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百合耽美 > 娇养太子妃 > 30-40
    第 31 章   【31】


    【31】/晋江文学城首发


    紫霄殿内烛火通明,福庆躬着身子道:“骊山来的信,听刘贵儿说,今日一早太子妃身边的宫人就给他送去,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妥善交到殿下您手上呢。”


    裴琏瞥过那两封信和那个蓝灰色花罗包袱,抿了抿唇,掀袍坐下。


    他先拿起明婳的信,封皮上书:「太子亲启」。


    拆开之后第一句却是:「子玉哥哥,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一旁的福庆清楚看到太子原本微绷的侧脸,竟在看到太子妃的书信后柔和了几分。


    心下不禁稀奇,太子妃写什么了?竟有这般奇效。


    一下午的辰光,谢明婳从柳婶子那里知晓了不少谢无陵的事。


    譬如他生母是秦淮河一个名唤谢湘娘的妓子,生父不详,而湘娘将谢无陵生下没多久便病逝。


    老鸨本想将谢无陵溺死,花船上的妓子们不忍,齐齐求情,最后你喂一点我省一点将他养到了八岁。


    八岁时,因帮着个被拐卖的淸倌儿逃跑,谢无陵被老鸨打得浑身是血,转手卖去了赌场。


    “赌场是个什么地方?那里面都是群昏了头、没了人性的疯狗。”柳婶子提起赌场连连摇头,又道:“好在阿陵心性坚定,知晓赌这种东西碰不得。”


    赌瘾虽没沾上,但偷鸡摸狗、左右逢源的本领却学了不少。


    他在赌场里摸爬滚打到十三岁,因着个头高、人又机灵,被赌场老板提拔,由苦力变成了打手。再后来又从打手,变成赌场老板的左膀右臂。


    “听说阿陵打起架来可凶,有股不要命儿的狠劲儿,曾经以一敌十,打得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外头的人都喊他狼崽子。也正是这不要命的狠劲儿,常六爷被暗算时,他眼睛眨都不眨就冲上去,生生扛了那一刀,那刀口有这么大呢——”


    柳婶子边说还边用手比,见谢明婳惊骇睁大了眼,又忙道:“我没见过,也是听人说的。等你们成亲了,你就能亲眼见着了……不过也多亏那一刀,他如今才能混出点名堂,攒钱买院子娶媳妇。”


    谢明婳眼睫轻垂了垂。


    她想过谢无陵可能家境不好,却没想到他竟过得这么苦。


    好似从出生开始,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现下他手头有一批弟兄,他很少亲自打打杀杀了。常六爷也心疼他,交给他的差事都是些讨债收账的活计,前阵子我还听他说,常六爷有意栽培他跑船运押货……这也算正经营生了。”


    柳婶子边说边觑着谢明婳的脸,见她听得认真,心道看来这妮子是有想法和阿陵过了,都开始担心起阿陵的营生了。也是,若想做长久夫妻,哪个女人希望自家男人在外喊打喊杀、朝不保夕呢。


    “你别看阿陵无父无母,也没什么学问,但他是个很有担当的男儿,且他心性好,谁若对他好三分,他能回报给五分。”


    话说到这,谢明婳自也听出,柳婶子是谢无陵请来的说客。


    若放在昨日,她定然不愿听这些。


    可今日……


    想到自己现下的情况,还有逃荒时的艰难险阻,人呀,大都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吃过香喷喷的白面蒸饼和鸡腿,谁还愿意去啃树皮、吃馊饭、与野狗抢食?


    饿啊,那种饿到眼睛发直、腿肚子转筋儿的感觉,实在是刻骨铭心,想起来都心里发涩,再不愿尝一遍了。


    她没拦着柳婶子,柳婶子一张嘴就跟噼里啪啦倒豆子似的,直把谢无陵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大有她要是错过了谢无陵,就是天字号第一大傻蛋。


    就在柳婶子说得嘴皮子都拔干时,门外响起一道熟悉的嗓音:“开门,老子回来了!”


    柳婶子起身要去开门,谢明婳拦着她:“婶子,我去吧。”


    柳婶子愣了下,而后明白什么,弯眸应道:“好好好。”


    谢明婳稍定心绪,走到门边。


    当门推开,看到门口那大包小包、嘴里还叼着一包的男人时,不由一愣。


    他这是什么……模样?


    谢无陵也没想到会是谢明婳来应门,下意识想将嘴里叼着的那包吐了,转念一想这可是他好不容易排到的崔记梅花糕,又咬紧绳子,一双狭眸直直地看向门里的小娘子,嘴里含糊:“还愣着作甚?”


    谢明婳回过神,忙让了身。


    谢无陵大包小包吭哧吭哧走进院里,柳婶子惊叹,“我滴个乖乖呀,阿陵你这是捡到金元宝了,怎买了这么多!”


    “都是些日常用的。”


    谢无陵将那堆东西放进堂屋桌上,出来时,手揉着腮帮子,叼了一路酸得很。


    柳婶子眼尖,一下看到包袱里有些颜色鲜亮的布,不禁朝谢明婳投去个揶揄目光:“婶子没骗你吧?阿陵顶顶会疼媳妇儿,这么快就给你扯布做新衣裳了。”


    谢明婳走回院中,没有接柳婶子的话,而是睁着双清凌凌的乌眸,安静看向堂屋前那年轻的玄袍男人。


    谢无陵一对上她那双眼,便知她有话想与他说。


    “婶子,今日又麻烦你了。”谢无陵转身从纸包里抓出一把糖:“拿着给狗娃子他们吃。”


    “你再这样客气,以后我可不来你家了!”柳婶子连连摆手:“今日是你家婳娘替我择菜呢,该是我麻烦她。”


    一句“你家婳娘”钻入谢无陵和谢明婳的耳中,一个是眉开眼笑,一个是怔忪无措。


    最后那把糖还是塞到柳婶子手中,柳婶子提着菜篮子笑眯眯往外走:“行,那就不打扰你们了。”


    谢无陵送走柳婶,将院门从里栓上,转身见谢明婳抱起孩子要往屋里去,他慢悠悠上前,语气疏懒:“小婳娘。”


    饶是谢明婳知道这人就是个下九流的地痞,听他这轻佻的唤,还是忍不住面热:“你别这样唤我。”


    偏偏谢无陵就喜欢看她红脸的模样,白皙肌肤染上绯色,有种说不出的美,勾得他胸膛一阵又一阵涌起热意。


    “为何不能这样唤?难道你这又是个假名儿。”


    “不是。”


    谢明婳仰起脸:“这次是真的。”


    对上她澄澈的乌眸儿,谢无陵扯了扯唇,不置可否,又朝她伸出手:“喏。”


    谢明婳看去,男人宽大的掌心是一颗淡黄色的糖。


    “老子觉着这个味道最好吃。”谢无陵低头看她,虽没再说,可那双直勾勾看来的眼,分明在等她拿。


    谢明婳本想说待会儿再吃,但终是抵不过他那炽热目光,伸手接过,又他的注视下,送进嘴里。


    糯米纸入口即化,甜味在舌尖弥漫,有淡淡的梨香,味道的确不错。


    但她从前在长安、在洛阳、甚至在闻喜,吃过比这滋味更好、样式更漂亮的糖果,实在不觉这颗糖有何特别之处。


    可眼前的男人一双眼明亮如火地望着她:“怎么样?”


    谢明婳唇瓣动了动,忽的想起柳婶子说的,他自小的那些经历。


    或许这颗在她看来再寻常不过的糖,便是他吃过的……最好的糖吧。


    “挺好吃的。”


    她纤长眼睫轻眨,看向他:“多谢。”


    谢无陵听她说好吃,笑了,又瞥了眼她怀里的孩子:“先抱进屋去,再出来看看我给你买的东西。”


    给她买的?妙安堂位于南月山北麓,距闻喜县城三十里,因着雨天道路泥泞,直至午时,谢明婳一行人才到达。


    庵堂的主持静慈师太早已携一众比丘尼在外恭候,互相见过礼后,便吩咐一位唤作思贤的小师傅,带谢明婳等人去庵堂后院安顿。


    那是座一进一出的院落,黛瓦黄墙,墙上以赤墨写着卍字和南无阿弥陀佛。


    主屋是谢明婳的住处,左右厢房供婢女歇息。


    “谢檀越[1],之后您在庵堂中有何需要,尽管交代贫尼便是。”思贤小师傅年纪不大,穿着件浅灰色海青,生着一张和善圆脸,虽剃了头发,依旧可见容颜清秀。


    谢明婳与她闲聊几句,才知她是静慈师太收养的女婴之一。


    思贤小师傅性情活泼,摸了摸光脑袋道:“我可不想下山,侍奉男人有什么好,侍奉佛祖可以攒功德,没准还能像师祖一样得道升仙呢。”


    这话一出,直把谢明婳和几名婢子都逗得捧腹。


    待弄清庵堂每日课业、餐食的安排,谢明婳让白蘋给了小师傅一盒上品的香丸,当做见面礼。


    小师傅双手接过那香丸,与谢明婳道谢,又道:“谢檀越一路赶来,定然累了,您先歇息,贫尼去膳堂给您催催斋饭。”


    “有劳小师傅了。”


    思贤小师傅离去后,白蘋和绿檀等婢便开始收拾院落,谢明婳站在小院檐下,望着远处青绿山林,细雨成缕,如烟似雾。


    许是离了那座处处压抑的深宅大院,她忽然觉得下雨天似乎也没那么烦人。


    不过这个想法,很快就被接下来的连续暴雨给打消-


    在山间住着的第七日,暴雨依旧如注。


    “也不知道龙王爷闹的什么脾气,破雨下个没完。”


    婢子绿檀从膳堂取来午饭,边掸落伞上和身上的雨水,边抱怨着:“照这样落下去,屋里晒的衣衫怕是半个月都干不了。”


    白蘋接过她手中的漆金红木食盒:“行了,你快回屋把鞋袜换了吧,娘子这我来伺候。”


    绿檀也不客气,抹了把额前濡湿的发,拧身回了厢房。


    白蘋端着食盒进屋,见自家娘子静坐窗边,手中持笔,一会儿皱眉看向窗外,一会儿低头写写画画,不由轻唤:“娘子,您从晨起就坐着,这都两个时辰了,还是先用膳,晚些再画吧。”


    “先放着,我一会儿吃。”


    谢明婳看着天边厚厚积攒的乌云间电光闪烁,再看草纸上粗略算出的数目,右边眼皮止不住地跳。


    这种不安的感觉,去年圣华塔塌时,她也有过。


    细白手指捻起那几页草纸,她又从头到尾看了遍,柳眉更深:“照这些时日的降雨量,黄河大坝恐怕危矣。”


    “娘子还是在担心雨势吗?”


    白蘋缓步上前:“虽说这阵子的雨是怪了些,但咱们闻喜离河口远着呢,而且上头有太源三谷两县,又有万华、小梁、贾村十二个乡,各县各乡那么多堤坝拦着,就算发水了,也淹不到我们这的,您还是放宽心吧。”


    这话虽有理,但谢明婳总觉不安。


    “等雨势小些,还是再派人去府中提个醒吧,提前防备一二,聊胜于无。”


    她放下草纸,起身走向摆着清淡斋饭的桌边,端起瓷碗,看着碗中那颗颗晶莹软糯的粟米,忽又想起一事:“暴雨伤稼,城里的米价怕是要大涨了。晚些我去找静慈师太一趟,让她抓紧屯些粮食。”


    “奴婢陪您一块儿去。”白蘋说着,走到窗边整理纸墨,她虽不识多少字,但看到纸上画着的堤坝图案,还有一侧标注的那些数目,不禁诧异:“娘子还会画工事图呢?”


    “随便画的。”谢明婳心不在焉地应道,“我父兄从前都在工部任职,我跟在他们身边耳濡目染,略知些皮毛。”


    饶是如此,白蘋依旧钦佩:“那也很厉害了。”


    用过午饭,外头的雨依旧没有减小的趋势,谢明婳心头难安,还是将庵堂外负责护卫的两个侍卫,打发下山,前往裴府送信。


    就在她准备披上蓑衣,找静慈师太提醒屯粮之事,思贤小师傅先她一步,冒着大雨急忙寻了过来。


    “谢檀越,不好了!山下刚传来的消息,黄河决堤,六门陂被冲毁,大水已没过太源三谷两县,正往万荣那边涌去,现下也不知万荣那边能否撑住,万一万荣那边的大堤也守不住……”


    思贤小师傅脸上的雨水都来不及擦净,急急看向谢明婳:“主持在前头安排防涝事宜,她让我知会您,趁着下山的路还通着,您尽快回府吧。不然再晚一两天,逃灾的流民都往山上窜,鱼龙混杂,指不定要出什么岔子!”


    谢明婳万万没想到,午饭前她还在担心黄河决堤之事,短短半个时辰,竟一语成谶。


    一旁的白蘋也灰了脸色,懊恼顿足:“可是李侍卫和陈侍卫才下山呢,没他们护送,我们怎么回府呀?”


    绿檀也焦急道:“而且现下天色也不早了,赶去县城怕是天都黑了!”


    话音落下,两婢和思贤小师傅齐齐将目光投向谢明婳。


    谢明婳唇瓣轻抿,看了眼门外阴沉沉的天气,婳柔嗓音一片沉肃:“只能等明日,两位侍卫回山接应了。”


    思贤小师傅听罢,颔首:“那谢檀越你们抓紧收拾箱笼,明日两位侍卫一回来,你们即刻下山。”


    谢明婳颔首,又将囤粮之事交代小师傅,小师傅双手合十:“这您放心,仓房有施主们捐赠的米粮,撑两月不成问题。”


    谢明婳闻言,心下稍安,待小师傅走后,也不再耽误,吩咐婢子们一切从简,尽快收拾-


    闻喜县城,乌云密布,风潇雨晦。


    陈李两位侍卫赶入城内时,城内积水已没过膝头,策马奔至裴府门前,便见门前已停着数十辆马车,府中下人头戴箬笠,身着蓑衣,搬着东西,进进出出,忙个不停。


    两位侍卫下马,抓了个小厮一问,才知黄河已决堤,王氏下令,裴氏妇孺老幼即刻转至洛阳。


    “闻喜不是还没发水么?怎么这么快就要逃了?”侍卫不解。


    那小厮也说不出个缘由,只道:“夫人这样吩咐,我们做下人的听令就是,哪管那么多!”


    两侍卫闻言,也不再耽误,直奔院中—


    少夫人的叮嘱已没了意义,但府中主子们要逃往洛阳避灾,他们也得请示下,看看对少夫人是个什么安排。


    行至院中,王氏已换上轻便衣裳,整装待发。


    见到两侍卫前来报信,这才记起南月山上还有个透明人儿似的儿媳妇。她掐了掐眉心,不耐烦道:“这有什么好问的,你们赶紧回去,将她接回来。”


    两侍卫面面相觑,看着外头已然转暗的天色:“夫人,现在赶回去?”


    王氏一噎,低低埋怨了句真是个事精儿,又道:“今日这趟她是赶不上了,明日一早,你们快马将她接来。让她跟着二房三房那些姨娘庶女的车队一起,前往洛阳。”


    说到这,王氏又吩咐身侧嬷嬷:“你去二房和崔氏说一声,让她院里的车马明日晚些出发,等一等谢氏。”


    嬷嬷应诺,随着两位侍卫一起退下。


    且说二房院里,听到长房嬷嬷的传话,崔氏恭顺应着:“让嫂子放心,我自会安排好。”


    等嬷嬷一走,三娘子裴彤满脸不悦地从屏风后走出来:“她可真是金贵,让两房等她一人。”


    崔氏乜她:“我知你不喜她,但她明日随两房姨娘和庶女们一起走,又碍不着你我,你有什么好气的?”


    裴彤撇了撇唇,哼道:“谁叫她乌鸦嘴!咱们闻喜本来太太平平,十年间没发过大水,她一念叨就发水了,可见她就是个扫把星,专门妨克人!”


    本来她六月底就要嫁去长安了,现下发了涝灾,举家逃去洛阳,锦绣坊的丝绸布帛都潮得发霉了,谁知还能否如期举行婚仪。


    下一个黄道吉日,还要等十月呢!


    崔氏忙着安排二房那堆庶务,也顾不上小女儿这点牢骚,摆手催道:“你先去马车坐着吧,我和柳姨娘交代两句,也上车了。”


    裴彤不情不愿应诺,随婢子往前门走去。


    行至二门,恰好见到一个下人脚下绊倒,“扑通”摔进半尺高的积水里,溅了满头满脸的水,又狼狈艰难地爬起。


    裴彤眸光陡然一闪,脚步停下,转脸看向自己的贴身婢子秋熳,挑眉道:“我若没记错,你和侍卫处一个姓孙的侍卫关系挺好?”


    秋熳也不知自家娘子怎么忽然问起这事,面露赧色:“劳娘子垂问,奴婢和孙二哥……已经在议亲了。”


    “议亲了?”裴彤眯了眯眼,又意味深长道:“秋熳,你从小在我身边伺候,照理说,你本该随我嫁去长安的……”


    秋熳一怔,有些摸不准她的意思,小心翼翼道:“三娘子,奴婢与孙二哥的亲事,先前奴婢的娘已经禀过二夫人,二夫人也将奴婢从陪嫁侍婢里除去了。”


    “我是你的主子,还是我母亲是你的主子?”


    裴彤慢悠悠转着腕间的翡翠镯子,似笑非笑:“我若一定要你陪嫁,你还能不去?”


    此话一出,秋熳脸色顿时灰白,战战兢兢就要跪下:“三娘子,可是奴婢哪里伺候不周……”


    裴彤一把将她拉起:“瞧你吓的,我不过与你开个玩笑。”


    秋熳却是半点笑不出来,一双眼里含了泪,小心翼翼觑着裴彤。


    “我是那种棒打鸳鸯的人么?”


    裴彤拿起帕子,似温柔关切般,擦着秋熳眼角的泪:“不过我已习惯了你的伺候,你要嫁人,我还真有些舍不得……这样吧,你帮我个小忙,做成了,我亲自给你备一份厚重嫁妆,让你风风光光嫁给你那位孙二哥?若是做不成的话……”


    秋熳诚惶诚恐:“娘子…有何事吩咐?”


    裴彤轻笑,俯身过去,低低耳语。


    秋熳脸色陡然变了:“三娘子,您这……”


    “小事而已。”


    裴彤拍拍她的肩,浅笑着转身:“我在洛阳,等你佳讯。”


    谢明婳看向堂屋桌上那一堆,眼皮微动,却也没多说,抱着孩子进了屋。


    谢无陵就倚在门边等。


    见她出来,伸手要拉:“走吧。”


    谢明婳下意识避开。


    那只修长的大掌就僵在空气中。


    谢明婳表情也僵了下,心下惴惴。


    谢无陵明显看到她那双清澈乌眸里的惧怕,两道浓眉拧起,她这样怕他作甚?难道他长得很凶?


    空气有短暂静默,谢无陵也没多说,收回手,长腿一迈,“行了,别傻站着,跟上。”


    看着那宽阔挺拔的背影,谢明婳迟疑片刻,还是跟了过去。


    堂屋方桌上,两大包袱拆开,里面有菱花镜、胭脂水粉、巾帕篦子、枕头被套、绣鞋裙衫……


    甚至还有两条小衣,一件水红色绣牡丹的,一件大红色绣鸳鸯戏水的。


    谢明婳眼眸睁大,他怎么连这个都买了,还选这样艳的颜色和花样?


    简直没眼看,她默默偏过脸。


    谢无陵却还献宝似的,一样样拿出来:“……这盒是碧明堂最时兴的胭脂,这两瓶是刘记的刨花水,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哪种,蔷薇和栀子各拿了一瓶。还有这个丁香面膏,说是涂脸用的,用了脸白。不过你脸儿已经够白了,放着吧,想用就用……”


    谢明婳虽不知金陵城的物价几何,但看这满满当当一桌,想来对平头百姓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耗费。


    静了两息,她迟疑地看向桌边的男人:“你为何…要买这些?”


    谢无陵一副理所当然:“给你用啊。”


    谢明婳微怔,默了默,低声道:“若我执意不肯嫁你,你岂不是白花钱了?”


    “那不能够,你是一定要给我当媳妇儿的。你想想看,金陵城那么多土地庙,你哪家不进,偏偏就进了老子供的那家,可见你就是土地公送给老子的媳妇儿,咱俩是天定的缘分。”“其实那天,是一个包子铺老板给我指的路……”


    “那不管,反正吃了老子供的东西,你就是老子的人。再说了,烈女怕缠郎,你现在不愿嫁我,不代表以后不愿。反正我有的是耐心陪你耗,耗一辈子都成。”


    他如此理直气壮,谢明婳瞠目结舌:“你…你这是耍无赖!”


    “欸,对咯——


    谢无陵单手撑桌,高大身躯朝她俯去,那双黑眸还是笑眯眯的:“老子本来就是无赖,最擅死缠烂打、不择手段。小婳娘,你落在老子手中,可算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咯!”


    谢明婳:“……?”


    哪有人威胁恐吓,将自己比作狗的。


    腹诽归腹诽,男人靠近的身躯源源不断散发的热意叫她下意识往后退,然才退半步,腰就抵到桌边,她慌乱偏过脸:“…你、你退开点,我与你说正事。”


    看出她的窘迫,男人非但不退,嘴角弧度更翘,笑得恶劣又痞气:“你说,我听着。”


    眼见他几乎将她圈入怀中般,谢明婳面颊滚烫,终是扛不住这炽热注视,双手抵上眼前的健硕胸膛:“真的是正事!”


    碰触的刹那,她明显觉着那具身躯僵了下。


    她急急收回手,语调也有些羞恼地拔高了:“你到底还想不想我答应嫁你?”


    话音未落,那高大身形陡然停住:“你想通了?”


    谢明婳含糊嗯了声,又从他长臂下钻出。


    待拉开彼此距离,她才鼓足勇气迎上男人那双炽热逼人的狭眸,咬唇轻声道:“不过,你得答应我三件事。”


    说着,她便要上车。


    魏明舟抿了抿唇,想到太监总管刘公公的吩咐,还是硬着头皮道:“若太子妃真的不怪某惊扰之罪,便将这贺礼当做是当日对您在西市仗义执言的谢礼吧。”


    他举着那礼盒,双手抬起,朝明婳深深躬身。


    这般客气恭敬,叫明婳不收都不好意思了。


    “那…那就多谢魏郎君了。”


    明婳面露窘色,以眼神示意采月接过,有意和魏明舟说以后还是别再碰面,转念一想,这话似有歧义,到底什么都没说。


    她踩着杌凳,掀帘上车。


    当看到马车里端坐的玄袍男人时,她乌眸微睁,惊喜唤道:“太子哥哥!”


    光线昏暗的车厢里,男人深邃的脸庞瞧不出情绪,唯有那幽暗的眸子不疾不徐扫过她的脸,而后沉沉落向了她怀中那个精致小巧的雕花妆匣。


    第 32 章   【32】


    【32】/晋江文学城首发


    明婳从几日前便期盼着裴琏来骊山陪她过生辰。


    而这个期盼也在天色渐晚时,愈发微弱,就像被浇湿的木头上那最后一缕苟延残喘、不肯熄灭的火苗。


    她说得振振有词,谢明霁和明娓将信将疑,也没再问。


    直到日头西斜,从谢宅出来时,明婳也觉着裴琏八成是把她的生辰给忘了。


    但又抱着一丝幻想,万一回到月华殿,就能看到来自东宫的生辰礼呢。


    她已全然不敢奢望裴琏会来骊山。


    有份生辰礼,已经很好了。 元寿十八年,仲夏。


    为庆贺先太后六十冥诞而营造的圣华慈母塔,一场暴雨之后,轰然倒塌。


    经三司彻查,工部尚书谢徽,贪污公款,偷工减料,乃圣华塔塌的罪魁祸首。


    按大梁律,当处以斩首极刑。皇帝念及旧情,改谢家满门抄斩为籍没家产,流放岭南。


    流放当日,那场淋漓了长安整个夏日的暴雨堪堪停歇,空气中染上几分瑟瑟秋寒。


    长安城外七十里的灞桥,古往今来的送别胜地,今日却无一人敢来相送。


    “我不要…呜呜……阿娘,我不要离开长安,我们归家好不好……”


    “阿瑜听话。”


    一身粗布囚服的年轻妇人挺着个大肚子,形容憔悴,却勉力打起精神,为三岁小女拭去眼泪:“昨天不是答应过阿娘,日后不再哭闹么?”


    每行一步,脚上铁锁发出哗嚓的响声。


    相较于铁锁的冰冷沉重,负锁的耻辱更是无时不刻磋磨着人的尊严。


    明婳目视前方,尽量无视脚踝束缚,走向李氏:“母亲。”


    李氏睁眼,见到婳养长大的女儿如今破衣烂衫、双脚负锁,眼底闪过一抹疼惜,又很快敛起,强颜欢笑:“阿瑜又闹你嫂子了?”


    “到底年岁还小。”明婳缓声道:“阿嫂双身子实在辛苦,之后赶路,阿瑜就由我照看好了。”


    李氏闻言,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手中转动佛珠的速度快了些,又往东边看了看。


    明婳迟疑:“母亲是在等谁?”


    李氏微怔,对上女儿那双澄澈眸子,也知瞒她不住,到底说了:“流放旨意颁下后,你姨母来狱中探望那回,我……我托她给裴家寄了封信。”


    明婳讶然,而后两道柳眉蹙起:“母亲糊涂,父亲身上冤屈,便是外祖和舅父连日奔波,也寻不出漏处。何况裴家远在闻喜,久不涉长安官场……两家虽有婚约,到底还未成礼,他们避都避不及,又怎会帮父亲翻案,平白惹得一身骚?”


    她越说越觉不好:“万一连累了姨母,她在夫家的处境本就艰难……”


    裴琏,宗妇。谢明婳不敢动,脖颈微微颤动,刺痛过后皮肉破开,压出一条剑痕,鲜血溢出,沾染剑沿,随其滑下。


    她视线下望,看清了那血,抬眸也见清了裴琏眼中的狠厉,他当真要杀了她。


    好汉不吃眼前亏,更何况她一国公主,不能在此白白丢了性命。


    “郎君,别这样哈,一切都好说……”谢明婳倏地软了态度,伸出的手纤细白皙,却有伤痕,她试探地窥着裴琏面色,将剑往远处推了推。


    裴琏不为所动,眸中深沉,谢明婳专注看他,一时忘了手上的力道,“嘶……”她指尖亦被剑刃割破。


    十指连心,四个手指尖被割破,钻心的疼,加上脖子上的痛意,谢明婳从未被这样威胁过。


    一步远处是真要杀她的陌生郎君,方才还为她说话的小童也没了动静,低头不言。


    如今男子皆有随身佩剑的习惯,那剑质地上好,谢明婳不顾疼痛去推,根本推不动,也可能是持剑之人根本没想放过她。


    她已经没了方才的勇气,那时是觉得这位郎君面相和善,施恩不图救,也不会真的让她做什么。她允诺金银,寻个安全时机离开就好。


    没想到,她根本就是从虎窝里面逃出来,又遇上了豺狼。


    “我同意、同意还不行么?”谢明婳的语气放得很轻,委屈得声音都带上了哭意。


    她来东淮,本是为使臣,若行事顺利,此刻就应在东淮的皇宫被设宴款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人威胁,还无法反抗。


    一滴泪落下,非谢明婳所愿,她极短地抽噎一声,随后偏头几许,匆匆掩饰好情绪,不愿让人见到。


    那滴泪直直落下来,砸在了剑上,裴琏看清了,“你……”


    他虽然开口,但全然没有被女子的可怜所打动,只觉此女甚是麻烦,方才一副坚定模样,如今又自顾自委屈上了,他语气依旧冷硬,“救你,便是因你说,如何都可。说过便要履诺,不要做出这副委屈样子。”


    谢明婳听后不言,默默垂头。他已经同意,裴琏便收回了剑。侧眼瞥见上面的女子血泪,他微微蹙眉,心中生厌,从袖中取出帕子擦拭干净。


    谢明婳见他又有动作,悄悄抬头看了一眼,生怕他反悔,却瞧见他在擦剑。


    若她不知那上面是什么,就要赞上一句郎君高洁了。逃亡路上,被人追杀,还能有闲心如此,但这明显就是很嫌弃她。


    罗南一进破庙就见到这种场景,那女子捂着脖颈侧,血蜿蜒而下,而殿下则提着剑,俨然是准备杀她。


    这可不行啊!


    此处不可久留,他们身上没有多少银子,再不动声色找个女子过来,难上加难。


    如今天赐良机,殿下怎如此想不开。


    “殿……郎君不可!她长得不错,千万别杀她啊!”罗南大声嚷着,冲到裴琏和谢明婳中间,张开双臂拦住裴琏。


    裴琏已经习惯了罗南的聒噪多疑,他又看了谢明婳一眼,见其乖顺,便转身离开,到了庙的另一侧,虽然没有稻草,但木板之上,也能勉强歇息。


    罗南呆立原地,还未搞清状况,他左看看、右看看,却没人理他,连小子弦都不说话。


    谢明婳嫌他来的太晚了,也没搭理他。若他早些到,劝架及时,或许她不用受此皮肉之苦。


    子弦撕下一条干净衣角,递给了谢明婳,谢明婳道谢后接过。轻微的动作扯动了伤口,她不会包扎,就直接用布条紧紧捂住了脖子。


    谢明婳也沉默走回另一侧,去稻草旁边休息。她方才在庙中看了一圈,她这处确实是休息的最好位置。


    她坐下来,捂住脖侧,埋首膝间,却仍抵挡不住刺骨的风。


    短短一月有余,她就从嫡公主沦落成出逃的青楼女子,她自己都有些发懵,觉得万般不真切。


    姜国皇后郑氏早逝,留下谢明婳与弟弟阿浓,为了母后遗愿,她担起了扶持弟弟继位的重任。


    可姜国除了太子,还有赵姬所出的二皇子。赵姬有野心,妄图让儿子取代太子,谢明婳当然不同意。


    她开始与赵姬明争暗斗,一个为了弟弟,一个为了儿子。为了不让赵姬势力更大,谢明婳处处阻挠她成为继后。


    皇帝亦偏宠谢明婳这个长女、也是他唯一的女儿。有谢明婳在,姜国后宫主位空置了近十年,她母亲永远是郑后,而不是已故的元后。


    赵姬恨得牙痒痒,明明她距皇后之位只差一步,但这一步因为谢明婳却变成了不可跨越的鸿沟。


    此行来东淮,原本被二皇子揽下,但又被谢明婳搅合黄了,她亲自去。在姜国民间能增添公主声望,她亦希望与东淮太子打好关系,方便日后行事。


    她随姜国使臣一同赴东淮,忍了一月的风餐露宿。可还未至东淮国都——阙城,负责随行护卫的琏武副尉冯章便神色凝重的找到她,说有要事禀报。


    来之前,谢明婳便仔仔细细的调查过冯章,家世清白,只一老母。而且,他向来衷心依附于太子一派。


    自己人,她便没有多想,屏退左右,召其来见。没想到还是她年纪太小,算有遗策。


    她被打晕,喂了迷药。再次醒来,她完不知自己身在何地,从旁人口中探知自己被卖进了一个偏僻小城的青楼里,身上值钱的物件都消失了。


    她被软禁起来,也联系不上暗卫。对方算准了她好面子,不会在青楼大声喧嚷出自己是姜国公主。


    没直接杀掉,反倒送一个刚及笄的少女去青楼,这样阴狠毒辣的法子,除了恨她入骨的赵姬,别无他人。


    谢明婳暗暗发誓,等她回国,赵姬没有好果子吃。


    冷风瑟瑟而过,将谢明婳吹得清醒,赤着的脚凉如冰且伤痕累累,挤到一处也无法取暖。她开始害怕,到底何时才能回去?


    说到底,她也才刚及笄,往日身份尊贵,任性妄为,是有父皇给她收拾烂摊子,她还是头一次,过这样委屈的日子。


    极小的女子呜咽声响起,刻意压制,却也能听出伤心意。罗南听清后,眼神直往裴琏身上扫,他好奇极了方才到底发生何事。


    裴琏也听到了,但闭目养神,并未理会,但对面的哭泣声断断续续,扰人心神。


    刚开始还有些克制,但后来谢明婳哭得抽噎几声,声音定然被对面听到了,反正他们也不知道她是姜国人,所以谢明婳开始放声大哭。


    她这般难受,那他也别想好好休息。


    “女娘……”


    谢明婳听出是方才那个小童在唤她,虽然他方才没出言帮她,但和她弟弟差不多大,而且方才还扶了谢明婳,她抬头望去。


    子弦递给她一个月白色的外袍,外袍散落开,冬日雪间的松木香气,清冽干净,又糅杂些许清苦意。谢明婳将其接过的动作顿了顿,但最后,还是拿过来了。


    同时,道谢也不打算再说,这件衣物显然是那个要杀她的郎君身上的。刚才,两人离得很近,她闻到了,他身上也是这个味道。


    子弦完成任务便离开了,谢明婳将外袍展开,外袍极长,足够将她整个人裹住,原本赤着的脚也踩在衣袍边缘,有了些许暖和意明。


    她靠着稻草堆和墙角,用外袍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个发顶来,很快就睡熟了。


    烦人的女子声音无了,罗南只觉终于安静了,但看着围着殿下外袍的女子,总感觉他家殿下过于好心了。


    他又侧头,看了看身着单薄,闭目的殿下,心中倏然充满警惕。阿姊和殿下还未成亲,为了阿姊以后,绝对不能让这两人过多牵扯。


    这两人应当也不会生出什么、落难互生真情的烂俗戏码吧?


    明婳一阵恍惚,这两个从小到大听过无数遍的词,如今恍若隔世,陌生又遥远。


    “母亲,如今我不过一介罪臣之女,哪还配得上裴氏宗子?”


    纤长羽睫轻垂,明婳摸了摸小侄女凌乱的小鬏鬏,喉头发涩:“就算他们真来了,我又怎可弃你们不顾,独享安稳?”


    “好孩子,我知你一片孝心,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李氏满是殷切:“你若能在裴家站稳脚跟,你父亲或许还有沉冤得雪的一日。若是咱们举家都去了岭南那种瘴气横生的凶险之地,那才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再无半分指望了!”


    明婳一时凝噎。


    若母亲只为她一人做打算,她宁愿与家人一起吃苦,也不愿独自安乐。


    但若是将谢家的清白都期望在她身上……


    又过了半柱香,收了李氏一串珍珠的衙役也没了耐心,起身催促:“走了走了,再耽误下去,要在山里过夜了!”


    “官爷,再等等吧……”李氏急急哀求。


    “不行,已经耽误许久了!”


    “再等一盏茶,一盏茶就好。”李氏脸色灰白,一双眼还不死心地望向东边,“求您了,您发发慈悲……”


    母亲乃是名门闺秀,二品诰命夫人,如今却要对一个衙役卑躬屈膝,明婳看得眼眶发酸,上前挽住李氏的手:“母亲,别等了。闻喜县到长安,快马加鞭,来回不过两日。如今已过去半月,裴氏要来人早就来了,何至今日?”


    “可是……”


    “趋利避害,人之天性。”


    明婳瓷白脸庞一片平静,语气极淡:“裴家此举,亦是寻常。还是趁早赶路吧,难道您今夜想在山里过?”


    见女儿这般通透冷静,李氏心头愈发酸涩,咬牙低道:“什么河东名门,什么贤德君子,我看都是沽名钓誉,不过如此!”


    明婳失笑,一手挽着李氏,一手牵着小侄女阿瑜:“乖儿,我们走吧。”


    莫说明婳,负责押送的一干衙役、囚车里的谢家父子也都抬起眼皮,循声看去。


    只见初秋朦胧的光线里,一人白衣挽弓,策马而来,扬尘似雾。


    待那道身影近了,众人看清其容貌,更是满眼惊艳之色。


    那年轻男人约莫及冠之年,身量颀长,内着素白中单,外罩一袭织金暗竹纹白縠衫,腰系明带,手执长弓,饶是一路风尘,也掩不住他眉眼如明,光风霁月。


    这打扮、这气度、这骑射功夫,一看就是世家子弟。


    而且绝非一般士族!


    负责押送的小头领最先回过神,敬畏又不失警惕地迎上前:“敢…敢问这位郎君尊名?”


    那双幽邃黑眸的主人脚步稍停,瞥过她裙下铁锁,两道浓眉似是不动声色蹙了下。


    不待细看,他面朝李氏,隔着一段距离,抬袖行礼:“伯母恕罪,晚辈来迟。”


    李氏诧异:“你…你是……”


    男人抬头,余光瞥过一侧惊惶未定的明婳,再次开口,低沉嗓音不疾不徐:“河东裴琏,特来迎吾妇归家。”


    这夜深人静的夫妻床帷间,说两句体己话哄哄她也并无不可。


    思及此处,他走到床边,抬手掀开幔帐,却见宽敞的床里竟铺着两床被褥,靠外这床整整齐齐。


    而他的太子妃正裹着她那床红罗锦被,整个朝里,只留给他一个小巧饱满的后脑勺。


    第 33 章   【33】


    【33】/晋江文学城首发


    明婳其实没睡着,身边的床榻一沉,她便知道裴琏上床了。


    但她闭着眼,只当不知道。


    反正这张床这么大,又分了两床被褥,大家各睡各的,互不打扰。


    想是这么想,耳朵却忍不住竖起,屏气凝神地注意着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  这一夜,谢明婳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好不容易熬到天光大亮,未等到两位侍卫回来,却等来静慈师太。


    “谢檀越,山下已有他县的流民往城内奔逃,若再耽误,城防关了城门,你怕也无法进城。”


    静慈师太手持旧佛珠,指着身后一位膀大腰圆的中年比丘尼:“志贤会赶马,还会些拳脚功夫,我让她和思贤送你们回府。若你府上侍卫寻来,我让他们一路追你。”


    洪水尚未至闻喜境内,若叫流民涌进城中,必会造成城中百姓惶恐,关闭城门,并非没可能。


    谢明婳也知情势紧迫,顾不上繁文缛节,朝静慈师太一拜:“有劳主持。”


    静慈师太双手合十:“愿佛祖保佑谢檀越和府上一切平安。”


    八日前,从裴府来时是三辆马车,秩序俨然。


    八日后,谢明婳和四个婢子挤在一辆马车,仓皇离开。


    志贤和思贤两位师傅,一人赶马,一人看路,俩人背后藏着一把柴刀一根铁棍。毕竟是一车女眷,若遇到什么歪心思的流民,也能有所防备。


    山路已经被连日的雨水泡得泥泞不堪,雨天行路本就艰难,现下路况不佳,马车也愈发颠簸。


    有个婢子颠得受不了,还捂着胸口,趴到车沿狠狠吐了。


    再次坐回车厢,那婢子脸色发白,畏畏缩缩看向谢明婳:“娘子,奴婢失礼了……”


    谢明婳胸口也有些发闷反胃,见那婢子小心翼翼,挤出个宽慰笑意:“无碍。”


    在崎岖山道颠簸了快一个时辰,车门外传来思贤小师傅的声音:“谢檀越,咱们到官道了,接下来不会那么颠了。”


    谢明婳心弦微松,几位婢子也都暗松口气,心下皆想着,马上就能回去了,等回到府里就万事大吉。


    这念头还没起多久,忽的车身猛地一晃——


    “啊!!”


    车内一干女眷都没坐稳,撞得东倒西歪。


    谢明婳也险些撞到车板,幸好白蘋及时扶着她:“娘子,您还好么?”


    “我没事。”谢明婳扶着鬓发,直身问着外头:“出什么事了?”


    思贤小师傅掀开车帘,探进个光溜溜的脑袋,满脸郁色:“大抵是刚才一路颠簸,车辙断了。”


    这话一出,车内婢子们都急了。


    “这怎么办啊?”


    “怎的就这么倒霉,早不断晚不断,偏偏这时断了!”


    “这龙王爷真是,就不能发发慈悲消停一会儿,别再落雨了么?”


    焦虑的情绪在车厢里蔓延,谢明婳心道这大抵就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但事已至此,埋怨也无益,她看向思贤小师傅:“你和智贤师傅可会修理车辙?如若不成,只能弃车,走回城里了。”


    走回去?


    都说小家女不如世家婢,裴家这些婢子虽是当奴才的,但能在主子身边伺候的上等丫鬟,也都是穿金戴银,没吃过苦的。


    现下听到自家娘子这话,众婢子都倒吸一口凉气,那可是三十里地啊!


    这不得从白日走到天黑?十根脚指头都要走出血泡了!


    四个婢子齐齐将期待目光投向思贤小师傅,小师傅窘迫摊手:“智贤师姐会赶车会砍柴,但修车辙……这个真不会。”


    “那怎么办。”绿檀哭丧着一张俏脸:“难道真要走回去?人还没回府里,两条腿都要走断了。”


    谢明婳也知走回去很辛苦,但当下这个情况,另一个选择——


    让智贤师傅回山,再驱辆马车下来,一来一回,至少要耗费两个半时辰。完了再从此处赶回城中,又要两个时辰……


    有这功夫,倒不如弃车,走回去算了。


    “天灾不等人,若是再在此耽误,天黑前回不了城,那才叫麻烦。”


    谢明婳说着,身先士卒朝车外钻去,对思贤小师傅道:“劳烦给我一套箬帽蓑衣。”


    思贤小师傅愣了一愣,才脆生生应道:“好。”


    她跳下车,很快从车后拿来一套雨具。


    谢明婳道了声谢,自行穿戴起来。


    车内婢子们见主子都换上雨具,一副决意走回去的模样,若是她们还忸怩不下车,倒显得她们这些做奴婢的比主子还婳贵,也纷纷下车。


    唯独绿檀磨磨唧唧,不肯下来。


    白蘋低低催道,“绿檀,你快些。”


    绿檀看着白蘋那一沾地,就立刻被污泥染脏的绣鞋,生性好洁的她简直嫌弃得头皮发麻,嗔道:“你别催我呀。”


    谢明婳那边已穿戴齐整,宽大的箬帽和蓑衣将她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在昏暗光线里依旧明澈的水眸。


    她知道自己在府中一向和气,倒纵得这些婢子也当她是个可以随意揉捏的面人儿。


    深吸口气,她道:“我数十下,再有延误者,就待在马车里,不必回府了。”


    “娘、娘子!”绿檀诧异。


    “十……”


    “九……”


    “八……”


    女子一贯婳柔的嗓音好似也染上几分雨水的寒凉,待对上那双分外坚定的乌眸,绿檀心尖一颤,再不敢耽误,咬牙下了车。


    见最后一个婢子也下了车,谢明婳暗松口气,刚要与两位小师傅交代,前方忽的传来一阵哒哒疾响。


    放眼望去,才见茫茫雨雾中,有两人疾驰而来。


    离得近了,众人也认出他们身上的裴府装束,白蘋喜出望外:“是陈侍卫和李侍卫回来了!”


    两位侍卫很快注意到道路边一干女眷,翻身下马,齐齐拜在谢明婳身前:“卑职来迟,还请娘子恕罪。”


    谢明婳抬手:“两位请起。”


    定睛再看,才发现两位侍卫里,有张面孔瞧着生,并非之前一直护送的李侍卫。


    似是看出她的疑惑,那脸生的侍卫道:“属下孙明,李侍卫昨夜吃坏肚子,腹疼难当,属下替他来接娘子。”


    谢明婳恍然,也没再多问,抓紧将车辙断裂之事说了。


    陈侍卫略作思索道:“现下只能请娘子稍候些时辰,卑职快马上山,换辆马车来。”


    有马总比徒步上山要强,何况现下有侍卫在旁守着,多等些时辰也无妨。


    谢明婳正要应下,那位孙侍卫却道:“卑职离府前,二房三房前往洛阳的车队已整装待发,现下两房人都等着娘子您一人……依卑职所见,娘子既然连箬帽蓑衣都换上了,倒不如随卑职策马赶回,最是省时。”


    他这话说的不无道理,骑马总是比坐车更快。


    只是这些婢子……


    谢明婳扫过她们,白蘋知晓主子心善,忙道:“娘子莫要担心,有李侍卫在,奴婢们晚些回府也没什么。倒是您,切莫误了去洛阳的车队。”


    娘子堂堂宗妇已经沦落到要与姨娘庶女们同行,若是再错过这趟,没准真的就被撂在闻喜,无人过问了。


    谢明婳也知不好让府中久等,再看不远处又一堆厚厚乌云飘来,咬了咬牙:“事急从权,只能如此了。”


    本朝崇文也尚武,长安贵女大都会骑马。


    与两位小师傅和李侍卫交代一番,谢明婳便骑上李侍卫那匹枣红马,随孙侍卫先行离去。


    骤雨疾风里,那两道身影如离弦之箭,很快便消失在雨帘里。


    坐在裴琏边上的子弦闻言震惊地呆住,抬头,眼神在谢明婳和裴琏脸上瞄来瞄去。


    子嗣?什么子嗣,因为先郭后,殿下对娶妻一事很是抵触,也没有子嗣,这点就落后于已儿女双全的大皇子。


    谢明婳亦发觉裴琏变得古怪的面色,她一时语塞,内心有些奇怪,她说的真这么容易引人误会吗?


    她又重新说,头也探过去,离裴琏更近一些,语气柔和带着点撒娇意味,“郎君,你看,咱们家也有些名气吧,伊伊虽然是个外室,但好歹也是郎君的人,对吧?”


    裴琏因着方才猜错面色微僵,但听她这么说,他也差不多知道她要说何事了。他稍偏头,望着她的眸子黑亮,谢明婳从中看出些许质疑。


    什么时候是他的人了?


    但她选择视而不见,接着往下说,“外出时也代表着郎君的脸面,与旁家女眷相比,伊伊显得孤零零的……”


    裴琏点头,“我明白了,你想要个侍女,对吧?”


    谢明婳见他如此上道,心情甚好,如今没了什么失身或被杀掉的风险,看他简直愈发顺眼,又凑过去一点,仰头期待地看着他,“郎君,可以么?”


    她眼中亮晶晶的,眼型很好看,睁圆时候带着些许稚气,瞧着单纯极了,没了气人的模样,莫名有些可爱。


    裴琏又点头,允了。


    谢明婳得偿所愿,高兴地坐了回去。已经过了这么久自食其力的日子,倒不是要一个侍女来伺候她。子弦虽听话,毕竟是个男子,总有些不便。


    如果有个侍女,那就能在她沐浴时,帮她望着风了。虽然裴琏是个断袖,但她也有点放心不下。


    对他,还是要说话好听些,才有好日子过。谢明婳看着裴琏笑了,嘴甜道:“郎君对伊伊真好。”


    裴琏:“……”他不知,她到底受了什么刺激,这几日变得愈发怪了。


    *


    很快便到了县衙府上,他们赴的是午后的飨宴,刚下马车,便有府上的小厮出来迎着。


    县丞和县衙都是县令下面的副官,只不过一文一武。县衙为武副官,主管一县治安。


    虽然高家从商,地位地下,甚至不得着华衣,但谁能与钱过不去,县衙邀高家郎君来此,一为职责所属,勘察其身份,二是有事相商,为其钱财。


    今时以东为尊,县令未至,县衙便携其夫人坐在上方,宴席之上还有尉史、游徼、亭长这样的郡县吏官。


    商户为贱,即使有金银,但身份也低于这些几百石俸禄的偏县小吏。裴琏也从容降了身份,进门便向上方行作揖之礼。他身旁的谢明婳也被迫随着他行礼。


    此刻场面还算和睦,众人微微起身还了一礼,侍女上前,引着两人到了门旁,距离主位中后远的位置。


    一人或两人一案,室内众人皆跪坐于席,谢明婳亦跪坐于裴琏身旁。两人第一次凑得这般近,她已经答应了裴琏,便作乖顺状,垂头不言。


    众人皆没见过高家郎君,但也知其风流名声,走到何处都要带上个外室,皆以为这定是个猥琐放荡之徒。


    完全没想到这高郎竟是高雅之相,举手投足间有风流意,亦有名士洒脱气度,见过真人,便能理解为何那么多女子愿意扑上去了。


    还有,漕县少美人,众人以为高郎初来乍到,也寻不到什么貌美的外室,都没想到,这外室竟能美貌至此,又小鸟依人躲在郎君身旁,羞羞怯怯,惹人怜惜。


    孰能不爱美色,见此有几位好色的官吏在心中暗暗后悔,漕县不算大,怎么没早些遇见此女,反倒被一外县人看中了。


    也没关系,待高郎走后,又有良机。


    不过此刻,娇艳女娘和温润郎君同坐一案,倒是有些般配,看起来也养眼。


    场面些许静谧,县衙为主人,自然要担起款待客人之责,疏离却有礼节的寒暄过后,县衙问道:“高郎四处行商,如今来漕县,是为何生意?”


    这些明面的说辞,定已做好万全的准备,裴琏缓声笑道:“某听闻漕县安稳,慕名前来,家中有批新布,希望能运到此处贩卖,多赚些银钱。”


    虽是不卑不亢的回答,但也暗戳戳奉承了一番县衙治下有方,治安极好,好得连离漕县这么远的高家都能听闻。


    果不其然,裴琏这番话说完,县衙脸上的笑容都真切几分,对待裴琏也少了几分蔑视。


    县衙心中琢磨着,他治下的名声传得如此远,看来明年朝廷考察后,升官有望。


    场面开始相互恭维,众小吏也开始奉承着长官如何,将县衙捧得有些飘飘然。


    这样的场面甚为无趣,裴琏旁边的谢明婳只负责做一个花瓶便好,她也不便四处打量,只娇羞地垂头。


    气氛和睦之时,外面又有粗哑的男子大笑声传来,小厮快步上前,俯耳县衙几句。


    县衙听后亦笑,只不过笑意有些勉强,谢明婳也看出其有些许不虞,听他道:“是冯令史到了。”


    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走进来,着墨绿华服,头上还带着金冠,长得却肥头大耳,油腻极了。


    令史不过是县丞下面百石俸禄的小吏而已,但堂内众人对其十分敬畏,一个令史,气派看着比县衙更足。


    谢明婳看清来人,心中一惊,知大事不妙。她偏头向堂内,同时伸手抱住裴琏,将头埋在他肩胛处。


    笑声早已止住,冯令史走到门前,一眼便见到了谢明婳,他喜怒无常,拉下脸来横眉竖目,有些骇人,伸出肥腻的手,向着谢明婳,“你这贱人,竟在此处!?”


    暴雨如鞭,猛烈落在箬笠上,劈啪作响。


    约莫疾行了一炷香,谢明婳渐渐发现不对劲,她勒紧缰绳,皱眉看向前方密林:“孙侍卫,你是否走错了路,这好似不是回城的方向?”


    孙侍卫并未言语,而是调转马头,目光复杂地看向谢明婳。


    雨水虽模糊视线,谢明婳依旧能从这沉默的注视里瞧出异样。


    暴雨天,荒郊野外,孤男寡女,对方还有刀……


    谢明婳心下惊恐又难以置信,裴府的侍卫都是家生子,祖祖辈辈、拖家带口都仰赖着河东裴氏而活,若有一人叛主,那便是全家连坐——


    是以谢明婳从未想过,裴府的侍卫,竟会胆大包天到叛主!


    “孙侍卫,你这是什么意思?”细白手指攥紧缰绳,谢明婳尽量保持着冷静,明眸直视对立之人:“我乃裴氏宗妇,你岂敢放肆!”


    孙侍卫两道浓眉拧起,粗声粗气道:“娘子,卑职无意冒犯你,只是迫不得已,奉命行事。”


    沉吟片刻,他从靴中抽出一柄匕首,驱马到谢明婳身旁:“与其让卑职动手,污了娘子的手。不如你下马,自行了断吧。”


    谢明婳听他所言,再看他手中匕首,面色大变,愕然看他:“奉命行事?奉谁的命?”


    孙侍卫偏头,避开那双无辜惊愕的眼眸,低声道:“事已至此,娘子问这些还有何意义?您只需知道,裴府有人盼着您死,便是卑职今日不杀您,您回府也落不到好!”


    见那箬笠下的小脸霎时雪白,孙侍卫也有些不忍,叹息劝道:“您是读过书的,应当知晓,德不配位,必有殃灾。您这宗妇之位,明里暗里,可碍了不知多少人的眼啊!”


    德不配位,必有殃灾。


    这八个字犹如当头棒喝,重重敲在谢明婳心头——


    她自然知晓,她以罪臣之女的身份嫁入裴氏属实高攀,原以为低调容忍、贤德大度,能换来一方容身之地。


    万万没想到,裴府中人如此恨她,竟将她视作眼中钉心尖刺,欲处之而后快!


    “娘子,你莫要恨我,要恨就恨……”孙侍卫也知晓这位宗妇的悲惨身世,又叹一声:“要恨就恨老天无眼,让你家道中落,无人可依……”


    谢明婳仍沉陷于裴家有人杀她的震惊之中,迟迟回不过神。


    孙侍卫在旁耐心等了好一会儿,见雨势越大,终是没忍住,说了句“卑职冒犯”,一把将她从马背撤了下来。


    猝不及防被拽,谢明婳险些跌入泥里,头上的箬笠也“啪嗒”落地。


    没了遮挡,她发髻凌乱,冰凉雨水暴虐拍打在她本就雪白的脸庞,愈发显得狼狈。


    孙侍卫那边已然抽了匕首,朝她走近:“既然娘子下不了手,那卑职就送您一程。”


    锋利匕首在雨水里泛起泠泠白光,谢明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但也仅仅一步。


    理智告诉她,这种情况,想从一个拳脚了得的侍卫手中逃离,毫无可能。


    而多年教养和尊严,又让她做不出跪地乞饶的姿态。


    诸般情绪在胸腔激荡,在那锋利刀尖即将伸向脖颈时,她掐紧手指,仰起脖子,眸光坚定:“赴死可以,但你能否让我死得明白,到底是谁要害我!”


    哪怕她的鬓发和脸庞都被雨水淋得凌乱,那柔婉眉眼间的坚韧不屈,仍叫孙侍卫心头一凛。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面对刀尖,竟有这般冷静不迫的气度。


    何况,她是这样无辜、善良、温柔。


    方才山头分别时,她还不忘交代李侍卫好好照顾那些婢子,就连对那两个小尼姑,也是客气有礼,毫无轻慢。


    再想府中那个三娘子,心若蛇蝎,骄纵蛮横……


    凭什么好人就得惨死,那等恶人就能逍遥法外,高枕无忧?


    望着眼前近在咫尺的纤细脖颈,孙侍卫磨齿凿牙,几番挣扎,那举着匕首的手,终是放下——


    “娘子,你走吧。”


    谢明婳都感受到匕尖贴到肌肤的冰凉刺痛,陡然听到这句话,恍若做梦般。


    “你……你肯放过我?”


    “卑职虽是下人,却也明是非、知善恶。”


    孙侍卫面容严肃,朝后退了两步,朝谢明婳躬身一拜:“卑职虽不杀你,但这裴府,你也不能回了。”


    谢明婳看着上一刻还要杀自己,下一刻又朝自己行礼的带刀侍卫,眸光遽然闪动。


    静了几息,她哑声开口:“我知道的。你愿饶我一命,我也不会恩将仇报,让你无法回去交差。何况……”


    她被雨水淋得冰凉的嘴唇扯出一抹苦笑:“已知府中有人不容我,我再回去,岂非自投罗网?”


    裴琏不在府中,难道她能指望王氏给她撑腰做主?


    或许要杀她的,正是王氏。


    这念头一起,谢明婳越想越觉得可能,毕竟不久前李侍卫还提起,是王氏吩咐他们今日来接。


    是了。


    整个裴家,除了王氏,还有谁能叫守卫如此听话?又有谁能比王氏,更怨恨她占了宗妇之位。


    一切想明白后,谢明婳从身到心感到一阵刺骨冷意,那阴寒冷意直冻得她骨头缝都打颤。


    堂堂琅琊王氏嫡女、裴氏夫人,自小也是学诗书、习礼仪,怎会卑鄙狭隘到如此地步?


    所谓王氏女,也不过如此!


    谢明婳为自己摊上这么个婆母而悲哀,亦为裴琏从这么个妇人腹中出来而悲哀,心灰意冷之际,天边一道惊雷响起。


    她吓了一跳,马儿也惊得抬蹄嘶鸣。


    “趁着天还没黑,娘子快逃吧。”


    孙侍卫将那把匕首递给谢明婳:“这把匕首您收着,许能用上。”


    谢明婳看着那把匕首,问他:“要杀我的,是夫人吗?”


    孙侍卫惊了一跳,却不敢答,只避开她的视线:“娘子莫问了,除非你能找到郎君撑腰,否则你就算知道,也奈她不何。”


    他未过门的妻子还在三娘子身边伺候。


    尽管他并不觉得在这混乱世道,谢明婳一个弱女子能活着走出这片林子,或是等到裴琏归来。但万一老天怜她,命不该绝,她卷土重来了呢。


    届时三娘子知晓是他出卖她,那等毒妇必不会放过他和秋熳。


    思及此处,孙侍卫冷下心肠,将匕首塞在谢明婳手中:“等娘子能自保时,再考虑这些吧。”


    说罢,他转过身,抽刀朝李侍卫那匹马,狠狠捅了两刀。


    “咴——”


    马儿立刻鲜血迸溅,洒了孙侍卫一身,又嘶鸣着朝远处飞奔而去。


    不等谢明婳从这血腥场面反应过来,孙侍卫翻身上马,朝她拱手一拜:“娘子保重,愿您能平安等到郎君归来。”


    苍茫天地间,暴雨滂沱,电闪雷鸣。


    身无分文的谢明婳手持匕首,站在原地,望着那远去的身影,一阵前所未有的孤寂与茫然从心头涌遍全身。


    可悲的是,她甚至连哭都不知该从何哭起。


    明婳抿了抿朱唇,走到桌案旁,从袖中将那封书信放在了桌上。


    裴琏扫了眼那叠着的信纸,伸手拿过,于桌前展开。


    扫过第一行时,他凤眸轻眯,偏脸朝明婳投去一眼。


    明婳心尖一紧,掐着手掌努力装淡定。


    好在那一眼过后,他便继续看着那封和离书。


    就在明婳跟随着他的目光,觉着他差不多看完了,却见裴琏提起一旁的朱笔,在书上画了个圈,而后又将和离书搁在她面前。


    明婳怔了下,乌眸茫然:“你这……什么意思?”


    裴琏看向她,语气平静:“错别字。”


    第 34 章   【34】


    【34】/晋江文学城首发


    明婳:“???”


    低头再看那被圈起的字,其实也算不上错别字,只她写的时候有些潦草,墨色晕染连成一片,像是多写了一横。


    刚要解释,话到嘴边又顿住——


    重点是错别字吗!


    “我现下是要与你和离!很认真的,你严肃点!”


    裴琏掀眸,看着面前双手撑桌、上身微倾,俨然一副气势汹汹模样的太子妃,不禁皱起了眉:“和离?”


    明婳:“对!和离!”  将那枚平安明扣送给裴琏后,谢明婳满腔柔情直到回了停云阁,才稍稍平息。


    对于长在锦绣膏粱之家的裴琏来说,那块明或许算不上多稀罕之物,但对谢明婳而言,意义非凡。


    那是她降世时,祖父谢丞相送她的满月礼。


    随着那枚明璧一起送给她的,还有祖父赐予的名,明婳。


    既是取“恰是可怜时候,明婳今夜初圆。”中明月皎洁之意,又寓意美明般高贵,春花般婳美,更是谢氏一门最受婳宠的小娘子。[1]


    长辈将最好的期望寄托在名中,又将那枚平安明扣赠她,望她年年岁岁,平平安安。


    现如今,她将那枚明转赠裴琏,盼他在外征战,也能平平安安,万事顺遂-


    在院中稍作梳妆,谢明婳便前往闻德院给王氏请安。


    到达院门,却被王氏身侧的嬷嬷告知:“为着郎君远行之事,夫人连日都没睡好,现下正在寝屋休息,今日不见任何人。”


    谢明婳也知裴琏是王氏的心中宝。


    裴琏五岁丧父,那时王氏尚且年轻,琅琊王氏来人,劝她回去再嫁,毕竟王氏嫡女的身份摆在那,不怕寻不到一门好亲事。


    但王氏拒了娘家好意,毅然留在闻喜县,独自抚养儿子,撑起整个裴家的门庭。


    裴琏也争气,八岁作《春和》一诗,名扬京洛。十三岁于长安琼林宴作下《秦宫赋》,连那年的新科状元都为之折服,直言以裴琏之才华,若是应试本届科考,这状元之位或要易主。


    然而等裴琏十六岁拿下会试魁首,却并未进京参加殿试。众人皆震惊不解,毕竟以他的才华,若去应试,极有可能成为本朝最年轻的状元郎。


    裴琏却只称身体抱恙,偏安河东,过着一半世俗一半闲云野鹤的日子。


    王氏大抵也了解自家儿子心中抱负,并未催他入仕,甚至在这之前,也不曾催过他娶妻——


    哪怕裴谢两家婚约,裴公活着时就已定下,王氏却并不满意,常期盼着婚事出什么变故,黄掉最好。


    得知谢氏落难时,她心头其实是窃喜的。只是没想到自家儿子那般轴,竟一意孤行将谢氏女接了回来。


    每每想起此事,王氏心口就闷得慌。


    现下听到屏风外嬷嬷禀报谢氏离开,王氏隔着秋香色云鹤纹床帘,怏声问:“她可说了些什么?”


    嬷嬷道:“少夫人托奴婢向您问安,又说明早再来给您请安,若您需要侍疾,尽管吩咐她,她定摩顶放踵,不辞辛劳。”


    “她嘴上一向说得好听。”


    王氏哂笑一声,身子往高枕倒去,单手支着额头:“也不知守真看上她什么了?今早与我辞行,十句话里三句交代族中事务,三句交代我注意身体,余下四句竟全是为这谢氏打算。说什么去妙安堂为他祈福,呵,还不是怕我苛待了他的心肝肉儿?”


    自打谢氏进门,这样的牢骚,嬷嬷也不知听了多少,只得低低劝道:“夫人犯不着为她动肝火,她搬去妙安堂,您也可落个清静不是?”


    想到这点,王氏心气儿才顺了些,但还是忍不住叹道:“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此言非虚啊。”


    嬷嬷垂头不语,心道这位少夫人其实品貌皆出挑,可惜遇到个事事都要拔尖的婆母,背后又没娘家撑腰,可不就只能夹着尾巴忍气吞声。


    不过十家婆媳有九家不对付,给人做儿媳妇的,哪个不是掐着日子熬,何时把婆母熬走,那就算是熬出头啰-


    翌日一早,谢明婳梳妆齐整,再次来闻德院请安。


    王氏依旧闭门不见。


    直到裴琏走后的第三日,她才从离别怅然中振作,愿意开院门见人。


    谢明婳得知消息,半刻不敢耽误,换了身端庄素雅的衣裙,直奔闻德院。


    哪知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到达闻德院时,裴家二房的婶娘崔氏和三娘子裴彤,已经在侧间和王氏聊上了。


    “……可不是嘛,彤儿的婚事还是托了嫂子你的福,待她出阁那日,一定给你敬第一杯茶。”


    “你这话说的,女子出阁第一杯茶都是敬生父母的,哪有敬伯母的。”


    “女子婚嫁便是第二回投胎,你给她寻了门那样好的亲事,可不就是她的再生父母,这杯茶你当得!彤儿,你说是不是?”


    “是呀,伯母,彤儿心里可将您视作母亲一般呢。”


    “就属你嘴儿甜。”


    屋内飘来欢声笑语,谢明婳在门前踌躇片刻,才跨进门槛。


    两侧婢子瞧见她来,纷纷屈膝:“娘子万安。”


    这请安声响一起,屋内那阵笑语戛然而止。


    谢明婳早已习惯,面不改色地入内。


    只见富丽又不失典雅的侧间,王氏和崔氏一左一右坐在长榻上,三娘子裴彤搬了张月牙凳,亭亭坐在崔氏身侧。


    三人见到谢明婳,脸上笑意一点点敛起。


    谢明婳只当没瞧见,朝着榻上两位贵妇人,莞尔请安:“儿请母亲晨安,请二婶娘安。”


    “来了啊。”王氏神色恹恹,朝一侧婢子抬了抬手指:“再搬张凳来。”


    婢子应诺退下,一侧的裴彤虽是不情愿,但碍于礼数,也得起身朝谢明婳行礼:“阿嫂晨安。”


    谢明婳回以微笑:“三妹妹安。”


    待婢子搬来张月牙凳,谢明婳端庄入座,看向王氏:“连日未见到母亲,儿心中忧虑,不知母亲身子可好些?”


    王氏睇着下首那张透着关切的皙白脸庞,语气淡淡:“难为你惦记,好些了。”


    谢明婳道:“那儿就放心了。”


    “阿嫂,听说六兄离府时,你特地跑前门送他了?”对座的裴彤故作好奇地问。


    谢明婳眸光轻动,余光往王氏那瞥了眼,见王氏并不言语,才放缓嗓音:“郎君落了一物在我房里,我着急给他送去,一时没顾上竟出了二门。”


    世家女子,养在深闺,除非有家中长辈领着,讲究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那日急着送明,一直追到了正门,事后想想,谢明婳也觉得失礼,只是没想到裴彤会提起。


    且说这裴府之内,共有三房。


    裴琏为长房唯一嫡子,身份最为尊贵。另两房虽是庶出,但二老爷和三老爷膝下子女环绕,在长房的荫庇下,倒也活得富贵自在。


    裴彤是二房幼女,去岁刚及笄,便在王氏的牵线下,和长安一位王氏子弟定了婚约,再过两月就要出门,嫁去长安当正头娘子。


    一个庶房女儿,能攀上那样一门好亲,且男方仪表卓然,斯文有礼。崔氏和裴彤自是一万个满意,恨不得将王氏当菩萨供起来。


    “阿嫂作为宗妇,一言一行皆代表裴氏女子的体面。那日虽是给六兄送东西,但打发个婢子不就行了,何必自己亲自跑去?”裴彤拿起帕子掖了掖鼻尖,一双杏眸睇着对座的谢明婳:“六兄不在家这些日子,阿嫂更该谨言慎行才是。”


    谢明婳嘴角仍维持着一贯的弧度,应了声“多谢三妹妹提醒”,又转脸看向王氏:“方才还没进院子,就听屋内一阵笑语。不知母亲和婶娘在聊什么,这般开怀?”


    王氏道:“还能说什么?不就三丫头的婚事。”


    “难怪。”谢明婳恍然,又含笑看向崔氏:“婚期将至,婶娘有的忙了。”


    崔氏虽然也不待见这个侄媳,但提到自家女儿的婚事,脸上也重绽笑容:“从去岁就开始张罗着,如今也筹备得差不多了。待这个月底,锦绣坊将婚服送来,便也齐全了……”


    话茬很快被引到裴彤的婚事上,谢明婳坐在一旁静静喝茶,只当自己是个透明人儿。


    不紧不慢吃过半盏茶,窗外忽又响起淅淅沥沥雨声。


    王氏往窗棂投去一眼,皱了皱眉。


    谢明婳见状,知道也是时候告退,于是搁下杯盏,提起搬去妙安堂小住的事:“五月十三是伽蓝菩萨圣诞,儿打算后日离府,正好赶上庵堂法事,替母亲和郎君好生祝祷一番。”


    王氏听罢,不冷不淡乜她一眼:“守真与我提过了。既是替他祈福,那便去吧。”


    见她并未为难,谢明婳心头松口气,温驯垂首:“婆母放心,儿定会诚心为郎君祈福,为裴氏祈福。”


    王氏嗯了声,抬手揉揉眉心:“没其他事,就先退下吧。”


    “是,儿先告退。”谢明婳朝王氏行了个礼,又朝崔氏屈膝:“婶娘,侄媳告退。”


    裴彤不情不愿起身:“雨天路滑,阿嫂慢走。”


    谢明婳颔首:“谢三妹妹。”


    满屋女眷面上客客气气,可等谢明婳一离开,崔氏就忍不住看向王氏:“嫂子,你竟允她搬去外头住?”


    王氏道:“守真护着她,将他亲娘视作虎狼,生怕我磋磨他的婳婳儿,我有什么法子。”


    “这个六郎,哪哪都好,就是太过耿直,不知变通。”崔氏对插着袖子,啧声道:“依着他的才华本事,哪样的贵女娶不到?要我说,便是尚郡主尚公主都使得,他倒好……为了什么君子守信,娶了个这样的妇人。”


    崔氏跟在王氏身边多年,对自家嫂子那比天高的心气儿深有了解,知道什么话王氏爱听,什么话王氏不爱听。


    就如现下,听完她的话,王氏眉眼间也露出郁色,耷着嘴角道:“人都进门了,还提这些作甚?”


    崔氏便立刻解语花般,宽慰道:“嫂子也莫丧气,左右这谢氏有自知之明,也好拿捏。等守真打了胜战回来,圣上必有嘉赏,届时你替他物色几位可心的侧室,替你多生几个大胖孙子,岂不舒心?”


    子嗣的确是王氏一块心病,毕竟裴琏乃嫡脉单传,若能尽快诞下孙辈,她也算与裴氏祖宗有个交代。


    “那些事,等守真回来再说吧。”王氏看了眼院外越下越大的雨,也不再留客:“你们也回吧,免得雨水落大,湿了鞋袜。”


    崔氏和裴彤闻言,起身与王氏告辞。


    出了门外,果见天色阴沉,雨水不断,心里也有些发闷。


    这场雨断断续续地落,一直落到初十日,谢明婳离府,依旧没个要停的样子。


    谢明婳冒着雨,去闻德院和王氏辞行,说来也巧,崔氏和裴彤又在——


    这母女俩的殷勤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才是长房的人。


    谢明婳因着即将要离府,心情放松,对着那些冷淡面孔,也比平日更为豁达。


    话未说完,一旁的裴彤拧眉打断:“阿嫂是觉得下了这几日雨,闻喜就要发涝灾了?”


    谢明婳望向她:“我只是想着,有备无患。毕竟自立夏伊始,就大大小小落了快半月的雨……”


    “夏日本就多雨水,我记得前几年下了快一月的雨呢,不也太平安稳地过来了?”


    裴彤撇了撇嘴,又斜她一眼:“而且你都说了,西边有好几重堤坝,那可是朝廷前年新修的。难道那耗资不菲的堤坝,也如你父亲督建的那座圣华塔一般,下两场大雨就倒了?”


    听到她提起圣华塔,谢明婳脸色一白,袖中指尖也不禁掐紧。


    王氏将她这般模样尽入眼底,皱了皱眉。


    谢氏到底是自家姻亲,提起那些事,她面上也没什么光彩,于是瞥了裴彤一眼,肃声道:“行了,好端端提那些作甚?”


    裴彤悻悻闭了嘴。


    王氏又看向谢明婳:“黄河据闻喜十几个县呢,就算真有洪涝,也淹不到我们这。你不必杞人忧天,安心去山上给守真祈福便是。”


    淡嫣色唇瓣翕动两下,谢明婳迎上王氏肃穆威严的目光,也不再多说,低低应了声是。


    等她告退,才绕过槅扇,就听里头传来裴彤忿忿的嗓音:“她可真是不讨喜,人都要走了,还说这些晦气话……”


    而后是崔氏安慰:“好了好了,这有什么好气的。”


    谢明婳眼睫微动,一旁的婢子白蘋撑着伞,迎过来:“娘子,车马已在外候着了。”


    “嗯。”


    谢明婳提步,走进伞下。


    谢明婳黛眉拧了拧:“竟还有这事?”


    她原以为,裴彤就是单纯挑事。


    “是呢。”白蘋应道:“所以您别往心里去。您是裴氏宗妇,她不过是个即将外嫁的小娘子,与她计较什么。”


    谢明婳本想说她并未往心里去,但见白蘋这般认真安慰,还是扯出一抹释怀浅笑:“嗯,我知道了。”


    主仆俩撑着伞,跨过二门,又至正门。


    昏朦天地间,随行的婢子和行李箱笼等,一共载了三辆马车,又有数十名带刀侍卫随行。


    待一干人上车坐定,马车很快朝前驶去。


    谢明婳侧坐窗边,纤指推开木窗,隔着一条细缝,望向细雨笼罩下的车队和湿漉漉的街景,两道柳眉不觉蹙起。


    白蘋递上茶点:“娘子仔细雨水打进来,沾湿衣衫。”


    “或许真是我杞人忧天了。”


    谢明婳又往窗外看了眼,才合上那条缝隙,坐正身子。


    转眼瞧见白蘋递上的糕点,其中一样七白糕,正是裴琏爱吃的,思绪又不禁飘到远方。


    他应当早已出了长安地界。


    也不知道外头是否也在下雨,那绵绵无边丝雨,又是否沾湿了裴郎的衣衫。


    裴琏:“为了昨日之事?”


    裴琏说话时用另一只手拨正了她的头,让她目视前方,能看清他的动作。


    子弦默契地将箭筒中最后一支箭拿起来,递到了裴琏手中。


    裴琏扶着谢明婳腰侧的手松开,又将那只箭塞到她手里,扶着她的手抬高,想起方才她执着的模样就想笑,“要捏住前面,投的时候也要专心,好好学学……小夫人。”


    他话音落下,最后一支箭也落入壶中,十发十中。


    但谢明婳全然没学到,耳边全是那声小夫人,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她回头看裴琏依旧从容,甚至他还问:“再来一个?”


    她明白了,方才那声小夫人就是彻彻底底的嘲讽,他的意明是她一个假的,凭什么被那么多人尊敬喊为小夫人?


    谢明婳小小哼了一声,推开了他,随后转身往房中走了,而裴琏跟在她后面几步远处,面上带笑。


    他门二人走远后,赵夫人才从廊庑旁走出来,虽然县衙着脖子解释,高郎断袖一事只是流言,但赵夫人还是不相信。


    她那个傻夫君属实不靠谱,这么隐秘的事,高氏郎君已经隐瞒了许久,怎么会轻易告诉旁人真相?


    赵夫人的远房堂姐就是赵孺,若论亲缘,两人关系很远,但嫁得近,平日联络也多些。


    赵夫人最近听赵孺说了不少郑娘子的可怜事,她十分不忍,听完夫君的话,还是不大相信,就过来亲眼看看。


    男女间情谊这种东西,也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怎么会有郎君对待心爱的女子是这样恶劣的态度,非要与其争个高下。


    从县衙夫人这个角度看两人背影,此刻倒像是一对了,骄纵的小女娘还有纵着她的郎君,不像是妾室和郎主,反倒有几分像年少不知如何相处的夫妻。


    但她又觉些许不对劲。


    用完宴,便已有些晚了,又闹了一番,窗外日影沉下。将至夏,也渐渐热了起来,谢明婳方才又在外面投壶,出了一身的汗意。


    县衙夫人给两人准备的厢房不算太大,但谢明婳看了一圈发现后面带着的净室非常不错,而且还有个莲花池。


    许久都没在汤池中沐浴了,谢明婳难免有些心痒痒。


    她特意出来,小心地打量了几眼裴琏,毕竟两人还在一间屋子里,隔着珠帘,她见他在书架旁拿起一本古籍,看得专注,应当一时半会儿不会去净室。


    但她还是出门叫了两个小侍女进来。一个在净室前看着人,另外一个则跟她进了净室。


    在小侍女的服侍下,谢明婳泡得十分舒服,赵夫人准备的也很周到,连寝衣都给谢明婳备好了,料子柔软舒服。


    一须臾过去,走出净室时,她外披松垮的寝衣,浓密半干的青丝披散开,如玉的面庞带着些潮气,周身带着闲适与散漫,屋内无人,裴琏不知又去了何处。


    谢明婳有些倦了,发现这处当真比小院中的东厢房好多了。起码,如果她被裴琏赶下床,这里有个美人榻可以睡。


    两人在外面是外室和郎君,当然会同床共枕,所以下面的人只准备了一床被子。


    趁着裴琏不在,谢明婳将侍女们都遣了下去,她把床上的被褥都抱了起来,直接铺到美人榻上,她躺了上去,盖好被,果然舒服不少。


    她很自觉,在床上也会被赶下来,如今关系好不容易有些进展,还是不要再惹他了。


    他不在,独自睡就是安心,谢明婳很快就睡熟了。


    意识混混沉沉,她却察觉身上有凉意袭来,伴着凉飕飕的风,温暖瞬间没了,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就见回来的裴琏站在她榻前,面无表情。


    这不重要,最关键的是,他手上扯着她的被子。


    谢明婳下意识就伸手去拽,可裴琏并未松手,她内心气愤,怎会有如此小气的男子。但表面上,她坐起来,仰头疑惑问他,“郎君,为何要把我的被子拿走?”


    裴琏转头,看了眼空空荡荡的床上,这次她更过分,连个褥子都没给他留,全都搬过来了,他说:“你都搬走了,我怎么办?”


    谢明婳:“郎君去寻人,再要一床就好了啊?”


    “如今旁人都在怀疑你我二人为假,我若再去要被子,岂不是坐实了猜测?”裴琏始终没松手。


    谢明婳觉他甚是小气,虽然说的有理,但她还是不想就此让步,她有预感,如果盖着被子睡,她今晚会睡得极好。


    想到他不喜女子,所以,她又笑着看他,“那郎君和伊伊一起睡就好了啊。”


    裴琏盯着她,谢明婳理直气壮,又歪了歪头,眯着眼睛笑得很甜,显得愈发诚恳了。


    反正自古以来死了夫君,养面首的太后、皇后、公主、王妃不在少数,姐姐不是也说了,平康坊里的那些男宠特别受欢迎,寻欢作乐的女客也有很多呢。


    何况,她这也不算是偷偷养?


    胡思乱想之际,裴琏已放下手中书册,朝她投去一眼:“怎的不说话?”


    明婳晃过神,抬头对上他的目光,脸庞不禁红了红:“就是……”


    见她颊边羞色灿若艳霞,乌眸潋滟,欲语还休。


    裴琏眸色微暗,难道她……


    下一刻却见明婳鼓足勇气般望向他:“就那个情郎,殿下打算何时给我安排呀?”


    第 35 章   【35】


    【35】/晋江文学城首发


    “我喜欢皮肤白一些的,斯斯文文,鼻子高高的……”


    “个子也要高,肩宽腰细,腿长一点……”


    “要有学识,不说饱读诗书吧,起码能与我风花雪月,吟诗作对……”


    明婳越说脸越红,待察觉到这些外形条件很像裴琏,又连忙添补道:“最重要的是温柔体贴,话多主动,我最讨厌锯嘴葫芦了!”


    某个锯嘴葫芦:“……”


    薄唇轻抿了抿,他睇向她:“还有什么要求?”隐雷阵阵,闷憋了整日的雨,终于在傍晚时分倾盆落下。


    谢明婳正倚在窗畔忖度着这样大的雨,裴琏是否还会来时,便见灰暗雨帘间那道清隽身影,撑伞而来。


    前几日见到他来,心头是雀跃的,今日心头却是五味杂陈,难以言说。


    夜里用过晚膳,裴琏也看出她情绪颓靡,接过她递来的香茶时,问了一句:“可是白日去母亲院里请安,她和你说了什么?”


    谢明婳指尖微顿,掀眸对上男人清阔的眉宇,那双形状好看的凤眸里并无多少情绪,但直直凝视人时,却有种看破一切的透彻凌厉。


    “郎君怎的有此一问?”


    谢明婳垂睫,面上浮起一抹故作轻松的浅笑:“每日晨昏定省不都那样,母亲教诲,我们做小辈的听着便是。”


    裴琏闻言,深深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就在谢明婳以为这茬就此揭过时,男人饮了半杯茶,搁下茶盏,道:“待我走后,你若觉得在府中憋闷无趣,可搬去南月山的妙安堂小住,直到我回来。”


    谢明婳惊愕看他。


    裴琏面无波澜:“天气渐热起来,山上凉爽,也更清净。”


    这言下之意,谢明婳怎会不懂。


    原来他知道他走后,她在府中处境或许更艰难,让她去妙安堂躲清静呢。


    说起妙安堂这座百年古庵,虽然对世家贵族和平民百姓都开放,但说是河东裴氏的家庙也不为过。


    毕竟当年建立这座妙安堂的慈安师太,便是裴氏一位望门寡的姑奶奶。


    据说那位姑奶奶慧根深厚,乐善好施,守寡后收养了许多被弃的女婴,教她们读书明理,安身立命。她圆寂前夕,有七彩佛光笼罩庵堂,百姓们都说她是功德圆满,位列仙班了。


    而她骨灰凝结为十八颗舍利子,现在还供奉在妙安堂后殿,也不知是谁传出来的,求子嗣特别灵验,这几十年间庵堂里的香火也绵延不断。


    因着妙安堂是裴氏初建,庵堂后有一座修建规整的小院子,专门供给裴氏女眷进香礼佛小住。


    谢明婳虽然只跟着婆母王氏去过一回,对那座清幽雅致的庵堂,也颇有好感。


    若能在山间住着,食宿虽比不上府里精细,但能免去每日的晨昏定省,就足以让谢明婳心动,不过——


    “郎君你才出门,我就搬去庵堂小住,母亲那边怕是……不会允。”


    她望向裴琏:“而且作为儿媳,我理应留在府中,替你侍奉母亲才是。”


    裴琏将剩下半盏香茶饮罢,淡淡道:“明日我和她说,是我让你去庙里替我祈福,她会允的。”


    他这样说了,谢明婳一颗心也落下。


    她知道,只要是裴琏说定的事,就没有不成的。


    “那就依郎君所言。”谢明婳克制着心头雀跃,黛眉压低,嗓音轻柔:“等我到了妙安堂,定然日日叩拜,祈求郎君万事顺遂,平安归来。”


    裴琏将她嘴角那微扬又克制着压下的弧度收入眼中,眉心微动,也没多说,只搁下杯盏起身:“我去沐浴。”


    “好。”谢明婳退至一旁:“我再对一遍箱笼的单子。”


    等到那道颀长身影消失在里屋屏风后,谢明婳才抬起眼,视线落在红木桌几上那个瓷白空杯,心底那阵沉沉阴霾好似也散去一二。


    他并非不知她的处境,他……也有为她打算。


    唤来婢子将茶盏收走,谢明婳缓步走到镜前,望着镜中照出的盈盈倩影,脑中忽又想起周女医说的那些姿势和技巧。


    初听时虽面红耳赤,但细细想来,也不是没道理。


    若真的能有助怀嗣,她倒是愿意试试。只是裴琏这人,在床笫间也一向规矩古板,敦伦这些回,都是他上她下,一气到底。


    倒是这几夜,次数多了些,她受不住时,他便将就她,侧拥着行那事……


    思绪缥缈了一阵,谢明婳回神,意识到自己脑中都是那些荒淫之事,不禁抬手拍了拍脸。


    待心绪稍定,她打开妆匣,从里头那堆瓶瓶罐罐里,挑了瓶茉莉香露。


    虽然裴琏从未说过他喜欢,但谢明婳觉着每回她用茉莉香露时,他覆首埋在她脖间的次数都多了些。


    所以,他应该是喜欢的?-


    这日夜里,灯烛熄灭,裴琏掀帘入帐,也嗅到雨夜微凉空气里,那丝丝缕缕的淡雅茉莉香。


    帐内光线昏暗,他的妻安静躺在里侧,朦胧可见一道婀娜的影儿,呼吸有意放得很轻。


    想到这几日她的劳累,裴琏掀被躺下。


    帐中一时安静下来,只听得屋外雨声如注,敲打着窗棂。


    谢明婳静静躺着,等了又等,见身侧男人迟迟未有动静,不禁疑惑。


    他这是准备歇下了?


    可他明日就要奔赴长安,随大军出征,这可是他们最后一夜同床共枕,他怎么就歇下了?


    她皱着眉正纳闷,帐里响起男人平淡嗓音:“不困?”


    谢明婳眼皮微动,轻声道:“大抵午后小憩了一会儿,现下没多少睡意。”


    裴琏:“嗯。”


    谢明婳:“……”


    默了片刻,她偏过脸:“郎君困了么?”


    身侧之人静了静,也偏过头:“还好。”


    虽是一片昏暗,谁也看不清对方的神情,但谢明婳还是感受到男人落向自己的目光,如有实质,无端叫她心头紧张起来。


    这还是头一回,俩人同床共枕,却不做那事,只是这样躺着。


    她莫名有些不大适应,正想着要不要主动透点意思,身侧男人平静开口:“我已交代杨驿使,以后岭南那边来信,直接送往妙安堂。你若有书信要寄,提前备好,待他送信时,可一并寄了。”


    自去年全家发往岭南,每隔一月,谢明婳都能收到裴琏带回的家书。


    每每看到信尾那句“皆安,勿念,万万珍重”,她也一阵安稳。


    对于裴琏,她无疑是感激的。若不是他,父兄或许早已病死在囚车里,嫂嫂徐氏也不一定能平安诞下小侄儿,至于母亲李氏和小侄女阿瑜,一老一幼能无病无灾一路抵达岭南,也都是托了裴琏的打点。


    明日他就要远行平叛,却还能记得她每月的家书。


    谢明婳心尖一暖,语气也不禁随之轻柔:“多谢郎君。”


    裴琏道:“你我夫妻,不必言谢。”


    谢明婳轻轻嗯了声,忽而又道:“郎君在外,我若想给你寄信,也找杨驿使吗?”


    “我随大军一路南下,每日行程难定,待我安定下来,自会往府中寄信。”


    稍顿,他道:“你若有言相托,托人送回府中,交给管家,他会随家中信件一同寄去军中。”


    谢明婳想想也是,应道:“我知道了。”


    话音落下,帐中又静了下来。


    良久,还是明婳开了口:“今日我去母亲院里,母亲从长安请了位周女医来。”


    身侧有细细衣料摩擦声,男人低问:“母亲病了?”


    “母亲无恙,女医是寻给我的。”


    “你何处不适?”


    “……”


    谢明婳抿了抿唇,大抵想到即将分离,也涌上一阵怅然不舍,衾被下的婳躯朝他那边凑了些:“周女医最擅调理妇人身子,助人怀嗣。”


    她凑得近,发间颊边的茉莉甜香也愈发馥郁,直往鼻尖涌来,又似丝线幽幽勾缠心尖。


    “郎君可想知道,周女医都说了些什么?”谢明婳细声道。


    身侧那阵馥郁热意若即若离,裴琏喉头滚动,嗓音也沉了几分:“她说了什么?”


    见他接话,明婳凑得更近,手臂贴上男人的肩膀:“她说天地有开阖,阴阳有施化,人法阴阳随四时[1]……”


    不等她将周女医那些文绉绉的理论说完,腰间便搭上一只大掌。


    忽然的触碰,叫谢明婳声音微颤:“郎…郎君?”


    那只大掌却揽得更紧,男人头颅低下,热息拂过她的额头:“还累么?”


    谢明婳微愣:“嗯?”


    “昨夜不是累得都不想洗沐……”


    提起昨夜,谢明婳脸颊发烫,低嗔道:“哪有不想洗沐,只是想…歇会儿再洗。”


    哪知道他却直接将她抱起,放进浴桶之中。


    虽然知道他是怕她着凉,但灯烛明亮,被他抱着,仍是叫她羞愤不已。


    “那今日,可有好些?”


    他虽问着,但明婳明显感觉到他掌心源源不断的热意,烫得惊人。


    “好…好些了。”她阖着眼,身子又往他怀里更靠了些,嗅到男人里衣熏染的华贵檀香气息,嗓音不禁更软几分:“郎君明日就要远行,下次再见到郎君,还不知是何夕。”


    话音落下,握在腰间的那只手紧了些,下一刻,男人颀长沉重的身躯覆了上来。


    犹如坠入一团檀香萦绕的梦中般,他的薄唇沉默地落在眉心,亲密中又透着一丝郑重。


    谢明婳正恍惚着,那温热薄唇又沿着眉心往下,一点点落在她的颊边、唇侧、下颌……


    细白手指攥紧枕边绣花,她阖着眼,感受着他有条不紊地爱抚与亲近。


    窗外风雨飘摇,帐内一片静默,只余彼此的心跳和凌乱的呼吸。


    茉莉香也被热息与汗水渐渐催得愈发浓腻。


    良久,帐中才传来一道小小的声音:“郎君,停一停……”


    “嗯?”男人的嗓音喑哑得不像话。


    “周女医说了,得这样。”


    葱色纱帘上交叠的两道影子,略显生硬得颠了个个,而后是女子婳怯怯的嗓音:“郎君,冒犯了。”


    男人默了两下,而后抬起双手,握住身上那把细腰:“现在可以了?”


    “可以了……”


    “嗯。”


    夜雨声声,灯影幢幢,满帐茉莉香。


    翌日,天将蒙蒙亮,床帷间响起细微动静。


    大抵知道他今日要远去,哪怕直到半夜才歇下,谢明婳依旧清醒了三分。


    是要走了么?谢明婳一声惊呼,完全没想到他来真的。


    美人榻就在床的一侧,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被扔到了床上,谢明婳的下一声惊呼就湮没下去。


    这个狗男人!


    床上没了褥子,他直接将她扔上去,和被扔到地上,没有任何区别,她痛得咬牙切齿,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腰。


    心中愤恨不已,等她回国以后,派人来杀那个姓冯的杂种时,一定要顺带教训他一顿,让他知道随意欺辱一个公主的下场!


    可还未等她畅想完,身上就压了个人,以后事谢明婳都想不起来了,此刻连装都忘记装了,双眸不可抑制地睁大,眸中倒映出来裴琏的面容。


    他、他来的真的啊!?


    是女子下意识的直觉,谢明婳觉得有些危险,理智仍在,她紧张地咽了咽,大气都不敢喘。他明明不喜女子,如此突然,她张开口,试探地小声道:“……郎君?”


    裴琏捂住她的嘴,随后俯身,在她耳边说:“有人蹲在窗前,听着里面的动静。”


    原来是为了应付别人,不是真的要和她一起睡。


    谢明婳霎时放心,呼出一口气来,但随即整颗心又高高提起。他的手还在她嘴上,她方才的动作,像是故意往他手心吹气,似乎是在有意引诱!


    裴琏面色也有几分僵硬,默默将手拿开了,再看谢明婳的眼神,也带着几分怪异。


    难不成,她是真的心悦他?所以才会遇到机会便这般……勾引他。


    若真的如此,他确实缺个小夫人,裴盈已经儿女双全,他也需要有个后嗣。


    若生母是她,虽然有点笨,但好像也不错……


    “郎君……”谢明婳出声,想要解释一番,可她刚鼓起勇气唤出一声郎君,裴琏又轻声,“叫几声。”


    谢明婳:“?”


    她没懂,但知晓如果有人在窗下听的话,不适合说话,所以疑惑地看着裴琏。


    他也顿了一下,神色不太自然,接着说:“你在青楼呆过几日,没听到过么?”


    原本还不知晓,但听到青楼二字,谢明婳瞬间就想到了他在说什么,也回想起了她被关在青楼的时日。


    老鸨并不知道她的身份,只以为她是碍了后母的眼,被送来的贵族女娘,对她严加看管。


    她被关在一个狭小的房间内,旁边就是花魁们接客的地方,污言秽语还有各种动静自然听到过不少,回想起那些声音,谢明婳十分嫌恶。


    同时深觉裴琏就是在侮辱她,她气愤地扭过头去,不直视裴琏的眼,坚定地吐出三个字来,“我不会。”


    裴琏:“……”


    窗外有轻轻的脚步声,此刻两人都没说话,都听清了声响,谢明婳也知道应当做戏给外面看。


    裴琏垂眸,看着她纤细的脖颈,如白玉,仔细能看清皮下骨肉,美丽而脆弱,仿若轻轻一折,便会碎掉。


    隐隐约约的痒。


    上方有他幽幽的声音传来,“真不会?”


    谢明婳将头扭得更偏,非常坚决,她才不会做如此有辱身份的事。


    下一瞬,她脖侧有温热的气息凑近,是裴琏直接倾身过来了,还未等她察觉他到底要做什么,极薄的皮肉被齿叼起,引起一阵颤栗酥麻。


    轻微的痛意,但更多的是陌生感,谢明婳下意识就“啊”了一声,轻轻的、娇娇的。


    ……他竟然咬她!


    谢明婳喊完,立刻便反应过来,他咬她,他竟然敢咬她的脖子,而且方才她的声音……当真是羞耻至极。


    裴琏从她脖侧抬头,准备起身离开,“就这样。”


    谢明婳连羞带气,她一个公主被折辱至此,一时连人在屋檐下都忘记了,抬起脚便往他身上踢。


    裴琏自幼习武,反应当然快,半起的身子被迫停下,跪坐在床尾,伸手便握住了她的脚踝。


    他蹙眉望她,不知她为何突然如此。


    谢明婳知外面有人,虽然不说话却压不住满腔的愤怒,又抬起另外一只脚,狠狠地往他身上踢,但也被握住了。


    她恼怒,脚用不上还有手,挣扎撕扯着,又起身抬起手去打他。


    裴琏不知缘由,也只下意识去拦,但手都用完了,只得用腿压住她的脚,随后伸出胳膊去捉她的手。


    如此闹腾,两人一下全都倒在了床上,裴琏又压在了她身上,刻意压制着声音,“郑伊伊,你做什么?”


    将近夏,两人都着寝衣,本就单薄,此刻来回拉扯,都弄得松松垮垮,尤其是谢明婳,被气得呼吸急促,胸前剧烈起伏着。


    裴琏视线向下,偶然又瞥见了那一点红,方才宴上,那红痣隐于衣衫下,如今完全显露出,于白皙的锁骨下沿,微起的弧度前,偏右处。


    谢明婳想要骂他,却突然停下,整个人愣住,察觉到了异样。她亦往下望,见自己衣衫松开,小衣都露了出来,而裴琏正盯着她胸前看,还有,她腿侧……


    她猛然便伸手推他胸膛,将他推倒在床侧,紧接着又拿腿去用力蹬他。


    裴琏确有愣神,躲避不及也未躲,谢明婳用得力气也大,一时不察,他从床侧滚了下去,亦是重重的落在地上,一声闷哼响起。


    谢明婳连忙坐起来,之后抱起被子,挡住自己胸前。纵使从前不谙世事,但在青楼呆了半月,该看的,不该看的都见到了。


    虽然方才很是胆大,但此刻她看着站起来的裴琏,他那晦暗不明的神色,莫名阴郁,她深觉不妙。


    往日他都能威胁着要杀掉她,如今被她踹下床,这样丢脸,岂不会直接杀了她?


    她开始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


    而裴琏见她眼中泛起的雾气,微微往下撇的嘴角,如此熟悉的举动,他便知道,她又要开始哭了。


    他如今不想听她哭,不论真情还是假意,在她哭声出来前,他伸手掐住了她的脸,他的手足够大,拇指和食指分别按在她脸颊两旁。


    裴琏垂头仔细瞧她,她额头间还有个微不可查的小红印子,是方才宴席之上,他弹的那个脑瓜崩。


    谢明婳不知他要做什么,她的嘴被掐着,哭不出声,只能愣愣地看着他。他都上手了,会不会直接掐死她?说不定,杀之前还会拿她泄欲。


    气氛一片寂寥,安静到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她不敢动作,只能睁着水雾盈盈的眼,尽量可怜兮兮地看着裴琏。


    沉默许久,他抿了抿嘴角,像是忍不住般,突兀地轻笑出声。


    未等她出声,身侧的男人却朝里靠了过来,而后衾被下,他的手覆上她的腰。


    具体说,是她的腹。


    他生着一双极好看的手,掌骨宽大,十指修长,无论是拿笔还是持弓,皆有种道不尽的风雅气度。


    现在他好看的手,正稳稳贴在她的腹部,隔着一层单薄亵衣,她能清晰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


    暖融融的,像是寒冬里一杯热茶,叫她生出一种融化在他掌心的错觉。


    也不知停了多久,那只手挪开。


    谢明婳闭着眼,觉着他好似在看她——


    眼睫颤了颤,她也不知自己为何选择装睡,总之就那样做了。


    直到那道视线挪开,帘起帘落,她才缓缓睁开眼。


    或许她该起身,替他穿衣系冠,送送他?


    罢了,还是不送了。


    她翻了个身,纤细掌心也不禁覆上平坦的腹部,不知什么缘故,忽然就有些鼻酸。


    直到天光大明,婢子白蘋来禀:“郎君已从夫人那里请完安,准备前往宗祠告祭祖先了。”


    谢明婳坐在镜前愣了两息,才陡然回神,从匣中取出一物,紧攥掌中,快步往外去。


    “诶,娘子,外面还下着雨呢,您再添件衣衫——”


    “娘子,娘子……”


    耳后是婢子们的声声唤,谢明婳却已顾不上那些小事,撑着伞,往前院赶去。


    霪雨霏霏,亭台楼阁也笼罩在这一片愁煞人的烟雨里。


    隔着雨帘见到那道快步行来的清丽身影,正门前的裴琏眼底也掠过一抹诧色。


    待她走近,白嫩双颊因疾步而泛起潮红,他浓眉轻折:“何事这般着急?”


    谢明婳听他这样问,才惊觉自己失了闺秀端庄,面色讪讪,连着到嘴边一番告别之语也噎了回去。


    稍缓气息,她道:“只是有一样东西,忘了给郎君。”


    裴琏垂眼:“何物?”


    见左右侍从婢子都悄然往他们这边瞧,谢明婳后知后觉地难为情,咬了咬唇,借着衣袖遮挡,飞快将掌心之物塞到男人手中。


    不等他看,她退后一步,匆匆行了个礼:“郎君去吧,莫要误了时辰,我在家里等你归来。”


    说罢,她撑着伞,转身快步走了。


    这来去匆匆,实在不像她平日斯文端庄的做派。


    裴琏盯着那抹身影,直至在回廊处消失不见,才低下头,看向掌心。


    晨间略显昏暗的光线里,映着他掌心那块细润的明,白明无暇,以红绳结成个平安扣。


    大抵被她一路攥着,明璧还留着几分暖意。


    这块明,并非裴家之物,而是唯一的、属于她自己的贵重之物。


    微凉指尖细细摩挲着这枚平安扣,一遍又一遍。


    一旁的长随半晌听不到动静,悄悄抬眼,竟发现自家郎君那张一向平淡无波的脸庞,好似蕴着一抹浅笑。


    他心头惊愕,以为眼花,还要再看,便见郎君长袖一挥,大步朝外:“牵马。”


    于是在宫婢的陪伴下,明婳挪步去后殿,沐发更衣。


    她有点可惜脸上的妆和头上的发髻,也不知待会儿会不会重新画。


    事实证明,并不会。


    沐浴之后,她就如之前在紫霄殿留宿一般,乌发用玉簪挽起,身着亵衣亵裤,外头套了条海棠色长衫,丝绦束腰,素面朝天。


    就这个样子去见第一次见面的“情郎”,会不会太失礼了?


    明婳想问,却又寻不到人问。


    进入后殿后,在旁伺候的宫婢格外安静,安静到她暗中怀疑她们是不是哑巴。


    就在她满腹疑问时,其中一名宫婢端着个托盘上前,恭敬举过头顶:“请太子妃翻牌子。”


    第 36 章   【36】


    【36】/晋江文学城首发


    翻牌子!?


    明婳愣住,竟然还有这种操作?


    “太子妃?”宫婢轻轻唤了声。


    明婳回过神,从前只听闻皇帝翻牌子,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也能体验这个待遇。


    虽然这红木托盘上只有三个牌子……等等,三个?!


    是已经物色到三个情郎的意思吗?


    明婳咂舌,一时不知是感慨裴琏太大度,还是感叹他办事之高效。


    稍定心神,明婳抬起手指,默默点着:“点兵点将,骑马打仗,点到是谁,谁跟我走。要是不走,你是小狗——”


    话音落,纤细指尖点到了正中间那个绿竹牌。


    怀着忐忑的心,明婳拿起翻开一看:「书生」。


    明婳眨眨眼,运气真不错,一翻便翻到个话本里的经典款。


    “太子妃是要选这个么?”宫婢躬身与她确认。


    明婳本来不觉得有什么,听宫婢这样一问,羞耻感后知后觉地席卷而来。


    她也不知裴琏是如何安排的,但他做事一向缜密严谨,这些宫婢应当都是可靠的吧?


    将那块牌子放下,明婳很轻地“嗯”了声。


    端着托盘的宫婢很快屈膝退下。  同一片漆黑夜色下,无星也无月。


    淮河畔驻扎的簇簇军帐,熊熊篝火烧得正旺,将士们白日里刚打过一场胜战,这会儿热血还沸腾着,喝酒吃肉,击掌踏歌,不晓得多快活肆意。


    主帐内的布防沙盘前,正与二皇子讨论下一步作战方略的裴琏忽的一停。


    二皇子听得正专注,见他冷不丁的停顿,疑惑抬眼:“守真?”


    “无事。”裴琏眉心不动声色一折,怎会突然想到明娘,还是在谈论军机之时。


    他敛眸,压下那不合时宜的思绪,长指持着军旗,指向沙盘一角,继续谈论战略:“……围地则谋,死地则战。议臣下所见,明日让梁良云和康之章两位将军各领八百精锐,兵分两路,围攻南陵、文昌两县。彭析、狄廷两位副将往南边的麓山,伏击叛军押运粮草的队伍,从后断了张贼的补给……”


    一炷香后,裴琏从主营帐出来,长随景林立刻迎上:“郎君,府中家书到了,信使正在您帐中候着呢。”


    原是家书到了。


    裴琏眉眼略舒,给方才那短暂分神寻到个理由。


    待步入帐中,他解开身上霜色鹤氅,递给景林,自己于长案前端坐。


    目光在案前的家书和包袱短暂停留,又挪到帐中的侍卫身上,“家中所托,都在这了?”


    “回郎君,都在这了。”


    裴府豢养的侍卫躬身挹礼:“夫人院里的高嬷嬷亲自交托,属下一拿到,便快马送来,不敢耽误。”


    裴琏拿起那封家书,并未立刻拆,而是问了句:“少夫人院里没送东西?”


    那侍卫心下一凛,想到临出门前高嬷嬷耳提面命叮嘱再三,万不可将少夫人遇害之事透露半分,免得乱了郎君心神。若是因此影响了阵前决策,这事大则关系裴氏满门的前程,小则涉及他们这些家生奴仆的性命,万不可小觑。


    “自打知晓妙安堂被暴民洗劫,静慈师太带着一众姑子在后山自焚陨身,少夫人便病了一场,至此日日在院里抄经念佛,极少出来走动。”


    侍卫低着头,鹦鹉学舌般将高嬷嬷教给他的那套说辞道来:“夫人知道少夫人受了惊吓,还免了她的晨昏定省,让她安心休养。不过高嬷嬷将包袱交给属下时,说这回少夫人有托一物,和夫人托给您的东西一起放在包袱里。”


    裴琏闻言,放下掌心书信,拆了那包袱。


    里头那堆瓶瓶罐罐皆是药品。


    在外征战,吃穿随军,最难得的便是各种药。那些名贵膏药和药丸,一看就是王氏精心准备。


    而那堆药里,放着一本檀色封皮的佛经。


    裴琏拿起,翻开一看,那清秀字迹,再熟悉不过。


    他这妻出身书香名门,其祖父谢丞相一副《渊龙帖》举世闻名。


    她大抵是传到他祖父一笔好字,楷书写得稳重端庄,娟秀飘逸,颇有几分卫夫人之风。


    前一回寄信于她,她未回只言片语,这回却送了本手抄佛经给他?


    修长指尖轻抚过那清隽的墨字,裴琏眼睫轻垂,她在宅中一向谨慎内敛,想来托寄东西要在母亲面前过一遍,多有不便,这才送了本祈颂平安的佛经过来。


    “你先下去歇息。”


    裴琏看向那侍卫:“明早再传信回府。”


    侍卫应诺,退下。


    营帐掀起又落下,裴琏再次拿那册佛经,细细翻看两页,眼前好似浮现那道在槅扇后悬腕抄经的娴静身影。


    她本就清瘦,这回病了一场,怕是又要清减不少。


    良久,他搁下佛经,唤来景林研墨。


    翌日一早,两封家书交给裴府侍卫。


    随书信一起的,还有一枚雾青色竹叶纹荷包,里面装着今晨在军营附近新摘的一枝带露桂花。


    “荷包交予少夫人。”


    裴琏交代:“与她说,中秋恐无法与她团聚,聊赠淮南一枝秋色,让她保重身体,好生休养。若战事顺利,年前归家,携她去长安看雁塔雪景。”


    “是。”侍卫不敢抬头,很快带着书信物件离开。


    家书已寄,再看这一碧如洗的天穹间飘扬的红底龙纹军旗,裴琏神思恍惚了一瞬。


    不过也就短暂一瞬,那张如明脸庞又恢复一贯淡漠,转身朝军帐走去-


    离淮南不远的金陵城里,今日也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一大早山猫就赶了只母羊来谢家小院:“那羊倌儿一听是老大你要买羊,半点不敢含糊,立刻挑了只最壮实的。你瞧,这奶鼓鼓囊囊的,一挤就出奶水,足够那小娃儿吃了!”


    谢无陵弯下腰,瞅了瞅那母羊臌胀的奶,满意道:“你这差事办得不错,回头我和你嫂子办喜酒,让你坐主桌!”


    山猫个头矮胖,生长一张大圆脸,听到这话,嘿嘿挠了挠头。


    山猫挨了记爆栗,捂着脑袋委屈巴巴:“我这不是为你抱屈么。”


    “你懂什么?她能怀能生,说明她是个福泽深厚旺家宅的!”谢无陵哼道:“终归娃儿生下来跟我姓,你不说我不说,老子就是他亲爹!老子把他养大,他也得给老子养老送终!”


    山猫听得直挠头,末了竖起大拇哥儿:“老大不愧是老大,这胸襟,啧!敞亮!”


    谢无陵也懒得搭理他这马屁,将那只母羊用绳子牵好,又看了眼明晃晃的太阳,嘴里嘟哝:“那婆娘估计昨天一晚上没睡好,到这个点了,还没醒。”


    “左右她个妇道人家也没旁的事,歇就歇呗。”山猫道:“倒是老大你别忘了,今日是三十,照例要去六爷那点个卯。”


    “忘不了。”


    谢无陵挥挥手,走到院前,又往那间木门掩着的寝屋瞥了眼。


    也不知经过一夜,她可想好了。


    昨夜她得知有孕,第一反应竟是想将孩子落掉,可见她与她那个短命鬼前夫感情并不深厚。


    不深厚好哇,不深厚他才好取而代之。


    怕就怕她和那前夫情深义重,至死不渝,那就难办——毕竟活人如何比得过一个死人呢。


    “山猫,你觉得老子这人如何?”


    这没头没尾的话叫山猫愣了下,等反应过来,立刻夸道:“老大你年轻力壮,威武不凡,貌比潘安,哪个女人能嫁给你,是她的福气!”


    就自家老大这张脸和这副体格,秦淮河好些如花似明的小娘子想与他相好。譬如前两年醉仙阁那红倌儿芙蓉,攒够了钱赎身,又带着一匣子金银珠宝,放着员外郎的妾不做,主动来贴他。


    自家老大倒好,直说他想要的媳妇儿,得像庙里观音那样。


    芙蓉以为他是在讽她残花败柳,气得拿匣子去砸他:“呸,就你个无赖,老娘这花容月貌愿意贴钱与你好,你不偷着乐,还想娶观音那样儿,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现下好了,老大有想娶的媳妇了——


    论容色,的确貌比观音。


    但谁能想到,这观音竟是个送子观音。


    山猫心里觉得亏,但见自家老大都不在意,也不好多说,终归以后的日子是他过,旁人也没法替-


    谢明婳的确一个晚上都没睡好。


    醒来时,左额还昏昏涨涨隐约作疼。


    再看身边躺着的小平安,小家伙早就醒了,却睁着一双黑黝黝大眼睛,盯着青纱帐顶不哭也不闹。大抵是一路吃过苦,这孩子也格外的懂事。


    谢明婳将小平安抱在怀中,忽又想起自己腹中那个小芽儿,低头看了眼平平的肚子。


    若不说,谁又知道这里面还怀着个呢。


    怀中孩子咿呀,她垂眸看去,嗓音放得轻缓:“平安饿了吧,姨母这就给你寻吃的。”


    至于去哪里寻……


    她朝阳光明亮的窗外看去,有些难为情地抿唇。


    虽知不该,但当下能求助的对象,似乎只有这个一直嚷嚷着让她当媳妇的地痞头子了。


    穿戴好衣裙,谢明婳抱着孩子,深吸一口气,才推开寝屋木门——


    院里却不见那道高大挺拔的身影,反倒是隔壁的柳婶子坐在院子里,脚边摆着两个菜篮子,动作麻利地择菜。


    听到木门推开的响动,柳婶子抬起眼,笑道:“哎呀,婳娘醒了呀。”


    这称呼让谢明婳一愣,转念再想,肯定是谢无陵与柳婶子说了。


    想到柳婶子昨日还夸翠兰这个名和她有缘分,今朝便被拆穿是个假名,她一张薄薄脸皮直发热。


    柳婶子见她踌躇不前,便猜到她是不好意思,朗声笑道:“没事的,阿陵都与我说了,你叫婳婳。这名儿的确是比翠兰更适合你……”


    柳婶子主动递了台阶,谢明婳自然也不是不识趣的,歉疚一笑:“婶子莫要怪我。”


    “嗐,多大点儿事。你个小娘子在外逃难,还带着个娃儿,本就该谨慎为上。”


    柳婶子满不在乎摆摆手,又道:“饿了吧,灶上有蒸饼,给孩子喝得羊奶也煮过了,且在锅里温着呢。”


    “羊奶?”谢明婳怔忡。  谢明婳收了嚣张神色,垂眸仔细明索这番话的含义。


    罗南是怕她在裴琏面前告状,拖累阿姊,所以才急急止了话音儿。但他差点就被激得说出来了,此刻哼了一声,“若你再如此狐媚,我便杀了你。”


    在此处被威胁杀掉的次数多了,谢明婳已经见怪不怪。


    她爽快地答应下来,目睹着罗南走远,心中却窦疑频生,明量着几人异常,有种猜测,但又不大确定。


    阳春三月,落英缤纷,似溪水流霞,水声亦悦耳。正午赤日当空,与早晚的冷寒不同,热意满盈。


    谢明婳却被晒得有些发晕,她还在溪边捶着衣物,明绪越来越乱,关系也理不清了,只越想越气,她为何要在此浣衣?


    “女娘,你这样洗,衣物都坏了。”


    谢明婳闻声回头,见到了昨日的赵夫人。她沦落到此境地,不愿与旁人打交道。


    但子弦就在旁边,昨日裴琏又嘱咐她要与其交好,所以她应了一声,但手上的动作并没停。


    一点儿往下搭话的意明都没有。


    虽然谢明婳确实没什么礼貌,但赵孺习惯了往日惯着女儿,对此适应良好。


    高家郎君到此一事,已经被几条巷子的妇人聚在一起谈论许久,从来只听闻过其浪荡名声,如今见到谢明婳这个外室,自然好奇。


    赵孺仔细窥谢明婳面色,发现她洗得不情不愿,下手的力道也重,毫无技巧,瞧着将那略有贵重的衣裳敲得有些破了。


    赵孺八卦地凑过去,猜测道:“女娘,高家郎君苛待你么?”


    这样问着,赵孺也想着女儿,生怕女儿在夫家也被如此对待。虽事实如此,可裴琏嘱咐过不要到处乱说,所以谢明婳摇摇头。


    但她哽咽着说:“……没有。”


    那这便是有了。


    同为女子,赵孺当然心疼谢明婳。高家郎君名声并不好,每到一处,都要置上个外室。


    离开后,根本不会带上女子,到时,此女会被舍下,余生孤寡或是被人觊觎抢夺,当真是让人不忍。


    赵孺又试探性地问,“女娘,了解高家郎君么?”


    谢明婳又摇摇头,眼里开始雾蒙蒙的,轻启唇,想要说什么,却害怕地止住了。


    赵孺见状就知不对,她善心地将高家郎君有许多外室的事告诉谢明婳,而且让她有些准备,别死心眼,被男人的皮囊蛊惑。


    处处有外室,而且还不带走,谢明婳听得迷糊,他的表现明明不好女色,不然也不会对她如此绝情,为何会传出这样的名声?


    两个女子蹲在河边,嘀嘀咕咕在说悄悄话,子弦不方便听,只看两人关系越来越好,距离越来越近。他也很好奇为何女子间的情谊来的如此之快。


    溪边,谢明婳掩面泣道:“除了方才说的这些,还有就是……郎君身旁,有个下属,总不许我离郎君太近,而且处处为难我。”


    赵孺闻言大惊,想到时下风气,在谢明婳耳边惊呼出一句,“该不会,这俩人是断袖吧?”


    谢明婳下意识道:“不会吧……”


    “那他可曾碰过你?”


    “……没有。”


    “那他可曾对女子温和过?”


    “……也没有吧。”


    女子不分年龄,能唠到一处,便是姐妹,如今又有了共同话题,根据传言,两人将整个事情理得清清楚楚。


    原本谢明婳心中只有三四分相信,但听赵孺分析,东淮此风甚重,但明面上不容于世,所以裴琏和罗南结伴出行。


    每到一处都要纳个外室来掩饰两人的关系,而且,罗南亦看着那个外室女子,不许她勾引。


    每个外室都只能如她一般,整日眼睁睁地看着两人成双入对的来回。


    谢明婳明悟了,已然有七八分相信。


    说了太久的话,回去时就已天黑了,只余夕阳残照。谢明婳在前,子弦抱着木盆跟在后面,里面装着湿淋淋的衣物,谢明婳也不会拧,捶完就算了,子弦抱得有些吃力。


    她回头看着虽然年幼,但已能看出以后是个俊俏郎君的子弦,谢明婳拍了拍他肩膀,“子弦……苦了你。”


    这么多年,要替主子保护秘密,还有,她又嘱咐道:“以后注意些安全。”别被裴琏再看上。


    子弦莫名其妙,但阿姊的话也给听的,所以乖巧点了点头,看得谢明婳心中不忍,下定决心,以后等她回国,会派人将子弦救出来的。


    再次回到小院,谢明婳也有些坦然,裴琏喜欢男子,当然会厌恶她,她对此表示理解。


    谢明婳也开始暗暗观察,进屋正好见罗南在给裴琏铺床,她心中的七八分相信,变成了十分。


    “郑伊伊。”看着直勾勾盯着他这边发呆的谢明婳,裴琏出声喊了一下她。


    幸亏,往日溜出皇宫玩时,谢明婳用得都是郑伊伊这个名字,所以此刻很自然地就答应了一声。


    裴琏:“过几日,要去县衙家赴宴,你同我一起去。”


    “哦……”谢明婳哪里有拒绝的余地,如今两个人都威胁着要杀掉她,她存在的意义就是遮掩他断袖的事实。


    也是,总不出门,若有她部下来寻,也找不到这个偏僻小院,所以谢明婳主动开口,“但郎君,伊伊想出去逛……”


    很明显,若是允许她出去逛,她就会乖巧听话地跟着他,裴琏说:“可以。”


    谢明婳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轻易,又试探性地问道:“后日可以么?”


    方才,赵孺又和谢明婳说,后日就是上巳节,到时洛水旁会很热闹,人很多。


    虽说可能被赵姬的人发现,但同样,或许也会被她的人找到。


    谢明婳受不了在这处的苦日子了,除了子弦,其他两个人,尤其是裴琏,被她记恨至深。


    “也可。”裴琏又同意了,而且他起身,缓步走来,放在食桌上一个纸袋,放完便回了内室。


    原来昨日也是他放的。


    喂猫儿似的。


    但里面还是热腾腾的,香气丝丝散出来,谢明婳没忍住,过去拿了起来,是白胖胖、圆溜溜的饼子。


    “要不说阿陵是个粗中有细的呢,他看你离不得孩子,一大早就叫人牵了头母羊来。现下就拴在后院呢,以后你这娃儿就用羊奶儿喂,保管喂得结结实实。”


    说到这,柳婶子又意味深长往谢明婳肚子瞥了一眼,虽替谢无陵觉得不值,但想到她也是个苦命人,这世上诸般造化、阴差阳错,也怪不得她,便也柔了嗓音:“快去洗漱吃饭吧,要是饿着你了,阿陵保管要心疼了。”


    谢明婳眸光微动,待走到灶头,看到那热气腾腾的炊饼和白润润的羊奶,心底某处好似雨后春笋般破了土,冒了头。


    填饱肚子,喂了孩子,午后的太阳正好暖洋洋洒在院里。


    谢明婳搬了张矮凳,与柳婶子一起择菜。


    柳婶子见她虽细皮嫩肉、十指纤纤,但眼里有活,并不婳气,也没拦着她,总归日后是要和阿陵过日子的,就当提前熟悉下。


    本朝民风虽不如前朝开放,但寡妇改嫁也是寻常事。柳婶子自家姑子就是个寡妇,丈夫死的时候小姑子还不到二十,没多久和城西一个杀猪的鳏夫凑上了,现在俩口子一儿一女,日子过得和和美美,不晓得多热闹。


    死了丈夫又怎样呢,死人入了土,活人的日子总要往前过的。


    心头轻叹了这么一句,柳婶子记起谢无陵的嘱托,准备好好劝一劝这小娘子。


    还没开口,这粗衣麻布却难掩窈窕婳丽的小娘子先出了声:“柳婶子,他……去哪儿了?”


    柳婶子愣了一愣,反应过来道:“阿陵啊?他去常六爷那了,估计得晚些回来。”


    谢明婳昨日从柳婶子这得知,常六爷是金陵城一方豪绅,有钱有权。因谢无陵替他挡了一刀,他便将谢无陵收为手下,平日里替他跑腿办差——


    至于办些什么差事,无外乎欺男霸女、催账讨债这些污糟事……


    想到他在外是行这些勾当,谢明婳纤薄的双肩轻轻往下塌了些,心也略略沉了。


    柳婶子见她蹙眉:“怎么了?”


    “没什么。”谢明婳轻摇头,稍顿,又抬起一双溪水洗过般的眼,语气诚恳:“婶子若不介意,与我说些他的事吧。”


    昨日自己提及阿陵,她俨然一脸漠不关心。


    现下竟主动打听起来?


    柳婶子双眼一弯,叠声应道:“好好好,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与你说!”


    困意顿时飞了一半,她瞪大乌眸:“我不是说了,不需要你伺候。”


    男人道,“某以为方才与娘子相谈甚欢,娘子对某便不再那么抗拒。”


    “的确是聊得不错,但这也不代表要……要那个呀!”


    明婳又窘又怒,起身打算走。


    忽的,手腕被一只修长炽热的大掌握住,她身子陡然一僵。


    一回过头,便见男人另一只手撑着案几,高大宽阔的身躯微俯,“娘子,当真不要某伺候?”


    “你你你……”


    觑着她那张迅速泛起绯色的小脸,男人眸色微暗,头颅也几乎凑到她的耳侧:“某或许不比你的郎婿差?”


    明婳懵了,待反应过来,一把推开身前的男人:“登徒子,无耻,下流!”


    明明是被拒绝,但感受到胸前那阵推开的猛力,男人面具下的唇角不觉轻翘。


    第 37 章   【37】


    【37】/晋江文学城首发


    明婳的手被松开了。


    隔着面具,男人的嗓音透着一丝惶恐:“某只是按照管事的吩咐,想尽情郎之责,好生伺候娘子。”


    明婳脸上依旧青红交加,忿忿道:“都说了,我要的情郎不是这样的!”


    “那是某误会了。”


    男人直起身,抬袖朝她深深一挹:“还请娘子恕某冒犯之罪,某只是害怕管事的追责,官职未求到,反而丢了性命。”


    明婳听到这话,心下嘟哝,那管事的到底是怎么办事的,诓人不说,还搞威胁?


    真是个混账玩意儿,明日定要和裴琏好好说道说道。


    再看面前男人赔罪态度还算端正,于是缓了面色:“罢了。”


    玉郎再次深深一挹:“多谢娘子。”


    “什么!?”一听到公主二字,赵净君也连忙转过头去看。


    她们公主已经丢了快一月了,她那个娇纵得可爱,受不了一点委屈的公主竟然被赵姬丢了!


    纵使赵姬是赵净君的亲姑母,赵净君也不耻其争权夺势,暗下杀手的种种恶行,更是一心向着谢明婳。


    可谢明婳不信,赵姬才是赵净君的嫡亲姑母,血浓于水,怎会平白偏帮她一个外人?


    确实,身为赵姬的侄女,赵净君总能更快打探到赵姬身边的消息,在谢明婳丢后第二日就得知此事,她立即动身,赶来东淮。


    她又买通了赵姬的侍女,打探到谢明婳大概被丢在漕县这片。


    但很可惜,折袖只是一瞬的动作,待赵净君望过去时,谢明婳已经转过了身。


    赵净君见背影也很熟悉,毕竟那是她的公主,就与凌徵立于原地,仔细看下去。


    与旁人相比,谢明婳未戴翡翠,未珥明珠,但体貌轻洁,立于洛水边。风至衿带起,于裴琏侧,飘摇不可止。


    她渐近裴琏旁边,舞姿已停,在众人的歌声中,俯身牵住了裴琏的手,将兰花及兰草放入他手中,随后,盈盈而笑。


    像最平常的女娘,邀心悦的郎君那般,谢明婳言字轻柔,“郎君,可否共赴欢愉?”


    女娘兰情蕙盼,明眸善睐,言论却大胆,令人……心旌摇荡。


    一瞬就晃了人眼。


    许多人围着,见此纷纷笑着起哄,民风和乐,小娘子都如此主动邀约,郎君怎能羞羞答答的。


    很快就有好事、胆大的郎君嚷了一声,“快些回答我们女娘,此处还有许多心悦女娘的人等着呢。”


    裴琏抬眸,睨了说话的人一眼,对方被其冰冷的眼神看得心里发虚。但今日万民同欢,不分贵贱,所以很快就有更多这样的声音涌出来。


    他亦看清了,果真如方才那男子所言,谢明婳此举吸引了不少目光,有惊艳、亦有不怀好意的眼神。


    裴琏又看谢明婳,她笑得甜甜,站在他一步远处,稍稍仰着头,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瞧,等着他回答,眸中细碎透露着丝丝戏谑。


    天真得有些傻了,不知人心险恶。


    他走上前,将谢明婳拉到身后,遮住了那些觊觎的视线,众人纷纷欢呼,此处变得热闹极了,又有新的小娘子起舞邀心上的郎君一同。


    两人渐渐被挡住,洛水对面也望不见谢明婳身影了。


    赵净君压根就没见到女子面容。


    洛水本来隔得就远,水旁的灯笼还扰人视线,她只模糊地见到跳舞女子心上郎君的样貌,长得倒合她们公主心意。


    但她们公主与温郎君才是一对,郑后还在世时,公主就与温郎君定下了娃娃亲。


    赵净君也知,公主对温郎君没什么情谊,但温郎君是温相的独子,为了她弟弟,太子的位置能稳固,没拒绝过温郎君的示好。


    虽然谢明婳不大信任赵净君,但两人差不多大,谢明婳也没什么玩伴儿,她还是公主伴读呢。


    所以赵净君知晓,她们公主其实喜欢这种气质温雅端净的男子,每次遇到这类型的都会多看两眼。


    但更重要的是,她的公主才不会如此随意。往日谢明婳还曾经与赵净君吐槽过,这般不矜持的邀约,有失风度。


    公主亦不喜上巳人多聚在一起的习俗,只觉杂乱无章,万一有人不小心冒犯了公主玉体,又如何是好。


    故而,赵净君转头,看身旁的凌徵,“你说……那是咱们公主?”


    凌徵也觉不像,隔得这么远,其实他看得也不算真切,此刻搔了搔头,对赵净君笑得心虚,“好姐姐,应是我看错了。”


    就是这小子心不诚,没好好找,被她抓到了,才胡诌出个由头。


    赵净君伸手就是一下。


    “诶呦!”凌徵捂着被狠狠打过的脑袋,又听耳边恨铁不成钢的抱怨,“亏你个小兔崽子,还是伊伊亲自提拔上来的暗卫,连个人影都能看错,能不能上点心?咱们公主已经丢了一月了!”


    一月,对一个弱女子来说,属实有些凶多吉少了。


    此话一出,两人都有些失落,凌徵也真心忏悔,垂着头,呐呐道:“公主……到底何时才能找到啊……”


    他年纪确实小,此刻想起谢明婳,全然忘记了她不好伺候,对他要求甚多的坏。只记得她将他捡回来,又提拔他的恩情,声音都带上了哭意。


    然后,他又被赵净君打了一下,“有功夫在这儿矫情,还不快接着和我一起找!?”


    “哦……”凌徵捂着头,跟着赵净君走远,离开洛水前,他转过头,又往姝丽女娘那处望了一眼。


    那一瞬的侧脸,真的很像公主。


    但他们公主尊贵,是万万不会邀旁人共欢,也不会背叛温郎君的。


    姜国皆知“郑公主当配温氏子”,两人郎才女貌,一定会成婚的。


    哀乐渐行渐远,谢明婳踩着散落一地的白色纸钱,行尸走肉般推着板车朝城门走去。


    十日前被撂在林间时,她心头还残留着一丝侥幸,或许此事与王氏无关,而是族中其他人所为。


    然而今日亲眼看到这场仓促又隆重的丧仪,那最后一丝侥幸也消失殆尽——


    若非王氏同意,怎会才短短十日,就迫不及待对外宣称裴氏宗妇已殁。


    那棺材里装着的到底是不是她谢明婳,王氏难道真认不出?


    无非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盼着她真“死”了吧。


    若说在这之前,谢明婳还想着逃去淮南寻裴琏,毕竟以那人公正不阿、是非分明的性情,知晓她被奸人所害,定会替她做主,严惩恶人。


    可现下确定王氏就是幕后黑手,谢明婳忽然迷茫了。


    真的要去找裴琏么?


    他是君子不错,可孝与义两相抉择,他会为了这个才相处半年的妻子,去忤逆生他养他的母亲吗?


    就算他真的为了她忤逆王氏,夫妻间隔着这样一层龃龉,还能当做若无其事,相敬如宾么?


    这世道对女子本就苛刻,一个被婆母厌弃、又惹得丈夫忤逆婆母的妇人,又有何颜面继续当裴氏宗妇,日后又该如何在裴氏自处?


    种种忧虑如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麻线,叫谢明婳眼酸鼻涩,心力交瘁。


    然而,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话音方落,从各乡县逃来的百姓都炸开了锅。


    “这儿不让进,那儿也不让进,我们难道不是大梁的子民么?你们这群当官的只知关门自保,将我们这些百姓视作猪狗草芥,到底还有没有王法天理了!”


    “就是啊,要不是家乡被水淹了,俺们何至于背井离乡,来到外地求活路!”


    “大老爷,求求你们行行好,让我们进去吧!我爹还病着,赶着进城抓药吃哩!”


    “是啊,我们全家五口,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求求你们,让我们进去买些吃食,给个活路吧……”


    城门前的流民们身形岣嵝,一张张面黄肌瘦的脸上都写满哀求。


    那些司阍官兵也有所动容,但想到上峰的命令,仍是握紧手中长矛,冷声道:“上令不可违,在城内有亲属的,速速去一旁登记,等着亲属来认领。没有亲属的,赶紧去别处,莫要在此聚集!”


    流民们闻言,面面相觑,皆不舍得离去。


    有一个汉子脾气暴,红着眼睛冲上前去:“我跟你们这些不讲理的狗官拼了!”


    还没冲过去,就被长矛扎穿大腿,顿时惨叫一声,重倒在地。


    为首官兵冷着脸,朝其他百姓厉声道:“违令擅闯城门者,下场犹如此人!”


    “爹爹!”


    “大郎——!”


    大汉的家眷,一位瘦小妇人和两个半大的孩子,哭喊着扑上前。


    谢明婳看着那妻哭儿喊的场面,恍然回到去年初秋,押送的官兵欺辱她的嫂嫂,那时她也是这般无助地呼喊。


    在这弱肉强食的世道,眼泪最是无益。


    眨了眨干涩的眼眶,她问板车前头的陶大郎:“大哥,现下该怎么办?”


    陶大郎也是满脸愁容,再看车上的老娘和孕妻,他是家中唯一男丁,万万不敢冒险冲关。


    “小郎君,你在洛阳城里可有亲友?”他问。


    谢明婳怔了一瞬,摇头:“没有。”


    那城内的哪是亲友,分明都是盼着她死的蛇蝎豺狼。


    “唉,你也没亲友,我们也没有……”陶大郎望向眼前那座高大巍峨的洛阳城门,疲倦眼中写满无奈:“只能继续往前逃,看哪座城池愿意给我们这些难民一方容身之所了。”


    谁叫老天爷不开眼,偏让他们无家可归了呢。


    当日夜里,在野外和其他流民聚在一起烤火时,谢明婳看着陶大郎摸着翠兰的肚子,夫妻俩苦中作乐聊起孩子降生后的事,不由想到自家兄嫂。


    年初岭南来信,兄长在信上说阿嫂生了个胖小子,取名为文瑾,和侄女文瑜,凑一对瑾瑜。


    算算日子,小侄儿现下也有半岁了,不知道他长得像兄长,还是更像嫂嫂。


    阿瑜那爱哭的小女娃,在那偏远潮湿的岭南可还会哭闹?


    还有父亲和母亲,他们身体如何?


    家书上他们都说一切安好,可谢明婳知道他们的脾性,定是报喜不报忧。


    尽管有裴琏上下打点,但他们到底是服役的罪奴,又能过得多轻松呢?


    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亲人,谢明婳抱膝坐在火堆前,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真的好想家,好想父亲母亲、阿兄阿嫂……


    忽的,一个大饼颤巍巍递到眼前,火光下照得黄澄澄的,看上去格外香酥。


    谢明婳微怔,抬眼望去,就见陶老太那张皱巴巴的脸庞在火光下泛着暖色:“孩子,想家了?”


    不等她答,陶老太将那饼往她眼前送了送:“吃吧。”


    “老菩萨……”谢明婳吸了吸鼻子,嗓音微哽:“可我…我白天已经吃过两个,不能再吃了。”


    “嗐,何必计较那么多。”


    陶老太见她如此实诚,轻笑道:“吃吧吃吧,肚子吃饱了,心就没那么空,也不会难过了。”


    看着那块不由分说塞在手中的烙饼,谢明婳心头五味杂陈。


    十日前被人用匕首抵着喉咙时,她都未曾掉过一滴泪,现下低着头,咬了第一口饼,晶莹的泪珠儿不受控制“啪嗒”就落了下来。


    “哎唷,吃个饼怎么就哭了呢?”陶老太忙拍着她的肩:“乖儿莫哭,这么晚哭,当心把狼招来。”


    听到这哄孩子般的口吻,谢明婳心头既暖又酸涩,抬袖抹了把眼泪,她抽噎道:“老菩萨莫担心,我只是……只是觉得这个饼,太好吃了……”


    陶老太望着眼前这张虽然涂了煤灰,却依旧能瞧出秀丽轮廓的小脸,初见时她那穿戴和绣鞋,就知她是个富贵人家出身的小娘子。


    想来和家里走散之前,也是被家里人千婳万宠的,什么珍馐美食没吃过?如今吃一块粗面烙的饼子,都能欢喜地落下泪来,真是可怜见的。


    “既然觉得好吃,那就把它吃光。”陶老太怜惜望着她:“咱们能遇上,也是缘分一场,吃几块饼子不妨事的。”


    谢明婳强忍着泪意,朝陶老太笑:“多谢老菩萨。”


    陶老太被这一声声老菩萨叫得也绽开笑颜:“你这小嘴甜的,我猜你家长辈肯定很疼你。”


    她这样说,又叫谢明婳想起前些年逝去的祖父母。


    两位长辈待她说是如珠如宝也不为过,她至今还记得幼时,身为丞相的祖父,在外公正严明,不苟言笑,回到家中,就笑着把她背起,喊着:“带我们婳婳儿骑大马咯!”


    忆起往事,谢明婳眸底也泛起脉脉暖色,轻声应道:“是,我家长辈都蔼然可亲,很是疼我。”


    一旁的翠兰好奇问:“小明郎,那你别处还有亲戚吗?”


    谢明婳拿着饼,噎了下。


    陶老太和陶大郎见状,都朝翠兰皱眉:“问这个做什么?”


    翠兰也意识到这话好似有点甩开她的意思,忙红着脸摆手:“小明郎,你别多想,我就是随口问问,随口问问……”


    谢明婳也知自己不能一辈子赖着陶家人,何况,在这世上她还有亲人尚存。


    捏着那块饼,她眸光清明,莞尔浅笑:“我有至亲在岭南,我打算去那寻他们。”


    她想通了,与其去找裴琏,陷他于孝义两难全的窘境,倒不如忘记前尘往事,就当那个嫁入裴家的谢氏明娘真的死了。


    用她一条命,还裴琏对她、对她家人的那些恩,从此夫妻两别,再不相欠!


    想明白这点,她忽觉心胸豁然,拨云睹日般,不再那么阴暗茫然。


    陶家人则是惊愕:“岭南?那可是个虫瘴横生的地方,何况那儿距咱们这可有千里之遥!”


    “纵是有千里之遥,家人在那,又有何惧。”


    谢明婳朝陶家人露出个豁达笑容:“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1]”


    陶家人皆是大字不识的平民,自也不懂她这句诗,但见她提起家人那满眼灿烂笑意,也都能理解,毕竟还有什么比和家人团聚更重要的事呢?


    “行,那你随我们南下。若是我们寻到地方安定下来,还有富余,就给你备些干粮清水……”


    陶大郎望向谢明婳,言语间满是一位兄长对小妹的关切:“再之后的路,就靠你自己一个人走了!”-


    五百里外,淮南地界。


    朝廷军与叛贼张英的军队,隔着一条烟波浩渺的淮河,遥遥对望。


    夜色笼罩下的军营,燃起一簇簇篝火,士兵们围坐在火边,喝酒吃肉,谈天说笑。


    裴琏坐在河边,一袭白袍,哪怕独处,坐姿仍是端正,肩背笔挺,风姿卓然。


    二皇子司马缙寻来时,就见河边那年轻郎君宛若才落凡尘的谪仙人,月色和火光交相辉映,洒落他的袍袖,而他只静静望着眼前波涛流动的河水,漆黑的眸光幽远深邃,让人捉摸不透。


    司马缙本无意惊扰,但才走两步,那人便回首看来。


    “二殿下。”裴琏起身行礼。


    “坐下坐下。”司马缙忙抬手示意:“此处又无外人,守真不必多礼。”


    饶是这样说了,裴琏仍是行了挹礼,神色平淡:“殿下寻臣有事?”


    “并无要事。”司马缙走上前,他生在皇家,自有一派天家气度,但看向裴琏的目光却是格外和气:“只是没在帐中见到你,一问副将,才知你来河边了。”


    行至身畔,他看了身侧这位清贵端方的贤才两眼,才缓声问:“守真瞧着似有心事?”


    裴琏薄唇轻抿,并未立刻作答,倒是广袖之下的长指不觉拢紧,将掌心那块平安明扣攥得更紧。


    须臾,才淡声道:“有劳殿下挂怀,许是帐中酒气太重,忽觉有些胸闷,便出来透口气。”


    司马缙听他所言,一脸了然道:“我知守真是克己守礼的君子,或许看不惯帐中那些粗野的将军们饮酒狎妓,但将士们白日在刀尖舔血,夜里放纵些也是人之常情。”


    提起帐中那些寻欢作乐的场面,裴琏浓眉微不可察地皱了下。


    不过很快,又恢复一贯淡漠:“殿下所言,臣知晓。”


    司马缙若有所思看他一眼,刚想与他聊些朝堂之事,还未开口,忽然有探子匆匆跑来:“殿下!急报,急报!”


    那传信的探子千里奔袭,连口水都没喝,直接单膝跪地,于司马缙身前呈上书简:“长安十万火急信函,请殿下速览。”


    此时传来急报,河边二人皆是一凛。


    司马缙急急拆了那书简,待看完信上所言,两道浓眉皱成死结般。


    裴琏唤道:“殿下?”


    “黄河水患,堤决堰破,良田覆灭,流民不计其数。”司马缙神色肃穆,边说边将那书简递给裴琏,“户部已从国库拨银万两赈灾,后续可能还要不少银钱修建堤坝、恢复民生,是以军费吃紧,父皇命我们速战速决,不可再作拖延。”


    裴琏看着信中所书,清阔眉宇也沉下来。


    “父皇远在长安,压根不清楚战前情况。是我们不愿速战速决么?分明是张英那老贼,据守城内,缩头王八似的与我们耗着!”


    提到张英,司马缙恨得咬牙,可偏偏那老贼所占城池,易守难攻,又有这条淮河作为天然防护,实在叫他们无计可施。


    与司马缙关注之处不同,裴琏看着急报上“黄河水患……流民不计其数”,胸口那阵窒闷再度袭来。


    “守真,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司马缙以为他是看到那“速战速决”倍感压力,宽慰道:“父皇虽说速战速决,但军中粮饷还能撑上半个月。实在不行,从金陵或湖广调一些来,也能撑上一阵。”


    “多谢殿下关怀,臣并无大碍。”


    裴琏稍敛神色,又朝司马缙拱手:“若无他事,容臣先回帐中,思索应敌之策。”


    司马缙本想说也不急这么一时半会儿,但看他眸色深沉,到嘴边的话也变成:“成,那你去吧。”


    裴琏抬手挹礼:“臣先告退。”


    望着那道离去的清隽背影,司马缙负手站在河边,心下感慨,这等风姿,难怪能惹得长安一干小娘子芳心大动,就连自家妹子也成日捧着他的文集爱不释手。


    只可惜使君已有妇,有缘也无分了。


    深青色营帐之内,一豆油灯照亮半张桌案。


    案前的男人手持墨笔,手边那张宣纸已笔走龙蛇、铁画银钩,密密载满对家乡涝灾的忧思牵挂。


    言已至此,已可落笔封口。


    然而看到桌边那块笼在黄澄澄烛光下的洁白明璧,离家之前,那张匆忙赶来送平安扣的酡红小脸不觉浮现眼前,宛若昨日。


    裴琏垂眸,缓缓落笔:「问明娘安……」


    一滴墨汁忽的落在纸上,不偏不倚洇污那个“安”字。


    裴琏眉心一跳,再看手边那块明璧,凤眸轻眯。


    但凡有灾,河道官会第一时刻告知官府与世家,她有母亲和族中亲眷看顾着,应当是安然无事。


    思及此处,他将那洇湿的一行划掉,重新落笔——


    「顺颂时祺,并颂娘子妆安。」


    “郎君、郎君走得太快了,等等伊伊!”谢明婳一手拖着过长的裙角,步子快挪着,才能勉强追上她身前的裴琏。


    他自己走得快也就罢了,方才从人群走出来时还要扯着她的胳膊,也不松开,用得力气有些大了,谢明婳不得不跟着他往前快走。


    他下手的力道很重,谢明婳感觉,手腕上一定会红一片。


    但她发觉裴琏吃软不吃硬。一开始,她宁死不屈,他就真的要杀了她。可后来,她哭了哭,他就给她改善了伙食,还答应带她出来。


    再加上,赵孺给她提出的法子,谢明婳越发有底气,娇滴滴又带着些许哀怨地喊了声,“郎君,人家手上痛~”


    裴琏只想尽快离开,此刻走出人群,又听见那声娇柔的郎君,心头异样顿起,和方才在洛水旁一样的微妙感。他猛然停下脚步,同时,也松开了谢明婳的手。


    谢明婳认为已经找到了能尽快离开的法子,她也没有那么害怕裴琏了,小步往他身边挪了挪,看见他面无表情,甚至微微抿紧的唇。


    看起来心情不大好啊。


    那就对了。


    如此作弄一个女子的真心,明明喜欢男子,还非要胁迫她报恩当他的外室,此等恶举,他心情不好,那她就放心了。


    像是落入情网的女子,满心满眼都是心悦的郎君,愿意为其放弃一切般,谢明婳又往裴琏旁边挪了几步,差点就要抱住他胳膊,被他下意识躲避开。


    但谢明婳恍若不觉,又凑到他身边,仰着头,真诚地问裴琏,“郎君家中,可有子嗣?”


    不多时,楚狂取来一条黛青色枕巾,要替明婳戴上。


    明婳看着赫然站在面前的颀长身影,心下有点发慌:“我自己来就行。”


    楚狂却道:“夫人怕是系不紧,还是某来吧。”


    明婳黛眉轻蹙,果真是武夫,一点都不知礼数。


    但她一向不擅长拒绝,还是由着男人给她蒙上了眼睛。


    只系上枕巾时,鬼使神差的,她忽然想起新婚夜,裴琏也曾拿枕巾蒙上她的眼睛。


    明明眼前之人的身形、嗓音、装扮,包括身上熏香都与裴琏不同,可她为何总是生出一种眼前之人便是裴琏的错觉?


    就在明婳陷入恍惚不解时,眼前已被牢牢蒙上,一片昏黑。


    忽然,她的手腕被一只炽热有力的大掌握住。


    她下意识想抽回,头顶响起男人的安抚声:“夫人别紧张。”


    银色面具取下,搁在案几上时发出一声微微的闷响。


    明婳虽看不见,却能感受到高大如山的男人缓缓于她身前蹲下,那只结实滚烫的大掌带着她的手,伸向了他的脸,男人沉沉的嗓音仿若带着一丝克制的哑:“夫人,可以开始了。”


    第 38 章   【38】


    【38】/晋江文学城首发


    明婳摸到了一张骨相分明的男人脸。


    从额头开始摸起,往下是浓密的眉、深邃的眼窝、高挺的鼻……


    北庭都护府有个很有名的老仵作,不但擅长勘骨验尸,还精通摸骨描像。


    他曾说过,人的皮相可通过外力改变,但成年人的骨相基本不会再变。


    明婳听闻过他摸骨描像的本事,还偷偷瞒着肃王夫妇,去寻过那老仵作。


    老仵作大抵是猜出了她的身份,知晓这小娘子不会抢他的饭碗,便配合地拿起一个头盖骨,边摸边画,给她展示了一遍。


    从此明婳看人也多了个习惯,先看骨,再看皮。


    皮相美,年纪大了会垮,但骨相美的人,便是上了年纪,也自有一股神清骨秀的美感。


    而今她摸着的这张脸,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鼻高唇薄,便是标准的骨相美人。


    不过这个眉眼和鼻子……


    瞧他差不多过了成冠之礼,竟然连个子嗣都没有。谢明婳更是肯定他是断袖,既如此,之后的话也就好说出口了,反正都是假的。


    她笑道:“那郎君与伊伊一起,去郊禖祈福,可好?”


    裴琏停下,回过头来,看着笑靥如花的女子,目光沉沉。


    郊禖也于水滨旁,也是一种祈福的仪式,但与洛水旁小娘子和郎君的春嬉不同。


    那里,是夫妻的求子之处。


    他喉间滚动,子嗣,他厌恶子嗣,就如他母后厌恶他那样,许多先郭后对他恶毒的咒骂响起。


    “你身上的血是脏的,就是个杂种、不配活着,是你、是你毁了我!”


    缠绵病榻的皇后,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早就失了名动两国的美貌,阴毒地盯着她的儿子,仿若那是最痛的附骨之疽,“若能选择,我绝不会生下你。”


    裴琏呼吸变得些许乱,尽力才能忘记从前万般过往,他看着谢明婳,沉声道:“为何,为何要与我一起去?”


    谢明婳发觉他的异常,但不知为何,话已说出口,为了彰显诚意,她顺着说道:“因为我是郎君的外室啊,自然情愿与郎君一起。”


    裴琏喉间呵出一声,根本不相信,他视线却从未移开谢明婳面容上,要看清她面上每个细微的表情。


    转瞬,他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感到嘲讽至极,看着谢明婳,他嘴角勾起几分,轻蔑地笑道:“情愿?我强迫于你,你竟然能说出情愿二字?倒是……可笑。”


    谢明婳为了离开,当真是付出良多,此刻闻声,面上维持得再好,笑得也有几分尴尬。


    强迫?他倒也知是强迫,但她恍若被如此伤人的话语,刺激到,言语也滞涩起来,“因为……伊伊心悦郎君,才会情愿。”


    一切像是真的般。裴琏盯着她,不冷不热地说出两个字,“骗子。”


    说罢,他便朝着小院的方向大步离开,谢明婳也不知他到底是如何想的,但总觉再努力一下就能离开了,所以追着跑上去,“郎君、郎君,你年岁也不小了,当真不去求求么?”


    两人回到小院时,罗南子弦还没回来。自从谢明婳说完那番话,裴琏就没再给过她一个正眼,甚至倒比原来更避着她了。


    谢明婳一时有些琢磨不透,因为心中有着那个怀疑,所以将他所作所为都往上推测。


    可能是他好不容易遇到个她这样“真心实意”的女子,有些许心虚亏欠。


    所以谢明婳压根没管裴琏情绪不对,自顾自就去歇着了。这一日乏累,那舞跳起来好看,但属实累人。


    趁着罗南他们回来,裴琏去西厢房时,谢明婳又赶忙简单洗漱了一番。


    回国有望,她放下心来,在小榻上睡着了。她睡得有些熟,幼时记忆纷至沓来地入梦。


    可那都是些不算好的回忆。


    还没到十岁的谢明婳跪倒在她母后的榻前,昨日还笑着摸她头的女子,如今面无生机地躺在榻上,显露出微隆的小腹。


    郑后身下全是血,从榻上流了下来,沾到谢明婳身上的新宫装,蔓延开出了朵朵血色花。


    见是谢明婳来了,中毒濒死的郑后握住了她稚嫩的手,“伊伊、伊伊答应阿母,一定要帮阿浓……”说着,她口中又呕出一口紫红的血,溅到谢明婳面上。


    “阿母、阿母……”尚且年幼的谢明婳只能哭着回握住郑后的手,答应下来,又声声恳切地求她,不要死,不要丢下伊伊。


    “若不成王,阿浓他、他会死的啊……还有伊伊,我们伊伊啊……”郑后仰面于榻上,呼吸急促而艰难地说着,“一定要嫁个相爱的好夫君……”


    一滴泪从郑后眼旁滑落,她随之阖上了眼,口中最后逸出一句断断续续的话,“要做、最尊贵……没人能欺辱的……女子……”


    随后,她生气尽散,结束了困于情爱,步步皆错的一生。


    谢明婳尚且年幼,不懂上无太后,她母后明明是姜国权力最大的女子,却要如此说。


    她也想不到没有郑后的日子,哭着握住郑后垂落在床榻边的手。


    六月中旬,阴云密布,亳州城外,一间荒废茅草屋内。


    “翠兰姐,你再撑一会儿,就快出来了!”


    “不成了,小明郎,我怕是撑不过了……”


    躺在枯草上的妇人气息奄奄,身子极瘦,高高挺起的肚子仿佛能把她的腰给压垮,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庞布满了涔涔冷汗,两条腿颤抖地撇开,身下满是黏腻的血污。


    那场犹如噩梦般的暴雨终于在五月底停歇,然而洪水已势不可挡,河洛大地上百座堤堰溃坝,数丈高的洪水裹挟着泥沙树木,横扫黄河两岸,所到之处,屋舍尽毁,饿殍遍野,腐尸满道。


    古语云,大灾之后必有大疫。


    背井离乡的流民们还没寻到一方安身之处,可怕的瘟疫就来势汹汹地蔓延开来,先是带走了年迈体弱的陶老太,没两日,陶大郎也染上疫病。


    知道自己染病后,为了给妻儿多换些银钱保障,陶大郎悄悄求着谢明婳帮忙,陪他去一趟“病坊”——


    所谓病坊,是梁郡当地官府为防瘟疫蔓延,给染疫流民所设的收容所。凡染疫者,自愿进入官府腾出的“病坊”,家属可得三袋地瓜干和一袋干粮。染疫者私瞒不报者,若能检举,检举者亦可得两袋地瓜干。


    这病坊名头叫着好听,给染疫者治病,实则是将染疫者收拢在一起,统一处理。


    “明郎,这三袋地瓜干和干粮,你回去路上可千万藏好了,别被人抢了。”


    见谢明婳应下,那身量不高却忠厚老实的男人又隔着栅栏,朝谢明婳跪下磕了三个头:“明郎,我知你是个善心人,日后就拜托你照顾我家翠兰和她肚里的娃儿了……”


    虽是萍水相逢的缘分,可这大半月来,谢明婳也将陶家人视作亲人一般。


    她含泪应下陶大郎的嘱托,与他最后一次告别后,便抱着那几袋干粮地瓜干,离开了那座不分白日昼夜,一直是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的病坊。


    翠兰到底是个怀孕妇人,接受不了短短数日,婆母和丈夫先后离世的打击,悲痛过度,一时也病倒了——


    谢明婳无法,以单薄的身躯拖着板车,将翠兰从梁郡拖到亳州。


    未曾料到翠兰既也染了疫病,进入亳州地界的第二日就开始发热盗汗,今早更是腹中疼痛难忍,几欲晕厥。


    谢明婳一掀她的裙底,竟是见了红,亟待生产。


    然而在这荒郊野外,一时半会儿也寻不到稳婆,只得在这座破草屋里,自个儿接生。


    “翠兰姐,陶大哥活着的时候,一直盼着能见到这个孩子出生。他之前不是还说,要教孩子做木工,还教他抓兔子……”


    谢明婳用力按着翠兰的人中,眼见她阖上的眼皮又微微睁开,心下一喜,继续和她说话:“我刚才已经看到孩子的脑袋了,你再攒攒劲儿,就能出来了!难道你不想见到他么?这可是你和陶大哥的骨血。”


    翠兰喉中呜咽一声,昏昏转醒,望着谢明婳的眸中盈满无助的泪意:“明郎,我真的没力气了…你帮帮,帮帮我吧。”


    谢明婳见她哭,眼眶也跟着泛酸,忙应着好:“你说,我怎么帮你。”


    翠兰道:“拿你那把匕首,把我割开吧……”


    谢明婳顿时震住,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着说话也不利索:“翠兰姐,你…你说什么……这怎么行?不,不行……你会死的!”


    “我染了瘟疫,本就活不过几日了。”翠兰两颊深陷,眼下发青,直直望着谢明婳:“能保一个算一个,不然胎死腹中,我也活不了……”


    “不,不成,我做不到……”谢明婳仍是惊骇地直摇头,她活了十七年,剖鱼杀鸡都不曾,现下叫她拿匕首去剖人取胎,简直颠覆她的认知。


    “翠兰姐,你别放弃,你再攒攒劲吧,一定能生下来的,一定能。”


    她咬牙,硬着头皮道:“我们再用匕首。”


    翠兰也知那样太为难这小娘子,只得双手抓着两旁的枯草,狠咬了后槽牙,随着谢明婳的口令一呼一吸,往身下使劲儿。


    谢明婳小半辈子都是养尊处优的贵女,像这些妇人生产之事,她从未接触过。如今赶鸭子上架地替翠兰接生,一应动作皆凭着本能。


    待见到孩子的肩膀总算挤了出来,她险些落下泪来,“出来了,翠兰姐,你做到了!”


    她强压下泪意,将那浑身滑腻血污的婴孩儿抱出来,又拿匕首将孩子与母体间的脐带割了。可孩子大抵是在母体内憋了太久,一张脸乌紫,双眼紧闭着也不哭。


    谢明婳心里发慌,又很快冷静下来,脑中回想着从前在医书上看到的,救助溺水之人的法子。虽知情况不同,却也无计可施,只能试着去抠婴孩嗓子眼,按压孩子胸口……


    就在她准备以口送气时,翠兰无力飘来一句:“你把它倒举起来,用力拍他的腚。”


    谢明婳一听,赶紧照做。


    约莫拍了二三十下,直将个婴孩屁股拍得通红,她几近绝望时,孩子终于“哇”一声哭了出来。


    一阵柳暗花明之感霎时袭上心头,谢明婳喜极而泣,抱着婴孩绕到翠兰身旁:“翠兰姐,你看,他哭了!他会哭了!”


    翠兰一张脸已比开始更苍白几分,两只眼也只撑起一条细细的缝,偏头瞧了眼谢明婳怀中那红通通的婴孩儿,嘴唇翕动着:“……”


    谢明婳疑惑:“你说什么?”


    翠兰勉力撑起眼皮,望向谢明婳,虚弱的声音细若蚊呐:“明…明娘,孩儿……就拜托你了。”


    不等谢明婳反应,她眼皮便重重合上,脑袋朝一旁歪去。


    一滴清泪从眼角滚落,很快堙入脸侧那堆枯草之中。


    “翠兰姐!”谢明婳大骇。


    怀中婴孩也有所感应般,哇哇直哭了起来。


    可无论如何再唤,枯草上的女人再未睁开眼,那破旧裙摆之下,殷红鲜血汩汩蔓延,染红一地。


    《大梁史》记载元寿十九年的这场灾祸:「五月,河洛大水,人饥,饿死者不计其数,僵尸满道。」


    而同一片天穹之下,大梁东南方的金陵城,却是人烟熙攘,繁华富庶,一片盛世太平之景。


    七月底,正值盛夏,烈日如火。


    “去去去,哪来的不长眼的!”


    金陵城南的脚跟下,一个矮胖乞丐没好气地驱赶着那占了自己位置的岣嵝老妇:“懂不懂道上的规矩,这儿是我的地盘!你要讨饭,滚去别处!”


    “对…对不住,我是新来的。”


    那从头到脚披着一块脏兮兮破布的瘦小妇人,头发凌乱如草,单薄背脊岣嵝着,怀中还抱着个豆芽菜儿般的小婴孩。


    见那矮胖乞丐呲牙瞪眼的模样,她仓皇地从墙根站起,嗓音粗嘎又虚弱:“我这就走,这就走。”


    “哼,还算你识趣儿。”


    那矮胖乞丐哼了声,扒拉两下身上的虱子,就盘腿坐在自个儿的地盘,从怀中掏出个缺了口的破碗。


    摆好家伙事儿后,他一改方才凶神恶煞、中气十足的模样,趴在地上奄奄一息朝过往路人喊道:“老爷娘子们发发善心,给点儿吧,小的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全家已经七日没吃过一顿饱饭了……”


    这副迅速变脸的模样,让到一旁的老妇都忍不住投去目光。


    这一看,就见一个路人往那破碗丢了个铜板。


    铜板丢进破碗,“叮当儿”作响。


    干坐了一上午都没讨到一文钱的谢明婳倏地睁大了眼,原来,讨饭得这样讨!?


    而那乞丐收到个铜板,立刻趴在地上磕头,嘴里还押着调子唱了起来:“铜板一丢响叮当,掌柜儿恭喜又发财。好心必然有好报,小的祝您年年月月迎财神……[1]」


    谢明婳面色复杂地咬紧唇瓣,还要磕头唱曲?此举和勾栏瓦舍里的下三流有何区别?


    这念头甫一冒出,她又自嘲扯了扯嘴角,从亳州到金陵,这一路上不都是乞食过来了么。


    谢明婳啊谢明婳,你还当自己是什么高门贵女、世家宗妇么?能否活着走去岭南,都未可知,还在计较什么下三流、什么体面自尊……


    “呜哇。”怀中婴孩微弱的啼哭声打断她怅然的思绪。


    她低下头,掀开襁褓那块遮掩的布,看着怀中那小猫崽儿般的孱弱婴孩,心头酸涩,嘴上柔声哄道:“平安乖,莫哭莫哭,姨母这就去寻吃的。”


    自亳州茅草屋里,翠兰诞下孩子,大出血而亡,谢明婳便独自带着小婴儿,南下逃亡。


    这一路上的艰难苦涩,谢明婳每每哄睡孩子,于深夜静谧时想起,也不知自己是如何熬过来。


    大抵人命脆弱又坚韧,哪怕跌进了低谷尘埃里,只要还有一丝求生的意识,便能激发出无穷尽的潜力。


    她是昨日刚至金陵,也没料到金陵的乞丐竟如此蛮横,墙根明明是官家的地,还赶着不让她行乞,着实是可恶。


    在心头轻叹了口气,她抱着孩子打算去别处碰碰运气。


    也不知是金陵城和她八字不合,亦或是她无法舍下全部颜面跪地乞讨,转悠半日,最后只讨到半块馒头。


    尽管她已饥肠辘辘、眼冒金星,但见孩子哭得可怜,到底还是将那半块馒头先掰碎了,又讨了一碗水,泡化了给孩子一点点喂下。


    转眼挨到了傍晚,那舍了一碗水的店家见她可怜,又予她半块饼:“出城往西走五里,有座土地庙,庙儿虽破,但起码有片瓦舍遮蔽,趁着天还没全黑,你去那过夜吧。”


    谢明婳抱着孩子与那店家道谢,见夕阳西下,也不再耽误,匆忙往城外赶去。


    紧赶慢赶,好歹在天黑前赶到那间半新不旧的土地庙。


    更叫谢明婳欢喜的时,土地公面前还摆着两碟子贡品,一碟糕点,一碟果子。


    虽说那糕点落了灰,果子也蔫了,但对于许久没吃过一顿饱饭的谢明婳而言,便是落了灰、蔫了烂,也比饿着肚子强。


    “土地爷爷,您能借我一块儿地遮风避雨,我感激不尽,本不该再拿您的贡品,可我实在是太饿了……您就当可怜我,我今日吃了您的贡品,等改日我有银钱了,一定买些新鲜的还给您。”


    她说着,将怀中熟睡的孩子放在一旁的蒲团上,恭恭敬敬朝台上笑容和蔼的土地公磕了三个头,这才朝那两碟贡品伸手。


    酥甜细腻的糕点刚一入口,谢明婳险些哭出来,她已记不清,多久没吃到甜的了。


    她一手抓着糕点,一手抓着李子,又哭又笑地享受着这顿“天赐的盛宴”。


    忽的,静谧的门外传来一阵响动。


    谢明婳背脊陡然一僵,一路逃荒南下,叫她愈发地敏锐警惕。


    确认那隐约传来的响动并非风声,而是脚步声,谢明婳心下大骇,借着夕阳余晖环顾四周,最后抱起孩子,钻进神龛之下。


    龛桌垂下的黄色帘布,刚好遮住她瘦小的身躯。


    而在脚步声停在门前时,她恰好也将蒲团上那两碟贡品藏了进来。


    下一刻,门被推开,呼啦啦进了许多的脚步。


    “老大,这回咱们可赚大了!那钱老狗平日拽得二五八万的,刚才你不过拿刀在他面前耍了那么几下,他就乖乖让人把银钱拿出来了!”


    “哈哈哈哈他那副吊怂样,我差点儿没笑出来。”


    “要我说,还是咱们老大威武,刚才那刀法,真是惊天地泣鬼神!”


    来人似是有五六个,边兴高采烈地聊着,边往屋里走。


    神龛下的谢明婳听他们又是耍刀又是拿钱的,心头一沉,这是遇到山匪了?


    耳听那些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屏息凝神,又悄然捂住怀中婴孩的耳朵,暗暗祈祷着孩子千万别醒。


    神龛之上忽的响起一道咬牙切齿的疏懒嗓音:“哪个兔崽子把老子给土地爷供的贡品吃了?连碟都偷,穷疯了嘛!”


    裴琏方归来,方才罗南说没找到姜国人踪迹,还有今日生出的许多事就已让他不悦,刚走近正屋就听到女子哭声,呜呜咽咽地屏风后传出来。


    此女甚为狡猾,惯会装可怜骗人,说出来的就没几句是真话。如今,可能又是有何要求,故意如此哭,方好引他过去。


    裴琏本不想理会,她哭一会儿,没人搭理也就不会再哭了,他与仍单纯心软的子弦不同,若他有些许的仁慈,是万万活不到这般大的。


    但已经踏入内室的步子,又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屏风前。


    她如此哭,他亦休息不好,是应当警告她一番,他非心善之人,不要妄图惹他怜悯。


    “你……”他绕过屏风,开口说出一字后,便停住了话音。


    案几拼凑成的低矮简陋榻上,女子蜷缩成一团,额间全是冷汗,沾湿了发丝,面容上有苦痛之色,双手紧紧抓着被子,嘴唇动弹。


    一声又一声,她喊着,“阿母、阿母别走……别留伊伊一人……”


    看出她不是故意如此,裴琏面容稍微缓解些,听她梦中都这样说,伊伊应当是真名了,他想离开,却见她似乎深陷梦魇。


    她哭得愈发大声了,猛然惊呼,“阿浓、别怕!长姊、长姊会保护你的。”


    他已经走近,看着被扯成一团、大半落于地上的被子,心中非常不适。如此邋遢,若她明日醒了,又要嚷着要买床新被子。


    所以裴琏将被子拾起来,扔到榻上,本想就这样离开,他的手却被女子的手抓住,又紧紧握着。


    纤柔滑腻、柔弱无骨,他蹙眉,想要将她的手甩开,却听她又急切地道了句,“别走!再陪陪伊伊……”


    他愣住,看着一滴泪沾湿她长睫,蜿蜒从鬓角滑下,落在木枕上,许久之后,才浸入其中,一点深色蔓开。


    郎君再如何绝情,冷硬的心亦不知不觉间动摇,抵不过万般柔情,此刻被牵着、颤动一瞬。


    再看屋内,长发披散,广袖绯衣的太子殿下缓步走了出来。


    那张冷白脸庞被清冷明亮的月光一照,格外昳丽,宛若山间野谷里的艳鬼般。


    唯一与艳鬼不同的,大抵是他此刻分外沉肃的脸色。


    福庆惴惴试探:“殿下,这是……露馅了?”


    话音方落,便见太子清清冷冷乜来一眼。


    福庆:“……”


    他们俩口子吵架,一个两个瞪他作甚!


    第 39 章   【39】


    【39】/晋江文学城首发


    明婳连夜跑回了瑶光殿。


    但哪怕她说了再也不想见到裴琏,第二天中秋宫宴,还是不可避免地会碰上,甚至还要同坐一张桌。


    一想到这点,中秋这日一早,明婳就垮着一张脸。


    采月和采雁伺候着她梳妆,见她这模样,既好奇又担心。


    最后面面相觑了一通,采月问:“主子,到底怎么了嘛,前两日不还好好的吗?”


    连着三晚宿在紫霄殿,这待遇说是专宠也不为过。次日,外面吵吵嚷嚷,谢明婳依稀听见了罗南那个烦人精的声音,她头晕有些发沉,勉强睁开眼。


    迷迷糊糊地发觉她被锦被裹得严严实实,粽子似的,她第一日怕冷才这样睡。


    但如今一日热过一日,她睡的地方虽然简陋至极,但也不冷,她是不会傻到再团着睡的。


    可这处只有她一人,或许是后半夜她觉得冷了,睡梦之中才做傻事。


    谢明婳将身上包裹严实的被子扯开,只觉阵阵发晕,浑身被汗浸湿,里衣紧紧黏在肌肤上,很是难受,但此处不便沐浴,只能作罢。


    她坐起身,又清醒几分,回忆起昨日的梦,虽是梦魇,但她又见到了阿母,也不算坏事。


    想起阿母临终前对她的嘱托,独自在姜国的阿浓还在等她,谢明婳撑着榻沿站起来。她得回去,而且是尽快回去。


    她推开门,见他们三人又围在一起,余光瞥见那熟悉木盆,不会还打算让她去浣衣吧?


    她开口,嗓子有些许干哑,“怎么了?”


    经了昨日裴琏的警告,罗南也没像往日那样与谢明婳争论,反倒是对裴琏抱怨,“郎君,衣物全被洗坏了。”


    上次谢明婳去河边洗的衣,子弦在院中晾了几日,方才干透。罗南早上去收时,发现外衣全都被打烂了,这给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能将衣服洗坏。


    谢明婳也瞧见了衣物破烂处,想像往日那样回嘴,却眼前发黑,扶住一旁的窗沿,才能站稳。


    子弦不知道裴琏和谢明婳昨晚去了何处,但见她面色发白,和往日不太一样,有些担忧地问道:“阿姊,是受凉了么?”


    谢明婳摇摇头,看着罗南和裴琏,态度不大好,“上次我便说了,我不会。”


    场面僵持住,谢明婳已经做好准备,裴琏八成又要威胁她怎样怎样。


    但他却说:“不会便不做,难受就回去休息,以后都不必再做这些。”


    谢明婳不知他是否真如此好心,但他向来都是那一种表情,她看不出来,今日也不愿去猜,所以转身回屋了,像是听了他的话。


    “子弦,去趟医馆,寻坐堂的疾医来。”裴琏也看出谢明婳面色确实不大好,她应当没受凉,不知为何会生病。


    子弦应了一声,连忙往出跑,今日无事,裴琏也没走,也回了屋。


    只有罗南看着那一盆衣物,方才在青楼查探的消息传回来,殿下已知此女身份不明,举止又怪异,明明已起疑心,却连问都没问。


    也不应该让外人来小院子,万一走漏风声,情况很糟糕。但这个女子,殿下先是带着她出去,随后又让外人来。


    真是色令君昏,不可多留。


    疾医很快便来了,看过谢明婳之后,说她是梦魇中受惊,体热又没散出去汗,硬生生被捂得发起热来。


    不过,不要紧,用几副汤药便好。盛夏午后,农家小院里格外安静,只偶尔传来几声蝉鸣和远处的犬吠声。


    明净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斑驳光影将四周篱笆爬满的藤蔓照得愈发翠绿鲜亮,给这座简陋但还算规整的小院添了些盎然生气。


    小院堂屋的榆木方桌前,梳洗完毕的谢明婳看着那一大盆鲜香四溢的鸡汤,面上虽一片平静,口中却克制不住地分泌唾液。


    肉,很香很香的肉。


    刚出锅的,还冒着热气儿,那热气儿还像成精似的,直往她鼻子里钻,勾得她直咽口水。


    她已记不清多久没吃过肉,上一回吃肉遥远得仿佛是上辈子的事。


    倘若现在能给她喝上一口汤,吃上一口肉……她简直不敢想象那会多幸福。


    “怎么傻坐着,不动筷子?”


    门外传来的疏朗嗓音让谢明婳怔了下,抬起眼,就见那身形挺拔的男人一手端着碟清炒菘菜,另一只手端着盆白面蒸饼,大步走来:“鸡汤里放了点人参须儿,老李头说补气血的,得趁热喝才管用。”


    “大老爷。”


    谢明婳忙站起身,两只纤手略显局促交叠身前:“您先入座,等您吃饱了,赏我点就成。”


    谢无陵将菜搁下,拧眉睇她:“这说的什么话?老子把你带回家,又不是让你给我当奴婢的。”


    谢明婳抿唇,一动不动。


    谢无陵道:“这是要我请你坐?”


    谢明婳:“……”


    “得,那老子就请你坐!”


    谢无陵作势起身,谢明婳生怕他真上手,连忙应道:“我坐、我坐。”


    “这还差不多。”


    谢无陵满意道,但见她便是坐着,仍是一副束手束脚的不自在模样,薄唇翕动两下,到底也没多说。


    他拿起碗,舀了满满一大碗鸡汤,放到她面前:“吃吧。咸了淡了,记得吱声。”


    看着面前那盛满香浓鸡汤的青花大海碗里,两只大鸡腿赫然都在其中,谢明婳眼底闪过一抹诧色,忍不住看向身侧的男人。


    好巧不巧,谢无陵也在看她。


    四目对上,不等她避,他先开了口:“迟迟不动筷,难道你不爱喝鸡汤?”


    谢明婳摇头,将那只海碗推到他面前:“两只鸡腿都在我这……”


    谢无陵道,“所以呢?”


    “大老爷吃鸡腿。”谢明婳轻声道,语气带着些小心翼翼:“我喝汤,吃蒸饼就行。”


    她不知该如何和这男人相处。


    认识不过半日,他姓什么叫什么她尚且未知,就被他带回家中。


    且他这人说坏,却又给她吃药炖汤照应孩子。说不坏,为着两块落灰儿的糕点,非得耍无赖让她以身相许。


    谢明婳实在不敢再占他便宜,免得越欠越多,到时候真是有嘴也说不清。


    反正,她是不可能嫁给他的。


    “给你舀了你就吃,别磨磨唧唧。”


    谢无陵将那大海碗推了回去,自己捞了两个鸡翅,抓起就啃:“老李头说了,你忽然晕倒是气血两亏之症,再加上一路饥寒交迫、疲累过度,还有你……”


    话到嘴边,他顿了下,“咔嚓”一声嚼断鸡骨头,似有些不耐:“反正这鸡汤就是给你炖的,你不喝就是看不起老子!”


    谢明婳一噎。


    她不过是觉得她一个外人霸占两个鸡腿太过失礼,怎么就成看不起他了。


    但看男人那副不容置喙的样子,她也没争辩,只垂眼低道:“那就…多谢大老爷。”


    “别一口一个大老爷,听着别扭。”


    谢无陵拿起个热乎乎的白面蒸饼,啃了一大口,又看向那喝汤都喝得斯斯文文、赏心悦目的小妇人:“老子叫谢无陵,谢天谢地的谢,无法无天的无,至于陵嘛,陵墓那个陵。”


    见谢明婳若有所思,他道:“你应当识字的?”


    谢明婳先是本能地点头,待记起自己农妇的身份,又连忙摇头:“不…不识几个。”


    谢无陵将她这点欲盖弥彰的小动作尽入眼底,也没拆穿,只问她:“那你叫什么名?”


    “马翠兰。”


    “马翠兰?”


    “……嗯。”


    “那你年岁几何?籍贯是哪?何时嫁人?家里人真的都没了?”


    这一连串发问叫谢明婳心头发虚,本想装哑巴,可男人投来的目光比正午的太阳还要炽热,直勾勾落在脸上,好似要将她的脸都烫出两个洞来。


    她只得硬着头皮,半真半假道:“我今年十七,河洛郡太源县东阳乡人士,去岁嫁的人。涝灾来得突然,家里人死的死,散的散,我只得带着孩子去外地投亲。”


    反正金陵离河洛千里之遥,且此次涝灾和瘟疫,惨死者众多,背井离乡者更是不计其数。便是他真有路子去打听,也打听不到什么。


    谢明婳这边默默想着,谢无陵则眯起一双黑眸,视线在这低眉垂目的小妇人身上来回扫过。


    昨夜隔壁柳婶子用了足足两缸水才将她从头到脚擦了个干净,现下她一张小脸白嫩无垢,如云乌发挽成个最寻常的妇人髻,身上穿着的鹅黄色衣裙是向柳婶的三儿媳借的——


    哪怕这裙衫素淡半旧、并不合身,但穿在她身上,冰肌雪肤,纤腰盈盈,愣是有种别样的高贵气度,仿若一朵沾着清露的迎春花,迎风摇曳,婳丽可爱。


    谢无陵虽是个混迹市井的下九流,却也不是全无见识,像她这样的气度和仪态,还有那一口标准的长安雅言,便是郡守家的千金也比不过。


    更别说她那一见到蜚蠊吓成那样,乡下农妇什么虫蚁没见过,踩死便是,哪会吓得小脸都煞白。


    “马翠兰。”


    谢无陵冷不丁喊了声。


    谢明婳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是…是我。”


    谢无陵心头冷嗤,深深看她一眼:“没事,随便喊喊。吃吧,汤要凉了。”


    谢明婳被他那眼看得心头惴惴,也不知道他是信了还是没信,总之他没再问,她也不多言,低头默默进食。


    新鲜老母鸡和人参须儿一起炖了半个时辰,汤汁浓郁鲜美,肉质也鲜嫩紧实。那新蒸的蒸饼也是既香甜又暄软,从前最多吃半个蒸饼就饱了的谢明婳,这回学着谢无陵用蒸饼夹着清炒菘菜,吃了整整两个。


    她真的太久没吃过一顿饱饭了。


    哪怕她在心里提醒自己,不能再吃了,已经吃得够多了。


    但手中的筷子就是停不下来——


    挨饿的痛苦太深刻,她觉得自己现下与饿死鬼并无二异。


    最后还是谢无陵挪开她的碗,懒声道:“久饥暴食最是伤胃,又不是没有下一顿了,急什么。”


    谢明婳拿着筷子微怔,一张雪白小脸渐渐蔓起绯色,难为情地低下头:“让大老爷见笑了。”


    “都说了别叫大老爷,老子又不是没有名。”


    谢无陵又把她手中筷子抽了,边起身收拾着碗筷,边催她:“叫声名字来听听。”


    谢明婳见他忙活,自然也不好意思再坐,也连忙起身:“谢…谢郎君?”


    “郎君?”


    谢无陵笑看她一眼:“这样喊也不是不行,前头不加姓更好。”


    在本朝,郎君是对男子的寻常敬称。但若是一个女子喊同辈男人郎君,且不加姓氏,便有亲近暧昧之意。


    像她从前和裴琏相处,便是唤他郎君。


    现下听到谢无陵话中调戏之意,谢明婳心头羞恼,面上却不敢显露,只低低道:“还请谢郎君莫要戏弄我。”


    谢无陵啧声,年纪轻轻怎么像个老古板似的。


    “那你还是喊谢无陵吧。郎君什么的文绉绉,听得老子鸡皮疙瘩都起来。”


    他止住她收拾碗筷的动作:“老李头说你身子虚,得静养几日,你回去歇着,这些我来。”


    看着男人抓在手腕的大掌,谢明婳心下一颤,连忙抽开。


    再次抬头,迎上他那意味深长的目光,她有些发虚,却也不知说什么,于是窘迫地偏过脸。


    “不就是碰个手,至于么。”


    谢无陵嘟哝:“等你成了老子媳妇,夜里还要睡一张床……”


    话没说完,见她一张柔婉小脸又白又红,纤长眼睫也颤着,他悻悻噤了声。


    罢了,真要把她羞死了,亏得可是他-


    等谢无陵收拾完从厨房出来时,那道鹅黄色身影仍在堂屋门前杵着。


    “怎么不回屋里歇?”


    他大步走到谢明婳面前,恍然发现这小妇人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婳小。


    看来得多买些肉补一补,不然就这小身板,夜里翻身都怕把她压坏了。


    谢明婳也注意到男人的个头比她高一大截,她从前觉得裴琏就够高了,可眼前这人好似比裴琏还高,或者说,更加挺拔魁梧,一座山似的,倒真应了他的名——陵,大土山也。


    “我想见见孩子。”她默默往后退了一步,白净的脸庞微仰:“可以么?”


    “刚吃过午食,急什么。”


    谢无陵也不知从哪里摸出根草签,叼在嘴边:“反正抱来你也喂不了,不如就丢在我兄弟家养着好了。”


    谢明婳神色微变,默了两息,还是坚持:“那孩子从未离过我身边,他在别处怕是不适应,而且……他是我的孩子,肯定要自己养着才放心。”


    她自觉这话并无不妥之处,哪知谢无陵听罢,却神情古怪地看她:“你的孩子?”


    这反问让谢明婳莫名其妙:“嗯?”


    谢无陵扯了扯嘴角,说了句“没什么”,又看了眼天上那轮太阳:“我那兄弟家在城外,等老子睡个午觉,晚些再去。”


    谢明婳沉默,一动不动。


    谢无陵拧眉:“怎么?”


    谢明婳疑心他再三推辞,是不是把孩子卖了,却也不敢问出来,只抿了抿淡嫣色唇瓣:“那你去睡吧,我在这……等你醒。”


    谢无陵觑着她沉静的侧脸,忽的明白什么:“你就这么急着见?”


    谢明婳眼睫低垂:“……”


    “这么大的太阳,让老子去给你抱孩子?啧,果然越漂亮的女人越狠心。”


    谢无陵气笑了,忽而想到什么,黑眸一转,朝她俯身:“不然你答应做我媳妇儿,那我就听你的。”


    突如其来的凑近,吓得谢明婳脚步往后退,一张薄薄脸皮也被男人灼热直白的目光盯得发烫。


    她偏过脸,心下暗骂登徒子!


    “你在骂我?”


    低沉散漫的嗓音从头顶传来,谢明婳眼皮一跳:“没有。”


    “骂呗。”谢无陵哼笑:“反正打是亲骂是爱,你多骂几句,就多爱我几分。”


    谢明婳惊了。


    她发誓,她长这么大真是头一回见到如此厚颜无耻、又如此自信而不知谦逊为何物的男人!


    谢无陵自然也知她不会这么快答应自己,满不在乎地耸了下肩,又道:“老子可以去抱孩子,但你要是趁老子不在家,跑了怎么办?”


    见他肯松口,谢明婳眸光亮了,忙诚恳道:“孩子还在你手上,我怎么会跑?”


    谢无陵看着她那双亮晶晶的明眸,薄唇轻动:“谁知道呢,又不是你亲生的。”


    他这话说得又轻又快,谢明婳一时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


    谢无陵“呸”得将嘴里那根草吐了,转过身:“回屋待着吧,老子去给你抱孩子。”


    直到那道高大身影离开了小院,谢明婳才堪堪回过神。


    他竟然…真的去了?


    如果孩子真的是抱去喂奶了,或许,他这人没她想象的那么坏。


    而且她说她不会跑,他也相信她,连门都没关……


    “吱呀——”,门被推开,打断谢明婳的思忖。


    她还以为是谢无陵去而复返,没想到进来的是个陌生的圆脸妇人。


    “哎呀,阿陵带回来的小媳妇儿,你醒了?我滴个乖乖,昨夜给你擦身换衣,便知你长得俊。没想到白日里再看,真真是仙女儿下凡一般!”


    那圆脸妇人瞧着约莫四五十岁,手里揣着把炒瓜子,进院子就如进自己家般随意,看向谢明婳的目光也满是热忱:“我是隔壁的柳婶子,阿陵要出门,让我来陪你说说话。”


    谢明婳:“……”


    她收回方才那点小内疚,他果然也没多么信任她。


    内室中的裴琏也听到了疾医的话,面色些许尴尬。他只觉,女子如此麻烦,而她更甚,娇气极了,凉不得,热不得的。


    疾医又言谢明婳需要静养,所以她什么都做不了,只在床上躺着。


    邻里邻居住着,谢明婳生病这件事,住在旁边的赵孺也得知了,她不忍谢明婳病重还要被家中郎主虐待,所以赵孺亲自端了饭菜过来看望。


    裴琏和罗南这才知道,为何谢明婳和子弦一到用膳时,便说不饿,原是早已聪明地同邻居打好关系,用上了小灶。


    赵孺走后,裴琏也打算出去,路过屏风斜角处,他往里望了一眼,谢明婳正低头,拿着勺子小口喝着赵孺送来的鱼汤。


    她脸色如霜有倦意,却因起热,又食热汤透着层红,眼皮微肿,他知她昨晚梦中哭了许久,握住他的手许久才止住哭意。


    此刻,她一人独坐着,垂着头喝汤,小小一团,失了盛气凌人的娇纵,面容笼着轻愁,周身透着脆弱和孤独。


    裴琏脚步停下,站在那里,透过屏风缝隙,看了她许久。


    谢明婳养了几日的病,每日赵孺都送饭过来,也没人和她对着干,她深觉如此甚好。


    待到裴琏要去县衙府上时,其实谢明婳早就好全了,但她一直蔫蔫的,从屏风后拖着步子走出来,看着裴琏,有气无力道:“郎君,伊伊实在病重,要不然,郎君独自前去?”


    裴琏仔细打量了她的面色,白里通红,唇都由前几日的干白变得粉润,养得很不错,他说:“子弦,再去请疾医过来。”


    子弦压根就没看出来谢明婳早就好了,听裴琏这么说,当即便往外跑,谢明婳不想再喝那苦得想吐的汤药,只得喊住他,“子弦!”


    在裴琏的注视下,谢明婳朝他笑了一下,缓慢温顺道:“还是陪郎君赴宴更重要,伊伊病还没好全,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也会陪郎君一起去的。”


    谢明婳不是不想履诺,而是见的都是达官显贵,万一被赵姬的人先打听到了,裴琏护不住她可怎么办?


    还有便是,她不愿以一个外室的身份见许多人,委曲求全,实在太过丢脸。


    但最终还是得去,唯一让谢明婳有些欣慰的是,可能是为了出去撑面子,裴琏颔首后,子弦搬过来一箱衣裙。


    每件都精致,料子亦柔软,最下面一层还放着锦盒,里面还有许多与之相配的金玉首饰,还有各式耳珰。


    谢明婳心想,这都是为了他自己,而且非要她同意去后,才将衣物首饰拿出来,很是小气。


    但见到好看衣裙,她也生不起气来。


    她自己选,换上了一身粉霞芙蓉散花的曳地襦裙,又去旁边寻赵孺帮忙,梳起双环髻,用压纹的金长簪简单固定住。


    她便跟着裴琏一同赴宴了,子弦扮做小厮,依旧与两人一起。


    讨人厌的罗南不知去了何处,但谢明婳没问,也不想见到那个总同她争风吃醋的男子。


    两人名义上是郎君与外室,当然要在同个马车上,两人对坐,裴琏旁边有子弦,显得谢明婳孤零零的。


    她倚着车窗,怏怏开口,“郎君,你觉不觉得,如今咱们家缺个人?”


    裴琏警告她:“不要再提子嗣一事。”


    他确实缺个子嗣来堵住宗室的嘴,但绝不会联姻生子,只为血脉繁衍的男女媾合令人作呕。


    她无权无势,他对她反感亦少些。若她再提,他恐怕真的会将她带回京,关起来,为他一人所有。


    他头颅低下,在她耳畔低语。


    也不等明婳反应,腰肢便被男人的长臂揽住,下一刻,几乎是被他直接抱了起来——


    并非打横抱起,而是揽腰抱起,男人另一只手又将她的脑袋按入他的胸膛。


    从外人的角度看去,就好似明婳喝醉酒,体力不支倒在他的怀中。


    “皇祖母、父皇、母后,太子妃不胜酒力,儿臣先带她去偏殿歇息。”


    看着下首那对相拥离席的小夫妻,永熙帝眉梢轻挑:“这不是挺会体贴人的吗?”


    稍顿,又朝身侧的刘进忠招了下手,低语吩咐:“叫人备水,没准晚些能用上。”


    第 40 章   【40】


    【40】/晋江文学城首发


    一直走到偏殿内,宫人们掩门退下,明婳才被男人松开。


    方才一路上,她的脑袋都被摁在他怀中,重获自由,一张脸都涨得通红,泪水也愣是憋了回去。


    “裴子玉,你是要闷死我么!”


    明婳忿忿地推开他,怒目而视。


    裴琏看着她,“怕你在宴上哭。”


    明婳一噎,而后冷哼:“是呢,闷死我,就哭不出了。”


    裴琏拧眉:“孤并无此意。”


    明婳:“那你什么意思?”


    想清后,谢明婳简直是坐立难安,回想起裴琏态度的变化,确实比一开始对她好了太多。


    无心去吃,但这鱼糜粥炖得确实不错,往日只能吃上一碗的谢明婳,今日断断续续吃了两碗,吃完便溜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听着裴琏回来的脚步声,谢明婳心中想起了试探两字,可到底该如何试探?


    她的手按在有些硬的床榻上,不自觉便回想起了白日里赵孺女儿的闺房,那么宽敞。


    虽然底气不足,但为了试探,谢明婳鼓起勇气,站起来,绕过了屏风,走到了内室的门口。


    裴琏当然注意到她的动作,他方走到内室中间,闻声回头,看着犹犹豫豫,欲语还休的谢明婳,挑眉问道:“有事?”


    谢明婳有些紧张得攥着袖子,但在心中坚定试探的想法,她可是公主,为何要怕他?所以稍仰着头,但并没直视裴琏,视线略有飘移,她心虚道:“那个,我想住里面。”


    裴琏回想起昨晚她对他的避之不及,为了推脱,孩子好不好看这事都被扯出来了,他十分好奇她怎么一下就变了主意。


    还未等他发问,谢明婳就又接着说:“这床太小了,两人不大舒服,所以……”


    那她的意明便是,让他出去,她住在里面。


    裴琏不知她的胆子怎么这样大,但此女一向不知天高地厚,他也没有太过吃惊,只觉好笑,反问道:“那你……想让我出去睡?”


    反正说出去的话也收不回来了,都已经决定试探,就不能半途而废,谢明婳坚定地点点头,同时道:“没错。”


    此刻,她心中还想着,一定是误会,给她盖被是因为他体热不需要,熬粥是他自己喜欢喝。


    他这么小心眼,当初因为床都能与她吵,定然不会同意让床给她的。他拒绝倒好,起码证明他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但她说完,裴琏都没明索,甚至连原因都没问,直接颔首,笑着说:“好啊。”


    谢明婳不可控制地睁大眼睛看着他,他竟然答应得这么轻易!?


    “但也有条件……”裴琏看着她说:“你备一顿膳。”


    谢明婳:“……”当真是小心眼,他准备了一顿,便也想让她也做一顿。虽然答应了,但还有要求,当初她可是说了她根本就不会做。


    如今他这样说,莫不是明知她不会,故意刁难?也好显得他仁善一些,对女子谦让,不是他拒绝,而是她没做到?


    “嗯?”次日,天刚有些亮意,谢明婳就被子弦叫醒了。


    子弦和谢明婳小声解释,他们郎君行商,继母觊觎家产,妄图害死郎君,所以,要在漕县暂避几月风头。


    因着睡前哭过,谢明婳眼睛微肿,但醒后已经接受现实,只想着能好好保住性命。


    她在心中疯狂盘算,行商就意味着有钱。姜国对商者宽和,后嗣亦可为官,不受歧视,故而,从商者甚多,国富有余。


    可她听闻东淮商者为贱,子孙不得入官场,甚至衣着配饰都有所限制。


    但此刻,这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商者离农本,四处游历,按照子弦所言,他们一行人只会在此呆几个月。


    这时外室的好处便显然出来,几月后,她留在此地,岂不是逃走的大好时机。


    谢明婳又偷偷瞄了一眼静静立于窗边的裴琏,昨晚月色昏暗,看得也模模糊糊,不真切,如今仔细去看,他长得算是可以。


    身姿欣长,宽肩窄腰,他面庞线条亦柔和,气质干净,瞧着是个温润好脾气的郎君。


    昨日,也是这点给了谢明婳错觉,看他好说话才求上他,她以为这样的郎君不会太过为难人。


    但今日细细看来,虽然装得温和,但眸中时而翻涌的阴沉是无法骗人的,他定然心机颇深,手段狠辣。


    裴琏侧头,黑眸正好与偷摸打量他的谢明婳对上,她不自觉打了个寒颤,随后赶紧转头,认真听着子弦的话。


    她心中默念,算了,算了,几月而已,忍忍就过去了。万一遇见了来寻她的人,说不定还能早点回去。


    落在他手里,起码比在青楼应付那些肥头大耳、亏空身子的油腻男子强。


    子弦说,他们最近都要住在民巷中,谢明婳想想就觉杂乱,但这郎君是商者,不能明面奢靡也没办法。


    谢明婳站起身,没人服侍,她只好自己动手理了理外袍。


    往日她的贵重蚕服、深衣穿都穿不过来,更别提沾上尘土的男子衣物,但此刻,谢明婳直接将昨日的外袍披在身上,完全没有还回去的意明。


    罗南无法忍受,只觉谢明婳不要脸面,虽然还回来,他们殿下也不会再要,但对方根本没打算还,还理所应当,这就是另外一回事。


    他出言,“喂,那边的。”


    谢明婳闻声四处看了看,这处除了她们四个没有旁人,她这才确定,对面这个浓眉大眼,高大方正看起来傻乎乎的人是在叫她。


    外袍逶迤托地,将整个人都罩得严严实实,谢明婳也没了昨晚的委屈,境遇一改,没有生死的危机,往日的矜贵又出来了。


    有人这样没礼貌地喊她,她已经有些许不悦,但在此处也只能忍下这群粗鲁之人。但她还是下意识微微仰头,“何事?”


    问完,她站在门口,转头正对着庙门,远眺着,只余一个侧脸。


    罗南突然有种平常殿下问话的错觉,他顺着谢明婳的视线往外望,黑黢黢一片,只有几盏破旧的灯笼被风扯着晃,完全没有一点值得看的景色。


    若不是她头发凌乱,还沾着几根稻草,罗南都要以为这是从何处出来的贵人了。


    而谢明婳等了片刻,没听到回答,就直接转身走了过来,步步皆优雅,若忽略穿着的话,当真是仪态万千。


    罗南不知她为何走得那么近,往后退了几步,谢明婳却没给他一个眼神,她径直走到了裴琏身前,到两人只有半步的距离时,才停下。


    最重要的谈判,她想要有些气势,但她在女子中也算高挑的了,裴琏却还是比她高出一个头,估摸错了距离,谢明婳给仰着头才能看清裴琏。


    失了些许气势,但此刻往后退,更显得底气不足。所以,她抬头,没顾面前郎君不适的神色,直白问道:“我同意了,郎君就不会杀我?”


    裴琏稍微低下头,近距离看清了谢明婳。


    她昨日面上的脂粉都已被冲无,素面却肤白胜雪,尖俏的鹅蛋脸,眸潋滟有神采,微挑的眼尾透着骄矜。


    倒是如昨日罗南说的那样,长得不错。


    但那股子无意透露出的骄纵的劲头让裴琏厌恶,他讨厌自负傲气的人。但他更讨厌麻烦,所以颔首。


    谢明婳在心中嗤了一声,果然是见色起意,小人行径。


    不过没关系,过了一夜,她彻底想开了,就当被条好看的狗咬了几口便好。想起昨日,这是个不能硬来的郎君,她装得可怜,“既如此……郎君也会保护我的吧?”


    若得知她跑了,赵姬是不会就此罢休,还会派人来抓她的,还是活命更要紧些。


    裴琏身侧的手,稍微攥紧些,忍着将她丢出去的冲动,从鼻腔里“嗯”了一声。


    这就够了,谢明婳心满意足,部下定会来寻她的,离开只是早晚的问题。她又补上一句,“那郎君记得,要对我好一些。”


    此女定然被殿下记恨!罗南怕殿下同样记恨让其忍受这女子的他,立即站出来道:“你不要不识好歹。”


    谢明婳转过身来,并未理会罗南的话,直接问道:“你是他下属?”


    罗南原本是想让其知些分寸,但被谢明婳拐带得先应答了一下,他下一句话还没说出来,谢明婳就快嘴道:“白日帮我买些衣裙鞋袜,要料子柔软,贵重些的,敷面的薄粉也带上一些,香膏也要,暂时就这些,麻烦。”


    使唤完人,谢明婳看了眼裴琏,随后重新走回庙门口往外看。


    罗南方才呆呆点了头,不知为何,下意识就听了她吩咐。但他很快便反应过来,上前几步,语气不善,“我为何要听从你的吩咐?”


    谢明婳:“你不是他下属么?”


    罗南也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谢明婳的逻辑,他是是殿下的下属,如今这女子成了殿下的外室。


    那么,那么他也就成了她的下属,当然要听从她的吩咐。


    罗南都要被气笑了,罗家何等大族,其下子弟在朝中多为重臣,就连他,等殿下继位,姐姐为后,也会被封侯,如今为何要听一个来路不明女子的话,他上前,“你不过——”


    他话还未说完,又被打断了。不过这回打断他的是裴琏,裴琏不耐道:“都住嘴,早些走。”


    谢明婳与子弦走在前面,不与罗南为伍。她脚下都被磨破了,即使痛极,也要端正地走着。


    七拐八拐终于到了个狭小的民巷,罗南上前,从袖间拿出钥匙,将大门打开。映入谢明婳眼帘的,是干净但小得不得了的院子,大概只有一进。


    院子中央种着一棵桂花树,经了昨日的破庙,谢明婳竟然觉得还不错。


    罗南还是尽职的,院子是早就准备好的,甚至做好了久居不出的准备,备了衣物和粮食,他伸手往里比了比,“郎君,里面有衣物,可去换洗。”


    裴琏自然地抬步往前走,刚走了一步却突兀停住,侧头,见他旁边的谢明婳怯生生地拽住他衣袖一角,眸中带泪。


    裴琏:“何事?”


    谢明婳哽咽道:“郎君,我衣不蔽体,如今……”


    明显是想先去沐浴更衣。


    “你——”罗南实在不知,这世间竟有如此没有眼色的女子。而且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欺下媚上,当真无礼!


    虽然对罗南无礼,但谢明婳对子弦态度一直不错,子弦从小长在宫里,没有亲人,谢明婳像是长姐般对他,他已然有几分倒戈,小声道:“比起郎君,郑娘子确实更急迫些……”


    裴琏稍偏头,看她眸中水雾涟漪,稍怔,从她手中扯出了自己衣袖,但并未再往前走。


    看样子是同意了,谢明婳快步走进屋子,然后将门紧紧关上。


    罗南也不是一点礼让女子的风度都没有,只是觉得谢明婳冒犯了裴琏,怕睚眦必报的殿下也记恨上他。


    但他见裴琏毫不在意,放下了心,却也有些担忧殿下真的被此女蛊惑。他暗暗下定决心,以后要多看着两人。


    门扉之中又传来女子声音,“子弦,我要热水。”


    “来了!”子弦跑去小柴房烧水,又将烧好的水放在门口,谢明婳又拿了进去。


    三人在院中等了许久,谢明婳才走出来,外面却罩着宽大的男子衣袍。


    见清样式,罗南心头咯噔一下,对着裴琏尴尬解释道:“没备女子的衣物……”而且看样子,此女挑的还是……他给殿下准备的。


    他气急,质问谢明婳,“子弦同你差不多高,你怎得不选小些的?”该不是看殿下气度不凡,故意选这个,准备顺势勾引殿下的吧?


    谢明婳坦然道:“这个料子更好啊,别的不舒服。”


    “算了,”裴琏抬眼望着谢明婳,“会煮饭么?”只有粮食和水,还有一些不易坏的青蔬,一行人都已许久未进食,腹中都有些饥饿。


    谢明婳理所当然地摇头,她一个公主,为何要会这些?


    场面凝滞许久,谢明婳咬死了不会,甚至连灶都不会起,裴琏更不会亲自做这些,子弦年纪小,也不会。最后由罗南去做。


    主仆三人坐在院中的石桌上,这时不必太过注重尊卑,惹人生疑,子弦好心地将屋内休息的谢明婳叫了出来。


    谢明婳也饿了,但她走近,见清是混成一团、像是烧糊了,黑乎乎还带着汤水的东西。她十分嫌弃,小声嘟囔着,“这是什么鬼东西?像泥水一样。”


    裴琏动作一顿,“这是麦饭,不愿吃便不吃。”


    “哦,”谢明婳转身就走,又小声嘀咕着,也回答了裴琏,“宁缺毋滥,吾不食。”


    子弦为难地回过头去,亲眼见着裴琏面色难看,放下筷子,碗里是谢明婳口中的泥,他已经用了半碗……


    罗南对着裴琏抱怨道:“她以为她是谁?我做的东西,殿下都没说什么,她还宁缺毋滥,当真是好大的口气。”


    “闭嘴。”裴琏忍无可忍。


    罗南开始闷头吃饭,心中却吐槽着裴琏,怎么不斥责那个女子,莫不是看人家好看?


    谢明婳一直呆在东厢房,三人到了西厢房商议,正好避着谢明婳,也算安稳地过了一日。


    天色已晚,裴琏走后,罗南回想起这一日的憋屈,对着子弦道:“等着吧,殿下一定会把那个女子,丢出去,让她睡柴房的。”


    不同于罗南的幸灾乐祸,子弦却很担忧。


    为了不引人注意,只找了个小院子,一个通畅的堂屋连着东厢房,西厢房已经住了罗南和子弦。裴琏又不喜与人一起住,更何况是个女子,那便只剩那个破旧的小柴房了。


    裴琏一推开门便有淡淡的香气向他袭来,他眉心紧锁。


    但随即,他想到了这挑剔的女子都没有衣物换,此处也没备脂粉,应当不是故意弄出来的味道。


    可厌烦并未减少,他忍下,再次抬步,绕过屏风,走近内室。


    纵使已在宫中多年,养成了喜怒不动于色的性子,但此刻,裴琏见清内室情景,还是没能忍住怒意。


    内室只有一张床榻,并不算大,上面坐着个女子,穿着罗南给他准备的寝衣,发丝简单挽起来,已经铺好了被褥,俨然是准备睡了。


    她明显,得寸进尺至极、对自身境遇没有一点清醒的认知。


    他冷声,“从上面滚下来。”


    谢明婳很清醒,若她现在滚下去,就没有地方睡了,她抱紧被子,又开始委屈,“郎君……我是个女子,外面好冷,寒风刺骨,恐会伤身。若郎君不嫌弃的话……同我挤一挤?”


    她明知他十分嫌弃她。


    这一天,她都在若有若无地试探,每次出言都会偷偷瞄他的面色,举止过界,却踩在他发怒的边缘,显然是在试探他的底线。


    如今知道他不会,又用这些小聪明算计他。


    裴琏已经忍了她一整天的僭越,此刻忍无可忍,怒极反笑。她在试探,他亦在观察,对此女有所了解,她是不会主动下来的。


    他抬步走近,谢明婳一开始还毫不在意,直到裴琏越走越近,已经逼近了床榻。


    她抱着被子往床边小幅度往后挪着,却仍不愿认输,“你、你做什么!?”


    裴琏就坐在她边上,微微俯身,凑近已经靠在床边的谢明婳,两人距离不过咫尺,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在谢明婳惊恐的目光中,他抬手,轻抚上她脸庞。


    他平静直视谢明婳的眼,视线随着手往下滑,长睫逐渐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翳,眉宇间几分阴鸷,声音生寒,“你如此嚣张,不会以为、我当真不会对你做些别的吧?”


    如今一听他这似笑非笑的声音,谢明婳便有些别扭,匆忙应付了一句,“让我考虑考虑哈。”


    说完,她便忙着往外跑,甚至出内室,还被脚下的门槛绊了一下,差点就摔在地上。


    谢明婳甚觉丢脸,他说不定会在后面笑话她笨,脸上红红的回了屏风后面。


    晚上,她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着,难不成他如此说,只是笃定了她定然不会做?


    若是一开始只是试探,但被人如此低看,反倒激起了谢明婳的好胜心。她什么学不会,怎么可能会被准备一顿膳食这么简单的活计所难倒。


    不就是准备早膳么?很是简单。


    次日,裴琏卯时便醒了,走出内室时,他总会向屏风后面望过去那么一眼。


    此刻光线昏暗,外面的天还没亮,但他透过纸似的屏风见后面似乎并没有人影。


    他轻声喊,“郑伊伊?”


    话音落下,里面没有一点儿声响,他走过去,果然榻上空荡荡的,只有叠的整整齐齐的被褥,旁边还放着她昨日换下的衣裙首饰。


    若是她正常起来,他不至于反应迟钝,定会被她收拾,走路的声音吵醒。


    他对她的防备心还没有那么低。


    那便是,她很早起来了,走路估计匿了声音,怕被他发现。可他也不知为何,没发觉她走了,想到此处,他心中莫名焦急烦躁。


    他并没想对她如何,离开漕县时,可给她一个归家的机会。他并没有强迫女子的想法,绝不会像他父皇那样卑鄙。


    可她明目张胆地在他眼皮子底下跑了 。那么,不管她跑到何处,都会被他找回来。


    他推开了门,因为怒气,没注意力道,推开的门扉与旁边相撞,发出了很大的哐当声响,旁边熟睡的罗南闻声立刻披上外衣走了出来。


    却只看到裴琏大步走过桂花树的身影,“殿下!”罗南喊道。


    大门被悄悄打开一道缝隙,苍穹中仍有暗沉意,透过大门缝隙照了进来,仅有微弱的光亮,似乎要与深色的大门融为一体。


    她当真跑了。


    裴琏控制不住地回想起往日,是她愿意,而且亲口说的心悦。


    他面容隐有寒意,刚迈出门口,便见到旁边宋家大门前面有一个鬼鬼祟祟的女子身影,看那衣裙颜色样式当真眼熟得紧,还是他亲自选的。


    “郑伊伊!滚回来。”他强忍着怒意,几大步上前,抓住了她手腕。


    如今确实天还没亮,谢明婳睡熟时讨厌被旁人吵醒,此刻同样也不想吵醒旁人,所以走路都是悄悄的。


    裴琏这么大声喊她,她被吓了一跳,惊讶地回头,见到裴琏,下意识疑惑回了句,“郎君?”


    两人此刻离得极近,即使天色仍然昏暗,可她眸中有亮意,此刻睁圆透着讶然,微张的唇,如此下意识的反应她应当没想跑。


    也是,她没有那么蠢,如果跑的话早就走出很远,断断不会仍在门口徘徊,裴琏已知是他误会了,深呼吸几瞬,说话时声音还是有些大,语气也有些生硬,“你去了何处?为何起得这般早?”


    谢明婳觉得他莫名其妙,不是他说让她备膳的么?怎么如今反倒问她。


    再说,她不会,罗南看起来也不会好心教她,正好赵孺每日都会起来很早准备早膳,她才去赵孺家学的。


    她起来得这么早也不容易,天没亮时走到院中时还有些困,最后硬是被院中冷风吹醒了。


    但目前只能忍耐,谢明婳挤出来一个笑,“我给郎君准备早膳啊。”


    在她说话的时候,裴琏便开始打量她,方才只顾找她,没得仔细去看,如今才看出,她面上还蹭着些后厨的黑灰,格外明显。


    而且……他垂头,见到了她手上还提着一个小食盒,这都证明了她说的是实话,当真是起早,为了准备早膳。


    裴琏没接着说话,谢明婳也反过来打量着他的面色,应当是真的生气了,想到方才他喊着的话,还有问她的……


    谢明婳灵光一闪,有些吃惊地反问道:“郎君是以为……我走了么?”


    虽然她之前真的在跑的时候被他抓到了,但今日真是个误会,她笑吟吟地看着他,等着他反应。


    明婳的泪也簌簌落下,用力挥手:“你们也保重——”


    直到车队走远,渐渐在卷起的烟尘中看不见,她才失魂落魄地放下手。


    裴琏走到她身边,见她双眼红肿已然哭成了个泪人儿,面色也变得凝重。


    明婳以为他不喜,咬着唇瓣,试图把泪憋回去。


    男人却抬起手,将她揽入怀中:“想哭便哭吧。”


    明婳怔忪,下一刻,她趴在他的胸膛,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图片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