩,但婚期逼近,难免有些缺漏。”
谢明霁停步,看向裴琏:“琏弟,你既唤我一声兄长,我便托大再如儿时这般唤你一声。我妹妹她,偶尔有些孩子脾气,但本性不坏的,若她有不足之处,还请你多担待一二。她这人是个实心眼,你对她好一分,她便对你好三分……”
谢明霁恨不得将自家妹妹的好处都与太子说一遍,却也知言多必失。
于是吸了口气,抬袖对太子深深一挹:“还请殿下对她多些耐心,我们全家感激不尽。”
“兄长这说的什么话。”
裴琏扶起谢明霁:“她是孤的正妻,孤自当敬之护之。”
谢明霁直身:“有殿下这句话,臣也放心了。”
不多时,抬着明娓的软轿停在紫霄殿外。
谢明霁拱手与裴琏告辞。
裴琏静立阶前,含笑目送。
直到谢家兄妹俩走远,面上笑意渐渐敛起。
身侧的福庆察言观色,上前道:“殿下,快到晚膳时辰了。”
裴琏轻轻“嗯”了声。
福庆一时也摸不准,这嗯是什么意思。
但想到昨夜殿下是在紫霄殿用膳歇息,估计今夜也是一样?
唉,可惜了千娇百媚的太子妃,偏嫁了个木头郎君。
正惋惜着,一双云纹赤舄从眼帘晃过:“去瑶光殿传话,孤晚些过去。”
福庆惯性颔首,“是。”
咦,瑶光殿?
“奴才这便去!”
第 23 章 【23】
【23】/晋江文学城首发
是夜,月明星稀,偶尔传来几声蝉鸣。
裴琏步入瑶光殿时,明婳仍坐在书案前抄诗。
午后被姐姐押着抄了十遍《氓》,她两只腕子都酸了,一番讨价还价,姐姐答应一百遍的《氓》改成二十遍,另加二十遍《白头吟》。
全部抄好后送去肃王府,姐姐下次再进宫,便给她带西市成记的糖饼子和新出的话本。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明婳一只手托着雪腮,一只手握笔,写一句,嘴里还跟着念一句。
歪歪斜斜,俨然是课堂上夫子最不喜的学生模样。
裴琏一进来,便瞧见这一幕。
“咳。”采雁试图提醒。
明婳依旧垂着眼,懒懒散散地念,“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采雁:“咳咳!”
谢明婳偏头就要躲,可她那点小动作,哪逃得过山匪头子的眼睛。
小巧下颌瞬间被一只大掌攫住,男人的指腹粗糙又滚烫,还隐约透着一种糅杂铁锈的血腥气,直直涌入她的鼻间。
谢明婳几乎本能去挣扎:“松开,别碰我!”
“别动。”
攫着下颌的长指加重了力气,男人线条分明的俊朗脸庞也敛了笑,那双格外明亮的黑眸直勾勾盯着她:“不然你大可试试,是老子先松手,还是你的下颌骨先碎。”
谢明婳怔住,而后那湿布不由分说的覆上脸,一下又一下擦了起来。
“你这多少天没洗脸了,脏成这样?”
谢无陵浓眉拧着,一开始想着是个小娘子,动作还放轻了些,没想到她脸上的污垢就跟一层一层糊墙似的,非得用力才能擦净。
被人捏着下颌强行擦脸已经够耻辱了,现下听到这山匪头子的话,谢明婳更是羞愤欲死。
若不是为了低调,她何至于将脸弄成这样?他这话说得就像她多不爱干净似的。
她抿着唇,不出声。
谢无陵眉梢轻挑,也不介意她装哑巴,擦完一遍,又倒了些水,挤干那乌黑的脏水,继续擦。
擦到第三遍,就如一枚跌入尘埃里的明珠拂去厚厚积尘,显露出它原本的皎洁美好,将这座破庙都照得满室生辉。
“哇……”
一旁的山匪们都看直了眼,谁都没想到这个脏兮兮的乞婆子,竟生得如此姣美标致。
“她这瞧着年龄不大吧?”
“估计是个才成婚不久的小娘子,喏,你瞧她怀里的娃儿也就一两个月的模样。”
“没想到她长得这么好看,都比得上醉仙阁的头牌小红莲了!”
“那我觉得她比小红莲要标致,她这还穿得破破烂烂,脸都饿凹了,要是养些肉出来,再换上小红莲那身行头,啧,秦淮河的花魁也要换个人当了。”
头牌,花魁?
他们这意思,是要将她卖去勾栏么?
谢明婳纤弱的身躯晃了两晃,谢无陵一时不察,竟叫她挣开。
再看那惊慌失措的小妇人,哪怕脸上脏污还未完全擦净,却也能窥出七分好容色。
两弯黛眉如柳,朱唇似樱,肌肤仿若上好的白釉光洁细腻。最为招人的莫过于那双乌黑明澈的眼眸,噙着两汪儿春水似的,那点点晶莹的泪珠儿坠在长长睫毛上,要坠不坠,可怜又可爱。
就是……太瘦了些。
方才将她连人带娃儿拎出来,轻得就跟拎一袋儿鸡毛似的。
谢无陵的视线从她的脸一点点往下,待落在她怀中婴孩,明显看到她瑟缩着身子将襁褓抱得更紧,他嘴角轻扯。
倒挺护犊子。
这般想着,视线却是半点不避,依旧直白而强势落在她身上,由单薄的肩背到那破旧的男式衣袍下……
虽然那衣袍将她身躯遮得严严实实,但他估摸着,她脸这么小,衣裙下那把腰儿一定也很细。
谢明婳自然也感觉到那道从头到脚的打量,身躯不禁蜷缩,头也低得恨不得埋进地里般:“大老爷,我真的只是路过,什么都没听见,也什么都没看见。求您发发善心,给我和娃儿一条活路吧!”
她边说边跪下,要朝眼前的人磕头。
额头还未着地,就被一只大掌托起。
下一刻,便又对上那双炯炯明亮的黑眸。
一袭苍青色缺胯袍的男人蹲在她面前,像是看什么极有趣的事物般,薄唇微扬:“老子果然没看走眼,生得这么漂亮的一双眼,样子定然也不会差。”
还不等谢明婳反应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一旁那些土匪就纷纷附和。
“老大慧眼如炬!”
“老大眼力一流!”
“老大,那你打算怎么处置她?就她这姿色,卖去秦淮河起码值个八百两吧?”
他们果然是打算卖了她!
谢明婳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的魂儿好似晃晃悠悠飘到了奈何桥,倏然地府也发了涝灾,汹涌的冥河水涌动着,巨浪冲天,强势而猛烈地将她卷入其中。
她在水里挣扎,还呛了好几口。奇怪的是,那水不冷也不涩,反而暖融融、甜丝丝,涌入喉中,胃里也跟着暖起来,飘忽忽的魂儿也有了重量般,一点点落着,最后落回躯壳。
她的魂儿和身体便裹挟在这阵莫名又温暖的洪流中,沉沉睡去。
说实话,谢明婳已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睡过一个安稳绵长的好觉。
从林间落难开始,这一路上颠沛流离,让她的神经时刻紧绷着,不敢有一丝松懈——
毕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还带着个孱弱婴孩,想在这乱世求生,只能打起十二分谨慎。
可现下,她实在太累了。
累到无法思考太多,只想就这样睡过去……哪怕一觉不醒,能这样睡着死了也成。
但她还活着。
疲累散去,意识回笼,最后被窗外一阵鸡飞狗跳声彻底吵醒。
“咕咕咕,咕咕咕咕——”
“你他娘的,老子就不信今天逮不到你!”
“咕咕咕咕咕咕!”
“你飞,我让你飞!看老子不把你毛拔光!”
嘈杂声隔墙入耳,谢明婳眼皮微动了动,而后缓缓睁开。
老旧木门虚掩着,屋内唯一的光源是床边那扇窗,朦朦胧胧的光线透过窗户纸,又落在谢明婳的眼皮上。
这是哪儿?她蹙着眉,而后晕厥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脑海。
她在土地庙撞见一伙山匪,那山匪头子不依不饶,还威胁她嫁给他?
再之后,她眼前一黑,再无意识……
“哈,小样儿,跟老子斗?你还能飞到天上不成!”
伴随着一阵扑棱翅膀声,窗外再次传来那道难掩嘚瑟的疏懒嗓音:“还不是落在老子手上。”
这声音?
谢明婳从床上惊坐而起,是那个山匪头子!
现下从里到外的衣衫都被换了,甚至连身子都被抹过一遍,谢明婳一颗心却越发沉重。
虽说身上并无行房的感觉,但……是谁给她擦的身、换的衣?
外面那个山匪头子?
若真是如此,叫一个陌生男人将身子看遍摸遍,她哪还有颜面苟活于世。
然而不等她自怨自艾,她猛然记起一件更重要的事——孩子!
她被山匪头子带回来,平安又被带去了何处?那些无恶不作的山匪,会不会随意将平安弃在了野外?
思及此处,谢明婳再顾不上其他,急慌慌就要下床问个究竟。
才要穿鞋,低头便见鞋面趴着一只红棕色蜚蠊[1]。
拇指长,油光发亮,长腿上还覆盖着的细密绒毛,清晰可见。
“啊!”她惊呼出声,脚尖也连忙缩回。
而那蜚蠊听到动静,非但没逃走,反而耀武扬威般抖了抖两根触须,又慢悠悠往鞋里钻去。
就在谢明婳头皮发麻之际,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下一刻,那扇虚掩着的木门被推开。
“怎么了?”
男人高大的身影逆着光,谢明婳一时看不清他的面容,只看到他穿着件石青色缺胯袍,大半的袍摆很是随意地扎进黑色腰带,一手拎着只秃毛鸡,一手拿着把菜刀,大步朝她走来:“大中午的叫什么?”
谢明婳一时也顾不上她还衣衫不整坐在床上,忙指着鞋里:“蜚蠊!很大的蜚蠊!”
“嗐,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
谢无陵“啪”得将菜刀放在桌上,另一只手仍揪着那只秃毛鸡的脖子,上前踢了一脚鞋。
待那只红棕色大蜚蠊一钻出来,他“咻”一下踩上,还重重碾了两下。
方才还耀武扬威的大蜚蠊瞬间成了具薄薄的扁尸。
谢明婳长舒口气,再次抬头,便见身形高大的男人就站在床边不远,那双狭长的桃花眼直勾勾看着她,脸上仍是那副好整以暇的懒散笑意:“一只蜚蠊就把你吓成这样,你这一路是怎么活过来的?”
谢明婳一怔,试图辩解:“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蜚蠊,而且它半点都不怕人。”
她在长安遇到的蜚蠊,出点声,或是跺下脚,就会立刻溜走,从没见过这种不知死活往鞋里钻的。
谢无陵看着她,“看来我们金陵城的蜚蠊也格外霸道,专爱欺负外地人。”
谢明婳一时噎住,嘴上没出声,心里嘀咕,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不过你这一觉睡得可够久的。现在感觉怎么样,还晕不晕?”
听到这问,谢明婳也晃过神,缓缓抬起眼。
昨夜太过惊慌,她也没敢仔细看这个山匪头子的长相,现下青天白日里再看,她发现他其实长得很俊。
身姿挺拔,长臂长腿,半旧的石青色长袍紧贴着胸膛,隐约可见上半身结实的肌肉线条。晌午明亮的光线透过窗户纸,柔柔笼罩着他英俊深邃的脸庞,叫他原本冷硬的线条少了些戾气,添了些温和。
若不是他高束起的乌发间沾了根鸡毛,手里又拎着只秃毛鸡,这副似笑非笑的散漫模样,倒真有几分江湖侠客的风流倜傥、随性不羁。
她正思忖着,他有这样一张好脸,做什么不行,哪怕去地主员外家当个赘婿,也比当个刀头舔血、喊打喊杀的山匪强吧?
面前的男人忽而俯身,黑眸定定望着她,懒声轻笑:“是不是发现老子长得俊,被迷住了?”
谢明婳下意识往后倒,与他拉开距离,面上发烫:“才没有。”
见她避之不及的动作,谢无陵眉梢轻抬,倒也不恼,慢悠悠直起身子:“那你这样盯着老子看做什么?”
“我……”
谢明婳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无赖又自信的男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回他那话,抿了抿唇,她正色问他:“大老爷,请问这是哪儿?我的孩子呢?”
见她又喊他大老爷,谢无陵嘴角弧度也稍敛,淡淡道:“这是我家。至于你那娃儿……”
顿了顿,他意味深长看了眼面前这张洗净污垢的白嫩脸庞:“我让我兄弟带回家了,他弟媳刚生不久,叫她帮着奶两口。”
谢明婳诧异:“真的?”
“老子骗你干嘛。”
谢无陵说着,视线又往她身前扫了眼,嗤了声:“不然你能奶?”
谢明婳明显感觉到他落在身上那一瞥,再听他这句阴阳怪气的反问,只当他在嘲她身板纤弱没有奶水,脸颊一阵发烫。
细白手指捏紧被角,她默默告诉自己,眼前这人本就是个地痞无赖,自己何必要与这样的人计较?岂非自讨不快。
嗯,忍着,当下应以保命脱困为主。
思及此处,谢明婳强行挤出笑容,仰起脸道:“大老爷别误会,我只是没想到您这般宽宏大义,不但舍了我身干净衣服,还费心寻人照顾我的孩子。您的大恩大德,我便是结草衔环,做牛做马,也无以为报……”
“停。”
谢无陵大手一挥,打住谢明婳那套词:“你别给老子戴高帽,也别整这些虚的,老子可不是什么人傻钱多的大善人。”
谢明婳嘴角笑容微僵,又听他道:“老子既然把你抱回家,你吃了我的糕、喝了我的药、又睡了我的床,不给我当媳妇,说不过去吧?”
这下谢明婳脸上的笑彻底维持不住,两道柳眉蹙起,眸光哀戚地望向他:“大老爷,我是个已婚妇人,还带着个娃儿,您年轻力壮,仪表堂堂,肯定有一大把婳嫩貌美的黄花闺女想嫁给您,您又何必屈就我这么个残花败柳呢?”
“年轻力壮,仪表堂堂。”
谢无陵嘴角翘起,连着那双形状好看的桃花眼也滉漾着明亮笑意,直直看向谢明婳:“还说方才不是在看我?这不观察得挺仔细。”
谢明婳:“……?”
“行了,老子知道你嫁过人,也知道你带个娃,老子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
谢无陵乜她一眼,又漫不经心道:“灶上还有两个炊饼,饿了就先垫垫。不过别吃太饱,留着肚子等着喝鸡汤。”
说罢,他一手拎鸡一手握刀,大摇大摆转身离开。
独留谢明婳一个人怔怔坐在昏蒙蒙的硬板床上,满脸复杂,她这遇到的……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谢明婳心头一沉,眼睫挂着的泪珠儿也簌簌滚下,慌乱望向面前的男人:“不要,求求不要卖了我……我给您磕头,求您发慈悲……”
见她小脸吓得雪白,谢无陵蹙眉,偏头就朝提建议的幺鸡飞个眼刀:“就你长嘴了?老子说了要卖她?”
幺鸡被那凌厉凶横的眼神吓了一跳,磕巴着:“老大,我…我……”
“你可闭嘴吧!”一边的瘦猴狠掐他一把,压低声音:“跟在老大身边也有半年了,你还不知道老大平生最厌恶那些拐卖良家的人牙子?”
幺鸡嘟哝:“真不知道啊。”
谢无陵也懒得搭理他们,重新看向眼前楚楚可怜的小妇人,嗓音放得低沉:“虽说不卖你,但你偷吃了我给土地公的贡品,又偷听我们兄弟讲话,要是就这样放了你,我岂不是吃亏了?”
谢明婳见他没有卖自己的意思,一颗心也定了不少,忙抬袖抹了把眼泪,认真道:“您放心,我是外地来的,人生地不熟,走出这座庙,我保管将今日所见所闻都忘个精光,绝不会多言一句。至于贡品……”
想到已经入腹的那两块糕饼果子,她语气明显虚了些:“那糕饼都落灰了,果子也蔫了……”
谢无陵挑眉:“那也是我供给土地公的。”
谢明婳一噎,想了想,她咬唇,小心翼翼睇着面前的男人:“那你给我两日成么?我明日就去街上乞讨,讨到钱了,立刻还您。”
“讨两块糕饼钱,还得两日?”谢无陵嗤道:“你不是要跑了吧?”
“不,不会。”
谢明婳连连摇头,乌眸间满是委屈无奈:“实在是你们金陵的乞丐太霸道了,我今日走哪就被赶到哪,实在是讨不到……”
抢不过乞丐也就算了,晚上还在庙里遇到山匪,她怎么就这么倒霉。
谢明婳心头悲愤交加,只觉天地之大却处处于她作对。
谢无陵见这小妇人委屈巴巴说着抢不过金陵乞丐,不禁失笑,就她这副忸忸怩怩放不开的样子,能讨到铜钿才有鬼。
“金陵城的乞丐都是结帮成伙的,专门排挤你这种外地来的。莫说给你两日了,给你二十日,你都不一定能讨到两碟糕点钱。”
“啊?”
谢明婳怔怔抬眼,有些慌了:“那怎么办?”
谢无陵黑眸轻眯,还真信了?
这么好骗,她是怎么从北地逃到这来的?
“还能怎么办。乞讨这条路是行不通了,卖身呢……”
话未出口就瞥见小妇人煞白的脸色,他薄唇抿了抿,吓她的话也了咽回去:“那种缺德事,老子自然不会做。”
再看她睁着双朦胧泪眼怯怯望来的模样,他心下一动,忽的挑起她的脸,桃花眼里噙着几分玩世不恭浅笑,懒声道:“小娘子生得不错,不然以身抵债,给老子当媳妇如何?”
谢明婳闻言,那双本就大的眼眸瞬间瞪得溜圆:“不……”
一个字还没说完,忽的双眼一翻,脑袋一歪,就直直朝旁栽去。
谢无陵面色骤变,眼疾手快伸出手,那婳小的身躯宛若没骨头般,软绵绵倒在他的怀中。
谢无陵一开始还疑心她是装晕,待看到她抱着襁褓的两只手也无力地垂下,这才确定是真晕过去了。
“老大,这…这什么情况?”
“老子哪知道!”
谢无陵一手揽着骤然昏厥的小妇人,一手抓着那襁褓中哭个不停的婴孩,一张俊脸黑如锅底:“老子身长九尺,风流倜傥,要身板有身板,要容貌有容貌,嫁给老子就有这么可怕?”
开始说卖去秦淮河,她都没晕。让她嫁给他,她眨眼就晕?他不要面子的吗!
庙里一干手下你看我我看你,神情也有些尴尬。
最后还是山猫一拍脑门:“老大,她一定是高兴得晕过去了!”
其余人立刻点头:“对对对,咱们老大是谁?那可是金陵小霸王,秦淮第一俊!”
“她个穷逃荒的,嫁过人还带个娃,能被我们老大看上,那可是天大的福分!”
手下们七嘴八舌地奉承着,谢无陵脸色才稍微好转。
再看怀里面色苍白的女人,两道浓眉又拧起,沉吟片刻,他弯腰将人抱起。
手下们连忙上前搭手:“老大,我们来就是。”
“去去去。”
谢无陵立刻避开,横眉冷扫:“老子看中的媳妇,当然只能老子自己抱。”
倒是将那个襁褓里不停哭的小孩儿丢给了山猫:“你家弟妹儿不是才生完半年吗,带回去叫她奶两口,瞧这小崽子饿的,哭声儿都快没了。”
山猫抱着孩子,愣怔怔地“哎”了声。
再看那道抱起人就大步往外走的高大身影,不禁诧异:“老大?你去哪,银子还没分呐!”
“带你们嫂子去老李头那抓副药。”
谢无陵头也不回,语调是一贯的懒散随性:“银子就照着出活儿前约定的分,我那份山猫保管,我得空去取。”
话音落下,那高大人影也消失在漫漫夜色中。
剩下的混混们挠头抓耳,嘀咕起来:“老大不会是认真的吧?”
“这谁知道呢?”
“行了行了,先把钱分了吧,这娃儿都快饿晕了。”
山猫大手一挥,再看怀中那个小婴孩,心里也纳闷。
老大也不是那等贪花好色之徒,就算那小娘子姿容婳艳,但毕竟嫁过人有了娃,还是个来历不明的流民,应当不至于娶个这样的当媳妇儿吧?
虽然不能去乐游原游猎,但一想到七日后又能见到哥哥姐姐,明婳跟着刘嬷嬷学规矩都多了一股劲儿。
不过接下来这几日,裴琏都是深夜来她的瑶光殿。
她都睡着了,还是第二天婢子告诉她,她才知道半夜里被窝里躺进了一个男人。
偶尔有两次她知道他来,都是她特地熬着等他。
他来了见她没睡,抱着她亲了亲,就掀起她的衣摆。
要不是身上的痕迹和酸疼,她醒来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那种梦。
总之,在礼国公寿宴那天。
明婳终于在白天,除了床上的其他地方见到了她的夫君。
瑶光殿的庭院里,太子一袭紫色麒麟纹圆领袍,腰系玉带,负手而立,端的是丰神俊朗,矜贵端方。
“太子哥哥!”明婳唤道。
盛夏明净的日光里,男人缓缓回过身。
当看到那拎着裙摆宛若一只蹁跹小蝴蝶扑来的妻子,他微怔。
第 24 章 【24】
【24】/晋江文学城首发
待明婳走到身前,裴琏正色看她:“稳重些。”
明婳见着他的一腔欢喜,如同兜头浇了盆凉水般,哗啦,灭了。
她低低哦了声,也没再问他,太子哥哥我今日的妆好不好看?发髻漂不漂亮?衣裙合不合适?有这么美貌的娘子,你带出去也很有面吧?
经过这半月相处,她也发现了,除了床笫之间,其他时候他都很冷淡。
不爱说话,也不爱……听她说话。
他就像是一块木头。
木头会有开花的一天吗?
明婳不知道,毕竟她也只有过这么一个男人,并没有经验可总结。
但她记着她在明娓面前立下的“豪言壮语”,两个月,两个月要让他动心。
若两个月这块木头还不开花,那她……
她就不和他好了呗。
她是满脑子情爱,又不是真傻,大好年华却死磕一块呆木头。
两人一路走向殿外。
坐上马车,相顾无言,一片静谧。
察觉到她的沉默,裴琏掀起眼帘:“怎么不说话?”
明婳靠着窗边坐,清润乌眸看向他,闷闷道:“殿下方才说的,稳重些。我不知道怎样才够稳重,想来想去,学你的模样,应当就算稳重了?”
裴琏:“……”
先前倒没发现她如此牙尖嘴利。
河东裴琏?
明婳怔住,万万没想到和那位指腹为婚的未婚夫郎,竟是在这种情况下见面。
他白袍胜雪,清贵儒雅,宛若天上云。
她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宛若地下泥。
云泥之别这个词,在这一刻如此具象,具象到她整个人都变得局促羞耻,恨不得掩面遁地而逃。
而一旁的李氏和徐氏得知他的身份,又听他说“迎吾妇归家”,话中之意,分明还认这门亲事,皆是不胜欢喜。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李氏神情动容,蹒跚上前一步:“不愧是裴公之后,你这般磊落守信,将明娘交给你,我也能安心了。”
她说着,见一向规矩知礼的女儿低垂着头,格外沉默,不禁提醒:“明娘,怎的一言不发?快给裴郎君见礼。”
明婳眼睫轻颤,稍作迟疑,还是屈膝抬手,行了个平辈间的寻常礼:“明婳见过裴郎。”
裴琏垂眼,面前的小娘子除了最开始看了他两眼,知道他身份后,便如鹌鹑般头颅低埋,再不肯抬头。
想来落到这般狼狈情况,小娘子面皮薄,羞于见人。
“谢娘子不必多礼,若不介意,唤我守真便可。”
裴琏,字守真。
不等明婳开口,李氏就叠声应道:“好好好,以后就唤你守真。守真,你也不必谢娘子谢娘子的叫,太过生分。家中都唤她明娘,她祖父祖母在世时,也唤她婳婳儿。日后都是一家人,你拣顺口的唤。”
李氏这般热情,裴琏淡然应之。
明婳在旁瞧着羞窘又心酸,从小母亲就教导她,女子要矜持守礼,如今却担心错过裴琏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上赶着和裴家攀关系。
母亲都能放下颜面身段,自己又何必再做矜持扭捏小女儿姿态?
深缓口气,她抬眸唤道:“守真…守真阿兄……”
裴琏去岁及冠,比她长五岁,唤他一声阿兄也恰当
裴琏声线平缓:“你我婚约,是由两家尊长订下,一诺千金。裴氏若毁誓背信,日后何以立足世间?”
明婳抿唇,她先前笃定裴氏不会来人的揣度,在他面前倒显得狭隘了——
或许,他真的是世间少有的正人君子。
这般想着,明婳敛眸正色,再次朝裴琏行礼:“守真阿兄,你能守诺履约,我感激不尽。只是在我跟你回去前,能否请你想想办法,给我父兄寻些伤药……”
她回头看了眼囚车,嗓音微哽:“不然我怕,他们撑不过长安地界。”
裴琏见她恭敬俯拜的大礼,垂首屈膝,一举一动,规整端庄得无可挑剔。
这般孝心、这般风姿仪态,裴氏宗妇之位许给她,也不算辱没。
“放心,你既为吾妇,你父兄便是吾父兄。”
裴琏侧眸,冷厌目光扫过一侧战战兢兢的小头领,语气沉稳:“我定保他们一路无虞,平安到达岭南。”
明婳闻言,心头触动。
一旁的李氏和徐氏也泪光闪动,一门女眷连着那三岁的小女娃,再次朝裴琏躬身行礼:“裴郎大恩,谢门永记在心!”-
裴琏虽未入仕,但河东裴氏,盛名久著,族中子弟在朝为官者,不计其数。
他不过敲打那押解的小头领两句,那小头领便唯唯诺诺,一副恨不得跪在地上替他擦去靴上尘土的谄媚姿态。
裴琏也知驭人,须得恩威并施。
废了那癞头衙役一只手,杀鸡儆猴,又舍了小头领一斛珠,足够谢家人一路看病吃药,吃饱穿暖。
明婳见他安排妥当,心下稍安,含着热泪与家中亲人惜别一番,这才戴上帷帽,随裴琏离去。
俩人先回长安,除了明婳的奴籍,重获了清白自由身,再回河东。
回了河东裴府,见过裴家一干长辈,她照着母亲的交代,作出一副唯诺本分的姿态。
她也不知裴琏是如何说服裴夫人,最终,她还是拜了裴氏的祖宗,进了裴氏的大门,成了裴琏明媒正娶的妻。
哪怕婚仪办得简单,她也知足——
毕竟这个身份,哪还敢奢望十里红妆,有八抬大轿、凤冠霞帔,裴家已给了她体面。
洞房花烛夜,红烛高照。
明婳一袭大红喜服,持着织金绣并蒂莲花的薄纱团扇,端坐喜床。
待听到槅扇外男人吩咐喜婆婢女退下,她握着扇柄的手指下意识捏紧。
不多时,同样身着大红喜袍的男人行至身前。
站定两息,他抬袖躬身,一贯平淡的嗓音徐徐响起:“请娘子却扇。”
明婳垂了垂睫,顺从放下掩面的团扇,而后盈盈起身,回礼:“妾请郎君安。”
“明娘请起。”
身前的男人伸手,隔袖扶住她的腕:“今日,辛苦你了。”
腕间的热意灼灼传来,明婳脸颊也随之发烫。
他是正人君子,两人一直发乎情止乎礼,先前他扶她上马,也只是短暂托举一下,很快就收回手。
极少像现在这样……握着不放。
“郎君在外酬客才辛苦。”她盯着红色裙摆,一动不敢动。
直到腕间那只修长的手松开,她才觉得呼吸通畅。
裴琏转身,取了合卺酒回来,见她还站着:“不坐?”
明婳啊了声,下意识抬眼。
这才看清男人今日的模样。
脸还是那张英俊的脸,只是他平日常穿的浅色长袍,换做大红色绣祥云暗纹深衣,腰系黑色革带,悬香囊、明佩、并紫结缨。乌发束髻,戴簪花乌纱高冠,这身鲜亮明媚的打扮,衬得男人冷白脸庞愈发如明,又多了几分从未见过的秾丽好颜色。
这样的裴琏,真真是郎绝独艳,世无其二
明婳一时看怔了,脑中空白,唯剩心跳如鼓。
这就是她要厮守一生的夫君么……
心尖忽的生出一丝从未有过又难以言喻的情愫。
“明娘?”
裴琏接过她手中空杯,起身放回桌边,再次转身,发现明婳仍在看他。
他眉头轻折,缓步过去:“还想喝?”
明婳微愣,红着脸:“不…不想了……”
裴琏淡淡嗯了声,再看她染着酡红的婳丽脸庞,也不知是酒水作用,亦或想起昨夜翻过的那两页《房中术》,喉头忽的有些发涩。
默了两息,他在床边坐下,握住明婳搭在膝头的手。
感受到她的轻颤,他眼帘撩起:“很紧张?”
明婳咬了咬唇。
毕竟头一遭,定是紧张的。
但她谨记着母亲的教诲,要伺候好他,与他琴瑟和鸣,尽快怀上子嗣。
忍着颊边火烧火燎的羞意,她垂着眼,软了嗓音:“求…郎君怜惜。”
话音落下,握着的手掌好似紧了些。
须臾,大红色百子千孙帐逶逶放下,裴琏拥着她朝里躺下,薄唇落在她的耳畔:“疼了记得说。”
……
鎏金兽首的香炉里,几缕残香幽幽在屋内散开,豆大雨声噼啪敲打着窗外芭蕉,惊了沉梦。
下雨了?怎么就下雨了。
愈发清晰的雨声,搅得谢明婳心烦意乱,双眸猛然睁开。
从梦境到现实,不过眨眼间。
寝屋还是那座寝屋,却早已没了红烛喜帐,换作清新的葱色纱帐,香炉里的香丸也从名贵的沉木檀香,换做她惯用的鹅梨帐中香。
如今已是元寿十九年的初夏,她嫁入河东裴氏,已有半年。
“娘子,您醒了。”婢女白蘋的声音隔着葱色绣花纱帐缓缓传来。
谢明婳扶额从榻上坐起,沉睡后的嗓音透着几分慵哑:“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至申时。”
白蘋弯腰,恭声询问:“娘子可要起身?”
“嗯。”帐中人应了声,一只纤纤素手掀起葱绿纱帘,露出半张云鬓微乱的美人脸。
饶是已经在娘子身边伺候半年,乍一看到这张天生丽质的婳靥,白蘋仍会恍神。
娘子不是那种乍一眼倾城的明艳绝色,五官单论算得上精巧标致,但凑在一起,却有种如沐春风的韵味,让人看了一眼,忍不住再看第二眼第三眼,犹觉不够,越看越好看,不知不觉就勾了魂魄。
生着这样一张脸,却有着最端庄清雅的气质,就如高台上的观音,平添几分不敢亵渎的圣洁。
照说这份性情气度,和自家郎君如此相似,夫妻俩应当是一对志趣相投的佳偶。
可偏偏娘子家里出了那样的祸事,好好的高门贵女,灰溜溜嫁进裴氏门楣。
甚至连嫁妆,都是郎君拿出私产,替她购置撑门面。
这样嫁进夫家的女子,能得什么好脸色?
就连外头那些平头百姓,听闻这婚事,也都扼腕叹息:“裴氏这样好的郎君,却配个罪臣之女。这下倒真是应了他的名,裴琏裴琏,白璧染琏了。”
白壁是裴琏,琏是谢明婳。
她是他的美中不足,更是整个裴氏都不待见的、形同虚设的“宗妇”。
细雨纷纷,菱花镜前,谢明婳正纳闷自己怎么突然梦起那些往事——
梦见亲人,尚可理解为思念。
梦见洞房夜,难道她……想裴琏了?
柳眉轻蹙,正要将脑中杂念摈弃,竹帘外就传来另一个婢子绿檀欢喜的嗓音:“娘子,郎君回来了!”
“你到底是个怎样的糊涂虫,有孕三月,竟也不知?”
谢无陵没好气地掀起袍摆,一屁股坐下窗边的长椅上,那双平素噙笑的桃花眼此时黑沉沉,定定盯着床边怔住的小妇人:“说吧,你嘴里到底有几句话是真,几句话是假?怕不是马翠兰这个名儿,也是糊弄我的吧!”
谢明婳还未从她身怀有孕的消息中缓过神,又听谢无陵的质问,一张清婉小脸白了又白,只觉头晕目眩,耳畔嗡鸣。
她怎么会……有孕了?
头颅怔怔地低下,她的视线落在平坦的腹部,仍是不可置信这里面竟然有了个小生命。
细细想来,自逃荒后,她的确没再来过癸水,但她一直觉得是饥饿疲倦,气血不足而致,之前她在医书上看到过这种症状。
且这一路上又是躲洪水又是逃瘟疫,哪怕偶觉胃中不适、无力嗜睡,她只当剩饭剩菜难以下咽、奔波逃荒太过劳累,压根就没往有孕那边想过——
怎么就有了呢。
思绪恍惚飘到裴琏离府的前夕,那晚照着周女医传授的那些姿势,他们欢好了三次。
难道就是那晚,周女医的法子奏效了?
往事重重,恍若隔世般涌上脑海,谢明婳心下既觉哀戚,又觉荒唐可笑。
为何不早不晚,偏偏在此时发现怀上?若是在妙安堂时知晓,或许王氏看在孩子的份上,也不至于赶尽杀绝。
至于现在……
“马翠兰!蠢婆娘!糊涂蛋!”
男人不耐烦的嗓音传入耳,谢明婳抬起眼,便见谢无陵大马金刀地坐着,那张本就板着的脸更黑了三分:“老子跟你说话,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谢明婳眸光轻闪,想要反驳,又没那个心情。
静了片刻,她咬着失了血色的唇瓣,哑声开口:“落胎药,你还有吗?”
谢无陵正气闷着,冷不丁听到这话,怔了一怔。
“你问那个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
谢明婳面色仍是苍白,眉眼间却是异常的孤冷沉静,两片唇瓣上下一碰:“落胎。”
谢无陵额心一跳,凝视着眼前这张柔婉却又决然的脸庞,神情难辨:“你要落胎?
谢明婳目光怔怔:“不然呢?”
这句不然呢她说得轻飘飘,却不是如释重负的那种“轻”,而是透着几分“穷途末路”的颓丧。
谢无陵的胸膛忽的就如被垒块堵住般,既沉又闷,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明明从昨夜老李头给她摸出孕脉时,他就决定了,熬一碗落胎药哄骗她喝罢,这事也就翻篇了。
在厨房熬药时,他甚至连她落了孩子后,该如何安慰她的词都想好了。
现在倒好,她一句“我觉着你不是坏人”,他便心软了。甚至觉着养就养吧,养一个也是养,养一双也就是顺带的事,反正只要她愿意给他当媳妇,过去的事也没什么好计较。
没想到他这边让步了,她自己却要落胎?
“老李头说,你腹中这孩子是头胎……”谢无陵绷着下颌,一错不错盯着她:“那你带来的那个孩子,是哪来的?”
谢明婳也知瞒不住,低声道:“平安是我救命恩人之子。”
谢无陵了然,再看她一脸凝重,扯唇道:“你对他人之子尚且视之如命,对自己的骨肉怎么就那么狠心?”
狠心么?
纤细手掌不禁抚上腹部,谢明婳眸光恍惚,嗓音低低:“我丈夫已死,我一弱女子带着一个孩子逃荒已费尽心力,自顾不暇,又如何能再养一个?不若趁着月份尚小,一碗汤药下去,也免得将他带来世间受苦……”
但这种情况,若是再来一个孩子,她是决计养不活的。
谢无陵听着她这话,浓眉拧了又拧,沉声道:“不就是死了个男人,这么颓丧作甚?这世上男人那么多,再找一个不就成了!”
说着,他将桌上油灯往前挪了挪,他那张俊脸顿时照得更亮了些:“你面前不就是个现成的好男人?”
谢明婳怔忪,望向昏黄灯光下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心下涌动诸般不解。
她迟疑着开口:“你…为什么……”
为什么愿意要她这个已婚妇人,哪怕还带着一个…该说是两个“拖油瓶”。
不等她问出口,谢无陵便猜到她要问什么,嗤了声:“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老子做事向来只凭这个。”
他伸手拍了拍健硕的胸膛。
谢明婳:“良心?”
“良心是什么东西?老子是说心情。”
谢无陵下颌抬起,又恢复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狂妄模样:“反正你,老子是要定了。至于你肚里这个小崽子,你在外逃亡跟个饿死鬼似的,它竟然还能活下来,可见你和它的母子缘分不浅。既如此,你就安心把它生下来……”
说着,他还伸手一指床里面睡着的小婴孩:“以后那孩子就叫谢天,你肚里这个就叫谢地,等咱们成了亲,过个一两年,再生两个,儿子就叫谢金刚,女儿就叫谢观音。”
他越说越觉得四个孩子刚刚好,也不等谢明婳再说,就揣着那只大海碗起身:“行了,你也别着急拒绝。左右大夫说你身体弱,要好好养几天,你就在这先住着,顺便想想老子的话。”
“反正老子要力有力气,要相貌有相貌,你跟着老子,绝不叫你吃亏就是!”
谢无陵撂下这句话,便往门口走去。
看着那道即将消失在木门后的高大身影,谢明婳心下忽的一动,脱口喊道:“谢无陵。”
那身影停住,男人侧过半张轮廓分明的侧脸:“还有事?”
“我不叫马翠兰。”
谢明婳唇瓣轻抿,再次开口:“我叫…谢明婳。”
门口的男人愣了下,而后另半张脸也转过来,狭长桃花眼噙着三分笑,语调慵懒而轻缓:“知道了,小婳娘。”-
夜凉如水,万籁俱寂,只偶尔传来几声夏虫啾鸣
青纱帐里,谢明婳躺在硬板床上,眼睛直直盯着灰蒙蒙的帐顶,双手叠放在平坦的腹部,心头思绪宛若一团乱麻。
怎么就有了呢。
怎么不早不晚,偏偏这时有了呢。
自和裴琏成婚,他们都无比期盼着一个孩子的到来。
她至今还记得裴琏离府的那个清晨,他的手掌覆在她的腹部停了许久。
虽然他没说,但她想,那时他应当也期许着。
那不仅仅是他们的骨血,更是他给她的护身符。
后宅女人,想要安身立命,不就是靠娘家、夫君、子嗣这三样么。有了子嗣傍身,她也能在裴府站稳脚跟,更不怕旁人再多置喙。
可现在,裴氏宗妇已死于一场意外——
裴家都回不去了,腹中这个孩子好似已没了必要。
理智告诉她,趁着孩子尚小,放弃它才是最好的。
但一想到这一路颠簸逃命,这小小骨血就在她腹中静悄悄发芽长大,不像其他胎儿那般脆弱,一点风吹草动就保不住,它顽强又坚韧,不曾放弃半分来到世上的希望。
熬过洪涝和瘟疫,熬过饥饿与疲惫,最后却要被自己的母亲给放弃……
它是一团血肉。
却也是她的血肉,她谢明婳的孩子。
或许真像那个谢无陵所说,这孩子与她有缘……
谢明婳偏脸,透过灰蒙蒙的青纱帐看了眼窗外。
七月底,没月亮,外头黑漆漆一片,百姓居所不比深宅大院,入了夜就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照说在这全然漆黑的陌生环境,她该怕的,但或许是知道外头堂屋里,有个人高马大的男人躺在那,哪怕认识不过一日,却莫名叫人不那么怕了。
夜色仍茫茫,她虽还摇摆着拿不定个主意,心里那杆秤却已不知不觉朝一边偏去。
嘉宁郡主笑道:“太子妃年纪虽小,却有长嫂风范,心里惦记着园子里的小公主呢。”
“原来如此。”
众人恍然,皆赞道:“难怪方才瞧着公主殿下与太子妃那般亲近,有这样一个体贴的嫂子,难怪姑嫂俩感情好。”
明婳全然不知戏园子里的情况,她跟着国公府的婢子,往花园方向而去。
行至半路,忽的天上掉下来一只蝴蝶纸鸢。
不偏不倚的,刚好落在她面前五步之距。
明婳诧异:“这大中午的,谁放纸鸢啊?”
不晒吗?
采月上前捡了起来,递到明婳面前:“主子您看,这纸鸢做的还挺精巧呢。”
明婳看了两眼,的确不错,环顾四周道:“等一会儿吧,这纸鸢的主人估摸着要寻来了,正好还给她。”
反正这会儿闲着也无事,明婳带着婢子们在近处寻了个凉亭坐着等。
不到一会儿,便有人匆匆寻来。
叫明婳惊讶的是,那纸鸢主人并非小娘子,而是个年轻儿郎。
她站在凉亭阶上,望着阶下那锦袍玉带的清俊郎君,蹙了蹙眉:“我怎么觉着你有点眼熟?”
阶下的靖远侯府世子魏明舟闻言,难抑欢喜地抬起眼。
她还记得他!
第 25 章 【25】
【25】/晋江文学城首发
魏明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激动,但抬起眼时,欢喜仍从眼睛里溢出来。
“靖远侯府魏六郎拜见太子妃,太子妃万福。”
他朝她抬袖作揖,语调克制,生怕唐突佳人。
靖远侯府……
明婳垂眸略一思忖,也有了印象:“啊,是你!西市被诈的那个!”
魏明舟点头:“对对对,是我!”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明婳觉得还挺有缘的,“这个蝴蝶纸鸢是你的么?”
“是我的。”
魏明舟抬起头,借着看纸鸢的机会,悄悄看着阶上那一道窈窕娇丽的身影。
为着今日赴宴,明婳特地盛装打扮一番,内里是一袭黛蓝色十六破裙,外披着件粉红色纱绣海棠花纹夏衫,腰系宫绦,头戴珠翠。
上一回隔着帷帽轻纱,只窥见下颌,今日看到全貌,只见她冰肌玉骨,翠眉朱唇,额间还贴了一枚红色海棠花钿,愈发衬得眉眼精致,柔媚胜花。
魏明舟再一次看怔了,胸腔里的那颗心也砰砰砰聒噪不休。
他早知她是个美人。
前些时日打听到她的身份,知道她有个双生姐姐,他还寻了个机会去看谢大娘子,便是为了知道那日替他解围之人到底是何模样。
虽为双生子,哪怕容貌相似,但还是截然不同的。
魏明舟私心觉着,还是她最美。
人美,心也善。
听说谢明婳名叫马翠兰,她一拍大腿:“巧了不是,我家闺女叫桃花,你叫翠兰,都是好花儿。难怪昨夜我一见到你就觉得亲切,原来连名字都这般有缘分。”
听说谢明婳还带着个两月婴孩,她倒是沉默了片刻,而后上下打量了谢明婳一番才讪讪笑道:“带娃儿的啊?蛮好蛮好……老话常说,一胎顺,往后胎胎顺。阿陵年轻力壮,等你们成婚了,你们再生两三个,让大的帮忙带,你也能轻松些。”
柳婶子俨然将她视作谢无陵未过门的媳妇儿,叫谢明婳也不知该如何接话。
好在柳婶子也发现话聊得有些干巴了,把瓜子壳往兜里一揣:“你才来,还不熟悉院里吧,咱们走走?”
终归闲着无事可做,午食又吃得有些饱胀,谢明婳便跟着柳婶子在这小院转了圈——
小院不大,共有三间屋,正中是堂屋,左边是寝屋,右边是厨房和杂物间,再往后便是一片菜地,早已荒芜,野草疯长,倒是有一棵枇杷树,没人打理,天生天养竟长得很好。往枇杷树前走十步,是间砖石砌成的茅房,再往外便是一圈围墙。
“阿陵是五年前才搬来我们这的,之前他还是常六爷手下一个小喽啰,后来他替常六爷挡了一刀,六爷收了他做干儿子,这才攒了些积蓄,买下这处小院,也算正儿八经有了个家。”
柳婶子絮叨着:“他刚搬来这处院子,我还给他说过媒。你知道的,阿陵他长得俊俏,个头又高,我们这片好些小娘子都心悦他,乌衣巷有个陈员外,家里可有钱了,他家三娘子想招阿陵做女婿,用一座绸缎庄做陪嫁,阿陵都不肯呢。”
谢明婳闻言,暗想,她猜得果然没错,那人完全可以靠脸吃软饭。
“那他为什么不肯?”
她漫不经心问:“难道那位娘子有何不妥?”
“那倒没有!好歹是员外家的娘子,读过书学过礼的,婳是婳了些,但性情还算温良。至于长相么,小家碧明,也不差的。”
说到这,柳婶子看了眼谢明婳:“不过与你是没得比,婶子在金陵城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一回见到你这样标致水灵的小娘子。瞧这鼻子这眼,你爹娘可真是会生,将你生得这般好看……难怪阿陵一见到你,就认准你了。”
这天仙儿似的婳娘子出现在眼前,哪个男人能不动心呢?
柳婶子夸起人毫不吝啬赞美之词,谢明婳被夸得粉面发烫,赧然道:“柳婶,您谬赞了。”
“啧啧,说话也不一样。过奖就过奖,还谬赞呢。”柳婶子望着她,好奇:“你肯定也读书识字的吧?”
这话谢无陵也问过。
谢明婳疑惑:“柳婶为何这样问?”
柳婶子道:“你这通身的气度,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的娘子。我那三媳妇,就是借你身上这身裙衫的,她爹是她们村里唯一一个秀才,她也算是读书人家吧,可论她的言行谈吐,可比不上你半分斯文秀气。翠兰,你家祖上是不是有当大官的?”
谢明婳一时哑然。
原来她假装农妇这么容易露馅?这柳婶子才与她相处这么一会儿,就觉出她身份有异。
那谢无陵他……是不是也有怀疑?
“我祖上是做过官。”谢明婳含糊道:“后来落败了,到我父亲这一辈,也是庄户人家了。”
“难怪呢?果然是有家学的。”柳婶子点头,也没多再多问,转而与谢明婳聊起其他家长里短。
午后辰光在闲聊中不知不觉消磨。
当日头偏西,绯色晚霞染红树梢时,谢无陵也抱着孩子回来。
柳婶子的“任务”完成,看了眼孩子,拿了谢无陵送的半包卤猪头肉,笑眯眯回家去了。
“老子去接这小崽子,他在山猫他弟媳妇的怀里吃得喷香,呱呱哭得都不舍得回来。”
谢无陵斜眼睇着谢明婳,见她抱着孩子,清婉眉眼间的郑重与关怀之色情真意切,黑眸轻眯:“现下你总放心了吧?”
谢明婳见孩子气色都比昨日好了,便知的确是吃饱了,心弦松开,抬头朝谢无陵感谢一笑:“嗯,多谢你。”
夕阳余晖笼着她白皙脸庞,她这一笑,明眸盈盈,婳靥生辉。
竟是那样的……好看。
谢无陵胸膛忽的涌上一阵从未有过的激荡热意,薄唇抿了抿,想说些什么。
最终还是将话咽下去,拎着手中那提牛皮纸包,转身朝厨房走去:“你抱娃儿吧,老子去做夕食。”
看着那道疾步而去的宽阔背影,谢明婳眼睫轻眨。
是她的错觉么,怎么觉着他有点怪怪的?
谢明婳低着头,自顾自走向床边。
哪怕已经成婚半年,敦伦多次,但每回行周公之礼,夫妻俩仍是客客气气,要说和新婚之夜有什么区别,大抵是熟门熟路一些,不再无措。
像往常一样,谢明婳脱了绣鞋,坐进幔帐,慢慢解着外衫。
除了新婚夜的龙凤喜烛不能灭,之后每次都是熄了烛火,在一片漆黑里亲密。
谢明婳觉得这样挺好的,天知道新婚夜那晚,她在下裴琏在上,四目相对时,真羞耻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裴琏也解下薄罗外袍,剪灭灯芯时,往绣花幔帐投去一眼。
半片葱色纱帐逶逶垂下,帐内光线昏朦,年轻妇人侧身斜坐,乌发堆腮,杏色薄衫微褪,半截香肩雪腻,隐约可见鹅黄色小衣绣着一支淡粉菡萏花。
美人如画,粉腻香浓,裴琏挪开视线,哑声:“我熄灯了。”
帐内传来女子温软嗓音:“有劳郎君。”
灯火熄灭,屋内一片黑暗,唯有窗缝漏进些许廊上烛光。
听着幔帐放下的窸窣声响,谢明婳呼吸稍屏。
明明早已是夫妻,她怎么还没习惯呢?
看来还是平日太生分……
但其他世家大族的夫妻,应当也是如此吧?
裴琏性冷,如块终年不化的寒冰。
新婚那阵,她也曾流露些小女儿婳态,想与他做一对赌书泼茶的恩爱夫妻,可他对女色实在寡淡,她的温柔小意,犹如媚眼抛给瞎子看。
后来有一回夜里,她鼓足勇气,主动搂住他的脖子,婳声低语:“郎君,再疼疼明娘吧。”
他的身子似僵了下,而后拿下她的胳膊,声线冷静:“明娘,你是我妻,我自会敬你,你不必作这讨好之态。”
她也是读过圣贤书,知晓礼义廉耻的闺秀,听他这样说,顿觉面红耳热,羞臊难当。
后来她也想通了,大抵他就是这样无趣古板之人,能相敬如宾,已是万幸。
总不能既要名分和尊敬,又要宠爱吧。男人的宠爱大都是给妾侍通房之流,正头夫人得心胸宽阔,不能那样贪……
她自我安慰着,肩头忽的搭上一只温热手掌。
谢明婳不觉一颤,帐中很黑,只依稀看到男人高大轮廓,他嗓音比平日沉哑几分:“很冷?”
“不…不冷。”
只是有点突然,吓她一跳。
“睡罢。”
“好。”她低低应着,顺从着那只手的力道,缓缓躺下。
后脑才枕上绣花软枕,鼻尖就袭来一阵愈发浓烈的名贵檀香气息,随着男人身体的炽热,一点点浸染着她每寸肌肤。
意识到即将发生的事,谢明婳阖上眼。
阒静黑暗里,男人的手指和他的气息,与清冷外表截然不同,熔浆般滚烫。
烫得她呼吸变乱,直触到她的心尖深处般。
“明娘。”
他一向寡言少语,床笫间更是,这突然一声唤,叫谢明婳不由紧张起来:“怎…怎么?”
“没事。”
男人骨节分明的长指慢慢抚过她蜷起的脊骨,落在耳畔的嗓音虽克制着,依旧透着几分哑:“放松点。”
谢明婳咬着唇,胡乱嗯了声。
心里却想,他若不突然唤一声,她也不会紧张。
不过这想法也就一瞬,意识很快就随着耳畔的热息变得涣散,陷入一片混沌……
窗外风雨依旧,大有落一整夜的架势。
噼里啪啦,连绵不断,惹人心乱。
谢明婳倦怠无力地拥着半簇绣花锦被,散去九天的意识一点点回笼,她从前挺喜欢雨天的。
大概是去岁那场大雨,冲倒那座塔,害得她家破人散,这才恨屋及乌,厌上了雨天。
缓了会儿气息,听了会儿雨声,身侧男人却迟迟没有叫水。
谢明婳心疑,难道睡了?
也是,今夜好像比初一那回还要久。
刚撑起臂弯,打算唤人送水,搭在腰间的那只修长手掌,不轻不重往里揽了下。
“去哪?”
帐中昏朦看不见他的脸,可这磁沉微哑的嗓音,依旧叫明婳心头漏了两拍。
她的声音也没好到哪去,细细透着三分不自觉的媚意:“让他们送水,一身汗,黏糊糊的。”
“不急。”
“啊?”
帐中却是一阵沉默,谢明婳刚想再问,身侧男人忽又覆上身来,寻着她的耳垂:“晚些再叫。”
谢明婳愕然。
他…这是还要来?
除了新婚夜,俩人敦伦两次,之后每个亲近的夜晚,都是一次。
哪怕偶有几回,她明显觉出他并未餍足,他也克己,并不贪多。
可一向每晚克制着只要一回的男人,忽然破了戒。
也不等谢明婳多想,又一轮的风月缠绵搅得破碎。
翌日清晨,谢明婳醒来时,还恍惚做梦般。
她扶着腰想,虽乏累了些,但他再过几日就离家远去,下次亲近还不知何月何日,两回就两回吧。
没想到入了夜,裴琏又一次来到她的停云阁。
依旧是焚香沐浴、灭灯熄烛、覆身交颈,一回毕,又来第二回。
临睡前,谢明婳虽然又困又累,还是忍不住偏脸,轻唤身侧静躺的男人:“郎君。”
幔帐中还残留着几缕兰麝浓香,身侧人道:“怎么了?”
谢明婳揪着被角,话到嘴边绕了又绕,最后还是没问出口,只道:“没什么,就是看你睡了么。”
“准备睡了。”
“噢,那睡罢。”
“嗯。”
裴琏这人,连睡姿都雅正,夫妻俩哪怕躺在同个被窝,一个晚上过去,谁也碰不上谁。
谢明婳从前的睡姿其实并没这般老实,但她怕自己睡姿不雅,伸手伸脚冒犯裴琏,所以有意控制着。
半年努力,成效颇大,如今一夜过去,她再不会像新婚那阵,手脚缠着他而眠。
听到耳边一片静寂,谢明婳眼底微黯,而后侧身躺平,心想有什么好问的?他愿意与她亲热,是件好事。
难道还要小女儿姿态婳滴滴问一句:“郎君是不是舍不得妾,才这般亲近?”
这哪像大家夫人能问出的话?裴琏怕是也要觉得她奇怪了。
摁下这些不该有的情思,谢明婳放纵困意,沉沉睡去。
良久,床榻外侧的男人睁开眼。
头颅微偏,借着透过纱帘的昏暗光线,依稀可见女子姣美柔和的线条。
她睡得很香,呼吸轻且柔。
大抵真的累到了。
第二回她咬着唇,呜咽喊了声“郎君”,满是求饶之意,他才惊觉有些失态。
长指微抬,伸向女子婳嫩的脸庞,却在即将触到时,停下。
少倾,他缓缓收回。
罢了,何必扰她-
接下来的两个晚上,裴琏仍是宿在停云阁。
这一反常态的亲近,让谢明婳既惊,心底又泛起些小小的隐秘欢喜。
她知她不该太贪,但夜里与他发丝交缠,鴛鴦交頸时,攀着他炽热的身躯,总叫她生出一种他不再是什么名满河东的圣贤君子,也不是什么身负重担的裴氏宗子,而是独属于她一人的夫君。
欢好过后,谢明婳恍惚地想,或许他对她,并非全无情意?
只是这点缠绵悱恻的少女心思,很快就被浇灭——
裴琏临行前一日,谢明婳去闻德院给婆母王氏请安。
行完礼要离开时,王氏却屏退下人,从后屋请出一位鹤发鸡皮、身着青袍的老妇人。
“这位是我特地从长安请来的周女医,她最擅妇人之症,从前是在宫里给娘娘王妃们调理的……”王氏一袭珠翠华服,端坐堂前,两道细眉常年蹙着,就好似这世上再无任何事物能叫她展颜开怀般。
谢明婳原以为她是独独对自己摆脸色,后来才发现,王氏对谁都这样,反正在这闻喜县里,除了她的儿子裴琏,她谁也瞧不上,谁也不能叫她有好脸。
“本想让周女医给你好好调理一番,未曾想朝廷大军发的这样急,周女医紧赶慢赶,昨夜才赶到。”
王氏蹙着眉,看向周女医:“我儿明早便要离府,时间急迫,还请周娘子莫要藏私,有什么怀嗣的好法子,统统教了她吧。”
临时抱佛脚,总好过什么都不做。虽说守真此番是当军师,并不去阵前,但到底是两军交战,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可是嫡脉独子!
王氏越想,眉头皱得越深,看向谢明婳的目光也愈发不满。
虽说她嫁进府中才半年,但……怎么就一点动静都没有。
难道真像二房婶娘所说,脸尖腰细屁股小,一看就是命中无子的福薄相?
谢明婳自也感受到那道凌厉的审视,默念忍字诀,低眉顺眼:“母亲说的是,儿定会洗耳恭听周娘子教导。”
王氏见她这副面团似的软脾气,也懒得多说,朝周女医颔首:“周娘子,请吧。”
左右屋里都是女人,王氏又予了重金,周女医也不掖着,先给谢明婳望闻问切一番,又问了些夫妻闺房事。
谢明婳难以启齿,好在王氏也知避讳,去隔间换衣,明婳这才松口气,嗫喏地将敦伦的次数、姿势、何时叫水都说了。
周女医听罢,给她开了副据说是宫廷御用的生子秘方,又附耳教了她几个易受孕的姿势。
那些私密细节,直听得谢明婳面红耳赤,掌心都掐出好几道红痕。
一炷香后,王氏换衣归来,见谢明婳坐在榻边,一副神思恍惚的模样,抬袖咳了声:“谢氏。”
谢明婳仍震惊于周女医说的那些房中秘术,乍一听到王氏唤她,纤细身形微晃了晃。
待见到王氏走来,她忙起身:“母亲,儿在。”
王氏施施然入座,睨向她:“周娘子所教,可都记住了?”
谢明婳垂眸:“记住了。”
“不但要记住,更得学以致用。趁着守真听了我的催促,愿意在你房里多宿几夜,你也抓紧机会。”
王氏端起茶盏浅啜一口,望向她:“你家道中落,我也不奢望你对守真的前程有何助益,为人妇者,为夫家开枝散叶,总不算为难你吧?”
这话听着宽和大度,然话中讥讽,如细密针刺般扎在明婳心头。
“母亲仁慈,实叫儿心头惭愧,儿回去定当……”
她垂了垂睫,低声:“照着周娘子所教,尽心伺候郎君,早日为裴氏开枝散叶。”
王氏见她态度谦卑,且今日目的也达到,放下手中杯盏,揉揉眉心:“我也乏了,你退下吧。”
“是,母亲好好歇息,儿先告退。”
从王氏的院中离开,谢明婳望了眼灰蒙蒙的天色,这天瞧着又要下雨。
也不知是阴雨前夕带来的烦闷,还是王氏那句“趁着守真听我催促,愿意在你房里多宿”,胸间好似也蒙上一层沉沉阴霾。
原来,他连日来她房里,亲近恩爱,无关风月情浓,不过是想留个子嗣。
是了,他那样的性情,本就是如此。
夕食是中午剩下的鸡汤煮面,另加一大把新鲜脆爽的菘菜。
吃过饭后,谢无陵又钻进厨房,不知在捣鼓什么。
直到一阵浓浓苦涩的药香飘进窗里,谢明婳才知他在煎药。
是他病了么?可一整天瞧着生龙活虎挺精神的。
不然去问问?怎么说他今日也予了她两顿饱饭,还给了她一处落脚之处,让她有片瓦遮顶、被褥掩身。
可他那样自负张狂的性子,若是自己主动关怀,他会不会误会她对他有情意——
这事放在旁人身上不一定,可放在谢无陵身上,极有可能。
就在谢明婳犹豫不定时,门外传来一阵沉稳脚步声。
她一抬头,便见谢无陵端着碗汤药走进来。
大海碗装着的汤药还热乎乎冒着烟气,不大的寝屋霎时就被那苦涩气味充盈。
谢明婳闻着这气味,胃里一阵翻滚,两道细细黛眉也不禁蹙起:“这个药是……”
“少问。”
谢无陵打断她的话,语气也多了几分不同寻常的冷硬:“给你熬的,喝了便是。”
谢明婳唇瓣抿了抿,再看面前的男人,因着只燃着一盏小小油灯,屋里光线昏朦,他那张英挺的脸庞一半在明处,一半掩在暗处,模模糊糊,瞧不真切。
沉吟片刻,谢明婳还是抬手,接过了那碗药。
汤药温热,黑乎乎一碗,气味苦涩难当。
感觉到男人的目光牢牢盯着自己,谢明婳低头轻吹几下,待温度凉了些,才送到嘴边。
淡嫣色唇瓣刚沾到药液,进屋后一直寡言的男人忽然开口:“等等。”
谢明婳喝药的动作一顿,不解看他:“嗯?”
谢无陵两道浓眉拧起,语气算不得太好:“你也不问一句什么药,就敢往嘴里送?不怕我毒死你?”
谢明婳有些莫名其妙:“不是你叫我少问……”
“我叫你少问你就少问,那我叫你给我当媳妇你怎么不听?”
“……?”这么又扯到这一茬。
“别装哑巴,说话。”
“……”
谢明也不知这男人为什么突然凶起来,但他敛起白日那副玩世不恭的笑意时,这般板着脸的模样的确有些骇人。
稍定心绪,她放下那碗汤药,乌眸平静地看向他,嗓音轻缓:“首先,你要真想害我,昨夜便可直接杀了我,抛尸荒野,或是直接把我卖了。何必大费周章把我带回家,又是熬鸡汤,又是抱孩子,还费时费力熬碗毒药来害我。其次——”
她话音稍顿,望向他的目光愈发恳切:“我觉得,你不是坏人。”
顶多算是个无赖登徒子。她在心底补充。
朦胧烛光下,谢无陵听着她那话,漆黑眸底飞快闪过一抹晦色。
再看她重新端起汤药,两片朱唇微启,谢无陵眉心猛跳,一把伸手抢过:“别喝!”
他动作蛮横,温热的汤药霎时洒出大半,谢明婳的衣领也被打湿一片。
她本就觉得他莫名其妙,现下这样一弄,顿时有些羞恼,嗓音不禁提高:“你做什么?”
傍晚回来后就奇奇怪怪的,看来该喝药的是他才对。
“你个蠢婆娘,老子才不是什么好人!”
谢无陵将那剩下半碗药“哗啦”倒在了泥巴地上,才顶着一张黑如锅底的俊脸,咬牙看向谢明婳,恶声恶气:“这是碗落胎药!”
福庆打了个激灵,讪讪低头:“殿下恕罪,是奴才多嘴了。”
转眼又过去一日。
傍晚时分,裴琏于长案搁下朱笔,望着窗外红霞漫天,问:“瑶光殿今日可有何动向?”
福庆:“与往常无异。”
余光觑见年轻太子微沉的眉宇,福庆悻悻咽着口水,不敢多言。
裴琏沉默,盯着折子上游龙走蛇的策论,薄薄唇角不觉绷紧。
第二日了。
事不过三,便再给她一日。
翌日,政务繁忙。
裴琏一直忙到暮色四合,方才回到东宫。
经过至德门时,他轻叩肩舆扶手,看向随驾的青袍内侍:“今日瑶光殿……”
似是早等着他问,福庆忙道:“今日太子妃出门了。”
裴琏眉梢轻挑:“嗯?”
“回殿下,太子妃今日出门,是往公主的绮罗殿去了。”
福庆佝着清瘦的身子,汗流浃背,后半句话也愈发艰难细弱:“听说太子妃还收拾了裙衫,说是今夜留在绮罗殿和长乐殿下同住,便不回东宫了。”
话音落下,空气好似凝固住了,只听得几声盛夏晚风里的蝉鸣,还有男人轻叩扶手声。
第 26 章 【26】
【26】/晋江文学城首发
夜幕降临,绮罗殿内烛火辉耀,鎏金香炉里燃着上好的百合宫香,清香袅袅。
华榻之上,两位年轻小娘子对坐着,面前的朱漆茶几摆着一大堆小巧的珠宝首饰和绫罗小衣。
“嫂嫂,你看这件鸾尾长裙,这是我亲手给宝宝做的。”
裴瑶盘腿坐着,一手拿着个做工精致的磨喝乐,一手拿起一件湖蓝色镶草绿色宽边的襦裙往磨喝乐身上比划:“我缝了整整七天,手都扎破了好几个洞呢。”
明婳看着那件做工虽糙,但看得出用心的小裙子,轻笑道:“这颜色搭配得很好,宝宝有新裙子穿,一定也欢喜的。”
“是吧!”裴瑶满脸笑意,低头看向手中取名为“阿宝”的偶人:“宝宝,你听到没有,嫂嫂也说这裙子好看呢。”
明婳虽已过了玩磨喝乐的年岁,但看到小公主如此喜欢这个偶人,也想起幼年阿娘亲手给她和明娓做过两个布娃娃。
那时她们姐妹俩也给娃娃取了名,每天抱着娃娃睡,给娃娃洗澡梳发……
明婳在说出两人交易的旧事时想过很多种结果。
她想过对方可能会嘲笑自己的市侩,可能会责备自己的照顾不周,但她想过最多的、最期待的就是裴琏能够爽快大方的把报酬给自己。
她没想过对方居然轻飘飘的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明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震惊地看着裴琏说不出话。
她看到裴琏的眼睛中涌现出几分笑意,却又转瞬即逝,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明婳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你当时满身是血浑身是伤求着我救你的时候说过要给我钱的!”
可还没等她的话说完裴琏便飞来一记眼刀:“你要是不怕死,可以再喊大声点让外面的人都听见孤当日是如何遇见你的。”
眼前的人被他这么一吓眼泪瞬间便充盈了眼眶,让本就委屈的脸显得更加可怜。裴琏轻哼一声,看到明婳被吓的连连后退又不由得烦躁起来:“离那么远干什么,想跌出去被马踩吗?过来。”
明婳不想和裴琏靠太近却又害怕他发火,便磨磨叽叽地只挪动了一点。裴琏见状也懒得和她计较:“我遇袭的事情若是传出去影响颇大,我不希望再有更多的人知道这件事,懂了吗?”
明婳不想和他说话只点了点头,又觉得心里气不过,便道:“这件事情我没和别人说过,你把报酬给我,我们两清我以后更不会提。”末了怕裴琏不信又加了一句:“我保证,拿到钱后我一定跑的远远的让你这辈子都看不到我。”
本来两人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就算她来日去了京城又不会去权贵聚集之地更不会去皇宫,上哪里能碰的到裴琏呢?
裴琏只觉得她的话越说越刺耳,怒极反笑:“两清?我们如何两清?”
明婳征征地看着他似是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又听裴琏幽幽道:“你是帮了孤不假,但可别忘了孤今日也救了你。”
“何况当日就算你不救我,孤是太子,出了事情自然有人来寻。可你呢?你看今晚那么多人除了孤有人想着救你吗?若不是我今日及时赶到,你自己的下场是什么自己也清楚吧。”
这便是裴琏在框她了,他是太子有人会来寻他不假,可是他跌落的山崖陡峭树林又地势不明,更不要说当时他还受了不小的伤。明婳的出现是他当时唯一的生机。
但是明婳不知道这些,她不知道一个太子的势力能有多大,可在今天晚上看来应该很大很大,大到她不敢想象。裴琏的话犹如一盆冷水将她的心浇的冰凉。
即使如此她还是觉得委屈:“那也是我救了你在先……我也没有求着你救我。”虽然话说出口了,可是声音却越来越小。
可就算是这样他都不愿意将这些东西留给她!明婳甚至有些愤恨地想早知道如此不如当初见到他时拽下腰扣就跑。
裴琏看到明婳脸上忿然的神情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他觉得一定不是什么好事,说不定这小姑娘还在心里骂他呢。
“不管你如何说,孤今天晚上救了你也是事实。”裴琏无视了明婳脸上的表情,就算她不服气又怎么样?眼下她是他救的,坐的是他的马车,便是不服也只能憋着。
看着眼前的女孩沉默了良久裴琏以为她已经接受现实了,正打算给个甜枣时却听到对方又开口:“那既然如此,等到了县里你把我放下吧。”
“你说什么?”裴琏的声音了带有一丝不可置信。
明婳觉得自己的话说的很清楚了,没什么难理解的,但还是解释道:“既然你说今天晚上救我算是还我救了你的人情,那我跟着你也无用。反正我本来也要去县里,你把我从那边放下就好。”
其实裴琏早就想好了,若是明婳嘴巴甜一点懂得讨好他,就像之前他周围的人一样,他也不是一分钱都不想给她。只是她一开口就是要钱一副,眼下更是要和自己两清的态度实在让人生气。
明婳不明白自己说的话哪里惹到裴琏了,对方的脸色越来越差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裴琏这个样子她总有一股不好的预感。
果然,裴琏开口道:“孤欠你的是还清了,可你还欠了孤的呢?”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女孩忽地看向他,眼睛瞪的像铜铃一般,若不是此时两人都在在马车里估计就要站起来指着他了。
“我欠你?”明婳只觉得自己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我欠你什么了?”
看到明婳如此心急裴琏反而觉得自己没这么烦躁了,他轻笑一声慢悠悠地说道:“孤的伤是你治的,可现下还未好全,怎么不能算你欠我的?”
原来他是因为这个才回来找自己的。明婳现在算是明白了裴琏为什么又回头来找她了,她原本还以为对方是良心发现,却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自私的原因。
自己怎么就救了这么一个不信守承诺的白眼狼!明婳只觉得气恼和不甘,本来还以为终于转运了谁知道自己还是和以前一样倒霉。
她自是不愿意再和裴琏打交道了,冷着一张脸道:“你是太子,找一个医琏高明的医师自是不在话下。我医琏不精,怕把你的身子医坏了,担当不起,你还是找别人吧。”
“你以为孤没有找过吗?”裴琏道,“都是些招摇撞骗的骗子。”
“孤的伤从一开始就是你照顾的,你的医琏我信得过。” 煮饭的香味在不大的茅草屋里弥漫开来,裴琏算准了时间差不多了便放下了书,果然看到明婳端着两个饭碗过来。
为了方便裴琏在床上吃饭,明婳将吃饭的饭桌挪到了床边,将两碗饭放在桌子上。带鸡蛋的那碗是裴琏的,只有咸肉的是明婳的。
经过这一个月的相处裴琏已经摸清了明婳的生活的习惯。虽然生活贫苦拮据但是很有规律性,每天都在一样的时间醒来、离开,又回来。
饶是如此,裴琏看到已经吃了六天的咸肉拌饭后表情还是略微有些失控。
“我给你的那些金子,你究竟换了多少钱?”裴琏拿起筷子,却没有下一步动作。
“嗯……王叔说换了十两银子,然后去掉买的咸肉和鸡蛋还剩五两。”明婳吃了一口饭,想了想道。
裴琏平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也知道明婳是被人骗了——一两黄金能换二十两白银,他给明婳的那些金子换个二十两不成问题。
而且五两银子就买了那么些玩意,这晋城的物价是疯了吗。
但裴琏什么都没说,如今赶紧养好伤想办法回去才是正经。至于明婳是否被骗,和他有什么关系。
同前几天一样,裴琏勉强将米饭吃完了,至于咸肉只动了些许。
明婳看到被裴琏剩下的咸肉觉得有些可惜:“你不吃了吗?这些都是你花了钱的。”
裴琏听到这话在心里冷笑一声,这小姑娘说这句话可不是因为关心他,言下之意是就算他不吃,她也不会同他少算钱。
贪财的乡野村妇,这是裴琏对明婳的印象。
早在明婳救下裴琏的那一天就和他说好了:救他是一个价钱,他日常里的吃喝用度则是另算的。
“不必了。”裴琏摇摇头。
明婳看他如此也不强求,便将咸肉放进锅里煮去盐分给飞飞当狗粮。
明婳心里也明白裴琏这是吃不惯腌制过的肉,但是她无法去集市上买东西,也不好意思麻烦王叔每日帮她带东西。
“你身上有伤,要多吃点有营养的东西。”明婳心地纯良,裴琏越是没说什么她心里越是有些愧疚,“我明天不采药了,去山里给你打只兔子回来吧。”
“不必了。”裴琏不是贪好口腹之欲的人,吃饭对他来说只是维持身体正常运转的必做之事罢了。
况且,明日有更重要的事情让她去做。
裴琏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放在桌面上:“明日劳烦你,将这封信寄出去。”
明婳疑惑的将信收下,上面写的都是她不认识的字,她平日只认识一些医书上的字和自己的名字,而裴琏也知道这些,不然也不会放心让明婳去送信。
明婳虽然看不懂,但也没说什么,应下这件事。
这也是裴琏最满意明婳的地方,虽然她无知无礼,她从来都不会去问。
她不问为什么他满身是血的躺在罕无人迹的深山中,不问为什么他要不被声张的藏在自己家里,也不问他到底是何身世。
“你明日还去找上次的人帮你送信吗?”裴琏问她,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又道,“你不如换个人去帮你……算了,既然如此便再去换些钱吧。”说罢便拿出腰扣想要再扣些上面的黄金下来。
谁知明婳却出声阻拦了他:“不必了,这些小事王叔不会多要钱的。”这腰扣是金镶玉的做工,明婳很是喜欢,本来扣掉了一块她就觉得可惜。
裴琏看明婳看着腰扣的眼神,明白她这是舍不得。当时要不是喜欢这个东西,明婳也不会被垂死的自己一把抓住。
明婳小心地将信叠起来封好,将两人的碗筷收拾完过后便开始整理最近采来的草药,正好明日送信的时候可以将这些药也交给王叔去卖些钱。
裴琏依旧倚靠在床头,不过此时他没有在看医书,而是盯着整理草药的明婳。
决明子,连翘,桔梗……裴琏将这几日看的医书上的图同眼前的药材们一一对应。
若是在平日里裴琏是绝不会去读医书的,但这几日他却看了不少。
一是为了打发时间,明婳家里只有这些医书;二则是为了确定明婳没有乱给他用药。
一开始睁开眼睛在明婳家里醒来、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口都已经被处理好了的时候,裴琏以为是明婳请了医师来为他疗伤的。可后来才知道,他的伤口全是明婳一个人处理的。
虽然眼前的少女救了他,裴琏还是留了一个心眼。看了几天医琏确定女孩没有给自己乱用药后他才放心让明婳照顾自己的伤口。
令裴琏感到有些惊讶的是,明婳虽然是个生活拮据的孤女却有着不错的医琏。
为何这样的女孩会独自生活在深山中呢?
裴琏刚来到茅草屋时也曾试探过明婳的身份问题,但是没曾想对方虽然天真但是对自己的事情捂得严严实实的。
两人萍水相逢,相互利用,裴琏也懒得去追问她。
反正事成之后,自己会永远离开这个地方,这个名叫明婳的孤女从何而来日后又为何而去都和他没关系了。
裴琏的这些心里活动明婳都全然不知,她一心只想着赶紧将裴琏照顾好,早点拿到自己的报酬。
明婳整理完药材后已经到了晚上了,两人又简单吃了些东西便快到了睡觉的时候了。
裴琏摸清了明婳的生活习惯,便知道她此时要去干什么了。
明婳虽然生活贫苦,但是极爱干净。如今秋季普通人家不过一个月烧一次热水洗澡,明婳独自住在山林里,条件更甚。不过她会每日烧些热水擦拭身体。
明婳打了些热水走进隔间,开始擦拭身体。其实平日里她自己一个人住,加上天气变凉,她都是在卧房里完成这些,擦拭完便赶紧跳上床。
现在多了一个裴琏,明婳只好躲在一个小隔间里擦拭身体。
说是小隔间其实勉强也算是一个屋子,不过中间隔了半堵墙让裴琏无法看到罢了。
可是看不见,裴琏能听到。
布料的摩擦声,和舀水的声音在本就安静的小屋里显得更加清楚了,让人仿佛能想象到女孩此时正在干什么。
耳边传来的声音让裴琏感到一阵烦躁,他索性闭上眼睛开始想之后该怎么办。
若是信能成功的送出去,他的人应该当天便能知道他的位置在哪。
此时身在晋城,他没有足够的人手,但是时间紧迫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不知道援兵能不能及时赶到。
如此,最多再等三天他便能离开这个地方了。
“呀!飞飞你出去不要舔我!”女孩娇嗔的声音在屋里回荡开来。
裴琏睁开眼,眼底一片阴沉。还有三天,三天后他便再也不会听见这个声音了。
第二天,明婳一早便起床去送信。
从树林到村子里来回要一个多时辰,加上找人,估计要两个小时。明婳让裴琏放心,她会在午饭前赶回来的。
或许是知道自己快要回去了,裴琏今日说话也没那么冷淡了:“不急,你路上小心便是。”
明婳听到这话感觉心里暖暖的,毕竟自从外婆去世、那个人离开之后也好久没有人关心自己了。
她点点头:“嗯!我会小心的。”
明婳走出树林,便看到离树林不远的田地里有个农汉在劳作,那便是她要找的人。
她吹了一声口哨,那人听见后抬头看见明婳躲在一颗粗树后面向他招手,向四周望了一圈看附近没人才向明婳那边走去。
“怎么今日又来了。”那人一幅不愿意看见明婳的样子。虽然能从她这里捞到些好处,但也不代表他愿意天天同“煞星”打交道。
“嘿嘿。”明婳略带些讨好地笑了笑,“今天有封信要麻烦王叔你帮我送一下。”末了又加了一句,“放心,不会让你白跑,这次买药的钱一半都给你。”
“送信?”王六接过信封看了看没看出头绪,显然也是个不识字的。
他本来不愿意接这活,但听见明婳最后那句话还是答应了。
明婳将带来的草药也一并交给他,正准备走的时候听到一阵马蹄声从不远处的村子里传来。
在他们这乡下地方,别说马了,连牛和驴都没几头。明婳不由得有些好奇:“王叔,那边是干嘛的。”
“不该打听的别打听。”王六的语气又不耐烦起来,但还是解释道,“听说是有贵人在附近打猎时被歹人伤了,听说那歹人受了重伤,现在正逐个村子搜查呢。悬赏令都在村子头贴一个月了。”
“哦……是吗。”明婳的脸色沉了几分。正好裴琏也是一个月前出现的。
“你那树林子,最近有其他人进去吗?”王六虽然也想到那人可能躲在树林里,却没胆子进去找。要知道每次他和明婳见过面都要去村里的菩萨庙里多拜几拜才安心。
明婳听了这话咧嘴一笑,刚才面色暗沉的脸此刻明媚如春风:“怎么可能呢,我那树林里向来是没人进去的。”
明婳把头扭过一边不想理他,却又听到他说:“孤给你钱。”
这几个字像是被施了法琏一样引诱着明婳回头,可是她忍住了。骗子,之前他快要死了抓住她的手时也是这样说的。这次她可不会信。
“一个月给你十两银子。这可比你去外面找家药铺当学徒要多得多。”裴琏又不紧不慢的加了一句。
明婳还是没有理他,可裴琏毫不心急,因为他知道明婳没有更好的选择。他拿起旁边案几上的茶水品了一口静候明婳的答案。
何况,就算她不同意也无用。
最终明婳还是向金钱妥协了,她转过身子,狐疑的看着裴琏:“真的?”
“真的。”裴琏道,“孤一个太子还会诓骗你一个孤女不成?”
可你之前明明就是骗了我,明婳暗自腹诽。
“行,姑且再信你一次。”明婳道,“但是这次我要立字据!”
虽然字据可能对裴琏没什么用,但明婳还是觉得有个字据自己能放心些。
裴琏嗤笑道:“立字据,你看得懂吗?”
明婳涨红了脸:“能不能看得懂是我的事!”
“行。”裴琏也不和她在争辩,反正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马车内就有笔墨纸砚,裴琏点点案几:“你过来给我铺纸,我现在就写给你。”
明婳虽然不想离裴琏太近,但听说他现在就要写字据便也不在乎这些了,上前从旁边抽出一张宣纸直接粗暴地摆在桌面上。
裴琏看着被铺的皱皱巴巴的宣纸不禁皱眉,撇了明婳一眼还是自己动手把纸张铺平了。
他坐到案几前提笔落字,不一会便将明婳所需的字据写好了。
虽然此时身处摇晃的马车中,但裴琏坐在案几前的身影却岿然不动。
明婳见裴琏现实洋洋洒洒写了几列字,最后又另起一列写了两个字不由得好奇的指着那两个字问道:“为什么这两个字要单独写?”
“这是我的名字。”裴琏道。果然就像他说的那样,女孩并看不懂他写的东西。
“收好吧,你的东西。”裴琏将写好字的纸往明婳的方向一推。
明婳拿起纸张,虽然看不懂但还是拿起来翻来覆去的看,好像真的能看懂一般,眼睛里充满了好奇。
裴琏看见女孩小心翼翼地将纸收好收进衣服的夹层里,许是因为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他此时心情不错便漫不经心道:“孤可以教你写自己的名字。”
他本以为明婳听到这话会欢呼雀跃,可没想到对方却说:“我才不用你教呢,我会写自己的名字。”
裴琏有些吃惊:“你会写字?”他知道明婳能看懂些许医书上的字可从未见过书上有批注的痕迹,也没在茅草屋见过有写字用的东西。
当时他在茅草屋里写信用的炭笔还是现用柴火烧出来的。
明婳难得露出一副骄傲的表情:“我还是会写自己的名字的,之前有人教过我。”
思及至此明婳突然想到教过她写字的那个人在告别时曾和她说过自己要去京城。
明婳对裴琏道:“你能带我去京城吗?”
裴琏胸间升起一阵燥意,拧眉看她:“你冷静点。”
“我哪里不冷静了,我现下很冷静。既然你这般嫌弃我,大不了明日就去找父皇母后,我们和离好了……”
当真是越说越不像话。
见她边掉眼泪,那张嫣色小嘴还说个不停,裴琏心下愈燥。
少倾,在她惊愕的泪眸里,他俯身,牢牢堵住那抹喋喋不休的樱唇。
第 27 章 【27】
【27】/晋江文学城首发
明婳一时呆住了。
噙着泪光的乌眸微微睁大,难以置信他这举动。
等反应过来想推开他,男人的手掌已握住她的腰,顺着力道将她压在了榻上。
明婳:“唔!”
裴琏吻着她,那黑沉沉的眸子仿佛透不进半点光,定定看着她。
明婳被他这般看着,双颊发烫,下意识偏过脸。 芍药今日见她许久没有回来本就心急,终于看见了明婳,却是脸上一片木然回来的。
见她如此,芍药迎了上去:“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晚?我给你留了些晚膳,让她们给你热一热吧。”
明婳摇摇头,只道:“我要收拾东西走了。1
“这是怎么回事?”芍药向门口一看才看见张恺负手站在门口,似是在等明婳收拾好东西。
芍药看明婳已经开始将自己的东西打包了,夹在两人中间来回望了望最后还是壮着胆子去问了张恺。
“张大人,这是怎么了?”
“是太子殿下的命令。”张恺只说了这一句,他今日一直在外,刚才才有小厮过来和他说了事情的原委。
只是这些事情,没必要让更多的人知道罢了。太阳已经完全降落至山头下,一队人马中间围着一辆华丽的马车向王店村驶去。
张恺依旧是独自策马在队伍前面,不禁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情。
他是崔氏的子弟,母亲也是崔氏女,得益于这一层关系他自学成后便一直在太子身边,几经历练最终在一众子弟中脱颖而出成为太子副官。
直到刚才,他突然对一个平平无奇的村民大动肝火,用御赐的宝剑挑着对方的衣衫吓得那人面如筛糠。
张恺虽不知为何,但却依旧在太子听那村民说完后好好安抚了他,又给了他几两银子恩威并施让他不许和任何人提及此事,更不能声张。
裴琏坐在马车里,他的脸庞被身旁的烛火随着马车的颠簸而照的忽明忽暗,面色却丝毫没有变化,仿佛在深思着什么。
自他上了马车后脑海中就全是刚才那个村民说的话。
他说村子里的人明日就要上山去讨伐那个女子。
他说是因为村里有孩子被欺负了,还说那个女子本来只是个不祥之人如今却成了会妖琏的妖女了。
听了他的话裴琏才想起自己之前是帮她赶跑了几个少年,只是没想到这些村民居然会对她赶尽杀绝。不但相信什么不祥之说还相信有妖女的存在,也不知道是单纯的坏还是单纯的蠢。
裴琏从不信鬼神之说,他只相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然而近年来世人对这些神仙天命、道士仙人之说越来越狂热,就连皇家之中、他的父皇当今皇帝这几年也封了一个道士为天师,还为他设立了一个什么钦天监。
一群蠢货。
既然那些人打算明天上山去抓她,那自己就今天将她带走好了。反正身边多养一个女子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费力的事情,就这样一了百了也挺好。
裴琏将手附到自己腿上腿骨断裂的地方,那个地方骨头已经愈合的差不多了甚至可以下地走路,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裴琏总觉得那里在隐隐约约的发痛,尤其是到晚上这种感觉尤甚。
深夜的树林,一个单薄的身影穿梭在崎岖的山路中,她的身边还跟着一个矮小的身影像是一个什么动物。
那个身影似是在林中穿梭了好久,身形已经有些摇晃,终于她找到了一个之前发现过的一个山洞连忙和身边的动物一起躲了进去。
深秋的夜晚已经有些寒气了。明婳穿的单薄,虽然刚才一直在没停下的走路但此时也是有些发抖。她颤巍巍的从随身带行囊中拿出打火石用落木堆起一个小木堆,用落叶做火引子将打火石摩擦了几次才讲火堆点燃起来。
“呼——”明婳将手靠近火光试图汲取一些温暖,终于当身体不再发抖时将飞飞抱过来一人一狗相互取暖。
其实飞飞一身皮毛冬日里只要在屋内都不见冷,如今秋季她被主人抱在怀中一会儿已经热的将舌头伸出来哈气了。但或许是感受到了主人的寒冷她并没有从明婳的怀抱中挣脱出去,反而将头埋在了主人的怀中。
明婳看着怀里的飞飞,她丝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仍是一副平时安心的样子,在自己的怀里躺了一会甚至闭上眼睛小憩起来。
有时候当一条狗也挺好的,明婳想,没心没肺不会被众人厌弃,只要找一个好主人就可以了。
明婳虽然今年才十八岁却已经觉得人心复杂了,她已经尽量变得乐观了,但生活却总是给她打击。为什么想把日子过好就这么难呢?她只是想像普通人一样生活,想拿到一点点报酬,想不被世人厌弃可以光明正大的活在世界上。
但是她只能自己住在偏僻的小树林中,碰到负心的落魄人,如今连仅有的栖息之处也容不下她了。明婳不禁抱紧了怀中的飞飞,自己只有她了,还是小狗好,永远都不会背叛自己。这大概是她唯一能得到的爱了。
明婳忍不住落下几滴眼泪,即使如此在深山之中她也不敢放声大哭害怕引来来追她的人。
回想到今天白天的事情明婳还是忍不住害怕,她跑出去后原本想趁着傍晚夜色不明偷偷从村里逃走,但是没想到从山里到村子里的路口早已经被村子里的人派人守住了,她只好折返又回到山中。
折返的途中她还看到企图欺负自己的那个混混骂骂咧咧的护着下身从山上下来,嘴里喊着今夜就要叫上自己的亲戚朋友一起来找“妖女”,找到后将自己“绳之以法”。
可是,自己根本就没有做错事,没有犯法。明婳此刻对那个白衣道人的恨达到了极点,如果不是他自己也不会落到如此境地。
裴琏夜半到达王店村时只见村子里还是一片灯火通明。
“这是怎么回事?”裴琏皱眉问道。
张恺见状连忙下马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开门的是个年纪大约四十岁左右的妇女,她见敲门的是陌生人本想关门,但看对方身配官刀穿的不像平民百姓气质上也不像坏人,还是开了门:“请问大人有什么事吗?”
“敢问夫人为何这都夜半时分了,为何村子里还都是灯火呢?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妇人面色犹豫,似是不想告诉张恺到底发生了什么。
听到背后马车的门帘又被掀开,张恺连忙向妇人手中塞了一块银子道:“妇人放心,我们并不是什么坏人,只是夜半路过此处,若是遇到了什么难事我们说不定也可帮上一二。”
妇人收下银子,又觉得张恺话说的有理,又像是个有本事的,说不定真的能帮上他们,便道:“大人有所不知,这是我们村子里正在抓山上住着的一个妖女呢。”
“妖女?为何要在夜半时分抓人?”
“呵。”张恺听到自己身后传来一声冷笑,“她要是真的会妖琏,那些人早就被乱石砸死了,怎么会只留下一点皮外伤还能有命逃出去告状。”
妇人听了这话一愣,要是平常人说这话她早就吵回去了,可见说话的人坐在马车里衣着气度皆是不凡,而且还一脸怒色她居然不敢再说了。
“怎么不说了?接着说。”马车里的人又道,言语间的气势不容人反抗。
张恺听到这事也觉得真是不可思议,他自小学的也是四书五经的圣贤书。“子不语,怪力乱神。”虽然京城里的世家也经常烧香拜佛,但从未听说过借用鬼神之说去害人的,而且还是一个小女孩。
“那怎么今天夜里就开始了呢?”张恺问道。
“唉……今天白天村里有个人又去山上了,听说被那个妖女打了一顿。他们家里人多气不过,嚷嚷着要今天夜里就去抓她,村里人怕他们别抓不到人反而让人逃了,别逃出去后又回来给村子里下什么妖琏,便也夜里就去抓她了。”
就在妇人刚说完这句话后,村里子去往山林的路尽头便出现了一众火光,熙熙攘攘的人中间似乎围着什么东西。
“啊。”妇人看到回来的人群,声音有些激动,“他们好像抓到人回来了呢。”
芍药闻言没想到事情如此严重,只是想不到明婳能犯下什么大错惹的太子如此生气,只以为是些小事故而她又走到明婳面前劝她。
“你快去和太子殿下谢个罪吧,兴许他气消了就不让你出去了。”
“我才不要。”明婳的声音虽然小但语气决绝,“他就是个忘恩负义的大骗子,我再也不相信他了。”
芍药听了这话一惊,她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敢这么说太子,看样子两人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明婳的东西不多,说话间便已经收拾好了。她和芍药道了声谢,说日后有机会再相见,便背着自己的包裹和飞飞走了。
和村民的讨伐声比,这些议论声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想起那些村民,明婳不由得有些发愁,她回去后要赶紧再自己跑出来,不然万一再被那些人堵住路就不好了。
虽然那日裴琏和长水县令都为她出头,但人心难测,谁知道这事能震慑他们多久。
明婳觉得裴琏这人真是可恶,赶她走就算了,居然还想把她送回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真是杀人诛心。
她心里生气,便开始踢路上的小石子。
张恺听见身后的动静向后看去,便看到明婳低着头一副气鼓鼓的样子。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只道这姑娘的性格和太子殿下还真有几分相似,两人都是倔强不会低头的性子。
他转回头,正好看到远处一个身影和他们相向走来,正是秦玄。月色下他的长发和一身白衣被微风吹起,身资飘逸,一副道风仙骨的样子,还真是符合了世人对世外之人的幻想。
夜色朦胧,秦玄停下脚步向他们的方向看来,张恺想起今日发生在前厅的事便侧过身子挡在两人中间。
明婳察觉到身前之人的动静,有些疑惑的抬起头。正好两人此时也走到了州牧府门口,张恺便单手做了个“请”的动作:“明婳姑娘先上车吧。”
一辆马车早已停在了州牧府门口,明婳没有多加怀疑,将包袱和飞飞放进车内后自己也进去了。
看见明婳没有发现秦玄,张恺微微松了口气。车夫走上前恭敬道:“张大人,咱们这是要去哪啊?”
张恺思索了一下道:“今日时间太晚了,先将明婳姑娘送去附近的客栈吧。”
张恺又和明婳交代了一下,待马车驶出长街,他回头踏进府中,却发现秦玄并没有离开,而是驻足望着刚刚马车所在的地方。
“国师大人。”张恺作为裴琏身边的人虽然不喜秦玄,但仍旧行了个礼准备离开。
然而秦玄叫住了他:“刚才那个姑娘,她去了哪里?”
张恺面上不动声色,心思却已经转了几回,只答道:“那位侍女冒犯了国师大人,殿下已处罚了她,将她撵了出去。”又道,“国师大人若是没有其他事情要问,在下还有事情向殿下禀告,先行告退了。”
秦玄也没有追问下去,只点点头。他的走出州牧府,朝着刚刚马车驶去的方向望了片刻,终是叹了口气走回府,回到自己下榻的地方。
张恺的话虽然刚才有几分搪塞秦玄的意思,但也确实是有事和裴琏禀告。他来到裴琏的书房前,见屋内灯火通明,裴琏果然还在处理政务。
张恺进去,刚要禀告今日处理的事务进度,却被裴琏先开口打断了。
“她送走了?”
虽然没明说是谁,但二人都心知肚明。
张恺没想到裴琏会先开口过问这件事,只道:“已经命人将明婳姑娘送走了。”
裴琏闻言手里的笔不自觉停下片刻,将文书洇出一个墨点,又听见张恺道:“只是天色已晚,臣先命人将明婳姑娘送至客栈休息一晚,待到明日再赶路。”
裴琏没再说话,正当张恺以为他不会再过问这件事情,要张口再次禀告时又听见裴琏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她没带走府中什么东西吧?”
这个问题就有些奇怪了,张恺回想了一下明婳带的东西,如实回答:“明婳姑娘只带了自己的包袱和跟着她一起来的那只狗。”
“哼。”只听见裴琏幽幽说道,“她那么贪财的一个人,在这待了那么多天一分钱没拿到就这么心甘情愿的走了?没和你要些什么东西?”
“并未听明婳姑娘提起过酬劳之事。”事实上明婳收拾的可算是爽快利落,甚至芍药劝她用完晚膳再走都没有听。
不过这事还是不说出来为好。张恺想。
然而他没说裴琏却问了:“她没用晚膳便走了?”
张恺只好如实禀告。
其实这事裴琏自己想想也知道,他刚到书房后不久张恺便来回禀了,想来明婳是一点时间都没耽搁便离开了。
这时,侍女正好将煮好的宵夜端上来,放到裴琏的书桌上。
今日裴琏将秦玄好生安抚一顿后,又设宴宴请了他和晋州的一些豪绅官员。只是宴席上他心情不好加上要和各方势力周旋,并未用什么东西。
而他饿着肚子去找明婳,话还没说几句便又吵了起来,气得他觉得胃病都要犯了。
裴琏看着宵夜只觉得心烦,便挥挥手让侍女将其撤下。
张恺见状,心中已有几分明了。
裴琏不再提及此事,他默默地听着张恺禀告着今日的事务进程,面上虽无异常,但眼底的烦躁却怎么都消不去。
另一边明婳要显得轻松的许多。她今夜坐的马车不同于之前同裴琏同乘时的那般豪华,不但内里空间小上许多,连坐起来都颠簸了几分。
故而她到了客栈后稍微洗漱了一下便倒头就睡了。
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明婳用完早膳百无聊赖的待在客栈的房间里哪里也不能去。
若不是隔壁就有昨日和她一同来的车夫守着她,她早就偷偷逃走了,她才不想回到村里子还要多赶一段路。
然而那个人又耳力极好,每次都还没等她走到门口,他便已经出现在了门外隔着门问她可是有事情要办。
终于正当她等不及时,外面传来了张恺同车夫讲话的声音。
明婳见状以为是要出发了,却见张恺对她道:“今日天气不佳,还请姑娘在这客栈再住上一日,我们明日再出发。”
明婳望向阳光一片明媚的窗外:“……”对方睁着眼说瞎话,但她又无可奈何。
“这是芍药姑娘的侍女金儿,姑娘独自赶路不方便,她今后便同姑娘一起。”
明婳:“……”这是害怕她逃跑吧。
然而她又能怎么办呢,只能接受张恺的安排,只见对方将车夫也一并带走了,说是明日再来。
明婳只当这些都是裴琏的安排,又狠狠的在心里骂了对方一句。
裴琏昨日又没休息好,也不知道是天气转凉他受凉了还是怎么回事,白日里无缘无故打了好几个喷嚏。
张恺为他又寻了一个医师过来,开了一个方子,见裴琏对这个医师不似对第一个名医那么反感,又思及他的腿伤,便问他是否要让对方每日来问诊。
“不必了。”裴琏道,“赶紧将晋州的事情处理完回京城是正经,不必每日再浪费时间在这上面。”
裴琏喝完药,处理了一会儿文书觉得眼睛略有些干涩,便起身去花园里休息一下。
然而刚走进花园便听到两个侍女在议论些什么。
“听说今年天气异常,长水县的花豹都跑进村子里吃人了。”
“是真的!我家就是长水县的,听说现在村子里夜里都不敢灭灯,就怕有花豹来夜袭呢。”
两人丝毫没注意到有人来到自己周围,依旧叽叽喳喳的说着花豹的事。
张恺在旁窥见裴琏的脸色已经不好,便轻咳了两声,侍女们抬头见是裴琏赶紧噤声,低头侧站着。
裴琏看了她们几眼,驻足沉默良久,终是什么也没说离开了。
也是趁这档口,裴琏另一只手捏住了她的下颌,稍稍一用力,她吃痛启唇,他的舌便探了进来。
眼见她在殿内眉头紧锁,来回踱步,采月和采雁试探开口,“不然您去问问太子殿下?”
明婳有这个打算,却又抹不下面子,目露迟疑:“我去问他,会不会不太好?”
两婢都了解她的性子,一个说,“这有什么不好,问问而已,又不吃亏。”
一个说:“难道您不想去骊山行宫,不想和世子爷、大娘子多多见面么?行宫可比皇宫的规矩松泛多了。”
这些话简直说进了明婳的心坎。
她想啊,想的要命。
眼见窗外红霞绮丽,夜幕将至,明婳深吸一口气,回头看向两婢:“中午蒸的桂花糕和樱桃煎还有么?有的话,装上两碟,我去紫霄殿走一趟好了。”
第 28 章 【28】
【28】/晋江文学城首发
明婳到达紫霄殿时,裴琏正与郑禹交代着御史台的安排。
听到太子妃来了,郑禹察言观色,拱手:“那属下先告退……”
裴琏乜他一眼:“事还没说完,你退去哪?”
说着,看向福庆:“先带她去寝殿。”
福庆跟在太子身边,也知太子做事向来有始有终,忙起来时更是不喜被人打扰。
“……逃?”明婳艰难地吐出这个音节。
妇人点点头,因为心急语速不由得加快了些:“前几天村子里有几个小孩哭哭啼啼的回来了,身上还带了伤。本以为是他们几个胡闹自己弄的,谁知道今天他们说是上山遇到了你,说你用妖琏害了他们!”
明婳听到这话觉得仿佛身陷冰窟一般。完了,她想,这下就算想待在这个树林里也是不能了。
妇人接下来的话印证了她的想法:“他们几个的大人听了之后商量着要把你赶出去呢,现在正在村长家里不依不饶的,说是一定要讨个说法。”
说完妇人将钱塞在明婳怀里,头也不回的下山了。虽然当年明婳被赶出村子里时她没有开口,王六贪了明婳的钱时她没有干预,但作为一个普通人她也算是做到仁至义尽了。
明婳看着妇人离去的背影早已里流满面,用轻微的声音默默道了声谢。
明婳手忙脚乱的擦干自己的眼泪,迅速回到房间里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现在她也没有心情想那么多了,什么裴琏,什么报恩,她现在都不想去思考,只想着这次能够躲过这一劫就好了。
明婳没什么钱,家当更是少的可怜,她把柜子里还能穿的衣服塞了两件进包袱里,又从衣柜底下将自己这几年攒的钱拿出来,加上这几日她换的钱和刚才妇人塞给她的钱,加在一起莫约有十五两银子。
应该够在外面生活一段时间了吧,她想。只要能够走出这个郡县她就不用害怕“不祥之人”的身份暴露了,她会些医琏,应该可以在医馆里干活来挣钱。
看见这件衣服明婳就来气,狠狠捶了衣服几下还是将它收进了行囊里。怎么说也是有金线的衣服,说不定上面的线还能当几文钱呢。
正当明婳快要收拾完时,又一个不速之客闯进了明婳的房屋里。且说王六那边,他虽然平日里贪了明婳不少卖药的钱财,但该做的事情还是会做。
他将信交给镇子上的信客,还特地叫了最贵的信客——反正钱都是从明婳应得的银子里扣的,若是到的快些说不定明婳收到信就快些,届时他便能再多捞一笔银子了。
王六心里美滋滋地打着自己的算盘,却不知此信到了收信人手中便被连夜由密探送入了州牧府,而最终接到信的就是张副官。
虽然是留痕差的炭笔在粗糙的草纸上写下的字,但张副官还是一眼看出了这是太子裴琏的亲笔信。
“太好了,殿下还活着!”张副官连夜悬着的心终于稍稍落下了几分,连黑眼圈此时都显得发亮了。
晋州牧当日邀太子去秋狄,用的是猎晋州独有的花豹的由头。那花豹地处晋州偏远处,当时他们一行人车马浩荡的走了两天,而听说送信的是最贵的信使、速度最快,想来信已经寄出来一天有余了。
若是此时出发,最快一天应该就能到达太子所写的地方。
此时已是危急之时,越快找到太子他们这一行人就越安全。张副官思及至此,当下便决定立刻出发。
还好王店村和禹州都位于晋州的西南方向,加上此时他们的消息比晋州牧得来的要早,还是有机会安全归来的。
送信的密探当即领命,消失在房中。张副官又叫来一人,按照裴琏信中说的那样让那人扮成自己的模样留在州牧府稳住州牧的人,免得让他们起了疑心,自己则换成他人的打扮暗中带人向王店村夜袭而去。
信送出去已经三天了,裴琏还没等到他的人,内心的焦急已经开始浮现在面色上了。
明婳看到裴琏如此内心也是明白了七八分,但就像裴琏说的那样她从来都不会过多地过问裴琏的事情。
其实不止是裴琏,换成其他人明婳也会如此对待对方。或许是天性如此也或许是之前被村子里的人赶出来伤透了心,裴琏这两天观察发现明婳虽然将他照顾的很好但是内心并不像他想的那样炽热。
他之前并不在意这个女孩,只觉得她是有自知之明才有分寸感,可现在看来她只是习惯不与人深交罢了。
明婳虽然没问但也是有些心急的,毕竟裴琏能早一天被他的家人接走,她就能早点拿到钱。
“你别急,那信应该已经寄到你家人手上了。”明婳安慰裴琏,也是在安慰自己。
裴琏敏锐地捕捉到了女孩语气中的笃定:“你是不是又给那个送信人额外的钱了。”
他的语气带了一丝责备和严厉,明明之前他要掰掉腰扣上的金子时,她说了送信是不要钱的。
不知道为什么,花的是自己的钱明婳却有一种被人抓包的心虚感,她还没来得及解释,便听到裴琏又道:“花了多少?”
“二两银子。”
送封信二两银子?裴琏不禁皱眉。
就这样还想自己出去,怕是出了这林子被人卖了都还在替人数钱。有了钱是能过的好不错,但只有钱便会成为危险。
明婳午间做饭时发现她之前在树林里捡的柴火已经所剩不多了,山间的天气多变,所以一有机会她便会捡些干柴来。只是最近家里多了一个人,每日还要煎药给他,柴火的消耗自然就变快了。
看着今天天气不错明婳准备上山再捡些柴火,不过落柴不多,大部分的柴火都是她砍了树回来劈的。是以除了采药用的背篓她今天还多带了一把斧头。
明婳将斧头放进背篓里,和裴琏告别:“我去上山砍些柴火,天黑前就回来。”
然而裴琏没能等她回来。
等明婳走后大约一个时辰,裴琏便听到一阵细微的震动声。
若是一般人可能就没听到或者不会在意,但裴琏从小便学习骑射,也经常去军营里看将士们演练。是以他瞬间便意识到了,这是有人在骑马朝这边袭来。
来的人可能是他的人,也可能是搜查他的人。裴琏拿出藏起的匕首,埋伏在门后。茅草屋的门关的并不严丝合缝,裴琏可以从门缝中窥探到来的到底是什么人。
若不是他此时腿脚不便,跑到山上或许生机更大,只是……
旁边的飞飞听到动静也从地上爬起来,一副警戒的模样,裴琏看到不禁苦笑一声:“看来只有我们两个并肩作战了。”
生死,便看此时了。
马蹄声越来越近,裴琏终于看到了来人的模样。
最终还是张副官先带人找到了明婳的屋子。
裴琏看到来人是自己的副官松了口气,将匕首慢慢放下,打开房门。
等他打开了门,张副官看见失联已久的太子立刻下马半跪在裴琏面前道:“属下来迟,请殿下恕罪。”
“起。”裴琏虽然落难这么多天心里略有不快,但也深知造成这场面的罪魁祸首是谁。张副官跟随他多年,怕是他失踪这么多天最心急的人之一了。
这边张副官也不扭捏,立刻起身,一旁早有随从递上了太子规制的衣袍,他拿起外袍批在裴琏身上。
正当他替裴琏将外袍上的带子系好时,飞飞不知对方是友非敌,或许是对方人太多这小黄狗也没见过这阵仗,正向张副官身后的一众士兵狂吠。
那士兵平日里厮杀惯了只觉得这狗吵闹,更怕它引来不该来的人,当即便想拔出刺刀,却被裴琏看透了心思,呵道:“不要伤他!”
裴琏唤飞飞过来,让他进屋,转眼便看到张副官的表情中带了一丝惊讶,毕竟他平日一向杀伐果决,并平日里打猎用的猎犬也从不多看一眼只当它们是工具罢了。
裴琏轻咳一声,又恢复了平日里威严的形象,问道:“你们来时可有遇到晋州牧的人?”
“回殿下,属下按照您的吩咐并未打草惊蛇,只是我们人少势微,且来的路上多少有些动静,难保晋州牧的人没有注意到我们。”
看来此时还没有完全安全,裴琏微微蹙眉:“如此此地不宜久留。”
“正是。”张副官命人将早前备好的马车牵来,“还请殿下尽快离开此地,赵小侯爷的兵马昨日夜里已进入晋州,正在赶来的路上,等小侯爷到了才算是安全了。”
裴琏点点头:“幸苦你了。”虽然他在信中叮嘱让张副官联系赵信让他前来,但赵信昨日便到了晋州,想必是张恺早就在收到信之前便联系了赵信前来。
裴琏被张恺扶上马车,却在马车帘掀起时犹豫了。
明婳还没有回来。她还在山上砍柴等着回来给他做饭煎药。
“殿下?”张恺不禁疑惑裴琏为何停下,是否还什么吩咐。
被提醒了一声,裴琏摇摇头,他吩咐道:“屋里还有我一个腰扣,给我拿来,我们走。”末了又嘱咐了一句,“拿完把门关好,别让狗跑了。”说完便进了马车。
随着马车的门帘被放下,明婳的茅草屋消失在了裴琏的视野里。
张恺没有对裴琏不寻常的反应和吩咐多想,亲自去屋里将裴琏的腰扣拿走。那腰扣虽然已经被人扣去了一部分金饰品,但毕竟是皇家规制的东西,在明婳破落的茅草屋里显得格格不入。
就算是一个破损的腰扣也是皇家的东西,遗落在此确实不合适。多年的经验让张恺下意识地以为裴琏只是单纯的心思慎密罢了。
飞飞看到眼前的门被关上,那个陪伴了他和主人半个多月的人跟着一群陌生人离开,他的气息逐渐在茅草屋里消散。
飞飞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事情,正如他无法将看到的事情转述给他的主人。所以,他的主人回家后注定只能得到伤心和疑惑。
明婳每次捡柴火都会从半山腰开始沿着下山的道路捡,这样到山脚时她便差不多可以捡满一筐,然后用不了多久便能回到家。
还有半筐明婳便能将背篓捡满了,正当她打算坐下歇一会时,她突然远处大约是自己家的地方群鸟飞散,像是有什么人突然闯进那边引起了骚动。
难道是有人寻来了?是之前她看到的在村子里搜查的人还是裴琏的人?
一股不安涌上明婳的心头,无论是哪种情况她都觉得自己应该赶过去看一下。她不顾身体上的疲惫背着半篓木材向山脚赶去,不知为何,越是靠近自己家明婳的心里越是慌乱。
赶到家门口时那里已经没有人了,只留下一片杂乱的脚印和痕迹,若是仔细观察的话还可以注意到车辙。
明婳看到茅草屋的屋门被人从外面关上了,她走的时候虽然将门虚掩了,但并没有将门外的门闩插上,但此刻茅草屋的门闩已经被从外面插上了。
明婳感觉自己的心如同已经沉到了深深的海底一般,她打开门的手不禁有些颤抖。
“飞飞……”门后空无一人,只有小黄狗如每日一样上来舔舐主人的脸颊,只是无论他怎么舔也舔不尽主人脸上的眼里。
只见那个人鬼鬼祟祟的先是在房门前转了几圈,确定四下无人便直接开门进入房内,将明婳吓了一跳。
明婳还以为是村子里的人那么快便来了,一看却只有一个一脸猥琐的男人站在屋内。
山上住着的那个妖女混混有印象,村子里人不多,那妖女小时候也就是个普通的小女孩,后来不知道怎么得慢慢的就成了妖女。她那不争气的爹不但不帮她说话反而还骂她骂得最凶,看她父亲如此村里的人便更加变本加厉了。
再后来听说她就被赶到了山上。其实混混平日里也有点怵那片破树林子——毕竟大家都害怕,虽然也不知道到底是在害怕些什么,但今日听到别人这么一闹,他就突然恶从胆边生,色心压过了色胆。
我看那妖女也活不过明日了,还不如让我捡个便宜。
于是混混便壮着个胆子自己来到了这树林子中,这树林偏僻无人,可谓是地利人和,正好方便自己下手。
混混站在明婳的屋里,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明婳丝毫不掩饰自己色眯眯的眼神,他感觉到自己心跳加速血气冲头,也不知道到底是开心得还是害怕得。
看着来人的神色如此反常,纵是明婳平日里不知世事此时也知道来者非善类。
“你是什么人?”明婳上下打量了混混一遍,村子里的人除了王六,其余人留给她的印象都停留在了她十二岁那年。显然她之前也并不认识这个男的。
“嘿嘿。”混混猥琐一笑,看着明婳如今已经出落成了一个女子,虽然看起来有点瘦小打扮得也很粗糙但胜在年轻底子不错,他更激动了。
混混也没打算和明婳解释自己要干什么,在他看来眼前的女孩毫无反抗的能力,便上去就向明婳的胸前袭去。
裴琏在被明婳就的第一天就知道这是个不知道男女有别的女孩。因为她能面不改色的将自己的外衣换了而且还能平静的在夜晚和自己睡在同一张床上。
刚开始裴琏还觉得此女颇有心计,怕不是看自己穿戴华丽存了些麻雀变凤凰的心思。然而第一夜他的断腿被明婳不经意踢到后他就知道了,这个女孩是真的什么都不懂。
其实对于男女之别明婳还是知道的,只是她的家里只有一张床,而按她受到的教育来说躺在一张床上也不算什么。
因为她只被教了两句话,第一句就是有两个地方不能碰,一个是前胸,一个便是肚子以下大腿以上。
显然,眼前的混混是想碰那两个地方的其中一个。明婳虽然知道的东西少,但她只要学了就会记住。是以,在混混碰到她之前她便一脚踢向混混两腿之间——这便是她被教的第二句话了。
“啊——”混混没想到明婳看着天真瘦弱会来这么一脚,一时间被痛击到地上打滚。
明婳本就心情不好,此时内心的恐惧更是达到了巅峰,上去又补了两脚,随后便拿起自己的行囊喊上飞飞就往外冲。
裴琏再次来到王店村附近的村子时已是启程的第二天下午,因为太子殿下的命令众人日夜兼程将两天的车程缩短到了一天半,估计明天白天就可以到王店村了,饶是如此也没看到殿下的脸上的交际和烦躁消散。
看着日头即将落下张恺便开始寻找旅店安排住宿,虽然按照一般的习惯和规矩太子出行到每个地方应该住在驿站或者当地的官员府中,但此次出行太子殿下似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只带了些许几个人,也没有通知沿途的官员。
然而村子地处偏僻,平日里鲜少有外村人来,就算时不时有些游客路人前来投宿也只是借住在几个村民的家中。
被张恺叫住打听的村民一脸可惜的说道:“贵人有所不知,我们这地处偏远人烟稀少,只有镇子上才有一家客栈,不过那客栈是方圆五十里最大的客栈,虽然远了点条件还是不错的,贵人若是此时出发想来在日落前也是能赶上的。”
“不知道贵人去咱们这小村子可是有什么事啊?”原来这村民正是王店村的人,今日恰巧来走亲戚,自己那村子鲜少有外人过来,村民忍不住向张恺打听道。
“不过是路过罢了。”张恺含糊道,太子此次出行极为隐蔽,连沿途的官员都没有通知,又怎么会和一个小小村民透露消息呢。
对方虽然见识不多,但见张恺一行人气度不凡又不愿多说,心知这也不是自己能惹的人便讪讪地不再追问,只给张恺指明了方向便没再说话。
“这是为何?”张恺皱眉问道。殿下本就心急,今日又耽误了一夜不算,明天再耽误一天怕是心情又要不好。再者晋州那边虽然有了赵信的禹州兵在州牧府中别人不敢造次,但太子还是越早回去坐镇越好。
“这……”这毕竟是村子里的事情,而且还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好事,村民犹豫了一下,但看张恺出手阔绰还是告诉了他,“贵客有所不知,我们村子里有个害人的妖女,这几天村子里的人正商量着将她抓起来处理了,打算明天就动手呢。”
“你说什么?”一直放下的马车门帘被人掀起,村民一直好奇里面坐的是什么贵人,可真看见了他却后悔了。
夕阳西下,只见那人的脸半陷在阴影中容貌俊美却眸色阴冷,看的村民感觉如同被恶鬼盯住一般。
张恺见裴琏掀开车帘也是一惊,却又看见裴琏从马车上下来走到那人面前用剑挑起眼前人的领子:“把你刚才说的话,完完整整的再说一遍。”
昏暗帷帐间,裴琏交代了一些前往骊山的注意事宜,明婳一一记下。
不知不觉有些困了,她打了个哈欠:“已经很晚了,太子哥哥,剩下的明日再说吧。”
其实已交代得差不多,其他的事有教习嬷嬷提醒,也不必他操心。
裴琏嗯了声:“睡吧。”
明婳便阖上眼,放纵思绪睡去。
迷迷糊糊间,好似听到男人又问了句什么,但她困得厉害,也没细听,便沉沉睡了过去。
翌日醒来,枕边一片清寒,明婳还疑心昨夜一切是自己在做梦。
但等她起床梳洗完毕,殿外传来宫婢的禀告:“太子妃,皇后娘娘请您去永乐宫一趟。”
第 29 章 【29】
【29】/晋江文学城首发
十五那日,明婳便按照吩咐,前往慈宁宫和永乐宫给两位长辈请过安。
那回请安,皇后的态度不算冷淡,却也不算热情,就如三月的春风,轻轻浅浅又不失细腻。
明婳之前还以为是皇后不大满意她,后来问过裴瑶和宫婢们,方知皇后一直是这么个性子,对他们这些小辈还算温和,对皇帝那是不高兴便摆脸色,甚至还曾在半夜将皇帝赶去偏殿睡。
明婳听罢,顿觉皇后娘娘对自己当真是十分和蔼温柔了。
且说现下,得知皇后有请,明婳特地换了身较为清雅的衣裙,身上首饰也都戴着皇后之前赏赐的,揽镜自照,确定端庄得体,这才带着婢子们往永乐宫去。
一回生,二回熟。 九月的王店村,村子里的人入夜后都早早的睡下了。但村外一群人马正不顾夜路艰苦向中禹州的方向飞奔去。
为首的是张恺骑着一匹白色大驹,他身后还有两个小兵举着火把和他一起开路,为身后两马并驾拉着的马车照亮引路。马车后面只跟了四个人同样也是举着火把在后断路。
裴琏贵为太子,还没想过自己会如此狼狈地在半夜逃亡。
他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狠戾。来晋州之前他虽然知道此行会有阻碍,但可没想到会沦落的如此狼狈,害他的人胆子可真不小。
虽然裴琏是当朝太子,母族也显赫,但贵妃和晋王对太子之位虎视眈眈。皇帝偏爱贵妃和晋王,而裴琏是嫡长子又已经被册封了太子名正言顺,这几年来双方一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贵妃和晋王无法将他从太子之位拉下来,他也无法保证自己的太子之位能坐稳。
直到两个月前,有文官奏晋州近日有人私挖铁矿和盐矿。
晋州是晋王的封地,按照礼制晋王成年后应该前往封地不得留在京城,然而皇帝疼爱晋王,贵妃也舍不得晋王离开。
看到宠妃泪眼朦胧,爱子一脸不舍,皇帝心软了,大手一挥让晋王破例留在了京城。
但这并不意味着晋王对自己的封地就没有实际的掌控权,这次晋州出现有人私挖铁矿盐矿,幕后没有晋王参与在其中,裴琏是不信的。
听到有人奏晋州之事,晋王当场表示震惊且大为气愤,并请命想要亲自来晋州彻查此事。
然而一向对爱子有求必应的皇帝在面对晋王的请命时沉默了。
裴琏听到皇帝这样说心中的惊诧不比晋王要少,但他面上依旧平静,行礼道:“是,儿臣遵旨,定不负父王所托,尽快彻查此事。”
晋王虽然不愿,但也不能违背旨意,只得向裴琏行了一礼:“那就劳烦皇兄了。”
“三弟不必客气,晋州是你的封地,孤定当查明此事,还你一个海晏河清的封地。”裴琏看着晋王虚伪的表演,皮笑肉不笑。
“呵呵。”坐在龙椅上的皇帝看着两人“兄友弟恭”,“太子向来疼爱弟妹,此事交给你,朕放心。”
于是,太子裴琏带着自己的亲卫奉命来了晋州。
然而,刚到晋州裴琏的行动便受到了限制。
晋州牧表面对他恭敬有加,说自己一定全力配合太子调查,却连日举办宴饮,将晋州的世家豪绅都邀请了遍,美名其曰帮裴琏了解当地形式。
然而这些世家豪绅仿佛串通好了一般,喝酒玩乐是样样在行,一问问题便连连摇头。
半个月下来裴琏毫无收获,不过他本来也没打算靠晋州牧来解决这次事件。
开采盐矿铁矿这种事情,背后利益错综复杂,莫说是这些世家,就算是晋州令都有可能参与其中。
裴琏早已派人暗中调查此事,自己表面上与晋州牧周旋,让其放松警惕。
就这样裴琏参加了半个月的宴请,直到几天后,晋州牧又说到了晋州一年一度的秋猎时间,诚邀裴琏一起参加。
晋州牧的人来邀请裴琏参加秋猎时,裴琏正在看手中的密报,上面写着暗使调查对于盐矿背后之人已经稍有了些眉目。
请殿下少安毋躁,静候佳音。
大抵是因为裴琏的人真的触及到了利益的核心位置,晋州牧终于心急了,想借秋狄之事打得裴琏措手不及。而裴琏虽然早已做好了准备却没想到对方的胆子这么大,竟然在秋狄场直接刺杀他。
虽然他早有提防之心,当即斩杀了一名刺客,自己却与众人走散还负了伤,最后被其他刺客逼退至悬崖之上。
情急之下裴琏只能跳下悬崖,之后便是浑身是血的被明婳救了回去。
想到明婳,裴琏的眼眸不禁暗下来。他一开始并没有打算将明婳带走,相反,在向明婳求救的时候他也没想过以后好好报答对方。
裴琏知道自己天生就不是什么好人,只是多年的圣贤书多少也将他本就凉薄的性子添上了几分温润的假面。但是他的温润是由背后的矜贵支撑起来的,而明婳一遇到他就是在他最脆弱的时候看到了他最落魄的一面,自然也就打破了他的温润。
所以,直到在明婳被村里的少年欺负之前,裴琏都没有想过要带明婳一起离开,他无法忍受一个见过自己落魄样子的人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
但是,原来你也是如此的可怜、脆弱。看到被少年欺负到跌坐在地上的明婳,裴琏感觉到自己第一次在她面前找到了之前在众人面前当太子的感觉,上位者的感觉。
所以他出手击退了那几名少年,就算这么久是明婳救了他一条命照顾他的伤又如何,此时他小小的一个举动也救她于水火之中。
只是没想到自己被张恺找到时那个可怜的小孤女不在家,而自己也没时间在那里等她回来。若是她知道自己救的人身份如此尊贵……裴琏仿佛能想到明婳脸上的表情,不知道会不会像他以前见到的人一样谄媚。
突然马车一个急刹打断了裴琏的思绪,他没有打开门帘,只看到外面火光越老越亮便知晓是怎么一回事。
看来张恺在王店村里搜寻他时还是被晋州牧的人注意到了。如今他们人少没人来善后,近日里天气又潮湿马群踏过很快便会留下痕迹,王店村地处偏远,想来骑马的人也只有他们这一支,是以晋州牧的人很快便能追上来了。
张恺站在队伍的最前方,见到远处有一种火光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举手示意众人停下,借着越来越近的火光,大至估算了对方的人数约有三十多人,而自己这边只有八个人和一个负伤的太子。
此次凶多吉少,要避免和对方正面冲突。夜色入幕,崔府内崔家的大公子正和胞妹坐在一起品茶畅聊,只是若是有心之人细细观察就会发现崔女公子的脸上已经隐隐出现了不耐之色。
比如她的侍女紫英此时就发现了这点,她端来一盘点心放在如意桌上:“这是厨房新做的桂花糕,请大公子尝尝。”
崔琰不动声色地将桂花糕往崔祁那边一推:“哥哥在外应酬了一天还要守灵想必累坏了,少说些话吃些东西吧。”
崔祁丝毫没有听出妹妹的弦外之音,只当是妹妹关心自己,吃了一块糕点还不忘叮嘱道:“殿下去了晋州也有一月有余了,你也可以给他写封信以表关心之情。”
“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给男子写信?”崔琰皱眉眼神里满是凌厉,“哥哥别太荒谬了。”
然而崔祁丝毫不在意道:“未出阁又如何,你们的婚约满京城都知道了再说你们还是表兄妹。”看见妹妹已经出现不悦的神情又讪讪道,“哪怕是送些东西给他也行啊。”
崔琰性子孤傲又受家里人的宠爱,如今已经不想再理崔祁。崔祁见状只当是她害羞加上伤心,便又安慰了一会儿就离开了。离开时还不忘嘱咐侍女们好好照顾她们女公子,莫让她看太多书看坏了眼睛。
然而待崔祁走后崔琰便立刻又拿起手中的书,看起来完全没将胞兄刚才的话听进心里。
一旁的侍女琥珀送走崔祁后进屋看到这一幕不禁叮嘱:“姑娘还是歇会吧,如今天色晚了再看对眼睛不好。”
崔琰淡淡的嗯了一声却仍保持着刚才的动作,明显已经看的忘我了。
琥珀在崔琰身边久了已经见怪不怪了,只是深深的叹息了一声,对旁边的紫英小声道:“其实我觉得大公子说的对,女公子就算给太子殿下送个东西也是好的。”
其实本朝民风开放,男女之前就算没有婚约若是相互有仰慕之情也可互送一些小玩意以表情意,更不要说崔琰和裴琏之间早已定下了多年婚约。
紫英听了这话只是苦涩一笑,且不说姑娘的性子不会做这样的事,就算是换个性子也未必会对太子如此热情。
旁人都道太子和女公子是青梅竹马,又有表兄妹的情谊在,少年时便定下了婚约是天生一对。可是她跟着女公子久了这几年却总觉得女公子似乎也不是很想嫁给太子。甚至前几个月女公子还甚是心烦,如今婚期推迟了这种心烦反而消失了。
然而这话紫英也只敢憋在心里,就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琥珀也不敢说。若是说出去了自己有性命之忧不说估计别人也只会把她当成个疯子。
晋州连下了几天的雨,明婳便和芍药一起待在锦绣阁内没有出去,芍药为人老练又摸爬滚打多年自是在第一天便将明婳的情况摸个底朝天,只不过明婳虽然天真却也没有将自己与裴琏之间的事情说出去,更没有说过自己曾经被当成过“不祥之人”。
而裴琏说是带她一起回来是为了让她给自己看诊,可不知为何自从回来后便像忘了她这么一个人一样,一直未传唤她也没有让人过来探视她的情况。不过明婳也乐得清闲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虽是下雨可是飞飞精力旺盛不像人一样甘愿待在屋里,它出去遛了一圈回到屋里甩去浮在毛发上的雨又抖了抖,可爱的样子逗得芍药和明婳皆是一笑。
“要是以后能出去,我也想养一只这样的小狗。”芍药拿来一条巾子将飞飞身上剩下的水擦干,擦完后又随手递给身旁的侍女。
“出去?”明婳和她一起坐在榻上摸狗,听到后不解,“你现在不能出去吗?”
芍药听到后轻笑一声:“我说的可不是出去逛逛,不过现在也不能离开这个院子就是了。”她垂下眼睛,“我说的是离开这个地方再也不回来了。”
“本来我们这些罪臣的家眷按理说应该都是要被发卖的,更不要说我连家眷都算不上。”若说是家眷怎么也要是个妾,可她瘦马出身,虽然倍受晋州牧宠爱可对方也只把她当个玩意儿,连奴籍也没给她脱。
有的上位者,越是位高权重就越是吝啬。芍药的眼中闪过一丝恨意,晋州牧就是喜欢她曲意迎合、伏低做小的样子,甚至她瘦马的身份也是他特地挑选的。
只是晋州牧不会想到,就是这样一个身份低贱的女子在他被裴琏生擒的第二天就向裴琏递了投名状——芍药在他身边多年,虽然身份低微却也因为这一点有些事晋州牧竟也不避讳她,许是觉得这种烟花女子是听不懂的,就算是听懂了那又怎样呢?
“我和殿下做了交易,他答应事成之后会脱了我的奴籍再给我一笔钱让我安置。”芍药提起这件事脸上才有了些神色。
明婳听到这话不禁想到自己和裴琏之间的交易,幽幽道:“你就不担心他会不信守承诺吗?”
“怎么可能呢?”芍药听到这话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殿下堂堂一个太子怎么会因为我而失了自己的信誉。”
怎么不可能?明婳暗自腹议,这有一个被他坑了的人就在你面前站着呢。不过这话她没有说出口,她一个孤女去指责太子不守信誉,说出去怕是没人信的。况且这几日芍药待她很好,她也不忍心戳破她的美梦,只希望裴琏此次能够守信罢了。
“况且太子殿下看起来温润如玉,是个君子呢。”
这话明婳倒是没有再反驳,她初见裴琏时除了觉得他面容俊美外也觉得他是一个谦和有礼的人,只是平日里话太少性子有些冷罢了。
所以当她看到裴琏能够不眨眼就指使别人将别人的双手砍去时心中不光有恐惧还有一种恍惚感。
仿佛她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他。
不过也是,只是相处了一个月的人,估计也只有像她这种与世隔绝、不常与人交流的人才会天真地以为裴琏会将自己所有的样子展现给她看,就像她对裴琏毫不掩饰那样。
明婳摇摇头不再想裴琏的事情,转而问道:“那你出去后想要做什么呢?嫁人吗?”
芍药摇摇头:“我是不再想嫁人的事情了。”她摸了摸明婳的脸,“小明婳,姐姐告诉你靠男人是靠不住的。”
明婳点点头深以为然,她想起了十二岁那年抛弃她的父亲。她记得自己的母亲临死前可能已经意识到自己的丈夫是个薄情寡义的男人,在自己去世后一定会续娶。于是她用尽力气抓住眼前人的衣襟求他以后好好对待自己仅有的一个女儿。
“我也没想过靠其他人。”明婳道,也许是自己一个人习惯了,也许是再害怕受到别人的伤害她从来没有想过以后要依靠别人,“我有我的医琏。”
“要是我也有你这样的手艺就好了。”芍药换了个姿势半卧在榻上,“我以后大抵会开个胭脂铺子吧。”
“你不是会弹琴吗?为何不以此谋生呢?”明婳道。
芍药苦笑一声,且不说她的琴艺并不是顶高超的水准,她的出身就决定了不会有人愿意将她当正经的琴艺人看。奴籍虽然可以被抹去但是过去不可以,万一被以前相识的人或者有心之人发现还会惹来额外的麻烦。
两人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听到芍药要开个胭脂铺子明婳随口说了一句自己从未用过胭脂水粉,芍药起了兴趣非要拉着明婳让她试一试。
“反正今日也无事,外面还下着雨不能出去,甚是无聊,不如让我来给你打扮一番吧。”芍药道。
明婳本来就对外面的东西好奇,听到芍药如此说自然心动便点头答应了。
芍药像是得到了一个好玩的玩具一般,让明婳洗净脸坐在妆奁前,自己将胭脂水粉并发簪首饰都拿了出来。
明婳看着这么多东西摆在面前惊呼:“这也太多了吧,每种都要用吗?”
“这才哪和哪啊。”芍药用拿着手绢的手捂住嘴轻笑道,“这还只是上妆用的东西,若是护肤用的东西都拿出来还要多一倍呢。”
“这还只是我有的,听闻京城的贵人们连身上用的香粉都有好几种,每天睡前都要擦上呢。”
“这也太麻烦了……”明婳小声嘀咕道。
芍药拿起瓶瓶罐罐们开始往明婳的脸上涂抹,明婳只觉得脸上被涂了一层又一层东西,闻起来香香的,其余的并没有什么感觉。
然而,芍药只进行了一半便看见侍女从门外过来道:“张大人在门口说要明婳姑娘过去一下呢。”
明婳闻言睁开眼睛,芍药也只好停下手道:“怎么这个大雨天来找人了?”
“保护太子!”张恺一声令下,随行的几个人立即向马车靠拢。
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对方的面孔也出现在了夜幕之中。张恺认出了为首的一个人是州牧府的一个府兵头头,姓孟,是晋州牧长府官的心腹。
“好巧啊张副官。”对方先发出了声音,虽然只有短短几个字语气中已经充满了自信和不屑,还有几分激动。
毕竟像他们这种地位的人可能一辈子也见不到太子,更何况此时有机会围剿太子,想到那名皇子在府中是矜贵清冷的样子孟氏握着刀的手都激动地想要颤抖。
“孟队长,那么晚了还在追查刺杀太子的罪人真是幸苦。”张恺特意将重音放在罪人两字身上,希望对面能够意识到他们想要犯下的是多么大的罪过。
“只要是州牧大人吩咐的,咱们几个再幸苦也是应该的。”对方显然没有将张恺的提醒听进去,反而发难道,“我可没听说州牧大人有让张副官协助此事啊,不知道张副官为何在此处?”
“保护太子本就是本官分内之事,何须州牧大人之命。”张恺也懒得和对方打马虎眼了,“在下为太子副官,无需听从这晋州内任何人的命令,还请孟队长让道。”
“呵。”孟宵表情狰狞的笑道,“张副官可听说过天高皇帝远,晋州怎么说也是晋王殿下的封地,晋王殿下同太子都是皇上的儿子,来了晋州自然就算是太子的人也要听命于州牧大人。”
“更何况……”孟宵指向张恺背后的马车,“太子殿下如今下落不明,当日秋狩在太子身边的只有你,照我看——陷害太子的歹人就是你!”
这句话虽然乍一听让人觉得惊讶,但在场的双方皆面色如常。众人都知道这不过是一个想要光明正大动手的理由罢了。
如今对方已经知道马车里做的是太子,之前伪善的面具如今也不必再装了,双方都明白今夜将是一场生死厮杀之战。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厮杀一触即发之时,马车里传来一个清冷却威严的声音。是裴琏。
“慢着。”裴琏掀开马车的门帘,驾车的士兵不知道太子殿下要干什么,但仍然为他将门帘系好。
“殿下!”张副官见状想要阻止裴琏,却被对方一个眼神止住。
夜幕下,裴琏的脸逐渐暴露在火把的光芒下,他看起来比一个月前秋狄时瘦了不少显得更加的冰冷不近人情。孟宵虽然内心已经做好了准备,但看到裴琏的那一瞬间还是忍不住感到浑身冰冷。
“孟队长,是吧。”裴琏看向来人的首领,言语中丝毫不见紧张,仿佛他才是那个占据上风的人,“如今本宫已安然归来,未在晋州出现什么闪失,相比晋州牧也能放心了。不知你寻到本宫,晋州牧会赏你什么东西?”
孟宵没有说话,面对裴琏他显然没有向面对张恺那样直接撕破脸的勇气。
“他会赏你金银?良田?还是会直接让你当一县之长?”裴琏没有理会孟宵的反应,事实上无论对方说什么他都会自顾自的先把自己的话说完。
“你听从晋州令的指示,他能给你的也不过就这些了。”裴琏道,“可你若是听我的,我会给你你预想之外的、更好的东西。”他用缓慢又带有一丝诱惑的声音向孟宵展示出了自己的筹码。
孟宵感到自己的心在疯狂的跳动,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害怕,如今夜间已有一丝寒气,但却有一滴汗水从他的脸旁滑下,滴落在地上。
就在汗水滴落在地上的一瞬间,孟宵听见自己说:“殿下的赏赐在下不配。”太子给的诱惑固然大,但是自己是晋州牧的人,此刻投诚早已经晚了,倒不如跟着晋州牧放手一搏。
听到孟宵的话张恺握紧了手中的刀,做好了开战的准备。
只是身后裴琏的声音还是那么的冷静放松:“真可惜,你原本或许可以不用死的。”
“给我——”孟宵举起刀,想要发出号令,只是他的话还没说完便感到喉咙一阵刺痛,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被风刮过的清凉感。
对面,裴琏手中的匕首早已在他的话刚说完时便已经投掷出去了,正中孟宵的喉咙,一剑封喉。
看到队长被杀,余下的人准备抽出武器将对方剿灭。然而就在这时一阵格外沉重的马蹄声从他们背后传来,他们还没来得及回头便一个个被斩杀于马下了。
裴琏看着眼前的敌人一个个倒下毫不意外,仿佛一切都在他的计算之中。远处明亮的火把照亮了道路,也照亮了裴琏的脸,他在一众火光照耀下对来人道:“你来的还真算是及时。”
第二次来永乐宫,明婳不再紧张,只是心里疑惑:“皇后娘娘怎么突然召见我了?”
“现下还早。”
他头颅低下,亲着她的后颈,再次欺了进去。
于是这个早晨,明婳又悟到了一个道理——
在床下再冰冷规矩的男人,到了床上会变成另一幅模样。
一个时辰后,窗外天光明亮。
明婳照镜子时都不敢看自己的脸,那眼波流转间的娇媚水色,简直不正经极了。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着一袭苍青色云纹蟒袍,金冠玉带,宛若青竹,端坐在外间看书。
听到她从内殿出来的动静,年轻男人搁下书册,淡淡投来一眼。
触及她粉光若腻的红润脸蛋,还有那略显别扭的走路姿势,他下颌微绷。
少倾,他大步上前,牵住她的手:“走吧,莫让长辈们久等。”
第 30 章 【30】
【30】/晋江文学城首发
骊山距离长安不算远,但出宫仪仗人数众多,浩浩汤汤一堆人,也得趁早出发,免得正午日头毒辣,耽误行程。
裴琏一直送明婳到了承天门,临上轿辇时,明婳还问了句:“殿下,你真的不去吗。”
都到这个时候了,这话问的太傻,裴琏道:“不去。”
明婳也知道问了句傻话,但就是……有些不舍。
“那你记得给我写信哦。”明婳乌眸清亮,目光肯定:“我会给你写信的!”
裴琏眸光轻动,捏了捏她的手:“上车吧。”
左右还有许多宫人看着,明婳也不再耽误,弯腰钻进马车。
芍药正在兴头上,猛地被打断了心里觉得空落落的,故而试探着问道:“不知殿下找明婳可是有什么急事?能否稍等片刻容她梳洗打扮一下?”
“殿下说了让明婳姑娘即刻前去。”如此就是不行的意思了。孟宵到死都不知道为什么太子能在兵力对比如此悬殊的情况下还能如此冷静,也不知道对方为何突然将自己一击毙命。
事实上裴琏从一开始就没有让对方背叛晋州令投向自己的打算,他之所以和孟宵废话那么多完全是为了拖延时间罢了。
无论是张恺还是孟宵,都没有注意到在孟宵的队伍骑马逼近时还有另一队人马奔来的声音。
那个马蹄奔腾的声音和孟宵所骑的中原马奔驰时发出的声音完全不同,那是禹州特有的大驹才能发出的声音。沉闷、快速却又不易让人察觉。
所以在裴琏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次是他赢了,他不但能将孟宵的人马全灭还可以直接掉头直奔晋州牧的府邸,将这些乱臣贼子一举拿下。
随后便是查清盐铁案,清除余党,回京赴命。
赵信骑着自己的爱马,一匹白色的禹州大驹来到裴琏的马车前,微微低头以示自己对皇家太子的尊敬。实际上论两人的关系他们之间不需要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只是裴琏是太子,身边的人都少不了做这些繁文缛节的礼仪。
“你来的还真是及时。”裴琏看向友人,言语虽然严厉但却没有责备的语气,“怎样,能连夜奔袭州牧府吗?”
其实裴琏早在奔赴晋州之前便已经从京城写了一份密信寄给赵信,让他集合好兵马等他的指示奔赴晋州。
事实上无论这次的案件和晋州牧有没有关系,晋州牧和晋王是否按中勾结,对裴琏来说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次他奉皇命奔赴晋州是一个扳倒晋王的绝妙机会,这种机会错过了下次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所以这次他一定要查出晋州牧的问题,在皇帝面前治罪晋王。虽然中间出了些意外,但事件的走向大体来说都还在他的计划内。
赵信轻呵一声:“太子殿下还真不体恤下属,在下可是连夜奔赴而来前来救急的,怎么连水都不给喝一口就让继续赶路。”
裴琏白了对方一眼:“等到了州牧府,你跳进井里喝水孤都不会拦着你。别废话了,让我看看盛誉天下的禹州铁骑到底是不是像传说中的一般威风。”
“还是这幅样子。”赵信无奈的摇摇头,这个太子虽然面容消瘦了不少身上还负了伤,但身上的那种天生的帝王威严之气还是丝毫未减。
“那就让你看看我的禹州铁骑的威力,这晋州牧贪污腐败、暗中勾结的事情我早就听说了,一个只会损害国力,收刮民脂民膏的纸老虎罢了。”赵信举起手中的大刀,大喝一声,“众人听令!奉太子殿下之命,奔袭晋州牧府!”
赵信带来的禹州大驹速度就是比普通的中原马要快,当他手下的士兵破开州牧府的门时晋州牧还在呼呼大睡。
“留活的,还有用。”裴琏道。
赵信和裴琏的人皆是训练有琏且有备而来,是以他们根本没花多少时间便将州牧府上上下下都控制住了。
当晋州牧被人从宠妾床上拉下来跪押在裴琏面前时,他还没能反应得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穿着一件里衣在秋天的夜晚瑟瑟发抖好不狼狈。
或许是微凉的秋风吹散了他沉迷于温柔乡的梦,晋州令挣扎未果,怒而瞪向站在他面前的一脸不屑的裴琏:“太子殿下这是在干什么!”
“我为何如此做,你自己心里清楚。”裴琏冷笑一声,“勾结亲王,私挖盐矿铁矿,陷害太子。每一条拿出来都够你死一千次的了。”
“呵。”裴琏只觉得此人如今像蝼蚁一般,说出的话听起来再声势浩荡也只不过是强弩之末了。
虽然孟宵也是乱臣贼子,但他有一句话说得对,天高皇帝远,此时他手握圣谕前来晋州查案,拿下他自然是名正言顺,更不要说他还有证据。
裴琏抽出身边士兵身上的剑,用他挑起徐宣的脸,丝毫不介意对方的脸被剑刃刮伤留下一丝血痕。
“你以为我此刻不杀你是不敢吗?不过是你还有些用罢了。”裴琏将脸贴近徐宣轻声道,“你的胆子挺大的,敢暗中陷害我。只是我的胆子也不小,先斩后奏这件事我也不是做不出来。”
“所以,好好想想接下来你该怎么活吧。”裴琏收起剑,留着徐宣自己独自在风中凌乱。
徐宣心底一沉,这一夜表面上或许只是他一人败了,晋王和太子之间的斗争还没有结束,但他知道晋王相比太子此时已经没有任何优势和胜算了。
太子有母族,有身份,名正言顺。更重要的是——他虽然看起来文质彬彬,但内心是个不顾礼教制度的疯子!
月亮此时还发着微弱的光,而它的画布已经被另一个星体发出的光芒所侵占,太阳已经从天边缓缓升起,用不了多久整个天空都会是它发光发热的领地。
新的一天开始了。
裴琏再次睁开眼睛已经是第二天午时,昨天他带着人马夜袭州牧府成功后便一直和下属善后,直到丑时才睡下。
其实平日里在京城为了处理文书或者参加宴席他也有过了子时才睡的时候,但到了白日里都是辰时便醒了。即使是落难住在明婳的茅草屋里没有人喊醒他,他也是每日都精准的在同一时辰醒来。
大抵是近日是在太累了,加上神经一直紧绷直到昨夜一切都安排妥当,屋外有自己的侍卫守夜裴琏才能安然睡下。
张恺早就在门外候着,他也对裴琏今日直到下午才起有些惊讶,不过想到裴琏近日以来的遭遇也是可以理解。虽然主子在睡觉,但是他作为副官早就在平日里裴琏醒来的时辰就在外廊里候着。
果然,裴琏醒后还未来得及梳洗就将他召进去。
张恺进入屋内,几名侍女正在为裴琏准备起床洗漱穿衣的物品。虽然只过了一上午,但是还是有很多事情需要裴琏亲自处理,他正要张口禀告却被裴琏打断。
“我前日让你带走的那样东西呢?”
张恺没想到裴琏一开口居然是问这种小事,他略加思索才想起裴琏说的是他那天在那个简陋的茅草屋里拿走的太子的腰扣。那腰扣不知怎么破了一部分,但毕竟是皇家之物张恺还是听从裴琏的命令将它拿走了。
“殿下放心,那日屋里的您的东西在下已经拿走了,没有流落在外。”张恺还以为裴琏是担心皇家之物不宜流落在宫外,故而道。
“拿来。”
张恺没想到太子会在乎一个破了的腰扣微微愣了一下,开始回忆那个腰扣有什么不同。就是普通的金镶玉腰扣,不是御赐之物也不是皇后娘娘送的,这种贴身之物更不可能是哪个人赠予的,究竟有什么值得太子惦念的地方呢?
虽然疑惑但张恺当了裴琏多年的副官,早就学会了将自己的疑惑压在了心底,只是回去奉命将腰扣呈给裴琏。
裴琏拿到腰扣后张恺偷偷仔细观察他的神色,似是想从主子的脸色中看出这枚腰扣的特别之处。
他看到裴琏面色如常的打量了腰扣一下,然后突然轻笑一声,道:“这腰扣值多少钱?”
这是张恺今日第三次对裴琏的话感到不解了,虽然今日裴琏也只和他说了三句话,每句话也不超过十五个字。
“这……宫中制造的东西工艺与民间不同,也不在民间流通,自然也就没有价格。”张恺看到裴琏微微皱眉又加了一句,“若是民间所造之物,这腰扣用的是足金镶嵌了各类宝石十六颗,至少也值三千两银子。”
裴琏听到这话又是露出一个戏谑的笑容,三千两银子,那个女孩若是知道估计两眼都要放光了。
张恺看到裴琏的反应,揣度道:“殿下若是喜欢这枚腰扣,可回京后让宫内的工匠将宝石卸下,再镶入新的金器中便是。”
裴琏摇摇头:“不必了,把这腰扣给我就行了。”
张恺点点头,按命将腰扣交给裴琏,看他快要更衣便退下了,却在即将踏出房门时又被裴琏喊了回去。
“殿下可是还有事情吩咐?”
张恺看到裴琏眉头微蹙,似是在思考着什么,他不经常在裴琏的脸上看到这种神色,他的主子一向是杀伐果断、做事毫不犹豫的,但此时却好像在取舍着什么。
终于,裴琏仿佛做出了决定。“没事了,你退下吧。”
明婳拍拍芍药的手让她等自己回来再一起吃晚饭,自己便拿了把伞跟着张恺出去了。
等走到半路明婳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来得及照镜子看芍药将自己脸上化成了什么样子。不过芍药人长得美每日打扮的又好看,应当手艺是不错的。
然而明婳并不和芍药同住一屋,且每日都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每次去芍药屋里时她早已梳洗打扮好了。
所以她并不知道芍药每日的妆容都是出自她身边的侍女之手,而她本人的审美堪称艳俗。
明婳跟着张恺弯弯绕绕不知道走了多久,她许久没出锦绣堂此时出来自是好奇,不由得向四处张望。而往来行走的奴仆侍女尤其是裴琏从京城带来的那些人看见一个陌生的面孔跟在张恺后面也好奇的打量着明婳,甚至有的窃窃私语起来。
虽然裴琏行事隐蔽,但毕竟离开了两日之久,所以府中大部分人都知道太子殿下半夜急忙忙的出去,等回来时什么都没变只是多了个医女一起同行还是从殿下的马车上下来的。众人皆在暗地里八卦不知此女和太子殿下是什么关系。
然而明婳自进了州牧府后便一直在锦绣堂里没有出来,如今露了脸自然是让众人都忍不住好奇。他们原本以为会让殿下夜半动身都要去寻的会是什么绝世大美人,然而看到明婳平平无奇的容貌时心里皆是失望,心里的那点子八卦之火也随之泯灭了。
明婳自是不知道自己引来了那么多风言风语,只老老实实的跟在张恺后头。终于不知绕了几个弯两人走到了裴琏的书房前。
“明婳姑娘在此稍等片刻,在下进去通传一声。”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和裴琏见个面要这么麻烦,明婳还是点点头,她走到檐下收起伞,倚靠在柱子上开始赏雨。
以前住在小树林里时明婳最讨厌的便是下雨,下了雨她无法出去采药换钱不说,天气还会变冷,捡的木头也会变潮。每次梅雨季节她的日子都分外难熬。
现在她不用像以前那样为生计而发愁了,才发现原来下雨时的空气是这么好。
这边张恺出来和她说可以进去了,她便跟着张恺走进屋内。
刚进屋她便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这种味道在她捡到裴琏将他收拾干净后也闻到过,不过后来这种气味便慢慢消散了。
如今又闻到这种味道明婳不禁一阵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刚捡到裴琏的时候。
然而富丽堂皇的内室和书桌后坐着的身着华服的人都在提醒她那都是过去了。
张恺行了一礼:“殿下,明婳姑娘到了。”
明婳见张恺行礼后便离开了,想起裴琏如今是太子正纠结自己要不要行礼时便听到上头传来一声严厉的声音。
“你脸上这是怎么一回事?”
裴琏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人作呕的东西一般,他先是诧异,后转为嫌恶,让明婳想到了他刚醒来看到自己身处于简陋的茅草屋时也是这种神情。
看着裴琏一脸嫌弃的神情,明婳摸了摸自己的脸:“芍药故娘给我用了一些胭脂水粉。”
然而裴琏根本不记得芍药是谁,他皱眉道:“打盆水把她脸上乱七八遭的东西洗掉。”
很快便有侍女打了一盆温水上来,另有一个侍女拿了帕子沾水要将明婳脸上的东西擦掉,却被明婳拿走了帕子。
“我自己来就行。”明婳不习惯被别人碰触,自己拿起帕子开始慢慢擦拭脸上的妆容。
芍药花了好长时间给她化的妆,自己连看都没看一眼便要擦去。明婳原本还觉得可惜,可她看到帕子上五颜六色的水粉时,她似乎有些理解为何裴琏会是那种表情了。
明婳:“……”原来她刚才是顶着这么多颜色走了一路吗?怪不得别人都看着她还小声议论。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看到侍女们都退下了不知道为什么明婳感到有些紧张。
“你是不是忘了孤找你来是干什么的了?”裴琏面无表情的看向明婳,面前的女孩刚擦洗完的脸上还透着水光,眼里写满了心虚。
其实裴琏这几日并未感觉到身体有何不适,连之前隐隐作痛的腿伤如今也陷入了沉寂。加上这几日事务繁忙,他自然就将明婳之事抛入脑后。
直到今日张恺问他近日身体可还有什么不适,他这才想起来府里还有一个带回来的医女。
只是他事务繁多忘记了这件事也就罢了,她一个拿人银钱为人做事的人也如此不上心是怎的一回事?
明婳避开裴琏直勾勾看过来的眼神,讪讪道:“你也没说让我来啊。”
她按月拿钱,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何况自己人生地不熟的,锦绣堂门口又都是重兵把守着,她哪里敢独自出去呢?
“难道领月钱的时候也要孤送到你手上吗?”裴琏飞来一记眼刀。
听他提到钱,明婳心虚的看向地面不敢再说话。心里却一片怒火,她看裴琏是阴阳失调、肝火旺盛,是该找个医师好好看看了。
之前怎么没发现他是这么个脾性?明婳不禁腹议,却没忍住将心里话小声说出来了。
裴琏自是没听清她在说什么,但是却明白她是在小声嘀咕着什么,便道:“有什么话说大声点。”
明婳自是不敢将刚才话说给裴琏听,只好道:“你要是觉得身体不舒服喊我来便是了,平时若是无事我在这里岂不是碍事?”
“你可知在京城的时候,宫里的太医是每日都要从宫里到太子府为孤请脉的?”裴琏幽幽道。
“你是说我每日都要来给你诊脉?”明婳震惊,当初她答应裴琏的条件是因为她知道裴琏道伤早就已经好的差不多了。钱多事少,这种事她能不答应吗?
可如今若是每日都要来给他诊脉……果然世上没有那么好的事情,就算有也轮不到她。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再次见到裴琏之后,他总给人一种压迫感,让明婳每次见到他都觉得紧张。
“你不愿意?”裴琏挑眉。
“愿意,愿意。”明婳连忙答应,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和裴琏废话了那么久,不但没能快点回去反而还得了个每天都要干的活。明婳气结,加上她还想着赶紧回去吃晚膳,便道:“你把手伸出来吧,我来给你诊脉。”
按理说诊脉分为望、闻、问、切四步,明婳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自然跳过了问的步骤,直接上手去诊脉。可还没等她碰到裴琏的胳膊时,对面便又找起了茬。
“你就让孤的手就这么放在这桌子上诊脉吗?”
以往太医们诊脉都会放一个软垫在桌子上,软垫上再垫上一层柔布。可是明婳是野路子出身哪里知道这些东西,她扫视了一下四周,眼见之物不是笔架就是砚台,没一样是看起来能垫手的。
反正只要不把他的手放桌子上不就行了?明婳如是想着,便拿起裴琏在桌子上的手将它放在自己另一只手里托着它。
明婳抬起头,嘴角微微上扬看向裴琏,仿佛在说“这样总行了吧?”
对面的人先是瞳孔放大,继而脸色发青,最后恢复正常从最嘴里挤出几个字:“……诊脉吧。”
虽然明婳觉得裴琏应该是脉象虚浮肝气郁结之人,可是事实告诉她此人的身体好得很,甚至脉搏都比一般人感觉有力些,只是……
“你身体看起来一切都好,只是脉搏有些快,可是最近有烦心之事?”明婳道。
看她结束了,裴琏忙将自己的手从明婳手中抽出来,轻哼一声:“孤唯一心烦之事就是这条腿时不时还会疼痛。”
话虽如此,自从那日半夜出发去找明婳后,他腿上的伤口已经很久没有疼过了。不然他也不会等到现在才想起这件事。
“你是断骨,不是普通的腿伤,需要静养才是。”明婳道,“我之前给你用的有一味药是能加速断骨愈合的,不然你到现在都不一定能下地行走。”
提起这味药明婳就心痛,当时她还傻乎乎的和裴琏说了要一笔一笔的和他算账,谁能想到最后都被他一笔勾销了。
“这味药……”裴琏也想起来了,之前张恺找来的神医也提起过这件事,“你还有吗?”
明婳摇摇头:“自然是没了,那味药我只有一个,都给你用了。”
既诊完了脉明婳便想着要回去了,正打算起身告退时却又听到裴琏来了一句:“以往太医给孤问诊完,都是要写医案的。”
医案?那是什么东西?看到对方脸上透露出疑惑的神情,裴琏又道:“就是将孤每日的身体情况,用药方案都记录在册。”
“可是我不会写字啊。”明婳皱眉,她虽然能看懂一些医琏上的药材名,可除此之外的其他字她可是一窍不通。
“孤可以教你。”
裴琏脸上露出了明婳觉得熟悉的神情,很久以后她才想起来这种神情她曾在飞飞看到山里的野鸡时看到过,而下一秒飞飞便冲上去将野鸡的翅膀咬了一个洞。
那是一种看到新奇事物的新鲜感,夹杂着一些高高在上的征服欲和一丝难以逃脱的恶意。
胸腔里那颗心却是砰砰狂跳,连着嘴角也不禁翘起。
还好他刚才表现的不错,若是在她面前丢脸,他恐怕这辈子都不想碰马球杆了。
这一场偶遇,明婳并没有放在心上。
当天夜里回到月华殿,得知明日会有内侍回长安,明婳纠结再三,还是决定写封信给裴琏。
但她也有女儿家的矜持,不想表现得太想他。
于是只在信里写骊山多么好玩、宫宴多么热闹,她在这里乐不思蜀,欢喜极了。
裴瑶见皇嫂写信,眼珠滴溜溜一转,也坐到桌案前:“那我也写封信给皇兄吧!”
她提起笔,唰唰两下就写完了。
明婳见状不禁好奇:“你写的什么,这么快?”
裴瑶不说,只嘿嘿一笑。
明婳也不好窥探隐私,便没再问。
转过天的傍晚,这两封来自骊山的书信以及一个小巧的包裹,就出现在裴琏的长案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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